李云莉这辈子都会记得,与男孩相识的第一天。
她的命运在那天被彻底改变。
当时一切都充满征兆,她独自走在出城的荒路上,两旁是等待开发的工地,既没有公交,也打不到出租车。
她感觉这里和自己一样,失去了工作,没有朋友,「没人注意」。
夏日的广东,正午的太阳很烈,晒得她快要窒息,地面蒸腾的热气也带走了她最后的力气。
突然,她看到路口树荫下,有个男孩坐在摩托车上。
几乎是同时,男孩也注意到了她,「轰」的一声,发动摩托车,来到李云莉面前。
「要搭车吗?」男孩说得并不熟练。
坐摩托车实在不是一个好选择。
2006 年的广东,当时还没有「全面禁摩」,活跃在南粤大地的,除了一群以摩托车载客为生的人,还有他们在路上制造的恶行——带客兜圈多收车费还算小事,抢劫的飞车党会直接卸掉路人的胳膊,还有些流氓拉到女乘客,会直接拖到偏僻的地方实施犯罪。
是男孩熟悉的乡音,让李云莉安了心。
李云莉上了摩托车,任由男孩往自己家的方向飞驰。大货车、小集市,在两旁不断闪过退后。
拧着摩托油门的男孩叫林超,从老家来广东三年多了。平时总共没说过几句话,只因为他有外地口音。
这样的摩托司机在广东太多了,他们除了被人问价,没太多话可说。
但那天遇到李云莉,林超突然觉得,世界上最美好最温暖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可以跟他说说话,还是熟悉的乡音。
二人一路攀谈。当林超问李云莉为什么独自来这边打工,回不回老家时,对方久久没有回应。
林超突然一僵。
他感觉到,李云莉的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紧接着,有湿热的水珠打在自己肩头。
「你别哭,你别哭。有啥事我帮你。」赶紧停车,他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身上连包纸巾都没有,他只能使劲扭过头,看着啜泣的李云莉。
那是他第一次被女孩的泪水打湿衣服。
一个 19 岁,一个 25 岁,是那种什么都正好的年纪。之后林超甚至跟人说过:「我会想起《甜蜜蜜》电影里,黎明骑着自行车,后面坐着张曼玉。」
李云莉像是圆了他的梦。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天,说不定,林超和李云莉真能像普通小情侣一样,甜甜蜜蜜过之后的日子。
一
不久后,一个下雨的夜晚,两人住进了一间房里。
李云莉开始倾诉,说她之前有过一段感情,但被那个男人欺骗,还害自己丢了工作。
「我要最后去和他谈一次,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她最后眼泪汪汪地向林超求助。
窗外雨声不停,夜色越来越黑。林超答应了这个请求。
他们还没有察觉到,自己未来人生的道路,搭乘着那辆不停飞驰的摩托车,一点点脱轨了。
城郊,一处偏僻的路口。
林超骑着摩托车,亲自载李云莉到了约定的谈判地点。这天林超非常高兴,因为李云莉说,这次是来跟「前男友」彻底分手的。
李云莉的前男友叫谭斌。是李云莉到广东打工以来,唯一亲近过的男人。之前他们都在一家工厂,只不过李云莉是工人,谭斌是主管。
她这次来谈判,是因为自己被谭斌害得丢了工作,想让对方给她一点钱,买回家的车票。
两人到了之后,谭斌远远看了林超一眼,就带着李云莉走到了路旁的小树林里说话。
林超能感受到谭斌的敌意。对于谭斌,他也不敢放松警惕,他知道这人不简单,和自己这种跑摩托挣辛苦钱的人不一样。
李云莉告诉过他,当初刚来广东举目无亲,谭斌是她所在那家电子厂的主管,管着包括她在内的七八个流水线小工。
权力不大,但操控起李云莉这帮小女孩,却像是有天大的本事。
流水线的工作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巧,每天面对的就是两脚开立之间那一小块操作台,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重复 10 个小时。偶尔盯会地缝儿,都能当放松了。
有时主管动动嘴皮子的一点小惩罚,就能让这些工人们吃不消。
虽然谭斌已经结婚,并且老婆有孕在身,但是看到清秀的李云莉,他依然按捺不住自己骚动的心,打着关心新人的借口,时常嘘寒问暖。
不过半年,趁着同宿舍女工上班的时候,名义上送药的谭斌摸上了李云莉的床。得手后的谭斌就时不时送些零食、小首饰给她,还向她许诺了一大堆,包括和自己老婆离婚。
