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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七十二、掏心

从北向南,风雪见青山。

寒树栖孤鸟,望三岳三峰巅。

待岳峰、望岳峰、恨岳峰,是谁的心有不甘?

其实故事从一开始就有了答案。

魔宗现世,天剑宗掌门亲赴暮墟宫,第二天,含瑢便随云阳尊人一行人,向南出发。

事态紧急,临渊五大宗人目前依旧聚集于天剑宗,等待商议下一步对策。

夜里,众人歇脚于一处城镇。

这城镇距离渡生门不过百余里,镇上的凡人却不知渡生门已成魔宗,还津津乐道于渡生门的乐善好施。

这让天剑宗等人不禁疑惑,魔宗之流,千年前以相柳为尊,是妖魔横行,肆意屠戮,所过之处皆是焦土。

而这新现世的魔宗,似乎更为棘手,名为魔宗,却善于收买人心。

入夜后众人歇下,含瑢吹灭房中灯火,离开了客店。

夜风迎面,凉透心肺,百里之遥,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光景。

半个时辰后,她站在了待岳峰的寝宫外。

自从一年前兽潮来袭,渡生门三峰毁了大半。

修复之后,处处皆是陌生的景致,除了她的寝宫和她曾经给温玹修的小屋。

可留下的旧物,相比新修的华丽宫舍,似乎不值一提。

她的寝宫已成一处荒凉地,落叶满地,无人看守,也无人来寻。

寻向山腰,那处曾经四面漏风的小木屋,早已按照她的喜好,修筑得荷塘月色,回廊雅致,此时房里还亮着灯火。

含瑢站在树下,看着不远处陌生又熟悉的光景。

似乎还能看见自己拉着温玹,兴冲冲地问他喜不喜欢看月下莲开。

那也曾是和现在一样的夜晚,繁星点点,天河璀璨,他目露茫然地看着焕然一新的小院,许久后缓缓摇头,说未曾见过月下莲开。

于是,她笑着,以一个帅气无比的姿势,打了一个响指。

一响,满院灯燃,暖意醺寒夜。

二响,门扉轻开,一隙熏香飘来。

三响,荷塘水波晃动,荷叶出水,片片伸展,花苞摇曳,齐齐开绽,那一夜,明灯荷池,花开满院,他愣愣地站在池畔,许久许久,向她缓缓一笑,「师父费心了。」

眼前景物依旧,一切似乎只是前夜的事情。

可当含瑢准备迈出脚步时,却看见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小院里。

夜已深时,那女子离开了房间,她低着头,一身白衣,依然是世人所熟悉的模样。

含瑢看着那女子离去的背影,再想前夜秦露薇的话。

她终究是不信的,可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原著书中的剧情。

定亲,那是书里后半部分的故事。

温玹与白婉菲定亲之后,厌凉彻底入魔。

整个故事也开始变得凌乱破碎。

彼时她一目十行,暗暗唾弃那作者笔力不佳,厌凉入魔后,故事凌乱不堪,时而不知所云。

所以后来她也看得囫囵,并未太过上心。

更不论当她亲自来到这个世界后,许多事情已因她改变,她早已将原著里的人物和自己割裂开来,可直到昨夜,她才发现,一切似乎在冥冥中已有了安排。

故事,也许并非谁人杜撰的巧合。

而是命运枝桠上的另一个方向。

也许会截然不同,也许会殊途同归,可她,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努力。

怀着满腔疑惑与忐忑,含瑢走向小院,然刚迈出几步她却发现,自己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挡在了院外。

