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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不度我

家族聚会上,妹妹挽着我的男朋友,喜笑颜开地告诉大家他们即将结婚。

高朋满座,我穿着僧袍袈裟面容平静地迎接众人目光。

阿弥陀佛,我是出家人。

林家长女林薇,被家里人逼着出家的故事,早就人尽皆知。

1

我爸信佛。

信到什么程度呢?

每年去全国各地参加礼佛,跟着高僧行脚、闭斋,建寺庙就捐出了几个亿。

他是个成功的商人,行业巨佬,也是我们林氏家族的老大哥,受他的影响,整个林家都信佛。

但凡是林家的公司,专门摆供佛像,初一十五叔婶姑姑们准时去上香,虔诚无比。

我妹妹林芝,以及表妹堂妹们,更是名媛圈子里出了名的「佛媛」。

他们都怵我爸。

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年轻时杀伐果断,带着弟弟妹妹们创业,所有人都听他的。

所以哪怕后来他中年礼佛,不再过问公司的事,只要他眉头一皱,叔叔姑姑们还是噤若寒蝉。

他们怵他,所以都跟着他信佛。

我不怵他,但我跟他也不亲近,更不信佛。

众所周知,我叫林薇,是林氏工业老总的长女。

按照人生轨迹,我在大学毕业后,进自家公司一路摸爬,将来会接管林氏建材生意。

林成没有儿子,我还有一个妹妹林芝,是我继母陈姨所生。

至于我亲妈,早就死了。

陈姨和我那些叔婶姑姑们,看着倒是对我很好,言笑晏晏。

但是谁都不是傻子,家族企业,利益面前谈亲情多可笑。

所以当我爸提出,让我三皈五戒,剃度去道清寺的佛庵出家时,没有一个人反对。

我挺震惊,也不能接受。

但我爸不觉得有什么,林家与佛有缘,创下的家业,全靠佛祖庇佑。

年前他身体不好,寺庙僧人诵经驱魔,祛除恶业,病好之后他有所顿悟。

顿悟之后就想送女儿出家,这将是他林成的福报,也是我林薇及整个林家的福报。

至于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是林家长女,还因为我不信佛。

林家长女,要为家族效力。

林家长女不信佛,就该死。

整个林家逼我出家,乖乖听话。

我反抗过,跑了。

当时是和张致远一起跑的。

他是我男朋友,谈了四年。

海城的富人圈就那么大,张致远家也是做工程的,与我们林家常有生意上的往来。

大学时我们就在一起了,感情很好,原计划近两年就结婚的。

我们抛下了一切,跑到外地。

结果不到一星期,就被我爸派人找了过来。

领头的是张致远的父亲,平时待我十分和蔼的张叔叔。

他们家不敢得罪我们家,我知道。

张致远哭了,他跪在他爸面前,没有看我。

他是家中独子,自小养尊处优,割舍不下的东西太多。

我也哭了,最后回去,接受了他们大摆筵席,高调地请来僧人为我举办「皈依礼」。

逼一个人三皈五戒,剃度出家,听起来很荒唐。

但这是现实。

现实是,谁有能耐,谁主导游戏规则,如我爸。

现实还是,佛度有缘人,还度有钱人。

我法号净音,是道清大宝佛庵的尼姑。

海城西麓山的道清寺,始建于南北朝,千余年来历经沧桑,几经兴废,最后是我爸带头,一帮有钱人的叔伯捐钱重修,建了八大殿两大阁。

本地最雄伟壮观的寺庙,占地一万平米,有最大的大雄宝殿,最高的佛阁,金碧辉煌。

我便在道清寺之内的云里庵出家。

云里庵内有几百名比丘尼,十几名师太。

当尼姑很苦很乏味。

凌晨四点起床,早课、吃饭、礼佛事。

中午吃完饭,礼佛事、晚课。

没有佛事就下地干活,打扫卫生,念经绕佛,打坐。

如此过了一年,我很乖,我爸很满意。

他来看过我两次。

第一次他说:「薇薇,爸爸是为了你好,爸之前请僧人算过八字,你是七杀命格,身上煞气重,克双亲,命理孤苦伶仃,出家对你对林家都有好处。」

哦,妈的,敢情我妈的死还是我克的。

我双手合拢,面无表情:「罪过罪过,贫尼法号净音,施主请叫我净音师父。」

剃了我的发,逼我穿袈裟,转头还想 pua。

林成皱眉,叹息着离开。

第二次他再来,我顿悟了,与他禅坐,道:「爸,我要考海城佛学院的研究生,你帮我报名安排吧。」

林成惊讶过后,高兴起来,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后来开着林成的宾利往返道清寺与佛学院。

