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成了皇后,叫人呈上一条白绫,准备上吊。
对不起了原主,虽然你一路当上皇后不容易,可我也是苟延残喘了三十年好不容易才死掉的。
当白绫勒住脖子那一刻,我全身放松、表情安详、嘴角挂笑。
走得快一点兴许在黄泉路上还能见着原主。
1
我穿越了,坐标古代,没有记忆、没有系统,只有跪了满地的宫女太监。
古色古香的红木床梁、鼻腔充斥的檀香气息、耳边传来的惊喜呼喊,让我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稍微侧过脖子,余光瞥见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从距离判断,刚刚那句炸耳的「娘娘醒了,谢天谢地」应该是跪在最前面的宫女喊的。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浓密黑亮的头发,以及一条泾渭分明的中分发际线。
我穿越了,但我丝毫不感到开心。虽然前世我是为了救某个闯红灯的熊孩子而车祸身亡,可我甚至想感谢他,给我的人生送来了完美的谢幕。
被车撞飞天旋地转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内脏大出血、四肢抽搐、心脏骤停……这种即将迎来解脱的快乐甚至已经超过了窒息般的疼痛。
从有记忆开始,我便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把生命中的全部——母亲大人熬走之后,我终于踏出了家门尽情拥抱死亡,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天应该不知道,否则也不会万里挑一选中我这么个一心求死的废物,劳心费力地把我复活送来了古代。
许是见我没动静,宫女大着胆子凑上前来,用一副我最熟悉的眼神望着我,担忧惊慌、不知所措、小心翼翼……
我试着动了下身体,想坐起身,腹部一阵剧痛袭来,我倒吸一口冷气,肚子更疼了。
宫女连忙上前轻轻扶住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扯着嗓子号啕大哭:「娘娘,您莫要再和陛下置气了,龙胎殁了还可以再有……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我被她吼得直耳鸣,这中分小宫女年岁不大胆子却不小,兴许是原主的心腹吧什么都话都敢说。仅仅一句便提供了充足的信息量,描绘出一幅宫斗虐恋图。
原主作为「娘娘」都没能活下来,让我这鬼魂夺了身,只可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穿越者。
「叫人准备三尺白绫,立即呈上。」嘶哑的声音从干涩的喉咙发出,听起来太过陌生。
宫女顿时脸色煞白,声音戛然而止,「扑通」跪倒在地,其他人更是将头埋在地面抬也不敢抬。
「娘娘息怒啊,就算再怎么恨芸贵妃也不能……」她左右看了看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也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呀。」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宫女的话就像一股阴风吹入耳窝,让我不禁打个寒颤。你顶着个芭比娃娃脸怎的比西厂大都督还阴险,娘娘给你来当多好,指定坐得比我稳。
「芸贵妃啊。」我假装深思熟虑地重复了一遍。
小宫女立刻会意,拔高音调:「芸贵妃以下犯上在先,陛下一定会为娘娘做主的。」
什、以下犯上?比贵妃更高的怕不是就剩皇后了吧?
这个认知让我稍稍松了口气,我脑海中为数不多的宫斗剧中,每每逆袭上位一个妃嫔,就要献祭一个皇后。
不过,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指着别人来杀我,作死这种事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安心。
我轻轻拍了拍宫女的肩膀说道:「无妨,白绫另有他用。」
宫女还想说什么,我立刻打断:「你们全部退下,不准出现在方圆百尺之内。」
我是本着好意,希望他们免受无妄之灾,不过看他们跪着退出房门时脸上惊恐绝望的神色,我还是有些愧疚。
白绫平整地折成三层摆在红木盘子上,宫女颤抖着身子用头一遍遍地砸向地板,不停地喊着:「娘娘三思!」
「退下!」我冲她大吼一声,「不许任何人进来。」希望她的忠心能够帮我争取点时间,挡住可能闯进来救我的人。
对不起了原主,虽然你一路当上皇后不容易,可我也是苟延残喘了三十年才终于死掉的。如果有来生,我把我的阳寿都分给你,眼下让我先如愿吧。
我捂着堪比十级姨妈痛的肚子,晃晃悠悠地下了床,光脚踩在玉石地板上,也顾不得冰凉入骨,搬起木椅摆在房梁正下方,高度勉强够用。
费劲地丢了好几次才把白绫一头绕过横梁,据说古代的横梁很结实,但愿能一气呵成,顺利去世。
把两端系在一起打了个「称人结」,易结易解、方便牢固,比起萨达姆同款上吊结显得更有人情味儿一些。
准备工作完成后,我深呼一口气闭上眼,踮起脚把头伸进去,全身放松、表情安详、嘴角挂笑。走得快一点兴许奈何桥上还能见着原主。
突然,「吱呀」一声,外屋门被推开,不仅打断了我的思绪还打乱了我的动作。
「皇后,朕都说了这件事与芸儿无关,你……」
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中庭飘到内屋,最后戛然而止。我低头一看,远远对上了一双慌乱犹疑的黑眼珠。
啧,自杀还是得专心一点以免节外生枝,我不敢耽搁立刻踢掉凳子。
双手下垂、眼前一黑,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明黄色的龙袍上。
新鲜空气灌入肺部、刺痛鼻腔,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我又一次睁开了眼,生理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床边坐着一个大黄人,哦,好像是上吊时看见的那位:皇帝陛下。
皇上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约莫三十出头,剑眉星目眼眸幽深,要是这双摄人心魄的黑眼珠没有死死盯着我就更好了。
「你疯了吗?」他上来就是一句呵斥。
这就有点尴尬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位九五之尊解释,说我只是个鬼魂想要归入阴曹地府的怀抱?那岂不是坐实了皇帝这句「你疯了吗」。
好在白绫还是有点用处,我现在脖子像被叉车卡住一样,根本说不出话,甚至连点头和摇头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泪眼汪汪地回瞪皇帝。
皇帝要是跟我心有灵犀,就下道圣旨赐死我吧。
可惜皇上显然没能从我的眼中读取出视死如归的坚定。
他愤然拂袖起身:「羡安宫的人呢?」
最后只有中分芭比小宫女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回皇上,除了奴婢外,其他人都听令退到方圆百尺之外了。」
「听谁的令?」皇上俨然一副火山爆发前夕的样子,我慢慢举起手,确认吸引了他的怒火后,缓缓指向自己的胸口。
不得不说,皇帝陛下此刻怒竭不发的别扭表情还是有点好笑的。
「传朕命令,自今日起羡安宫所有人不许离开皇后的视野,若皇后发生意外,在场所有人一律处死。」
这难道就是霸道总裁的极致?我收回之前的想法,这家伙一点也不帅!不仅草菅人命,还用如此卑鄙下流的手段威胁我。
而我,死后穿越的新世界,又一次被道德绑架了。
2
「呜呜娘娘您怎么就想不开……」自穿越那日起已经过了三天,中分芭比小宫女几乎寸步不离整日以泪洗面。
待我嗓子康复后指定第一时间让她闭嘴,我揉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自杀时。
七大姑八大姨围在我的床边,一半人哭我,一半人哭我妈。
「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就想不开?」「你可得对孩子好一点。」「带孩子去看看吧,需不需我介绍心理医生?」
看到妈妈在一旁伤心欲绝,还要承受无端的猜疑和指责,我突然意识到自由地死远比自由地活要难。
那是要经过漫长的岁月累积,消耗完自身的价值与前程,才可以避开旁观者高高挂起的怜悯,无所顾忌痛痛快快地说上一句「我活够了」。
就像三十岁的我,为救孩子自杀式地冲入马路中央,临死前耳边沸沸扬扬的议论声却是「幸亏遇见了好心人,孩子得救了」。
怎料人算不如天算,穿越之后也逃不过陌生人无处安放的关心。
不知什么时候,小宫女没了声音,站在床边低头抠着手指出神,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托了皇帝的福,房门外至少五个宫女等着和她轮换,日夜不停地看护(监视)我。
这三天倒也不是全无机会,只要我狠下心来不顾羡安宫几十口人的死活,随便找面墙跟后脑勺对磕都有八成把握撞死自己。
我偷偷瞥了瞥两眼通红的小宫女,唉,要是能狠得下心来,上辈子也不至于在妈妈的恳求下吃药、看病、假装痊愈,艰难地活了三十年。
嗯,真算起来大概有一半时间是在梦里过的,在梦里我活了好久,久到世界毁灭,我还是死不掉。梦想成真的滋味,也太痛苦了吧。
迷迷糊糊中,来了一个太医为我诊治。我强撑着困倦的眼皮望向太医,白发苍苍、胡须飘扬,十分符合刻板印象。
「你……咳咳……娘娘……咳咳感觉如何?」
其实我感觉还行,但您老不先瞧瞧自己吗?太医一开口就剧烈咳嗽,手帕上隐约间还能看见一团猩红。
我轻微点头示意,并报以热切的目光。虽然这么想不太好,但我止不住地羡慕这位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者。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下巴,而他似乎也没有低头瞅我的意思,专心听宫女复述我的情况而后说道:「娘娘应该已无大碍咳咳。」
我有点担心老太医一口气吊不上来驾鹤仙去。
宫女总算问出了我心里的话:「您没事吧?」
太医用袖子遮住大半张脸以防唾液飞溅:「许是娘娘宫中的熏香气味太重,夏日将至蚊虫增多,不若我为娘娘制作一款熏香,不仅助眠安神还可以驱蚊杀虫。」
我下意识地闻了闻,似乎是有点呛,便抬起手在空中虚点一下以示同意。
太医会意笑了笑,对宫女说道:「劳驾拿下纸笔,我留一个方子,你们之后也可如法制香。」
小宫女登时神情严肃讳莫如深地点点头:「我不能离开太久。」然后贴心地把房门合上退了出去。
不是,芭比你这样我很容易误会啊,接下来我和老太医难道要发生什么不可见人的事吗?
