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尽致地哭了一场,北梁宫中的那些日日夜夜,似乎都翻篇了。
隆冬的北梁,大雪漫天,虽车外天寒地冻,沿途景色却也着实不错。
云鹤表哥一路不慌不急,云淡风轻得让我感觉似乎此行真的不过是与他出来游山玩水,再加上沿途确实未见追兵,我悬着的心也慢慢踏实。
从上京去原州本来八天路程,约莫是云鹤走的路线不同,我们用了十来天才到达原州。
原州地处西南,是北梁最为富庶的地方之一,再隔三城便是与大齐毗邻之地。
原州人从商居多,多行走于北梁各地,风气也较其他地方更为开放。
云鹤所说的朋友张进鹏,其父便是北梁几大盐商之一。
张进鹏家虽从商,但他本人却丝毫无一些商人的油滑之姿,是个爽朗清举之人。
他接到云鹤和我,赞道:「这就是令妹?果然和云兄一般仙姿玉质。」
云鹤坦然应下,我却颇为不好意思,只得道:「张公子谬赞了。」
他带着我和云鹤至房间,对我道:「这天寒地冻的,实在不宜再车马劳顿,云姑娘且安心住下,云兄对我有救命之恩,一直无以为报,你们能在此住一段日子,是鄙人之幸。」
说罢,他身后居然冒出一颗脑袋,笑脸如花:「这位姐姐好生面熟。」
张进鹏笑着介绍:「这是舍妹蕙芯,」又回头道,「你今日第一次见云姑娘,怎就面熟了?」
蕙芯笑嘻嘻道:「云姐姐长得像我梦中的仙女,所以面熟呀。」
蕙芯比我只小两岁,张家女眷少,她性格活泼,平日里本就不愿与姨婆们一起,见我来了,甚为欣喜,便常来找我一道聊天。
云鹤也懒得改口,仍唤我小芸儿,大家皆以为他唤的是云,只当是家人喜如此唤我,却不知道此芸非彼云。
到了原州的第三日,云鹤找来他的另一挚友宋瑾,帮我看诊。
宋瑾的师父,是北梁的一位老神医,人称秀山先生。
他本人拜师多年,之后便在几国之间游历,也是前不久才回的北梁,现下就住在张府隔壁街上。
蕙芯引着他来了我的屋子,他和云鹤打了声招呼,便坐下给我看诊。
宋瑾生得剑眉星眸,诊病时澄静缄默,乍看怎么都不像游医,倒像是哪里来的贵家公子。
他诊了诊我的脉,眉头微皱道:「近来是不是常有眩晕感?」
我愣了下,倒未承想他竟连我的老毛病都诊得出。
头晕其实是娘胎里带的毛病,之前齐宫御医为此给我调理了十来年,但却很难去除病根。
以至于我如今若是劳累,晕症便易发些,只是因每次只要休养一阵便好,我也就不大当回事了。
这十来日车马劳顿,确实也小犯过几次。
云鹤道:「小芸儿确实有晕症,是常年的毛病……以前也吃了不少药,你可有什么医治的法子?」
他说:「膝盖上的伤没什么大碍,每日换药即可。只是这头晕的病症,若想除根,怕是要至少吃三月的汤药才行。」
若说除根,我心中大抵是不信的,毕竟这症生来就有,喝了那么多年的药,连齐宫御医都看不好的。且因着打小汤药喝太多,以至于长大后我最不愿碰的,便是汤药。
现在想到汤药那苦味道,喉咙都会泛起一阵恶心。
我见过的名医也着实不少,再看看宋瑾年轻俊朗的脸,怎么也没法说服自己他比齐宫的御医还厉害,内心对他所说的要喝三月汤药这事,不自觉地就生出了一丝抵触。
我踌躇道:「宋公子,其实这个晕症,是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我这么多年也习惯了,治不治都行的……」
他正在写方,听罢抬头道:「怕苦可不成。」
我:「啊?」
他抬起头,看着我微微笑道:「都说良药苦口,其实并不是随便说说,难治的病症,既要对症下药,又要患者坚持服药,才能药到病除。」
一下被戳中内心所想,我面上赧然,但想想要喝三月的汤药,我脸不禁皱成一团,求助似的看向云鹤表哥。
云鹤看我表情纠结,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小芸儿你是不喜汤药的……哦,要么还是坚持一下,宋瑾可是真神医,能给你三月去了病根那是极好的……」
