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川是永陵的一个小城,从嘉林到黎川,快马加鞭五天左右便能到达。
宁遥到黎川时正值九月,秋风扫落叶,正是好时节。
她就坐在院子里,披着厚厚的斗篷,看着外头一阵又一阵的秋风吹落枝头上早已枯败的树叶。
风气风落皆有定时。
给她治病的是一个白发苍髯的七旬老人,在整个蕲州都颇有盛名,人人都赞他妙手回春,能起死回骸,就连宁遥到了他手上,身子都好了不少。
可即便是这样,宁遥也知道自己早已时日无多了。
离三年之限越来越近,就算是神医在世也拗不过系统拗不过天道。
为此,她和系统做了交易。
她把剩下所有的积分都给了系统,让系统帮她撑着这具身子,一定要撑到大战结束、殷绥回来的那一天。代价是系统再也没有办法帮她开痛觉屏蔽,她必须拖着这样的身子,自己承受病痛的苦楚。
当然,在写给殷绥的信里,她的身体正飞速地好转。
殷绥派了一队人马护送她来黎川,又派了人记录她的衣食起居和身体情况,每隔七天寄一封信给他。
宁遥就披着厚厚的斗篷,从床上坐起来,一字一句地看着人写。
少女的脸色苍白,笑容却是鲜活又明亮的,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还藏着丝狡黠。
「你也不希望咱们陛下看到信后担心吧?你就放心地按我说的写,要是怪罪下来我自然会担着的。」
*
暮色四合。
山坳后的小树林里,一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席地而坐,眷恋地捧着手里的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里缓缓露出了丝笑意。
看完了,又珍而又珍地把已经卷了边的书信压平,和其它的信一起收进了匣子里。
与此同时,京城内的军营里。
魏泽坐在大营里,听见底下人来报,当即便放下了手上的公文。
「你是说有人亲眼瞧见半个多月前,江家大营里秘密派出的那支护卫队去了黎川?」
「是。」底下的人沉声应道。
魏泽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既然这样,你便赶紧带一队人马好好去黎川探查一番。」
「殷绥他们好不容打到蕲州,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不可能无故在外停留这么久……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
太和三年十月十二日的时候,殷绥的大军终于破了嘉林,下一站便是上京了。
夜里,黎川的西南角突然涌起了火光。
宁遥在一片火光中被人绑了出去。
「你们……」她瞪大眼,刚要喊人,嘴很快被人捂住,接着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京城。
宁遥醒来时正是夜里。
她是被疼醒的,本就生着病,浑身又酸又疼,又经了这一路的颠簸……
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打量起现在所在的地方来。
黑暗潮湿的房间,厚厚的铁门,沾着血迹的稻草,还有她手上脚上拴着的铁链……
这里似乎是个牢房,还是个军营里的牢房。
宁遥慢慢挪到角落里,拿耳朵贴着墙壁,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外头急促的禀报声,还有军营里特有的、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她正听着,牢门突然被人推开,厚重的铁门摩着地,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一人站在牢门口,带着冬日夜晚冷冽的寒气走到她面前,微微弯下身对着她微笑。
「宁姑娘,好久不见。」
「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姑娘你。」
三年不见,他依旧是一袭青衫, 脸上的线条虽然因为军营的磋磨多了几分冷硬,却依旧透着丝悠远的清意,站在月光底下微微一笑,仿佛依旧是当年京城里温润如玉、风光霁月的魏家二公子。
宁遥抬起头来看了他半晌,竟然也跟着一笑——她在殷绥身边这么久,胆子也练了出来,连她都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形下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也没有想到,瞧着风光霁月、君子端方的魏大人竟然专使这些三滥的手段。」
「你把我抓过来做什么?」
