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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通宵打麻将死在床上,警察说:他死于咬伤

我曾负责查一桩毒蛇杀人案,结果在排查死者人际关系的时候,查到了自己好兄弟头上。

这兄弟是我玩车的时候认识的,经常一起喝酒、赛车,他还救过我一命。

因为这案子我俩久别重逢,结果就在他家桌子上,我发现了毒蛇凶杀案的关键证据。

是他杀的吗?

我坚信这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除了勘查箱,我的手最熟悉的东西应该是方向盘。

8 岁的时候第一次玩碰碰车,别的小孩都是去「碰」的,我是去「躲」的,还都躲开了,一下就迷上了那种手握小盘子、操纵大家伙的感觉。

这直接导致了成年之后的我很长一段时间不务正业,开着车往沙漠、峡谷、山林里扎,哪野就往哪儿跑,美其名曰「越野爱好者」。

有时候一个不小心出溜到山崖边上,车探出半个头,就看见坡下各种型号的车零件、保险杠,指不定掉下去多少辆了。

野的地方多了,胆子没变大,反倒勾起了我的童年阴影。

还上学的时候,我和同学在山里玩,躺在河边睡着了,迷迷瞪瞪的就感觉身上凉凉的,伸手去摸——竟然是一条蛇!

从那之后,我对蛇就再没有好印象。

成年之后,有一次我和一姑娘约会,人在我前面走,我眼看着一条蛇要从她高跟儿鞋的空里钻过去,一把给人家推了个狗吃屎,姑娘没等从地上爬起来,就和我吹了。

我和蛇彻底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所以,当我知道要出一个现场——有人在度假村里被蛇咬死,心里已经开始膈应了。我只能祈求人死得不要太难看,而蛇,已经走了。

但我到的时候,一切恰恰相反:尸体已经被拉走了,但没人知道毒蛇是不是还在现场,民警只能一个劲叮嘱我,「千万别把手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一句话让我鸡皮疙瘩窜了满身,头皮开始冒冷汗,我赶紧深吸了几口气,戴上橡胶手套,穿上高帮靴,下了大决心才挪动步子。

我强咬着牙,逼迫自己直面打小烙下的恐惧,却发现那间屋子里,我看不到的地方,有远比蛇更可怕的东西。

1

从进入现场,我就浑身不自在,总感觉某个角落有双冒冷光的眼睛正偷偷盯着我,我只要稍微动动,它就会出其不意地给我来上一口。

除了内心的恐惧,现场的环境也比我想的要棘手。

那是一间林间小木屋,里外套间,外屋有个麻将桌,里屋有两张床。人就是在床上睡觉的时候被咬死的。

我之前去过类似的现场,也是个小木屋,一家三口都死在里面了,屋里到处都是血,反倒比眼下这个简单得多,因为那一看就是凶杀,人干的,而这个空间里,留下痕迹的可不是人。

得先确定案件性质,是意外,还是他杀?人虽然是蛇咬死的,但蛇是怎么进屋里来的?

我从外屋麻将桌转悠到内间,把所有木板、墙缝、窗户都查了个遍,整个屋没有蛇能溜进来的空隙。

我又来到床边,捏起被子的一角,心里默念,「一、二、三!」

我不敢看,又不能不看,只能半闭着眼睛。怕突然有蛇窜出来,手都是僵的,一把将被子掀开——

一个细长的东西从被子里飞了出来。

我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倒了几口气,才凑近看。不是什么蛇,是一根手指长的木刺儿。

我缓缓伸手,像是怕那木刺突然活了似的,有点笨拙地捡起来——看样子是新茬,应该是屋里哪块木板上蹭下来的。

我环顾四周,墙面的木板都刷过油漆,这根木刺儿是原木,对不上。

是哪儿蹭掉的呢?

我一面想,一面绑手绑脚地在屋里转悠,生怕一个不留神踩到蛇。

猛地抬头——棚顶是原木结构,没刷油漆!

我要了个梯子,脱掉厚重的靴子,三两下爬到棚顶。

确实有两块木头间的缝隙稍稍大了些,但充其量只能塞进根牙签,根本不够毒蛇钻进来的。

我有些不甘心,拿着梯子跑到木屋外面,又爬到相应的位置。

房顶有层防水布,但我正盯着的这一块,被人割坏了。

坏的尺寸相当于一本书的大小,下面罩着两块拼着的原木,此时,它们中间留了一条缝隙,不大,但透过那条小缝,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正对着的,就是死者当晚睡的那张床。

我心里一惊!前一晚,也有个人像我一样趴在这儿,但他手里拿着一条毒蛇。

他先割开防水布,再拆下下面的那块原木,然后让蛇自由落体,径直落到床上,最后再把原木安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可安回去的时候,他可能有点着急,没完全对准木板原来的位置。

那根木刺儿,就是拆卸过程中蹭下来的,所以掉下来的位置正好也是那张床,被我逮了个正着。

是凶杀无疑了。

几乎就是在确认了案件性质的那一刻,我不禁暗自佩服这个把毒蛇放进屋子里的人。居然能想到用这种方式,最大限度减少自己在现场留下的痕迹。

他一定琢磨这事很久了。他准备万全。

恐惧褪去,袭来的是快感。

这注定是场艰难、但值得为之一战的对决。

2

我从没想过,有天会因为「嫌疑对象太多」感到头疼。

死者是当地水产市场的「一哥」王有财,我们刚进水产市场,摊主们一听是来调查王有财的,纷纷扔下手里的活,一下子围上来,把我和民警挤在中间。

「王有财早该死!他把我们欺负成什么样了。」

负责记录的民警满头是汗,另一个民警让大家静一静,一个一个来。

一个有些秃顶的摊主情绪激动,前年他孩子要上大学,王有财的货源太贵,他壮着胆子从外地拉回来一车海鲜,想多赚点。

结果当天,他冷库的制冷设备就无故坏掉,整车海鲜全都臭掉,赔了好多钱,「我都想杀王有财!」

王有财是本地第一批做水产生意的,经过十几年的积累,已经垄断了,本地所有水里游的想上岸,都得王有财点头。

可这声「一哥」背后,是数不清的骂声。

除了垄断货源,摊位出租他也插一脚,摊主不在他的渠道拿货,他就不租给对方摊位,但他的货,品质相同的情况下,价格要高出十个百分点。

最后甚至发展到,进市场送货都必须用他的货车,不用,就要收「车头费」。

很多人都受过王有财的气,但没办法,据说他上头有关系,摊主们都告不动。

控诉过程中,还有一个名字被频繁提到——肖鹏飞,王有财的合作伙伴。

出事当晚,就是他和王有财还有几个手下,一起在度假村打麻将。

肖鹏飞身材矮胖,胳膊和我的腿差不多粗,眼睛瞪起来很大,极具威慑力。油亮的光头下看不到脖子,肚子往前挺,估计低头都看不见自己脚尖儿。

王有财死后,当晚在场的这几个人我都询问过,重点就放在肖鹏飞身上。

倒不是因为他长相最凶狠,而是王有财死了,利益巨大的水产生意可能就都落在肖鹏飞手里了。

肖鹏飞说自己和王有财十多年前就认识,那时候水产市场刚刚建成,他俩实力相当,他把持淡水产品,王有财独霸海产品,有过一段井水不犯河水的平静时期。

后来确实斗过,只不过两败俱伤,谁都没占到便宜。

王有财先约了他言和,他一想,既然谁都灭不了对方,改为合作也好。

那之后两人联手,王有财管供货和摊位,他打理日常生意,迅速发家。

尽管我心里觉得肖鹏飞不可能老老实实给王有财当马前卒,但我暂时没有证据,肖的话里也没有明显的漏洞。

这人看上去像个大老粗,却谨慎得很,每说一句话都瞪着眼睛想很久。

再说嫌疑,水产市场任何一个摊主都不比肖鹏飞少。王有财得罪的同行实在太多,想他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人群正激愤,市场管理员来了——

「警察同志来,是调查王总被杀的,你们都这么大仇,都有嫌疑!都该被警察抓走!」

话音未落,人群四散。

这么一搅和,摊主们都老实了,没人再敢来和我们说话。除了一个人群之外的「另类」。

3

在水产市场转悠了好几天,我们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另类」。

摊位不大,售卖的却不是普通的水产,而是鳄鱼和蛇。

比生猛的货品更另类的,是这家的摊主。

这里的摊主大多长年辛苦,皮肤粗糙,体格健壮,但这家的摊主样貌清秀,挽着发髻,头发很黑,从背影看都能看见两片蝴蝶骨,一个大围裙几乎挨到鞋面,戴着长袖胶皮手套,露出一小节又白又细的胳膊。

竟是个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女孩。

这样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干起活来却一点也不输市场里的爷们。

她两手用力,把和她身高差不多的鳄鱼肉娴熟地抬到案子上,一只手把住铡刀,一下,一下,干净利索,整条鳄鱼转眼间被她切成小段,摆到了面前的冰面上。

(插画师按照描述还原,请横屏观看)

我低头看向摆在摊位最前排的大玻璃鱼缸,里面密密麻麻堆满了蛇,身上一下又起鸡皮疙瘩了,我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往后退了一步。

「咬不到你的。」没等我开口,女孩先出了声。

我以为是她把我当成买东西的客人了,刚想说话,又听见她说:「没想到警察还怕蛇。」

我一听到「蛇」,又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旁边的小民警直乐。

这女孩最另类的一点,不怕死了的王有财,也不怕还活着的肖鹏飞,敢主动跟我们说话。

我说想和她了解一些情况,方便的话,借一步说话。

女孩说可以,褪下胶皮手套,捋了一下发髻,跟旁边的摊主打了声招呼,就和我们往出走。

我们跟其他摊主打问过,女孩叫李贝,整个水产市场只有她一个人不用交摊位费,而且她的货是走自己的渠道送进水产市场的,连落地费都不用交。

在王有财和肖鹏飞控制下水产市场,这完全就是个另类。

而对于这些特殊的待遇,李贝一点不否认。

「都是我陪王有财睡出来的。」

我的心不自觉拧巴了一下,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对这种事情怎么没有任何掩饰?

