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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我看着眼前这人。

不算上昨日在八角亭听到的那场冷彻心扉的对话,这是我和严栩这几个月来正儿八经的第一次见面。

这个偏门一般无人前来,除了我和他,四下便只有两个值守的宫女。

本来的计划被他的出现打乱,我免不了内心慌乱,但还强作镇定:「殿内炭火烧得足,太闷,我……出来透透气。」

严栩皱了皱眉:「怎的穿得如此单薄?」

我未料到他会问这么一句,一时没有作声。

他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今日宫中人多,透会儿气便回去殿内吧,不要……乱跑。」

我点点头,便佯装倚着栏杆看雪,却半天也不见他离开。

实在忍不住,我回头对上他的目光:「二殿下……不回殿内吗?」

他顿了顿,道:「……和你一样,透透气。」

我压下内心翻涌而上的情绪,一边起身一边扯出一个得体的笑:「那,我去那边走走……」

谁知他却拦住我的去路,柔声道:「天凉,回殿内吧。」

明明几月前抱着赵凌问我「一本字帖至于如此」,明明前日说这个婚约还算数就是贻笑大方,今日面对我,他居然还能装出这样一副温柔的样子,倒也是难为他了。

可这样的温柔,如今对我却似折辱一般,令人不堪忍受。

想到此,我气性便翻涌直上:「二殿下是不是管得有点多,我不过想……」

想字还未落音,便觉耳边一阵凉风,右侧发带断落,一记飞刀似擦着我耳边划过,直直地飞插在严栩旁边的柱子上。

我惊惧回头,两个宫女已然倒地,殿内不知谁喊了一声:「有刺客,护驾!」 瞬间惊叫声、桌椅倒地声、刀剑相交声,混为一片。

从小生长在大齐皇宫的我,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只呆呆地立在那里,想跑却丝毫挪不动脚。

还未反应过来,严栩已一把拉过我护在身后。而围着我们两个的,是四个身穿杂耍班子衣服的人。

我认出来,他们就是方才在宴会上表演之人,飞镖杂耍还获得了满堂彩,受了帝后的不少赏赐。

谁知,竟是混入皇宫的刺客。

我虽不懂武,但也看得出来,对方招招致命。

严栩身上只带了一把短剑,又要护我,战得十分辛苦。

背后忽然一阵凉风袭来,我本能转身,却被严栩直接揽过转了个圈。

我吓得闭眼,再睁眼时,严栩肩上,赫然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身后是一个插入木柱的带血飞镖。

那飞镖,原本会插在我身上。

他今日穿的,是件月白色长袍,鲜红的血瞬间浸染在衣衫上,触目惊心。

严栩受了伤,冷汗不断从鬓角滑落,又要以一敌四,渐渐落了下风。

我大声惊呼,希冀能喊来宫中护卫,却良久不见一人前来。

如此下去,恐怕我二人都会命丧于此。

刀光剑影中,严栩忽而低头对我道:「抱紧。」

不作他想,我双手环上他,他受伤的那只手则轻揽着我从栏杆一跃而下,另一只手持短剑舞动,所过之处,积落之雪纷飞,如大雾漫天,足以令对面之人看不清晰。

落地后,趁着他造出的雪雾,他拉起我的手:「走。」

重华殿偏殿,有几处常年堆积杂物的房间,严栩推开一间,揽着我进入。

我惊魂未定,却看他走向花屏所在之处,转了转旁边看似杂乱摆放的一个砂罐,花屏转动,后面的一方天地也随之出现。

严栩转身对我点点头:「房门阖上即可,过来。」

我将房门关上,随他进入花屏后方,他将砂罐复原,花屏缓缓转动,终是将我俩罩于这一方隐秘天地中。

他背靠着花屏席地而坐,神色中透着一丝疲惫,看向我:「先在这里,他们找不到的。」

我跪坐下来,着急道:「你肩上的伤,血还未止……」

他抬眼看了下,了然一笑:「镖上有毒。」

我惊呼一声:「什么?」

上前轻轻拉开他肩上的衣衫,伤处果然已成一片青紫。

可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说:「这毒,会怎么样?」

他闭着眼,轻声道:「我会竭力压制毒性扩散,如果气运好,至正在毒发至全身之前找到了我们,便不会有事。」

我颤声道:「若……气运不好呢?」

他嘴角微勾:「那你要记得每年给我多烧些纸钱了……」说罢,他睁开眼看向我,愣了下,又笑笑,「别怕,至正要连这都做不好,那我这些年也白培养他了。」

我低头悄然拭去眼角吓出的泪珠,看着他镇定的模样,思绪也渐渐平稳:「二殿下可知,今日行刺的,是何人?」

方才被突如其来的刺客吓断了魂,现下静心想来,此事却有诸多不合理之处。

他没答,却是冷笑道:「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北梁的皇宫,能光天化日总出现刺客了。」

总?这莫非已不是第一次?

