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世界

在另一头，B 世界公安局大楼的小会议室里，彭北征放下手机对着旁边的二人吐槽：

「老子想不通为什么偏偏他们是『A』，我们是『B』？说得好像备胎一样！」

「代号而已嘛，无所谓。」成峻接话道。

——嘴上这么说，成峻其实心里也是有点介意的。倘若自己的名字不叫「成峻」而是叫「成二狗」的话，那他一定会坚决抵制。

另外，两个世界的命名法本来也有其他的备选方案，比如「α世界」和「β世界」。

但高层考虑到「阿尔法」和「贝塔」不但念起来繁琐、徒增基层人员的沟通成本，而且本质上也就是「A」和「B」，所以否决了这个提案。

「不出所料，对方对咱们是有所防备的。你看，你的镜像位不就开始刺探你家小箐的事情了么。」彭北征接着说。

「嗯，换做是我站在他的立场，也会问一问翁箐。因为我俩知道，叫『成峻』的男人是肯定不会抛下她去搞什么替跃的。」

成峻的眼神里露出些许迷之得意。

「咱们峻子疼老婆这一点看来在哪里都不会变啊。可那边不是还有一个翁箐么，要是哪一天那个成峻牺牲了，给你机会，你去不去？都是原装产品！」

「操，那能一样吗！」

貌似成峻不太喜欢这个玩笑。于是，彭北征赶紧把话题引向了魏振鹏：

「要我说，还是老魏最爽！独一无二啊，以后这个群的群主就当是他了。」

两人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魏振鹏：他戴着鸭舌帽，刘海遮住了被烧伤影响的右眼。

他喝了一大口竹叶青，杯子是当年立功时成逢山送给他的膳魔师保温杯。

他将茶吞下肚，然后嘴唇慢慢挤出几个字儿：

「师兄，得了。」

与在 APP 上截然不同，魏振鹏在线下话并不多。从外表上看，他也是局子里最不像警察的人。

成峻、彭北征和魏振鹏三人都尝试过作为替跃准备仪式的「冥想」，然而都没有感受到所谓的那股拉力。

这证明魏振鹏的镜像位还活着，所以大伙儿最近都跟他说：另一个魏振鹏或许还在 A 世界的哪里打工，但从老魏加入警队前的恶劣的工作环境和生活习惯上来看，他的镜像位大概率已经多年积劳成疾，让他本人最可能有机会替跃过去。

虽然这个概率客观上也不大。

然而，魏振鹏对替跃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

这么多年，局里提出要给这位半路出家的功臣申请一笔补贴让他做整容手术，劝他如果不修一修脸对晋升是不利的，但他都拒绝了。

老魏生平唯一的爱好就是抓坏人，没坏人抓的时候就在办公室喝喝茶，说自己退休了就回乡下盖个房子养条狗了此余生。

尽管爱喝茶，魏振鹏其实对茶也没有什么研究，办公室的茶水间里逮着啥泡啥。

偶尔会碰上些稍微名贵一点的茶叶，有些是上面领导犒劳他们给放在那里的，有些是同事从家里带过来的，这时魏振鹏就会像捡到宝一样多泡几杯。

他和成峻最近都明显感到他们的彭队长性格有些变化。以前遇到事儿都是一个人去找个地方板着脸抽烟，默默地为整队同事扛压。

现在不一样，烟反而抽得比较少了，但有话直接说、有玩笑就直接开，随性洒脱了不少。

或许彭北征是顿悟了：在这个所有人大限将至的 B 世界里，最后十来年的日子得让自己活得舒展一点。

「好了，咱们去给王局报告吧。」彭北征示意其他两人该走了。

「师兄，你和成峻老弟先去吧，我去躺厕所。」

三人走出小会议室， 现在的他们仍在一楼。魏振鹏右转径直奔向卫生间，成峻和彭北征则朝反方向的局长办公室走去。

「又尿遁了。刚刚的竹叶青，我数着老魏喝了至少四杯，茶包估计都反复泡到没味儿了。」彭北征笑道。

「老魏人就这点爱好，由着他呗。不过，他们说那茶还挺好喝的，最近晚上加班都爱喝，我有空了也试试。」

不像 A 世界的六楼被专门腾出来给特别行动小组使用，在这里，他们的六楼已经被改装成临时宿舍供全体警队休息。

大部分周围的同事都好多天没有回家了。

不只是圣康市，几乎全球的警察局都已经在满负荷运转。刑事案件的数量在节节飙升，甚至有海内外专家警告说，世界各个大中型城市都必须得防范「哥谭化」——也即是变成电影《蝙蝠侠》里的那个犯罪之都。