李贝说,自己三年前来到这,想租个摊位,就找到肖鹏飞,肖鹏飞看她拿不出钱来,不愿意租给她,她就摸清了肖鹏飞的行踪,直接挑他出门的时候拦了他的车。

「我就要一个摊位,租金肯定会还上。」

当时车里还坐着王有财。

他让她上车,对她说:「你的租金可以不急,现在有更急的事情要办。」说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李贝抹了一把脸,没犹豫,坐了上去。转天就拿到了摊位。

后来王有财又找到她,想再次发生关系,李贝红了眼,她义正严辞地告诉王有财,自己不怕他,她得到摊位和进货自由,王有财也得了便宜,两清了,如果再招惹自己,一定和他拼命。

王有财不知道是怕了,还是不想和李贝有太多纠缠,竟然就此作罢。

之后,李贝就顺顺当当地在王有财和肖鹏飞的水产市场里做起了自己的买卖。

我仔细盯着李贝,她很自然地从腰包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上。她抽的不是女士香烟,是白色三五,面对我们三个老爷们,她一点紧张和惧意都没有。

她并不像外表那样娇小、柔弱,骨子里分明有股说不出的狠劲。

还有一点不能忽略的是,李贝卖蛇。而王有财就是被蛇咬死的。

这女孩绝不简单。

4

我们正调查李贝,突然接到消息,王有财的合作伙伴肖鹏飞,出事了。

一天夜里,肖鹏飞的车在一处僻静的路口,被一辆外地牌照的车逼停,车上下来几个拎着棍棒、不明身份的人,他们将肖鹏飞拉到路边一顿毒打。

肖鹏飞的一条胳膊和鼻梁被打骨折,随后被扔在路边,连救命都喊不出来了。

而我们核实到的李贝的情况,证实她在拿到摊位之后,确实很长时间没和王有财有冲突。

王有财出事当天,前半夜李贝在休息,凌晨到市场接货,然后卖货,之后一直没有离开过水产市场,没有作案时间。

而另一个我们重点怀疑的对象肖鹏飞,王有财死后最大的受益者,现在也被人揍了。

难道还有其他人盯上了水产市场这块肥肉?这伙人会不会就是先前对王有财下手的那帮——先除大王,再除小王?

想到这,我内心忽然有些激动,第一时间勘查了肖鹏飞当晚开的那辆奥迪 A8。我将车门把手上的指纹提取出来,又提取了车头的擦伤,上面有对方车辆逼停 A8 时蹭上去的车漆粉末。

很快,根据附近的监控画面,我找到了当晚载着打伤肖鹏飞那伙人的银色轿车。

不到三个小时,天还没大亮,六个「路霸」就排好队蹲在我面前。

我挨个看了一眼,居然眼熟其中一个,他还是这伙人的头,就是几天前跟我们控诉王有财罪行的秃顶摊主。

几个人交代,一块喝了酒,上头了,过去肖鹏飞身后有王有财,他们不敢动,现在王有财没了,他们就想着教训一下姓肖的。

我看着眼前这几个糊涂蛋,气得牙痒痒,这不添乱吗!

我得再会会肖鹏飞,虽然被打是突发事件,但我总感觉他哪里不对劲。

自己的生意伙伴死于非命,或喜或悲,他的反应还不如几个小摊主大。

之前王有财的案子不积极配合调查,这回他自己就是受害者,没有理由不协助我们。

我在病床上见到了肖鹏飞,他胳膊打着石膏,很多地方都有淤青,疼痛让他大佬的气势骤降,整个人像瘫在床上的一个肉球,衬得病床非常小。

他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大致讲述了被袭击的经过。

我问他,有没有怀疑的人?肖鹏飞的回答却让我有些意外。

他挪动了下自己肥胖的肚子,好让自己舒服一点,然后对我说:「警察同志,感谢你们对我的事这么关心,这个事儿呢,我打算不追究了,无论是谁,我都认了,我也没有谁可怀疑的。」

民警告诉他,现在已经构成轻伤,也已经够刑事了,不是你追不追究的问题。

肖鹏飞却摆出一副算我倒霉的样子,表示自己认栽。

肖鹏飞明确表示,如果找到了打他的人,他可以无条件签和解书,不要对方一分钱医药费,这事就算过去了。

如果我们嫌麻烦,这事不查了也行,就这么着吧。

嘿,这是被吓破了胆?这老家伙肚子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5

更离谱的还在后头,肖鹏飞不但签了和解书,没要医药费赔偿,还将水产市场属于他名下的摊位都转让给了摊主们。

转让的价格还不到行情价的一半。

随后又将水产市场所有和他有关的营生全部撤销,并承诺不会再收水产市场一分钱的利。

这相当于把之前自己和王有财打下的江山拱手相让。

我们都惊呆了,这肖鹏飞被打傻了不成?包赚不赔的买卖,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肖鹏飞的伤还没有彻底治愈就出院了,我严重怀疑他要跑路,但他出院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主动约我在水产市场见面。

我倒要看看他打的什么算盘。

我和民警到了肖鹏飞水产市场的办公室,市场最里面的一个二层小楼。隔着一块大玻璃,能看到市场里人头涌动,办公室的隔音一般,不时有摊主和顾客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

肖鹏飞胳膊还打着石膏,也隔着玻璃去看一片兴隆的市场。我透过玻璃的反光,想看清他的表情,但不知道是反光,还是他本身就没有表情,我什么情绪都读不出来。

肖鹏飞好像也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我们,转身,让我们坐,自己也动作迟缓地坐到了椅子上。

他讲起了很多当年的事,说自己在这个水产市场混了很多年,并不是一帆风顺,这些年不断有人想霸占这片地盘,但都被他和王有财一起「打」了出去,用他的话讲,进入本地的每一条鱼、每一只虾米,都得给他们上税。

但他知道,自己赚的钱并不光彩,也知道王有财一死,他是首要怀疑对象。

「我知道你们在调查我。」

他承认和王有财联手之前,确实想独霸水产市场,但联手后,他从来没想过要干掉王有财,「一,我信奉江湖道义,」说到这,肖鹏飞看了一眼办公室里供奉的关公像。

「二,我知道,凭自己的实力,很难独吞这片肥肉。杀王有财,就等于害我自己。」事实也是如此,王有财一死,市场摊主马上就敢对他动手。

在此之前,无论生意场上再乱,他从没有一丝恐惧,但当他看到王有财的死状,看到昔日的生意伙伴就死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怕了。

被扔在路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他彻底想明白了,钱赚得再多,人得在,「我刚生了儿子,我怕出事。」

所以肖鹏飞决定,退出水产市场。

看我不说话,肖鹏飞把一摞签好的协议拿出来拍在桌上,说自己还有最后一个水产摊位,下午就会签转让协议,「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水产市场。」

我始终没有打断肖鹏飞的话,因为一切都合情合理,找不出什么破绽。

但最大的问题就是,既然王有财的死和你无关,你没必要和我们解释什么,你肖鹏飞做不做生意,跟警察办不办案没有大关系。

我看着肖鹏飞,直接问,说吧,找我们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肖鹏飞沉默了一会,终于说出了真正的意图,「我也很想知道,是谁动了王有财。」

他说住院这两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不知道和王有财的死有没有关系。」

6

多年前,肖鹏飞曾碰到过一对夫妻,是做水产养殖厂的,给王有财供了一段时间货。

后来那对夫妇在送货途中出了车祸,双双去世,王有财还给拿了一大笔钱。

那时候他还没和王有财合作,所以也只了解个大概,中间好像发生过矛盾,但事情过去很久了,一开始他也没想起来。

线索来得突然,我们一面继续暗中盯紧肖鹏飞,一面开始着手调查他提供的新情况。

我们调查出,当年王有财的钱,赔给了那对夫妻的弟弟,这人姓罗,也做了一段时间水产养殖生意,后来丢了一条腿,就不干了,现在弄了个垂钓园,专供游人们自行钓鱼。

我们直接往老罗的垂钓园赶去。

到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远远就看到一把大阳伞下,有个坐着轮椅的中年男人。

车在垂钓园门口停下,一个寸头、看着挺凶的年轻人先冲我们过来。

民警指着阳伞下的男人问,「是老板吗?」

寸头语气冷淡,说那是我爸,你们想夜钓吗?