细细想来,姑且不提要在守卫森严的皇宫行刺有多难,我和严栩方才站在偏门,那个杂耍班,一共也就二十来人,若是目标是梁帝或梁后,必是会直奔目标,又岂会分几人来偏门外专门对付我和严栩?

除非,殿内的那些刺客不过是掩人耳目,刺客真正的目标,就是偏门这里。

是我,或是严栩。

难不成,是四哥?

可若是四哥要杀我,以他的手段,完全可以悄然进行,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而梁帝若要杀我,更不必如此。我人就在梁宫,若两国真的开战,他大可当众处死我,或许还能给北梁将士长些士气。

若刺客不是冲我来的,那莫非是冲严栩来的?

可又是谁,竟敢费尽心机杀北梁的二皇子?

「在想什么?」

严栩睁开眼,我的目光落在他的短剑上。

我看了半晌,轻声问:「二殿下……平日在宫中,也都随身带短剑吗?」

他转向我,漆黑的眸子像要将人吸进去,忽而笑道:「雅芸,我认识的女子里,怕是没有哪个能比你聪明。」

他顿了顿:「今日之事,牵连到你,很是对不住。」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他肩上,「你若没有替我挡这一镖,以我的身体怕早已……这伤……」

话音未落,却听到房门嘎吱开了。

我立刻噤了声,花屏外传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女声:「二哥哥……你,在里面吗?」

是赵凌。

「二哥哥,是我,凌儿……那群歹人已经被抓起来了,你是不是受伤了?你在这里吗?」

赵凌的声音还带着哭腔,怕是已发现了偏门外打斗留下的血迹。

我看向严栩,他闭着眼睛,像是半点没听到花屏外心上人焦急的声音。

我心咯噔一响,他不会是睡着了或是晕过去了吧,便向他那边凑了凑,小声道:「外面是赵小姐……」

谁知话未说完,就被他大力一拉跌坐在怀中,我未喊出的惊呼被他的掌心吞没,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是他低沉的声音:「莫作声。」

我身子一僵,便也一动不动。

赵凌找了一会儿,和随行的嬷嬷低语了几句,便关门离开,临走还听到她似在低声抽泣。

接着,听声音她是又去隔壁那间找了。

我不明白严栩为何不告诉她我们就在这花屏之后,毕竟他现在中了毒,若能让赵凌帮忙,那不是最好不过?

还是他不想让赵凌看到我和他在一处?可现在都什么情况了,到底孰轻孰重?

正欲发问,却听严栩在我耳边哑声道:「至正知道这个地方,他若来了,自会进花屏后找我们。除了他,其他人,都……不要相信……」

我愣了愣,回头一看,他已双眼紧闭,应是晕了过去。

我轻轻扒开他肩上的衣衫。

受伤之处已变黑,我不懂医,也不懂毒,但我知道,毒性已让他失了意识,这绝对不是好事。

严栩醒着,还能靠自身功力压制毒性,如今他晕了,怕这毒,也会发得更快了。

要等至正来,怕是等不及。

我叹了口气,不管那群人意欲行刺的到底是谁,不管他到底对我有情无情,他救了我一命,却是事实。

拆开锦袋,我拿出那枚若雨给我的解毒丸。

这次,就当是两清吧。

自此之后,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只是我自小也算锦衣玉食,哪里做过喂人吃药之事,拿出药丸后,倒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药丸虽不大,但不知如今他这副模样,可还吞得下去?

