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鱼市杀了上百万条鱼,那把刀早已跟我的手融为一体了。
杀鱼是讲究技巧的。捞起鱼掷案板上,反手拿刀背将其砸晕,剖腹刮鳞,迅捷准确,无情至极,没得半点多余的动作。
听人说杀生多了会折寿,我在店里放大悲咒佛乐,边杀戮边超度。
久而久之,这倒成了水产市场的一大特色,他们叫我「阿鱼西施」。
那条大鱼被切割成一段段时,嘴巴还一张一合,有个男人立在门口。
我眼皮朝外掀了掀。
他已经连续来了一个礼拜了,每次都赶在我快闭店的时候。
这男人太扎眼。看着很年轻,身形高大,肩宽腿长,有副耐看的五官,属于人群中辨识度和回头率都很高的那种。不像个爱笑的,因为爱笑的人,眉眼多是疏朗的。
说是刚毕业的学生,又未免显得太过沉着稳重。
杀鱼没什么好看,好看的自然是我。
之前也有过一些端着相机、背着画板的男人,或大胆或羞涩地把眼睛落到我身上。好看的女人干杀戮的行当,大约满足了人们喜欢反差感的猎奇心。
但这个男人不是,我没有在他面上看出对我的兴趣。
他目光沉沉,好似要看穿我的身体似的。
来者不善,不若主动出击。我索性将刀一丢,单手拉住卷闸门:「要表白的趁早,我马上关店了,兴许还能一起吃个饭。」
男人笑了笑,步子不紧不慢,走过来撑住我即将拉下的卷闸门,四目相对。
我在女人当中属于个头极高的,一米七九,眼前的男人比我还高出了半个头。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朝我递过来。
「怎么,这年头还流行写情书吗?」我故意问。
说着接过信封看了看,没有收信人名字,也没有落款,捏着薄薄的一片。
男人:「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就来找我。」
我莫名其妙:「找你,找你干嘛?」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男人转身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我。
信封很普通,撕开一下就露出里面的东西来:是一张照片。
目之所及,血液好像一瞬间全涌到了头顶,接着身体一寸寸凉下去。
照片上是一个赤身裸体被铁链锁着的女人。
那个女人,有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疯了似的追出去。
四下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踩着三轮运货车的、拿着水枪冲刷地面血渍的,吵吵闹闹,哪里还有那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一切,都好像是幻觉一般。
除了那张照片。
回到住处,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我站在花洒蓬头下,水量调到最大,把脑袋伸进去,狠狠地冲刷掉一身的鱼腥味。
脑子里不禁又浮现出那张照片。
照片像是在岩洞里拍的,四周石壁凸起,如珊瑚一般形状各异,中间一个平整如镜面的石台,台上跪着一个赤裸的年轻女人,四肢跟脖子上锁着铁链,脊背整个像被刀刃切开,露出森森白骨,鲜血淋漓。
隔着照片,都能感受到女人的绝望和痛楚。
我侧过头看着镜子里的身体。
一道长长的疤痕趴在光洁的后背上,针脚歪歪扭扭,宛若蜈蚣。
自我记事起,我就生活在这个臭烘烘的渔村里,从未去过外地。但我的记忆很短,只有两年而已。在这之前,我是谁、经历过什么、身上又怎么会带着这么严重的伤,无从得知。我的脑子,就好像被格式化了一般空白。
之前看新闻,说是湖北有个失忆的流浪汉,忘记自己身份、年龄,却记得住过别墅开玛莎拉蒂,看来人哪怕失忆也会记得自己快乐的东西,我倒好,什么都不记得了。
洗漱完后上了床,我从床头柜里抽出一个牛皮纸笔记本,略想了想,在上面描画出一个男人的模样,硬朗的五官、阴沉沉的目光,倒是称得上俊朗。
「他知道我?」我缓缓在这行字末尾打了个问号。
失忆也分很多种,我虽然忘记了过去的事,对使刀却莫名地熟练,还有自己异于常人的视力、记忆力,打架身手貌似也不错。
就这样,还能被人打成重伤,对方跟我是有多大的仇?
我恨恨地想,等老娘哪天想起来了,一定找机会打回去。
收好笔记本刚躺下去,手机响起,男人低低的声音:
「想好了吗?我给你半个小时时间,地点在……」
1.赴约
只用了两秒钟思考,我决定去。
两年了,关于身份之谜,我没有任何线索,这次对方主动找上来的,不管他有什么目的,都不能错过。
冲下楼,见有人正拦下一辆出租车,我直接拉开副驾驶门坐上去,锁门。
「半个小时内,到这个地方。」
车门外的男人气急败坏地拍打车窗,司机斜了我一眼。
「怕是到不了哦,至少四十分钟。」
「八百块,闯红灯算我的。」
司机在「付款到账」声里一踩油门飞驰而出。
妈的,杀一条鱼,提成两块,这一趟白杀了四百多条鱼。
我肉疼地算了笔账,把腿搁到驾驶座前座,仔细绑紧了鞋带。
这靴子是从一个退伍的老头仓库拿的,皮制内底,脚后跟处有三颗钢钉,鞋头超重,踢死一头牛不在话下。既是半夜出门,谁知道会不会遇上鬼呢。
司机时不时用余光瞟我一眼。
我勾唇一笑,身体凑过去,「大哥,我长得挺好看是吧?」
司机嘿嘿笑了两声,忽地噤若寒蝉。
一柄杀鱼刀搁在他肩头,通体寒光。
这把刀是我寻了很久才找到,很是趁手,刀柄到刀身,是个瘦长的 S 形,线条流畅风骚,不管是杀鱼还是打架,都是极好的。
「活得久的人,都不能太有好奇心。」我好心提醒他。
司机立马目视前方,心无旁骛地开车:「姑娘说笑了,我这一天到晚拉几十上百个客人,哪能对谁都好奇呢,您放心,我眼盲,记不住的。」
虽然嘴上油嘴滑舌,他开车的技术还是不赖的,果然提前十分钟将我放到了一栋废弃大楼门口。不等我说句谢谢,司机一溜烟开车跑了。
这栋楼像是建了一半又停工了,黑黢黢的,周围也没有什么人家。
揣着杀鱼刀,我轻手轻脚地朝大楼走去。
手电筒是不能开的,不然就成了靶子,我的眼睛在黑夜里也能看清楚。
大约对方没想到我这一点功能吧?
不然,就不会笨到蹲楼道打算袭击我。
几道黑影从三个方位朝我扑过来,空气里带出一股凛冽的夜风。
我沉气后退半步,观察了一下形势。
说到打架,其实没什么招数可言,只要够快。
这几个人的动作在我眼里就是慢速缓放的影片,我反手握住匕首等着,几条黑影扑过来很快混作一团,不过一分钟又分开,几个男人摔倒在地上,我两根手指夹着匕首,稳稳地搁在男人的脖子上。
灯光亮起。
男人紧张地抓着我的手,似乎害怕匕首误伤了他,脸色很是尴尬:「别……」
他手上的扳指压在我胳膊上,有轻微的不适。
我松开手,匕首在指尖潇洒地转了一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帅哥,这欢迎仪式有点马虎啊。」
男人愣了几秒,不由得叹道:「还真敢一个人来,你胆子挺大。」
「胸也挺大。」要没点自信就不会来赴约。
男人没料到我会这么说,顿时噎住。
「你说你,大半夜的把我叫过来,二话不说就揍人,我是杀你老母亲了还是抢你老婆了?」说到这,我忍不住心头一跳,还真不好说,也许我失忆前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人家找我来报仇的?
想到我威胁司机时候,那叫一个轻车熟路,不由得心虚了。要真是以前干过对不起别人的事儿,我现在未免太嚣张了,顿时脸上换了个谦卑的笑。
男人伸出手,自我介绍:「我叫莫沉,沉默的沉。」
这开场白,搞得我跟他半夜来相亲似的,我没接话。
莫沉继续:「如你所见,这几个人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这只不过是一场考验。」
「我没听懂。」瞧这年纪小小的,还真把自己当根葱,考验我!
莫沉举着手在半空停住,又收回去,似是并不在意我的态度。
「请你来这,是想带你去个地方。」
「慢着,谁知道你是不是又设了个陷阱等着我?」
莫沉大约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自顾自往前走:「你要是怕了就别来。」
这人真的是,太不可爱了!
我犹豫了一下,那几个壮实的年轻男人似乎在等我先走,目光刚一触到我,立马显出害怕来,看来刚才下手是重了点。
一行人来到大楼地下室,这不像个普通的车库,入口极窄,铁门外头挂着生锈的巨锁,手下人上前绞断锁链,用力推开门,积灰簌簌落下,瞬间让几个人灰了头发,手电筒光线过处,尘灰乱舞。
里面很空旷,唯有中间一个黑色的铁台。
那个铁台底座上,有一根锁链,链子上血迹斑斑。
莫沉拿起铁链,看到上面的血迹,眸光微变。
「我妹妹,曾经被关在这里,后来再无踪迹。这是一个人口贩卖犯罪集团的老窝。」莫沉抬头直视我,「阿鱼小姐,是唯一逃出来的幸存者。」
我打了个冷战。
照片里,我整个后背被切开,露出白骨,张大嘴声嘶力竭,隔着照片都能感受到那种绝望和痛苦,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妹妹活着的可能性不大。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还是假,那张照片也可能是做的,把我脸 p 上去就好了,怎么,你们是在拍什么整人的节目吗?摄影师躲在哪里……」
一边说,我一边四处转悠。
心急容易办错事。打车到这来的路上,我的脑子已经冷静下来,我何必要急巴巴地过来赴约呢,没有谁会无缘无故跑到这个小渔村找我,他对我一定也是有所求的,不然何必故弄玄虚。
我可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天下失忆的人那么多,不也活得好好的。
莫沉胸有成足,「照片是不是假的,你难道不是很清楚吗?」
我咯咯笑起来,一只手戳到他胸口上:「你这人,怎么就不懂开玩笑呢,年纪轻轻的,活得像个将死之人……」
也不知道我哪句话触到了他的痛处,莫沉一把攥住我的手,反手将我胳膊拧在身后,下一秒便是布条撕裂的声音,我后背的陈旧疤痕暴露在空气中。
他说:「没人知道你的伤疤吧?」
微热的气息喷在我后颈,我皮肤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你偷看我洗澡了?」我回身想给他一巴掌,却发现自己使不出劲。
妈的,这是中招了?
脑子里掠过刚才的画面,忽然就明白过来,莫沉是把自己当诱饵,在我以为解决了他的手下,擒住他时放松了警惕,难怪他抓着我的手时有微微的刺痛感。
那个扳指有问题!
我恨恨地看着莫沉。
「抱歉,我知道你身手不错,所以动了点手脚。要不是这样,阿鱼小姐恐怕也不会这么配合听我说完吧?」莫沉说得理直气壮,半点愧疚都没有。
看样子这个男人在找我之前,就已经摸清了我的底。
单看我的生活,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白天杀鱼,晚上去仓库帮忙卸货,住处就在水产市场旁边的破民房里,七百块一个月,小单间没有厨房,吃的都是盒饭。
我每天睁眼就是干活,剩下时间便是睡觉。
无它,挣钱罢了。
在弄清楚自己是谁之前,我需要身份证,需要吃喝拉撒睡,这些都需要钱。
在旁人眼里,这样普通的人不值得弄这么个阵仗对付,除非,我本身不普通。
横竖走不掉了,索性看看他要干嘛。
「听你意思,你手上就这么一张照片,除此之外你对我一无所知。」我冷笑。
「你在套我话,我可以告诉你更多信息,不过前提是你愿意同我合作。」莫沉压根就不上当,也不知道这么年轻从哪学的这套城府。
「怎么合作?」
「助我去这张照片的所在地,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所有关于你身份的信息。」
我忍不住笑出声,这哥们是脑子不好使吗?