然而两年过去了,谭斌一点实际行动都没有,甚至连一个期限都没有。
李云莉从厂里出来快半年了,刚开始谭斌还时不时接济一下,每月三五百给她,李云莉虽然觉得这像乞讨一样,但总得过下去,在找到工作之前,只能依靠谭斌。不过她的积蓄即将耗尽。
原本的工作每个月收入就只有一千多块,除开生活开销,攒下来的很少。现在一直找不到工作,谭斌也给的少了,自己接下来的日子马上要没着落了。
李云莉这次见面的主要目的,不是和谭斌「谈分手」,而是想要「分手费」。
二
林超在一旁默默观察着谭斌,他觉得这种「小工头」的嘴脸,他见得多了。
林超此前被工头害得更惨。三年前,他在一家家具厂做家具,用电锯不慎割伤了右手,大约是伤到了肌腱,手再也不灵活了。林超找过家具厂老板,但是最后除了医药费,只给了一万块就把他打发走了。再早的时候,他做过各种小工散工,但因为不会拉关系一直受气。
林超父母早年离异,从小带他的父亲也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去世,一个人干不了山里的农活,他只能出来打工。「广东混得再差的时候,都是能吃饱饭,能吃到肉的。」
他被这些工头们整得心灰意冷,再不想进厂打工了。等手上的伤好了,他看着满街乱跑的摩托车,也买了一辆。
在繁忙路口等生意,他总是抢不过那些操着一口流利广东话,油腔滑调逢人就搭讪的中年男人。只会在一些少人的街口碰碰运气。
那些年的乡野街头,摩托车上的林超见过太多的暴力。他载过浑身是血的人去医院,也遇到过抢劫,甚至亲眼目睹一个黑道大哥被两个小年轻捅死在街头。
面对谭斌,林超觉得不踏实。毕竟自己的手受过伤,不那么灵便。
来之前,林超顺手拿了柄锤子,放进了摩托车后备箱里。
小树林里,谈「分手费」的谭斌和李云莉的说话声越来越大,林超不安起来。
突然,谭斌起手,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李云莉脸上。
「打我的女人,该死的!」林超绕到摩托车后边,打开后备箱。他庆幸自己留了一手。
面对林超,谭斌没有示弱,抡起胳膊就朝他来了。李云莉也扑过来阻拦。
三个人影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一把铁锤高高举起。
一下,两下,铁锤在空中划过两道弧线。混乱中,一个人影应声倒下。
三
我清晰记得那天自己是在午睡中被电话铃吵醒的。
凌晨,我才看完一个酒后打架致人死亡的现场,熬了个通宵之后被吵醒,我自己都能感觉出电话里自己的脾气。但队里的民警都出去干活了,我这个法医也不得不出动。
一个拾荒者在距离江镇大约一公里的一处三岔路林子里,发现了一具尸骨。
那年头还没有导航,出现场全靠过去办过的命案和「人肉定位」。我叫了几个治安队员,骑上摩托车给我引路。
繁华的街景一点点向后退去,渐渐看不到行人了。道路两旁工业区一个接一个,各色货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我们离城区越来越远。
抵达现场的时候,几个派出所民警已经将那一小片稀疏的林子用警戒线围了起来。
正午时分,除了几辆路过的货车放慢速度,司机好奇地从驾驶室里探出头看我们两眼,就只有一些没有生意的摩托车工停在路边围观。但很快他们就被治安队员驱散开了。
没有风的中午,即使走在林子里也感觉不到一点凉意。汗水不断地从身上渗出来,带走水分,也带走精力。
我拎着勘察箱,穿过警戒线,在一个散布落叶的凹陷坑里,一具高度腐败,已经白骨化的尸体正等着我。
数以百计的苍蝇围着尸体,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从乌黑到深褐色各种不同时间形成的蛹壳,近乎将尸体掩盖。
死者是成年男性,死亡时间超过一个月,身上没有手机和任何财物、证件。
经过初步勘验,在死者颅骨的前额部,我发现了两处凹陷下去的骨折,但其余部位没有骨折,基本可以排除是交通事故。
颅骨处应该是一个典型的打击伤痕。
这是一个糟糕的中午,我将现场和尸体的情况通报给了同事胜哥,嘈杂的背景音似乎在我说出结论的时候都安静了两秒——
又是一起凶杀案。
回到勘查车,身上的警服已经湿透,我将空调扭到了最大,又狠狠灌下了一整瓶矿泉水。一路上望着车窗外不断穿梭的车流,我的双手用力地揉着疲惫的脑袋——
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死者是谁?有没有家属报案?而那个在死者身上留下打击伤痕的人,现在又在哪里?