每个路人看到了都感叹,这年头尼姑都 TM 开豪车了……

林成还给过我钱,我双手合拢道:「不可不可,慧明师太叮嘱我们要守清规戒律,爸爸快将这俗物拿走。」

……

我出家的第二年,报考佛学研究生的同时,偶尔也会回林家。

当然,通常都是林成再三要求,我才会推辞不下勉为其难地回去一趟。

很可笑,我如今是他的体面。

一个出家的女儿,是他这个信佛的商业大佬的骄傲,他引以为豪。

家族聚会上,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我穿着僧袍灰袈裟站他身边,人人望向我的眼神都虔诚,双手合拢唤我一声净音师父。

可我知道,这虔诚很可笑,像一件长满了虱子的袍。

我妹妹林芝,踩着水晶高跟鞋,海藻般的长发下,面容白皙,笑脸明艳。

她挽着我男朋友张致远的胳膊,喜笑颜开地告诉一众叔伯,他们即将结婚了。

张致远只看了我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林芝温柔地笑,嘴角勾着,像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天鹅脖子上洁白的珍珠项链,颗颗圆润,精美得像是我妈留给我的遗物。

出家人六根清净,我搬去云里庵的时候她们可什么东西都没让我拿。

看吧,大家看向我的眼神好复杂,充满了怜悯。

阿弥陀佛,大家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个出家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林家信佛,却让我一个人哭,不太合适。

我对林成道:「爸爸,净音向家中贺喜了,前不久我听师太说,现在很多佛教徒都选择佛化婚礼了,新人诵吉祥经,方丈主法赐福,还会颁发菩提携属证,妹妹的婚礼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去大雄宝殿诵经?顺道为林家祈福。」

林成一听,来了兴趣,问起了细节。

林芝和她妈的脸色慢慢变了。

我面无表情,维持一个尼姑的平和。

大家都是王八,就该一家人整整齐齐,裹严实了跪在和尚面前听经。

林家这件虱子袍,本就是笑柄,也该抖一抖了。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嘴角不由勾起几分嘲讽,然后就对上了人群之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是秦樾。

