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5
徐家村,坐落在江苏省西北角,距离沪市 450 公里。
和其他已经被主流抛弃的村镇一样,这里街道生意凋敝,路边也极少见到年轻人,有点奔头的都出去打工了,随处可见稀稀落落的老人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沟壑纵横的脸上堆满了亲近,见人辄笑。
「小夏回来了……..」
「小夏?哦,是连叔家的丫头。」
「这丫头是不是快高中毕业了?」
已经大学毕业的连夏:…….
一路寒暄回家,她本以为家中无人,却不料门口一个中年妇女正笑嘻嘻地望着她,身材矮小,腰间围着肮脏的浅色围裙,是那种随处可见的乡下妇人。
「回来了?」
「嗯,回来了。」
前几个月,连夏把爸爸留下的老房和宅基地托付给了大伯照看,没想到这一托付,人全家老小干脆直接住进来了。
正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见她沉默着拖行李进屋,大伯娘仍然面色如常地和她闲聊:「都说你去沪市赚大钱了,出去这么几年,挣老多了吧?」
「我是去上学的,没赚钱,伯娘。」
「你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用?」女人砸砸嘴:「不过回来也好,你呀,现下最要紧的是嫁出去。」
「还记得你隔壁的,比你上学还晚那个小梅吗,人家二胎都能下地跑了…….」
见她不语,女人轻推了她一下:「你爹妈都走得早,我们再不帮你拿拿主意,你真等拖到三十岁后面去?」
「等我念完书再说吧。」
「可别,再念真成老姑娘了…….」
连夏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被耳边不住的絮叨惹得脑仁嗡嗡响。
自己的房早被堂妹占了,雪白的墙壁上贴满了明星画报,她自己的东西则被收拾打包,乱糟糟地堆在墙角,落满了灰尘。
「大伯娘,我住哪?」
「你和你妹妹睡一床啊,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不行,我学习环境一定要安静的。」
她转过身,口吻笃定:「您住这里不要紧,但是这个房间我要一个人住,而且白天黑夜都不可以有声音,要不然你们就搬出去。」
大伯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仿佛看见一个软绵绵的包子忽然成了块硬石头。
幸而这句威胁有效。
在小镇上卖衣服的堂妹被紧急召唤回家,连在池塘边和泥玩的堂弟都不能幸免,几个人连续搬了三个小时,才把连夏的房间重新收拾出来,总算能勉强住人。
不光小男孩发牢骚,堂妹连秋搬走之前也是明里暗里怨言不断,可被他们移走的杂物下方,连夏看到父亲的黑白遗照上,玻璃已经被压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错的明明不是我啊!」
她捧着那张遗照,欲哭无泪。
「别哭了。」
怀疑自己是幻听,她猛然回头,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逆光里。
口吻清淡又俏皮:「爸爸在这呢。」
「西臣?」
看清对方的轮廓,连夏原本干涩的眼眶顿时滚烫,泪珠大颗大颗地往外涌:「是你吗?」
「是我呀。」
她喜极而泣,却故意拒绝道:「你才不是我爸爸!」
男人闻言作势往后退:「那我走了?」
「不,别走!」
「那还不赶紧过来?」
那人影在一团光里朝她伸出两只手,仿佛在鼓励她过去。
连夏破涕为笑。
Chapter 46
顾西臣再醒来时,面前正怼着谢纭的大脸。
对方很正经地对他播放了一段录音:「来,我们来听一听顾总的梦话。」
打开录音笔后,开头是一段混乱的呓语,声音低沉而温柔。
「哭什么,爸爸在这呢。」
爸、爸、在、这、呢、
一段短短的梦境中,这句话他重复了四遍。
顾西臣:????
谢纭面色微妙,流露出一种深思的神情:「我要是把这段语音卖给媒体,是不是下辈子就财务自由了?」
「这话是我说的?」
谢纭那嘲笑的神情好像在说:不是你是谁?
但顾西臣仔细地回忆过往的恋爱史,好像没有让人叫爸爸的习惯啊?
难不成是某种特定的情趣?
嘶…….