我也跟着下车,却在看清那寸头长相的瞬间先是一愣,然后呆住。

其他三个民警看我不动,也都不动,连带着寸头也跟着顿了一下,紧接着快步朝我走来。

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手搭上了我肩膀,棱角分明的脸褪去了刚才冷淡的表情,眼里闪着光,语气温和地招呼我。

「你怎么来这了?」

我也正想问呢。

这寸头居然是我之前一起玩车的哥们,罗晨。

我还在震惊里,之前跟踪嫌疑人的时候,在公交车上碰到过自己同学,但那只是偶遇而已。我从没想过会在调查的案子里碰到熟人。

我一下有点尴尬,不知道该咋说。常人眼里老友相见的兴奋,对我来说,通常只会带来紧张和难堪。我身边的朋友甚至亲戚,很少有人知道我到底是干嘛的。

我一直说,「就是个技术员」,这几年,干脆连老婆那边的饭局都不参加了,因为没法介绍自己——天天跟警察打交道却不是警察?出入命案现场查找杀人痕迹的「技术员」?你很难跟他们说清楚。

慢慢的,我也就乐意藏着掖着了,能少点麻烦。

眼前的罗晨有阵子没联系了,准确地说,是联系不上了,谁能想到再见面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其他三个民警看出我俩认识,但并不清楚我们什么交情,目光都投向我。

意思是,今晚的活怎么干?

「这我一哥们儿,没想到在这遇着了。」我缓过神,对一旁的民警说。

罗晨也看出气氛不对,没多说什么,拍了拍我,「咱回头聊。」让我等他一下,转身要去和他爸打声招呼。

我就杵在原地等。

民警来不及问我怎么回事,只插空暗示我,不要单独和罗晨接触。我只当没看见。

此刻,我脑子里的疑问并不比他们少。

记忆里的罗晨不这样啊,这人整个气质都变了,长头发呢,怎么改寸头了?这么长时间失联,干嘛去了?遇上啥事了?

我在民警的注视下上了罗晨的车。说不清心里揣的究竟是啥目的,也不敢去细想。

罗晨开着车,直直地看着前面的路。

他的车换了,不是当初那辆帅翻我的爆改牧马人了。我没来由地失落,憋着一肚子话想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心里还绷着办案纪律这根弦,最后只能默默地抽烟。

突然,罗晨转头看我,抬手就把我正抽着的烟夺过去,扔出了车窗,然后把自己的烟掏出来。

「你之前抽这个的,怎么现在改路子了?」

我一看,万宝路。

我没急着说话,看向他。

改路子的不只是我吧。

7

我和罗晨因车结缘。

当时,我的车被一辆车挡住了,我跳着脚转了一圈,没找到挪车电话,心里暗骂,什么人这么横,这么停车还不留电话。

当时天儿挺热,我就蹲在墙根下等车主回来。闲着没事,就打量起眼前这辆,把我的车拦了的牧马人卢比肯。

车身通体亚光黑,黑武士的前机盖,大牌子的避震和悬挂,用来脱困的爬猴杆儿和绞盘,走拦路的 AT 轮胎,每样都很地道,这是一越野老炮儿啊,牛人。

我不禁暗自对这车的主人感到好奇。

一个多小时后,车主终于回来了,没想到居然是一挺年轻的帅小伙,长发,酷似郑伊健,身材精瘦,一看就经常健身,而且应该很自律,身上没烟味。

得知挡了我的车,「郑伊健」赶紧道歉,说起话来却不像我圈子里玩车那帮人那样粗放,文质彬彬的,像个学生。

我因为这车改得飒,早不生气了,凑上去,「你这车改得不错啊!」

「上去,开一段。」小伙二话没说,居然邀请我上车,就这一点,我肯定做不到。

玩车的人,那对自己车的方向盘都是有洁癖的。我的车,连我老爹碰,我都不乐意。居然能邀请一个陌生人去开。

就这样,我得知小伙叫罗晨,是个摄影师,专门拍婚礼的,看样子家境肯定不赖,这牧马人全套改装下来价值不菲。

罗晨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还是那套说辞,干技术的。

罗晨的车改得是不错,但一上去我就发现一个问题:车里没有手台,就是对讲机。

我问他平时和哪个队一起出去浪,罗晨只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不和别人玩,就自己出去转,单人单车,进山,豁沙子。

我说有机会可以一起,一个人毕竟不安全。

我看出他有些犹豫,向他保证,「我们经常一起浪的,那肯定都是背靠背走过来的。」

我也不记得当时为什么就邀请他了,可能当时他让我开他的车,在我看来这是很大的信任;也可能看他车里没有手台,我一下就感觉到了这家伙的孤独。

玩越野,伙伴很重要。一辆越野车改得再好,里面没有手台也不行。就像一头孤狼,走不远的。我有固定一起浪的车友,基本上不加外人,尤其是陌生人,但我把罗晨带进了我的圈子。

只要我去,就带上他。

罗晨加入后就成了团队里年龄最小的,队里都是大他 5 岁往上的大哥,他习惯了跟着我。

有一次豁泥巴,有个队友的车陷进去了,罗晨用自己的车去拖。当时我正站在两个车中间打电话,疏忽了,不到安全范围。

随着前后车的轰鸣,一股汽油混着柴油的味儿冲进我鼻子里。

我转过身,正准备让开,突然身子一歪,栽进泥里。这才发现脚都陷进去了,泥快没到自己膝盖了,根本拔不动腿。

这时,陷进去的车正好被拖出来,冲着我过来了——

我心里其实没多慌,泥地阻力大,车速快不起来。我看那车的车玻璃上全是泥,估计看不到我,就想用手台喊一声。

结果没等我喊出来,就感觉自己眼前一黑,被什么东西砸到了,想张嘴说话,又被填了一嘴臭泥。

等我被从泥里揪出来,抹开眼皮上的泥,才发现罗晨在我边上,也和我一样,浑身没一处干净地方,长头发都糊成一坨了。

我抠着耳朵里的泥,身上臭得要死,往罗晨身上甩泥巴。

我知道他是看见车过来了,我又陷在泥里,想救我。后来听队友说,罗晨当时像长臂猿一样,直接飞身过来把我扑倒,然后和我一块被黑泥没了顶。

我笑着骂他,你扑我干嘛?扑倒就压不着了?傻逼!

罗晨像听别人的事似的,嘿嘿笑着。

我俩糊着臭泥,光着脚,走了半小时才找到水源。

罗晨和我们一起玩了几次,渐渐打开自己的心。一次盘了一条魔鬼道后,他在山顶,把头发放开,任由风吹散,然后对我说,回去一定要装个手台。

太阳正要落山,他的脸和长发镶了一圈光晕。他回身,冲我要了第一根烟。那晚也是他第一次跟我喝酒。

8

后来,我们一起在沙漠里比赛,到我的时候,他把车停在终点,站上车顶,双手摇着一面旗子。

我没按正常的速度冲顶,车直接飞了出去,落地的时候,左侧前车轱辘就挣脱开车身,自己往前跑了。罗晨见状,旗子也扔了,放肆地大笑,笑够了才跳下车,光着脚,去追跑脱的车轮子,不管我的死活。

沙漠里没法讲究,我们最多也就刷个牙,洗个脸,一个个要么顶着油头,要么顶着鸡窝头,指甲里都是泥,也直接夹着烟抽。

但罗晨每天都会非常仔细地洗脸、洗头,肯定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才出现。

上卫生间是个问题,我们都是就地解决,罗晨不干,愣是用水泥板做了一排蹲坑,用纤维板立起来当围挡,还分出来男女,女厕栓气球,男厕插一根树枝。

很多时候,我负责野外做饭,灶台搭起来,再竖起来烟筒,大黑锅架上,罗晨会跟着我忙前忙后,净帮倒忙。

做番茄鸡蛋汤,我放了一次盐,被人叫走了,让他看着点,他又放了一次。我打算勾芡的淀粉,被他没加水就全倒进去,结果成了疙瘩汤,还咸得要命。

他也跟着喝,抿着嘴坏笑,我们罚他半夜去拉水,他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乐颠颠地就去了。

