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警察来了。
警察又走了。
经过调解,房东及中介公司把那 450 块的房租赔给了连夏,并且允诺她可以免费住到月底。
是以,这几天她都在忙忙碌碌地搬家。
「啪嗒。」
低头看,一本书就掉在地板上,砖红色封面,金黄色大字。
这场景莫名有些熟悉。
她将那本书捡起来拍打灰尘,如梦中一样,那肮脏的骑缝处盖着捐赠人的私章,虽然模糊难以辨认,但还是可以从那文字的轮廓里读到对方的名字。
「顾……西…….臣。」
连夏愣在原地许久,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簌簌而下的泪珠已经把那陈旧的印泥打湿。
「为什么要哭……只是一个逼真的梦而已,我的眼泪好不值钱啊……」
话虽如此,她还是兢兢业业地地大哭了一场,情绪发泄过后,才渐渐开始思考接下来的问题。
所以,这到底是不是梦?
还是像陈锡一样,这个「顾西臣」也不过是现实在梦境里的投射?
这本书她倒真有点印象,十年前她还是个初中生,和同学们被老师抓小鸡似的,从四面漏风的教室里直抓到村口的礼堂,因为孩子们大多衣衫破旧,面色萎黄,为了更显气色,班主任忍痛祭出了自己的唇膏,给他们一人涂了个大红嘴唇。
她偷偷舔了一口,满嘴都是那劣质的香精味道。
城里的企业家代表下乡送物资,未来还有可能在当地办厂,这是个利国利民的好事。
因此村长、校长,老师,学生们倾巢出动,在村口站成一排,她也忝列其中,用嘹亮甜美的声音喊了一个下午「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热不热烈不知道,只记得冷风吹得她满脸的冻疮生疼。
负责给她发物资的是一个年轻人,还有些少年气,连夏喊得嘴巴都干了,一看对方递过来的只是一摞五三文学,心底有点失望。
毕竟不是初三生,比起练习题,她更希望能收到一身暖和的大棉袄。
时隔多年,她只记得对方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倒是真回忆不起相貌了。
于是,连夏鼓起勇气,在百度搜索里键入了「顾西臣」三个字。
和梦里不一样,这个百科图片里几乎都是第三人的偷拍,现实里的顾西臣有着和梦里一模一样的相貌,和截然不同的气质。
冷静的神情,细长的眼睛,眉骨锋利,下唇微丰。
让她想起与他亲吻时的沉醉。
令人惊喜的是,顾西臣百科那一栏里,出生年月日后面是一条延长线,意义不言而喻。
连夏差点跪下把从西到东所有的神灵都感激一遍,甭管玉皇大帝佛祖菩萨王母娘娘还是耶稣真王,这个唯物主义者不做也罢!
「太好了,他还活着,还活着……..」
纵然她怎么辛苦地压抑,温热的液体仍然夺眶而出!
她真是个没用的人啊!
无论是幻是真,是美梦还是妄想,他都在这个世界实实在在地存活着,她到底哭什么呢!
「对了,对了,还有一个线索!」
证明一切不是妄想的,还有一个人!
…….
她捧起香炉就朝楼下冲,熟悉的十元店,门口依旧站着那个熟悉的小伙子。
「买东西啊,美女?」
还有这熟悉的声线,熟悉的俏皮话。
「你看看这香炉是不是古董?」
小伙子凝神看了一眼,很笃定地道:「不是古董,这就是个很普通的香炉…….你看嘛,没有制造印鉴,倒模什么的也做得很差。」
「这是你卖给我的。」
小伙子一愣,抬手摸了摸鼻子:「啊——也没那么差,起码很符合它的定价嘛。」
见她蹙紧眉头,他又谄媚地笑:「还要吗美女?我这还有一书架库存,可以按斤称给你哦。」
连夏:………
「不了,我就要这一个。」
连夏往回走了两步,又不死心地转了回来:「要不,你叫你师傅帮我看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有师傅?」
「你喊他出来啊!」
「他,他前几天走了啊。」
接着,连夏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从那堆纸人包围的躺椅上,拿出一张木质相框,老人一双白色的眼睛似乎正看向虚空处,表情无晴亦无喜。
「瞧,他冥照都做好了。」
「嘶——」
一股寒气涌上双胁,连夏登时倒退几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诡异。
死去的老人,逼真的幻梦,还有梦境中全部可以在现实找到的参照物……百思不解之下,她忽然想起梦中那老人最后的话。
「因为不在一个世界,你们没有办法相遇。」
那现在呢?