「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哪可能知道照片在哪拍的!」
那照片光线阴暗,四周凸起怪异的石壁,看着是个岩洞,上哪找去。
「是广西红河峡谷的摩尔石林。」莫沉回答。
我质疑:「全国岩洞那么多,你怎么就敢肯定是广西红河峡谷的摩尔石林呢?」
莫沉解释:「你看过那张照片,岩壁的石头表皮被水冲刷得很光滑,又因为当地特有的水质跟光照,石头表皮染了一层樱花红,这个颜色,在石林中是独一无二的。」
说到这里,其实我心里差不多信了他的话。
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你知道照片在哪拍的,你直接去找人就是了,为什么要找我?就算我身手不错,你看你现在还不是制住我了。」
莫沉道:「因为只有你能活着进出石林地。」
2.试探
「摩尔石林地在红河峡谷底部,山势陡峭,入口极为隐秘。受当地特殊的磁场影响,侥幸走进去的人也会迷路,死在幻境中出不来。但是去过的人,都是留了身份信息的,相当于入场指纹,跟着你我才能进去……」
我说:「哦……」
声音拖得长长,心满意足,果然是有求于我啊。
莫沉将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
莫沉:「你带我去摩尔石林阵,我帮你找回你的身份。」
并不是商量的口气,我瞟了他一眼。
「你把照片给了我,就相当于什么筹码都没了,既然石林留了我的身份信息,不劳你说,我自己去石林总归可以查到的。」
莫沉咬了咬牙,像是威胁,又似恳求:「去过摩尔石林阵的肯定不止你一个,但是记录你身份信息的,也许只有摩尔石林地才有,我可以提供所有协助入境的物资和人脉,你不亏。」
「怎么就不亏了,就算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还不照样好好活着,可你不一样,你进不去石林,就找不到你那个妹妹,一条命跟一份记忆,哪个比重大?」
莫沉不作声。
我站起来,将那件外套扔在了地上。
「想要求人,就摆出个求人的姿态啊,靠偷袭算什么好汉!」
「一百万,你带我进石林,我现在就可以转到你账户上。
「你要是不同意,我不介意用刚才那个铁链锁着你,把地下室的门封了,等别人发现你估计都成干尸了。你本来就不存在,杀了你也没有任何后患。
「你根本没的选。」
莫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眉眼弯弯,长着一颗小虎牙,甚至有点孩子气,配合他的死亡威胁,还真是变态。
我虽杀鱼无数,可从来没想过有人杀人也这么毫无心理障碍啊。
「五百万,要现金。」我咬牙切齿地跟上去。
当天夜里,莫沉一行人就开车带着我出发了。
我原以为达成合作,大家就算是统一战线的战友了。
莫沉却在车上给我补了一针。
「你身上的气味异常,这个药水可以掩盖过去。」
什么意思,我洗掉鱼腥味也是个香香软软的妹子啊,怎么就气味特殊了?
「你们该不是想把我卖掉吧,我跟你们说我这种不值钱,打坏卖主你们还得赔钱,我记忆力还超好,到时把你们样子都画给警方,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当车远离渔村,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苦口婆心劝说莫沉,希望他能改变心意。
「闭嘴,再吵我把你拆碎了卖。」莫沉的脸臭了。
我含着一泡热泪闭上了嘴,还是闭目养神,见机行事吧。
也不知莫沉给我注射的是什么药,吃喝拉撒没有半点异常,却浑身无力。
同行的还有三个男人。听他们说话,其中一对像是兄弟,哥哥叫江洲,弟弟叫江河,皆是身材魁梧,两个人站一起就跟一堵墙似的。另一个男人 45 岁上下,像是莫沉的长辈,我听莫沉叫他潘叔。
车子途经服务站时,我眼睛亮了。
这个点虽然人少,但跑长途的司机跟清洁工都在,我只要找机会让他们报警,再蹲在厕所不出来,总能找到机会脱身的。
「我想上厕所,肚子突然好疼,快憋不住了……」
莫沉看了我一眼,眉头皱起。
「江洲江河,你们带她去吧,上那个残障人士的,在外面守着。」
虽然早就猜到莫沉不会让我一个人去,但我完全没料到他竟然会让我去残障人士的厕所,那是完全独立的一个封闭空间,直接断了我跟所有人接触的机会。
磨蹭着下车,江洲跟江河一左一右牢牢贴着我,我四下张望,想找人目光对视,江洲立马觉察出来,从衣领外侧兜里掏出一副墨镜给我戴上。
「鱼小姐,你眼睛不方便,还是搀着我们走吧。」
好了,这下连眼神交流的路也行不通了。
我捂着肚子,小步小步挪着,距离厕所只有几米远,我脑子飞速地闪过几个念头,怎么办,大喊大叫说被劫持了?还是飞速挣脱他们逃跑?打架,打架是打不过的……
正胡思乱想着,江洲低声在我耳边说道:「鱼小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莫先生已经给你办好了身份证,和一份精神分裂鉴定书,你现在做任何事,都会让自己陷入麻烦中。」
我心一凉,那张身份证就在车上,我看过。
跟我以前找人办的假证不同,这张身份证是实打实可以畅行的。照片上的女子一双狭长上挑的眉眼,长得跟我确实很像,名字也挺凑巧,叫鱼小苻。也不知道这个叫鱼小苻的女人,现在又顶着什么身份活着。
在厕所墙壁上,我咬破手指留下莫沉他们的车牌号和一个醒目的 SOS。
一上车,莫沉似乎就觉察到了不对,他看了一眼我藏在口袋里的手,对开车的老潘道:「不去高铁站了,立马换车去机场。」
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这是什么妖怪啊,我感到一阵绝望,手指心抽抽地疼,白遭罪了。
飞机到达柳江机场,已经是黑夜了。
转头看向窗外,一个个高低各异的山丘,被七彩的霓虹灯映照得失真。
出了机场,一拨黑车司机涌上来,争前恐后地推销自己,江洲跟江河不动声色地将我夹在中间,约莫是忌惮兄弟俩的身形,司机们识趣地退下了。
一辆黑色的小车停过来,莫沉跟老潘钻进去。
我想跟上去,江洲往前一步拦在我面前,「鱼小姐,咱们坐后面那辆。」
什么意思,老娘不配跟你主子一个车么?
我翻了个白眼,还是往后走,上了一辆不起眼的灰色小汽车。
大约是看我不太爽的神色,江河多嘴说了句。
「阿鱼小姐很重要,但这个重要不能让外人看出来,这也是安全考虑。」
江洲瞪了一眼弟弟,江河马上低下头去,似乎有点后悔自己的多嘴。
「我去放个水,你看着她。」江洲嘱咐着,又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
江河忙点头,很是听话。
我悄悄打量他,这个江河倒是比他哥哥单纯很多啊。江河注意到我的视线,我大方地冲他嫣然一笑。那是漂亮女人对有好感的男人那种笑,江河怔了怔,耳朵红了。
「小江哥,我刚想了一下,我也是女人啊,莫先生长得那么好看,他妹妹肯定也是个美人,被人绑了指不定遭遇什么不幸的事,对吧?」
江河嗯嗯应答,对我突然的亲近感到不知所措,手指搓着膝盖。
「所以啊,我其实很愿意帮他去那个什么石林,莫先生人大方,给钱又爽快,我还能知道自己身份,这么好的事,我怎么会不乐意呢。」
我挪了两步,身子贴过去,有意无意地碰触江河的肩膀。
「所以,你能不能帮我跟莫先生说说,别给我注射什么药了,我这路都走不稳,还怎么带你们去石林,对不对?」
江河脸红得跟喝多了似的,垂着头一直不敢看我,真看不出来他这么大块头的老爷们,竟然纯情得跟个小朋友似的。
「阿阿鱼小姐,这个药不是为了伤害你,是怕你身上味道被人闻到了,莫先生是为你的安全考虑,你别多想……」
又是味道!我好像抓住了什么,追问他:
「你是说我身上味道会吸引别人,那些人会伤害我么?有人跟着我们?」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没人跟着我们——」
江洲提着裤子走过来,看到我们正在聊天,立马打断道:「鱼小姐,我劝你不要多问,莫先生说了,等你帮我们进去石林了,到时想走想留,随你。」
后面如论我怎么套话,江洲都守口如瓶,江河也不敢乱说话了,我只得作罢。
我心事沉沉地看着窗外,不知道那年轻男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们确实到了广西的红河峡谷地带。
3.遇袭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落脚在一个叫布垭的少数民族村落。
广西境内散落着不少古村落,多以壮族、侗族、苗族为主,这些有着几百甚至上千年历史的古老村庄,大多依山傍水而建,交通极为不便,落后而闭塞。
这些年大部分山民都走出去,留守在这里的多半是老人,寨子一半是空的。
「布垭」二字用汉语讲,大概就是老婆婆的意思,倒是名副其实。
这里自然没有什么酒店,我们只能借住在村民家。
也许是到了目的地,莫沉显得放松了一些,对我态度也好了很多。
屋主是个 60 多岁的老妇人,叫阿姆,只会极少的汉语。
她给我们煮了油茶,煮开后满屋子的香味。
「吃茶,吃茶,这个好。」阿姆把茶碗递给我。
我接过碗,喝了一口,竟然有种异常熟悉的感觉。
莫沉盯住我的手,「你以前喝过?」
我低头一看,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往茶碗里加了糯米糍跟阴米油果,反观老潘和江洲他们,都有些喝不惯油茶的味道,放到一边凉着。
心头忍不住猛跳,难道我真的来自这个山寨?
阿姆见我喜欢油茶,开心得直笑,又给我满上,嘴里哼着歌谣。
那曲子婉转绵长,听着怪有韵味的。
江河道:「唱的啥呀,还挺好听的。」
「这是祈花婆的曲子,女人想要孩子,就会跟掌管花魂的花婆祈祷,花婆听到了,会在夜里送花魂到她们肚子里,红花是女孩,白花是男孩……」
慢着,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忽然住口了,心里再次涌上巨大的疑团。
「这下,你不会担心我骗你了吧?」莫沉像是看穿了我心思。
我反击:「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是被你绑过来的。」
莫沉想说什么,老潘从木楼上走下来,手里抱着一床毯子。
「阿婆家算是当地最豪华的房子了,装了自来水的,能洗澡!晚上她去邻居家,这里让给咱们,今天大家就在这里凑合一晚。等到下雨时候,就去探路。」
下雨?探路还专门找下雨天?
我表示很震惊,钱果然没那么好赚。
二楼有两个房间,我在里间,外间是莫沉,江河他们在楼下。
这样,晚上我要想趁机逃走,也不得不经过至少两道关卡。
简单洗漱后,我揿了灯,疲惫睡去。
醒来时,屋内漆黑一片,摸过手机一看,才睡了两个小时不到。屋内有些闷,我起身推开窗重新躺下,脑子里不断转着几个线索。
照片、铁链、布垭村、老婆婆、达勐语……
这里会是我的出生地吗?
正想着,木楼窗户下沿处,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我瞟了一眼,没太在意。这里不比城市,山区偏僻,虫鸟也多,没准是只夜猫之类的,何况外间就是莫沉他们,在进石林之前,他们大概比我更在意我这条命吧。
闭眼躺了会,我忽然开始不安了,那个黑影正朝里爬!
仔细看,这分明是个人,弓着身子,双手攀住窗户边沿,眼睛四处打量。
我躺着不动,一颗心却止不住猛跳:这虽然是二楼,但布垭村的吊脚楼都是建在地势很高的地方,楼底下便是一条河,根本就没有落脚往上爬的地方,他从哪上来的。
难不成,莫沉他们得罪了什么重量级的人物,一路追杀过来了?
想到路上江河跟我无意中透露的信息,这种可能性确实很大。
我冒出一身汗,刚想张嘴喊,一只手捂过来。
是莫沉,他趴在床沿,竖起手指示意我别出声。
我微点头,躺在那一动不动,莫沉的手很快拿开了,留下一股淡淡的青柠味。
他还用护手霜呢?紧张之余,我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一柄匕首塞进我掌心,熟悉的触感,是被他搜走的杀鱼刀,莫沉朝我点点头。
黑影停在我窗边不动了,半个身子朝里面探进来,形同鬼魅。
几乎同时,莫沉身子一闪,躲进了我床底下。
啊喂,你是男人吗!
心里吐槽着,外头黑影已经翻身进来了。
落地无声,想来是把鞋子脱掉了。
我尽量调整呼吸,装作睡着,整个身体却都绷紧了。
都怪莫沉这混蛋,我眼下这状态就是一只待宰的鸡。
虽然我夜视能力不错,可此刻我怕眼睛的微亮引起来人的警觉,只好微合上眼睛,集中精力听身周的动静,紧张得出了一身薄汗。
如果是莫沉的仇家,那他为什么不叫醒江洲江河他们呢?