突然,冰凉的手贴到我脖子的勒痕处。困意一扫而光,我一个激灵汗毛竖立,耳边传来阴狠的低语——
「怎么,心软了?竟然想要自杀,呵。」
我瞪大眼睛努力抬起脖子,想要仔细分辨太医的神情。
可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神色如常,半合着眼注视前方,在宫女赶回来时已然站在几米开外。
我差点怀疑自己的妄想症复发了,直到看见太医执笔写方子。
那双手和他的脸一样布满皱纹,却一笔一划稳稳落在纸上,与风烛残年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但我无暇深究,刚才被他碰到的地方开始发热发痒,仿佛一百只蜜蜂扎在脖子里采蜜。
我刚要上手抓挠伤处,小宫女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我,并且开始啼哭大叫:「快来人,娘娘又要自缢了!」
不我没有……网上说自己掐自己的时候,会因为大脑缺氧而最终松手,我一般不会选择这种性价比低廉的方式。
自杀,讲究迅速、无痛、一招毙命,又不是当实验来玩的。
但事实证明,上吊确实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比如万一没死成,就会像我这样,被许多宫女紧紧抱在床上,连句「我只是挠痒痒」也说不出口。
正在我思索《人能不能被痒死》这一生物学命题时,外头的宫女端来了熬好的药。
热气蒸腾着苦腥味,不仅蹿入鼻腔,还辣到了眼睛。黢黑黏稠的药液灌进嘴里的一刹那,我深刻体会到了,上辈子吃得苦还是不够多。
苦到了极致,原来是麻木啊。伴随着舌头发麻,一股洪流直冲天灵盖。
药没能喝完,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黑汁从鼻子里倒流出来,一众宫女太监手足无措地戳在一旁,像极了上辈子的母亲。
只有老太医,早有预料般呈上一方白手帕,一边拍打我的后背,一边轻柔擦拭我的脸。
我叹了一口气,随即愣住了。
这声叹息太过清晰,我尝试着张开嘴「啊」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像生锈的自行车铃。
中分芭比小宫女欣喜若狂地跪倒,开口语无伦次:「娘娘能说话了,承天之佑,娘娘千岁!」
我差点气得翻白眼,好端端的别咒我啊。三十年都给我活成这副德行,一千岁还了得?
「去打盆水来,其他人退下吧。」我开口支走太监们,对着太医欲哭无泪,「您可真是妙手回春。」
太医眯眼微笑地凑近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娘娘可莫要忘记答应过臣的事,有些时候,活着比死痛苦多了。」说罢把制香处方随手递给小宫女便礼貌地离开了。
我愣愣地望着老太医颤颤巍巍的背影,既震惊于古代玄幻的中医术,又感慨老太医的那番话——活着当然比死痛苦,任何时候都是。
宫女连连恭送太医,郑重地把处方收进木盒中,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藏金条。
由于「神医圣手」的加持,我的伤势飞速好转,其间皇帝来看过我几回,让我以各种借口挡了回去。眼看可用的说辞越来越少,下次也不知该怎么劝退,我打算主动出击,寻找不连累他人的万全死法。
于是,在宫女的层层保护(包围)下,我走出了羡安宫。
硕大的皇宫戒备森严,总有些地方是小宫女们无权涉足的,比如太后寝宫。
如果我独自给太后请安,「一不小心」言语上冲撞了太后,趁太后不注意以死谢罪。或者再乐观一点,直接收获一道赐死懿旨也不是不可能。
皇帝既然用宫女要挟我,就别怪我借太后之手处死我自己,金科玉律都是给百姓们定的,我就不信皇帝敢在太后面前叫嚣「在场所有人一律处死」。
有了目标之后,我觉得路边的风景都变得明快亮丽许多,微风拂过,吹起河水一片涟漪。
羡安宫和慈顺宫被一条宽阔的河道隔开,中间有石桥相连。距离河边越来越近时,芭比小宫女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娘娘,要不我们换条路吧。」
「怎么,你还怕我跳下去不成?」我半开玩笑地打趣道,「放心吧,还没到时候。」
宫女脸色更加苍白,还想继续说些什么,远方一帮花枝招展的人闯入视野。
为首的女子一身粉红色大桃花立在我面前挡住了去路,我身旁的宫女们纷纷行礼问候:「贵妃娘娘千岁。」
我眼皮一跳,仔细看去,花容月貌的贵妃娘娘此时满脸刻着「来者不善」四个大字。
与此同时,贵妃娘娘的宫女们也整齐划一冲我行大礼,异口同声地叫着:「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句诅咒简直戳到我的心窝里,差点把我戳没。
「姐姐身体好些啦?」桃花贵妃顶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着凑到我跟前,「本想着去给姐姐请安,这么巧在这儿碰见了。」
「嗯。」我没心思和她扮演姐妹情深,只想绕开她快点见太后。
大桃花似乎不满意我的回应,继续说道:「姐姐也别难过了,陛下这几日可对姐姐忧心得紧呢,无妄之灾就让它过去吧。」
「知道了。本宫要去谒见母后,麻烦妹妹让一让。」本就不太宽敞的石桥被贵妃浩浩荡荡的队伍彻底堵住了。
「那是自然。」
我已经做好了绕远路的准备,桃花贵妃却笑盈盈地让到一边,她身后的宫女们见状也立刻站成一列给石桥留下充足的空间。
原来是我错怪她了,大桃花很好说话嘛。
我走在最前面,经过大桃花身边的时候,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又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还在莫名其妙这个突如其来的攻击,大桃花却如同被风吹落的枕巾,自腰身处从石桥栏杆上翻折过去。
「啊!」
「扑通。」
惊呼伴着落水声,贵妃的宫女惊慌失措:「快来人,娘娘落水了!」
宫女话音未落,几个身手矫健的身影随之蹿入水中,把落水桃花打捞上来。
「怎么回事?」威严的男声穿透嘈杂,皇帝已然走到河边,那几个救援人员上岸后把大桃花交给宫女,自觉地站到了皇帝身后。
我站在一旁目瞪口呆,这难道是……沉浸式宫斗体验?
「皇上圣安!」在场所有人对着皇帝跪了下去,肉眼可见的一片瑟瑟发抖。
「芸儿,你没事吧?」皇上搂着出水桃花,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啊哈,大桃花原来是芸贵妃。
芸贵妃此刻面色苍白,水珠从睫毛上落下,楚楚可怜却不失娇俏妩媚,不愧是皇帝的心尖宠。
「臣妾没事,刚才没站稳一不小心跌进河里,让陛下担心了。」芸贵妃绝口不提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怯生生地偷瞄着我,并且让皇帝轻而易举就看到了她的「偷瞄」。
皇帝皱着眉头向我走来:「你刚才就在芸儿身边,怎么不拉她一把。」
我还没张口,芸贵妃身后的小宫女就愤愤不平地说道:「是皇后娘娘推了芸贵妃这才……」
「央月,住口。」芸贵妃恰到好处的呵止将一口大锅成功丢到我头顶。我差点当场给她吹个口哨,这队友太给力了!
皇上脸色瞬间冷下来,双眼泛着寒光,开口便咄咄逼人:「先是诬陷芸贵妃谋害龙胎,不成之后假装上吊自证清白,现在竟公然动手,皇后,你当朕不存在吗?」
望着浑身湿透的芸贵妃,我灵光乍现计上心来,也许根本用不着到太后那,眼前不就有这么大一个皇帝嘛。
我嘴角上扬放缓语调,努力摆出恶毒的嘴脸:「皇上想知道臣妾为什么要推芸贵妃吗?」
似乎没想到我二话不说直接背锅,芸贵妃明显也愣住了。
暴发边缘的皇帝强忍怒火等待我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皇帝只有半臂之遥,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猛地抬起双手狠狠推了一把皇帝,借着反作用力向后一倒,径直栽入河里。
与芸贵妃扑腾水面自救不同,我不做挣扎,任由自己打着旋下沉,刚才已经把胸腔的氧气排干净,所以没过多久便沉到河底。
为了给侍卫增加救援难度,我强忍着缺氧的眩晕抽下外衫衣带打算找个大石头把自己缠住。
河水不算浑浊,我一打眼就找到了合适的石头,只不过被人捷足先登了——圆滚滚的重石上面绑着一具尸体!