当地的牧民经常来我们的中军大帐偷东西。有一回我和罗晨晚上巡视营地,他突然说饿了,我俩就跑去中军大帐吃东西。

正吃得开心,突然感觉外面有动静,赶紧关了手电躲起来。

结果是一个牧民进来偷东西,他一开手电,正好照到我俩,我俩嘴里叼的肉还没咽下去,估计也像来偷东西吃的。

三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愣了几秒钟后,罗晨做出别出声的姿势,然后给牧民拿了些吃的,把人放走了。

在沙漠里大发善心的教训是:牧民后来把我们的发电机给偷了。

领队喜哥要去和牧民交涉,特意没让我去,说我脾气不好,再起冲突。倒是把罗晨带着了。

罗晨去了后,看到牧民家里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直接把自己的钱都拿出来给人家了。

喜哥惊了,说我和罗晨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居然能混到一起。队里有人调侃,别人都是用半个月时间征服一个女人,我用半个月时间征服了一个男人。

罗晨总是替我把出去的装备都弄好。之后出去玩,离他牧马人不远的地方,总能看到一辆途乐 y61,那是我的车。

我把自己混成了那只他身边的狼。想陪着他走得更远。

但那时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远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在罗晨车上的时候,小黑哥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我干脆拒接。

9

小黑哥是领我进门的师父,我们熟悉彼此,就像左手和右手。我不接也知道他要和我说什么——马上回去,别往下查了。

他总是先我一步嗅到危险。

我知道小黑哥怕什么,但我不是为案子来的,我是为兄弟来的。当年突然的失联一直哽在我心里,罗晨一定碰到什么事了,而我不能不管。我索性把电话开到飞行模式。

罗晨带我去了他的公寓。一进门,我就吃了一惊,罗晨之前的住处我去过,收拾得井井有条,一个大柜子,里面放满了他的摄影器材,每个镜头都擦得一尘不染。

但这次,扑面而来的先是一股酸臭味,路过卫生间,里面飘出的味道像简陋的公厕一样难闻。客厅的桌子已经看不到桌面,上面堆满了泡面盒,里面还有烟头、矿泉水瓶、用过的卫生纸。

我大致扫了一圈,没有一丝和摄影沾边的痕迹。

罗晨把桌上的垃圾一把推到地上,又把刚买的酒和几样小吃扔在腾出来的那一小块桌面上,给我开了一罐酒,又自己拿了一罐,很坚决地和我碰了一下,然后略略偏头,几口喝空。

这和我印象里的罗晨差太多了。

从前,罗晨喝酒就像品茶一样,我们都干了,他才抿一小口,多数时候都是在一边笑着看我们。

酒量也一般,经常是一瓶啤的下去就眼神迷离。平时没话,喝了话就多。

有一回他只喝了半瓶,就去吐了一气儿,再回来的时候,长发绑起来了,红着眼睛,跟我说从十几岁开始他几乎就没有朋友了,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云云。

「不,是唯一的兄弟。」他换了个词,又强调了一遍,还说「和你喝酒每次都很尽兴。」

一句话给我逗乐了。

我说兄弟,咱干嘛都行,真少和我喝酒吧,我总是刚有感觉,你就尽兴了。

我当时理解不了,只觉得这小子是平时太闷,可能搞艺术的人性格大多这样,只当是喝多了乱发感慨。

罗晨后来告诉我,他平时只在一个城市待一年,满一年就换地方。认识我的时候,他正打算去下一个城市,但跟我一块玩上越野之后,他没走。

当时在郊区,我摸到一条几乎没人知道的野线路,只要有时间,我俩就去那,随便钓上几条鱼,然后在树林里懒洋洋地躺到太阳下山。

而此时,又一个易拉罐在我眼前被捏扁。卖力喝酒的男人没有放过每个喝空的罐子,喝干后还要用力一捏,扁了就随手往地上一扔,再拿出一罐新的。

「怎么不喝?」

我没接话,一仰脖,把手里的啤酒喝干了。

「怎么认识肖胖子的?」罗晨突然发问。

肖胖子?我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罗晨说的是「肖鹏飞」。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是查案碰上的,现在正在调查你?

「朋友介绍的。」我硬着头皮说。

罗晨没接着问,但我看出他不信。

「别再和肖胖子有什么瓜葛。」他停了一会,吐出这一句。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于公于私,都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聊。

罗晨埋头从刚被他推到桌子下面的一片狼藉里一通翻,我下意识把车里他给我的半盒烟递过去,他苦笑了一下,接住。

他从里面抽出来一支,递给我。我接过来,却塞回他嘴里,给他点上。

「你还是不抽别人递给你的烟。」他仰着头吐烟圈,语气里都是熟稔。

我也惊觉,这是工作后养成的习惯,只有比较亲近的人才知道。

我把自己的烟抽出来,点上,「万宝路吃不惯了。」

罗晨嘿嘿笑着,用手一下下摸自己的寸头。

没人再说话,眼前的空气渐渐浑浊起来。

10

「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讲……」我躲进烟雾里,声音闷闷的。

罗晨的声音却无比清醒,「认识你这么久,今天才知道,你是警察。」

我没反驳。这次却不是因为懒得解释。

他又一次把易拉罐举到我面前,「为了咱们一起吃过的沙子,再干一个。」

我正想问到底怎么了,罗晨抽出食指指着我,说:「你,和我本不是一路人,但我们又一起走过一段路……」

他打了个酒嗝,指尖收回去,指向自己。

「我们走了不止一段路……」他又灌了一口。

「至少得几千公里了。」我接上。

罗晨靠在沙发上,像是喝醉了,说不对,比那长,「比半辈子还要长。」

那一刻,他和我印象里那个喝多了就说胡话的罗晨又很像了。他的酒量还是那么差,并没有因为消失了这几年就更能喝。

还是有些东西没变。我几乎是感到了一些安慰。

罗晨在沙发上靠了一会,突然猛地站起来,往卫生间跑去,然后就传来「哇哇」的呕吐声。

吐了一阵,水龙头被打开了,哗哗的水流声让人跟着清醒了许多。

他洗了把脸,靠在卫生间门口,甩了下头。曾经他一个标志性的动作就是洗完头甩几下长发,但现在只有寸头了。

可能是有些晕,他险些没站住,扶着门框,指着我身后的台灯,告诉我他不行了,先去睡了,让我走的时候把那台灯关了,再把门关好就行。

说完,自顾自进屋里去了,没一会,呼噜声就上来了。

我仍呆坐在客厅里,一个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我想起了很多事,越野时候的,和罗晨的。

我想起有一回和他冲沙子,我在前面,他紧紧跟在我后面。冲过山坡,我停了车,上去就把他从车上拽下来,狠狠给了他一拳。

「跟这么紧,我要是翻下来呢!」

罗晨吭了半天,说,咱是一路的。

我给他解释,上大坡,要一个车一个车地走,这要是翻下来,两个人都得报销。有的路确实需要压着我的车辙印走,但这种情况不一样。

他低下头,说抄收。

我知道他想什么,跟得紧,就是怕我翻下来,他在我身后,就能帮我扛一下。但这是玩命,我不可能让他冒这个险。

我脑子里都是浆糊,起身去关台灯,准备走人,无意间瞥到,台灯下面放着一个手抄本。

我下意识地把本子拿起来,随意翻了翻,突然,本子中间掉出来一张书签,我没来得及去捡,先用手指隔住了那一页,集中注意力去看,一瞬头皮发麻——

上面有关于「银环蛇」的笔记,我一下想起来肖鹏飞说的,当时他在小木屋里看见的蛇,身体上有白圈。

这和银环蛇的描述很相似。

我继续翻其它页,其中一页详细记录着某天的天气、进入一栋房子的路线,正是王有财遇害现场的情况。

我拿出手机,将这些一一拍照,又捡起掉了的书签,上面有一个醒目的红唇印。

我把书签也拍了照,夹到原来那页,再把手抄本放好,关上台灯。

冷静和理智一瞬随着灯光一同熄灭,我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逃出了罗晨的公寓。

11

逃回酒店,我一头栽倒在床上,开始不间断地做梦。

很多梦,梦到我们在沙漠,一会我把罗晨扔在那儿了,一会又好像是罗晨把我扔在那儿了,我还掉进水坑里了,乱七八糟,睡得非常累。

后来我感觉自己好像发烧了,浑身每个关节都疼,一点力气都没有,起也起不来。

几个小时前,站在罗晨家楼下,我把照片和公寓地址发给了办案民警。忽然觉得冷。

午夜的凉风迎面过来,我一下呕吐不止。

民警什么时候去的,怎么抓的,我都不知道。

我根本不敢等在那儿,看罗晨在我眼前被带走。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我亲手把他送进去的。

我一直以为我抓的都是坏人,干的都是对的,之前小闯的案子我就开始瞧不上自己,把一个「为民除害」的好孩子送进去了。

现在,人人喊打的王有财很可能是被我兄弟罗晨弄死的,我却在知道后,第一时间报了警。

我一直在床上躺尸,什么都不敢想,也想不了。期间,办案民警给我来了电话——

「罗晨全撂了。」

全撂了?