四
2006 年的广东,各种恶性案件时有发生,对讲机里无时无刻不在通报,哪个路口又有飞车抢夺刚刚发生。普通的失踪警情,派出所根本抽不出人力去排查。
仅我所在的辖区,一年就有上百起命案,再加上其他非正常死亡的案件,我不是扑在现场,就是在赶往现场的路上。
在这样的发案密度下,这个已经看过三遍现场、复查过两遍尸骨的案子,如果不能快速侦破,整理完档案很快就会被塞进抽屉。
新的档案又会摞在它的上面,就这样一个压一个。
胜哥推开办公室门闯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会议桌上整理尸骨照片——近百张现场照片几乎铺满了半个会议桌。
胜哥冲我点点头。死者家属找到了。
十月的广东依然炎热,派出所里的空调嗡嗡作响,胜哥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简朴的女人,缓缓停下了手中记录的笔。
女人身体前倾,支撑在办公桌上的手还捏着纸巾。她一边擦拭着眼角,一边肯定地点了点头。
死者是女人的丈夫,名叫谭斌,32 岁,是个外来务工人员,在本地一个小电子厂做车间主管。
白骨化的尸体能确定身份,对于这类案件来说,算是迈出了最为关键的一步。
但女人接下来的话,却让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更加难看。
「对的,童童也不见了,你们有没有找到我的童童?!」
谭斌最后离开住处时,跟他一起出门的还有他的孩子。一个 2 岁多的小男孩,童童。
凶案现场还有一个孩子?
胜哥觉得自己的喉咙在发干,他伸手拿过旁边的水杯,一口气喝光了所有的水。我看到他的背心上渗出了更多的汗。
坐在对面的女人形容枯槁,浑身上下只剩眼睛里还有一丝光亮,祈求的、期待的光亮。
我和胜哥都不敢直视。
但近期辖区内没有接到发现儿童尸体的警情,也没人报案发现走失的小孩。那么,要么是我们还没发现小孩的尸体,要么就是孩子被人带走了。
父亲谭斌已经被人杀害超过一个月了,这个 2 岁的小孩还有希望吗?
胜哥握紧了手中的笔,抬起头看着小孩的母亲,「我们会找到他的,一定会的。」
五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个接到谭斌最后一通电话的人,居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叫李云莉的女孩。
经查,李云莉,19 岁,未婚,与谭斌是情人关系。电话关机,不知所踪。
不久,我们一队人在工业区里的一栋破旧小楼前停了下来。
我惊讶于这栋其貌不扬的小楼内部的构造,原本的房间被房东用木板重新分隔开,一个个更小更暗的隔间均匀地分布在里面。
我放下包,戴好手套,推开了其中一间出租屋的门——这个仅有 7、8 平米的房间,是李云莉的住处。
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一张破旧的架子床,就只有一张矮小的折叠桌。间隔木板上贴着几张明星画报和一些本地报纸,唯一朝阳的窗台边晾晒着女式内衣。席子上和桌上都已经布满了灰尘。
看样子,屋子的主人已经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生活用品和衣服大部分都被带走了,但床尾还挂着两件较新的冬装,床底纸盒内还有一双新靴子。
据房东反应,这屋的租客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缴房租了,也找不到人。如果我们再晚来两天,他可能已经把房里的东西都清空,重新租出去了。
对于一个从电子厂离职近半年的女孩来说,这种每月租金只要 200 块的住处,大约是她能找到的,最廉价的落脚点了。
但现在房东那里还押着 500 块租金,李云莉却不见了。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走得如此匆忙?