「宁姑娘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要做什么。」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姑娘你,三年前我便是借着姑娘下了一步好棋,希望这次也能奏效才是。」
魏泽说罢,瞧了眼角落里染了血的稻草,眉头一皱吩咐道:「怎么能把宁姑娘关在这里?!把人带出去,换个好一点儿的地方。」
他说着,亲手解开了宁遥手上的锁链。
没了锁链支撑,宁遥倒是一下子倒了在了地板上。
她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嘶哑,面容惨白,及腰的黑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额前还有几缕碎发湿哒哒地黏在了头上,瞧起来活脱脱一个女鬼。
「我告诉你,你抓我没用的。」
「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将死之人罢了,你真的觉得我这样能威胁到殷绥?」
「你有抓我绑我的功夫,倒不如好好想想别的计策来得有用些。」
「这就不劳宁姑娘费心了,有没有用得试了才知道。」
魏泽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还带着丝胸有成竹的笃定。
「好好照顾宁姑娘,我会请最好的太医过来诊治,确保一定要让她活到两军对垒的那天。」
*
太和三年十一月一日,殷绥的大军终于驻扎在了京城外的郊野里。
前两日下了场大雪,雪铺满了整个大地,把所有的虚伪和谎言、阴谋和诡计一起埋在了雪下。
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片银装素裹。
十月二日寅时,夜色正浓,周围都还是一片寂静的黑的时候,宁遥便被押出了牢门。
城墙上还有零零星星未被完全铲去的雪。魏泽就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巍巍的远山。
「你让人把我押到这里来做什么?」宁遥问。
上京的冬夜是透骨的寒。
她身子虚弱,经了这冷风一吹,头更是晕得厉害,一跳一得地疼。
魏泽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是挥退了压着宁遥的士兵,亲手给她系起麻绳来。
城墙上,来来往往的士兵络绎不绝;城墙下,数千人的近卫营整军待发浩浩荡荡。
大战在即,这人却依旧是一副淡定从容、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
宁遥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魏泽时,他骑马立在树下,一袭青衫,君子如玉。
还有她在系统这里瞧见过的、原世界轨迹里的魏泽。
当时少年青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也正因此,在得知魏泽暗地里控制陆家,贪污灾款,草菅人命,甚至在天灾来临后,蓄意制造并扩大时疫时,她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明明在原世界轨迹里,这些事情他都没有做过。
明明他最是清雅,君子端方,就算为了官,也是世家中的清流一派。
哪怕到了现在,他给她绑着麻绳时,依旧会在瞧见她因为吃痛而皱起的眉时歉然一笑:「抱歉,勒疼你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还请宁姑娘忍耐一下。」
气度依旧高华。
「为什么?」
宁遥突然了开口,冬日呼出的白气映得她脸色更白了几分。
「什么为什么?」
「我与宁姑娘无仇无怨,自然不愿意刻意与姑娘为难,再者,姑娘与菡儿……」
「我也只是事已至此不得不为罢了。」
「那雍州的那么多条人命也是不得不为吗?」
魏泽忽然沉默下来。
有风骤停,风卷着枯败的树叶打了个旋,然后颓败地跌落下来,像好长好长的一阵叹息。
「姑娘不应该问我,应该问您的好陛下才是。」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事情又不是他要做的,明明是……」
宁遥忍不住反驳,却在瞧见魏泽脸上讥讽的笑时微微一愣,脑子突然有火光闪过。
被改变的世界轨迹、人为扩大的时疫,还有早在几年前便未卜先知一般图谋控制陆家……
她开始呼叫系统。
「系统!你还记得原世界轨迹里,魏家还有魏泽最后怎么样了吗?」
大渊到硕武帝继位时皇权已渐渐开始旁落,硕武帝生性多疑,对于治理国家却并无大才,到后期更是无力于朝政,导致世家壮大,把持朝政,垄断官员。
殷绥上位后,世家们原以为他声名欠佳又无外戚帮手,会是个好控制的傀儡皇帝,可没想到他最会隐忍。
他加赋税、强征兵,引得民生哀怨,同时亲练兵,扩大了自己手里的武装力量,又千方百计挑拨离间逐个击破,慢慢削减了世家的兵权,还把自己的心腹提到了紧要位置。