脑中飞速运转着,眼前黑影忽然罩过来,这人已经站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我。
一道被极力压制的呼吸凑近了,那东西正俯身朝我贴过来。
就等你了!
我猛地睁开眼,握着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那人的脖子插过去!
4.往事
来人反应极快地躲了一下,匕首偏了,深深扎进肩膀,只听得闷哼一声。
我顺势滚下床,揪亮屋里的灯。
就在灯光亮起的瞬间,莫沉扑过去抱住那人,却不想对方力道惊人,竟然带着他的身体直直朝那扇打开的窗户冲撞过去,要拖着莫沉一起往下跳。
「快松手!」我惊呼。
江洲、江河跟老潘他们被打斗声音惊醒,也冲上楼,朝胶着的二人扑过去。
对方见状,竟然拔出肩上的匕首朝莫沉刺过去,趁他躲避时跳窗逃走。
我冲到窗口,朝外看,来人坠入河中,发出轻微水声,很快不见踪影。
整个过程极快,从对方翻窗进来到混战后逃离,前后不过两分钟时间。
夜风带着湿意从破开的窗户中涌进来,我身上一阵发寒。
「阿沉,你没事吧?」老潘焦急的呼喊声拉回我的注意力。我回过头一看,莫沉的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偷袭者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喷射出来。
很奇怪,那血就像爆裂的水龙头一样猛烈地喷射出来,一屋子都是浓烈的血腥味。莫沉的脸色苍白,整个人猛烈地抽搐着,双眼紧闭。
江洲跟江河似乎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一人一侧按住他,老潘自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针筒,快速给他推了药。伤口的血渐渐止住,莫沉的抽搐也停了下来,苍白的额头上布满汗珠。
「他,他这是毒瘾发作了?」我喉头发紧,有些后怕。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怎么就惹上了。
老潘看了我一眼,带着克制的不满:「阿沉是病了,不是吸毒。」
说着收好药箱,似乎觉得不够,又说了句,「他是为你受伤的,鱼小姐大概不知道自己很金贵吧,想要你这条命的人可不少呢!」
什么意思,刚刚那个东西是冲着我来的?
莫沉缓过来,应该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对老潘道:「潘叔,她不知情,这事怪不得她。」
「你说刚刚那人是过来找我的?」我声音有些发抖。
莫沉嘴角带着一丝苦笑:「他们大概是找到了你在服务区厕所墙壁上留下的血迹了。虽然我清理过了,但还是被发现了啊。」
我脸上一热,原来他早就知道我这些小伎俩。
「既然那些人盯上我们了,入林时间必须提前,我答应过你,到了这之后,我会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关于你的信息,如实告诉你。」
江洲跟江河识趣地走出去,带上门。
老潘扶着莫沉坐下来,莫沉指着床:「你也坐下来,故事有点长。」
这事还得从源头说起。
我们莫家,祖上是做石头生意的。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说起来,不过是几块石头而已。石头不像其他商品,每一方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在奇石市场都是一石一价,全凭一个喜欢。
这生意基本上是「三天不开张,开张一天管三年」。
难就难在货源。
每年的六七月份,莫家都会派人去全国奇石出产地采石,有时候为了能找到一块好石头,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待上半年都有可能。
莫家人有个特长,就是嗅觉。
不同的石头会散发出完全不同的气味,有的像天然香料,有的敲击时会发出臭鸡蛋一般的刺鼻味。
我们好像生来就是做这行的,能透过嗅觉在自然界准确找出奇山异石的方位。
1950 年的时候,虽然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但很多残余地主武装落草为寇,组成众多股匪,民不聊生,奇石市场也受了很大影响,莫家就把精力放到了囤石上。
那一年当家的是莫家女儿莫承惠,25 岁,刚成亲没多久。她对奇石的嗅觉甚至超过祖辈,12 岁就开始独立外出采石,能力出众。也是她发现了广西红河的摩尔石林地,在有了两个月身子的情况下,还是执意过去采石。
当时跟着的还有莫家的上门女婿,两个店铺伙计。
这一去就是半年,音讯全无。
你知道,在那个年代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全国各地到处都是流窜的土匪,有些村整个都被一把火给烧光了。
大家越等心越冷,差不多快放弃的时候,莫家主母揣着一块樱花红的石头回来了。
但是,回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谁也不知道,在那个动乱的年代,莫承惠是怎么大着肚子一路找回来的,人到了家立马昏了过去。等下人们把她抬到床上,发现她肚子上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那些血丝还在游动,时不时鼓起来一条条筋络,就像活物钻进去了一样。
莫承惠就这样昏迷了几天几夜,醒来的时候,却忘了很多事。
她的丈夫、那两个店铺伙计去哪了,她这大半年经历什么,成了空白。
也许人会刻意回避一些痛苦的记忆,莫家长辈隐约猜到了她可能遭遇了一些不幸的事,也没再逼问她什么。可就是这次遭遇,让莫家的后代开始了厄运。
一个多月后,莫承惠生下了一个瘦弱的女婴,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血是从她肚皮上密集的红血管里喷射出来的,皮肉绽开,惨不忍睹。
那些消失的记忆忽然回来,她说自己曾被囚困在摩尔石林地的岩洞中。
临死前,她紧紧拽着婴儿的胳膊,口中喃喃自语:「摩尔石林,去摩尔石林……」
那个女婴,便是我的姥姥,莫英宁。
她继承了莫家人的好嗅觉,重新振兴起了家族事业,本以为莫家人要开始走运,可是在她 24 岁的时候,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她的肚子上有了游动的红血丝,而且身体只要受了一点伤,就血流不止,体质越来越差。
莫家的长辈们立马想到了莫承惠死去时的场景,心忧不已,遍请名医,均无良策。我姥姥当时正跟一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对方一夜温存后发现她肚子上的血痕,怀疑她曾经生育过,竟暗生嫌弃,不告而别。
莫英宁在 25 岁那年,生下了我母亲莫琴,肚皮上的血管爆裂,最终失血而亡。
她死的时候,跟当年的莫承惠一样,惨烈无比。
莫英宁临死前也是紧紧拽住孩子的胳膊喊:「去摩尔石林,那里可以救我孩子!」
而我的母亲莫琴,也死在了 25 岁,血管爆裂。
也许是经历了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场搏斗,人会特别脆弱。
莫沉苍白的脸色,配着无波无澜的声音,讲述自己家族的病史,把我深深地带了进去。故事讲完,天色已经微微亮起。
「所以,你压根没有妹妹,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你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找活命的法子!」我问道。
虽然我很同情他,甚至为他四代厄运惋惜,可这家伙到底骗了我。
「自我母亲出生起,家里长辈就不准莫家后代再做奇石生意了,说是莫家祖辈进山采石,惊扰了山神,才会遭诅咒。可我 20 岁这年,还是出现这种病症了。」
莫沉解开扣子,只见胸口上密布了细细的红血丝。
「这些血丝在渐渐变粗,也许等不到 25 岁,我也会血管爆裂而死。
「这些年,我们想了各种办法进摩尔石林,都无功而返,还折了不少人手进去。」
老潘的眼睛红了,打断莫沉:「阿沉,不会的,这次有阿鱼小姐帮忙,只要进去摩尔石林,就一定有办法治好的!」
我明白了,莫沉这么着急忙慌地把我绑过来,是因为他要死了。
难怪那天他在地下室听到我说「将死之人」就暴怒了。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直说?」我问。
莫沉苦笑:「我说我要死了,只有你才可以帮忙,你就会帮我么?」
这倒是真的,我似乎不是什么好人,不然也不会两年都没个亲友要找我。
想了想,我把照片拿出来。
「那你怎么找到这张照片的,又怎么肯定我能带你进去?」我问他。
莫沉神色有些怪异地望着我,「我要是说实话,你可能不信。」
我笑:「你只管说,信不信是我的事。」
莫沉在犹豫:「这件事说起来很不科学。」
他眸光深深地看着我:「我怕你接受不了」
这家伙,真的是我见过的最磨叽的男人。
我没耐性了,从床上站起来往外走:「不说拉倒,反正要死的又不是我……」
「这张照片,是我曾祖母莫承惠留下的,我给你的是复原品。」
我愣了一下,像是听到一个笑话。
随后脑子炸了。
什么鬼!我,风华正茂的高挑美少女,撑死不到 25 岁。
居然有一张七十年前的受虐照片?
我在房间来回暴走。
这简直比听到我是他妈还可笑,不对,我是他曾祖母辈儿的人。
「我母亲怀孕的时候,病症已经加重,她担心我会遗传这种疾病,曾经派人来过广西的红河峡谷,但是所有进了峡谷的人,再也没有出来过,更别提什么摩尔石林了。
「当地村民说,那是花婆神的山头,只有被她认可的人才能进山。
「这当然只是传说,因为石林入口只会对去过的人打开。
「当初跟我曾祖母从摩尔石林地逃出来的,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你。
「曾祖母在临终前恢复了记忆,她留下了照片跟口谕,莫家后代要活命,必须找到你,一起去摩尔石林。
「莫家几乎耗掉一半家产寻你,但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的科技手段,我母亲最终含恨而终,留下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
「这些年,你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露面过。
「时间过去越久,希望就越渺茫。
「在找你的过程,莫家人发现,还有一拨人也在找你,莫家但凡发现有类似你的线索,这些人就像鲨鱼嗅到血腥味一样游过去,也许他们在利用莫家人的嗅觉特长,想借我们的手,把你找出来。这些人掳走了大量长相类似你的女性,关在囚室里,那个我带你去的地下室,便是他们留下的。
「莫家人一边寻找你,一边又要提防着你落入这些人手里。
「很多时候,我都怀疑你早就不在人世了。
「而且,就算你还活着,也是个近百岁的老妇人了,面容体态变化巨大,无从辨别,想要通过照片对比出来,几乎不可能。
「这次能找到你,说起来还要感谢一个画家,我无意中看到了他的一副『鱼女』图。
这些年,我早就把你的照片刻在脑子里,我对你的脸甚至比我自己的脸还要熟悉。
「那张鱼女图,画的就是你。
「而你,七十年容貌不曾有过任何变化。」
我呆愣在那,什么都说不出。
竟然,是那个每天痴痴呆呆看我的傻画家让我暴露了么?
我当时光想着删掉摄影师的照片了,竟没有想到画像也会暴露自己。
不是没猜测过,我身上的重伤,是仇家留下的,大张旗鼓的寻亲也许会先把仇人招来。这也是我这两年时间都活得如此低调的原因。
记忆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命丢了就再难活过来了。
只是,只是,我怎么会是一个活了上百年不变的老妖怪呢?
「会不会是,那照片上的女人,其实是我祖母之类?」我还是不能接受。
莫沉摇头:「照片上的人,就是你。一个人面貌可以非常相似,但身上的伤疤是不可能一模一样的。」
「那刚刚闯进来的人,也是来杀我的?」我心有余悸。
老潘一副「你才知道啊」的表情看过来。
不对,我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搜寻,有什么东西好像被我遗漏了。
刚刚那人虽然凑近了我,可我并没有感觉到对方的杀意,直到莫沉进来把匕首递给我,才让我产生了必须干掉对方的念头。
如果,如果莫沉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呢?
找我的人,要么是仇家,要么是我的亲人,莫沉为什么那么笃定这些人是前者?
我心里猛地一跳,却没敢把这话说出来。
眼前这个略显苍白消瘦的年轻人,到底是敌是友,我竟难以分辨。
见我在沉思,莫沉开口打破沉默。
莫沉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摩尔石林地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我:「你是说,他们想灭口?」
「没错。」莫沉点头。「从摩尔石林地活着走出来的人只有你和我曾祖母,结果曾祖母和后代患上绝症,而你消失多年,容貌毫无变化,刚暴露行踪就遭追杀。
「你们身上都发生了没法用科学解释的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摩尔石林。」
「也许这个秘密,就藏在摩尔石林地。你这两年的平稳日子,大概是因为渔村的鱼腥味,掩盖了你身上特殊的气味,如果不是那张画像曝光,我也很难找到你。」
我使劲嗅了嗅自己,没什么味道啊!