王斌正在他的办公室，刚阅读完上面发来的一份信件。

自从替跃现象被发现以来，他不知道是第几次收到这个重复的指示了——「王斌同志：非常时期，希望你能坚守岗位、稳住军心，不要有任何通过替跃逃避使命的念头……」

身为他这个级别的领导，两个世界都有眼睛在盯着，要是真跑路到 A 世界，组织上没有严重的处罚是不可能的：「双船共识」对于替跃者们在特定情况下不被追究的福利仅限于普通人。

「替跃，替个头！照现在这个趋势下去，我活得过对面那位才叫有鬼了，还替跃……」王斌愤愤地想着，他喝了一口浓茶提了提神，但依旧消抹不掉脸上的憔悴。

「咚、咚、咚。」传来敲门声。

「进来吧。」

「王局，我们已经和 A 世界的镜子 1 队传达完孙浩锡一案的案情了……」

「行，剩下的让他们去跑，你们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另外，告诉其他参与特别行动小组的那些人，不用再来报告了。真有重要的事情，A 世界的两位领导会直接联系我的。」王斌摆了摆手，快速结束了这场简短的报告，「……对了，北征，你留下来一会儿，有事要跟你单独说。」

成、魏二人回头瞅了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就出门了。

他俩懂，王斌对于他们这组「镜子小队」的人员分配颇有微词：凭什么「A 世界」就出两个人，咱们这边就得配三个？

在门口刚好遇到了李梦梦和龚青松两组人，看来他们也刚刚和 A 世界的自己开完会，正要来报告。

成峻向他们传达了「局长很忙」的意思，大家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就分头继续各干各的了。

……本以为头一次面对这种特殊的行动，局长至少也会想听听进展。

但想来也情有可原，不是王斌对「恶性替跃」 不感兴趣，而是实在应接不暇。

成峻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光是为准备刚刚的镜子小队会师就连续开了 10 个小时的临时培训会。

王斌这位圣康市刑警支队镇山之虎最近的日常中更是看不完的文件、接不完的报案和开不完的会。

自替跃现象出现以来，B 世界的圣康市里接到市民报告的怪尸案的数量已经上百。

如果说，替跃只有在某些条件下才能导致替跃者横尸 A 世界的话，那么在 B 世界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它的规则决定了每次总会在这里留下一具尸骨。

人命关天，每一件都必须得查。

王斌唯一欣慰的是，这两天增长势头开始出现放缓趋势，貌似不少群众已经对替跃有了恐怖的印象，尝试的人大幅减少了。

据说有的大爷大婶在公共场所看到闭目养神的人都会上前推一推，询问是不是在试图搞什么穿越。

话说回来，警方把跟替跃相关的案件大致分为两类： 「投机性替跃」和「恶性替跃」。

当然，这个「投机性替跃」还可以再细分一下，他们之中投机失败的，被年轻警员私底下叫做「作死型替跃」。

成功的「投机性」 替跃者，是通过平行网络或者其他方式，得知了 A 世界的自己因为意外或疾病已经躺在病床上快不行了，于是逮住机会替跃的人。

而「作死型」的替跃者，则是在对于 A 世界的自己的情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行的替跃的人。

任忠明那样能带着一口气过去的人都算稀奇的。

由于镜像位大多已经成了灰，他们替跃的结果就是把自己身体内的一把骨头渣子拆下来与对面的世界换了换。

不出意外，几乎九成以上的「作死型」替跃者会当场暴毙。

「投机性替跃」无论成功与否，警方处理起来都比较简单：好好教育一番替跃者家属让他们千万不要随便效仿，说末日还很早，人类有方法应对；实在不行，说现在各国也正在研究太空移民技术、到时候有能力把大家都送走。

如果面对的是文化水平较低的群体，就用怪力乱神的说法吓一吓，通常也很有效。

安抚完群众再劝他们快点把遗体火化就算完成工作。

比较难的唯独是这个「恶性替跃」。为了防止有人浑水摸鱼、把谋杀伪装成替跃者的杰作，光是进行初步调查和尸检就得花不少时间精力。

一旦掌握足够证据将其定性为「恶性替跃」，还得向上呈报，然后跟对面的王斌 A 和赵特派员一起搞复杂的「跨世界」联合行动。

如此巨大的工作量，如此重大的责任，让王斌感到心力交瘁。

好在他不是个喜欢拉着下属陪自己拼命干的领导，知道成峻他们这帮被选入反恶性替跃特别行动小组的 10 个人最近也连轴转了很久，于是允许他们把事情给 A 世界那边交待好之后今天可以早点回去见见家人。