心一横,我用嘴咬下药丸的一小块,捏在手中。

另一只手轻轻抬起严栩的下颚,他嘴微张,我便捏着这药缓缓推了进去。

幸的是,他虽意识不清,但还知吞咽,我长舒一口气,便将药丸剩余部分按此法喂给了他。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严栩全身冒出一层又一层的细汗,面色却比方才好许多。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帮他拭去额头的汗,擦到脖子处,顿了顿,想着伤处周围也还是擦一下的好,便轻轻拉开他的衣衫。

谁知此时房门突然被打开,我一惊,帕子掉落,手一用力,竟一下将他上半身的衣衫都扯开了。

映入眼帘的,却是他左胸处一道长长的伤疤。

来不及惊讶,砂罐转动,至正已带着人出现在我面前。

至正看着衣衫不整的严栩和我,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居然红了:「公……公主?」

我站起身:「事情始末等二殿下醒来自会告你,现下二殿下中了毒,我虽给他服了解毒药,但是否真的能解此毒,还是未知。」

至正赶忙上前,几个人将严栩扶出,另安排了两人送我回清门殿。

严栩大概性命无忧,但我出宫之事,却多半没法成行了。

内心焦灼地回到清门殿,看到珍姑姑和阿灿时,我心中一凉,果然她俩也没走成。

珍姑姑说,灵犀一听到重华殿发生了行刺之事,便立刻取消了今日的安排,让珍姑姑和阿灿在殿内等着,她则在宫中四处寻我。

阿灿手中拿着一个笼子,里面是一只小翠鸟。

「灵犀说公主若回来了,便放了这鸟儿,她便能知晓。」

半个时辰后,灵犀回来了。

出乎我的意料,据灵犀所说,殿内还真死了人。

死的是段妃。

听闻刺客本是冲着皇后去的,段妃却突然冲上前帮皇后挡了一刀,正中心口。

这群刺客是死士,嘴里早就藏好了毒,被抓后皆吞药自尽。

只是人数却对不上,戏班子进宫二十一人,最后抓到了十九人,还有两人,把各宫都搜了个底朝天,也未能找到。

清门殿也被例行搜了一遍,珍姑姑和阿灿未走成反而成了幸事,否则凭空少了两人,怕我是如何都说不清。

因着行刺事件,各宫门的进出也严了许多。

三人急得团团转,我安抚她们:「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此事如今急不得,待这阵风头过了再作打算吧。」

珍姑姑叹了口气:「就怕公主待在这里,夜长梦多。」

第二日傍晚,一个老宫女在宫中西南角一口井中打水,意外在井中发现了两具尸体,看衣装竟是一直未寻到的那两个刺客。

如今刺客都被找到,宫中众人吊着的心才重新安定下来。

又过了一日,麟趾宫传来消息,说二殿下醒了,请我过去。

灵犀陪我前去,在经过清门殿前的花园时,竟听到一棵树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似是人声。

这个花园因挨着冷宫,鲜有人来,灵犀警觉性高,赶忙护我在前。

我俩轻轻走近,却看到是一个老宫女在自言自语:「老天保佑,先是钰妃娘娘,又是段妃娘娘……老天保佑……」

我和灵犀对视一眼,本欲离开,却在转身的一刹那想起:钰妃……钰妃?

钰妃不是严栩的母妃吗?

段妃是替皇后挡刀而死,可钰妃,不是突发急症病死的吗?

这两人,莫非还能有什么干系?

我正想着,却不慎踩到一截掉落的枯枝。

嘎吱一声,老宫女便吓得站了起来。

我本欲上前询问,谁知那老宫女一看到我和灵犀,就像见了鬼,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灵犀还想去追,我拦住她:「算了。」

灵犀边走边皱眉:「这些老宫女好些都住在宫里西南角,老了出宫也没法生活,就留在宫中做些简单的活计,平日里应该是不会出来的……这个看着疯疯癫癫的,莫不是得了癔症?」

我说:「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以后与我们也没甚关系了。」

到了麟趾宫,至正已等在门口,行至内殿,却见赵凌正从殿内走出。

她今日着了一身妃色襦裙,双眼脸颊皆是红红的,整个人看着娇弱欲滴。

赵凌手中还端着一个空药碗,大概是刚服侍严栩喝过药。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便马上行了礼,端着药碗匆匆离开。