「有些气味,普通人是觉察不出的,就像奇石的特殊气味,只有莫家人能辨别出来,你的血迹暴露了自己。从我们进入布垭村开始,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是说,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必须跟莫沉他们去摩尔石林。否则,针对我的追杀,永不停歇,我身上的秘密,也永远不会有解开的那天。
我坐在地上,一时竟难以消化这些信息。
对我不是个普通人这一点,我心里早有认知的。
不过打死我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是个活了近百岁的老太婆啊!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莫沉跟老潘似乎为之一振。
「可以入林了。」
5.探路
根据莫承惠留下的资料,摩尔石林的入口在峡谷底部,只要找到那堵樱花红的石墙,就能进去。但是深入峡谷后很难识别方位,只有在雨天才能探路。
至于为什么是雨天,莫沉他们也不知道。
夜半、深山,再加上急一阵缓一阵的雨,还有可能躲在暗处的仇家。
真是标准的苦情戏氛围,好在我身体恢复了原来的迅捷跟力量。
江洲在前面开路,我跟莫沉紧随其后,老潘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江河在一旁照顾着。这山路都是未开发地段,一走一脚泥,一步一趔趄,有时还得手脚并用。
走着走着,队伍渐渐拉长,体力最好的我走在最前面。
雨水密集,我一边扫开眼前的树枝,一边看指南针,不留神一棵长满荆棘的树枝从我手腕处划过。
还没察觉到痛,血已经涌出来了,我疼得倒抽冷气。
靠!没想到第一个挂彩的竟然是我这个百年不老女妖,这也太不公平了!
回头瞄了一眼被江洲、江河照顾着的莫沉、老潘,我顿时不开心了。
「说起来,我才是你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阿婆,就没点特殊待遇?」我站住。
莫沉看了一眼脸不红、气不喘的,身体挺得倍儿直的阿婆。
「有啊,在困难时期,遇到危险阿婆是第一个要舍弃生命让给年轻下一代的,吃的不够,阿婆也是要自己走到山里饿死,留出粮食给后代的……」莫沉温和道。
我半天没说话,想反击得体面漂亮,一时没找到词。
想了想问:「莫沉,你知道你会死在哪吗?」
老潘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莫沉算是他一手带大的,这家伙虽然不苟言笑,但长得漂漂亮亮的,身材又好,人也有钱,现在跟他讨论墓地未免有点伤感。
莫沉不以为意:「不知道,怎么你还会看面相?」
我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莫沉狐疑地打量我几下,视线落到了我受伤的手腕上。
一滴嫣红的血落到地上,很快顺着雨水滑进泥土不见踪影。
「你受伤了?」他快步走过来,捞起我的手。
明知故问,老娘都流血了,还需要问这么就一句。
莫沉从包里掏出纱布按在伤口上,纱布立马渗出斑斑点点的血渍。
我借着机会细细打量他,黑色防雨帽底下一张略狭长的脸,肤色苍白,就越发显得眉毛跟眼珠很黑,细看睫毛也是比常人密很多,毛茸茸的带着一层水雾气,鼻梁挺直,唇线分明,下唇略丰厚,让原本锐利的五官带着点孩子气。
长得确实很好,想到他身患绝症,顿时有些惋惜。
莫沉包扎好伤口,一抬头就触到了我的目光,不由得垂下眼帘,眼神不小心溜到了我胸前,脸色顿时有点不自然,飞快地转头看别处。
我咬住他躲闪的眼神,问:「你看哪呢?」
莫沉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我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知道吗,你会死在我手里。」
说完,退回去半步,笑眯眯地看着他,顿时觉得心情好多了。
莫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没出声。
如果按照年龄来算,莫沉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孩子,这样挑逗他未免有点吃嫩草的嫌隙。可这个年轻人真的如他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吗?
我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跟莫沉聊天。
「你知道忒修斯之船的理论吗?
「就是有一艘船,在海上航行的时候,不断地更换零件,最后有一天它所有的东西都换了一遍了,你觉得这还是不是原来的船
「我再问你哈,要是用原来替换下的老零件造一艘船,那这两个船,哪个是真的?」
「再想一下,我们身体的细胞不断死掉更新,七年的时间,人全身的细胞都会换一遍,那这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莫沉站住脚:「你到底想说什么?阿鱼小姐平时也不像是个爱看书的人。」
我语塞,有这么怼人的吗!
「在我看来,决定船和人的,是魂。你失去了记忆,就等于失去了魂,从这一点上来说,你还不满 2 岁,我们所有人都算做你的长辈。」莫沉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愣了一下,忽地笑出声来,觉得之前一直纠结的百岁老妪问题其实并没有我想的那么严重,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我们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何必纠结。
莫沉似乎被我的笑感染,也微微一笑。
跟在后面的江河跟江洲见状,在那低声咬耳朵,可我却听得清楚。
「哥,你说阿鱼姑娘真的有一百岁了吗?她明明看着这么年轻——」江河。
「谁知道呢,光看外表倒是跟小莫哥挺搭的,就是性格招人讨厌。」江洲。
我一记眼刀子杀过去,谁讨厌了。
老潘忽然说话了,「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地方有些邪门,连个虫子都没有?」
「邪门?今天咱们遇到的哪件事不邪门。」我撇撇嘴。
转头往他的方位一看,顷刻间头皮发麻。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吊着个黑漆漆的影子。
定睛细看,脑子一炸,我头一次痛恨自己的好视力。
那影子分明是个女人,被铁链吊着,整个肚腹都被树藤穿透,鲜血顺着枝蔓流淌出来,还有滚动游走的血色虫子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她身上。可女人似乎并没有死透,依旧用两只手死死抓住脖子上的铁链在挣扎……
这场面,完全超出我心理承受范围了,虽然我杀生无数,可从没杀过人啊。
忍不住大叫一声,急忙往后退,却不小心绊到了树藤,直直朝前摔了一步,莫沉伸手想接住我,被我连带的扑倒在地,好死不死就跌在吊着的女人脚底下,抬头一看,那淅淅沥沥的血水似乎正朝我脸上滴下来……
我第一次理解了「魂飞魄散」这四个字的含义。
一只手覆到我眼睛上,「别看。」
是莫沉淡淡的声音,我一把死死抱住他脖子,牙齿咯咯作响。
老潘僵立在那一动不敢动:
「我身后到底是什么,你们倒是说句话啊,怎么了?」
「是是,是个女人!」江河声音里带哭腔。
江洲大着胆子向前走了一步,捡起一根树枝朝女人戳过去,却扑了个空,竟一脚踩中陷阱,向前栽倒,脸怼上大型捕兽夹。
千钧一发之际,江河在后面拉住他的后领。
江洲的脸正对着捕兽夹的利齿,差一丝丝就碰上,冷汗滴在夹子上。
老潘跟江河把他拉起来,小心地避开捕兽夹。
江洲气得大骂:「谁他娘整这个大的捕兽夹,这分明是要人命啊。」
莫沉像是发现了什么,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朝那女人走过去,说:
「假的,你们看。」
说着,他伸手向那个女人的脚扯过去。
我头皮发炸,想出声喝止,却见莫沉的手穿过那女人的脚,像是穿过一团空气。
我结巴:「假……假的?」
莫沉点头:「这是摩尔石林阵的幻境,不过,这捕兽夹倒是有人故意布置的。」
此时雨慢慢停下来,那个被吊死的女人幻象也跟着消失了。
看样子,这个幻象跟雨水有关?
「我以前看书上有提到过这种景象。说是峨眉山一个挖山笋的农民,有一次碰到雷雨天,跑到山洞里躲着,生了火之后就迷迷糊糊的有些睡意,就在这时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一个身披古代铠甲的彪形大汉,手里举着把大刀,口中喊着震耳欲聋的杀声,直直地朝着山洞奔过来。
农民被惊醒,他恐慌地拿起山锄乱打,结果打到洞壁上,山锄被震出去好远。
他睁大眼睛仔细看,却发现那大汉竟然不见了,洞内一切如常。
农民好奇心重,又寻了个雨天过去山洞,果不其然,那个彪形大汉又出现了。
这洞里发生的奇异现象惊动了科学家,他们带着仪器进洞,从声学、光学、心理学等方面进行测试,又翻阅古籍结合史实,最终得出了结论。
原来,这山洞存在一个特殊的电磁场,当时所发生的情景,被特殊的磁场录音录像下来,只要在自然条件基本相符的情况下,这段历史影像就会像放电影一样,有声有色的释放出来。
摩尔石林地一直未被开发,形成这种磁场也不是不可能。」莫沉解释。
「你是说,这些幻象,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这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
也就是说,我们脚下站的这个地方,就是凶杀现场。
莫沉点头,我顿时毛骨悚然。
江洲、江河二人脸上也露出恐惧的神色,到底是法制社会下长大的孩子。
为了求证真伪,莫沉拿过水壶喝了一大口,鼓着脸蛋向刚刚出现了女人身影的方位喷过去。细密的水珠闪过瞬间,女人的脚也跟着出现了。
「还真是这样啊,你怎么想到的?」
我心里又怕又好奇,忍不住也含了一口水喷过去,那个女人的身体在水珠过去后隐约出现一小块,不过极淡,大概是天色越来越暗的缘故。
「我小时候身体差,总是一个人玩儿,闲得无聊了,就发明出很多好玩的东西来。比如大夏天对着太阳喷水,有时候角度对了,就能看到彩虹,我能玩上好几个小时。」
果然是个缺爱少温暖的崽,哪怕是童年回忆,也是孤独清冷的。
转念又一想,那我呢,我他妈的连清冷的回忆都没有,想到这,顿时把自己泛滥的同情心收起来了,谁比谁可怜呢。
「这个捕兽夹是有人故意设在幻影下的,大家小心点。」老潘提醒我们。
这话让我一下抓住什么了,雨天才能辨别方位,也就是说这些雨天才出现的幻影,是指引我们通往入口的关键,捕兽夹是害怕入林的人找对了地方?
莫沉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我们飞快地对视一眼。
「那个女人脸是朝东边的。」
我们一路东下,果然又在一棵树上「撞鬼了」。
这树长了有些年头了,十多米高,树上垂下许多藤蔓又重新长进地里,层层叠叠,根茎跟树干彼此纠缠,竟然十分粗壮,两三个人合手才能抱住。
那些树藤上,挂着五六个女人,都是被枝蔓贯穿肚腹,暗红色的血渍早就干了,看她们衣着打扮,像是不同年代的汉族跟少数民族女性,身体在风雨中微微摇摆。
饶是先前有了心理准备,看到这场面,我们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
想想若是普通人无意中入山,看到这样恐怖的场景,又迷失方向,大概早就被吓死了吧,难怪这些年无人可以进出石林。
这片林子,当年死了多少人啊。
而且,都是女人。
我一边打量这些尸体,一边在心里纳闷,听那个村民阿姆的说法,这座山曾经是女人们祈求孩子的神山,过去每年花婆节,女人们都会上山祭拜唱歌,直到后来出现村民迷失在山谷的事,这个活动才渐渐停下来。
这些女人,也许是带着祈求孩子的美好愿望而来,却没想到惨死在这里。
莫沉注意到了我脸上的落寞,轻声说道:「别看了。」
我嗯了一声,心里倒有几分诧异,他并不像面上看起来的冷淡,倒挺细心。
老潘一直捂着眼睛不敢看那些,江洲因着刚刚吃了陷阱的亏,故而十分小心地察看四周,生怕自己又中了圈套。
江河壮着胆走过去,站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伸出手对着那悬挂的女人道:「这不像幻影啊,实在太逼真了——」
不等话说完,就哑口了。
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手实实在在,抓住了一个女人的翻落出来的暗红肠子。
这根本不是什么幻影,这是真实的尸体!