罗晨说自己是为了「复仇」。

这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民警,都没有想到。这复的是哪门子仇?王有财和罗晨有啥仇?

罗晨却说,王有财害他家破人亡。

当年,他的爸妈给王有财的水产市场送货,因为疲劳驾驶,出了车祸。罗晨叫爸爸的「老罗」,其实是他的二叔,他自己的爸妈在车祸中当场毙命,二叔因此丢了一条腿。

但我听下来,这充其量是个意外,赖不到王有财头上啊?而且据说出事后,王有财作为老板,还拿了些钱给罗家。

和民警通完电话,我心里开始犯嘀咕,罗晨的「供认不讳」,为什么我觉得疑点重重呢?因为当年的一场意外就杀人?未免有点牵强啊。

还有一点说不通,就算是复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怎么好端端突然就想起来要这几天报复了呢?王有财当晚在度假村通宵打麻将,这可不是常规的日程,但屋顶放蛇,明显是踩过点的。罗晨是怎么知道王有财当晚行踪的呢?

一顿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把我敲得心烦。我强打着精神,下床开门,刚开一缝,外面的人一下子蹿进来,连门带人撞进屋里。

小黑哥。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昨晚小黑哥一直给我打电话,我一直没回,他没再打,原来直接赶过来了。

小黑哥一进屋,先找烟灰缸,然后把烟掏出来,却没摸到打火机。我知道他这是刚下飞机。

这是我印象里他第一次这么不淡定。

小黑哥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冲我说,傻站那儿,嘛呢?赶紧收拾一下和我回去,有别的案子。

我一向让他操心,我也清楚,案子到了这地步,我应该回避,小黑哥亲自来就是怕我干什么出格的事。

但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我拿出打火机递给他,又躺回床上。

「我不回去。」

12

小黑哥明显是料到我整这一出,使劲抽了几口烟,没急,和我说:「那你就老实呆在酒店,我也不走了,等这案子送检了,我和你一起回去。」

我看着小黑哥的眼睛,发了狠吐出四个字,「我不干了!」

小黑哥夹着烟的手不禁抖了一下,烟灰掉床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明显压着火,却安静地坐下来,用手把床上的烟灰拍掉,劝我,事总会过去的。

我一下就火了,我以为他能理解我的想法,按照他的性格,我提出来不干了,他就不会挽留,但他这么一说,我立马坐起来,冲他吼,「你他妈的放屁!老子就不干了!」

小黑哥把烟头甩到地上,穿着鞋一脚就蹬上床,拽住我,「两个选择,要么和我走,接下一个案子,要么就在这呆着,直到这案子结束,反正这段时间你甭想离开我视线!」

我死命推他,他直接冲我的脸重重来了一拳,我丝毫没犹豫,反手就还了回去,他又过来撞我,我没站住,往后退了好几步,直撞到墙上的电视。

电视「咣当」一声,砸地上了。我俩一下都冷静了。

小黑哥甩了甩刚才打我那只手,然后弯腰,开始在地上找我刚才给他的打火机。我看他指关节都红了。

我一摸自己的左脸,压根就不能碰,疼得我直吸冷气,但我也挺着,没言语。

小黑哥找到打火机,刚把烟送进嘴里,疼得一下没叼住,烟掉地上了。看样子也被打得不轻。

我踩着地上的电视,挪过去,给他点了一根烟。

我俩又坐回床上,都呲溜呲溜的,怕口水流出来被对方笑,又都不敢笑。疼从脸上直往脑门上冲。

发泄出来了,确实管用,小黑哥叼着烟,眯着眼睛,嘴唇用最小浮动和我讲,你认为罗晨人不错,那是因为你认识他,你觉得他不该抓,那那些不认识你的人犯事了,就该抓?

「这就是你的『问心无愧』?人都有感情,警察也一样,今天这种事早晚都得经历。这关,你早过比晚过强。」

我一直没吭声,小黑哥看我可能是听进去了,缓和了一下语气,告诉我,罗晨说自己从网上买的蛇,这点我们还没核实到;

再一个,他怎么知道王有财当晚会在度假村?一直没具体交代;

更重要的是——动机,复仇?是不是有点牵强?

小黑哥明显是有备而来,抓的点和我刚怀疑的都对上了。

潜台词就是:罗晨背后还有事,这案子没完。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这案子你还可以跟,但得把脑子放灵光,别把自己栽进去。」

我撇了眼地上摔坏的电视,问,这个怎么办,你撞我弄坏的,得你赔。

小黑哥叼着烟,给我撂下句,「上面都是你的痕迹,和我没关系。」

13

队里开始完善罗晨的证据链,这小子的「供认不讳」根本经不起查。

罗晨说自己是从网上买的银环蛇,我们并没有查到相关信息。

他说动手之前,为了能确保一次要了王有财的命,自己专门打电话去县医院问过有没有银环蛇的血清。

我又调了罗晨的通话记录,根本没有找到打去县医院的电话。罗晨在撒谎。

倒是有了一个意外发现:有个机主的名字挺眼熟——李贝,就是水产市场里,能把和她差不多高的鳄鱼切成肉段的那个姑娘。

我用李贝的号码倒查通话记录,发现案发前,她倒是给县医院打过电话。

是去问血清的事吗?

我还记得,她的柜台里有满满一玻璃缸的蛇——简直是离杀害王有财「凶手」最近的人!

我们立即赶去水产市场,李贝不见了,摊位也已经退掉。

「我们是不是弄错了?根本就不是罗晨干的!是李贝!」我急出一身汗,语无伦次地和小黑哥说。

所有民警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

小黑哥赶紧给我点了一根烟,提醒我,李贝当晚一直在水产市场,有铁打的不在场证明。

我这才闭上眼,深吸了几口烟。

「能行吗?还能继续吗?」小黑哥看着我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吸掉了小半根,问我。

我嗓子像被烟堵住了,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我立马查了李贝的轨迹,发现她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就在罗晨被抓后的几个小时。

再顺着时间线去找通话记录,发现我通知民警到罗晨住处的那天夜里,罗晨和李贝通过电话。

这绝对是罗晨通风报信,让人跑了。

我不想耽搁一分钟,立马和小黑哥、民警赶往李贝的老家。

到村口,我突然提出,能不能让我先进去,你们等我一下。

民警有些为难,小黑哥说不碍事,来,咱们先吃根烟。说着掏出身上的烟,给一起来的民警们派。接着冲我点了下头,用很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面对涉案人员,我不是警察,没有这个权限,这是不合规矩的,万一我出了什么岔子,一起来的民警会受处分。

但小黑哥信我,也知道我能处理好。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走进李贝家的院门。

一个两三岁大的小男孩迎面跑过来,黑黑的头发,黑黑的眼睛,皮肤又白又嫩,整个脑袋圆滚滚的,留着寸头。

小男孩看到我,转身就往回跑,边跑边喊妈妈。我这才看见,小家伙后脑勺上还留了根个性的小辫子。

挽着发髻的李贝闻声赶来,那个精瘦的女孩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她把孩子抱起来,说不怕,叔叔是警察,是好人。我忽然感到一阵讽刺,浑身不得劲。

李贝拿了一个小椅子,让我坐在院子里。

环顾四周,三间瓦房,外墙上都贴着白色瓷砖,看上去一点灰尘都没有,院子也不是普通的农家小院,没有一点蔬菜,院子中间有个荷花池,周围有小孩玩的滑梯、秋千。

李贝把孩子放到秋千上,温柔地哄了一会。安抚好孩子,要给我倒茶。

「这孩子是,是罗晨的?」

我看着孩子,突然没来由地问。

李贝没有一丝意外,低下头说,不是。

我不能耽搁太久,必须尽快突破,于是鼓足勇气,「我和罗晨之前就认识,我们……」

我想说我们是兄弟,很要好的兄弟,但话到嘴边卡住了。

「我知道,我看过他给你们拍的照片,」李贝接过话,说在水产市场看到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但罗晨可没说你是警察。」

「你和罗晨是什么关系?

「你认为是什么关系?」

李贝突然反问,我一下子被顶了回来。但下一秒,她的眼里忽然含着泪。

「我们不是。」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追问,「王有财死之前,有人给县医院打了电话,问有没有……」

「是我打的。」

没等我说完,李贝就答了话。

14

一路上,李贝安静得像一只小猫,完全不是我第一次在水产市场看到的样子。

几分钟前,她柔声和自己的孩子告别,「等妈妈回来」,让邻居帮着照看。小男孩眼巴巴地看着李贝和我们走出院门,没有哭一声。

小黑哥接了个电话,告诉我罗晨准备进看守所了,民警问我想不想见一面。

我脑子一片空白。

跳上车,把住方向盘。路上,从来不爱系安全带的小黑哥下意识把安全带系紧。

我跑到审讯室门口,却怎么也伸不出手去推那扇门,此刻,就隔在我和罗晨之间。我索性上了二楼,小黑哥转身告诉民警,不用见了。

我站在二楼的窗口,等着罗晨走出来。

我先听见了声音,是脚镣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短短二十米,他每迈出一步发出的响动,都让我的心翻个个。

我不断深呼吸,突然,罗晨像是有什么感知一样,回头,看向我站的窗口——

我吓得直往后退,身后是小黑哥,避无可避。

我没脸见罗晨,我能说什么?说我必须打那通电话让警察把他带走?