刚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秦樾。

寰亚地产集团老总家的公子。

我认得他,我妈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带我回城东的丽山别墅。

我外公家曾经在那儿,与秦樾的爷爷奶奶是邻居,老相识。

从我记事起,每年寒暑假都要去外公家小住的。

秦樾是弟弟,比我还小两岁。

丽山别墅属于高档养老区住宅,每次放假我们都会见到一些熟悉的小伙伴。

大家一起在小区玩捉迷藏、滑板车,分享玩具。

秦樾幼时就长得很好看,睫毛特别长,他妈妈又总喜欢给他留娃娃头,漂亮得像个女孩子似的。

男孩们因此笑话他,不愿意跟他玩。

而年龄比较大的我,会拿着画板找他一起画画,看故事书。

他后来经常来我外公家找我玩,到了中午吃饭,我们还在追连载漫画,他爷爷奶奶来叫他,也不肯回去。

秦爷爷便跟我外公开玩笑,说孙子干脆送给你们家了,每次来一趟,第一件事就是问薇薇姐有没有来。

2

我上初中之前,和秦樾是很好的童年玩伴。

可惜初一那年,我小舅舅生意破产,跳楼自杀了。

外公外婆就这么一个儿子,家里所有资产都被抵债,最后还是我爸出面,给他们安置了住处。

但那时我爸和我妈关系已经很不好了,我也是后知后觉,原来我爸在外面还有个小老婆,生了个比我小三岁的妹妹。

那妹妹,便是林芝。

林家所有的叔叔姑姑们都知道,我爷爷奶奶也知道,唯独我和我妈不知道。

后来他们离婚了。

我妈不肯要我,她带我外公外婆,回了吉城老家。

明明说好的,等我放假可以过去看他们。

结果不久,我外公外婆就都过世了。

我妈精神不太好,时常一个人碎碎念,后来在我爸的安排下,住进了吉城疗养院。

那几年,我功课很多,还有各种辅导课兴趣班,每次放假被我姑姑带着赶去吉城疗养院看她,待不了几个小时,又要离开。

我姑姑们常说,我小时候是很活泼爱笑的,结果越长大越文静,很少说话。

她们哪里懂,一心盼着长大的孩子,无比想要拯救她的母亲。

可是她没有等我长大,在一个冬天死在了疗养院。

最后一次见面,我上高二,她笑着看我,唤我薇薇,然后将一串珍珠项链戴在我脖子上。

她说,那是外婆留给她的。

现在,她留给了我。

可她一定不会想到,她的女儿后来会被逼着出了家,连那串项链都无法戴在身上。

……

我在上高三时,在学校见到了刚升高一的秦樾。

在此之前,已经六年未见。

曾经眉眼精致又漂亮的小男孩,长成了个头高高的少年。

他认出了我,笑得灿烂张扬,利索的短发下,戴着运动护额,浓眉挑起,一脸嚣张。

他说:「薇薇姐,还记得我吗,我是秦樾。」

少年拿着篮球,动作懒散,好看得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他身旁跟了几个一起打球的男生,男孩们跟着起哄,故意拖长了音也叫我薇薇姐。

秦樾脸一黑,连踹了他们几脚,将人赶走。

然后他转头看我,尴尬地笑两声:「姐,你这是去食堂吃饭吗?我跟你一起吧。」

秦樾在我眼里,一直是邻家弟弟。

幼时他是很乖巧的一个孩子,如今满满的少年嚣张之气。

我们一起在食堂吃饭,他告诉我,我外公家被查封那一年,我跟他约好了暑假一起看新版的阿衰漫画,结果他兴冲冲地买来了,没等到我,那册漫画至今还放在书架,他没翻过。

他还说前几天在学校就看到我了,变化不算大,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最后身子往后一仰,不满地敲了敲桌子——

「你现在怎么跟个哑巴似的?」

对,我话很少,一直都是安静地听他说。

不仅是他,对班里的任何同学、老师,抑或是林家的所有人,我都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

我爸一度也怀疑过我哑巴了,带着我去医院检查了一遍。

结果出了医院,我背着书包,回头冲他说了句:「爸爸,我很好,我没病。」

坦白来说,林成脾气不是很好,混迹商界多年,身上总有几分凌厉。

林家的人都怕他,陈姨和林芝也怕。

我不怕,我看着他说:「爸,我想我妈了。」

他神情一愣,接着便摸了摸我的头:

「今天不上课了,爸爸带你去游乐场好不好?」

不好,他那么忙一个人,陪我去游乐场,呵呵,算了。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再说了,游乐场,该是爸爸妈妈一起带着去的。

我后来与秦樾的交集并不多。

但我听说过他的很多事迹。

地产大亨家的儿子,喜欢篮球和电竞,成绩是年级第一。

为人很傲,却讨老师喜欢,也讨女孩子喜欢。

有次我路过学校操场的篮球场,恰逢他在打球,看到了我,直接将手中的球抛了过来。

结果就是精准无误地砸到了我的脸。

那段时间,高考在即,学习氛围紧张,我本就有些贫血,直接被砸得眼冒金星,鼻子一热,晕倒在了地上。

然后听说那天秦樾傻眼了,跑过来的时候差点摔倒,背着我就往医务室跑。

我的鼻血染红了他的白 T 恤。

校医务室,我缓过劲来,他被老师训斥着给我道歉。

道完歉又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嘟囔着:「就轻轻砸了下,也不知道躲,又弱又傻。」