6.人鱼兽
江河喉咙里发出变了声的尖叫,因为过于惊恐,竟然忘了松手,反而死死拽住那肠子,只听到人体组织撕裂的闷声,那女子的半个子宫跟肠子都被他拉扯出来,他就这样拽着这么一堆人体组织,闷葫芦一般从石头上滚落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变故吓到了。
我跟莫沉立马背对背,我掏出杀鱼刀在胸前摆出防御的姿势。
老潘小心地挪过来,手里也握着一个工兵铲。
四周只听得雨水打在树叶上的淅沥声,尸体因为刚刚的拉拽,摇摆得更厉害,压得树枝发出闷闷的劈裂声,尸体上的铁链也互相碰撞,听得人心头发寒。
沉滞而单调的寂静,并无异状。
我稍稍松下一口气,看向摔落到泥水沟里的江河。
「江河,还活着吧?」江洲吼了一声,大步奔过来,从泥垢里捞起吓得半死的江河,他全身上下裹满泥浆,跟个泥人似的,正狼狈地吐出嘴里的雨水和树叶。
地上,是刚被他拉扯出来的腐肉。
不小心瞥到,江河忍不住大声呕吐起来。
我拍了拍他肩膀,又好笑又好气:「没事吧你,好好的干嘛去拉扯人家。」
江河哭丧着脸:「刚刚你们那么信誓旦旦地说都是幻境,我以为这个也是假的,谁想到竟然是干尸……呕……」
说着又是大口大口地往外吐,一脸鼻涕、眼泪。
这地方,还真是邪门啊。
我抬起头朝树上的女人看,虽然不清楚少数民族女性的服装,但我认得那汉族女人身上穿的是旗袍,若是年代久远,又是雨水丰沛的地方,衣服早就该腐烂了才对,怎么还会保存得这样完整?
莫沉显然也想到了这个,他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道:
「我觉得,我们快到他们害怕被外人知道的『禁地』了。」
我说:「你是说,这些被吊死的女人,都是闯进禁地而被处死的,他们故意挂出来吓唬外人?」
莫沉点头:「这些年,莫家一直没有放弃过进山,但一批批的人都折在山里头,没人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也许因为这次有你在,我们才能越来越靠近核心地。」
他这话,是在夸我。
我老脸一红,想要矜持点表示谦虚,嘴里却是:「那是自然,这次要能活着出去,你们莫家可是欠着我大恩情。」
说完瞥了他一眼,用这小子来还恩也是不错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感到空气中有一些极细微的异响,像是舌头在上下颚之间弹动的哒哒声,从密林深处传来,带动微微的气流转动。
「你们听到什么了吗?」我紧张地四处看。
众人屏住呼吸静听,他们听力不如我敏锐,并没有感受到这股异常。
莫沉使劲嗅了嗅:「没听到什么,倒是有股死鱼似的腥臭味——」
电光石火之间,熟悉的危险感袭来,我大吼:「小心头上!」
话音未落,半空里听得一串哒哒声,一条瘦长的人影弹射般从树林间扑过来,直直朝老潘的头顶扑过去,老潘被我提醒,有了准备,将手里的工兵铲奋力砸过去。
那人影被砍得身子一歪,滚落到地上挣扎着,口中哒哒声更加激烈。
这东西简直不能称得上人,虽然躯体四肢与人无异,却干瘦无比,浑身长满了鱼鳞片,没有被鱼鳞覆盖的地方则是惨淡的苍白,黏黏糊糊,所到之处,皆是腥臭的液体,像是人和鱼结合的怪兽。
我听得它口中声响不断,心头感觉不妙。
「糟糕,它可能在呼叫同伴!」
我一步上前,执着匕首毫不犹豫地朝它颈项间插去,它感觉到我的靠近,豁然抬头,四目相对,那眼珠竟跟死鱼眼似的鼓出来,獠牙森森,尖利的牙齿间浸血色,滴滴答答流着涎水。
「操!」我吓得大吼一声,手一抖,竟然刺歪了,那东西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又翻起来,胸口上插着匕首,冷冷地瞅着我,再次扑上来。
几乎同时,莫沉手里的弓弩射出去,击中了它的脑袋。
人鱼兽噗通一声落在地上,仍在挣扎着想扑过来咬我。
江河冲上来,操起一块巨石,大吼:「砸死它!」
石头数次砸下,人鱼兽的整个脑袋都扁了,黏糊糊的液体喷了江河一头一身。
见它不再挣扎,江河这才后怕地扔掉石头,带着哭腔的声音:「我,我杀人了!」
我走过去拔出匕首,拉开江河:「这玩意不是人,你是为了保护我才杀了它。」
人鱼兽的尸体躺在那一动不动,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
莫沉一把将背包里的箭全部拿出装上,他手上那把是半自动弩,可以同时填装多支箭,只用拉弦就可以连发多箭。
「大家手上都准备好武器,赶紧离开这里,它的同伴可能马上就过来了!」
莫沉正说话间,树林间已经蹿过来了四五只人鱼兽,像猴子一样在树林间飞荡,速度极快,不分先后,朝我们头顶扑过来。
我大吼:「快跑!」
话音刚落,黑影已经扑到眼前,我想也不想,一脚踢飞过去。
那怪物落地翻身一滚,丝毫没有犹豫,再次朝我扑来。
莫沉手上的箭精准地射穿了它的脑袋。
林间顿时混乱成一团,众人边跑边打,一时怪兽口中的哒哒声、江洲江河的怒吼声、老潘嘶吼声接连不断。
我速度本来比众人快许多,因拉扯着老潘他们往前跑,又被怪物袭击,一时难以施展自己的身手,混乱中,莫沉的箭好几次举起又放下,他怕射中自己人。
莫沉躲开怪兽,凑过来急促地跟我说:「你跟这些东西比,谁速度快?」
我一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丢下老潘,飞扑上树。
这些人鱼兽攻击我们,赢在身手敏捷迅疾。
莫沉速度不行,但是箭法精准,只有摆脱怪兽的纠缠才能发挥出来。
我冲着怪兽大吼:「这呢,来抓我啊!」
那群人鱼兽听到声音,果然被我吸引了注意力,纷纷蹿上树枝,朝我追来。
我一咬牙,拽住一根铁链,在树藤间来回游荡。那被铁链吊着的女人也随我一起在树上晃悠,我尽量不去注意她那张空洞腐烂的脸。
莫沉一边射箭一边冲江洲江河他们喊:「你们来补刀!」
江洲江河跟老潘也反应过来,立马聚拢过来,举起手中的武器。
我特意放慢速度,在最方便莫沉射击的范围内荡秋千,人鱼兽显然没什么脑子,见我就在眼前,一个个前仆后继,飞扑过来,被莫沉一箭射下。
刚坠落到地上,老潘和江氏兄弟便用乱刀和石头招呼它们。
有好几次,箭身擦着我的身体。
莫沉冲我喊:「不用怕,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他的声音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莫名的信服。
几番下来,躺在地上的人鱼兽数量越来越多,老潘跟江河他们配合得也越来越默契,气势跟着上来,对着受伤的怪兽一顿砍杀,十分凶猛。
剩下的几个人鱼兽见状,大概生了怯意,回头张望了几眼,掉头逃走了。
此时天色也暗下来,老潘他们打开了手电筒,朝我照过来。
我从树上跃身下来,莫沉急忙迎上去,他身上全是乌黑的血渍,一股臭烘烘的鱼腥味,想到当初他说我身上有异味,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你就跟一条臭鱼似的。」
众人闻闻自己,也是个个腥臭无比,忍不住笑出声。
笑声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莫沉也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小虎牙,朝我递过去水壶,我刚准备接,忽然改变手势,操起那柄沾满血腥的匕首跳起来,毫不犹豫地朝莫沉狠狠刺过去!
老潘跟江洲、江河都震惊住了,口中疾呼,却根本来不及制止。
时间似乎有瞬间的停滞。
一片寂静。
莫沉躺倒在地上,双眼静静地看着我,无波无澜。
7.发现
那柄匕首深深地插进一条人鱼兽的眉心,乌黑的血渍顺着它苍白的头皮落下来,我手一软,拔出匕首,人鱼兽的身体软塌塌地倒下。
就在刚才,莫沉的背后,树林的阴暗处,有个人形影子悄悄地靠近他。
在它扑咬过来的瞬间,我出手了。
直到此刻,我的心都在扑通乱跳。
就差一点点,刚刚死掉的就是莫沉。
可是,这个年轻的男孩子却一脸平静地望着我,微微一笑。
「配合默契。」他说。
夜落下,凉气陡然加重,莫沉提议找处溶洞休整。
广西多为喀斯特地貌,随处可见溶洞。现在是雨季,洞内地势偏低的地方已经被水淹没了,洞内到处都是钟乳岩,有的石柱和水下的地连接,有的吊在半空中,有的在头项上方如倒挂着的莲花。
我们寻了处地势偏高的平台,把火生起来,顿时浑身都松懈下来。
几个男人倒也不怎么避讳我,直接把衣服脱下来挂一旁烤干。
江河拉住莫沉:「小莫哥,你把衣服脱了,烤一烤呗。」
我满眼期待:「对啊对啊。」
莫沉瞥了我一眼,抬脚朝外走,「我去找点柴——」
老潘扑哧一笑,走过去给江洲帮忙,大家互相擦酒精,包扎伤口。
刚跟人鱼兽打斗的时候倒没觉得,现在发现身上各种抓伤、蹭伤,几个人都挂了彩,互相看都觉得可笑,可因为刚刚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都觉分外亲切。
莫沉抱着树枝进进出出,我想到那天他受伤后喷血的场面,看样子这次没伤。
见我走过来,江洲跟江河很是亲热地叫我:「阿鱼小姐,喝点姜茶暖暖身子。」
老潘在火堆上吊了一个小铝壶,里头是热腾腾的姜茶,众人团坐在火堆旁,一时竟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我杵了下江河,逗他道:
「你不是莫家人,也没什么绝症,怎么就敢跟着他过来卖命?给了不少钱吧?」
江河被我看得耳朵通红,搓着两只手憨憨地笑:「我们自愿来的。跟钱没关系。」
是不是啊,我偷偷瞄了一眼在岩洞里侧换衣服的莫沉。
他身形瘦高,篝火将他的影子投映在岩壁上,看他正把贴身的 T 恤从头顶拽下来,显出肩宽腰细的身形。忽然就想到白天被女尸影子吓得摔在他怀里的画面,不由得脸一热。
老潘见我盯着莫沉影子发愣,忍不住笑了。
大概因为这次我的作战表现,他态度友善了不少,竟主动跟我聊起了天。
「阿沉不错吧?这孩子从小就招女孩喜欢。」
唔,啥意思,我眼神这么明显吗?
「你不了解阿沉这孩子,这趟摩尔石林之行,他本来不想带我们来的,谁都知道这趟不会是个容易的事,这么些年就没有人活着走出林子。
但是,我这条命是莫家给的。
20 多岁的时候,我干的是跑长途的活儿,有一次,赶夜路把车子开到山沟里,当时人就晕过去了,是阿沉的母亲路过,把我送到医院,又给我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要不是她,我早就死在那个山沟里了。
人好了之后,工作丢了,还面临一大笔货物损失赔偿,阿沉的母亲问,要不你就留在馆里做个管家,其实我知道她是在帮我,我这么个废人谁会要——」
难怪老潘腿脚不太灵便,原来是受过伤。
莫沉换好了衣服,走过来挨着老潘坐下:
「潘叔,我是你一手带大的,我母亲要在世,也会感激你的。」
老潘借着大声咳嗽,悄悄擦了擦眼睛,笑着指了指江洲跟江河。
「他们,也是莫家养大的孤儿,跟阿沉一起长大,像亲兄弟一样,阿沉有事,他们能不管?」
江河抢着道:「小莫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我跟哥哥 10 岁前,都是过着街边乞讨、偷摸拐骗的日子,有一次,我抢了小莫哥的早餐钱,他竟然天天带着钱去原地等我,后来又把我和哥哥带回家,一起吃住,问我愿不愿意当他兄弟?