他虽醉心权术、不在乎人命,却更厌恶别人来指手画脚,碰他的东西。
种种举动自然触碰到了世家的利益。几大世家在利益受损之时就有了改天换日之心。
殷绥便先利用了魏家和常家来牵制其它几个世家。
魏家是大渊五大世家之一,魏泽的祖父显国公,乃大渊开国功臣,三朝元老,深受倚重。
殷绥先是娶了魏家的嫡长女为后,封常氏女为妃,对魏家、常家许以重任,借他们之力肃清了其他世家,后又让他们内斗,并且在暗地里培养心腹、收集证据,等着事后将其一网打尽。
最后的最后,像他的父亲硕武帝以谋反罪杀了他母家满门一样,他也以谋反罪一把火烧了显国公府。
而原世界里的魏泽,从来都是那个春日杏花吹满头的风流少年。
宁遥微微一顿,突然觉得喉间一阵干涩。
「之前在雍州的时候,你不是告诉我有什么东西开始变了吗?那我问你……」
「魏泽他,是不是和我一样?」
系统叹了口气,缓缓道:「遥遥,他是重生。」
「我之前也一直在监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后来通过主神系统才知道,魏泽他重生了。」
他死于元熙五年的冬日,在殷绥一把火烧了显国公府的时候,他也在牢狱里缓缓闭上了眼,身旁还躺着母亲的尸体。
触柱而亡,死相惨烈。
后来,再一睁眼,时间又回到了永庆三年。
最开始,他只当这是一场让人心有余悸的梦。
可在他重生后的两年内,事情一件又一件开始吻合。小到家里的一饭一菜,大到整个国家的局势变化……
殷绥也如他梦里一般坐上了那个位子,甚至……就连他的亲妹妹,早在几年前的一场宫宴上,便对还是皇子的殷绥一见钟情芳心暗许。
宁遥沉默了下来。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明了,她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如果按照以前的世界轨迹,殷绥将在元熙二年三月迎娶魏泽的妹妹,再对魏常两家予以重任,引其膨胀又引其覆灭。
可是这些事,现在这个世界的殷绥没有做过,他没有对不起魏家,也没有抛谁的一片真心。
原世界的魏泽是无辜的,可雍州那么多条人命更是无辜的。
无论他要怎么报复也不该拿这么多人命做一场豪赌。
宁遥还在发着呆,魏泽已经把她的双手结结实实绑在了一起,又给她戴上了镣铐。
麻绳上的草刺刺入皮肤里,渗出一长道的血迹。
魏泽淡淡道:「好了,得罪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士兵传来急报:「报——敌军已经攻了过来,就在……」
魏泽抬起头,冷笑一声:「这么快就来了吗?也好。」
城楼上大旗随风飘扬。
几个士兵押着宁遥往墙垛处走,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阿泽。」
宁遥下意识转过头,对上了双雾蒙蒙的凤眼。
三年不见,她似乎变了许多,梳的是妇人髻,穿的是绫罗绸缎,就连手上的薄茧也在岁月的洗礼下一点点变软变淡。
唯一不变的是那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依旧是岁月变迁、时光荏苒也改不了的绝色。
瞧见宁遥,连菡似乎也是一惊,然而很快便涌现出了巨大的哀伤。
「你过来做什么?!」魏泽拔高了声音,三两步走到来人面前,把她身上的披风紧了紧。
「这里危险,还不快带夫人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这里陪着你。我保证我就站在旁边,绝对绝对不给你添乱。」
「你不是说过吗?这大约就是最后一战了,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陪着你。」
连菡目光一转看向宁遥,问:
「她就是你前几日从黎川抓过来,藏在牢里的人吗?」
她说着,苦笑一声,似有不忍地别过了头。
「我早该猜到的。」
几个士兵不耐烦地把宁遥往前一推,她被推得一个踉跄,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跌去,却有一只手先一步接住了她。
连菡皱着眉,声音淡淡:「让她自己走就好了。」
「不管怎么样——」
她深深叹了口气,声音越来越低,被这冬日里冷冽的风一吹便散了。
「阿昭,对不起……」
三年前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可是今天……
总归是我对不起你。
总归是我,欠你良多。
宁遥看着眼前的人沉吟了半晌,只觉得有一股冷气直溜溜地钻进了嗓子眼里,钻得她喉咙发痒,再也忍不住蜷着身子蹲在地上,大声咳嗽起来。
她咳了好一会儿,咳得面色潮红,泪光盈盈,她却在她这泪光里恍恍惚惚看见她们才认识没多久的时候,满身血色的绝色少女倒在林子里,拉着她的手让她赶紧跑。