他很失望。

童年记忆里,那个活泼爱笑、生动有趣的薇薇姐,已经变成了柴鸡一样的书呆子。

自此,我们在学校再也没有说过话。

他依旧瞩目,我依旧安静。

后来我考上了本市的一所大学。

再后来,我认识了张致远。

时间的齿轮前行时,物是人非,谁也无力反抗。

从前的张致远多好啊。

他是我们学校公认的理学系系草。

斯文干净,眉目清俊,笑容明朗如和煦春风。

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一场展会上。

一位跟我爸关系不错的叔叔,做红酒贸易,在金门会所安排了酒展。

我爸没空,那天是我和大姑一起去的,在展会订了几百万的红酒。

然后我们见到了张叔叔夫妇,他们同我姑打招呼,唤她林总。

张家与我们家,有生意上的往来。

张致远当时就站在我面前,双手插兜,看着我笑,然后朝我伸出了手——

「你好,林薇同学。」

他声音很好听,声线干净又低沉,穿了件白衬衫,黑色休闲裤,身材颀长。

人也很干净,皮肤光洁,五官端正,浓眉下的眼睛泛着涟漪,始终带着笑意。

在我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他似乎已经认识了我。

他没有刻意追过我。

但酒展过后,我开始注意到学校有这么一个人。

我经常能见到他,学校食堂,图书馆,社团聚餐。

大学期间,我开始住校,少了高考和家庭的压力,人比从前开朗了许多。

我在寝室有朋友,班里有要好的同学,被性情欢脱的她们影响着,开始觉得人生尚有无数种精彩。

而张致远,无疑又是一种点燃我生命的色彩。

我常在图书馆见他,似乎我们都习惯在固定的时间过来看书。

见了面,打个招呼,偶尔闲聊几句,然后各自安静地找位置坐下。

有时候我去晚了,还会看到他帮我占了位置,笑着朝我招手。

直到有一次,我在看书的时候感觉小腹一热,知道来了姨妈,便起身想去卫生间。

张致远叫住了我。

那天我穿了件白裙子,他脱下外套,走到我面前帮我披上,眉眼含笑:

「裙子好像脏了,先回宿舍换下吧。」

他声音很低,外套上有属于他的独特气息,很干净,也很好闻。

我脸红了下,说了声谢谢。

待我回到宿舍,刚刚换好衣服,便看到同寝室的孙帆推门而入,嚷嚷着大嗓门递给我一袋东西。

「好你个林薇薇,从实招来,什么时候谈的恋爱,对方竟然还是理学系的张小草。」

张致远是我们学校文艺部副部长,他很有名,而我们寝室的姑娘最喜欢给名人起外号。

比如文艺部正部长是个长相很漂亮也很清高的学姐,大家私底下都叫她何孔雀。

至于张小草这个绰号,一则是因为他是系草,二则是因为孔雀喜欢吃草。

何孔雀在追张小草,人尽皆知。

孙帆拿过来的袋子,里面是红糖姜茶和暖宝贴。

她说,她刚好回宿舍,看到张小草在楼下,托她带上来的。

孙帆是个大嘴巴,我对她道:「你可别胡说啊,我跟他没关系。」

「切,有关系又怎么,咱长得又不比何孔雀差,打听你林薇薇的人也多了去了,张小草能追上你就偷着乐吧。」

他没有追我,我知道。

兴许也正因如此,我心里竟有些微微的怅然。

3

与张致远确定恋爱关系,是在大二那年的文艺汇演上。

我自幼学乐器,一位关系不错的女同学央求我到时候跟她一起演奏蓝色多瑙河。

晚会上,礼堂灯光璀璨,她弹钢琴,我拉小提琴,赢了满堂喝彩。

节目过后我去后台换衣服,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拐角站着张致远。

同他在一起的还有何孔雀。

清高漂亮的学姐,踮起脚尖想要吻他,被他一把推开。

我皱了下眉,转身就走。

然后听到张致远在身后叫我。

「林薇,等一下。」

他声音有些急,我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了。

直到出了大礼堂,他上来拉住了我的胳膊。

「你别误会,我是在那儿等你的,谁知道她突然出现……」

「误会什么?你等我干吗?」我打断他的话。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性子很直的人,不喜欢弯弯绕绕。