刚开始,我想这人是不是傻,竟然敢把我们带回去,干脆跟我哥偷了东西就跑了,结果被警察逮了,还是小莫哥带着老潘把我们接出来的。再后来,我们就再没分开过。」
江洲不善言辞,只是在江河说话时很沉稳地点点头。
没想到,他们三个跟莫沉竟然是这样的关系啊。
莫沉抿着嘴微笑,不时往火堆里加上一些柴,火光跳跃在眼中,星子般盈亮。
看来莫沉这个动不动爱给人钱的毛病,可是从小就有呢。
江河起身朝溶洞深处走,大约是喝了茶要放个水。
老潘喊:「别走远了,又没人看你尿!」
江河到底是个年轻男人,又因为我在旁边,面上挂不住,羞恼地回:「潘叔你个为老不尊的——」
后半截话吞进去了,没了声音。
莫沉跟我几乎异口同声地转过头问:「怎么了?」
只见江河正侧身痴痴愣愣地站在一面岩壁前,脸上满是震撼。
大家围拢了过去,潘叔将手电筒扫过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该怎么形容,那处岩洞最高处将近十米,整面岩壁上刻满了画。
像是一个屠宰场面,杀的,却是女人。
无数被捆绑的身形高大的女子,被利箭、长矛捅死,有些被吊死在树上,有些被活活烧死。那人像跟凸起的石头巧妙融合在一起,十分逼真,宛若人间修罗场。
人体五官一旦凹凸立体起来,表情就似乎分外鲜活。
我看着墙壁,仿佛能听到那些女人死伤时的痛呼哀嚎,一股巨大的悲恸涌上心头。
莫沉注意到我的异常,问:「你怎么了?」
回过神,一摸脸上,竟然泪流满面,我慌忙擦拭。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些画,我忽然觉得心里很痛,就好像,就好像我也是其中一员……」
江河安慰我:「阿鱼姐怎么可能会是这里面的人,他们都是用长矛、石头当武器,都不知道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忽然,他不说话了。
因为那石壁上的女人们,多是身形高大,颅顶浑圆,高鼻深目。
跟我,极像。
原本以为我出生在布垭村,如今看来我的身份似乎愈加扑朔迷离了。
老潘:「你们不觉得这些画有些奇怪吗?」
他皱着眉头思考,忽然眼睛一亮,道:「这画上只有死掉的人,没有一个杀人的,我们以往看到的战争场面,都会把胜利的一方画出来,可这个没有。」
对啊,如果是为了记录历史,为什么没有出现屠戮者,只有被屠杀的人呢?
「你们看这个?」莫沉指着画像最上方。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屠戮场的最顶上,有个像云一样罩在天空的形状,竟然是一条鱼和蛇结合的生物,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身体像蛇,头部又分明是鱼的样子。
刚开始因为大家被局部的人像吸引,竟没注意到这个。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生物,叫鱼妇?」莫沉问。
我跟江河兄弟他们对视一眼,满脸茫然。
这两个家伙虽然没有失忆,却也不像是爱读书的料,知识储备跟我差不多。
见我们摇头,莫沉也不卖关子了,跟我们解释道:
「鱼妇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一种形象,《山海经》里面有记载,『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说这鱼妇有使生命转化、灵魂复苏的作用。永城汉梁王墓室壁画中曾经出现过鱼妇的壁画,跟这些画很相似,就是鱼首蛇身。」
江洲好奇:「那谁要是能抓着一条这样的鱼,岂不是长生不老?」
老潘笑了:「阿沉都说了是神话,肯定是假的嘛。」
就算不假,自古帝王将相莫不追求长生不老,真的有这种生物,只怕也早就绝种了。
莫沉像是看出了我们的心思,笑道:「谁知道真假呢,据说秦始皇的陵墓里面也有鱼妇的雕塑,至少说明一点,它跟长寿是有关的。」
我点头,细细打量整个壁画,忽然发现那鱼妇的身体上,还塑着几行字。
口中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此乃亡者与鱼蛇合妇也。虽非猛物,饥困久之,亦能食人;然则为人操之也,害至大。人鱼合体,则为活物,然既散矣,则皆归死气也。」
「阿鱼姐,这说的是什么啊?」
江河眼力不如我,那字也是模模糊糊的,见我念得十分顺畅,好不佩服。
「大概就是说,这种东西是死人跟鱼、蛇的结合体,本身没什么攻击性,要是被人操控,就挺可怕的,不拆散人和鱼的话,鱼妇是活着的生物,但若是拆散了,则两者都会回归死亡的状态。」我解释。
莫沉从包里掏出一个望远镜对着那鱼妇图,果然找到了几行字。
只不过,那字体却不是常见的汉字,不,应该说不属于古汉字的任何一种。
「这是什么文字,你怎么认得?」莫沉好奇。
「当然认得,这是我刻的啊。」
几道奇怪的目光看过来,像是看怪物一般看着我。
我打了个寒噤,如梦初醒,再定睛细看,那鱼身上繁复扭曲的图案,跟缠绕的花藤似的,似文字又非文字,刻画得十分潦草,像是匆匆忙忙留下的。
而它们距离地面少说六七米,四周根本没有可以攀附的东西。
可我清清楚楚记得,刚刚说的那句话。
——这是我刻的。
怎么可能是我刻画的呢,我什么时候来过这个溶洞,还对这个鱼妇如此了解?
一阵牙齿的咯咯声响起,却是从我口中发出的。
莫沉揽住我的肩膀,将我半扶着靠墙坐下来。
老潘和江氏兄弟兄弟谁也没有说话,但是看我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怪异。
先是活了上百岁不老,现在又在墙上找到了跟自己面容相似的雕画,还有这些奇怪的文字,诸多的线索就像一团乱麻搅在一起,无处下手。
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十分荒诞却极有可能:「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我就是那些人鱼兽中的一员?」
莫沉很平静:「怎么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这里曾经生活着一种类人的远古生物,身形高大,五感敏锐,甚至有过自己的文字体系,后来发生内斗,大量的女性被屠杀,极少数生存下来的,一直生活在这片密林中不为外人所知,渐渐退化成半人半鱼的模样,靠捕杀其他生物为食,而我是它们的后代……」
「不对。如果是内战,活下来的一方势力一定更强的,怎么可能会退化呢。我倒觉得,这个鱼妇的传说,跟布垭村的花婆神很相似。」
莫沉环视了一下墙画:「花婆神的故事里,是将花魂送到祈子的女子肚中,就会孕育新的生命。而鱼妇的记载,也是让灵魂进入体内,生命复苏,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我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他的话。
「这说明,它们可能描述的是同一个生物,只不过说法不同。要知道所有的神话传说,都是有根源的,花婆神也好,鱼妇传说也好,它们本质上讲述的其实都是一种无性繁殖现象,而这种繁殖方式在生物界很常见。
「也许人鱼生物确实存在过,它们甚至可能是母系氏族的起源,这种族群只有女性。但它们退化消亡的真实原因,更像是被外族屠杀。」
江河忍不住插话:「这个我知道,我看人类起源的纪录片中说过,我们祖先智人登陆澳大利亚后,把那的大型生物杀了个遍,最后只留下袋鼠一族活着。」
莫沉点头:「没错,那些已经灭绝的物种时常以神话形式存在,不过是胜利者在美化自己行为。不管是《北欧神话》还是《希腊罗马神话》,都可以从中看到战争和奴役外族的影子,神话背后是无数失败者的血泪和饮泣声。」
他这么一说,我脑中的一幅图渐渐清晰。
索性掏出匕首,在地上横削竖划,一时间石屑纷飞。
我画了一个鱼头蛇身,用匕首尖点着道:「这个我们姑且称之为人鱼兽。」
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十字加人头:「这个就是人类。」
这示意图很简洁,江河又在旁边加了好几个人头:「人类强势,屠杀了人鱼兽。」
我点头,又画了一小圈,围住人鱼兽:「人类古典中记载的鱼妇或者花婆神,都是人鱼兽存在过的佐证,但却故意掩盖了一个事实,人鱼兽跟人类女性外形极像。」
老潘抢答:「我知道了,人鱼兽并没有被人类全部灭族,少量存活下来的躲在了摩尔石林,那些被吊死的女人,可能就是它们攻击人类留下的尸体,为了报复当年灭族的仇恨。」
江洲指着我:「那鱼小姐,就是人鱼兽后代?」
莫沉摇头,将鱼妇的图跟人类图做了结合:「那些攻击我们的人鱼兽,智商很低,根本不像是有过文字的物种,说明长期隐居山林的生活让它们退化了,但阿鱼跟我们看起来并无两样,不可能是它们的后代,除非——」
我心中约莫猜到八九分了,站起身来:「除非我是人鱼兽跟人类生下的孩子,有人类的外形,和鱼妇的长寿。
8.血花藤
「这都是小莫哥瞎猜的,哪能那么离谱呢,是不是阿鱼姐?」
我转过头看他,江河咧开嘴笑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我心里明白,他只是想安慰我,表示自己根本不信这些。
这孩子,真是善良啊。
其他人顺着他的话,纷纷附和:「就是,说了个故事,哪能当真呢。」
莫沉拍了拍我的肩膀:「没错,都是瞎猜的,等进了摩尔石林,也许就知道了,大家都累了一整天,先好好休息。」
众人从背包里拿出睡袋,绕着篝火四处铺开,莫沉又去洞口四周撒上驱蛇虫的药剂,一切准备妥当了,才各自挑了喜欢的方位躺下。
我自有记忆起,便喜欢背靠着墙睡,这样才感到安全。
此刻靠着溶洞石壁,听水声滴滴答答,辗转反侧一点睡意都没有。刚刚在壁画前的那一番谈话时不时在我脑中回响,事情的真相好像近在眼前,却又隔了一层薄纱似的,朦朦胧胧,怎么也看不真切。
人果然是一种喜欢自寻烦恼的生物。
失去记忆后的生活其实就像重生,也没什么不好,我何苦要来追寻自己的源头呢。
记得有一次在东城街进货,碰到一个算命的老头,使劲瞪着我看,两只眼睛里长满白茬茬的翳,像是死鱼眼一般恐怖。
他用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睛「盯着」我,自言自语道:
「这姑娘的命格怎的这般奇怪,我竟看不透,明明一个身体,却有两种命格……」
我只当他是胡说八道,急匆匆地要走,那老头却准确地逮住了我的手,枯瘦的手指攀着我的手腕,脸色突然就变了,大喊:「鱼女现世,要遭劫了,要遭劫了……」
我被他的样子吓一跳,老头却跌跌撞撞自己走了,那样子像是逃一般。
我以为他说的鱼女,是因为我身上杀鱼留下的腥味。
大约是觉着我杀戮太多?
自那天开始我便在店里放大悲咒,当是减轻杀生造下的孽吧。
话是这么说,我却并没太放在心上。
人至贱则无敌,就是被一圈鬼围在床头打麻将都能酣然大睡,哪有那么多善恶报应。我以为这就是我的生存法则。
可今天,看到墙上那幅画,我被震撼了。
假如我是手无寸铁被屠杀的那一方呢?我依旧可以做到麻木不仁吗?