她望着结界,目露茫然,片刻后,她轻轻道:「温玹?」

然亮着灯的屋内却无人应她。

含瑢碰了碰结界,发现打不开,有些不确定地再次出声,「温玹。」

话音一落,风乍起。

房中烛火熄灭,含瑢以袖遮面,放下手时,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少年。

今夜月色柔美,可落在他的眉间,却是一片冰寒。

他看着她,眼神陌生,两人相距几步,却仿若隔着天堑。

含瑢心里涌现出一股不安,「温玹,怎么了?」

她欲上前一步,他却立刻退开了一步,含瑢愣住,脸色开始泛白。

这时,温玹忽然对她轻轻一笑,「师父,您怎么来了?」

那笑容疏离,语气淡漠,不过数日,他待她的神情,竟仿佛回到了初识。

「发生了什么?你与白婉菲定了亲?」

她依旧不能相信,不过数日未见,一切就陡然变了模样。

温玹的心性她并非不了解,她相信他的感情不是作假。

可这一刻,他却万分冷淡地对她说:「啊,是的。」

「为什么?」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问出口的,只觉一瞬间脑袋嗡嗡作响。

然面对她的疑问,他却讥讽一笑,「与你何干?」

闻言,含瑢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她茫然望向周遭,不知自己是否进入了某个幻境。

「这不是真的,到底发生什么了?」

环顾四周,她惶然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少年的身上。

咬紧下唇,含瑢几步上前,想要抓住面前的温玹,一探究竟。

可她刚刚碰到他的手,就被他狠狠甩开。

她脚步不稳地后退几步,跌坐在地面。

目光茫然又无助。

可他看着她,眉宇间只有深深嫌恶,「别碰我,你让我觉得恶心。厌凉,你让我觉得恶心。」

这一刻,仿若一场光怪陆离的戏。

有人在戏里,茫然无措。

有人在戏外,冷眼嫌恶。

「温玹,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带了点哭腔,努力从地上站起,却是浑身都在发抖。

他将被她碰过的手擦干净,缓缓嘘了口气,凉凉一笑,「你还要演到何时?厌凉,啊不对,应该是暮墟宫的含瑢仙子。」

含瑢怔怔,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一切为何。

「我没有演,我并没有想要骗你。」

她忍着眼泪,想要将一切说明。

可温玹却打断了她,只闻他高声一笑,「含瑢仙子莫不是想说自己失了忆?哈哈哈,这个理由,你已经用过一次。」

他已将小秘境里那数十个日夜,也归为一场骗局。

「我没有骗你,我是含瑢,那时我真的以为我只是含瑢……」

泪水跌落眼眶,她泪眼蒙眬地望着他,依旧在努力解释。

可他却像看戏一般,眼里只有陌生和嘲弄。

「那告诉我,你是厌凉吗?」

她怔怔,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是。」

闻言,温玹轻笑,再次退开一步。

他面上笑容霁月清风,对她眼中的绝望视而不见。

忽然,他伸手一握,笼罩在结界里的小院轰然垮塌。

廊台木屑疯狂旋转,转眼成一片废墟。

他站在月光下,与她相隔万里,「含瑢,有关你的一切,我都不想再见到。」

七十三、斩首

那一夜,含瑢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客店的。

亦如来时急切,百余里路不过半个时辰。

可当去时,她一直走到了后半夜。

下半夜她回到客店时,发现自己被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淋湿。

湿濡的发、湿濡的衫,烛火摇曳下,她看着镜中女子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觉得异常陌生。

惨白的脸,空洞的眼,她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情?

曾几何时,她对镜梳妆,那镜中女子总是眼中含笑。

眉眼弯弯,唇微翘,面满悦色盼君来。

她不擅梳头,便撒着娇让温玹去学梳头,他从不说这是妇人之事,反而一回生二回熟,之后只要有他在,她便素面散发,等着他来收拾。

绾发、画眉,他喜欢看她用口脂,却头疼她总会将口脂有意无意蹭到他的身上。

后来她蹭得多了,他也麻木了,反正在夜里都会变本加厉还回去。

他和她在一起,从未曾将她当成别人。

他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后,一点一点靠近她,触碰她,然后爱上她。

她从未想过欺骗他,可到最后却百口莫辩。

其实,从回暮墟宫开始,她便知道,这一刻,迟早都会到来。

她留恋着、恐惧着,更还希望能够在与鬼母的交易里留下一丝生机。

可没有想到,最后却与他,以这样的方式决裂。

蜡炬成灰时,天空放亮。

含瑢在桌前枯坐一夜,秦露薇推门而入后,吓了好大一跳。

看着一夜未眠、形容枯槁的含瑢,秦露薇着急地问她发生了什么,可含瑢只勉强笑了笑,什么都说不出。

朝晨,众人整装待发,含瑢随着天剑宗人继续向南行。

裴景清在不远处,不时回望含瑢,眼中浮现出一抹忧色。

昨晚后半夜,他看见了含瑢从外面回来。

缓步于长街上,像一抹雨中的幽魂。

可当他撑着伞去迎她时,她竟完全没有看见他。

擦身而过,她对他视而不见,其实不止是他,寒雨斜风、枯草污泥,她皆看不见。

裴景清想,她定是回了一趟渡生门,可那已成魔宗之地,何人何事能让她失魂至此?