然而现在的情况,即使我们送检,也会被检察院以证据不足打回,重新侦查。

李贝的出现让毒蛇案的证据拼上了一部分,但依然不够完整。她因为和王有财的特殊关系,靠出卖肉体,搞清楚了王有财的行踪,又告知罗晨,这里对上了。

她声称毒蛇也是她提供的,这一点我们追查不到源头,还是落实不了证据。

我们在县医院核实打电话的人,接电话的医生实在想不起来,当时对面是男是女。

民警一筹莫展,我心里却第一次这么不想让案子定下来。

罗晨到底为什么杀王有财?他自己的供述没一句真的。

小黑哥抓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也是让案件陡然生变的一条线索:当年有对夫妇给王有财送货,出了车祸——这条线索的提供者是肖鹏飞。

小黑哥判断,肖鹏飞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记不清了」,他肯定知道更多,不然为什么马上要退出生意了,单单吐出这么一条线索?

小黑哥带着我再一次约见了肖鹏飞。地点在一个茶馆,小黑哥一看,约的地方这么雅致,进门前嘱咐我,一会别说话。

肖鹏飞穿了件白褂子,胳膊上还挂着石膏绷带,衬得一张胖脸更黑更红了。他悠闲地喝着茶,手里不断盘着一个手串。

小黑哥笑容满面地坐到他对面,也品了一口茶,说这大红袍不错。

肖鹏飞抬起眼皮,用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小黑哥没有躲他的目光,眼神反落在肖鹏飞的手串上。

「兄弟,你这手串不错。」

肖鹏飞愣了下,直接把手串递给小黑哥,小黑哥也不客气,接过来,在手上掂了掂,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白奇楠手串,这品相,至少三四十万。」

肖鹏飞有些惊讶,显然还在摸小黑哥的路子,什么也没说。

小黑哥把手串递回去,肖鹏飞去接,小黑哥却没放手,一瞬收起脸上轻松的表情,「肖老板,这些年靠强买强卖赚了不少吧?」

肖鹏飞像突然被电击了一下,接手串的手一下收回去。他看着小黑哥,不知道这兄弟什么意思。

「这手串不值钱,小物件,兄弟你要是喜欢,拿去玩好了。」说完起身就要走。

小黑哥下一秒就把手串放进自己衣兜,说:「你能走多远?」

肖鹏飞侧过脸来看着小黑哥,小黑哥拍了拍自己的衣兜。

「这也不够啊。」

肖鹏飞转身又坐了回来。

「你们是外地强龙,我是本地一条小蛇,请高抬贵手。」肖鹏飞皮笑肉不笑,说着给小黑哥和我倒满了茶。

小黑哥摆了摆手,「别这么客气,我只是外来的和尚,来化缘而已。」

我算是听明白了,这俩看着表面客气,实则已经针尖对麦芒了。

肖鹏飞告诉小黑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们未必动得了他;小黑哥的意思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打完就走,没有顾虑。

肖鹏飞思索了一会,把一支车钥匙放到我们的茶桌上——奔驰的 logo。

小黑哥笑了笑,说:「肖老板财大气粗,但兄弟手里要是缺这个,就不找你聊了。」

肖鹏飞叹了口气,知道这是碰上硬茬了,气势软了下来,「现在有财已经不在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他很清楚我们来的目的。

15

「当年那对夫妇的死不是意外,但也是意外。」

肖鹏飞说,当年那对夫妇本来给王有财供货,但因为王有财不断压价,就不和他合作了,想给其他地方送货,王有财气不过,就买通了一个司机,埋伏着要在路上把那对夫妇的货车撞翻。

「但当时没把握好分寸,让那夫妻俩丢了命。」

后来王有财和他合作时,双方为了纳投名状,王有财就把这事告诉他了,算是表达合作的诚意。

我拳头越攥越紧,他口中被拿来算计的夫妻,正是罗晨的父母。

小黑哥听完,把面前的茶碗端起来一口喝干,然后把兜里的手串拿出来,扔到桌子上。我也跟着站起来,把茶喝掉,只觉得苦。

我知道查这种陈年旧案,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因为根本无从查证。

有限的记录显示,当年车祸发生后,罗晨父母当场毙命,罗二叔因为在后排睡觉,撞坏了腿。

肇事司机逃走,至今未到案,但找到了肇事车的车主,正是王有财。王有财后来赔付 220 万,双方和解。

当年王有财的说法是,他提供不了司机的身份信息,那人是主动来找他要给他开车的,他也不知道这人真实姓名——都知道他在说谎,但没有证据。

虽然在车里提取到了肇事司机的指纹,但人始终没有找到。

为了了解更多情况,我和小黑哥去找了那场车祸的幸存者,罗晨的二叔。

民警在此之前因为罗晨的案子已经找过罗二叔了,也调查过他,他对罗晨杀人的经过完全不知情。

看我们来,罗二叔表情木然,转身去屋里拿水壶。我看到他一条腿走起路来不利索。

我缓和了一下情绪,对二叔说,我和罗晨认识,一起的车友。罗二叔点了点头。

罗二叔说,这段时间他一直很担心罗晨,「经常一个人坐在鱼池边发呆,一坐就是一天。」

从父母走后,罗晨就变得很闷,不说话,也没有朋友。好在喜欢摄影,后来找工作,他就让罗晨去影楼当摄影师,这样能多接触一些开心、喜庆的人,人也能积极点。

有段时间,罗晨每次回来都很开心,脸上有了笑容。起初罗二叔以为,罗晨是交了女朋友,后来才知道,是经常和我们出去玩车,还破天荒的,在我所在的城市留了超过一年。

但最近这一年多,罗晨又回到了过去闷闷的状态,甚至还不如过去。车卖了,相机也卖了,过去爱干净的人能把衣服穿馊了也不换。

罗二叔问,罗晨就不吭声,问了两回也没法再问,毕竟都 30 好几的人了,不能再当小孩一样管着。

我重回当年罗晨父母出车祸的地方,蹲在路边,看着来往车辆扬起的飞尘,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

一会是我在罗晨的牧马人前面,在狭窄的山路上用手势告诉他,左一点左一点,多给点油,不然就陷进去了;一会是罗晨迷瞪着眼跟我说,困了,先睡了,你走时别忘了关灯。

车祸是 2003 年,当年罗晨也就十五六岁,没了爹妈,终日自己晃荡,怪不得我刚认识他的时候,总觉得他身上透着冷。现在才知道,是孤单太久了。

「还查吗?」小黑哥又问了我一遍。

16

一直以来,我不相信罗晨是凶手,除了我对罗晨的了解以外,顶着我查下去的就是罗晨的杀人动机。

现在按肖鹏飞说的,当年的车祸不是意外,去世的人又是罗晨的父母,罗晨杀王有财的动机就充分多了。

小黑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一直想问你,真相重要,还是自己的情义重要?」

我刚要反驳,小黑哥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对我讲,你真得走了。

我一直揪着罗晨动机不足的事不放,其他民警碍于面子不好多说什么,但内心对我都有意见。这种微妙的气氛我不是没感觉到,只是顾不得。

小黑哥趴在我耳朵边,眼睛瞥向其他民警,对我说,别让这些兄弟难做。

我走后,小黑哥拉着民警们开会。罗晨的动机补全了,但案子还有最后一块没有拼上:罗晨是怎么知道当年车祸真相的?

这是他复仇的直接诱因,这颗炸弹没有在当年引爆,偏偏十多年后才引爆。不奇怪吗?

小黑哥在白板上写下了四个人:王有财、肖鹏飞、肇事司机、罗二叔——这是和当年那起车祸有关系的人。

王有财已经死了,肇事司机不知所踪,小黑哥将「王有财」、「司机」擦掉,白板上还剩下两个人。

他拿着记号笔点来点去,最后笔尖落在了「罗二叔」身上。

像是早预料到一样,小黑哥带着民警再一次出现的时候,罗二叔很平静,说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该好好聊一聊。

罗晨被我们带走的那天下午,罗二叔就接受了民警的调查。

一开始被问到王有财的事情时,罗二叔并没有多想,但罗晨一直没回来。紧接着刑警队也来家里搜查,他就知道,王有财的死可能和罗晨有关。

「当年哥哥嫂子出事后,我就觉得,肯定是王有财和肖鹏飞找人干的。」

刚听到这,小黑哥就看向民警,民警也会意,直接问罗二叔,你的意思是,当年那起车祸是王有财和肖鹏飞一起干的?有证据吗?