我们已经在同一个世界了啊!
一股汹涌的狂喜席卷心头,即刻冲淡了所有悲伤,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去。
楼下的保安室里外放的电视声音很大,几个阿婆聚在楼下乘凉,对着来往的年轻姑娘小伙子们评头论足,放了学的孩子们呼啦啦地跑来跑去,身后紧随着家长的叱骂声。
「日前,宣臣科技创始人深夜驶上高速,不慎卷入连环车祸,该创始人因对赌上市失败遭遇多家投资方撤资——」
似乎用的是以前的影像资料,电视里的男人眉眼熟悉,正端坐在屏幕里侃侃而谈。
场景莫名熟悉,几乎完全复刻,
站在楼道口,她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一天。
作者的话:【楼下的保安室里外放的电视声音很大,几个阿婆聚在楼下乘凉,对着来往的年轻姑娘小伙子们评头论足,放了学的孩子们呼啦啦地跑来跑去,身后紧随着家长的叱骂声】
这一段大家可以翻到第一章去看哦,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可以理解为他们平行世界的交叉。
「现实越黯淡,梦境越鲜明」这句话对两个人都很适用。
Chapter 42
有一说一。
连夏忘不了顾西臣,但也没脸皮厚到直接杀上门去,在患得患失的惶惑里纠结了几天,她终于决定找人说个明白。
幸而这种信息爆炸时代,查什么都很灵便,她悄摸摸地下了微博,在贩卖消息的狗仔那里花五百买到了地址。
上午刚收到信息,下午就找到了对方现在养病的医院。
赶早不如赶巧,她来的这天,院方刚被四面八方的媒体搞得焦头烂额,故而给顾西臣加了一道探视流程,进门过检得递上身份证,还得看包,防止里面有什么杀伤性武器。
此刻两个保安一左一右,门神一般立在顾西臣病房门口。
连夏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口吻小心翼翼。
「你好,我找顾西臣。」
「等着吧,没看见那边都是排队的吗?」
果然,走廊边上正排着长长的队伍,其中有扛着摄像机的媒体,也有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更多的则是年轻姑娘,一个赛一个的精致漂亮。
现在过流程的,就是一个尖下巴的小网红,保安进去一趟,随即将身份证递还给对方:「不好意思,顾先生说不认识您。」
「怎么可能?我们明明一起吃过饭的呀!」
那保安也懒得废话,直接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见这么漂亮的姑娘都没特权,连夏只得老老实实去排队。
索性流程也不算慢,总算轮到她的时候,保安视线往下走,盯住了她肩膀处的跳线——这身朴素无华的 T 恤仔裤,洗到发白的打扮,加一起绝对不会超过一百块。
顾总的朋友?
不太可能。
连夏也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眼神不善,忍不住后退一步。
那两人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来回刮一遍,互相打趣:「为了蹭热度,现在什么样人都有了。」
「毕竟流量就是钱嘛!」
连夏:……..
那两人甚至不收她的身份证,她只能默默退出队伍,到远一点的长椅上坐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队伍也渐渐变短,不断有人从那房门口出入,她却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独自枯等。
可能到了交接班时间,这次进病房的是几个白大褂,人群中匆匆一瞟,她总觉得那为首的医生看着非常眼熟。
戴着轻薄眼镜,口袋里插着圆珠笔……..
难不成是在梦里?