尽管我即将成为这样的尸体,但并不妨碍我被这具浮肿残缺的死尸瞬间吓晕过去。
春暖花开的一天,本打算跳河自尽的我,在溺亡之前先被吓死了。这大概就是「世事无常、生死有命」吧。
3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明黄色的皇帝出现在眼前,我就知道跳河计划失败了。
没能顺利绑到障碍物给侍卫们减少了大量救援工作,而他们急救的手法更是堪称专业,落水后心肺复苏加人工呼吸一套流程仿佛是刻在古人基因里的东西。
轮到人工呼吸时皇帝竟然亲自动口,我都没来得及挣扎就被皇帝狠狠咬住双唇猛吹一口气,仿佛在对我炫耀:我要吹爆你的肺。
真要溺亡毫无知觉也就罢了,可如今没死成,一边咳着肺部积水,一边擦着流血的嘴,满脑子想的都是泡过尸体的水,生理和心理上均受到巨大冲击。
皇上见我醒了,立刻退后冷脸质问:「你疯了吗?」
这是皇帝第二次问我,连语音语调都毫无二致,我甚至想着不如干脆承认算了。
「你们是怎么看护皇后的?」皇上见我不回答,将怒火对准了小宫女。
可真不愧是甩锅一把手,我猛地咳了几下,气势汹汹地反问皇帝:「陛下刚才为何推我?」
皇帝不可思议地瞪着我,长袖一甩:「分明是你推我之后自己掉进河里的。」
瞧,他急得连「朕」都忘了用。
「那陛下就在臣妾身边,为何不拉臣妾一把?」
「你……」皇帝顿时止住了话语,皱起眉头来回打量着我和芸贵妃,目光里充满了审视。
「有时候亲眼所见也未必是全部真相。」我自顾自说完便彻底晕了过去。
可怜这柔弱身子骨,在经历了滑胎之后被我接连作死行为搞得元气大伤。
我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好些天,感受着身体每况愈下,按捺不住由衷的欢欣鼓舞。努力没有白费,量变终归产生了质变,也许这一次能够魂归故里。
「娘娘您那时候已经危在旦夕,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幸好有何太医日夜不眠为您诊治,硬是将您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精神饱满地坐在床头,听小宫女眉飞色舞地叙述其间所发生的一切,仍然久久无法接受现实。
在这场与病魔的缠斗中,我取得了身不由己的胜利,眼前的中分芭比居功至伟,拯救了这个身体,扼杀了我的美梦。
眼下她仍激动地喋喋不休:「对了,您醒来的消息还没告诉何太医,奴婢这就请他过来为娘娘复诊……」
得我应允,芭比宫女叫了另一个鱼眼宫女看护我,她则一路小跑出去。
何太医就是之前给我看病的老太医,原来他才是罪魁祸首,等会他过来我一定感谢他八辈祖宗。
然而我左等右等,最终只等来了脸色煞白的宫女,这下真的白得和芭比一个色号了。
她找了个借口支开房中的宫女们,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到我床边神情紧张地低声说道:「娘娘,河底的尸体被发现了。」
我并不意外,当时我沉得那么深,救我的侍卫们要是发现不了尸体得近视多少度。
「我听说何太医,哦不、假冒何太医之人已经被打入天牢受审了。」宫女绞着手指来回踱步。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那个尸体竟然是何太医!也就是说之前给我看病,数次救我性命之人,是个假冒的太医?
也难怪宫女慌张成这样,这就等于坐上出租车开出去老远才发现对方不仅是犯罪嫌疑人还无证驾驶。
「别怕,我这不好好的。」我嘴上安慰着宫女,心里却十分低落,这个假太医虽然没有身份,但医术水准毋庸置疑。如果换成真正的何太医,说不定就把我治死了呢。
唉,只能说运气太差了。
宫女也很快冷静下来:「奴婢去把安魂香给换了吧。」
现下房间的熏香是那天假太医差人送来的安魂香,既然他身份有问题,那么这香多半也不安全。但这不是恰合我意嘛。
「不用了,我挺喜欢这味道的,就留着吧。」万一真是什么慢性毒药,还能顺利送我一程。
我以为这件事就是个小插曲,什么阴谋论都与我无关。可没过几天,宫女兴高采烈地给我讲起了后续,竟真与我有关。
「假太医招供了,说他只是个江湖郎中,并指认芸贵妃高价买通他冒充何太医谋害皇后娘娘及龙子。如今芸贵妃已经被打入冷宫,咱们成功了娘娘!」
「……」事情发生之快,就像宫斗剧刚看完前三集,睡一觉醒来后发现已经快要大结局了。
「那芸贵妃承认了?」我对绿茶贵妃并无好感,但也不能由着坏人一张嘴说啥是啥吧。
宫女歪着头十分得意:「那人将与芸贵妃暗通曲款的证据都藏在他给芸贵妃开的药方里,一切如娘娘所料。」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听得不太真切,由于知晓的信息太少,大量问题涌入脑海。
诸如:为什么芸贵妃如此冒险不惜杀掉太医找江湖人士冒充?
为什么假太医表现得和这具身体原主人十分熟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那么多次机会他非但不杀我,还千方百计医治我?
「假太医现在何处?判处何刑?」
宫女愣了一下:「在天牢,明日午时当街问斩。」宫女顿了顿悄声询问,「娘娘,您不会是要?」
「嗯,前去看看罢。」
我其实并不是非要还原真相,毕竟,这是原主的人生,不论我续上什么样的结尾,于她而言都毫无意义。
但是我不能理解,怎么有的人连自杀都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生怕给别人带去麻烦;而有的人背上三条人命,手上沾满鲜血,却仍能谈笑风生、心安理得地活着。
天牢在皇宫外围偏居一隅,听宫女说天牢正对面那片错综离散的院落是冷宫,也不知道是古代传统还是皇帝的恶趣味。
在影视剧中见过许多天牢,没想到有一天能身临其境。厚重的铁门一推开,一股夹杂着腥臭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里面昏暗潮湿,每个牢门前都悬着一个火把,忽明忽灭的火光投射在地板上照出大片黑红色。
当我意识到这是什么时,胃里又开始翻卷。
铁锈味是血的味道,潮湿是血液的挥发,一层又一层的血叠盖在一起,有的风干了,有的还在流动着,就这么交织出铺满地面的黑红色。
我后悔了,脚下的黏稠感让我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想要立刻逃离这里。
身旁的宫女抓着我胳膊的手紧了紧:「娘娘,要不咱还是回去吧,您身子刚有起色,不适宜来这种地方。」
我刚想点头答应,忽地撞上一双黑亮的眼睛。
那是一双非常奇特的眼睛,眼眸幽深眼皮半睁,瞳孔黑得似乎照进周围一切而不反射任何光亮。仿佛生来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安静地注视万事万物。
它最诡异的地方,在于眼睛和面部其他部位格格不入。
此人瘦骨嶙峋,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嘴唇红得妖冶,作为男人来说太过纤弱,让我不自觉想起电视剧中的病态美人。
他看到我之后,嘴角勾起明快的弧度,眼睛却沉静如海没有一丝笑意。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皮笑肉不笑吧?
「看样子身体无碍了。」轻快的语调在回荡着惨叫和呻吟声的天牢中显得十分突兀。
虽然我有了猜测,但确认他就是冒充何太医的人,还是忍不住感叹古代的易容术比现代整容高出一个二向箔的技术鸿沟。
我走到他面前,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皇后娘娘大驾光临所为何事?」他话语间的熟络和放松好像我是去他家串门,而不是去牢里探监。
我想了很久,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是你杀害了何太医和胎儿么?」
他愣了一下,大笑起来。
我也觉得这个问题有被嘲笑的资格,为什么那么问呢,难道我潜意识里觉得他不像杀人犯?嗯,但从这双眼睛来看,真的很不像。
「都在供词里了,娘娘若感兴趣可以去看看。」男人戏谑地笑道。
「为什么不杀我呢?」如果你收了芸贵妃的钱,就应该负责地来取我性命啊,怎的没有一点契约精神!