至正小心翼翼看了看我,道:「公主,是皇后娘娘让赵小姐来照顾殿下的……」

我笑道:「赵小姐细心温柔,有她照顾自然是极好的。」

说着便进了屋,至正低头将门从外面关上,屋内其余伺候的人也都被带了出去。

严栩正半倚着床榻翻着书册,就算带着病容,那张脸依旧清新俊逸。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如此招人的一张脸,我此刻倒有些理解赵凌方才那般害羞的原因了。

以前我不也是因为看了一眼这张脸,便深陷其中,无可自拔了两年多。

他放下书册,对着我眉眼一弯,尽收万千温柔:「来了。」

我走近,坐在床侧,两人沉默对望了一阵,他率先开口:「可有什么要问的?」

我摇摇头。

他似是诧异,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书册,「我以为,你会有不少疑问,那日之事……」

「我今日前来,是要多谢二殿下当日救命之恩。」

前日发生的事,估计是他封了口,宫中只知他因刺客受了伤,却不知那日他与我在一处。

若说疑问,也不是没有,但那不过是北梁和他的事。

待我离开这里,就和这些人、事,再无关系,又作甚操这些无用的闲心?

他挑了挑眉:「说到底,应该是我谢你,怎倒你谢起我来了?」

我看着他,笑笑未作声。

他笑道:「你若不问,那我来问。雅芸,你会医?」

我摇摇头:「不会。」

他坐起身了些,「至正说你给我服了解毒丸,太医也说我解毒的时机刚好,若是再晚些,毒素侵入五脏,便回天乏力了。」

我道:「那药丸是我从齐宫带来的,据说是可解毒。其实我当日也是试试,我并不会医。」

他默了下,随即笑笑:「你那日问我为何在宫中却佩短剑,」他顿了顿,「那么,那日在宫中,你又为何随身带着此等解毒的良药?」

一丝凉意从脊柱自下而上,我忽而明白,今日他叫我前来,到底是何意。

我对上他的双眼,他眼角含笑,但眸底漆黑,刚才的柔情仿若昙花已谢,眼底更多的是窥探、怀疑和一片冰冷。

就像北梁冬天的夜晚,冷彻心扉。

他想让我说什么?

那日在花屏之后,我便猜出,这场行刺,他怕是早就知晓。

他若不知,又怎会在偏门独自等候?又怎会提前安排好至正来寻他?

回想那日他在偏门,更像是在等,等猎物上门。

谁是他的猎物,我不知,他的计划是什么,我也不知,只是我,却无意中变成了破坏他原本计划的那个人。

他怀疑我,倒也不无道理。

我内心坦荡,直视他的双眼,淡淡道:「二殿下,我来这里两年多,对梁宫的人和事,都不感兴趣。」

他愣了愣,复又向后靠了靠。

马上,他便恢复了我熟悉的那般温柔,仿佛方才的试探从未存在:「今日躺在这里,倒是有点想念你往日做的汤。去年我得寒症,嗓子痛得食不下咽,唯独吃得下你做的汤,里面菜煮得又甜又烂,叫什么来着?」

往昔种种浮上心头,那是我曾经自以为是的甜蜜,如今则是足以杀死人心的毒药。

我抬头看向门的方向,一个如拂水之柳的影子,似在门外踌躇已久。

我没有回答,却略抬高了些声音问:「二殿下可还记得,几月前曾答应我,要查那书信之事?」

门外的影子瞬间呆立不动。

我回头看向严栩,笑脸盈盈:「如今可有结果?」

严栩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所写。」

「那殿下查到是谁所写了吗?」

等了一会儿,他道:「还,未查到。」

一时无言,他开口道:「雅芸……」

我心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起身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于理不合,二殿下既已无碍,我便先回去了。」

他皱了皱眉:「以往也……」

我回身行了个礼:「二殿下好生休养。」

推开房门,果然是赵凌站在门口,她像是吓了一跳,双手一松,盘子掉落到我脚边,芙蓉糕滚了一地。

我弯腰捡起盘子,递到她手中,看着她一脸怯怯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赵小姐每次见本宫,都如此紧张,是为何?」

她眼角含泪:「臣女……臣女……」

我走近她,在她耳边低语道:「赵小姐既连本宫的字都敢仿,还有什么好怕的?」

盘子再次落地,叮当作响。

过了半月,宫中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中宫虽未明着下令禁止谈论那场刺杀,但各宫多少有些忌惮皇后,也甚少再提及此事。