宋瑾抬头:「不喜汤药?」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小时候汤药用得多了,如今便有些……」
我此刻自觉有些矫情,心道,估计在宋瑾眼中,我这个病人着实是烦人,心中便打定主意干脆捏着鼻子挺过这三月算了。
正欲说其实汤药也无碍,他却沉吟了下:「那丸药呢?」
我愣道:「丸药?丸药倒还好……」
他收了笔:「那便吃丸药吧。一日两次,我每两日制一次药,制好给你送过来。」
我赶忙道:「那多麻烦宋公子,不如还是……」
宋瑾却笑道:「若真觉得麻烦到我了,就好好按时吃药吧。」
云鹤倚着门框笑道:「小芸儿这长年的晕症要是被你这个神医治好了,我可定得好好感谢你才成。」
宋瑾抬了抬眼,「哦?你怎么谢我?」
云鹤挑了挑眉,没个正经:「要不我……以身相许?你意下如何?」
我和蕙芯都被逗笑,宋瑾却边收拾药箱边悠悠道:「以身相许那要看是谁,你……就算了。」
两人一道出门去,蕙芯呆呆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回头道:「云姐姐你可知,我之前觉得吧,我哥哥就是原州长得最好看的男子了,如今看到宋哥哥和云哥哥,再看哥哥,怎么就如同美玉变顽石似的,唉……」
我笑了:「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屡见不鲜?你不过是见你哥哥见得多,才会这样觉得。」
不过这三人若站在一处,倒真真是可以自成一道风景。
过了半月,我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常在屋中也闷得慌,便受蕙芯之邀,一道去看戏。
这个戏台子离张府不远,蕙芯还唤了两个平日里要好的姑娘,四人一道,观戏之地便在戏台对面的流芳楼。
流芳楼有双层看廊,这层除了我们所坐之处,还有一处中间位置一直空着。
我悄声问蕙芯:「那个位置看起来是个看戏佳座,怎的却一直空着?」
蕙芯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悄声道:「云姐姐有所不知,那是给大人物备着呢……」
我好奇心被勾起:「什么大人物?」
蕙芯道:「可不就是江太守家的女儿,江惜文嘛。」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气鼓鼓道,「姐姐你可知,自打江太守几年前带着家眷自上京来原州,原州的男子大半都被江惜文迷去了魂,见过的个个都夸她才貌双全,好像原州的姑娘都比她不过似的。那江惜文也是傲得很,据说觉得自己是上京来的,觉得原州什么都差上京一等,原州最好的绸缎首饰,都得先给她,她挑剩了才轮得到我们。这不,自打她要来这流芳楼看戏,最好的位置永远都得给她留着。」
说罢,她突然抬头看向我,双眼透着迷茫:「云姐姐,你在上京待过,上京真的比原州好吗?」
我摇摇头:「上京不过是国都,沾了些皇家之气罢了。在我看来,原州比上京不知好多少倍。」
我说的是真心话。
蕙芯眼中又焕发了光彩,高兴道:「真的?」
我笑道:「自然是真的。」
正说着,楼梯处传来喧杂人声,蕙芯撇了撇嘴,小声道:「每次都这么大排场,以为自己是公主呢……」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女子走上来,女子插着一支赤金镂花长簪,额间点着梅花钿,着一身绢纱百褶如意月裙,款款走来,确实亮眼得很。
江惜文落座后不久,今日的戏也开了场,这戏讲的是个挺悲情的故事,蕙芯和另两个姑娘都看得眼泪汪汪。
正看着戏,我感觉侧方似有一道目光。