「娘娘当真与陛下情深意笃,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陛下一分一毫?」男人直勾勾地盯着我反问道。
我虽然内心极力否认什么情深意笃,但他说了「牺牲」耶。
反正一口锅也是背,两口锅也是背。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声情并茂:「如果你想伤害陛下,先从本宫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个暗示够明显了吧,不管眼前的人针对的是芸贵妃还是皇帝,先杀了我都是最优解。
男人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从上到下打量着我,漆黑深邃的双目仿佛 X 光机能直接穿透表皮看清内里。
「呵。」男人轻笑出声,「倒是我小瞧了你。」
我一头雾水地望向男人,硬着头皮把话说到底:「是啊,千万不要小瞧我,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定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所以快点找机会弄死我吧,以你起死回生的医术,随便弄点什么毒就能要了我的命。
机会就这一次,我故意走得很靠近铁栏,方便男人出手杀我。
而他只是靠在墙根一动不动,笑得越发壮烈:「草民纵使有滔天本事也万不敢伤害皇上,不过是被芸贵妃蒙蔽了双眼犯下天大错事而已。还请娘娘在陛下面前求个情,赐我一杯毒酒,留草民全尸。」
「你想得美。」我毫不留情地回绝。
我这连砍头都求不来,你死到临头还想讨价还价,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男人不再说话,似乎伤得很重,垂下眼昏昏欲睡。
旁边的小宫女一直站在远处替我把风,这时跑过来紧张道:「娘娘,咱回去吧,侍卫该换班了。」
「嗯,走吧。」不跟将死之人一般见识。
在即将离开时,我回头远远望向他,那双眼睛仍旧散发着五蕴皆空的纯质,似乎不该待在天牢,而应盘坐佛庙之中。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领头侍卫。
问完我自己都嘲笑起自己来,我连现在借用的这具身体的名字都不知道,倒是关心起死刑犯的名字了。
紧接着我听到侍卫恭敬的回话:「回娘娘,他自称尹久。」
我脚步猛地停住,一股错愕的荒诞感油然而生。
巧了么这不是,这个与我同名同姓的男人,明天就要死了。反观我,一边憎恶他,一边同情他,到头来竟只剩羡慕。
「快来人,冷宫走水了!」
一声尖厉的惊叫声传来,不远处的院子上空盘旋起袅袅白烟。
我一脸严肃地对侍卫说道:「劳驾帮个忙。」
侍卫正准备去救火,听了我的话便停下来等我下令。
我指着旁边的芭比宫女:「打晕她,快!」
不愧是皇宫侍卫,执行力一流,话音未落他一个手掌劈向宫女后颈,宫女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劈晕。
我连忙扶住歪倒的宫女并顺势推给了侍卫:「你立刻把她送回羡安宫,然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出了事我负责。」羡安宫离这里应该足够远了吧,希望皇帝不会迁怒他俩。
撂下一串话后,不顾侍卫阻拦,我踹掉「绣花高跷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着冒烟处奔去。
葬身火海也算是完美的归处,如果能顺便救个人简直开心到入土。
即便平庸一生如我,只要死得其所,也可以赢得生前身后名。
4
天牢和冷宫直线距离大约五百米,我气喘吁吁跑到火灾地,望着眼前场景止不住地失望。
院子烟雾缭绕却丝毫不见火光,这点小火我再来晚些怕不是自己就灭了。
冷宫里的娘娘们大多安全撤离到室外,还有一些太监宫女拿着水桶往里跑。
我的到来显然打乱了他们的步调,地上瞬间跪了一片:「参见皇后娘娘。」
不论是娘娘还是宫女见到我都毫不夸张地显露出「活见鬼」的表情,幸好衣服足够长遮住了我的脚。
有些皇后看着端庄从容,实则裙子里面连鞋都没穿。
「免礼,你们快去救火吧。」虽然我觉得这个火势不会造成人员伤亡,但也不能耽误他们工作。
面对此情此景我还想再挣扎一下,比如皇后救火过程中发生意外不幸身故。至于什么意外就随机应变吧,只要思想不滑坡,死法总比活法多。
我环视一圈没有一个熟人,清了清嗓子问道:「芸贵妃呢?」
「回娘娘,芸贵妃还在房里。」
敌人近在眼前,也许这是个好机会。既然芸贵妃害死了原主,那我替她报个仇,然后我再偿个命,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下定决心后我转头问宫女:「你知道芸贵妃在哪间房吗?」
宫女哆哆嗦嗦地回答:「回娘娘,在最西头的禁幽苑。」
上北下南左西……我迈进大院盲目自信地往左走,一路上看到宫女太监们端着水盆从起火点向两边辐射扑火。
一行人井然有序先急后缓,只要不出人命便没人降罪于他们。
在危急关头所有的生命都受到了最平等的对待,恐怕也只有无人问津的冷宫能做到这一点吧。
顺着小路走到尽头,别院木牌赫然写着「禁幽苑」,三分之一的概率选对了路,运气终于眷顾了我。
这地方离火灾地太远以至于完全没有受到波及,但是外面吵吵嚷嚷地大喊大叫,里面的人却毫无反应就有点奇怪了。
我犹豫着敲敲门,屋内传来气势汹汹的声音:「滚!皇上不来本宫就烧死在这里。」
姐妹你想的可能有点多,真要起火了你指着无情皇帝还不如指望我呢。
我推开门,芸贵妃端坐在大厅正中,听到门响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之后,眼中希望的光亮瞬间化为怨恨的仇视。
「怎么是你?」芸贵妃几乎咬着牙嘶吼。
「你瘦了好多。」这是我最直观的感受,不过十天半月,娇俏的桃花变成了霜打的茄子。
芸贵妃依旧衣冠整洁一丝不苟,可那张脸瘦得不成人形,颧骨外凸面颊下塌,眼窝深陷在乌青的眼眶里。
不知为何这句话点燃了她的怒火,芸贵妃目眦欲裂地站起身直冲冲奔向我,口中嘶吼着恶毒的诅咒:「李、朝、歌,你不得好死!」
我反手把门关上,任由她冲到面前掐住我的脖子,由衷地笑起来:「借你吉言。」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人莫过于你的敌人呢,芸贵妃这一嗓子不仅让我知道了原主的名字,还为我送上了「美好」的祝福。
不得好死也是死,问题不大。就是芸贵妃鸭爪一样的手实在无力,想要被她掐死有些困难。
不过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如果我趁现在大肆激怒她的话,兴许她能爆发出奇迹的力量。
我勾起半边嘴角轻蔑一笑,将嘲讽技能拉满:「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我那死于腹中的胎儿。」
熟料,听了我的话,芸贵妃整个人突然僵住,掐着我脖子的手颤抖起来,愤恨表情还未消散转而被惊恐取代。
「是你?」她大口急促地呼吸,带着几分恍然的绝望仰头大笑,「你好狠的心啊,哈哈哈,是我输了!」
「你在说什么?」芸贵妃的反应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我心底隐隐升起一个不好的猜测。
芸贵妃笑得前仰后合,双手也彻底松开:「哈哈哈哈,我没输!你一个皇后为了除掉我这个贵妃,不惜对自己的孩子下手,我没输哈哈!」
望着陷入癫狂的芸贵妃,我感到后背冒起无尽的寒意。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冷宫,又是怎么走回羡安宫的。
一路上我想法设法让自己停止思考,但是大脑一刻不停地运转,充斥着同一个问题:如果这一切都是皇后自导自演……
之前所有的违和感此刻变成了最有力的证据支撑:
假太医对我奇怪的态度;
沉于羡安宫河底的尸体;
假太医被捉后小宫女的紧张惊恐;
还有尘埃落定时宫女的那句「咱们成功了」。
我其实并不想知道真相,可天牢里还有一个用性命掩盖真相的人,而我前不久才跑过去质问他原因。
为了最后确认,我叫来了原主的心腹芭比宫女。
宫女一进门就开始哭:「娘娘您为什么叫人打晕奴婢啊,奴婢差点以为您又想不开了呜呜。」
我深呼一口气轻轻问道:「何太医沉湖之事,可有纰漏?」
宫女哭声惊停,表情瞬时严肃起来:「娘娘放心,那几个办事的都处理干净了。」她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我呼吸一滞,就听她继续说道:「而且尹久把这个罪名也担了下来,真是意外之喜。」
尹久!我脑海里浮现出那双纯净的眼睛,不禁涌上一阵愧疚。
听宫女说,尹久是罪臣之子,当年尹家满门抄斩,尹久在逃亡中掉进悬崖,竟然命大活了下来。
可于我而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从头到尾都在帮助原主,如果不是为了抢救自杀的我,他在何太医尸体被发现后是可以逃掉的吧?
「娘娘,您去哪呀?等等奴婢!」
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迈出房门,将宫女的声音甩在耳后,我大步向外跑去。
虽然有厚厚的长袜缓冲,但来来回回脚底还是被扎破了好几处,再加上大病初愈的身体,没跑两步我两眼一黑,这还是我第一次希望自己不要倒下。
醒来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晖照得满屋赤红。
小宫女松了一口气:「娘娘您醒了!太医说您是气血攻心,需要长期休养。」
「备轿,去天牢。」今天爬我也要爬过去,若是不能放了他,还能跟他一起死,正巧那个人也叫尹久。
「娘娘莫不是怕他出卖咱们?」宫女小声宽慰道,「娘娘放心,奴婢去请太医时听侍卫说尹久在您走后便畏罪自杀了。」
他自杀了……
窗外红色晚霞宛如天牢的鲜血漫卷而来,我只觉得荒唐。
——原来这位皇后才是深宫中心机最深之人。
要是我一穿来就原地去世,也不用背负上那个男人的性命。不对,我根本不应该穿越的,我的人生早在许多年前就结束了。
「皇上驾到!」
一声尖细的呼唤打破了我的思绪,我忍不住「啧」了一口,来得真不是时候。
皇上进门后挥退了众人,坐在我床榻旁边,目光深情而专注。
「听说皇后今日去了天牢,又去了冷宫?」
也是,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恐怕早就传进他耳中了吧。
面对皇帝的试探我索性摊牌:「没错,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皇帝惊讶片刻叹了一口气:「是朕疏忽了你的感受,如今害你的人一死一疯,你也该闹够了吧。」
我努力消化着皇帝的话,他是说芸贵妃疯了吗?说得这么事不关己……
我盯着眼前不怒自威的男人,他无奈微笑,柔和的目光传达出一种关心和纵容,不知从前他对芸贵妃露出过多少次类似的表情。这种城府、这般冷酷,活该他是皇帝呢。
皇帝见我迟迟不说话,笑着问道:「皇后可是惦念崇儿了?」
崇儿?是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吗?
我突然一阵心烦意乱,凭什么我就要替原主遮遮掩掩,又不是我求着穿越成皇后的。
我破罐破摔地笑起来:「其实你的皇后已经死于难产,我只是一个孤魂野鬼意外附身到这具身体。」
皇帝表情僵住,眉头紧锁,声音也提高了几个调:「李朝歌,莫要再胡言乱语!」
见皇上发怒,我得寸进尺,直接从床上站起来,一只脚踩上床架振臂高呼:「终有一天,这根深蒂固的封建王朝会被推翻,等红旗升起的时候,自由民主的光辉将洒满皇宫的每个角落……」
「大胆!」皇帝一声呵斥打断了我的话,胸口起伏不定,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震怒,还有一丝茫然。
我洋洋自得地笑起来,长久的憋闷一扫而空,天牢快捷酒店外加斩首套餐正向我热情招手。
「你到底想做什么?」兴许是我的话题太过超前,皇帝比起尊严扫地的愤怒似乎更多的是惊愕不解。
我俯下身平视皇帝,用极度认真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求一死。」
皇帝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我甚至都看到他太阳穴斜上方暴起的青筋。
然而他却忽然闭上眼松弛下来:「皇后大病初愈应当好好歇息,朕还有一些公事处理。」
这下轮到我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甩袖转身,临走前还贴心地亲手点上假太医牌安魂香。
我想开口叫住皇帝,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还有比刚才那番话更大逆不道的吗?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福至心灵般想到了更作死的话。
明天就找皇帝说他房事不行嗯。
5
受昨晚失眠的影响,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对于我这个三天两头休养生息的皇后,宫女们已经见怪不怪,轮班守着我却从不主动叫醒我。
想到今天还有死可作,我久违地感到神清气爽,长长伸了个懒腰,转过头愕然发现芭比宫女一身素白跪在地上。
「你怎么穿成这样?」难不成皇帝想开了要赐死我?