只因为死掉的不是自己的同类,便对这种每天都在发生的屠杀熟视无睹。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凶残。
这样想着,不由自主便叹息出声。
江河就躺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关心地问:「阿鱼姐,你是不是冷啊,我把外套给你?」
「不冷,就是有点睡不着。要不聊聊天,我先抛个话题啊,你们信命吗?」我问。
江洲接话:「小时候我妈找人给我算命,说我这辈子都会为别人奔波,我当时可生气了,还吐了口吐沫到人家头上,再后来遇到小莫哥,就觉得,如果是为他奔波的话,也不错。」
莫沉轻笑出声:「阿鱼问的什么啊,我没听清楚?」
江河纳闷了:「怎么会听不清,我听得很清楚啊,阿鱼姐问咱们——哎呀!」
黑暗里,江洲对着弟弟悄悄踢了一脚。
江河一骨碌爬起来,正想质问自己大哥呢,忽地看到莫沉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心里一下明白过来——自己跟阿鱼姐躺得太近了。
「小莫哥,要不你跟我换个位置?这样听得清楚些。」江河问得不情不愿。
「你小子,不就眼馋我这地方避风暖和么。」话是这么说,莫沉却利索地抱着毯子挪过来了。黑暗里,老潘了然地轻咳出声。
莫沉躺过来,整理好睡袋,嘴角带着得逞的笑意。
忽然,身边的气场就变了。
就好像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装上了雷达,那些细微的声音、气味,甚至气流都放大了无数倍,让我清晰地感受到莫沉年轻的身体上散发的热量,他绵长而富有节奏的呼吸,他因为吞咽而轻微带动喉结上下滚动……
这些声音令我身子底下的睡袋变得滚烫起来,我不由自主地朝岩洞石壁靠了靠,又蹭过去一点,尽量远离莫沉的身体。
黑暗中,莫沉轻轻笑出声,那声音在寂静里分外清晰,又被我绝好的听力收入耳边,就像他的嘴凑在我耳朵边上轻笑出声,带动着微热的气流呼在我脸颊脖颈处,一股温热的血液从脚底心蹿上胸腹,直达头顶。
我转过头去,对着石壁张大嘴无声地喘息,想说点什么,嗓子却有点干。
老潘开口了:「年纪越大,就越信命这么一说,今天咱们几个人躺在这个溶洞里,说不定是命运早就安排好了的,阿沉,你说是吧?」
莫沉嗯了一声:「对啊,如果莫家人没有超出常人的嗅觉,就不会干奇石行当,不做这行当,我曾祖母就不会来广西,不来广西也不会染上这病,不染上这病,我也不会费尽心思地打探阿鱼的下落,约等于,这嗅觉就是为了遇到阿鱼呢。」
我脸又烫了一下,故意扯开话题。
「莫家人这样的嗅觉,算不算特异功能啊,我听说还有人可以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在海底潜行十多分钟的,有些人可以透视。」
莫沉:「人类一直都有一些超出常人的异类存在,我曾听老师提到,在欧洲有一个记忆家族,他们记忆力超群,有多厉害呢,飞机从伦敦上空掠过,他可以画出整个伦敦地貌,还精确到每一个商店、街道、红绿灯。」
我在心里暗暗诧异了一下,原来还有跟我一样的人?
第一次见莫沉,我就清晰地画下了他的模样,甚至精确到他左边眉尾一颗暗红色的痣。我一贯对见过的东西都有很深的印象,就像扫描进了自己大脑,需要用的时候随时可以调出来,完整呈现每个细节。
当然,这些话我不会跟他们说。
江河插嘴说了一句:「这个家族我听说过,他们最后不都死于抑郁症了么?」
心里又是一跳。
靠!记忆超强的人,会死于抑郁症么,我觉着自己挺好的啊。
那边江洲在感慨:「好像厉害的人都有点毛病,你看梵高画画那么好,疯了,丘吉尔一生建功无数,也被抑郁症缠身,霍金那么牛逼的物理学家,全身瘫痪,还有我小莫哥……」
江洲的声音戛然而止。
莫沉的病,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存在,却又不敢提的东西,一个年轻温暖的家人,却随时可能离他们而去,这让任何话题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莫沉却不以为意:「中国有句古话,叫天妒英才。老天爷给了你什么,又会拿走点其他什么,倒也挺公平的,你看阿鱼身手这么厉害,结果脑子不行。」
我怒道:「谁说我脑子不行,我是失忆了,失忆了懂吧!」
几个人都笑出声来,老潘劝说:「好了好了,都睡吧,老骨头扛不住了。」
溶洞重归于平静,只听得到几道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我闭上眼,眉头微微皱起,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我却抓不住它,最后沉沉睡去。
梦里,好像置身一个冰冷的湖中。
我的灵魂游离出身体,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那湖水像是从地底深处翻起的活水,碧绿清透,我的身体在水里一漾一漾的,浑身赤裸着,皮肤被泡得惨白,一道道红色的血丝从我身上掠过,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分外狰狞,黑色的长发海藻一般散开,顺着水纹一圈圈朝外……
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涌来。
灵魂好似瞬间被拉回身体里,我猛地惊醒了。
睁眼一看,简直魂飞魄散!
这哪里是湖,分明是一个硕大透明的水泡,半悬浮在空中,而我就被关在里面。
透过水泡,能看到莫沉、老潘跟江氏兄弟正在酣睡,对我的处境丝毫不察。
我用力拍打撞击水泡,却像掉进了无形的胶团一般,多大的力道都会被水泡反弹回去,左右挣脱不得。
此刻我就像摆放在水族馆被人观赏的动物一般,暴躁地在这个透明水泡里挣扎,不论我怎么扑打、翻腾,都没办法出去,水泡反弹回来的压力迫使我胸腔里的氧气越来越少,开始呛水,一阵头晕目眩。
别慌,别慌,冷静下来。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安抚自己,给自己打气。
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仔细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充满了各种巧合。
莫沉拿着照片来找我,我毫不犹豫地冲向这个陷阱,紧接着在布垭村遇袭,因为莫沉的家族不幸和受伤,让我原本抵触的心态开始转变,跟着他们进林。
没人知道摩尔石林的具体位置,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可不管是吊死的女人、凶猛的人鱼兽,还是那些壁画,它们好像故意引导着我们进来。
事情真相,会是我听到、看到的那样吗?
莫沉对我,是否又有所保留呢?
这样静静地想着,窒息感竟然消失了,我明白过来,我施展出去的所有力道都会返回到我身上,挤压我的胸肺,索性放松了,反而喘过来了。
只能巴望着他们有谁醒过来,发现我被困在里面,想办法把我弄出来。
水泡轻轻飘动,在溶洞四处游走,像一个肥皂泡一般。
我就这样躺在里面,一次次从莫沉他们头顶上方掠过。
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劲。
莫沉的左手边,靠近岩壁的位置,躺着一个人,乌黑的长发从睡袋里露出来,尽管只露了小半张脸,可我看得真切,就是我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
我扑过去想清楚点,水泡受了力,立马朝后反弹过去,反而带着我远离了他们,往溶洞上方飞过去。
这一幕实在太诡异了,我被囚在一个透明的水泡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莫沉他们在底下睡觉。可我听不见他们,他们也感知不到我。
莫沉身子动了一下,似乎醒来了。
我心头一喜,可接下来他的动作,却让我浑身冰凉。
莫沉拿着我的那把匕首,刀尖对着我的脖子,似乎在犹豫从哪捅下去。
这个混蛋,他想干什么!
我慌了,急急拍打那个水泡,想要阻止他,却无能为力。
莫沉的刀子已经扎进了「我」的胸口,「我」骤然惊醒,想要躲避,刀子雨点一般落在「我」身上,「我」趴在地上终于不动了,像是死了过去,身周底下洇开一大摊血,顺着凹凸不平的溶洞地面往外淌,流成一道道厚重的血色小溪。
莫沉俯下身来,大口大口地饮血,那张苍白俊秀的脸染上鲜红,分外诡异。
原来被刀捅死,会有这么多血。
以前开膛剖腹那么多鱼,怎么没发现呢?
我绝望地发现,包裹我的水泡,似乎跟着汩汩往外冒血的身体一点点变淡了。
生命的活气,好像顺着伤口源源不断地在消逝。
印度人说,人睡觉的时候,灵魂会跑出去,身体死了,灵魂也就没了着落,很快也会跟着消亡,所以,我是快要死了么?
等等,睡觉,做梦……
如果我是被困在梦里呢?
我振奋起来,强迫自己聚集精神,重新打量眼前的一切,努力想找出破绽来。
莫沉的手上,一直戴着那枚偷袭过我的扳指,可是眼前的他,手上却是干干净净的。
这个人,不是真实的!
「阿鱼,阿鱼……」
急切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忽远忽近,我的听觉又恢复了。
我倒抽一口气,猛地坐起来,一睁眼,就看到莫沉焦急的脸。
他伸手过来想扶住我的肩膀,我几乎是本能地躲了一下,心有余悸。莫沉脸色一暗,像是明白了什么。
「你不信任我。」莫沉不是在问我。
「人鱼兽的血感染了伤口,会让人进到幻境里,梦到被身边的人攻击,如果无法信任自己的队友,就会被永久困在幻境,直到死去。」
我惊讶地张嘴想说什么,莫沉打断我。
「有些事我确实隐瞒了你,可我没法说,请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没法对我坦诚,却要我无条件地信任你?
我只觉得可笑,老潘跟江洲、江河他们早就从梦境中醒来了,如果不是莫沉提前告知了他们,难道这些人不会在梦里怀疑我这个百年不死的老妖拿刀捅了他们?他们会对我无条件的信任,靠对我的爱自噩梦中挣脱?
「相信你?」我一把揪住莫沉的衣领,嘴角都是讽刺。
「相信一个任何时候都只会想着自保的男人?相信一个处处对我有所隐瞒的队友?」
「我,我——」
莫沉嘴唇动了动,眼帘垂下,复又抬起看着我,像是做了一个极为艰难地决定。
我等待他的解释。
猝不及防地,莫沉突然往前抱住我,侧身往后一滚,一旁的手电筒滚落下石阶,闪了几下灭了。
「活下来,我会告诉你的!」莫沉急促地在我耳边说。
几乎就在同时,一条蛇一样的黑影从我刚刚坐的位置极速掠过,感觉到扑了个空后,它嗖地立起来,身体竟然分化成五六条,直直朝我们扑过来。
疾扑而至的蛇影子瞬间张开成网状,莫沉抱紧我,一个旋摔贴地而倒,脚在地上用力一蹬,带着我朝溶洞低矮处滑过去。
「大家小心!」
江洲挥舞着手中的刀,一边后退,一边跟江河拉起老潘躲避。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东西是什么!」江河急得大喊。
我看清楚了,那不是蛇,而是植物藤蔓,藤身上是尖利的黑刺。
此时整个溶洞的岩壁和地面全是疯长的花藤,藤身乌黑,上面还带着樱花红的花苞,看上去十分美丽,却是要人命。
它们像长着眼睛一样迅速在地面蔓延,见人便缠绕上去。
溶洞的地势落差极大,莫沉抱紧了我一路摔滚下去,我双手攀住他的肩膀,收紧下巴,微拱后背,感受着凸起粗糙的地面跟自己身体摩擦接触的痛感。喘息间,感觉到莫沉箍住我腰背的胳膊微微外扩,另一只手牢牢扣住我的后脑勺,压在他胸口上。
他在保护我?
掌心一片温热的湿润感,莫沉在流血。
我努力抬起头想看清眼前的形式,一条花藤从莫沉额头上掠过,殷红的鲜血瞬间流下来,我不由得心头一怒,挥着匕首朝花藤划过去,它们挨了一下,嗖地缩了回去。
下一瞬,便绕过我的匕首,发疯似的朝我后背、颈项间袭击过来。
可我们后方,一块石柱挡在那,毫无退路。
完了!
正绝望之际,忽觉身体一轻,是莫沉将我抛摔出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花藤。
一时间急血上涌,大吼:「莫沉!」
话音刚落,他身形自我眼前一闪,被缠绕的花藤拉住,甩出去几米远。
只听到肉身撞上石壁的沉闷声,莫沉低低的痛呼声。
「莫沉,你还好吗?」我大喊。
没有回应,像是昏过去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想到刚刚掌心里那温热的血迹,眼眶发酸。
「救救……命!」
回过神一看,江洲的脖子已经被花藤缠住,整个脸憋成了茄子色。
我冲过去,一刀斩断了那小拇指粗的花藤,终于听到他呛咳的声音。
「怎么,怎么办?洞口被堵死了,什么都看不见!」江洲惊慌地问。
江河在黑暗中茫然地挥砍着双刀,不时被花藤刺伤痛呼出声。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没法在黑暗中看清形式,可是放行李的石头台早就被花藤占领了,根本没法过去,我沉声道:「跟着我的声音,现在开始,大家不要走散。」
「蹲下,左边闪,跳过去……」
他们不知道,现在几乎整个溶洞几乎已经被花藤占领。
我一边带着大家朝溶洞深处走,一边焦急地四处搜寻莫沉的身影。
「阿沉呢?去哪了?」
老潘意识到了不对,他停下脚步,折身往回走。
「别过去,危险!」
晚了,凶猛的藤身转眼间缠住老潘,将他拉走了。
我拽住江洲跟江河,侧身躲过一条的藤蔓,喘息不止。
花藤像是看到了我们,又掉转回身,我吓得停住了呼吸。
疾扑而来的花藤一下停住,左右微摆,像是在判断我们的位置。江洲不知道踩到什么,身体一歪,叫出声来,花藤立刻朝他扑了过去。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花藤堪堪地停在他的鼻尖,一动不动。
它们,是靠我们的呼吸来判断位置的!