罗二叔说没有证据,但这些年,他心里一直埋着一个秘密,没法说,也没处说。

当年车祸之前,王有财曾找他去商量解决生意上的矛盾,那是个酒局,当时在场的除了他和王有财,还有一个人,肖鹏飞。

起初罗二叔看到肖鹏飞也有些奇怪,都说王有财和肖鹏飞不和,怎么同时在一张酒桌上出现了?王有财抢先说,你也清楚我和大飞的矛盾,相比之下,我和你哥的矛盾简直就是毛毛雨啦。

罗二叔明白,这是王有财在向他摆诚意。这时,肖鹏飞突然接过话头,问罗二叔现在他们往哪送货。

罗二叔心里有戒备,只说了大概地名。

肖鹏飞听了,马上说,那你得走 XX 国道,晚上走,车少,路还好。罗二叔说是,就是那条,只能赶晚上走,得在凌晨三点前把货送到。

就是这不经意的一句闲聊,罗晨爸妈送货的路线、时间都漏了出去。

那成了罗二叔这辈子说过的最后悔的话。

17

罗二叔说,当年自己还在医院躺着,王有财就带着一兜子现金来了。放到他面前,说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

他知道王有财给的数额很高,就是为了让他闭嘴。他认定了这就是王、肖二人捣的鬼,为什么这么巧撞他们的货车就是王有财的车?

但他没证据,也没本事。

看着王有财送来的钱,他想到了他哥和嫂子的血,但想着还没成年的罗晨,自己一个瘸子,铁定是斗不过的,最后只能同意。

这些年,他不断地把这个秘密咽下,又咽下。他不想让罗晨背着这些东西活一辈子,更不想罗晨知道,爸妈的死其实是因为他的一句话。

他怕罗晨会怪他,甚至离开他。他早就把罗晨当作自己的儿子了。

哥嫂去世的时候,罗晨才十五岁,他变得不爱说话,也不和同学来往。二叔怕他心里出问题,放弃了水产的老本行,用王有财的赔款和自己的积蓄建起了垂钓园,尽量多陪着他。

每到寒暑假,他都带着罗晨到处跑,说是去送货,其实就是去各地拍照。罗晨自小喜欢照相,他就给他买照相机,一年买一台。

为了让罗晨吃好点,他学会了做饭。有人给他说媳妇,他直接回绝。

后来有人劝他,罗晨也需要母爱,他才答应相亲,但提出一个要求:只找离异的,还必须生过孩子。

他觉得有孩子的女人才会做母亲,才能照顾好罗晨。

但处了一阵他发现,对方只给自己孩子买新鞋,罗晨的鞋却不是新的,往后彻底断了结婚的念想。

渐渐的,罗晨不再喊他二叔,而是喊「二爹。」他守着垂钓园,也守着罗晨,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直到罗晨出事,他才意识到,那场车祸的阴影,从未有一刻真正离开这个家。

「罗晨不会杀人,那孩子连鱼都不敢杀。」

罗二叔还想起罗晨被抓前的一件怪事:肖鹏飞来过垂钓园。

他们之间从车祸之后,从没见过面。那天肖鹏飞突然来了,说要钓鱼,还让他在旁边坐下聊一会,但没钓多久就走了。

回忆起肖鹏飞的那次突然到访,罗二叔本能地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他说的「处理好了的事」,是把垂钓园、度假村都转让了,他要筹钱给罗晨请最好的律师,争取最好的量刑。

从罗二叔那回来,小黑哥直接约了肖鹏飞喝茶,但这次不是在茶馆了。

他叼着烟,眯着眼,就站在采集室门口。肖鹏飞很配合,一句话也不说。

小黑哥扶着门,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等着肖鹏飞把胳膊上的绷带解下来,采集指纹 DNA。

等肖鹏飞坐在审讯室的木头椅子上半天了,小黑哥才进去,给他倒了一杯茶。

「肖老板,我们这的茶不好,凑合一口哈。」

还没等两人较上劲,小黑哥突然被民警叫出去——肖鹏飞的指纹比上了当年肇事车上提取到的指纹。

那个撞死罗晨父母又逃走的司机,竟然是肖鹏飞。

当年肖鹏飞和王有财斗得不可开交,肖鹏飞落了下风,决定找王有财握手言和。

王有财态度和气,说可以啊,但提出,要他办一件「小事」:开车去撞罗晨父母的车。

没想到,这一撞造成二死一重伤,肖鹏飞慌了,王有财却很淡定,拍着肖的大腿说,没事,有哥哥来给你处理。

王有财找来一个外地的新司机,给了对方一笔钱,让他永远别回这边来。又出面砸钱和罗二叔和解。

肖鹏飞躲过了法律的制裁,却逃不出王有财的手掌心,这些年他一直被王有财当做棋子使唤,想逃脱控制,又没有办法。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罗晨。一个以仇恨作饵的「借刀杀人」计划,一点点在肖鹏飞脑子里展开。

时隔多年,肖鹏飞又一次登门拜访罗二叔,趁机从罗二叔那儿弄到了罗晨的联系方式。然后像一只冷血动物一样,躲在暗处,监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18

为了求证肖鹏飞教唆杀人的事实,小黑哥和民警再度提审罗晨。

小黑哥掏出来一盒万宝路,拆开,抽出一根自己先点上,也不管罗晨要不要,直接塞他嘴里一根,也点上。

「这是那个从来不抽别人烟的小子的,我替他给你点上,他为了你,腿都要跑断了,你也够意思,为了他不难做,把自己搭进来。」

罗晨肩膀松了下来,嘴里的烟一口接一口,小黑哥也不打扰他,像看着自己弟弟一样,对罗晨说:「肖鹏飞已经交待了,他就是 13 年前逃跑那个肇事司机。」

罗晨猛地抬头,烟灰掉在胳膊上,小黑哥把罗晨嘴里的烟屁股抽走,扔地上,他知道罗晨最后一道防线是什么。

「那姑娘(李贝),安全着呢,咱好好聊,你想聊什么就聊什么。」

罗晨终于点了点头。

复仇的开始像一场恶作剧,罗晨收到一个奇怪的快递,打开,里面是张 A4 纸,上面打印着——你父母不是死于意外车祸,是王有财一手策划的。

落款是:一个知情者。还留了一个 qq 号。

罗晨开着车就去了水产市场。他去找当年车祸现场所辖的公安部门,以受害者家属的名义想查查那起车祸。

但得到的答案是:肇事者还没有归案。

肇事者没有归案?罗晨念叨着,他清楚地记得二叔当时跟他说:「肇事者的赔偿款都是你的。」

可肇事者还在逃逸的话,怎么可能赔付呢?

难道二叔在骗他?二叔和王有财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但二叔这些年这么疼他……

罗晨不敢再往下想,这事压着他,他回拨那个快递电话,是空号,顺着地址找过去,是假的。

后来又接到过一次电话,不显示来电号码的那种,对方重复了一遍快递里的内容,罗晨假装硬气,「我要报警!」

对方反问他,「你有证据吗?」罗晨沉默了。

「想好了就联系那个 qq 号,我可以帮你。扳倒王有财,你才能报仇。」

对方这种暗不见光的沟通方式让他窒息。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一直以来躲在电话那头遥控他的人,竟然就是当年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

19

罗晨不知道该怎么办,日渐颓废,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倾诉。

他忽然想喝酒,就在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的酒店。

在那儿,他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女孩是啤酒推销员,每天晚上往返在桌子间,力求让食客当场消费。

其他小姑娘都是利用食客不好意思拒绝来撒娇,这女孩却是直接打开一瓶酒,仰头往嘴里灌,然后把喝空的酒瓶往桌上一放,手一抹嘴边的啤酒沫,非常硬气地「请各位大哥来买酒。」

他不自觉地被女孩吸引,每天都会去女孩卖酒的酒店待一会,他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气质,她的脸,他想给女孩拍一组照片。

但罗晨并不知道该怎么和陌生女孩提出这个请求,只能每天都去坐会,看看她。

女孩成了那段阴郁时光里最让罗晨期待的事。

这天,罗晨照例去坐会,碰上女孩被一群客人缠上,几个人明显不怀好意,说女孩每喝一瓶,他们就买一箱,直到女孩喝不动为止。

女孩陆续喝掉十瓶,有些坚持不住了,但这些人拉着女孩不让走,非要把她灌趴下不可。

罗晨急了,叫来服务员,问女孩推销的啤酒是什么牌子,店里还有多少箱?