当晚霞漫天时,众人到达了天剑宗。

事态紧急,原计划当晚便有一次五大宗的会面,可由于含瑢的状态委实太差,就连云阳尊人也看出了不对劲,便将会议推迟到了第二天。

当晚秦露薇本想留宿含瑢那处,可含瑢却婉拒了她。

裴景清守在门外,遇到离开的秦露薇,秦露薇对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又是一夜灯火长明。

含瑢躺在床上,看着桌面摇曳的火光,不敢闭眼。

因为一闭上眼,便会看见那已不存在的荷塘小院,还有那少年充满嫌恶的脸。

「你别碰我,你让我觉得恶心。」

一滴泪滑落眼角,含瑢捏着被褥,捂住脸,藏住压抑的哭泣,却藏不住颤抖的肩。

第二天巳时,临渊五大宗又一次会面开始。

这一次,天剑宗掌门亲赴北地,请来了暮墟宫的人,这个消息让其他四大宗很是兴奋,皆想云阳尊人亲自走了一趟,定是请来了暮墟宫的天虚尊者。

可当四大宗人见得来人竟是含瑢后,皆变了脸色。

「厌凉?渡生门宗主厌凉?!」

这委实是一件需要费口舌来解释的事情,云阳尊人当仁不让,向其他四大宗说明原委。

可众人疑惑的目光依然投向含瑢,虽未曾言明,但皆神色狐疑。

含瑢看向殿中众人,默了默,道:「吾乃厌凉,亦是暮墟宫含瑢,天虚尊者是我的师父,今次无尽渊一事,由我代表暮墟宫出面。」

含瑢此言一出,殿里立刻鸦雀无声。

但很快便有人忍不住问及天虚尊者,含瑢也不隐瞒,直言师尊已于两百年前闭关坐化。

立时间,其他四大宗人皆与数日前的云阳尊人一般,惊愕不止后便是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接下来的议会,气氛异常沉闷。

一场硬仗还未开打,就因天虚尊者已坐化一事,失了三分士气。

在场年轻一辈的修者不能理解,区区一个渡生门,能掀起何种风浪?

而且事情也还未发展到最坏的结果,至少鬼母还被封禁在无尽渊深处。

可在场见识过千年前,魔宗无定殿行走临渊的人,无不心中戚戚。

敢以魔宗之名立世,不是无知轻狂,就是有备而来。

而那个轻易就能击毁封印,来去无尽渊如履平地,真正掌控渡生门的人,显然是后者。

那日众人一番商讨,拉锯于是打是谈。

魔宗现世不过小半个月光景,还未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一时间,五大宗人意见难以一致。

说打的,不外乎认为当下魔宗根基未稳,扼杀于萌芽最为有利。

而说谈的,亦是怕贸然行动,激惹魔宗,反而弄巧成拙。

可这般一说,又成养虎为患,遗祸不断。

千年前恶妖相柳造就了一个妖魔的时代,临渊混乱了数百年,大小魔宗争相出世,血流成河,生灵涂炭,那时的临渊修的不是仙,而是仙魔相争,人食人。

见识过那个时代的人,皆对魔宗之名有发自灵魂的恐惧。

最后众人商议再商议,还是决定,先行试探一下渡生门的虚实。

至于如何试探,含瑢见众人面色有异,明白自己身份特殊,便先行离席。

离开议事大殿后,她回到房间,再次打开了万荒阵的图册。

拿出纸笔,记下一些不明之处,稍晚她去了一趟清岚长老那处释疑。

天黑时,含瑢回到房间,燃了灯火,又是一夜枯坐到天明。

两天后,临渊五大宗正式商议完毕,其他四宗各自回门。

长明宗主动撑头了这次行动,其他几宗多少明白,长明宗是想借此机会,一跃成为五大宗之首。

老谋深算者自由他去,这世间从不乏出头鸟,也不乏打出头鸟之人。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七天后,长明宗传来噩耗。

一夜之间,长明宗遭到了斩首,宗门长老无一幸免,除了那云游四海不知所踪的,但凡金丹以上修为的,皆死了个干净。

顿时临渊哗然,皆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仙门五大宗之一怎可能说灭就灭?