我们判断,李云莉可能跟谭斌的死有关。
很快,我就被床底另外一件东西吸引了目光——一辆蓝色的塑料玩具车,滚落在床头中间贴着墙壁的位置。
李云莉 19 岁,没结过婚,更没孩子。我够出玩具车的时候,口罩也掩盖不了我的笑容了。
在门外的胜哥拨开勘察人员挤了进来,看着我手里的玩具车,眼睛一瞬睁得老大。
很可能是李云莉带走了童童,而她极有可能到过凶案现场。
更重要的是,小孩到过这间屋子,而且当时还活着!
我们得更快一点,找到李云莉,找到孩子。
六
我们翻查了到李云莉出租屋一路上所有的监控,很可惜的是,所有视频都因为时间关系被覆盖掉了。
这时,胜哥查到了李云莉买火车票的记录,更幸运的是,在车站新装的监控上,我们终于有了发现——
那是不到 5 秒的一个片段,李云莉从视频画面中经过,她右手提着旅行包,左手牵着一个小男孩。一边走,一边扭头看着男孩。
孩子穿着显眼的橘黄色外套和深色裤子,小圆脸——那正是失踪 1 个月,我们苦苦寻找的童童。
李云莉离开广东去了贵州,她确实把孩子带走了,而且孩子安然无恙!
全队人都被这个消息鼓舞了。胜哥带人连夜赶往贵州。
夜里十点,贵州的一个小村外,胜哥熄灭了车灯,将车停在了路边。
出差办案,胜哥和同事身上除了手电筒和一个手铐,就是一条伸缩警棍。只有当地的两个警察带了一把枪。
掐掉手里的烟,胜哥一行四人穿着便服,打着手电筒,钻进了村里。
已经没有什么人家亮灯了,随着四人的脚步,院子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胜哥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民警把村长喊了起来。小院里,两伙人用方言小声说着什么。
胜哥听不懂他们具体在说什么,点了一支烟递过去,村长接了,但依然在摇头。
胜哥掐了自己的烟,将提前准备好的两包中华和 200 块现金又递了过去。
一番推脱之后,村长将香烟放在了自家窗台上,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套,汲着拖鞋走出了院子。
四个人跟着村长到了一个带土砖围墙的屋子门口,村长示意他们,熄掉手电。
再次确认了一遍,就是这一家。
村长骗开院门的第一时间,胜哥抄着手电筒,一头扎进屋里。
七
「爸爸呢?」李云莉永远也忘不了小孩捏着玩具车,抬起头,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她问。
那天李云莉约前男友,工厂主管谭斌谈分手费,万万没想到谭斌是带着自己两岁的儿子一起来的。他俩在树林里谈话时,孩子就在不远处与摩的司机林超玩。
当谭斌甩了自己一耳光后,本来在逗小孩的林超,抄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铁锤,冲到她跟前,两锤就敲开了谭斌的脑袋。
谭斌瞬间瘫倒在地上,李云莉没有试图去扶,也没有喊叫,她就呆呆地站在那,任凭时间和过往的车辆飞速地经过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林超很快确认,谭斌已经死了。
在林超的指挥下,李云莉帮忙把尸体抬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坑里,又胡乱扒拉了一些树叶遮盖住。
直到回到路边,看到谭斌的小孩,李云莉才恢复了意识,想起自己刚刚亲手埋了一具尸体。她不知道这个孩子究竟看到了多少正在发生的事情。
「爸爸睡觉了,阿姨带你去别的地方玩。」李云莉蹲下来,拍了拍小孩裤子上的尘土,这样回答。
孩子啥都不懂,他是无辜的,他不能死。那一刻,李云莉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她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回头对林超说:「我们把他带走吧。」 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李云莉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
林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