还有皇宫的小径里,她扭扭捏捏满脸羞涩地递给她一个镯子。
那个镯子,她现在还戴在手上。
还有从皇宫到雍州,那么多的日日夜夜……
她忽地一笑,避开连菡来牵她的手,喘着粗气艰难地站了起来。
「这个镯子……」
「你能帮我取下来吗?也是时候该还给你了。」
*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当天边露出第一抹鱼肚白的时候,殷绥的大军已经来到了城下。
马蹄声号角声还有兵刃的铿锵声撞在一起,响作一片。
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
「城里的人听着,不要再负隅顽抗,做困兽之斗了,血流漂橹非孤之所愿,若你们放下兵刃开城投降,孤定然以礼待之,绝不伤及无辜。」
殷绥率先开了口。
回应他的是一声嗤笑。
「废话少说,你先好好看看这是谁。」
魏泽边说边把身后的宁遥推了出来。
宁遥被抵在城墙上,身前是冰冷坚硬的城墙,身后是森凉尖锐的短刀。
城墙之下,是苍茫的白雪还有比雪更壮阔的战场儿郎。
一人站在一众将士之前,隔着茫茫人海与她相望。
宁遥看着他,深吸了口气,露出两个一深一浅的酒窝来。
少女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嘴唇青紫,却依旧固执地冲着他笑,甚至连那笑都带着丝颤抖。
殷绥微微一顿,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倒流。
「宁姑娘,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吧?让他救你,否则……」
魏泽说着,抵在宁遥腰间的刀又进了一分。
宁遥动也不动,只懒懒掀了掀眼皮子。
她现在头昏脑涨,还有一口气在胸口闷着,不上不下,是在没这么多力气掰扯。
「你要杀便杀好了。」
魏泽也不多话,差人上前把她绑在了城墙的桅杆之上。
桅杆后,是一架大弩。
「你若是想让她活着离开这里,便让你的人从这里退出去,否则,我便当场用她的血祭旗,以振三军。」
「至于你——」他看向底下的殷绥,缓缓开口,「我要你这暴君的性命。」
四下哗然。
议论声不绝于耳。
殷绥却恍若未闻,只是直直地望着桅杆上的少女。
桅杆又高又细,少女被挂在上头,身子随着风微微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坠下来。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手上青筋暴起。然而只是一瞬他便重新平静了下来,除了眼底的微红,瞧不出任何异样。
他淡淡转开了目光,似笑非笑:「不过一个女人罢了,魏将军莫不是被孤身后的大军吓坏了脑子,竟然真的以为孤会因为这一个女人而答应你。」
「孤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若是现在投降,孤念及生灵无辜,留尔全尸,罪不累及亲眷!你若是冥顽不灵,硬要拉着你身后的众将士和你一起陪葬的话,孤也不介意用武力踏破这座城门,再拉你九族一同陪葬。」
「要如何,你自己选吧。」
「也是,是我忘了,你殷绥本就是个卑鄙无耻、阴险残暴、忘恩负义的小人。」
魏泽把身侧的弓弩转了个方向,对准宁遥,手缓缓搭上了机括。
只要轻轻一按,便会有弓箭射出,横穿她的心脏。
「既然这样,那我便动手了。」
「不要——」
殷绥终究还是没忍住,上前了一步。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刚才说过了,我想要你的命。你若是不愿意——」
魏泽轻笑一声,往城门下射了一箭。
「早闻昔年六皇子骑射俱佳,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我一直想讨教一番却不得机会。今日,你若是想她活着,便下马站在此处,受我三箭,三箭之后,无论生死,我都放她性命,归还于你,如何?」
殷绥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被挂在桅杆刚刚对他拼命摇头的少女,忽地一笑。
「我如何信你?」
苍茫雪色里,玄色衣袍的青年神色平静,猎猎的西风吹动了他的长袍也吹起了他散落在额前的碎发。
「大丈夫一言九鼎。更何况,我身为将军,在数万儿郎许的诺,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既如此——」殷绥挣开了江照按住他的手,郎声一笑,「孤这一生自负,从未惧过。今日便受你三箭又何妨。」
殷绥说罢,看了眼城墙上拼命摇头、对他说不要的少女,缓缓下马走到了魏泽箭指的地方。
第一箭。
魏泽垂眼看着城墙下的人,拉弓,搭箭,森凉的箭尖直指殷绥心口。
长箭如龙,「唰」地一声撕裂了空气。
殷绥身子微微一侧,避开了紧要部位,长箭直直没入了他的左肩,霎时间鲜血直流。