「回娘娘,圣上辰时、驾崩了。娘娘节哀啊!」
宫女颤抖的声音如同惊雷劈落巨石砸在我的天灵盖,我甚至浮现出一个荒唐的想法,难不成皇帝被我连夜气死了?
「娘娘,奴婢伺候您更衣,大臣们还在前殿等您主持丧事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皇上怎会突然驾崩?」
宫女支支吾吾:「几位太医一同诊断也未发现端倪,认为是陛下在熟睡中突发心疾无力回天。」
看宫女茫然无措的模样我无形松一口气,皇后应该还没能力只手遮天谋害皇帝吧,大概?
只要人活得够久,连皇帝的丧葬也能赶上。
其程序之冗长,规矩之繁杂,悲恸之虚假,无一不令我身心疲惫。
终于来到最后一项,万众瞩目的「宣告先皇遗诏」环节。
太监拿着金色圣旨喊出「奉天承运」之后,我就成了除太监之外唯一站着的人,其他人似乎对此并无疑议。
大段的文言文听得我昏昏欲睡,好在关键的地方我还是听明白了:「立三皇子赵承泽为太子。」
诏书念完后,大臣们议论纷纷,我仔细听了几耳朵,大多惊讶于太子之位的人选是不受宠的三皇子。由于无人知晓这份诏书何时写下,猜疑之声愈演愈烈。
身旁几个年轻貌美的妃子哭得撕心裂肺,而我只觉得吵闹,她们难道喜欢皇帝到这般地步?
等等!她们该不会哭的不是皇帝而是自己吧?看她们的年龄不像生过孩子,古代好像有嫔妃殉葬一说。
我的目光逐渐坚定,挥了挥手待大家安静下来后朗声说道:「本宫感念先皇圣恩,决意随先皇殉葬。」
怎料此话一出,比宣圣旨时还要热闹。
为首的白发大臣当即跪地高呼:「万万不可!当今形势内忧外患,新帝出征北境未归,还请太后主持大局啊!」
哦,皇帝一死我就变成太后了啊。让我主持大局,那宰相做什么用?
「哀家不懂时政,还请宰相辅佐新帝。」
然后跪下的人更多了,连起一片「太后三思」和「万万不可」之声,听得我头疼。
「哀家心意已决,多说无益。」都升到太后了怎么殉个葬也要受制于你们。
我高傲地仰起头,余光瞥见地上一摊红色,又立刻低下头:「你这是做什么!」
「望太后主持大局保我麟国太平啊!」白发老臣用了十足力道一下一下把头往地上砸,沉闷的撞击声听得我心惊肉跳。
这就是传说中的死谏?我连忙蹲下身禁锢住老臣的肩膀防止他磕死在我眼前,对上苍老深沉却毫不退让的眼神,我只得答应道:「哀家应了你,在新帝凯旋之时再去陪先帝。」
话说到这份上老臣也没有继续阻拦,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我吓了一跳急忙喊道:「快宣太医!」
事后我才得知那位死谏的白发老臣正是当朝宰相刘大人,明明最应恪守礼法之人为何破了「后宫不涉政」的清规戒律?
我对着摞满案牍的奏折一遍又一遍悔不当初,原本太皇太后不同意我代理朝政,更不满三皇子继位,但听说我执意殉葬后深受感动不再过问国事,整日守着皇帝牌位与青灯古佛做伴。
阻拦我的最后一道权威土崩瓦解,我费尽心力搬起的石头终是砸了自己的脚。
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奏折之上,文言文、繁体字、狂草书,每个字符都让我在崩溃的边缘叫嚣。先皇每天面对上百篇小作文,练就麻木不仁的性格也情有可原。
我放下奏折随手拿起桌边一本书,从封面破损程度上看应该被皇帝翻阅过许多次。
书名是《X 国 X 策》,中间两个繁体字实在认不出。翻开内里,每一页都写满了我看不懂的注释,我失望地将它放回原处,却不小心从夹页中掉落一张纸。
这张纸像是被从什么地方撕下的,上面只有一行字:【不羡王权羡苍生】。
一笔一划潇洒恣意,镌刻着挣脱俗世冲破云霄的气势。薄薄一张纸落在我手中却比《X 国 X 策》厚重数百倍。
我环顾四周,硕大的书房填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从天文地理到农耕商贸,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似是被精心爱护的珍宝。
那个浓眉大眼冷酷无情的男人,算不上一个好丈夫,但可能是个好皇帝欸。
要不,我还是再撑一阵子吧。
我揉了揉眼睛重新拿起奏折。治国理政,从认字开始。
通过「完形填空」认字法,我将奏折大致分为溜须拍马类、问题不大类、十万火急类和鞭长莫及类。
这样一来,工作就轻松很多,小事分配给大臣,大事等新皇回来做主。我真正要解决的是那些急事,比如东方反叛、南方水患、西方大旱、北方战乱……这个国家好像要完啊!先皇是怎么在四面楚歌的绝境中支撑了这么久?
我硬着头皮请求支援,看着花甲有余的宰相不辞辛劳奔波而来,我有些自惭形秽。
我把几大核心问题简要复述一遍,虚心求教道:「解决之策可否请刘大人指点一二?」
「臣不敢当!一切均由太后定夺。」宰相连眼皮都不抬,完全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
我隐约有点明白了他这个岁数还能稳坐宰相之位的原因,于是换了个思路问道:「那宰相可知先皇如何决策?」
「这……臣不敢妄言。」
「爱卿辅佐先皇多年,当领会先皇意图第一人,毋庸讳言但说无妨。」
宰相缓缓抬起头,乌纱帽下纱布包着的伤口若隐若现,眼底迸射出老当益壮的光亮:「太后圣明,臣定当知无不言。」
我郑重点点头:「来人,赐座。」
幸得宰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也深刻了解到国家的顽疾和先皇的努力。
麟朝连年大开国库赈灾救民却还是杯水车薪,先皇想尽办法,在南方修大坝建水库,在西方挖水井造运河,甚至还极具前瞻思维地想到了「南水西调」。
可惜不论是人力、物力、财力,还是科技水平都远远实现不了这些构想,甚至大多人无法理解先皇不切实际的想法,于是揭竿而起有了东方的反叛,北方则是长期战乱不断。
先皇反而利用战乱让灾区百姓充军,大举迁移至东方和北境,凭借军饷粮草解决了灾民饥荒难题。最后将战俘们以最低成本的劳动力送去西南两地兴修水利工程。
整个麟朝仿佛是凭借先皇一己之力维持运转,我了解得越多就越是佩服先皇的手段,也越是惋惜他的英年早逝。
但是现在先皇这根动力轴突然停止,内部民心涣散、外部虎视眈眈,大臣们根本不敢做主财政和军事。
我在心底默默感谢先皇打下的基础,对宰相说道:「国库继续开放,但要留存一半以备万一。
「让战士家眷和灾民在西南交界处开垦田地种植粮食,待到成熟后直接运往前线。
「免除关税,让各大商贾按利交税,捐赠物资可抵扣税款。
「外派大臣官员去西、南两地查账,注意家在西边的官员往南方派,家在南方的官员派去西方。
「其余的暂时沿用先皇的做法,等新皇归来再作调整。」
我每说一句,宰相的眼睛就亮了几分,最后只跪在地上说了一句:「太后圣明啊!」听起来比之前的语气真诚了不少。
治国我是一窍不通,但目前最大的症结在于钱,国库空虚得比孙叔敖还家徒四壁。
为了补足国库只能加大赋税,商贾们要么做假账,要么坐地起价。价格升高买不起粮食的穷人更多,赈灾款的数额也就更大,长此以往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要想打破这循环,还得开源节流、正风肃纪两头抓。
送走宰相之后,我靠在龙椅上饮下一口热茶,心情十分舒畅。
不知道后世史书中会不会也留下一篇关于我的记载……
微风拂过,吹起书页哗啦作响,我骤然清醒,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错误。
我根本不是皇后啊!