转头一看,却见是江惜文正看向我们这边。
我没在意,便转头继续看戏。
不一会儿,却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到我面前。
「这位姑娘,我们家小姐想请您过去一坐。」
此时戏台上正演到一对苦命鸳鸯被迫分离,看台上的人大都在跟着抹眼泪。
蕙芯闻声,也转过头来,眼角还挂着晶亮晶亮的泪珠。
我觉得看戏中间来扰实在是无礼之举,对江惜文邀我也颇感意外,便问:「这戏还未结束,不知你家小姐找我何事?」
小厮似是没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话,愣了下道:「我家小姐觉得这一层也就姑娘看着像个上得了台面之人,想和姑娘做个朋友。」
一句话说得褒贬全含,看似在夸我,却是将我身边这三位硬生生地归于了上不了台面。
蕙芯呆呆地看着我,我抿了口茶,看着戏台淡淡道:「不好意思,我与朋友今日还要看戏,怕是没时间交新的朋友。」
待小厮回到江惜文那里,蕙芯凑过来,虽刻意压低声音,但难掩兴奋:「云姐姐,你居然拒绝了江惜文欸。」
我本就无意在原州与不相关之人结交,更何况还是太守之女,便笑道:「怎么?蕙芯想和她做朋友?」
蕙芯吐吐舌头:「我才不想。」说罢,又不好意思道,「况且她也看不上我们这些商贾家的,听说她,也就是王家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能被她看上眼,我们其他人呀,她都不正眼瞧的。」
旁边姑娘笑道:「王如筠」。
「对对,」蕙芯笑道,「听人说,王家想把王如筠送进宫当娘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以前在宫里做事的姑姑,打小就按着宫中规矩练着,这才入了江惜文的眼。」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心下了然了一半,「倒是别让她扰了咱们看戏的兴致。」
蕙芯点点头,几个姑娘便都专心继续看戏。
这出戏悲情到最后,苦命鸳鸯总算有了个好结局,也算泪中带笑。
只是我却哭不出来,看着蕙芯几个梨花带雨,我只能心中苦笑。
也不知这几年,是在梁宫里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还是磨掉了丝丝儿女情长。
起身准备离开,才发现江惜文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到底是不相干之人,我便也没有在意,和蕙芯几个一道下楼离开。
走到楼梯转角处,却见一人急匆匆逆着人流往上冲,竟是江惜文身边的那个小厮。
此人上楼步伐极快,我又刚好站在楼梯中间,一个没留意就被他撞了一下肩膀,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摔倒。
我正想着今日怎就如此倒霉,一双手突然拽住了我的胳膊,我站稳抬头,对上了一双看似轻佻的丹凤眼。
我轻声道:「多谢公子。」
眼前之人盯着我看了半晌,嘴角微勾笑道:「此乃举手之劳罢了,不知姑娘……」
只是话未说完,就被蕙芯急匆匆打断:「多谢庞公子,云姐姐,哥哥还在家中等我们,我们快走吧。」
说完就拉着我往下走。
走到街上,蕙芯才小声道:「云姐姐可千万别和方才那人接触,那人叫庞诣,是原州有名的纨绔,不过仗着自己家是原州首富,自己又有一副好皮囊,见到哪家长得好看的姑娘都要……都要言语轻薄一番……」
我点点头:「放心,我对此人不感兴趣。」
谁知第二日,庞诣便送来一套珠钗。
送珠钗的小厮道:「我家公子说,与云姑娘一见如故。」
我哭笑不得,那日我对他说的话不过「多谢公子」四个字,怎么就一见如故了?