他把肩头的箭拔掉,气贯长虹:「再来!」
很快便是第二箭。
殷绥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箭尖,却在箭矢刚要射出的一瞬间听得一声惊呼——
原本站在魏泽身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士兵突然两个大跨步上前,伸手要按那架大弩的机括。
殷绥呼吸一窒,目光下意识一转,好在电火光石间,一个女子猛地向前一扑,一声怒喝,撞开了那个士兵。
「谁让你碰这个的?!」
殷绥一颗心缓缓落了地,却忘了顾及眼前的形势,箭尖没入胸膛,距离心脏只在毫厘。
城墙下的人身子晃了晃。
魏泽面露笑意,下一箭便真的要结束了。
「阿绥——」
「够了——」
宁遥再也控制不住,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声音嘶哑而破碎,一句话没说完又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直喷到了衣襟上。
「我说够了,已经够了,停下来,我才不要你救。」
——其实她根本不怕死。
如果说一回生二回熟的话,她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再说,这条命本来捡来的,她已经多活了这么久了,哪里还会怕呢。
如果不是攻略进度条始终还差 1% 的话,她情愿在被魏泽抓住的那一刻就结果了自己,哪像现在——
宁遥拼命眨了眨眼,把眼里那些滚烫的液体逼出来。
「系统,我后悔了。」
「早知道我就不管什么任务进度条了,在魏泽抓住我的时候我就应该……」
「你说他会不会死啊……」
「他要是死了,他要是死了……我的任务不就白做了吗……我这么久的心血……」
系统沉默了会儿,一句『你要是先死了你的任务也白做了啊』在嘴边滚了又滚始终没有说出口。
作为一个成熟的系统,还是照顾一下这些脑筋不太清醒的人比较好。
城墙之下。
殷绥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只是看着魏泽。
「刚才是怎么回事?魏将军是输不起故意耍诈吗?在这万万人面前?」
魏泽扫了眼刚才冲上前的那个士兵,让人把他拉了下去。
「一个意外罢了,不会再有了。」
「还有最后一箭。」
最后一箭。
天色已经完全亮起,金灿灿的朝阳破开厚厚重重的云层,万丈金光平地起。
弓成满月。
便是在箭尖刚刚离弓的那一瞬,惊变乍起。
城墙下的近卫营里,一个穿着深褐色甲衣的士兵突然反水,他站在墙根下,忽地挽箭拉弓,在魏泽手里的箭刚刚离弦的瞬间,一支箭已经划破长空,击断了桅杆上绑着的长绳。
少女身子猛地下坠,衣袂偏飞,像落在半空中的一只蝴蝶。
变故只在一瞬间。
在城墙内外的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有无数箭矢像黑雨一般划过天空。
于此同时,殷绥身子往旁边一闪,城墙下的近卫营里一对士兵猛地暴起,提刀便砍,硬生生从里头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靖州的轻骑军也猛地动了,带着激昂的冲锋声和飞扬的尘土迅猛前进。
在一片乱象之中,有人身子一跃,踩着人头闪电般往城墙上蹿。
——他终于,又接住了她。
巨大的冲力撞得他手发麻,殷绥闷哼一声,落在了旁边人早已经准备好的马上。
他垂眼瞧着怀里的少女,缓缓笑起来,明明是万分紧张惊心动魄的时候,他那双比永夜还深的眸子里却缓缓渗出了星星点点的光亮来。
那样亮,那样耀眼,那样璀璨。仿佛有无数星河在里头流转。
他说,遥遥,我终于成功救下了你一次。
*
太和三年十一月二日巳时,大战轰轰烈烈拉开了帷幕。
当天夜里,营帐内。
少女气鼓鼓地把人按在了床上,拿着纱布在他肩膀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边缠边念叨:「逞什么英雄啊!我都说不要了,让你停下来,你觉得自己很厉害是不是?!」
「你看看你……」
少女身子也不好,说完几句话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还坚持着要给包扎伤口。
她身旁的人也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微微一动就拖慢了少女的进度。
等宁遥终于费劲地绑了个蝴蝶结,他才扶着少女坐了下来,既不辩解也不反驳,只是轻轻拉住了少女的手,一个劲儿地喊疼,声音沙沙的。
「遥遥,我疼……」
他缓缓抬眼,从下往上地看着少女,长而翘的睫毛根根分明,眼里水光盈盈,模样乖巧又无辜,连眼尾上挑的弧度都透着丝委屈,和白日里那个在阵前大放厥词,说什么「我殷绥这一生自负,从未惧过」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宁遥:「……」