一路走来恍然惊觉和最初的目标已偏离甚远,被道德绑架太久,险些以为自己是个善人。
接下来我洗心革面「改正归邪」,以身体不适为由将公务甩给大臣们,一门心思等三皇子回来登基。
说起来当初怎么忘了询问三皇子的生母是谁,一早把太后之位让给三皇子母妃多省事。
不过这么久也没有嫔妃跟我争抢,再加上三皇子发配北境不太受宠的样子,可能他的母妃已经过世了吧。
一个月后,新帝赵承泽携三百精兵率先返回皇城,城外还有三万骑兵气势汹汹、剑拔弩张。
知道的是来袭承帝位,不知道的还以为来逼宫谋反呢。
也许是我的错觉,这些大臣看我的眼神就像父母送别奔赴远方的孩子,充满了不舍与感伤。
哦对,新皇回来之后我就要殉葬了,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一个月,但大家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我吧,既然如此我就原谅你们当初的死谏了。
我迫不及待期盼功成身死的退场,直到英气逼人的小伙子身披衮龙袍,头戴翼善冠,步履铿锵地走到我面前,二话不说磕了三个响头。
「孩儿不孝,让母后受苦了!」
我眼皮一跳,心头猛沉,不想面对即将迎来的噩耗,索性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6
「要是母后醒不过来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本来还想多装一会儿的我听到阴鸷狠戾的话语瞬间睁眼,整个寝宫静得针落可闻,生怕呼吸声大了都会惹怒这位新皇。
俊朗清秀的脸庞近在咫尺,见我苏醒后满眼欣喜:「母后您感觉如何?」
你谁呀,饭可以乱吃母后不能乱认啊!我故作迷茫地看着他:「你是?」
「我是崇儿啊!」小皇帝心急地抓着我肩膀。
崇儿……有点耳熟。
「皇后可是惦念崇儿了?」先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好似恶魔的低语。
麟朝第三任皇帝,姓赵名崇字承泽。
「是崇儿啊。」我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原来崇儿不是夭折的孩子,原主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呢?!
由于我这个太后关键时刻掉链子,登基大典延后三天。
我默默地坐在「儿子」旁边,面无表情地听太监念圣旨,歌颂先皇生前事迹。
「追谥先皇赵允玄为明德帝,尊悯真皇后李氏为永盛皇太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切尘埃落定,我觉得是时候开口:「如今承泽帝平安归来,哀家也可放心追随先帝而去。」
小皇帝瞪大眼睛看着我:「母后,您在说什么?」
我于心不忍地移开视线:「我意已决。」
小皇帝激动地站起身:「为何?是不是这些大臣逼您的?」
「不是……」
「来人,将殿上所有人打入天牢择日问斩。」小皇帝大手一挥,我仿佛已经闻到了天牢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陛下息怒啊!」「臣冤枉!」「陛下三思!」
望着跪了一地的满朝文武,我似乎知晓了三天前他们眼神中离别不舍的真正含义,以及当初宰相不惜死谏也要留住我的原因。
这个倒霉儿子根本就是个除了母亲油盐不进的暴君啊!别人登基大赦天下,赵承泽登基血洗朝堂,原主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住手!」我弱弱地喊了一声,「皇儿误会了,此事日后再议,快放了诸位爱卿。」
赵承泽一听我开口,表情立刻柔和:「母后若是受了委屈尽管告诉儿臣,乱世当用重典,违逆母后者,朕绝不姑息!」
孩子,乱世用重典不是这么个用法吧!我笑着摇摇头轻声安抚道:「是哀家思虑不周,现今麟国内忧外患,皇儿亟须诸位贤臣辅佐,切不可意气用事。」
赵承泽想也不想应声点头:「母后说的是,退朝。」
我和文武百官齐齐松了一口气。
回到羡安宫后,我叫住了「虽然是帮凶但对原主极其忠诚」的芭比宫女,刚才早朝她在一旁服侍见证了全部闹剧。
我忍不住抱怨道:「皇儿他一直这样吗?」
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娘娘息怒。」
我摇头长叹:「起来吧,哀家只是随口一问。」
芭比宫女吞吞吐吐地说:「娘娘难道忘了,当初先皇不顾您反对执意将陛下送往北境战场,您和先皇大吵一架心灰意冷,再加上芸贵妃挑拨离间,您才做出那个迫不得已的决定。」
好嘛,活得越久解锁皇家秘辛越多。
从我这个局外人角度看,赵承泽易怒弑杀的性格送到战场保家卫国真是英明的决定,可惜做这个决定的是赵承泽他亲爹……好像也不一定是亲生的?
不知不觉间束缚我自由的从宫女太监到文武百官,现在竟然上升到了天下百姓。如果我撒手人寰留下一个暴君祸乱朝政……好像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想着想着我如梦初醒,现在最根本的问题在于我不是原装的,那我把原主灵魂换回来就行了啊,再不济把我自己超度掉也可以。
我压下心中的迫切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可知晓城内哪个寺庙最有名?哀家想为新帝祈福。」
宫女立即答道:「回娘娘,皇城最大的寺庙当属御泉寺。」
当我用祈福的借口找赵承泽「请假」时,他不仅欣然同意,而且大受感动,哽咽着敬了我一杯茶:「承蒙母后一片苦心。」
我本想借坡下驴提点他一句「我不在了你也要守护好麟朝百姓」,但话语到嘴边戛然而止,我骤然意识到说了之后我就会和那些逼我垂帘听政的大臣一样,变成我最不齿的一类人。
既然打定主意抛弃这个世界的一切,就没资格要求别人。努力减少自己的影响才是我这个外来者应尽的本分。
现在醒悟,好像已经太晚了。不管是自杀的尹久、疯掉的芸贵妃还是突然暴毙的先皇……都与我扯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定定地望着赵承泽,郑重接过茶水笑道:「不论何时何地,崇儿永远是哀家最深的挂念。」
如果原主在的话,应该也会这么说吧。毕竟为了这孩子,杀害官员、谋害龙胎、陷害嫔妃、欺君罔上……诛九族的事基本被她干了个遍。
以至于我现在立足于御泉寺的佛像前,有股荣辱与共的罪恶感。我虔诚地上了三炷香,然后找到主事之人。
假借太后身份,我如愿请出了赫赫有名的渡空方丈。他从侧堂缓步走来,双眼被白布层层蒙住,竹竿敲在地面发出「笃笃」声。
渡空方丈走得很慢,几次险些绊倒,每当小和尚抬手搀扶都被他固执地移开。
方丈走到我面前缓缓坐下,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宛如一幅阳光明媚的春日盛景:「贫僧近日失明尚未完全适应,还请施主勿怪。」
我下意识摇头随即想到方丈看不见,便表明歉意:「不知方丈有疾在身,是我冒昧叨扰了。」
「施主不必介意,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方丈开门见山。
「来请方丈做一次法事。」我硬着头皮开口,念出了万能开头,「我有一个好友,她死后灵魂无法安息仍然盘旋在世间,经常托梦给我。此番特意前来请方丈为她超度。」
方丈沉吟片刻,把桌上的签筒推到我面前:「不若施主为朋友求个签?」
不愧是御泉寺最德高望重之人,纵使目不视物也能看透人心。
我认认真真摇起了签,思绪百转千回随着木签落在案上。签底部刻着我看不懂的文字,我双手递给方丈:「还请方丈指点一二。」
方丈循声接过,抚摸着上面的文字,忽地动作一滞:「施主所求之事,贫僧恐无能为力。」
尽管来之前想到了这个结果,但真当彻底断绝希望时,我还是难以接受:「为何?」
渡空方丈轻飘飘落下四个字,仿佛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天命难违。」
仅仅四个字,便足以令我深陷绝望。
「施主不必忧虑,福祸相依,顺心而行。」方丈似乎觉察到我的情绪笑着宽慰道,「您那位好友的终点不在这里。」
我茫然追问:「那在哪里?」
方丈正对着我,嘴唇开合,每个字都说得沉缓有力:「天地棺,日月葬,星辰珠玑,万物送賷。」
他的话语落在耳中,竟如此动人心扉,我瞬间沉醉于他为我描绘的终点之景久久无法自拔。
渡空方丈嘴角挂着浅笑,似是由衷替我怡悦,我不禁冒出一个想法:如果他没有失明,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望向我呢?是波澜不惊抑或高深莫测?
「你的眼睛……」当我意识到自己问出声时连忙闭嘴,「抱歉。」
方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来话长,不久前也曾有一位施主困于过往恩怨,来此处寻求解脱之法。」
方丈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关于一家忠良死于九子夺嫡,关于忠良之子幸免于难,花费数十年筹谋复仇的故事。
原来尹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我又看了看方丈忍不住问道:「您为何不劝他?」
方丈又来了一句:「天命难违。」
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就靠这一句走遍天下的。
「那您的眼睛换给他岂不是助纣为虐?」
渡空方丈淡淡笑了一下,悲天悯人的仙气被笑意冲散,只留下充满人情味的调侃:「猎人用刀杀虎,刀有何罪?」
我被噎了一下,这人头顶似有佛光闪烁,哪怕是杀人放火从他口中说出都充满了慈悲之意。
行吧,你是秃头你说得都对。
「天色已晚,施主请回罢。」方丈又恢复不可企及的仙人模样,赶我出门。
从寺庙出来后我有些心不在焉。听方丈说,先皇登基之后,天下再无尹氏。
这么一想我真是给尹家祖上丢人了,希望先祖在天有灵保佑我,让我马上下去与你们团聚。
「娘娘小心!」
我正走神时突然听到宫女的警示,下一秒脚踝刺痛。
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只黑猫,在护卫没反应过来时迅速钻进我的裙摆底下猛咬住我的脚踝。
惊悸疼痛使我下意识地将黑猫一脚踢出老远,宫女跪在地上查看我的伤处惊呼道:「娘娘流血了!」
隔着厚袜子应该只破层皮,反倒是被我踢飞的猫,瘦骨嶙峋地侧躺在地,腰脊反弓前腿僵直,后腿蹬了好几下也没能爬起来。
「属下疏忽,请娘娘责罚!」领头之人提起黑猫的脖子跪在地上,「请允许属下将其处置。」
我刚要开口,余光瞥见远处倚门而立的渡空方丈。
微风吹掉了白色绸带,露出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只刹那间他便闭上,摸索着捡起绸带重新戴好。
目睹全程的我确认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尹·心狠手辣·易容达人·复仇假死·久。
比起被骗更令我愤怒的是,刚刚如此大好机会,他为什么不杀我?他就不怕我认出他吗?