隔日,庞诣又送来一对翡翠玉镯。
再隔一日,则是一对琉璃耳坠。
我头痛不已,只能一概不收。
接连送了十来日,被我全部拒收后,庞诣总算没再送来什么别的首饰物什了。
我想起蕙芯的话,心道,他大概又看上别家的姑娘了,便也没在意。
三日后,云鹤说我在屋里待得太闷,便拉我一道出门透气,谁知迈出张府大门没走几步,便见雪中立着一人,手上还提一个食盒。
此人见我,面露惊喜:「云姑娘!」
我愣了半天,实在没想到会在张府门口见到庞诣,毕竟前些日子他只是叫人送东西来,本人却从未来过。
难不成是觉得我连着拒收那些物什,驳了他首富的面子,所以前来算账吗?
他穿着一身黑色斗篷,肩上还落着一层薄薄的雪,看起来像是站了许久。
我踌躇问道:「庞公子……在此处等人?」
他眼角溢出笑意:「在等云姑娘。」
我刚想问他怎么知道我今日会出门,就听他道:「前些日子是我唐突了,我确实那日在流芳楼对姑娘一见倾心,送那些礼物也是希望能让姑娘知道在下的心意,却不想会给姑娘带来困扰,是我的不是。今日在此等姑娘,不过是想给姑娘带一盒如意斋的腊月包。」
我眨了眨眼,包子?
他似是读懂了我的困惑:「如意斋的腊月包,只有腊月二十三后才有,原州习俗,若能吃上如意斋每日出的第一笼腊月包,便能保佑来年顺心顺意。」
我待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道:「多谢公子好意,但还是……」
他身后的小厮上前道:「姑娘便收下吧,我家少爷已在这里等了姑娘三日,每日巳时来等,申时才走,怕姑娘困扰还不敢离张府太近,这头笼包子本就难买,买了还易凉,少爷连买了三日,更是想了各种办法,才得以在食盒中给包子保了温。」
「放心,」庞诣上前几步,将食盒带子塞进我的手中,「没有人知道是我送姑娘的,姑娘也不必觉得困扰,我只希望,」他露齿一笑,「云姑娘来年,能如意安康。」
说罢,他作了一揖:「年底宅中事多,怕再见云姑娘,要等年后了。」
他走远了,我才后知后觉,着实不应该收这一食盒包子。
许是方才他立在雪中的样子,实在太像那个以前立在麟趾宫前的我了。
回头走了几步,看到藏身在门廊后面的云鹤,我叹气道:「表哥忒不厚道,不说帮帮我,还躲在一旁看笑话。」
云鹤笑道:「你躲得了腊月,躲不了初一,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再说了,我看这庞家公子倒也不像人们说的那样,这次也是有心了,不过一盒包子,又不是聘礼,收了也无妨。」
我斜睨他一眼:「你说得倒轻巧。」
他笑了几声,帮我拎过食盒,边走边自言自语:「不过看来这种事,果然还是要不要脸才行……嗯,学习了学习了……这庞公子我倒是可以结交结交……」
和云鹤拎着食盒回去,蕙芯看着热腾腾的腊月包,叹道:「我自小只听过雪中送炭,原来雪中还可以送包子……」
云鹤在旁边幽幽道:「所谓出其不意,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我:……
不过正如庞诣所说,之后到过年这段日子,果然他没再出现在我面前。
住在张府这些日子,我和进鹏、宋瑾也熟络了许多,闲暇时间,进鹏、宋瑾和云鹤常聚在一起,给我讲他们三人在外游历的见闻。宋瑾知道我善熬补汤,还给了我不少药膳的方子让我钻研。我看了,全是对我身体有利的方子。
晕症偶尔还犯,但就像宋瑾所说,这毕竟是顽疾,要长期调养才好。
就这么一日日的,我在北梁过的第三个年,就要来了。
北梁和大齐,虽近几个月边疆仍有摩擦,但双方却都没有到正式出兵的那一步,所以这个年,北梁百姓过得也很平顺。
我总觉得这场本是双方蓄谋的战事哪里不对劲,毕竟北梁不在冬天出兵,便丧失了最好的时机,而大齐也一直态度晦暗不明,但也懒得再去细想了。
毕竟,何必庸人自扰?