她再大的脾气也被他瞧没了,更何况……他也没做错什么。
她叹了口气,想想又觉得气不过,抿着唇瞪了他一眼。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殷绥很配合地保证道,「你刚刚也看到了,我伤得不重,我在里头穿了软甲的。」
「在大军刚刚抵达上京郊外的时候,陆濯便派人联系了我,有陆濯传递消息里应外合,我之前有八成……不……九成九甚至十成的把握活着救下你。」
少女又是一瞪。
「真的没事的。」
殷绥哄了半天,等人气消了,又捧着她的脸,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着起来。
这些日子她似乎又瘦了不少。
他把头埋在她颈间,少女越发突出的骨头硌得他脸疼,心口也跟着疼了起来。
他忍不住把怀里的人又圈紧了些。
「遥遥,别对我这么残忍。」
「我总不可能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宁遥心头也是一窒。
她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其实……就算他把她救了下来,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肩上的人已经闭上了眼,暖黄色的烛光在他脸上投出了一片阴影。
是个落寞的、温柔的弧度。
宁遥瞧了半晌,突然偏了偏头,吻上了他的发。
——算了,以后再告诉他吧,现在也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只是,宁遥始终没有想到,这一拖便硬生生拖了五个月。
就像谁也没有想到,殷绥从靖州一路攻到京城,一共只花了短短三年不到的时间,而这最后一战,在兵力占据优的情况下,竟然持续了月余。
这一战殷绥不忍生灵涂炭,并未强攻,加之魏泽死守不降,双方竟僵持了下来。
城内百姓缺食少粮,自发联合抗议,陈书幼帝,还位于正统。
魏泽暴力镇压,引发臣民激愤,抗议浪潮随之壮大。
内忧外患之下,城门触之即破。
终于在太和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攻下了城门,大军长驱直入,魏泽当场战死。
和他死在一起的还有连菡,据说她不是被士兵给杀死的,而是在瞧见魏泽身死后,自己冲出来抹脖子去世的。
宁遥听了这个消息后沉默了良久,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交待人把他们埋在了一起。
次年二月,殷绥重登大宝,百官朝拜。改年号为永康,史称永康元年。
而宁遥……
她的任务始终没有完成。
在殷绥重新上位的那一天,主神系统监测了殷绥的黑化值和暴力值,预测了之后他可能会有一系列动向,最后告诉她,她的任务二,也就是明君改造任务已经完成了。根据主神判定,殷绥在未来基本不可能出现太过激的反社会行为。
但是她的任务一……也就是她一直信心满满觉得很快就能完成的任务一……始终差 1%。
也就是说,她的攻略进度条始终停留在 99% 的地方。
为此系统发了狠,说什么也要硬撑着她直到她完成这个任务为止。
于是她就又多活了三个多月。
这三个多月里,她大多时候都在床上躺着,她既吹不得风,也不能长时间在外面站着,一点小小风寒都会让她病上好几天。
她本以为这样活着非常累赘,毕竟久病床前无孝子,谁希望自己的爱人每天病殃殃的呢?可是殷绥却意外的高兴。
他常常一下朝便跑到她这儿来,无论多忙也都记得每天过来陪陪她。有时候还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
今天是御花园里开得最艳的那一支花,明天是宫外长街上新出炉的栗子糕……
仿佛只要她活着,能够留在他身后、偶尔对他笑一笑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会亲自给她喂药,有时候也会闹她。
他会在她睡着了以后颤抖着手探向她的鼻间,等感觉到指尖温热的呼吸后才猛地松上一口气,伸手去捏她的脸。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终于,在永康元年四月一日的时候,系统撑不住了。
宁遥心头一沉,哀求道:「你再撑一撑吧,在给我几天时间就好了。说不定……是因为我这病一直没好呢?」
「你能不能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最好……能让我有精神些,看起来健康一点……哪怕只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也可以……」
日子被定在了永康元年四月二十五。