成峻赶紧联系了翁箐，要晚上一起吃顿火锅自我犒劳一下。

……

晚上 8 点，两人在一家川渝火锅连锁店门口见了面。

和今天有些颇为兴奋的成峻不同，翁箐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B 世界的火锅店的菜品比之前贵了些，部分原因是世界各地的局部极端天气。

前几天东南沿海一带台风过境，好在对圣康市没造成什么损失。

自从「镜子协议」被开始执行后，翁箐上网的时间也少了。

反正 B 世界的互联网在严厉审核规则下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变成了一张试图包住火的纸，极力维持着这个世界好似还在按部就班地正常运转的假象。

就连她最喜欢的几个小说作家，也索性不自己写了，更新全靠上 A 世界的平行网络抄镜像位的作品。

「镜子不是要给人觉悟，而是迷惑。」

——如今翁箐时常会想起老动画《攻壳机动队》里的这一句话。

「峻，我有时真想坐个时光机，去看看二十年后的我们，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吃着火锅。」翁箐苦笑着将一片涮好的羊肉片送进嘴里。

「会的。」成峻也跟着笑笑。

上个月，成峻第一时间将大大小小的真相都悄悄告诉给了翁箐。

虽然组织上默许警员给予亲属一定的知情权，以便他们不用整天编造理由去应付从而可以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可成峻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因为知道一切的翁箐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开朗了，每天脸上挂着一朵冰凉的愁云，连画的绘本插图也少了往日的灵气。

现在民间充斥着真真假假的谣言和传闻——关于替跃、末日和平行世界。

知道得越少的人，倒还活得轻松，他们之中不少人把现在的情况当作 2000 年和 2012 年末日恐慌的翻版而一笑了之。

翁箐则将成峻告诉她的一切保守得很好，就连她最好的闺蜜朋友们也浑然不知。

可偏偏这种独醒的感觉更让人倍感孤独，加之她作为插画家平时在家上班，成峻又因为工作原因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

「哎，转念一想，就算咱们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可以代替我们活下去。对吧，箐？」

「嗯……或许是吧。」翁箐语气略带勉强地说道。

成峻一直很乐观，他觉得就算自己挂了，还有另一个他把「成峻」的故事续写下去。

可翁箐心里并不苟同，她认为平行世界的自己充其量只能算克隆人，什么代替自己幸福地活下去，只是一种心理安慰罢了。

这种「身份认同」是个极难解构的哲学话题，翁箐觉得和成峻争论也没什么意义，更何况她也不想让丈夫变得和自己一样忧郁。

「啊，对了，今天我们开始了和对面的联合行动。我跟我的镜像位聊了，他还问到了你。」

「是吗，最后你们还是自己跟『自己』组队？」

「领导说能这样更默契一点，减少对交流的依赖。」成峻一边说着，一边又捞了一块涮羊肉夹进翁箐的碗里。

「怕你们抓住机会跑，不，『偷渡』了吧。」

「没办法，上面争取过来『双船共识』的代价就是让咱们全力配合打击专业偷渡党，自然不希望我们利用职务之便……」

「偷渡！偷渡哪有那么容易的。」

在 A 世界被称为「恶性替跃」的行为，在 B 世界的坊间被称为「专业偷渡」，从事这一行的叫做「摆渡人」。

但根据翁箐的了解，所谓的「摆渡人」只是个都市传说。所有小广告上声称交一笔重金便可以协助你替跃到 A 世界的无一例外都是诈骗。

她家有个亲戚就上了当：别人告诉她只要交钱，第二天一觉醒来就会出现在 A 世界，这个亲戚转账了 30 万过去对方就没影儿了。

当时听到亲戚受骗的消息，翁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算 A 世界有一个放着达官显贵的生意不做、乐于接平民单子的杀手，而且就算跨世界交流没有限制，你怎么说服别人去帮自己干活儿？钱又没法替跃，你拿 B 世界的一座金山给杀手当定金，他能消受到么？

「但貌似真的有这种专业协助他人替跃的人。最近的案子里，有一些可以实锤的替跃者，他们时间点踩得太准了，像是提前知道自己的镜像位马上要挂了一样。」

说这话时，成峻的表情有些故作神秘；他喜欢用这种半讲故事的语气跟翁箐分享自己的案子。

「好奇怪……究竟怎么做到的。」

「我们也在伤脑筋。可说实话，我们这边能做的事情真的很少，顶破天也只能帮着做做尸检，提供死者的相关信息啥的。人毕竟已经替跃过去了，要查案抓人还得看对面的我和彭队。」