没有人敢相信。

可经历过魔宗无定殿的人却知,那个妖魔横行的时代,又到来了。

七十四、回去

长明宗遭遇斩首,顷刻间,各派哗然。

正当众人沉浸在震惊之中,另一个消息随之而来。

渡生门公开表示,长明宗掌门无事,现下正在渡生门做客。

若要让这掌门回宗,那就让厌凉仙子回到渡生门。

此消息一出,不明原委的小门派便将厌凉又骂了一遍。

剩下的四大宗惊疑,惨遭斩首的长明宗只剩一群不成器的弟子,其中不乏有人愤言,这是厌凉与魔宗的里应外合。

含瑢面对来势汹汹的舆论与猜忌,并未多言,五大宗除了天剑宗,其他人从未真正信任过她,在温玹将她抬为魔宗宗主时,就已先一步离间了她与仙门宗人的关系。

天剑宗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云阳尊人直叹,含瑢这徒弟好不厉害,轻而易举便将五大宗与暮墟宫之间的信任碾碎。

一个有魔宗宗主之名的暮墟宫人。

含瑢只能自嘲。

谋事先谋人,她永远不是温玹的对手。

而云阳尊人思虑了许久,终是委婉地表达,希望含瑢能去一趟渡生门,解决一下他们师徒之间的矛盾。

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皆大欢喜。

如若不能,大家再从长计议。

云阳尊人当是对含瑢有十二万分的信心,渡生门是她一手创建,那温玹也是她亲手培养出来的徒弟。

现下这徒弟虽然入了魔,但还没到是非不分、胡砍乱杀的地步,而且渡生门周边的凡人城镇,皆对其一片好评。

而那长明宗虽是五大宗之一,但并非行事光明磊落之辈,虽说宗门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但众人心知,长明宗里坏鸟居多。

如今坏鸟惹了魔宗,鸟头被斩,有人叫嚣,有人畏惧,却也有人暗暗叫好。

这便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然而云阳尊人的提议,却遭到了裴景清的激烈反对。

他与温玹乃旧识,也曾掺和过兽潮一事,他再是明白不过,含瑢这一回去,凶多吉少。

可他人微言轻,劝不动掌门与众长老,便只能去寻含瑢。

他将兽潮之事和盘托出,却没想到含瑢并不惊讶。

她只是对他笑笑,「我早就知道了。」

她知道温玹恨她,却不知他要她回去做什么。

仙门宗人希望她回去规劝魔宗,亡了一个长明宗后,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渡生门给各宗考虑的时间并不多,两天后,含瑢再次回到了渡生门。

与上一次夜里独行不同,这一次,她是以暮墟宫人的身份,在仙门几大宗的陪同下,来到了渡生门的山门口。

这一幕,当是有些讽刺。

在能牺牲掉一人而换来大局时,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理所应当。

云阳尊人终是有愧,叮嘱含瑢多加小心,若事不对,先行自保,并留下了通讯符,让她与天剑宗随时保持联系。

含瑢笑了笑,收下通讯符,转身走向山门。

那一日,阴云沉沉,苍山翠色,已过一秋。

众人遥望,女子长衣逶迤,背脊直挺,一步一步走向山道。

那草木暗淡的山林,因她的到来而生机澎湃,一隙天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看着脚下的路,光明、黑暗,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够逼她。