四月二十五是个好日子,普天同庆,帝后大婚。本来不该这么快的,但宁遥坚持。
她因着身子的缘故,减去了很多繁琐的仪式,但还是坚持着一大早就起来梳妆。
宫女取了水给她洁面,又用小剪子细细修眉,蘸了螺子黛和胭脂水粉在脸上一点点涂抹,再戴上累累的珠玉,着凤袍戴凤冠。
粉艳明,秋水盈。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镜子里的人端庄明丽,光彩照人,丝毫瞧不出一丝被病痛折磨的样子。
宁遥还是第一次化这样浓的妆,她瞧了半晌才在侍女的提醒下接了金册,上了銮轿。又在庄严整齐的奉迎队和百姓的欢呼声中游长街,过长安门。
到了晚上,她坐在床头,身旁一人缓缓挑起了她的红盖头。
殷绥瞧着盖头下的少女,忍不住捧起她的脸,身子往下一压,满足地低叹:「遥遥,你终于是我的了。」
这是个静谧而温柔的夜晚,窗外繁星满天月色姣姣,连拂过花草树木的风都是温柔的。
窗内,红帐里头,殷绥折腾了她小半宿。
当然,不是那种折腾。
他顾着她的身子不肯碰她,只是躺在她身边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他今天似乎喝了点酒,眼角眉梢都被染上了抹艳色,带着让人心惊的美,眼里更像是水光潋滟,像含了捧春水似的。
瞧着瞧着又缓缓蹭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虔诚地吻着,时不时又把眼帘一抬,望着她一笑。
宁遥:这谁顶得住啊。
她被他折腾了半晌,身子也跟着热了起来,那人却停了下来,老老实实躺在她旁边,就连眼睫也垂了下去,声音沙哑。
「睡吧。」
美色当前,她想了想又想干脆拱到他怀里抱住了他,在他脸上一啄。
殷绥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别闹,你该睡了。」
宁遥眨了眨眼,犹豫了会儿才轻声道:「其实……是可以的。」
声音细若蚊吟,脸颊也染上了抹薄红。
殷绥的眼神一下子亮了,很快又闭上眼。他按住怀里不断作乱的少女,轻轻吻了吻她的发,声音温柔。
「等你好了。」
宁遥沉默了。
不会有以后了,等明天天一亮,她就要因为任务失败而消失了。
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告诉他。
「阿绥,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了。」
身旁的人身子一僵,她也很快垂下眼忍住了眼底的酸涩。
「我有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我……」
「其实,我来到你身边,我是……我……」
她试着说出来,却发现即便是到了现在,她其中一个任务已经完成了,却还是没办法说出系统有关的事情。
她只好换了个说法。
「我是为了某件事情才来到这里的。也因为这件事情所以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你身边,可是现在这个事情结束了,我也必须回家了。」
「如果这件事情永远也完不成呢?」
殷绥眸色一暗,声音带着不管不顾的痴缠。
「会死哦。」
宁遥艰难地开口,说罢,怕身旁的人怨她怪她,着急忙慌地抬起眼来,举手保证,却只瞧见了一双破碎的眸子。
「我保证除了这件事以外我真的没有再骗你了,我对你……也都是真心的。」
「我说心悦你,也是真的。」
他缓缓抵住她的唇:「我知道。」
说罢,又把她牢牢圈在怀里,锢得她动弹不得。
明明是个强硬的、不容拒绝的姿势,可他眼底的祈求和脆弱又那么明显。
「你还会回来吗?」
「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无论如何你都会回到我身边的。」
宁遥微微一顿,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我会。」
*
宁遥是在四月二十六日离开的。
那是他们成亲后的第一天,也是个轻暑单衣、阳光烂漫的好日子。
她等殷绥离开后,一个人走到了御花园的杏树底下,像一缕烟似的彻彻底底的消失了,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宫人们遍寻无果,只有年轻的帝王站在她的床榻前对着早已叠好、一丝余温也没有的锦被喃喃低语。
「这么快就离开了啊……」
「没关系,你答应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愿意等。」
*
与此同时,系统空间里。宁遥被一堆鲜花和掌声围绕,耳边是系统鼓噪又热闹的彩虹屁。
「遥遥!恭喜你!你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这么久的努力呀!我都要被你感动哭了!」