林超的摩托车后座上,现在多了一个孩子了。孩子隔在他和李云莉之间。三个人,勉勉强强挤得下。
李云莉用胳膊,连同孩子一起护在怀里,再揽住林超的腰。
如果在街上看到贴得紧紧的三口人,或许会觉得,这家人感情很好。
但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行人的目光每多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秒,他们的内心就离崩溃更进一步。
一场看不到终点的逃亡开始了。
八
他们的第一站,是先回到了李云莉的出租屋。虽然也是同样的小、破、勉勉强强,但是有安全感。
进了房间,关上房门,李云莉紧紧抱住了林超,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她不明白,只是闹个分手,为什么最后却搭上了一条人命。她从没想过要杀谭斌,连做梦都没想过,如果不是就快彻底没钱了,她甚至都不想过分逼迫这个陪伴了自己两年的男人。
但林超不一样,那把被他鬼使神差放进后备箱里的锤子,似乎就是林超内心的真实写照。他有怨气,有防备,但他都藏起来。
看到那个小工头对自己的女人动手,林超就急了,两锤子就把谭斌打出了脑浆。他不觉得后悔。
小孩哭闹着要妈妈的声音将两人拖回了现实。
林超能感觉到,李云莉渐渐松开了抱紧自己的手。
人是他杀的,孩子也是他带回来的。「送回去」和「报警」这两个选择,被林超最先否决掉。
他抬手给李云莉擦眼泪,给出了自己的方案:「带他回老家,我们把他养大或者送给那些没有娃的人家。」
李云莉没了主意,出门打工的时候靠老乡,进了工厂靠谭斌,而现在,她似乎只剩跟着林超走。只有这一条路了。
林超以最便宜的价格卖掉了承载着自己宝贵回忆的摩托车,换来了两张回老家的车票。
隔了一天,两人坐上了通往林超贵州老家的大巴。
终于回家了,但完全不同。他们是在逃的杀人犯——还带着被杀者的孩子逃命。
九
这对小情侣更没有想到的是,带小孩有这么麻烦。
在李云莉记忆里,自己的童年只要保证一天三顿有饭吃,身上有衣服穿就好,其他的父母似乎完全不管。
而眼前这个两岁多的孩子,不喂就不好好吃饭,没吃饱就翻包翻柜子到处找零食。好不容易买来酸奶和零食把人哄住之后,没一会又要上厕所,上完之后还要李云莉来擦屁股。
吃饱喝足折腾够了,就开始找妈妈,不管是哄他还是凶他都没有用,想强行拉走,就会躺在地板上打滚耍赖。
这几天,这对小情侣几乎没有时间去想他们刚刚杀完一个人的事情,所有事情都围绕着这个小孩子打转。
刚到达贵州老家附近,李云莉就和林超出现了分歧。
林超坚持让李云莉跟自己回家种地,但李云莉觉得,回家太容易被警察查到,还不如留在隔壁县城,买个假身份证,找个工作,开始新生活。
两人在小旅馆里争执起来,那是林超少有的,和李云莉这样大声说话。小孩被两人的争执声吵醒,大声哭嚎着要妈妈。
一个不停哭闹的小孩,绝不可以长时间待在这里,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果然哭声引来了旅馆老板,林超将房门拉开窄窄的一道缝,只露出自己的半张脸,表示老婆在哄孩子睡觉,李云莉在他身后配合着,抱起了小孩。
应付走了老板,小孩继续在哭,林超扯过小孩,狠狠地瞪着,低声喝道:「不准哭!再哭就把你弄死!」
一瞬间,李云莉害怕了。看着林超恶狠狠的表情,她忽然意识到,这几天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个刚刚杀过人的凶手。
她不知道下一秒的他会做出什么来。
林超并没有任何计划,对之后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安排,甚至连怎么逃避警方的追查都没有认真想过。
如果有一天,自己有什么不顺他心意的地方,他会不会也一锤子把自己杀了?李云莉这样想,更怕了。
而此刻手里的孩子,目睹了她全部的杀人经过,这个小家伙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杀掉他爸爸的凶手?
手上抱着的孩子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身边的男人像一枚如影随形的定时炸弹,李云莉彻底慌了,她不敢再往下想,也不敢再过分坚持。
她不能再和林超待在一起了,她要活命,一定要离开他。
但现在的问题是,孩子该怎么办?