回到渡生门,是她一生旅程的最后选择。

踏破三途,她负苍生,又渡苍生。

只为渡一人生。

当擎天巨阵落下时,那一隙阳光被漆黑的乌云遮蔽,云层中电光闪烁,魔气压顶,成禁锢之势,直直将她罩住。

以魔息为禁,压制一切仙门术法,除非她的修为高于对方,否则只能为对方鱼肉。

含瑢看着这道特地为她布下的阵法,半晌,自嘲一笑。

在此前,她还心存幻想,幻想他怨愤过后,也许还心有留恋,所以才想方设法让她回来。

可当她回来,迎接她的却是一道擎天阵,顷刻间便压制了她的修为,让她在渡生门里成为一个废人。

含瑢看着站在山道尽头迎接她的女子。

那女子容颜清丽,身后簇拥着一众门人。

当女子看清她的容貌后,眼中暗暗流露出一抹惊讶,可旋即,便对她福身一笑,「恭迎宗主。」

来到旧日居住的寝宫,与她上次所见一般,满地落叶,无人打理。

白婉菲将她送到大门外,「若宗主无事,最好不要随意走动,毕竟现在这渡生门已经不同以往。」

含瑢看她一眼,默了默,道:「温玹呢?」

白婉菲闻言,面容似有一丝扭曲,她笑了笑,「公子的事,岂是我等能够过问?」

话到此处,白婉菲顿了顿,垂下了眼,「看在婉菲与宗主是为旧识,婉菲好心提醒您,安分守己,也许能活得更久。」

含瑢看着她,没有说话。

当厚重的门扉关上,殿里殿外两方天地,殿外修葺一新,殿内破败不堪。

落叶满地,枯树旧草。

那场兽潮冲塌了东边的殿楼,现在只有西边还能够住人。

走进西殿,含瑢开始收拾房间。

如今她灵力被封,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好在她曾经居住的寝卧就在西殿,除了有些落灰,其他并无太大不妥。

打扫了一阵,天色暗下,含瑢望着越来越黑的房间,没有灯火,慢慢心里开始发慌。

快步走出殿外,直到看见头顶三轮月,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看了眼身后漆黑的殿宇,她不愿意再折返回去,便就坐在殿外的石桌旁,呆呆地望着月。

不知过了多久,山上开始起风。

渡生门近北,她的寝殿又位于峰顶,入夜后冷得透心。

含瑢搓了搓手臂,想要进屋拿床被褥。

可当她走到殿门前,却如何也迈不开腿。

里面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似乎只要一踏入,就会有无数魍魉魑魅将她撕碎。

她颤了颤,终是收回了腿,又回到石桌旁。

石桌处空旷风大,她坐了一阵,又寻了棵可以照到月光的大树。

此处稍是避风,她倚着树干坐下,望着天空的月,慢慢眼皮开始泛沉。

这里虽冷,但有月光,若能一觉到天明,也是好的。

正当含瑢迷迷糊糊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舔了舔她的手。

她的手冷得像冰,那小舌头一舔,便就扑到她的身上。

接着,她冰冷的脸也被那毛茸茸之物轻舔,耳边响起「呜呜」的低咽,含瑢睁开眼,只见一团黑漆漆扑在她的胸前。

「小、小黑……?」

那条曾经被她施救的凡犬,如今已成一条灵犬。

她以为开了灵智的小黑早已离开了渡生门,没想到它竟还在此地。

小黑见到她,一如往昔的热情。

它不停地舔舐她冰冷的脸,还跳到地面,咬着她的裙摆,将她往寝殿的方向拉。

含瑢笑了笑,将小黑抱起,「没关系的,我不会生病,你给我抱抱,就暖和了。」

小黑「呜呜」两声,蹭了蹭含瑢的脸,乖巧地趴在了她的怀里。

就这样一人一狗坐在树下,有月光、有树影,有破败的楼宇成一幅旧日画卷,却让谁心生涟漪。

当那少年出现在殿门前,他望着树下闭眼睡去的女子。

女子怀中的黑狗忽然抬起脑袋,朝他「汪汪」两声。

含瑢睁开眼,发现了那站在月光下与她同样冰冷的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许久,说出一句,「才第一晚就睡在树下,师父,您是想做给谁看?」