张致远对我有意思,是能够感觉到的。

可是藏着掖着不说,又让我有些烦躁。

大概是我态度冷淡,他愣了下,随即又笑了,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你吃醋了?」

「张致远,你有意思没?」

「有,我喜欢你,你知道。」

「……你没说过,我怎么知道?」

我声音低了下来,学校昏暗的灯光,映在微微发烫的脸上。

「对不起,我一直都想说,只是顾虑太多。」

「顾虑什么?」

「你说呢,咱们两家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们家的工程项目很多都是林氏给的,我怕我说喜欢你,会被人质疑。」他很坦荡,眼眸深邃,「但是林薇,我发誓我是真心的,从大一见到你开始,我就习惯了默默注视你,无数次想说,又不敢说,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机会不可能一直等我,喜欢你的人不止我一个,我很怕错过,所以不管旁人怎么想,只要你确定了我的心意就可以,对吗?」

对,那时我无比确定,他是认真的。

张致远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什么家族工程项目,利益驱使,我不信这些东西可以左右一个人的感情。

我们谈恋爱了,在一起整整四年。

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

那双望着我的眼睛,神采飞扬,眼底的笑意永远也止不住。

为了让何孔雀死心,他后来请辞了文艺部副部长的职务。

对此他说,本来就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多点时间陪女朋友。

大学时期的林薇,是一点点被治愈的。

从前因家庭变故而阴郁的姑娘,慢慢变得爱笑,变得活泼。

生活本该一直这样下去。

毕业后,我去了自家公司上班。

从底层开始摸爬,熟悉每一个运作流程。

我和张致远感情很好,已经得到了双方家庭的认可。

他爸妈每次见我,永远喜笑颜开,有说不完的话,送不完的东西。

无可否认,他们家也确实因此获得了更多的利益,引来一些闲话。

但是只要林氏不在乎,就没人在乎。

……

如果我不曾出家,我们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

不怪他,真的。

我相信他当初是真的想要抛下所有,带着我远走高飞。

可惜,在林氏面前,他们张家太过渺小。

我爸一根手指头,就能整死他们。

他是家中独子,没办法。

我只是无法理解,我出家第二年,他便和我妹妹林芝在一起了。

林芝一向喜欢我的东西,我也是知道的。

他们在一起,本也没什么奇怪。

我听说过,我出家那天,张致远吞了一瓶的安眠药。

在此之前,他已经消瘦得无比厉害。

张家独子,为情所伤,差点连命也没了。

是我温柔的妹妹,陪伴在他身边,两年如一日,一步步地陪他疗伤。

他们走到了一起,没人反对。

因为我爸信佛,本就对他们家心中有愧。

真好笑,同样是毁人姻缘和人生,他对我就没有愧疚。

我是个出家人,出家人就该四大皆空。

所有的不甘、怨恨,就该在日复一日的诵经打坐之中,烟消云散。

他是为我好,他没有错。

佛度众生,更度守戒律、顿悟一切的净音师父。

这两年我多乖多上进,顿悟到连我自己都以为,一切都已经放下。

我都要考佛学研究生了,境界多高。

没人会怀疑净音师父,只有秦樾。

林家的家族宴会,高朋满座,也请了秦樾爸妈。

这几年林氏发展得越来越好,早就涉及地产行业领域了。

与寰亚集团既是合作方,又是竞争对手。

秦樾是个很张狂的人。

我记得大三那年,有一次和张致远去一家高档的音乐餐厅吃饭,好巧不巧地碰到了他。

一开始我没注意,跟张致远开开心心地用餐,其间看到餐厅的演出台上有架施坦威的钢琴,一时手痒,跑上去弹了曲蓝色多瑙河。

我一直认为,这首曲子是我和张致远的定情曲。

曲调被我弹得很欢快,台上正在休息的音乐家,忍不住带动气氛,迈步独舞。

餐厅氛围推向高潮,人人鼓掌。

张致远看着我的眼睛泛着柔柔笑意,结束的时候摸了摸我的头,夸道:「原来我女朋友钢琴也弹得这么好。」

「那是,我从小学乐器的,还会跳芭蕾舞呢,你不知道吧。」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笑得正得意时,冷不丁发现对面一直有人在看我。