吵得她耳朵都疼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发问:「不是说任务一一直还差 1% 吗?」
「是差 1% 没错啦,可是昨天晚上,你告诉殷绥说你是真的心悦他的时候,好感度就已经满了。」
「其实——」系统顿了顿,犹豫了会儿还是开了口,「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
「就是在靖州的时候,殷绥他……他找了他们这个世界的巫师来套你的话……」
「别的不说,他们这个世界的大巫还真有两把刷子,连我都被短暂清空了会儿记忆,到后来才慢慢想起来。」
「我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实在是我最开始忘了,后来又看见你们感情似乎很好,怕说出来惹得你心乱,反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任务。」
「所以他到底套出了什么?」
宁遥身旁的虚拟电子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
「你自己看吧。」
她看见一袭黑衣的青年红着眼睛问她。
她看见他漆黑的眼底越来越深,最后瞧不见一丝光亮。
她看见他颤抖着发问,最后被术法反噬,一大口鲜血落在了衣襟上。
她看见他长长久久地立在她窗前,她看见他沉默地离开,始终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她又想到昨天夜里,他缓缓按住她的唇,对她说他都知道。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来。
还说什么说知道,都是骗她的。
系统看着她又哭又笑,以为她因为好不容易完成任务喜极而泣,于是礼花越放越多,越放越响。
「遥遥,你可以开始选择你的奖励了!你是要回去现代,还是留在这里?」
回去现代还是留在这里。
是让她的父母继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照顾一个植物人,还是让他在这里长长久久、怀揣着希望却只能是绝望地等下去。
她选不出来。
「系统,我可不可以都要?」
「我可以继续帮你们做任务,什么脏活苦活累活我都可以做,我可以去别的世界,只要不继续做攻略类的任务,什么任务我都可以去试一试的……只要你答应我……」
「我真的选不出来……」
「还有殷绥,你们怎么设计的任务嘛……明明是攻略类的任务,攻略完又要我二选一,这万一我真的离开了,他黑化了怎么办?你们的任务不就是白做了?」
她越说哭得越厉害,系统一时也没了辙。虽然它万分相信主神系统的检测结果,但它又觉得她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说不定可以试着上报上去看看?
虽然它只是个系统,但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看着她一路走过来,它私心里也是希望她好的。
它也希望她能够两全。
「这样吧,我帮你上报上去试试,不过你也先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宁遥一下子止住了哭泣,眼巴巴地盯着眼前的电子屏。
三天后,上报结果出来了。
「主神系统说,虽然它觉得你的担忧没什么道理,但鉴于你任务完成的十分出色,主神秉持着「只要你足够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的原则」,决定给你一个奖励。」
系统说完,虚拟电子屏上缓缓出现了一个新的进度条。
宁遥:「……」
「你还记得你做这个任务的初衷吗?这个任务主要不是为了攻略,也不是为了改造暴君,是为了众生的福祉。攻略只是为了降低难度,特别匹配给你的手段。」
「这是一个功德值的进度条,你们只要做了善事这个进度条就会往前走,当然,殷绥是帝王,他的一举一动影响力肯定要比你大一些。只要这个进度条满了,你们就可以自由往返两个世界了。」
「那这个进度条要多久才能满?不会过了十年八年它还不满吧?」
「不至于啦,如果殷绥好好当个明君,造福百姓,少一些生灵涂炭的事情的话,大概两年就能满了吧。」
宁遥眼前一亮,给系统拍起了马屁。
系统嘿笑一声:「现在你可以选择你要先留在哪个世界了吗?」
「我要回家。」
她爸妈都还在等她,她不可能放任她们日复一日地照顾着她。
「那殷绥那边呢?」
「他答应过我,他会做好的,我相信他。」
更何况……两个人努力总会比一个人快吧?!她再怎么说也是个医生,还可以回到岗位发光发热。
她们迟早有一天一定会再见。
到时候她也想给他一个家,带他见见爸爸妈妈。
不要让他身边,再只有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