额,好像不怕,毕竟这人可是连死牢都来去自如的。
算了,不要徒增麻烦,毕竟这人连佛祖都敢骗。
「娘娘,这猫?」首领还跪在地上等着我发话。
「罢了,此猫和哀家有缘,带回宫吧。」如果不是小黑猫,我也不知道还有一个与我同名同姓之人能无耻到这等地步。
回到宫中我差下人给猫洗澡上药后抱到房内喂食,可它根本吃不下东西,任由下人摆弄,状态越来越差,每呼吸一次四肢都疼得发颤。
我在想要不要给这只可怜的猫实行安乐死。
上辈子妈妈听取心理医生的建议给我买了许多小动物,希望唤起我对生命美好的向往。
但她们不知道,于我而言生的反面从来都不是死,我能深刻感受到生活热切而幸福,却阻挡不了我追寻死亡的脚步。
这本就是生命呈现的两种不同状态而已,因为未知和恐惧就将死亡冠以负面属性未免有些偏颇。
「你还想继续活吗?」我把黑猫抱在怀里轻声问道,而它奄奄一息趴在我双臂间还不忘歪头瞪我。
顿时我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人的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猫也一样。我没权利决定它的生死,还是洗洗睡吧。
宫女按照以往流程端来水盆毛巾,并点上了安魂香。
我洗脸的工夫,跳到桌上的黑猫突然翻倒,吓得宫女惊叫出声。
我连忙跑到桌前,只见它四脚朝天杳无生气,死得这般突然、毫无征兆。
「娘娘受惊了,这黑猫一看就不吉利,奴婢去找人埋了吧。」宫女很快反应过来向我请示。
我只感到脊背发凉:「明日送医馆瞧瞧它因何而死。」恐怕真正不吉利的不是猫而是我。
结果很快出来,黑猫虽然外伤很多但并不致命。一群资深兽医围着猫研究了一天愣是查不出死因。
这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离奇死亡的先皇,念头一旦滋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7
黑猫和皇帝死前有什么共同之处?
皇帝来找我那天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排除宫女作案嫌疑,难道是毒杀?可太医和兽医均未查验出毒素,要么是另有死因,要么是所中之毒难以觉察。
几乎一瞬间,我就想到了安魂香,毕竟这是唯一一个我在房中调整过的东西,当初我还一度认为他在香中下毒而阻止宫女换香。
我命太医仔细研究尹久当初给我的安魂香药方,太医们一致认为这只是普通熏香。
难道真是我想多了?要不找个机会再去问问尹·渡空方丈。
「娘娘,太医不是说您脚上还有伤,最好不要到处走动嘛。」芭比宫女一听我又打算去寺庙,自是极力劝阻。
我看着脚脖子上两个牙印心道:你再说晚点估计就愈合了。
「要奴婢说,娘娘何苦为了一只猫劳心费力,这小畜生可是咬伤过您啊,说不定只是遭了报应。」
「谨慎些总是好的。」我无奈地摇摇头,芭比宫女对原主之外的人向来透着一股天真的冷酷,但想来是她在宫内自保的方式吧。
宫女不甚在意地说:「奴婢倒是觉得安魂香没什么问题,至少在灭蚊方面效果超群,奴婢每日清早收拾桌子时都有一堆死蚊子呢。」
我挠着满身红包气不打一处来:「既然效果超群,为什么就不能在蚊子咬我之前熏死它?」
我的血很甜吗,真是招完黑猫招蚊子。
等等!如果蚊子不是被熏死而是被毒死的呢?
这么想来当初我跳河,先皇人工呼吸时也咬破了我的嘴唇。让安魂香从无害变为剧毒的难不成是我的血?
「去叫人捞一条鱼放盆里端过来。」
芭比宫女露出「娘娘好像又在搞幺蛾子」的表情,乖乖出门喊人。
很快,太监端了一条红鲤鱼回来,我令房中之人退下后,用针扎破手指滴入水盆中两滴血。
小鱼仍然活蹦乱跳四处游动。
然后,靠近水盆点燃安魂香。
不出一分钟,鱼儿几个扑腾便肚白朝上漂浮在水面。
竟然真是我的血!我的血和安魂香融在一起会诞生剧毒,而我本人不受影响。
此时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尹久的杀手锏,怪不得他当初一再确认我和皇上是否恩爱——他要确保皇帝会来我宫中闻到安魂香,然后再找机会把我的血喂给皇帝喝……可惜我比他想得还能干。
我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这算什么?毫不知情但间接害死了一国之君。
所以他即便在寺庙中也不曾杀我,因为他笃定我不会拆穿他,否则李家就是下一个尹家。
宫女听到声响急匆匆地冲进屋:「娘娘您没事吧?」
她手忙脚乱地扶起我:「您不会是又想不开了吧?」说罢还疑神疑鬼地抬头望向房梁,确认没有东西才松了一口气。
难怪宫女吓成这样,我跌倒时撞翻了椅子,此情此景再加上根白绫几乎能完全复原穿越第一天上吊未遂的景象。
「去把安魂香换了吧。」我满心沉重。
那一晚没有安魂香,我做了很多噩梦:
我正挂在白绫上即将解脱,皇帝进来救下我,可下一秒我竟然反手把他勒死了。
我沉入湖底呛水窒息,皇帝为我进行人工呼吸,可我张开血盆大口把他咬死了。
一个接一个场景,皇帝死在我手中,愧疚和恐惧将我淹没。
直到最后,我看见一双慈悲剔透的眼睛,听见一声空灵缥缈的轻吟:「猎人用刀杀虎,刀有何罪?」
一瞬间,噩梦破碎,我骤然清醒。
古色古香的红木床梁、鼻腔充斥的檀香气息、耳边传来芭比宫女的问候: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恍然间我仿佛回到了刚穿过来那天,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慷慨赴死了。欠下的命还能以命相抵,欠下的江山又当如何?
在暴君儿子成长为合格帝王之前,我先替他守着麟国疆土吧,至少要死得问心无愧才行。
8【二十年后】
我躺在慈顺宫的大床上,感受着生命走到尽头的衰败,不禁回忆起这漫长而艰辛的二十年。
皇帝登基第二年,北境捷报频传一举攻入敌军都城。
第三年,东边反叛军将领战死,群龙无首,内部纷争不断,终是自取灭亡。
第五年,西部一场大雨结束了长达八年的旱灾,水利工程也已初见成效。
便宜儿子赵承泽在我日复一日的唠叨下逐渐收敛了性子,显现出君王应有的气度。在登基第九年娶宰相之女为后,次年诞下龙子。
眼看一切都在向好发展,我准备找个机会与世长辞,万万没料到我的急功近利导致了矫枉过正。
赵承泽夫妻俩不满足于太平盛世,在儿子周岁宴过后留下一封信瞒着我出宫微服私访。
信中充斥豪情壮志,立志有生之年做出一番大事业,成为名垂千古的帝王帝后。
这一走便是五年,我有十足的理由怀疑他们只是不想带孩子而私奔度蜜月去了。
每一个孩子哭闹管我吵要爹娘的夜晚,都让我万般后悔活下来的决定,并顺带骂一句「狗儿子」。
好不容易等到孩子爹妈回来,孩子又开始喊着「皇祖母」不撒手。更让我没料到的是,夫妻俩不着急哄孩子,而是马不停蹄又生了俩,还丢给我带。
若不是我大发雷霆,他们恐怕能生满院子的崽。
本打算颐养天年的我整日过得鸡飞狗跳,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是二十年后,才恍然惊觉我的志向不该是颐养天年!