至正来传过两次话,请我至麟趾宫,我都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拒了。

清门殿前的花园却成了我的最爱,落雪声令人心神安定,白日无事,我便常去花园看雪。

这日我从花园踏雪归来,却见一个麟趾宫的侍女候在殿门口。

侍女笑着行礼:「给公主请安,二殿下让奴婢来传个话,说皇后娘娘的懿旨马上到,书信那事已调查清楚,确是有人故意栽赃诬陷,这清门殿偏僻清冷,不利于公主休养。二殿下已派人将映雪阁都按公主原来的习惯归置好了,公主收拾妥当,便早日搬回去吧。」

我手中抱着暖炉,淡淡道:「本宫知晓了,二殿下费心了。」

侍女离开不久,懿旨果然来了。

我猜不出严栩和皇后到底是何意,但内心的不安愈重,问灵犀:「可还有出宫的法子?」

懿旨既已到了,我若拖着不回去映雪阁,倒会教人生疑。毕竟按常理,是没人愿意在冷宫长待的。

可若回了映雪阁,严栩已经疑心于我,我要从他眼皮下离开,怕是难上加难。

灵犀犹豫了下,道:「属下之前和莫旗还安排过另一条离开的门路,只是此法不甚稳妥,故没和公主说过。宫外每隔几日便会送柴炭到惜薪司,莫旗有个身份是帮惜薪司做事的,有入宫的令牌。他平日和我若要相见,也是借这个门路。因冬天宫中柴炭烧得多,一晚常常要运两到三次,待他第一次入宫送完柴炭后,公主可扮作随行去取柴炭的内臣一道出门……只是此法,一是要委屈公主扮成内臣,二是万一遇到对公主熟悉之人,怕会有被认出的风险。」

我沉吟道:「这倒是个法子,我在宫中相熟之人并不多,只是一次可出几人?」

灵犀道:「宫中送炭,一向是两个内臣再加一个运炭小厮,我可和公主一道扮为内臣,护公主出宫。」

「那阿灿和珍姑姑……」我摇头,「我若走了,她俩留在宫中,若被发现,怕是都活不了。」

我看向灵犀:「可还有其他法子?」

灵犀摇摇头:「因着行刺那事,其他宫门的守卫都增加了一倍有余,只有运炭和山泉水的西宫门现在尚可一试,而且莫旗常来运炭,和守卫也熟络些。」

我明白,此法有风险,但此刻,却不得不试。

珍姑姑和阿灿都劝我先走,我却不能对她们两个不管不顾。

我说:「你们是我带来北梁的,没有我走而把你们留下的道理。」

第二日,我去见了皇后。

皇后懒洋洋地半倚在榻上,表情恹恹的,似有病容。

我早听说刺杀发生后,皇后精神不济,如此看来,传言倒也不假。

我来,不过是为我的人,求个出宫的恩准。

皇后听了,倒也未为难于我:「服侍公主的这些人,本就是公主从齐国带来的,怎么处置自然随公主,本宫皆是允的。」

我行礼谢恩,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皇后眯着眼睛看着我,随即笑笑,「这天寒地冻的,怕是回齐国的路也不好走吧,万一路上发生个什么事,怕公主反而伤心啊。」