奇怪。
不到半小时,那医生出来了,肤色冷白,身量修长,越过她往前走的时候,被她冲动之下叫住了。
「你好,请问您是姓谢吗?」
「嗯?」
医生回过身,探询地盯住她:「你是?」
「我,我是受顾总资助的学生。」
她总算找到自己与他唯一的交集,鼓足勇气将那本破旧的五三文学递了过去:「我听说他病了,想过去看看他。」
然而,谢纭并非她梦中那个温和的白衣天使,甚至说不好上脾气,见她打扮朴素,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他已经破产了。」
「不,我不是要钱——」
此刻走廊里来来往往,路过的人都在好奇地看着他们,连夏窘得满脸通红,她不得不去服务台借了一支笔,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地址都写在了扉页里。
无论在哪里,我们会再次相遇。
——2019.6 连夏
她急忙写完,将书页合上递给他:「那,那您把这个给他可以吗,他看到这个就明白了。」
谢纭皱了皱眉,但还是将那本书捏在了两指之间。
然后他进去了。
然后他出来了。
「不好意思。」
眼泪在一瞬间冲出眼眶,没想到再一次见面,两人的社会地位、身份层次已是天差地别,她甚至没有见到他的资格。
连夏很讨厌自己这副无能为力,却纠缠不放的样子,但她还是上前抓住了他的衣摆:「那,那请您再帮我带一句话可以吗?」
「你还…….」
谢纭本想简单粗暴地拒绝她,却在见到她落泪的当口心软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他?」
「…….您记得劝劝他,有空查查肝。」
chapter 43
做过肝胆彩超,顾西臣拿着新出来的片子端详,缓缓凝眉。
谢纭也凑过来看片子,顺便拍拍他肩膀:「运气好,挡也挡不住。」
「得癌叫运气好?」
「发现得早是很简单,割以永治。」对方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点着患区:「你看这肝上新发的结节,多可爱的小东西…….」
「肿瘤叫小东西?」
顾西臣以为自己已经很乐观了,没想到肿瘤科医生对此事的态度更是举重若轻:「还好,发现比较早,病灶附近的癌细胞暂时没有转移痕迹,早点找个时间搞掉吧。」
???
怎么搞?
你们搞还是我搞?
搞掉它还是搞掉我?
只是早期切除而已,除了做手术切除以外,还要配合其它一系列免疫治疗、靶向治疗以及其它综合治疗手段,后期他还有不少苦要吃。
手术安排还是很快的,一周内他就再次躺到了手术台上。
麻醉的过程很短,但他居然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女人那含着泪的眼睛再次出现在面前。
「西臣,记得好好活着。」
「我会去找你。」
」我会继续爱你。「
醒来后,他有些怔忪。
眼前是阳光幽暗的清晨,蝉翼般的窗纱轻拂着,一时竟分不清是幻是真。
车祸前,他有一阵子陷入剧烈的酗酒与失眠,最长的时候甚至五天五夜没合眼,这个梦做完,他却好像回补了一些精气神似的,心态上放松了很多。
正闭目养神,谢纭进来了。
「你感觉怎么样?」
「…….还行。」
「一点小毛病而已,不用摆出那种苦大仇深的样子。」谢纭查看了一下输液管,调微微整滴速,一双湛亮的眼睛透过镜片观察着他: 「你这么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
被迫喝鸡汤的顾西臣:……….
他的主治医生似乎非常担心他的精神健康状态,时不时就跳出来旁敲侧击一下。
「对了,上次有个姑娘说是你的资助对象,她还送来一本书,你看到了吗?」
「我现在暂时没有资助计划。」
谢纭似乎有些惊异于他的无情:「你觉得她是来要钱的?」
「嗯。」
沉默一会,谢纭道:「不过她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也是她劝你查查身体……..」
顾西臣显然不想听,那本书也被他随意扔在床头,没有再看一眼。
他的心血宣臣科技即将进入破产清算,因此精力也不允许向其他方向发散,最近都在联络一些投资人和技术合伙人,希望能够重新扯一个摊子起来。
左右大难不死,那就爬起来把老天爷再捅个窟窿吧!
……..
……..