除夕夜,张家没有守岁的习惯,长辈们早早便歇下了,进鹏点了炭火,我们几个便围着火炉,聊天守岁。
一晃三年,回想我第一年在北梁守岁,是在麟趾宫,与严栩一起。
在大齐,因着身子弱,宫中的守岁我一向不参与的,之所以那年在麟趾宫守岁,不过是听宫人说,在北梁,年轻的男女若一起守岁,便能相扶到老。
那夜只记得我和严栩给彼此写了些祈福的字,我和他讲了小时候在齐宫过年的事,他也给我讲了北梁过年的习俗。
那时的我,甚至有种错觉,以为我们会就这样一起看着雪,聊着天,到很久很久以后。
只是我身子着实弱,那年子时一过,自己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醒来,人已在映雪阁,阿灿捂着嘴偷笑道:「公主醒了?昨夜公主在麟趾宫睡着了,是二殿下将公主抱回来的,二殿下怕昨夜雪大公主冷,还特意嘱咐奴婢给公主多加床锦被。」
我羞红了脸,那时的心,还是如蜜罐般甜的。
第二年时,我已知道了赵凌,除夕夜在重华殿与梁帝梁后用过膳后,便随便找了个身子不大舒服的借口,直接回了映雪阁。
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阿灿她们在门口守岁,我便起身披了件衣服,推开窗想看看雪下得大不大。
谁知雪已经停了,映得四方一片光亮,我向麟趾宫看去,却看到了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严栩披着黑色斗篷,在麟趾宫的宫门口,抬头望天,伫立良久。
我也抬起头,却只看到天空黑得无边无界,没有一颗星星。
炭火噼啦一声响,将我思绪拉回,蕙芯正缠着进鹏要点心,宋瑾和云鹤也相谈甚欢,这样热闹的守岁,如梦似幻。
进鹏热了一壶酒,给每人倒了一杯。
暖酒下肚,像在心中炸开一道烟花,驱散了一切阴霾。
想喝第二杯时,却被宋瑾制止:「小云还在服药,酒不宜过饮,一杯即可。」
进鹏收了倒酒的手,笑道:「我这一高兴倒是忘了,那小云来吃些点心,」说罢,还添了一句,「味道可不比如意斋的腊月包差。」
我也笑了,知道他在打趣我,又转头对宋瑾道:「宋大夫好生严格啊。」
云鹤已喝了好几杯酒,眼神迷离道:「严格啥啊,我那次在岳国受伤时,你怎么不拦着我喝酒啊?」
宋瑾看了他一眼:「其实你当时也不应该喝,我不过想让你这个酒坛子长长记性,毕竟你喝完后得多吃一月的药……」
云鹤:「……」
第二日初一,蕙芯拉着我到长辈那里沾喜气讨红包,快到云鹤屋时,突然有人来叫:「小姐,老太太唤你呢!」
蕙芯听了,笑嘻嘻和我道:「那姐姐先去云哥哥那吧,我先去祖母那里,记得帮我向云哥哥讨个红包。」
我点点头。
云鹤不在屋,桌上却放着一幅我没见过的丹青。
画上的女子粉黛蛾眉,秀雅绝俗。
美目流盼,带着一股灵动之气,右手持剑,又多了几分英姿飒爽。
墨迹未干,似是刚刚画好不久。
此时,门外传来进鹏的声音:「在江州确实有人看到了极像丰姑娘之人,只是她不肯承认,所以云兄你看要不要亲自去……」
半晌无声,只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一会儿,云鹤推门而入,看到我在,眉梢挑着笑:「怎的一人来讨红包了?」
我笑道:「蕙芯被张老夫人叫走了,我便在这里等你。」
他走过来,绕到桌后,我指着画道:「这画中女子好美。」
他似是有一丝得意,轻轻抚着画纸道:「那是,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只是,」他摇摇头,「这凑在一起,却凑出个油盐不进的倔脾气。」
我看着他,心中其实已了然了大半:「表哥来北梁要寻的,便是这位姑娘吧?」
云鹤笑道:「可不是?方才进鹏说在江州有人看到她了,可她又不承认,也不知是不是她……不过,哎,还真像她的脾气。」