「趁你刚醒,赶紧的。」云鹭坐在不远处,正在循环播放那段梦中的呓语:「现在,说说你对那段梦的记忆吧。」
经过深思熟虑,她决定帮助顾西臣进入梦中抓取碎片,再让他将一切碎片拼接起来,拼凑出一个「可能存在的、薛定谔的现实」 。
「我还是只能记得一点点。」
云鹭点点头,用神色鼓励他再次说下去。
「我梦见一个贴满了海报的地方…….好像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屋子了。」
「嗯?换背景了?」
「对,她好像离开了原来的环境。」
他梦见自己再次出现在她身后,面前正坐着那个瘦弱的背影,手中捧着一个老男人的相片落泪。
「老男人的相片?你能描述他的长相吗?」
顾西臣仔细地回忆了一会,无奈摇头。
「那女孩的长相呢?」
见他眼神一亮,谢纭连忙从旁边给他递笔,不过他们显然高估了顾西臣的能耐,两人围着画像看了半天,云鹭不禁感慨:「这真是灵魂画手啊。」
谢纭也忍不住点评:「你不说是女孩,我还以为是怪兽史莱姆。」
顾西臣:…….
「换个思路,你找不到她,可以让她找到你啊?!」
「有道理!」
见顾西臣连连点头,谢纭也不怕添乱,又朝他投了一个深水炸弹:「这之前那么多来找你的姑娘,其中会不会就有她呢?」
「会吗?」
「啧啧,可惜她们都被赶跑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其中一个姑娘叫住我的样子,可怜极了,含着两包眼泪。可我们顾总是怎么拒绝她的?」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顾西臣低沉的语气:「对不起,我暂时没有资助计划。」
这,顾西臣能说什么呢?
见他像被雷劈过一样呆住,云鹭好心地安慰道:「别想太多,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嘿,哪里巧合?那女孩岌岌无名藉藉无名,我们是很难找,换成他就不一样了,毕竟他的热搜天天在微博挂着,三百块钱都能买到他小时候撒尿和泥的照片。「
顾西臣:………
顿了半晌,他忽然垂死病中惊坐起。
「调监控啊,快调监控!」
chapter 47
屋室冰冷,家具空廓,小小的窗台处透出一线冷光。
天亮了。
连夏居然伏在桌上睡着了,醒来一摸,满脸的泪痕都干透了。
刚才在梦里,她居然又一次见到了顾西臣,还埋在对方的肩头哭了,而他无奈地安慰了她许久,顺便用她爸爸的名头占了不少口头便宜。
真是个坏家伙。
她仔细回想着梦里的人,汲取着那在现实中渐渐降低的温度,一会笑,一会哭。
情绪发泄够了,才爬起来洗漱。
门外,大伯娘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喜气洋洋。
「你起了?」
「嗯,大伯娘早。」
这里的男人们大多在外务工,家里常年留守的妇女们也因此闲极无聊,恨不得无中生有,把一分的谈资变作十分。
「你记得喜梅吧?邻居的喜梅?」
「嗯?」
「她老公的表弟老婆,在上海有个远房亲戚!和你就在一个地方,你说巧不巧?」
巧,巧。
不仅在同一个上海,还在同一个地球呢。
连夏忙着复习,也没往心里去,没过几天,大伯娘干脆让喜梅领着那个上海人来了家里。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
「是你?」
这莫名命运的牵引,简直如同诅咒,哪怕她跑回乡下也无法摆脱。
这高贵的城市小伙正是快递员陈锡,不过他看起来已经不送快递了,一身西装革履,看着人五人六的,如果不是那熟悉的闪烁眼神,连夏几乎怀疑他再次被顾西臣魂穿了。
大伯娘和喜梅一边一个,瞧着两个般配的年轻人,笑得合不拢嘴。
「你看,我就说他们有缘分!」
「是啊!你看小陈多开心!这就是看对眼啦!」
两个中年妇女一搭一唱,撺掇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交换联系方式,连夏这才醒过味来。
这是变相相亲啊!
当下果断拒绝:「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大伯娘那上台说唱一般的精神头迅速被掐灭,她捅了捅旁边尴尬的喜梅,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出去了。
陈锡长手长脚,就蜷缩在她对面的小凳上,神色很委屈:「你之前不是单身吗?」
「是不是嫌弃我工作不体面,故意编的这么个人?」
「他长得比你好看。」
「我以为农村的女孩不会那么物质…….」
「他比你有文化,会四国语言。」
「一起奋斗不好吗,一定要有房有车?」
「他性格好,没钱我也会养他。」
陈锡:……..