我心中一跳,但还是笑着回道:「娘娘心善,雅芸……会帮她们打点妥当。」

回了清门殿,我安排好珍姑姑和阿灿白日出宫的时间,嘱咐道:「皇后恐会派人盯着你们,出了宫,就去莫旗安排好的地方,没有其他情况,千万不要出来。」

珍姑姑和阿灿皆红了眼眶。

珍姑姑道:「公主何苦为了奴婢们让皇后生了疑,万一公主走不了,那奴婢们就算死一万遍也……」

我笑笑:「你们白日走,我晚上便走,就算她对我生了疑,也没那么快动作。倒是你们先出了宫,我才能心安。」

珍姑姑抹了把泪:「公主吉人天相,定要照顾好自己。」

阿灿已在一旁低低抽泣,话不成声。

入夜,我换上内臣的衣服,将灵犀给我护身用的短刀藏好,两人一道悄然向西宫门走去。

北梁入了冬,便天寒地冻,尤其晚上,更是凉风刺骨。

一路上甚少见人,偶然遇到的几个侍女内臣,也都行色匆匆。

我和灵犀一路无语,只低头赶路,远远望去,与其他宫人无异。

去西宫门,要穿过一片小竹林,若沿着竹林拾级而上,便是宫中赏月佳地,渚浪亭。

去年中秋夜,我还与严栩在此燃灯赏月,我左手腕上的七彩绳,便是那时系上的。

北梁习俗,中秋节女子若系着七彩绳对月许愿,月宫娘娘便会降下福祉。

待他日七彩绳断,当日许的愿望便能够实现。

我内心苦笑,怕是我的愿望连月宫娘娘都知道难以实现,那七彩绳,好像怎么也断不了,便也一系便系到了今日。

那日严栩只与我待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我只道他兴许有事,第二日却在他案前,看到一张字谜。

那是一行娟秀的小字:「东西南北连阡陌,三颗疏星月一钩。」

再后来又听说,中秋那日赵大人家中摆了射灯虎,灯谜皆出自赵凌之手,京中人人称颂赵家幺女蕙质兰心、才情出众。

现在想来,那日他匆匆离去,大抵是去了赵家。

触景生情,我抬头望月,渚浪亭确实是个赏月的好地方,但我此刻,只想离西宫门近些,再近些。

只是抬眼看时,亭中却有个人影。

我和灵犀对视一眼,本想放轻脚步赶忙离开,却听到亭中之人带着醉意喝道:「站住,谁在那里?」

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声音,是严漠。

严漠与我,虽不及严栩相熟,但也是认得我的脸的。

我低着头不敢抬,余光瞥见他似是坐在亭中饮酒。

「原来是两个宫人。」严漠双眼迷离,晃悠着手中的酒杯,脚下还有不少歪倒的瓶子,看样子已喝了不少。

「你俩上来,帮我倒酒。」

我和灵犀对视一眼,她比画了个手刀,我摇摇头。

严漠的身边不应该没有人,对他出手太危险。

我和灵犀上前,我低着头拿起酒瓶给他斟满,严漠摩挲着酒杯,一饮而尽。

要么天色太暗,要么他真是醉了,总归并没注意到我的长相,我和灵犀快速地给他再斟满,只盼着他越醉越好。

又一杯斟满,谁知他却忽地拽住了我的左手腕。

我惊恐地看着他,以为被他认出,一时间忘记了挣扎。

他却没有看我,另一只手把玩着酒杯喃喃道:「为何……为何我抛下这么多……宁愿……忤逆母后……你却要如此,待我……」

我低着头不敢动,半晌听不到声音,再一看,他已然醉晕了过去,只是手还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腕。

竹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人前来,我赶忙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和灵犀躲到一旁。

只见几个宫人拿着毯子和暖炉,正匆匆向亭子走来。

灵犀拉了拉我,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已有一道红痕,原本系在手腕的七彩绳,也没了踪迹。

接下来的一路,我都惊魂未定,方才严漠的话如余音绕梁,也让人不寒而栗。

到了西宫门前,莫旗已安排妥当,本该和莫旗一道去运第二次柴炭的两个内臣已被他迷晕,我和灵犀拿着那两个内臣的令牌,混在送炭队伍中,跟着莫旗,向西宫门走去。

此刻刚好宫门值守侍卫轮换,运柴炭的车已排了几辆,侍卫匆匆看了眼我们三人的令牌,便挥了挥手:「快走。」

我心中舒了一口气,正待赶紧穿过这宫门口,却听到几个人同时高声喊:「沈公公来了。」

只见宫门口一人缓缓走进,后面还跟着几个点头哈腰的内臣,我们被迫停在原地,沈公公则昂着头,一路睨视着运柴炭的队伍。

我在宫中,基本没和这些掌管内务的公公有过往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公公从我面前经过,忽地停了下来。