连夏买了第二天离开沪市的车票。
离开之前,她又悄咪咪地来到了顾西臣的病房外,从早上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晚上,终于等到保安们撤走,房门敞开。
站在门口朝里看,他并没有像梦里一样截瘫,反而好得很,此刻正拄着拐杖,站在窗下看书呢。
几缕碎发垂在额上,男人眉眼清隽,双眸细长,薄薄的眼皮十分有味道,他捧着书入神地看着,又似乎有些意不在此。
姿态是那样游刃有余,根本看不出一点经历人生巨变的狼狈。
真好呀,除了认不出她来,简直是个完美的顾西臣。
抬头与她四目相对时,他的眼中是浓郁的忌惮与疏离,并没有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神情无波无澜,甚至还有几许不耐。
连夏的心碎了。
也许,这就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孤独中衍生的幻梦吧。
梦醒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算啦,算啦。
一无所有的我,记忆里却有一个丰富多彩的你。
这就够啦。
chapter 44
顾西臣最近都很早睡。
他之前失眠很严重,一合眼不是想上吊,就是想跳楼。
虽然精神焦虑,身体也疼痛不堪,但很神奇地,最近他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包覆住,如同被温暖的海水浸没,他于梦里忘怀,甚至沉醉不愿醒来。
为了获得更多女人的信息,和两人相处的细节,他每每早早上床就寝,身体倒是快速地复原起来。
但她再也没有出现。
这一切反反复复,真的只是现实在梦境中的映射吗?
如果现实中真的存在这么个女孩……….
这念头一出来,他忍不住嘲笑自己——怎么可能呢,这可是唯物主义世界啊。
心理专家云鹭似乎将他的伴随性妄想认定为一起典型案例了,最近都会跑来他的病房随访,甚至绝口不提诊金的事。
「你最近气色不错。」
「谢谢。」
她打开笔电,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口吻随意:「最近怎么样,还有做梦吗?」
「没有了。」
「嗯,这是好事,怎么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顾西臣勉强提了一下嘴角,但神色郁郁:「我不希望这个梦这么快结束。」
「怎么说?」
「如果这是一种疗愈手段的话,我认为还可以继续下去……」
他也只有在那个梦里,才能得到真正的放松,如果不是带着入梦的期待,只会辗转一夜,无法入睡。
见他无论精神状态还是神色语气,都透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云鹭摇摇头:「你被虚幻左右了,这是一种精神鸦片。」
「但您也说过,梦境与现实交叉,一切也可能真实存在不是吗?」
「那只是在安慰你,不必当真。」
顾西臣:………
他倒是希望对方可以安慰得更彻底一点。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放大做梦的细节?」
「你想干什么?」云鹭停下手中的记录状态,语气刻板:「大部分人的梦境都是碎片化的,如果有人能完整地记得梦境的所有细节,那么他的大脑一定异于常人,甚至被医学界认为是一种病理状态,比如超忆症。」
「我希望能得到更多的信息,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和我做着同样的梦。」
「啪、啪、啪。」
是对面的心理专家在鼓掌:「你比我还敢想。」
顾西臣试图说服她:「因为那个梦的细节太多了,而且我反复做了许多次…….」
「同时做梦的情况非常罕见,但的确有过这种群体性梦症。」
云鹭唇角勾起一个淡笑:「也许,梦境是另一个平行空间,而你们在极其稀有的情况下重叠了。」
「所以,我的诉求可以做到吗?」
「通过催眠,挖掘深层梦境,不是不可以,只是意义何在?」
「她需要我。」
「一个梦里的人,会需要你?」
「对,每一个梦境的主题都是我被她强烈地需要着,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个女孩在哪里?」
云鹭凝眉思忖,没有正面回答他,转而提出了一个更触及灵魂的拷问。
「到底是她需要你,还是你需要她?」
顾西臣沉默良久:「都有。」
「我们已经在梦里约定,要做终身的伴侣,无论贵贱与贫富,都不会放弃彼此。」
「这太理想主义了…….」
「请帮帮我,云医生。」
云鹭叹了口气。
「等几天吧,我来拟一下治疗流程。」
接着,她将所有口述笔录整理好,静默地起身离去了。
再聊下去,她怕自己会给他套上一个精神分裂的诊疗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