四目相对,才认出是秦樾。

已经上大学的秦樾,相比从前,更显乖张。

黑的短发,浓的剑眉,细长的眼睛凌厉又张扬。

鼻子高挺,唇形纤薄,一张脸俊美得有些不像话。

也桀骜得有些不像话。

他打了耳洞,左耳上的银圈闪着耀眼的光,穿了件黑色棒球外套。

他在和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吃饭,女孩眉开眼笑地同他说话,他身子微微后仰,胳膊随意地搭在椅子上,然后昂起头,朝我投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目光。

这家伙比从前更招眼,也更痞气。

我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意为打招呼。

他却勾了勾唇,眸色极淡地撇过了脸去。

张致远回头看了下,问我是谁。

我道:「以前邻居家的一个弟弟,小时候可乖了,现在越长大越嚣张。」

调侃几句,我们继续用餐,有说有笑。

中途我起身去卫生间,走了两步才发现秦樾和那个女孩已经离开了。

待我从卫生间出来,刚一抬头,却又看到他正在前面走廊,背靠着墙,低头点烟。

秦樾脊梁挺拔,侧颜俊朗,咬着烟点火,面部轮廓恣意在漫开又消散的烟雾之中。

然后他抬起黑眸看我,眉头微挑,整个人懒散又戏谑。

「男朋友?」

简单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语气松散。

我回过神来,点头笑道:「是啊,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这么久没见,不打个招呼,姐姐不会觉得我没礼貌?」

他轻撩眼皮,细长的眸子似笑非笑。

「怎么会呢,刚才也算打过招呼了。」

我笑了笑,目光环顾了下四周:「你朋友走啦?」

秦樾没回答,眼眸幽深地看着我,忽而道:「你很开心?」

「哈?」

「你一直在笑,弹钢琴的时候在笑,吃饭的时候也在笑,现在说话还在笑。」

「……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笑又不犯法,这也碍着你了?」

「对,你笑得我心里不太舒服。」

「……」

秦樾语气很淡,眼含低讽,勾起的嘴角又痞又坏。

我皱起了眉头:「神经啊你。」

小时候那么乖巧的一个孩子,长大后竟然会这副德性。

我不太想理他了,起身想要离开,结果经过他身边时,突然被他一把拽住。

「你干吗?放手!」

他个子很高,力气也大,拉我到他怀里,另一只夹烟的手往后靠了靠。

「没干吗,小心点啊你。」

低笑的音色,懒散至极。

我这才发现,刚才站的位置挡了路,身后有位大叔只顾着打电话,险些撞到了我身上。

大叔拿着手机,不好意思地摆手离开。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对秦樾道:「谢谢。」

秦樾轻笑:「这就完了?」

「不然呢?」

「刚才对我那么凶,合适吗?」

「……对不起。」

「都杀人诛心了,对不起有用?」

「……秦樾,你越说越没影了,至于吗?」我忍不住又皱眉,声音含了几分斥责。

「至于,你 TM 不是很爱笑吗?怎么就只能对别人笑,对我就这个态度?」他掀起眼皮,语气轻佻又散漫。

我愣了下,接着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嘴巴放干净点,有点素质行吗?」

「你有素质,继续装,要不要给你颁个奖啊,道德楷模。」

4

那天,我和秦樾在餐厅互怼了几句。

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人也可以这么毒舌。

他真的是个毫无绅士风度的痞子。

我被气哭了,最后还是张致远闻声而来,把我哄了回去。

彻底交恶是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他竟然还跟我们读同一所大学。

据说这位名声很响的学弟,有次在外面聚餐,听人谈论起了大三的几个学姐。

期间有个男生提到了我的名字,说林薇学姐不仅低调,长得还漂亮,身材也好。

结果秦樾点了支烟,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胸大无脑。」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是这样的——

现场有人跟着起哄,笑嘻嘻地问他,胸大又不是缺点,关键没脑子还有救吗?