身后一个内臣立马上来踹了我和灵犀两脚:「哪里做事的,没规矩,见了沈公公不知道行礼。」

踹的力度不小,且正中我膝盖,我痛得顿时跪了下去,只得哑着嗓子道:「小的知错,请沈公公大人有大量……」

沈公公哼了一声,似是还算受用。

一个惜薪司的宫人上前赔笑道:「沈公公,各宫娘娘要得紧,今日还得再拉二十车柴炭回来,您看……」

沈公公哼了一声,大手一挥,那个宫人便道:「你们几个,还不快走。」

我膝盖吃痛,咬了咬牙,挣扎着站起身。

可每走一步,那膝盖的痛都直达全身。

走出宫门不过几步路,我已全身是汗。

灵犀看我受痛,小声道:「公主再忍忍,一会儿到了岔路就有人接我们了。」

我忍着痛:「莫担心,我受得住。」

只要能离开这里,再疼,我都受得住。

到了岔道口,莫旗和后面的人喊道:「兄弟你先走,我这推车轱辘坏了。」

说罢,莫旗假装将车推远检查轱辘,灵犀则搀着我,在树影处转了个弯,走向另一个岔道。

一辆马车正等在那里。

愈是走近,我愈觉得心上发热,眼也发热,这个看着毫不起眼的马车,登上去后,仿佛梁宫的一切,都将化为过眼云烟,和我从此再不相干。

我做公主这么些年,这怕是我做过的最出格、最惊险之事,却也是最心悦之事。

心中百感交集,却忘记伤了的膝盖受不得力,上马车时我一个踉跄,看着就要摔倒。

谁知这时,一个有力的臂膀接住了我,我不知车里居然还有别人,瞪大双眼看清来人,却忍不住眼角一潮。

这人笑起来面若桃花,还是我记忆中那副风流蕴藉、落拓不羁的模样。

「小芸儿,别来无恙。」

面前这人,正是我姑母敬文长公主和温平王之子,我的表哥,云鹤世子。

京中人皆知,云鹤世子善文墨、长音律、会制香酿酒、能舞刀弄剑,不知是多少闺阁贵女的梦中人。

只是他既不愿入仕,至今也未娶亲,一个人倒也活得风雅自在。

车外马蹄声起,他将我扶好坐稳,打量了我一眼,眉眼含笑道:「北梁看来还是养人的,小芸儿气色看着倒比以往好些了……」

我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内臣的衣服,不禁被他说得面上一赧,道:「表哥……」

他笑着递过来一个小酒壶:「先喝口,暖暖身子。」

我打开壶盖,酒香四溢,喝了几小口,便觉得全身渐渐都暖起来了。

正欲发问,他像是知道我心所想,挑眉笑道:「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在此处?」

我点点头。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在北梁,会见到云鹤表哥。

路边忽地传来声声犬吠,他掀开帘子看了眼车窗外,确认无事后回头向我道:「我其实本来就要来北梁……嗯……寻人,前些日子听堇年和若雨说,你已打定主意要离开梁宫了,便想着先过来看看你,兴许能帮上什么忙也不一定。结果路上有事耽搁了几日,昨日才到,因着你今日就要出宫,传消息多有风险,便只有莫旗知道我也来了这里,并未提前让你知晓。」

原来如此,我不禁道:「雅芸此番出嫁和亲,非但未能为齐国解忧,却让兄长们为我烦扰甚至犯险,也不知边疆战事是否一触即发……」

他却摇摇头:「两国邦交,本就不该让女子来背负。如今老四和北梁,怕都是心怀鬼胎,蠢蠢欲动,你再待在那里,不过是成为被利用的棋子罢了。再说了,」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哪有什么烦扰犯险,若胸中没个万全之策,你当你五哥和我敢将你轻易接出梁宫。」

这一席话,就像春日的微风拂水,将我的不安和愧疚轻轻抚平,在心底荡出圈圈涟漪。

「所以,」他慵懒地向后一靠,看着我,眉眼微翘,「你呀,就莫要担心这些个了,至于别的嘛,几月前,华堇年曾派影卫从京中接我到他那里。我急匆匆赶去,以为他有要事商量,谁知他却闲庭信步,说就是想问我要个酿酒的方子……所以你看,他还有时间酿酒,可见心中早有成算。老五这个人,真不是常人能比的,唯一的弱点估计就是他娘子了……」他接着慨叹,「若不是当年被宁雪静最后扮成若雨摆了一道,老四又怎可能是他的对手?」