我用手势示意江洲、江河二人,大家捂住口鼻,绕开那些花藤,果然没有再遭到袭击。
可人哪里能憋这么久,不过几分钟,溶洞里就响起了大口大口的呼吸声。
花藤循声而来,我们只得赶紧屏住呼吸,洞里死一般寂静。
从未觉得一分钟是如此漫长。
时间仿佛带着恶意缓缓流逝,要么活活憋死,要么被花藤绞死,横竖都难逃一死。
我心里头一阵绝望,莫沉跟老潘只怕是已经死了,想到几分钟前,我还对着他冷嘲热讽,骂他是个「任何时候都只会想着自保的男人」,可这个人刚刚是为了保护我被花藤拖走了……
正心酸着,一只手的伸过来抓住我的脚踝,狠命往下一拽。
我猝不及防,摔倒下去,周身一片冰凉,原来溶洞后头还有个巨大的水池。
又是扑通两声,江洲、江河也跟着被拉进水池里。
是莫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进水池里,阴差阳错躲过了花藤的袭击。
我怔愣了一下,瞬间狂喜,抱住他的脖子,还好,还好他活着!
莫沉身体微微一僵,继而伸手轻轻拍抚我的背,没事了。
就这时候,黑漆漆的溶洞忽然一点一点地亮起了微弱的红光,像无数的萤火虫飞入溶洞,漫天舞动。
细看原来是花藤上的花苞开放了,花芯处闪着盈盈红光,虽然光点细小,可是无数的花朵铺满溶洞,却是十分壮观唯美。
可那柔美的光亮,却照见了最恐怖血腥的一幕。
溶洞顶端,那壁画上,原本被长矛刺死的女人位置,被花藤缠裹出一个人形的东西,花藤尖刺从他心脏位置穿透过去,殷红的血从身体深处往外流淌,被花藤疯狂地吸收着,像血管一样向四处流窜。
那绽开的红色花苞,正是因为吸了人血,才发光的。
「潘叔,那是潘叔吗……」
莫沉看清了,水池中只有我们几个。
墙壁上那个被花藤包裹成蝉蛹似的人形是谁,一目了然。
他从水池中站起来,想朝那人形蝉蛹走去,看个究竟。
「阿沉,不要,过来——」
微弱的声音自花藤深处响起,在寂静的溶洞中分外清晰。
老潘竟然还活着!
不,那样子只能算作半死不活,他跟花藤已经融为一体,撑不了多久。
江洲跟江河红了眼睛,死死摁住莫沉的身子。
现在过去,等于白白牺牲一条命。
莫沉此刻力气大得惊人,拼命挣扎着,竟然甩开了江河,他伸手攀住池边往外爬,浑身的伤口因为用力迸射出更多的鲜血。
我一巴掌甩过去,骂:「你冷静点,去送死有什么意义?!」
老潘的整个身子已经被花藤深深缠住了,一根藤蔓自他眼睛洞穿过去,缓缓移动着,藤身上闪着红色血渍,他早已经放弃了挣扎,浑身松懈下来,一只残留的眼睛温和地看着我们,最后落在莫沉身上,像是要把他看进心里一般。
「阿沉,你要活下去。」
只听到一声脆响,老潘用尽全力一头撞向岩壁。
殷红的鲜血从老潘头顶流下来,很快渗进花藤间消失了。
他用如此决绝而有力的方式,阻拦莫沉去送死。
莫沉如遭雷轰,身体像是毫无生气般,软绵绵地跪下去。
口中轻轻呼出一声,爸爸。
苍白的少年紧闭双眼,因为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浑身微颤。
一行眼泪无声地滑过他的脸庞,顺着消瘦的下颌,落进水池中。
眼前闪过老潘充满爱意地看着莫沉的画面,他的笑声里满是自豪感。
「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
「……从小招女孩子喜欢……」
我伸手搭在他肩头,想张口安慰。
又一幕诡谲至极的场景发生了。
那乌黑的花藤,如同布缦一般,自潘叔尸体头顶披覆而下,密密麻麻,飞速旋转着,刹那间,整个人就没了,血水骨肉像瀑布一样飞溅出来。
铺满岩洞的花藤吸收了骨血,樱花红的花苞齐齐开放,先前荧光微弱的花瓣顿时大放光彩,整个岩壁就像一堵樱花红墙。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入口!」
原来,当年莫承惠口中的樱花红墙,竟然需要用活人骨血做献祭才能出现!
9.活下去
花瓣纷飞,尽数离了黑藤。
它们汇聚在一起,有如一条发光的红色河流,但这水流却是自下而上地流动,最后形成巨大的漩涡,轰的一声闷响,兜头朝众人头顶罩下来。
瞬时,我跟莫沉等人被卷入漩涡中。
脑袋嗡的一响,只觉水流入耳,耳膜生疼,四周是沉闷的水流声。
心里暗暗骂了一声,这哪他妈是入口,分明是泄洪闸门。
无边无际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们被裹挟着冲进水池深处。
这原是一条暗河,因为地表水常年源源不断地侵蚀地下,暗河和暗河相连通,溶洞和溶洞相结合,形成了一个庞大复杂的地下世界。
我在混沌的暗河中翻腾着,身体时不时被石缦撞到,疼痛无比,可不管水势多猛,一只手依旧牢牢扣着我的手腕。
那是莫沉。
入水的瞬间,他几乎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们随着水流一路坠下,经过好几道疾速的弯转腾挪,渐渐水势减弱,像是掉入一个深湖中,我感觉身体被水挤压的劲儿缓下来,可以轻轻地飘动。
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在水底下并没有任何窒息感。
我,在水底可以呼吸。
这个发现令我震惊,睁开眼睛,四周是碧绿清透的水,湖水好似从地底深处翻上来,一圈一圈的波纹随着我的身体漾开,长发四散缠绕,宛若水藻。
这个画面,何其眼熟!
我想起了被人鱼兽的血感染后坠入幻境的画面,我在那水泡中也是可以呼吸的。
伸展手臂,腰肢一拧便游开了,水中一片宁静,江洲跟江河不见了踪影。
莫沉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我的手腕上留下一圈瘀痕,靠近脉搏处是他拇指上的扳指形状,像弓着身子的蛇。
他们人呢,去哪了?
我四处游动,又往下游几米。
目之所及,惊得脑子一炸,在水里仰翻过去,险些控不住平衡。
水底下,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几百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他们全部呈站立的姿态,身上衣袂飘飘,随着水波漾动,双手向上伸举着,手指蜷曲,齐齐仰头看着我,张大了嘴似乎在呼喊什么。
那些往上翻动的水泡,都是自这些人口中涌出的。
这些是什么,水下雕像吗?可是看着又十分逼真,若是真人,怎么会一动不动?
我小心地控着身体,双腿摆动,头朝下游过去。
越来越近。
这次看得真切,分明是人!
不对,应该说是尸体。
他们的脚踝,皆被黑色的花藤死死缠住,临终前应该极力想要挣脱这些花藤的束缚,面部表情十分狰狞,充满了求生欲望。
莫沉和江洲、江河他们是不是也被这些花藤拉进水底了?
我心底涌上焦灼,顾不得害怕,一个猛子扎下去,在尸林中穿来穿去,想要找到他们的身影。那些尸体被我一碰,尸肉就跟棉絮似的掉下来,露出白生生的骨头。
莫沉他们好像消失了一般。
四周全是死气沉沉的尸体。
我越来越心急,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在水底下撑这么久。
身周的水波忽然大幅震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挪动。
我隐约感觉不妙。
转过身,只觉手中触到的东西发凉发软,通体乌黑光亮,细看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鳞片,闪着阵阵冷光。
是蛇,一条身体巨长的蛇。
先前它趴伏在尸体底下,跟乌黑的花藤融为一体,我根本没看出来,刚刚也许是被我惊动,此刻苏醒过来,缓缓地抬头,蛇身拧成一个 S 形,双目冷冷地看着我,蛇芯子时不时吐出来。
我脑子空了,缓缓地往后退,压低身子,想藏匿在尸体中。
蛇靠什么判断目标物的?
听说它们视力不好,靠活物身上的热度,那这一堆尸体里面,我就是个活靶子了吧?
正想着,蛇头猛然俯冲下来,对着我狠狠地袭来,我慌得手脚并用,像只青蛙似的逃窜,蛇身擦着我的腰背而过,皮肤立马一片火烧火燎地痛。
糟糕,这蛇鳞上好像是带刺的,会不会有毒?
我只分神片刻,眼前的形式又急迫起来,一条黑亮的尾巴朝我扫过来,那蛇身体巨长,不能在水里灵活地转头,干脆抽动身体,挟裹着巨大的水浪朝我狠狠拍过来。
平静的水底沸水一般翻滚起来。
身体一下被搅得失了平衡,我连连呛水,乱了方寸。
忽然,头皮一紧,像是被什么扯住了头发,我身体跟着那股力朝湖底沉下去。
吃痛的转头,看到莫沉的脸。
一串气泡自他口中溢出。
我伸手拉住他的手,转瞬就将自己身体拖过来。
莫沉的脸上闪着找到我的欣喜,朝我眨眨眼。我这才发现,他手中抱着一块黑色的螺状巨石,靠它保持身体的平衡。
初时的担忧散了去,同时心里也充满困惑,如果说我是人鱼兽的后代,在水中撑这么久有可能,为什么莫沉也可以?
我用手在他掌心写字,江洲、江河呢?
莫沉摇头,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不等我们说更多,水波再次翻转起来,那条巨蛇找到了我们的位置,这次它没有直扑过来,而是缓缓地绕着我们转圈,身体盘了一道,又一道。
我看明白了,它这是想绞死我们。
躲在这里只能等死,必须逃出它的包围圈!
莫沉扔掉石头,看着我,二人点头,同时放低身子,猛地用力一蹬,直直朝湖水上方飞蹿上去,等待助力减缓时,快速地摆动双腿。
那蛇收紧身体,扑了个空,身子一拧,立时转过头来紧追不舍。
有好几次,它的嘴就悬在我们脚底下,我甚至能感受到那股腥臭味瞬间盈满口鼻。
生平第一次嫌自己腿太长。
即使我们能在水底呼吸,可这岸上长大的人游水的速度,怎么可能比得过土生土长的水蛇?转瞬间,它离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而头顶那片天,明明已经隐约可见到光了,却像是永远也到不了头。
水蛇几次扑咬落空,发狂起来,扭身朝我们横扫过来。
瞬时水浪扑面砸来,我猝不及防,几乎出自本能的借水涌之力旋身躲避,但还是被蛇尾带到,身体翻仰,两人的手松开了。
胸口阵阵发闷,有血腥味自口中涌出,眼前天旋地转,一片昏暗,竟再也没有力气摆动双腿。
好累,好想休息一下。
迷糊间,像是被谁抱进了怀里,有人用力拍打着我的脸,我茫然睁开眼,看到莫沉的脸在我面前放大,一串水泡在他嘴边散开,莫沉好像急切地想说什么。
身侧,是张大了血腥巨口的大蛇。
他在我掌心快速地比划着什么,突然身体发力,狠狠将我往上一推。
我骤然清醒,飞身上蹿的同时,看到他的身体因为反弹力,落入蛇口中。
浑浊的水浪在翻腾,蛇身扭成一团黑浪。
瞬时数道红色的血丝从水浪底下弥漫开,像一张散开的网,缠绕在我四周。
我心头一颤。
「莫沉——」
我张嘴想叫他,一串水泡自口中溢出,声音吞没在水中。
水纹一波又一波漾开,血线像一朵绽开的巨大花朵,先是浓烈,后变淡。
一张苍白的脸仰头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嘴角扯动,像是要对我笑一笑,下一瞬,便沉入深深湖底。
一切归于平静
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努力伸手想握住那些红血丝,想要将它们抓回来,塞回去,塞进他的身体里,好像这样就能让他醒过来一样。
可是我越用力抓,血丝消淡得越快。
那道淡淡的血网,护送着我慢慢向上。
头顶有一片光亮洒下,被水切割成无数片碎银,血网拉着我朝光亮处游去,恍惚中,像是听到了一声叹息:
鱼女,回来了。
莫沉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远,像是一颗小小的泪珠,遗落在湖底。
我想起来了,他在我手心里写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