「行。」
两人鸡同鸭讲(深度沟通)了一番,陈锡仍然不信这个人的存在,只坚决认为她是嫌弃自己穷,当下气哼哼地摔门出去了。
吃晚饭时,大伯娘旁敲侧击地问她对陈锡的感觉。
「我不喜欢,以后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怪不得呢。」大伯娘砸砸嘴:「怪不得他转头就和喜梅说,说你外边有人了。」
????
怎么传的?
忽然就从喜欢的人直接变成外边有人了?
大伯娘艳羡极了:「也难怪嘛,你是大学生,自然眼光高!」
「这要是外边遇到条件不错的,你可记得给连秋留意着…….。」
农村的舆论环境就是消息长脚,只要一直留在这里,就很难跳出这个怪圈,因此事不关己,连夏总是过耳既忘。
她没有忘记要与那个人再次相遇的约定。
时间不多了,再过几个月,她一定要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以更好的自己。
chapter 48
谢纭运用了一点人脉,从监控室拿到了近几天的影像资料。
经过粗略统计,这个星期来拜访「顾总」的足足有五六十个年轻姑娘。
「你这桃花挺旺啊。」
顾西臣无语。
「我向天保证,我的产品会请网红代言,但是私下里约饭是真的没有过。」
「那没办法了,这么多人,谁知道是哪一个……..」
谢纭摸着下巴,忽然灵机一动:「对了,你之前是不是说梦里住的地方很破旧?」
「对。」
还是接近毛坯,家徒四壁那种。
范围立即缩小了,谢纭再次用他清醒的脑袋给出提示:「那天来找你的小网红、女企业家什么的很多,但是只有一个普通姑娘。」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姑娘清秀的眉眼,瘦弱的身形,尤其那朴素的穿着,在一群光鲜亮丽的人影里过目难忘。
也是那个姑娘,送来了那本破旧的五三文学。
幸而,搜索范围缩小后,两人迅速锁定了目标,谢纭指着那娇小的身影。
「像不像!」
「像!」
通过监控来找人显然也不现实的,因为对方全副武装,低调得比狗仔还狗仔。
「姑娘这大口罩子可真够绝的。」
顾西臣斩钉截铁道:「就算戴着口罩我也能认出她!」
谢纭嘲讽他:「那人家又不是没有来过——」
「那会刚梦醒,我能和现实联系上?」
「对了,那本书呢?」如果她也有和他一样的际遇,一定会在那本书里留下信息的。
不顾自己胸口伤势未愈,他挣扎着下床,整个上身都扑到了柜子里,谢纭见状只能把他拉住,代替他把整个病房收拾了一遍。
接着是第二遍,第三遍。
那本书仿佛人间蒸发,寻不到一丝踪影。
在顾西臣撂拐杖之前,谢纭抬起手掌按住他:「别急,我去帮你问问阿姨。」
毫无疑问,那本书丢了。
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连执勤的阿姨都换几轮了。
不光谢纭,当时轮值的阿姨也被吓得够呛,嘴里嗫嚅道:「又脏又旧的,我还以为是垃圾…….」
顾西臣整个陷入一种极度焦虑中,他撇开拐杖,仍在房中不断翻找,连眼白都变粉了。
刚才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凄凉。
谢纭觉得应该给可怜的顾总配上一个拉二胡的背景 BGM,加上对方那副牢不可破的悲惨面具,再传到微博上去,他这辈子说不定真就财富自由了……
云鹭恰巧在此时来访,她把谢纭拉到门外,厉声指责:「他疯了,你也和他一块疯?」
谢纭:……….
无妄之灾。
「我不这么做,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萎靡不振,甚至可能再次走上绝路。」
谢纭推推鼻上菲薄的镜片,神色淡定:「如果是你,企业破产再遇重大车祸,之后又罹患肝癌,还会想要活着吗?」
「恐怕早上吊一百遍了。」
云鹭自然不会就这么被他轻飘飘地说服:「那也不能放纵他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啊?」
「事实上,我怀疑这是精神疾病的预兆,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毫不关心,反而恨不得钻进梦里去,这绝对不是个好现象……」
「那活人为什么要拜佛求神?无非是求个心里寄托。」
谢纭摇摇头:「我们甚至可以从这个角度出发,利用那个梦里的女孩鼓励他,直到他找到下一个精神寄托。」
「这之后,他才能真正地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