七十五、对不起

面对温玹冰冷的嘲讽,含瑢愣了愣,摇头,「我没有。」

似乎除了这样苍白的否认,她也说不出能让他心情愉悦的话。

她吃力地站起,抱着小黑站在树边,像夜里的一抹幽魂。

让他觉得异常碍眼。

「既然有房间不愿意睡,那师父应该不介意再换个地方。」

他充满嘲弄的眼里有着分明的恶意。

恶意之下是浓浓的嫌恶,他似乎想要撕裂她的伪装,去看那虚伪表皮下的真实。

他将她带到了半山腰的密室。

那片荷塘小屋的废墟依旧,小屋旁的树林里,漆黑的洞中没有半点光。

洞里阴森冷沁,含瑢进了山洞,本以为温玹有话对她说,结果一回头,她被关在了洞里。

「师父,这里没有风,我想你会更喜欢。」

轻飘飘的声音回荡在黑暗里,含瑢愣在原地。

她闭上眼,放缓呼吸,努力将脑海中的杂思摒去,慢慢摸到那扇密室门前。

然而密室的门紧闭,含瑢用尽力气也推不开。

黑暗,无尽的黑暗将她包裹。

那些隐于暗中的厉鬼悄悄撩起她的长发,在她耳边轻轻一吹。

「你真让人恶心。」

「你害死了那么多的人,而你爱的那个人,更恨不得将你抽筋剥皮。」

「他恨不得你去死呢。」

……

含瑢浑身战栗,蹲下身来,将自己紧紧抱住。

静悄悄的山洞里,响起了低低的泣音,可她的耳旁却是一片桀桀怪笑之声。

山洞外,那少年垂着眼,握于袖中的手收紧,下一刻,他抬起脸,瞥了洞口一眼,绷着脸离开。

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中没有风,却比外间阴冷数倍。

含瑢蹲在角落将自己抱住,恍惚间,梦魇仿若成为实质将她萦绕,渐渐地,她的身体由冰冷开始发热。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身上冷得发颤,额头却是滚烫。

她试着运力挣脱魔息的桎梏,却反被擎天阵的力量压制。

在暮墟宫长日洗练的元神,开始被加速侵蚀。

她感觉到另一股力量在她体内肆意伸展,那股力量贪婪地吸食着禁锢在她身上的魔息,一点一点将她吞噬。

呼吸急促间,含瑢睁开了眼。

眼前似乎有光,可她却看不清。

这时,有什么东西悄悄碰上她的脸,卷去了她眼角的泪。

那触感让人熟悉又怀念,含瑢闭上眼,泪落得更多。

那物见她没有拒绝,便轻轻缠上她的身体,冰凉滑腻的触感略降了她身体的灼热。

其中一枝还卷了小口清水,送到她的唇边。

迷迷糊糊间,含瑢喝下了水,意识开始渐渐回笼。

眼前光影变得清晰,不远处密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火光明亮,光晕里坐着一人。

「温玹……?」

话音方落,缠在她身上之物蓦地一紧。

忽然几枝高高窜起,张开锋利的口器,狰狞地朝向她。

可旋即另外几枝便扑了过去。

含瑢凝眸一看,竟是几条蛇藤扭打成一团,含瑢还未曾见过蛇藤们互相撕咬,她轻「咦」了一声,忽然众蛇藤像受了惊吓般,集体消失。

山洞里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那少年坐在密室门口。

他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胸膛微微起伏,目光阴沉得可怕。

「温玹。」

含瑢的眼中露出一抹喜色,她吃力地站起,想要走上前去。

可温玹却忽然开口,「站住。」

含瑢一愣,停下脚步。

身上高热未退,她看不清逆光下他的脸。

她犹豫片刻,依旧决定把握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鼓起勇气对他说:「温玹,对不起。」

不论此前她是否失忆,属于她半身的厌凉,的的确确对他造成了不可原谅的伤害。

过去,她一直在回避这个事实,直到后来避无可避。

她不想带着遗憾离开,她想让他知道她的歉意。

真心实意的歉意。

可她的道歉,在对方眼里,却是一场惺惺作态。

只见那少年歪着脑袋,像在看戏般,轻声讽笑,「师父,这又是哪一出?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你,看起来非常虚伪?」