他撩着眼皮轻笑:「有,多喝点酸奶补补。」

那一年,我生日,在校门口收到了货车运送过来的一百箱燕麦酸奶。

寄件人是秦樾。

我真的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在我打电话找他算账的时候,他在手机那头嗤笑一声,轻描淡写道:「路边有垃圾桶,姐姐不喜欢就扔。」

他太恶劣了。

好在后来没多久,他出国留学了。

……

时间一晃五年。

这期间我们没有任何交集。

谁又能想到,五年后他从海外归来,我成了尼姑。

秦樾相较从前,锋芒毕露的锐气敛去不少,衬衫穿得簇新笔挺,眼神波澜不惊,身上尽是成年人的稳重。

只是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意味不明,仍旧是那么的……令人讨厌。

我们在宴会上没有说话,但我提前离场之前,有意回头看他,同样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挑了下眉。

后来我开车离开,没走多远,将车子停在了路边。

车内音响放着网红戏腔歌曲「难却」。

唱到「待上浓妆好戏开场,台上悲欢皆我独吟唱」时,副驾车门突然被人拉开,长腿一迈,秦樾坐了进来。

宴会上成熟稳重的秦大少爷,像是觉得车内闷热,随意地扯了下衬衫领口,恢复几分桀骜和轻佻,方才勾起嘴角,笑得吊儿郎当——

「净音师父,你是出家人,听这种歌,六根不净。」

我瞥了他一眼,踩油门开车离开。

「哎,你去哪儿,我就是出来转转,待会还要回去呢。」

「艹!开慢点,疯了吗!你有佛祖保佑我又没有……」

车子停在道清寺附近的株山景区外环。

一路飙车过来。

地方偏僻,附近没有路灯,远处树木上的霓虹灯光,昏暗又耀眼。

猛踩刹车时,秦樾险些撞到了头,骂了句卧槽。

我扶着方向盘忍不住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秦樾皱眉,凌乱的头发下,眼神警惕:「真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可别害我,也不是我逼你出家……」

「闭嘴,你才疯了。」

「……没疯?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想干吗?」

「算账。」

「算什么账?」

秦樾身子微微后仰,恢复了一派恣意,还打开车窗,咬了支烟在嘴里:「老子又不欠你的。」

「一百箱酸奶的账。」

「……你都出家人了,还记着那事呢!」

「当然,听说后来有人问你是不是喜欢聪明的女生,你说不喜欢,喜欢胸大的。」

「现在说这些,有意思?」

「有,秦樾,我高三那年,有段时间每天早上到校,课桌上都放着一盒燕麦酸奶,是你放的。」

「对。」

「你喜欢我。」

「纠正一下,是以前喜欢,可不是现在。」

他右手搭在车窗上,弹了弹烟灰,侧目看我,似笑非笑:「再说了,你又不喜欢我,明知道酸奶是我放的,每次都面无表情地扔垃圾桶,真糟践。」

「你错了,那不是糟践,我早就不喜欢喝那个了。」

秦樾拿烟的手顿了一顿,我轻笑一声:「以前去我外公家,全家都知道我喜欢燕麦酸奶,我小舅舅带我去超市,每次都装满了购物车。」

「他们死后,我一次也没喝过。」

「……所以,现在告诉我这些干吗?」

秦樾看着我:「错过就算了,反正你后来也有了喜欢的人,眼光不好是你的事,总不能现在遭了难,又想起我这号人物……」

他话未说完,我将身子探向他。

秦樾愣怔,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低骂:「我 TM 对尼姑没兴趣……」

我笑了笑,近在咫尺时,伸向他拿烟的那只手,接了过来。

而后坐回去,猛吸了一口。

他脸色有些古怪,又道:「还敢抽烟,你的佛在天上看着呢。」

我缓缓地吐了个烟圈,然后灭了烟,抬头看了眼车窗外的天。

「是看着呢,所以我想撒个野,你敢不敢?」

「什么敢不敢?」

「你不是喜欢大的吗,看看?」

「我 TM……」

秦樾又是一声骂,看着我压低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如今又想起我来了,老子再说一遍,我对尼姑没兴趣。」