我笑道:「五哥现在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倒也不错。」

云鹤眼底波光微转,悠悠笑道:「他不过是看着像个闲云野鹤罢了,有些事却也是不得不做,他这种身份,总有些逃脱不了的,唉,宿命……」

我想了想,还是不禁道:「只是两国若真的战了,大齐此次恐怕不能像之前那般占优。」

云鹤挑挑眉:「哦?此话怎讲?」

我道:「现在冰天雪地,马上就要进入最寒之季,若论天时地利,则更利于北梁,齐国的将士怕是不一定受得住这般寒冷,北梁没准就在等这个时机……」

他笑道:「小芸儿不是个皇子也是可惜了。」

我说:「表哥莫打趣我,我不过在北梁待了两年多,对这里的人和事也略微熟悉了些。」

「不过,」他对我眨眨眼,「你都不在梁宫了,何必再操这个闲心?」他想了想,道:「不如表哥带你去游山玩水散散心,可好?」

我扑哧笑了出来。

是啊,既然已经出来了,我又何必再庸人自扰?

今夜本是如此紧张,可有云鹤表哥在,我却着实觉得轻松自在了不少。

连膝盖上的伤,都觉得没那么痛了。

马车又绕道转入另一条路,灵犀进来帮我膝盖上药。

她小心翼翼挽起我的裤腿,膝盖处一片青紫,周围隐有淤血,可见当时踢的人有多用力。

我虽身子不大好,但自小喜静不喜动,如此重的皮外伤也是没受过的。

尽管灵犀上药很轻,我还是痛得「嘶」了一声。

云鹤的眸子在看到我的伤处后陡然转暗,笑意敛起:「北梁宫中,居然还有人敢对你如此?」

我抬头看着这位素日里玩世不恭的表哥,突然想起有次柔嫔来找母妃聊天,「姐姐可记得长公主家的云鹤小世子,那日世家比剑,听闻云鹤世子剑如飞风,把张大人家那个嫡子吓得差点尿裤子。」

母妃笑道:「温平王当年四处征战时,也是闻者皆惧,世子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又怎会差?」

静可倾倒众生,动能上阵杀敌。

我摇摇头,把今日发生之事说了一遍。

他听罢,神色略缓,也摇头慨叹道:「倒不知这北梁的宦官,架子居然这么大。」

我道:「我也未曾想到,以前齐国哪里有这样傲气的内臣,所以才遭了这一脚,但终归有惊无险,也算长了见识。」

灵犀已帮我上完药,叹了口气:「还是伤到了些骨头,公主最近怕是要慢些用这条腿。」

云鹤看了看,道:「先忍几日,等到地方了,还是好好将养一阵子才好。」

说到此,我问道:「表哥,我们这是往齐国走吗?」

他摇摇头:「我有两个北梁的朋友在原州,现今天气愈冷,你身子弱,不宜在这冰天雪地里车马劳顿。我们先去原州,至于什么时候离开北梁……不如等过了年,再视边疆形势而定。」

「那珍姑姑和阿灿呢?可与我们一道走?」

云鹤道:「你说你那两个侍女?我们这次不能带她们俩,否则目标太大,容易引人怀疑。但她俩很安全,我和莫旗安排得很稳妥,你大可放心。」

我点点头,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但还是踌躇道:「只是我的离开,被发现是早晚之事,若待在北梁,心中总还是觉得不大放心……」

他了然一笑,递给我一个鱼符,我心中疑惑,问道:「这是……」

他笑笑:「这是早就备好的,你的新身份。」

我惊喜地看向他。

据云鹤道,他自那次大齐宫变后,行走各国便用的是岳人的身份,叫云白,是个岳国太州的画商。

而此次给我的身份,则是他的妹妹,叫云月。

「到了原州,我们先住到我朋友张进鹏家中,他们只道你此前是去北梁上京看望出嫁的表小姐,不会多疑的。」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吓了一跳,不禁道:「外面……外面……」

云鹤倒是平静得很,将手搭在车窗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笑道:「害怕宫中的人追过来?」

我点点头,内心的惊惧怕是在脸上表现得一览无余。

「小芸儿放心,我布的路,他们找不到的。」他的声音让人安定,「表哥此次,定会护你到安全之地。」

我看着他,心中那块一直强撑的坚强不觉塌了方,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只能低头拼命强忍,不让泪水翻涌出来。

一抹淡淡的兰草香袭来,我抬起头,只见他胳膊抬起,宽袖垂落,袖上还有淡淡的兰草纹。

他下颚微抬,虽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但双眸却充满温情,看得人心头一暖。

「哭吧,袖子借你,也是时候哭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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