十
那天晚上,在县城的小旅馆里,李云莉放弃了。
两天的时间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独自抚养小孩的能力,自己还是个只会依靠别人、需要别人来爱的「孩子」。
而现在,关于她和小孩命运的这道选择题,似乎到了二选一的时候。
林超突然提出,要杀掉孩子。「与其送给其他人,不如斩草除根,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不在乎多杀一个。」林超冷得让人发抖。
谭斌死在自己面前时,李云莉安慰自己,那是一个突发事件。但这个晚上,林超说要杀死小孩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这一切。
她试图去说服林超,但当怎么处理小孩的问题被对方原封不动抛回来之后,她迟疑了。
谭斌虽然骗了自己,但罪不至死,自己也从来没想过要杀他,可最终,谭斌却死了,自己成了帮凶。而现在,一个无辜的小孩也面临着死亡,决定权似乎还在自己手上。
她本来想问: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的?但最终说出口的只是,「我不知道,随便你。」
她放弃了挣扎,也放弃了选择。又或者,她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她要活下去,不管以什么为代价。
「下手利索点,别让他太痛苦。」李云莉甚至还加了一句。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带着童童离开小旅馆。
在旅馆走廊的尽头,林超顺手拿走了一条铁链。那是旅馆老板用来拴狗的链子。
从县城开出的公交车上挤满了赶集的乡人,也载着这「一家三口」,一路上摇摇晃晃向山的方向开去。
离县城不到 5 公里的时候,车停了。闹腾了一晚上的小孩,这时候正靠在李云莉身上睡着了,李云莉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三人一起下了车。
晨光熹微,秋日的山上有些薄薄的雾气,公交车渐渐在视野里缩成一个小黑点,路上没有一个人。
岔路口处,一块混凝土碑竖在两人的面前:谁纵火烧山,谁坐牢。林超拐上了其中一条,那条路最长,最险,伸进荒山深处。
这条路最终会把他们带到哪里,没有人知道。
小孩的下巴还趴在李云莉的肩膀上,双手紧紧地搂着李云莉的脖子,不愿意下来走,李云莉抱着孩子,沉默地跟着林超。
上山的路越来越陡,李云莉觉得手里的小孩越来越重,她虽然有些不想放手,但最终也不得不把小孩放了下来。
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孩子哭闹着不愿意往前走,李云莉从包里掏出一支棒棒糖,哄他,「妈妈在山上等你呢。」
小孩一路哭哭啼啼,被李云莉拉着,带上了山。
半山腰上,林超点燃了一支烟,他四下打量,这是附近最高的一座荒山。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望见远山和田野。
此刻,除了他们这一行三人,满山寂静。
看着李云莉还在哄孩子,林超不耐烦地扯掉了孩子嘴里的棒棒糖,扔进了草丛。
「都这个时候了,还装什么装?」他把哭闹着的孩子一把捞起夹在胳膊下,朝山间的荒草丛里走去。
李云莉站在土路边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几次伸出手想去拉住孩子,拉住林超,但最终,只有手臂在空中停了一会,又放下,然后默默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几丛齐人高的灌木之后。
用孩子的死换自己活——李云莉甚至有一瞬觉得,这会不会才是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她为自己的懦弱和残忍感到绝望。
山风吹过来,李云莉觉得后背有一丝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天真。
荒山之上,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她成了唯一的知情人。
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确定,这样一个残忍冷血的男人是不是爱她,以后会不会一直爱她。等他回来,会不会翻脸,连她也给杀了?