听闻这话,含瑢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发颤,「要如何你才会相信?」

他似百无聊赖地垂下眼,想了想,「那你过来。」

闻言,含瑢没有犹豫,走上前去。

一条蛇藤猛然窜出,直直向她袭来——

含瑢一愣,定定地看着,没有闪躲。

只见蛇藤一口咬上她的左肩,顿时鲜血溅出大片。

血溅上蛇藤,也染红了她半条手臂。

然一口之后,沾了血的蛇藤迅速窜回,仿若受了惊吓般,蜷缩在椅子后,微微发颤。

含瑢捂住肩,再次看向温玹,「现在你信了吗?」

温玹愣了愣,收回定在她肩头的目光,他撇开眼,凉凉一笑,「我要信什么?信你不是厌凉?信你没有杀过我父母幼弟?信你将两个身份切换得天衣无缝,还美其名曰,失忆?」

他站起身来,弹了弹并未落灰的衣袖,似乎对眼前这一幕感到无趣。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一句道歉就可以抹去。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清。」

并非每一句对不起都能换来一句没关系。

每个人都有选择不原谅的权利。

含瑢看着温玹快步离去的身影,仿若嫌恶般,自那蛇藤一口之后,他便未再看她一眼。

血依然在流,她看向肩头的伤,那里生生掀起了小块皮肉。

闭上眼,含瑢靠向门扉,无力地滑坐到地上。

这一刻,她的坚韧消失无踪,只剩下茫然无措。

仿若被抽干了气力,密室中燃烧的灯火,在她眼里渐渐失去光彩。

冰冷和黑暗再次将她侵袭,这一次,她慢慢合上了眼。

……

「爱是真,恨也是真,终归无解的事情,你又何苦执着于一句原谅?」

那在她元神中肆意游走的声音,一旦她坠入黑暗,便会出现。

嘲笑她的执迷不悟,诱哄她放弃一切,然后与她共享临渊。

……

黑暗与光明交替,燥热的身体渐渐被冰凉降下温度。

肩头不再疼痛,有人正在轻轻擦拭她的额头。

含瑢恍惚睁眼,周遭已不是山洞,而是她的寝宫。

明亮的灯火,温暖的被褥,白婉菲正坐在床头,给她拭汗。

见她醒了,她低低一笑,「宗主,别动,您现在虚着呢。」

七十六、一夜

含瑢醒来,见白婉菲正侍奉于床前。

她肩头的伤已被包扎过,身上衣衫也换了套新的。

含瑢看着面前的白婉菲,举止温雅,侍奉仔细,伺候一个曾经给过她一巴掌的人,她似乎没有半点不满。

而见含瑢正默不作声地打量自己,她反倒轻轻一笑,「宗主若想问什么,婉菲定当知无不言。」

含瑢垂下眼,忽然目光落在床尾一处,她顿了顿,低道:「是谁送我回来的?」

白婉菲想了想,「是公子吩咐奴家来伺候宗主的。」

含瑢看着白婉菲手腕上的鲛王内丹,不再说话。

不多时,白婉菲伺候完梳洗便退下,含瑢走到床尾,捡起地上一朵小红花,若有所思。

一整日,她待在寝宫无人来探,狗子小黑一直陪着她,几多欢快。

入夜后,含瑢望着满殿灯火,拿起烛剪一盏盏熄灭。

黑暗再次降临,她回到床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肩头的伤被压住,有些裂开,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

含瑢无暇顾及,只睁着眼望向黑暗,等待那扇门打开。

她努力屏蔽掉脑海中那道将她拖入黑暗的声音,忍受着啃噬灵魂的战栗,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打开。

她赶忙闭上眼,佯装熟睡。

半晌屋内无声,是谁脚步幽微?