我知道他心中在犹豫什么,便道:「表哥还是带着莫旗去趟江州吧,我这边有灵犀和张家兄妹、宋瑾在,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他看着我,难得地苦笑摇头道:「她若能有你一半懂事……便好了。」
我想,能让大齐的云鹤世子露出如此表情的女子,当真是不一般的,便笑道:「等你把表嫂嫂带回来了,再当着她面夸我吧。」
虽然云鹤还是不大放心我,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在初二带着莫旗出发了。
江州离原州较远,路也不好走,之所以让云鹤带着莫旗,一是莫旗在北梁几年,对这里还是熟悉些,二是他和灵犀有影卫之间特有的联系方法,也好让我和云鹤能知道彼此的情况。
过了初十,大街上逐渐热闹起来了,可灵犀却染了风寒,宋瑾诊了说算积劳成疾加受寒,开了几服药。
我觉得她自从和我来了北梁,为了我着实很辛苦,便为她按宋瑾给的驱寒方子又炖了补汤,让她这些时日必须好好休养一番。
十五晚上,原州街上热闹非凡,到处都悬着彩灯,进鹏和蕙芯便邀我一道出门赏灯猜谜。
蕙芯看到彩灯便要猜谜,进鹏却只想看灯,兄妹俩一路斗嘴斗得不亦乐乎。
北梁的彩灯,做法和大齐还是有些不同,大齐爱小巧精致,北梁更爱粗犷大气,彩灯也做得很大,走过一处,连着几个灯皆有人形那般大,上面画着的,皆是民间流传的故事。
循着一一看过去,一个熟悉的故事映入眼帘,我不禁停步驻足。
上次看牛郎织女的彩灯,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还是那年在大齐行宫的七夕,我刚刚得知自己要来北梁和亲。
那时的我,也曾看着灯,憧憬着,祈盼着,能在这冰雪之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矢志不渝的感情。
往事浸染着今夕,五味杂陈,如今不过认清一点,那便是,我怕是真的没有那般的好气运。
再抬头时,却不见了进鹏和蕙芯。
估计他二人是在前面猜谜,我便顺着人流,边走边寻。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随着开路的喊声,嗒嗒的马蹄声传来,听声音人数还不少。
几个本在卖货的婆子,也放下手中的活计,离开摊位涌到街边。
我拉着一个问道:「婆婆可知发生了何事?」
那婆子眉飞色舞道:「刚听人说,好像是二皇子突然来原州了,这不,应该马上就来了。」
我脑袋轰的一声,婆子还在继续道:「都说二皇子是皇宫里最好看的男子,今夜也不知能不能见得上啊……姑娘,你站那儿看不到的,你往前挤挤……」
我连连后退,严栩来原州了?严栩来原州了?
我赶忙往后退,可后面人却越来越多,什么叫掷果盈车,我今日真是见识到了。
别人皆在向前涌,我拼命逆着人流往后退,却不知被谁踩了裙角,一个踉跄,偏偏受过伤的左膝盖,磕在了一个姑娘提着的暖炉上。
旧痕添新伤,顿时痛得不能自已。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二殿下来了!二殿下来了!」
我不知为何就回了头,也不知为何,就和刚好骑马走过的严栩,目光对上了目光。
人群一片欢呼,我马上转头,祈盼他没有看到我,可心却跳得奇快,因为刚才那一瞬,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惊讶和不可置信。
明明隔着那么多人,明明有那么多人。
熟悉的眩晕感突袭,我扶着额头,向前一栽。
一时间,马蹄声、惊叹声、一声声的「二殿下二殿下」充斥着我的耳朵,我只觉好烦好烦,身边的人事物仿佛都在渐渐远离,不管是什么,我都无暇顾及。
似有一阵冷风刮过,瞬间包围我的,是我熟悉却再也不想闻到的那抹淡淡月麟香。
晕倒前,我想,我大概,真的是没有什么好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