李云莉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
十一
我是在胜哥抓到李云莉后的第三天,才在本地看守所的审讯室里见到了她。
本就身材矮小的她,经过数天的奔波和审讯,此刻蜷缩在铁椅子里,低着头,显得格外瘦弱。
不知道是空调太冷还是她感到害怕,身子一直在微微地颤抖。
胜哥在村长的带领下冲进屋里那晚,李云莉正茫然地坐在床上,用手遮挡着手电筒的光线。
只一瞬,胜哥就确定了,这就是李云莉。
他冲上去将她摁倒,拷上了手铐。
「小孩呢?」
就这一句话,胜哥嘶哑的声音在李云莉耳边一遍遍响起。
惊吓中的李云莉终于反应过来,是警察找到自己了。现在,她安全了。
「我不知道,不是我杀的人,我不知道,我没有杀人。」她不断地重复说着。
经过连夜突审,李云莉很快交代了所有事情,包括林超杀人的事实。第二天,林超也落网了。
「为什么要杀掉小孩?」
「林超说,送给其他人,不如斩草除根,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不在乎多杀一个。」李云莉只会重复林超的话。
「你就没想过报警?」我忍不住问道。
李云莉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报警?杀了人还能报警吗?」
我非常震惊,震惊李云莉的反应。这个念头像是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的世界并不存在这个选项。
她甚至连福利院这种组织都不知道。
而林超的出现,像是加快了这个「脱轨」的过程。他曾出现在监控视频里,就在李云莉的身边,只是我们当时还不知道,这位「帮手」才是最大的凶手。
另一边的林超开始招供。
他说,李云莉给的温暖值得用生命去换取,他想好好地爱李云莉,但他只会带她逛街、吃饭、看电影。他不会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让李云莉开心。「我只能拼命做,做李云莉希望我做的事」。
「莉莉是唯一和我好过的女人,为了她,没什么不值得。我烂命一条,杀人偿命,我赔给他。」林超强硬地回答。
他从没想过要再回贵州老家务农。在他看来,在广东混得再差的时候,都是能吃饱饭,能吃到肉的。但遇到李云莉之后,他想回家了,安安稳稳过他们的日子。
但一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他解决了一个麻烦,就会有新的麻烦出现。
杀死小孩之后,他从树丛后钻回来,李云莉一看到他就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哄她。
下山的时候,他试图去拉李云莉的手,但李云莉一直在躲,他也不敢再靠近。两人一路沉默。
林超多少能感觉到,一路上因为孩子,自己和李云莉开始有了争吵。他本以为,处理掉小孩,那些分歧和麻烦也会随之而去,他和李云莉就可以安稳过日子了。但结果却是,李云莉躲得更远,她并不想陪他回家种田,最后决定去投奔自己的表姐。
看着李云莉独自登上了离开的公交车,林超捂着脸哭了。
他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配不上对方。
十二
一周后,我从广东出发到贵州,根据李云莉和林超的供述,沿着他们走过的路,找到了那座荒山。
途中,一块混凝土碑曾拦住我的去路,上面写着:谁纵火烧山,谁坐牢。再往前走,就是两条岔路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条路很长,也很险,并不好走。当时走这条路的人,想必也并不轻松。
我从早上一直走到下午,才在漫山遍野的荒草灌木丛中,找到了那个草丛虚掩着的山洞。
两个巨大的岩石形成了一道狭窄夹缝,小孩的尸体就躺在山洞的洞口,早已白骨化,脖子上还缠绕着那条生锈的铁链。
之前只在监控视频里和这孩子打过照面,小圆脸,一脸的天真无邪,没想到再见到面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仔仔细细地将孩子收进了厚厚的袋子,用胶带将尸体一层又一层包裹起来,然后密封严实,最后把他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的手提袋。
我提前联系了相关部门,开具了介绍信,带着孩子一起,顺利通过了安检,登上了飞机。
在万米高空,我的手边是孩子的尸骨,安静地躺在袋子里。
我守着他,走完了最后一段回家的路。
在殡仪馆接过孩子母亲准备的新衣服,我把它们和孩子放在了一起。
那些不可回转的瞬间终于都已离他远去。
十三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这宗案子已经脱离了我的视线。
就在我快要忘了它的时候,突然有一天,胜哥在办公室里告诉我,案子的判决结果下来了。
林超手上有两条人命,被判处死刑,而全程跟随的李云莉被判了无期。
一年后拿到这样的结果,我说不上什么感觉,但是当下,我就回想起了李云莉的那句:「报警?杀了人还能报警吗?」
说实话,我当时遗憾,现在依然觉得遗憾。
如果谭斌被杀的时候,李云莉立马自首,甚至帮忙抬了尸体之后来找警察报案,都可能只是 3-5 年的刑期,或者缓刑,甚至无罪。
那也不会再有后面的事了。
但从她决定放林超带小孩上山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真的彻底崩塌了,她成为了一个没有动手的凶手。
胜哥语调低沉陷入了回忆,他讲起审讯时的一个细节——
审讯室里很暗,胜哥和李云莉面对面坐着,两人沉默许久之后,胜哥问了李云莉最后一个问题。
「林超把孩子带进山里之后,你做了什么?」
李云莉说,那一刻,自己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嘴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胜哥能想象到,那是一张多么惊愕的面孔。
紧接着,李云莉像是忏悔一样说出那句话:「我当时朝林超和小孩的背影伸出过手,但什么都没有抓住。」
现在,她待在监牢里,什么都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