忽然有人轻碰上她的脸,摸到她眼角无泪。

然后那手滑向她的衣襟,拉开襟口,露出渗血的肩头。

静默无声的黑暗里,那人拆开她肩上绷带,开始重新收拾伤口。

不知何时,地上响起些许活物爬动的声音,没过多久,有一条悄悄缠上了含瑢的脚踝。

委实是悄悄的,怕被它的主人发现,也怕吵醒了含瑢。

缠了左脚又缠右脚,将她冰冷的两只脚,暖得温热。

闭着眼的含瑢,睫羽不住颤动,不久后那人将她的伤处理好,似乎准备离开。

终是忍不住,含瑢抓住那人的手,起身用力将他抱住。

被她抱住的人一愣,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将她推开。

含瑢闭上眼,用力加重这个拥抱,浓重的鼻音传出,透着浓浓的委屈,「温玹,我冷。」

这一刻,黑暗似乎可以掩盖一切。

那些在昭昭世理下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皆泯然于黑暗中。

他没有动,她亦不肯松手,可很快左肩的伤就再次裂开,反复撕裂的伤口让含瑢疼得冒冷汗。

左臂酸软,熬了半宿,含瑢觉得自己又开始发热。

这等高热,并非伤病,而是元神被加速侵蚀的表现。

她咬牙忍耐,周身滚烫,却感如坠冰窖,她死死地抱住身前的男人,埋首在他怀里轻泣,「温玹,抱抱我,我好冷。」

那低低一声,如轻羽,如鸿毛,拂过坚冰,却能碎裂坚冰。

脚上的蛇藤猛然一颤,接着再次收紧,蛇藤们不断向上爬,近乎贪婪地触碰着她的肌肤。

含瑢颤抖地抬起脸,拨开少年落在颊侧的长发,顿了顿,吻了上去。

然而她才刚刚碰上他的唇,就被他猛然推倒在床上。

她睁着泪眼,心下一沉,可下一刻,对方却吻住了她。

熟悉的气息,炽热的拥抱。

她的灼热能烫人心,熨烫着他,与他抵死缠绵。

他的吻很重,动作也有些失控,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却又万分熟悉彼此。

仿若没有明日,仿若明日就是永别。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喘息和哽咽,还有躁动不止的蛇藤。

天将亮时,含瑢几乎累晕了过去,眼角还挂着泪湿,却依然抓住温玹不肯松手。

蛇藤缠绵地绕在她的身后,不时给她拉被子,揉腰。

而那个被她抱住的男人,则一夜无眠。

……

第二天清晨,含瑢被枕边人的响动惊醒。

睁开惺忪的眼,她看见那少年坐在床边,正在穿衣。

慵懒的发,雪白的衣,一如以往的许多个朝晨,她拽拽他的衣袖,他便会回头朝她一笑。

昨夜缠绵还在眼前,含瑢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扯了扯温玹的衣袖。

只见他微微一顿,却未回头。

并将袖子从她手中慢慢抽出。

这时,房门打开,一女子端着水盆走进房间。

她看见坐在床边的温玹,瞬间变了脸色,异常恭敬地低下头。

温玹不语,只垂着眼,慢慢整理袖口。

白婉菲放下水盆后,便立刻退了下去。

半晌屋内无声,含瑢撑起酸软的腰肢,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

然而正当她想说些什么时,温玹忽然出声,「既然师父这么想上我的床,也不是不行,不过十天后我便要去白家迎亲,在外人面前,您还是要两分颜面为好。」

一瞬间,含瑢以为自己幻听,她目光怔怔凝于少年淡漠的侧脸。

唇抖了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才能留住掌心那一丝余温。

她看着温玹站起身来,步履从容向外走去。

临近门前,他脚步略停,「还有你的眼泪,收收吧,太廉价。」

直到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含瑢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泪落了满脸。

她摸了摸湿冷的面颊,第一次感觉不到痛。

……

当白婉菲再次进屋,看见含瑢正坐在窗边。

单薄的衣,披散的发,整个人毫无生气。

白婉菲放下手中物什,开始准备伺候含瑢梳洗。

拧了方帕子,她捧给含瑢,含瑢却毫无动静。

这时,白婉菲垂下眼,低笑,「看来这世间传闻,皆不可信。」

含瑢依旧不语。

白婉菲也不恼,将冷掉的帕子又浸回盆中,她轻道:「世人皆说厌凉仙子果敢狠辣,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听闻这话,含瑢终于有了反应,她目光淡淡飘向白婉菲。

白婉菲一笑,又将帕子拧起,捧给含瑢,「那沈南月当初与宗主形影不离,现下人在何处?公子与您曾是师徒,可现下是师徒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含瑢面无表情地看向白婉菲,眼中浮现出隐隐戾气。

这时,白婉菲蹲到矮榻旁,微微仰视着含瑢,「陆姐姐,你是厌凉仙子,怎可盲于情爱?你难道还不知,这魔宗,是个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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