好在原主早年间亏空了身子,病倒那一刻我终于迎来了解放。
床边围着一圈人,除了叽叽喳喳喊着「皇祖母」的三小只,还有冲太医发火的狗儿子。
「崇儿,忘记哀家的话了吗?」我对着赵承泽不遗余力地训斥。
赵承泽一听便熄了火,坐在床边死死握着我的手,哭腔中带着委屈:「儿臣没忘,母后别丢下儿臣。」
我拉过皇后的手覆在赵承泽手背上,终究还是说出那句:「母后不在了,你们要守护好天下苍生啊。」
「母后放心!」「儿臣遵命!」
得到二人允诺,我偏过头看向跪在前排的宫女。曾经的中分芭比长成了三七分的嬷嬷,唯一不变的是依旧茂密的发际线。此刻正扯着被角哭得比三小只还凶猛。
有些事情确实只有活下去才能知道,比如芭比宫女名叫红杏。
「别哭啦红杏,再哭就要出墙了。」
说完这句话,我安详地闭上了眼。
【番外】
1.红杏
我是娘娘从街边捡回来的,当时我因为偷吃一个包子被追三条街,又被打断了双腿。幸得遇见娘娘将我带回府中并且治好了腿,自此我便发誓一生追随娘娘。
后来我听说府中大半的仆人都被娘娘救助过,不仅如此,娘娘还总是倒贴私房钱捐赠给穷苦百姓。
那时候的娘娘在我们眼中美若天仙还有一颗菩萨心肠,活脱脱一位流落凡间的仙女。
娘娘被选中秀女时,大家都觉得娘娘将来一定能成为皇后,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凭借样貌平凡的优势成功作为陪嫁丫鬟跟随娘娘一同入宫,亲眼见证娘娘三年之间一步步登上后位。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娘娘变了,眼底的温柔善良被狠辣虚伪取代。
是为了将芸贵妃拉下马以腹中胎儿做筹码的时候吗?不,应该在更早之前。
是培养三皇子争夺皇位却被圣上送往北境战场的时候吗?不,还应该在更早之前。
彼时娘娘还未被封后,李老爷因贪污被撤职流放,娘娘苦求圣上无果被禁足三天,大病一场。
抑或是更早之时,娘娘初入宫中不慎得罪芸贵妃,我和绿柳遭受责罚。
我命大活了下来,而绿柳没能挨过那个冬天。娘娘抱着绿柳的尸身在雪中呆呆坐了一夜。
啊,再早的话,也许从踏入宫门那一刻,娘娘便不再是李府那位天真烂漫的二小姐了。
当然,不论小姐变成什么样,我这条命永远是小姐的。
可是娘娘小产昏迷三日再次苏醒后,仿佛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整日唉声叹气却斗志昂扬干劲十足;
偶尔寻死觅活却毫不犹豫赶去冷宫救火;
同先皇针锋相对却在先皇驾崩后甘愿陪葬;
对今上抱怨连连却为他祈福、代他理政,还悉心教导小皇孙们。
虽然娘娘自此闭口不提往事,但我相信娘娘已经走出阴霾返璞归真,做回了心怀天下的二小姐。
只愿娘娘从此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2.赵承泽
母亲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她说背诵兵书全文,那便错一个字也不行。
她说罚跪三个时辰,那便少一炷香也不行。
她唯一一次没能履行承诺,是她说我只要听话便能留在她身边,可是父皇却派我领兵出征北境。
而我向来对母亲言听计从。
她说心慈手软定会酿成大祸,于是我对拒不服从之人毫不留情。
她说让我出人头地护她周全,于是我对伤害母亲之人斩草除根。
我唯一一次没能乖乖听话,便是母亲打定心思要随父皇殉葬,而我想尽办法阻止她。
起初我以为母后和父皇之间并没有情深意笃到生死相随的地步,便猜测母后暂摄朝政期间引发了大臣们的不满,所以我登基之后立即着手准备清洗朝堂。
没成想母后竟为了那些老臣收回心思。之后像换了个人似的每天对我耳提面命,说什么要「胸襟宽广常怀恻隐之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既然是母后说的,我照做便是了。
可我发现母亲还是心存死志,时常把「等我死后」挂在嘴边。
听母后身边的宫女红杏说,她在先帝驾崩之前就有过几次自尽行为。
这比痴情父皇而寻死更糟糕,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母后弃我而去。
后来,在宫宴上我遇到了宰相家的千金刘濯,无处诉苦水的我把忧心之事全部告诉了她。
濯儿一语道破玄机:「太后许是对世间已无留恋。」
在濯儿的帮助下,我们想方设法给母后找事做,甚至丢下满一岁的宝贝儿子匆匆出宫。
麟国在母亲的治理下广开言路、巩固国防、大兴教育、倡导商贸……总之愈加繁荣昌盛。
我们游历时见证了货币和度量衡的统一;
目睹了清江大坝和横跨西南的大运河;
同百姓一起参与了历史上首部民法典的编纂;
当然也履行使命惩处了许多贪官污吏。
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百姓的笑脸。
我想,这就是母后常说的「国富民强」吧。
「太后当真是举世无双第一人。」濯儿不知第多少次发出由衷的敬佩。
我开怀一笑:「所以你我二人只要留住母后,也算为麟国出力了。」
濯儿白了我一眼:「母后终有老去的一天,还请皇上早日担起重任。」
「好啦,年底我们就回去,算算日子小明已经快六岁了吧。」我搂过濯儿肩膀宽慰道,「别担心,就算我昏庸一些,也还有母后教育出来的好皇儿呢。回去我们再多生几个如何?」
濯儿没好气地瞪着我:「臣妾当初献计,并没想过献身。」
「你若不愿,朕也可以献身于你。」
母亲说爱情应当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我是个听话的儿子。
3.赵允玄
「欢迎收听 FM66.6 兆赫雷哥说历史栏目。今天咱们讲一讲麟国第二任皇后李朝歌,也就是为后世传颂的永盛太后……」
今天我一如既往下班开车回家,听着广播陷入一阵恍惚。
其实我从一出生就带有前世的记忆,我是麟国第二任皇帝明德帝,广播里讲的人物「李朝歌」正是我的皇后。
当然,这些话自从我懂事起便不曾对任何人讲过,童言无忌逗大家一笑就罢了,继续说下去只会被认为精神失常。
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在怀疑上辈子的记忆可能是幻想,每当这时我就会去一趟华安门,注视着中央广场上迎风飘扬的红旗,耳畔回响起最后一次见皇后时她对我说的话。
正是那番话深深触动了我,当晚回到御书房后一时冲动写下诏书立崇儿为太子。
他们母子一个思谋深远不畏强权,一个手握重兵为母独尊,我想如果是他们二人的话也许能实现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当然这并非最终决定,我还需多观察一下皇后,弄清她性情大变的原因。
万万没想到,我连悔改的机会都没有,当天夜里便溘然离世。
等我再次拥有意识时,已然成为一个名叫赵允的婴儿,眼前的一切都光怪陆离不切实际。
由于拥有前世的记忆,我学习文字比常人容易。不顾父母的惊喜激动,我翻开历史书读得津津有味。
麟朝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我这位明德帝记载在册的最大功勋竟是娶了李朝歌这个皇后并传位于三皇子赵承泽。
关于年仅三十五便英年早逝明德帝,网上也曾掀起过一阵讨论。
「明德帝:我眼光好吧,寿命换的!」
「你们别那么说,明德帝也做了很多好事,几乎为后面永盛太后的改革铺平了道路。」
「嘿,这些歌颂明德帝功绩的史书还都是李太后找人写的呢,李太后可是痴情到为了明德帝三次提出殉葬啊。」
「幸好太后没有抛下麟国呜呜呜,这盛世如您所愿!」
「听说太后薨逝那天夜里漫天流星雨坠落,十里长街的百姓上到八旬老人下到黄口小儿,全都提着灯笼游行送葬。」
「永盛太后 yyds!」
「明德帝:我媳妇好吧,寿命换的!」
初次看到这些评论我只觉如芒刺背,看得多了,也逐渐佩服起自己死前的明智之举。
只可惜那时年轻气盛,只想开疆拓土施展雄心抱负,而忽视了后宫嫔妃。
我原以为芸儿是同我意气相投的命定之人,对母后替我选的皇后不屑一顾。
我自诩雄才大略不输先祖,到头来却连「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个道理都弄没明白。
广播听到关键处,前方突然蹿出一个小男孩,我反应过来猛踩急刹车,还是来不及了。
闯红灯的小男孩安然无恙,生死关头从后方冲过来一个妇女推开男孩,被车子重重撞上,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伤得很重,送上急救车时似乎已经死了。
我本以为她是男孩的母亲,后来听医院的人说联系不到死者家属。
我和小男孩一家人去警察局做了笔录,那时才得知死去的女子名叫尹久,母亲于一周前去世,没有朋友,亲戚也不愿替她安葬。
据说尹久很早就签下了捐赠书,将遗体捐献给医学院研究。
奇怪的是,她竟随身携带着捐赠书。
若非她和小男孩一家毫无交集,我甚至以为这是什么新型碰瓷骗保手法。
其实也不算完全没交集——被救下的小男孩,也叫尹久。
这兴许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吧?
小男孩一家没有索要赔偿,甚至小男孩亲自向我道歉。
「对不起叔叔,我不该闯红灯。」小男孩哭哭啼啼受了不少惊吓。
我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应该感谢救你的阿姨。」
他低下头带着浓浓鼻腔「嗯」了一声,他的家长也在一旁表达歉意。
遇上这样明事理的一家人是我的幸运,遇上舍命救人的尹久更是他们的幸运。
想到无辜死去的女子,我忍不住问了男孩一句:「你为什么要闯红灯?」
男孩怯生生地答道:「我看见路中间有一只黑猫要被车子撞到了。」
男孩母亲听完大声斥责道:「尹久,都叫你不要撒谎了!警察叔叔查了监控录像根本没有猫。」
男孩执拗地坚持己见:「可我明明看到了,真的有黑猫,它还叼着一条红鲤鱼。」
明明是七八岁的小男孩,却拥有一双深邃剔透的眼睛,仿佛高高在上的旁观者,怜悯世间万物,令人不自觉信服。
「嗯,叔叔相信你说的。」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我上辈子的记忆。
但比起男孩,我更在意死去的尹久。
出车祸时她身上没有手机、没有钥匙,兜里只有身份证和遗体捐赠书。
等我回家把这事告诉妻子,她沉思许久说道:「这个人可能本就打算寻死。」
不知道妻子话中有多少安慰的成分,但确实减轻了我的负罪感。
仔细想来,上辈子生杀予夺,在争夺皇位的路上双手沾满无辜鲜血。
可这辈子意外事故致人伤亡,便觉得于心不安愧疚难耐。
李朝歌,这就是你向往的未来吧。
车修好后,我开到了车祸地,在路边放上一捧百合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