服务员有些懵逼,罗晨一下拿出张卡,说这个牌子的酒他全要了,不准再卖给任何人。

几个人自讨没趣,买单走人。女孩拎着一瓶开了的啤酒,摇晃着来到罗晨的桌子前,举起来就要喝。

「不用!」罗晨赶紧拦下来。

他鼓起勇气说想请女孩吃饭,女孩没有丝毫犹豫,问他,「你,能吃辣吗?」

罗晨也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

锅底冒着红油,罗晨的脸比它还红,第一口下肚,就感觉胃里一股热气涌上来,他使劲喝水,忍不住打嗝。他根本吃不了辣。

这时,女孩突然喊来服务员,让上了一个清汤,罗晨直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受得了。但手却很诚实,直接把盘子里的肉都倒进清汤锅里,肉还泛着粉,就捞出来塞进嘴里。

女孩说你急什么,又没人和你抢。

罗晨这才反应过来,和我们在沙漠里涮肉,大家抢惯了。

罗晨一下知道和女孩聊什么了,他讲我们之前去山里吃火锅,冬天,带的水都冻住了,于是大家就去弄雪来煮,结果肉下去,水浑得看不见,大家下筷子去抢肉,这一下,夹上来一根树枝,那一下,夹上来一片树叶。

罗晨说完就露出一口白牙,笑了,女孩也跟着笑起来。

罗晨知道了,女孩叫李贝。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开口跟李贝说,我想给你拍照片。

20

李贝对警方的讲述比罗晨大方得多。她说,在她眼里,罗晨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

所有接近她的男人,基本上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嫁人或者生孩子。

村里的姑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基本上都抱上孩子了,李贝偏不,就要上学。她爹死活不让,李贝一急,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后来,还是想上学闹的,她遇到了一个人,说愿意资助她,她去了,却被那人以资助的名义胁迫发生了关系。

李贝蜷在床上,脑袋无比清醒,她在犹豫,报不报警。报警,她会失去最后的上学机会。那不报了。

李贝有了孩子,但对方是有妇之夫,不可能娶她,只是每个月给她一些生活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没法再去学校,高考前几个月,她干脆请了假在家复习。

但命运继续跟她开玩笑,她在高考现场临盆,被监考老师送往医院,生下了一个男孩。

后来,李贝和那个有妇之夫分开,自己独立养孩子,她把孩子寄养在亲戚家,跑出来打工。

她把儿子的照片设成手机屏幕,有人接近她,她就拿给对方看,吓跑了不下 5 个。

直到遇上罗晨,罗晨看着照片说,嗯,像你,一看就是你儿子。

李贝决定带罗晨去见见她儿子。

罗晨缓缓地伸出手,孩子也伸出手,挤到罗晨的怀里,双手紧紧抱上罗晨的脖子。李贝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笑。

要是孩子的爸爸是你,就好了。

有次儿子生病,罗晨陪着她赶回家,把孩子送到医院,还垫了钱。李贝洗完毛巾回来,看到罗晨光着上身,黑瘦的脊背弓起来,怀里抱着她的儿子,正在哄,她抄起湿毛巾上去给罗晨擦汗。

她暗暗告诉自己,就他了。

但罗晨就是不捅破那层窗户纸。

肖鹏飞一直在催他,抓紧动手。他可能再没有机会给李贝拍照片了。

没过几天,李贝约罗晨见面,主动要罗晨给她拍照。

罗晨带着相机去了,李贝却穿着婚纱从屋里走出来。

罗晨像被点了穴一样,定在那。

「你总是给别的新人拍照,今天给你自己拍一次。」李贝说,拉罗晨站到自己身边。

她给罗晨黑瘦的胳膊上绑了一根五彩绳。那天是端午节。

罗晨没有动,就那么看着她。

她想把罗晨拉到怀里,但罗晨始终像有心事一样,躲着她,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依然纹丝不动。

李贝说,你是有人了?罗晨摇头。

李贝站起来,一把将婚纱的裙摆扯下来,扔在一边,转身去书桌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快递信封扔到罗晨面前,「那你是因为这个了?」

罗晨抬起头,看着李贝,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早都知道了。

李贝缓缓走过去,把罗晨抱在怀里,罗晨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一样,鼻涕眼泪都蹭到李贝身上了。

他扛不住了。杀父母之仇,知道了就没法再装作不知道。

但现在有了李贝,他真的动摇了。他把自己最脆弱不堪的一面都告诉了李贝,李贝像是安抚自己的孩子一样,不停摸着他的头,说不怕,不怕。

李贝清楚,这事不解决,罗晨没法过正常的生活。

她没有告诉罗晨,就去水产市场租了摊位,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取得了王有财的信任。

当罗晨意识到,自己根本拉不回来李贝,甚至在给她带来伤害的时候,他一下就决定了:杀掉王有财,新仇旧恨一起算。

罗晨加上了那个快递里留下的 QQ 号,与对方约好见面。

他把相片都烧了,剪掉了长发,整个人迅速消瘦。他把罗二叔给他的钱连同卖车、卖相机的钱都放进一张卡里,留给李贝的儿子。

罗晨清楚,自己拦不住李贝,她知道自己所有的计划,于是提前了一天,独自动手。

21

罗晨头皮泛青,戴着戒具,很认真很配合地把进入现场的方式,如何实施犯罪,都一一指认。

我抱着肩膀站在一边,虽然天气不冷,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我全程不敢和罗晨对视,他也没有看我。

只在最后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忽然喊了一声,「兄弟。」

我彻底绷不住了,躲到木屋后面,一下软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淌。

小黑哥站在我身后,挡住其他人的视线,点上一根烟,塞进我嘴里。

我使劲吸了一口,又被呛得眼泪直往下流。

我手指夹着烟,眼泪抹了满脸,问小黑哥,我是不是错了?你告诉我。

小黑哥也眼圈发红,任由我撒泼。

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一起抢银行嫌疑人指认现场的全过程,数辆警车在银行门口停下,民警全部配枪,维持秩序。

第一个从车上下来的就是小黑哥,然后是嫌疑人,周围近百名群众围观。

一个老民警腰上挎着枪,花白的头发,一身警服,满脸笑容对周围群众说,大家伙都放心吧,案子破了。

人群里一下爆发出鼓掌。

那一刻我热血沸腾,但今天,同样是凶手归案,指认现场,我的血却怎么也热不起来,好像每流一寸都冲击着皮肤,让我钻心地疼。

罗晨被押回车里,小黑哥跟着上了车。我抹了把脸,上了另一辆。

我后来去看过李贝一次,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我拜托了朋友在县城帮她安顿下来,李贝带着儿子开了一家超市。

有人开她玩笑,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多难啊,找个男人嫁了吧,李贝每次都会冷着脸,说她有男人,再胡说,她男人回来会撕烂他们的嘴,打折他们的腿。

李贝开超市也是那么厉害,周围邻居对她评价都很好,很重的一箱水,她不用别人帮忙,自己一个人就能举起来。儿子也上小学了,成绩不错,平时也不用李贝操心。

李贝跟我分享过她很喜欢的一首歌,里面有这样两句——

「你不要隐藏孤单的心,尽管世界比我们想象中残忍。

我不会遮盖寂寞的眼,只因为想看看你的天真。」

歌词再往下两句是,「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

她至今未嫁,我懂她的心思,她是想用后面的日子,好好等罗晨。

但当年九月,罗晨在审判前因病去世。

我一度以为,这小子肯定是事先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才决定去报仇的。但结果看来不是,我没有查到他有任何就诊或诊断记录。

他可能就是碰到李贝之后想好好过日子了,那种正常日子,平淡却幸福的日子。

小黑哥后来告诉我,罗晨在车里跟他说:「要是早知道神隐哥是警察,我会先问他怎么办。」

我们终是没能好好告别。

后记:

刘神隐第一次和我聊这个故事,还是 6 月份他来北京看我。

我坚持要他当面给我讲,因为这经历太离奇,也因为他说自己写得特别痛苦,但太想写出来了。

我俩在会议室里坐了一下午,会议室闷,他干脆把上衣脱了,光膀子跟我唠。

就是在和我聊的过程中,他意识到了一件隐秘的事——去罗晨家那晚,罗晨大概是故意让他去关台灯的,也就是说,是专门让他看见犯罪证据,然后让他把自己抓了的。

刘神隐一下就崩溃了。

三十好几的爷们当着另一个男子汉的面捂着脸呜呜直哭。

这个真诚的讲述状态特别打动我。

故事结束的时候,我一直想弄明白,那个打动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后来发现,就是故事里这些人失控的、动摇的瞬间。

刘神隐查案过程中的冲动、不淡定,因为要抓的人是自己的兄弟;还有决心复仇的罗晨,在碰到李贝之后陷入的犹豫,那一刻的他们特别真实、生动。

这个故事里的恨、恶、愤怒都很强大,让人难以挣脱。但生命里那些美好的存在,依然能让它们被暂时放下。

这是人最本能的善意。

那天聊到最后,我问了刘神隐一个问题,如果还有机会见到罗晨,你最想跟他说什么?他没说出口。

他回我——

「之前我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这次我想好好告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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