「光你和彭队？老魏呢？」

「听说那个世界的刑警支队里没有老魏。本来他也是阴差阳错加入支队的，或许也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吧。」

「那真可惜，老魏那么好又那么牛的一个人，没他对警队是个重大损失……对你本人更是。成叔走后他一直对你关照有加，一口一个『成峻老弟』地叫着，要不是你们太忙了我们还真应该请他吃顿饭……啊，对了，还该请彭队一起，他平时也罩着你不少。」

「他们两个人都是爸的徒弟嘛。」

「那也不是理所当然的……除了老魏，还有什么不一样的么？」

「我们两边的队伍里，对面没有老陈和老魏，我们这边没有一个叫孟思源的人。总之一切不同都是老魏的『蝴蝶效应』引起的，他没有出现导致老陈负伤退居二线，被那个孟思源顶上了。」

「哈？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还有，你知道么，当我们的老陈知道了因为当年老魏的出手，才让自己冥冥之中捡回一条腿，他对老魏感激得五体投地，还说有空要请老魏单独吃顿饭呢。」

「这么大的恩，一顿饭可不够，叫老魏好好讹他几顿！」翁箐咯咯地笑了出来。

看到女朋友久违地喜笑颜开，成峻也感觉自己的心情变明亮了些。

「但是……」成峻突然语调一沉。

「但是什么？」

「四年前，老陈的妻儿不是被他以前抓过的盗窃犯出狱后报复杀害了吗？」

「难道说，他在那个世界的老婆儿子还活着？！」翁箐瞪大了眼睛。

「嗯，那边的他因为腿伤没有参与那个王八羔子的抓捕，自然没有被记仇。所以老陈真的蛮惨，要么丢腿保住家人，要么腿还在但家人没了。」

「那他……还感谢老魏说要请他吃饭……」翁箐噎住了。

「老陈说这各是一码事，冤有头，债有主，他没道理把老婆孩子的死迁怒于老魏头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呀。」

翁箐拿吸管搅拌着她的酸梅汤里的冰块，神情复杂地望着这杯红棕色的饮料发呆。

她从不曾对「造化弄人」这个成语有今天这般刻骨铭心的认识。

「是啊……好了，咱们不说老陈的事了。」成峻感到这个话题过于沉重，「除了他以外，其他人貌似都没什么差别。另一个我也是……想必他也在追寻 8. 10 的真凶吧。可惜了，APP 规定我们不能就无关话题深聊下去，不然还真想问问他的看法。唉！」

「圣康 8.10 特大纵火案」也是翁箐心坎上的另一块大石头。

本来两人应该早在两年前的 9 月便举行婚礼，但由于成逢山的壮烈牺牲，让两人取消了婚礼，只是匆匆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这两年，成峻一心扑在工作上，她虽有过多次旁敲侧击，但也逐渐明白了如果成峻不了却他对 8.10 案的执念的话，他始终无心为夫妻二人补办一个婚礼。

可如今，在 B 世界缓缓走来的末日前，他们还剩下多少岁月静好的时间？五年？十年？她觉得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吃完火锅出来，翁箐故意拉着成峻走了一条与往日不同的路线。

他们路过一个婚庆摄影馆，已经打烊了，只留着灯还打在玻璃窗里展示的婚纱上。

翁箐指着橱窗里展示的婚纱照，停住了脚步——

「峻，我也想拍婚纱照！」

成峻自然不是傻子，对于翁箐的愿望，他一直都明白。

「行，等我忙完这一阵咱们就来拍！」

「拉钩！」

「拉钩。」

两人望着彼此的眼睛，右手小指紧紧地勾在了一起。

此时，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走上前，不解风情地强塞给两人一张传单。

上面写着一些神神道道的文字：

「平行世界是恶魔的谎言，平行网络是恶魔的幻象，它们在引诱我们自我献祭，不要冥想！不要冥想！不要冥想！」

唉。成峻无语。

最近这样的人太多，只要没闹出什么大事情，警方都懒得管了。

A 世界和 B 世界都有大量阴谋论者，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用自己的想象拼凑出荒诞不经的「真相」。

不过成峻也不怪他们，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得知并接受事情的原委。他无奈而又怜悯地看了一眼老头离去的背影，顺手将传单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