「哦,知道了,你走吧。」

我瞥了他一眼,手搭在方向盘上,缓缓勾起嘴角:「别想太多,我爸逼我出家,我就是想报复他,跟谁都一样。」

说着,我抬头示意了下前面的路:「过了这个路口右拐,往前再走走就是株山公园,那里能打到车,我就不送你了。」

秦樾眼眸黑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打开车门下去了。

四周寂静又漆黑,唯有车灯照着前方的路。

我看着他往前走,身影颀长。

同时在心里默默念着,一,二,三……

数到七的时候,他回了头。

他迎着光,皱眉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最后秦樾走上前,来到车门,打开把我往外拽。

「把老子哄出来,在嘴上涂口红,然后对我说跟谁都一样?」

他有些烦躁,浓眉蹙起,抓着我的手腕,力气很大。

「那不是口红,是润唇膏,我嘴干而已。」

「是吗?我看不是嘴干,是嘴硬。」

寂静无人的路段,树木闪着霓虹。

我的佛在看着。

秦樾将我抵在车上,近在咫尺,眉眼却冰凉:「你说的,只是想报复,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也不会给你任何承诺。」

「弟弟,你想多了,我什么都不要。」我笑着吻向他。

手掐在腰上,他低骂一声:「艹,别在这儿,自己去车里。」

5

农历七月,中元节前夕。

我接见了好几拨来道清寺烧香的林家人。

先是我爸林成。

有钱的大老总,喜欢一个人来烧香。

从前他来,都是弘一住持亲自陪着礼佛。

自我到了云里庵,这项任务便交给了我。

入殿三拜,拈香十念,他无比虔诚。

道清寺的地藏王菩萨殿,还供奉着我外公一家的往生牌。

每次他来,定要去拜一拜的。

我爸常说,他年轻时创业,其实很苦。

最开始认识我妈,也是因为跑业务跑到了外公开的建材厂。

那时酷暑,他热得快晕了,厂房里的压水井,他连喝了几舀子的凉水。

我妈看到了,目瞪口呆。

后来他们谈恋爱,为了配得上我妈,他就铁了心的想要闯出一番事业。

他跟着我外公学做建材生意,跑了好几年,什么苦都吃。

门路熟清后,开始自己开厂房、建公司。

我外公给了他不少帮助,也很欣赏这个能干又有上进心的小伙子。

生意有起色后,他娶了我妈。

再后来,公司步入正轨,接了很多工程,每天早出晚归,喝不完的酒局。

生意场上,什么足疗会所,也经常请人去。

时间长了我妈就开始猜疑,争吵。

生下我没多久,他们闹了一场很严重的婚姻危机,险些离婚。

我爸说,我跟你妈不一样,你外公有钱,只有你妈和你小舅两个孩子。

而我们家境普通,家里弟弟妹妹多,光是供几个大学生就穷得叮当响。

你三叔和你大姑当年成绩也好,但是家里没钱,初中没毕业就去打工。

我是老大,得带着他们出人头地,没别的出路。

你妈总因为一些小事跟我吵。

吵得次数多了,连你外公和小舅也闹出了怨言。

总觉得我们一家山鸡飞上枝头,欺负了你妈。

她要离婚,我同意了。

到了民政局,她又不肯了。

折腾得没完没了。

我在外面认识了你陈姨,是对不起你妈,但没对不起你外公家。

你小舅生意破产,家里出了事,后面都是我帮衬的。

爸爸尽力了。

那个时候你妈受了刺激,又发现了你陈姨和你妹妹的存在,执意要离婚

……

林成说了很多,最后他说:「爸到了这把年纪才参透,人活一世,各有各的因缘,各有各的福报,全凭自己来修,人没有天生的不幸,一切苦厄都是有缘由的,所以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该强求。」

我飞快地转着手里的佛珠:「阿弥陀佛,施主说得对。」

几日后,我二叔家的堂妹和大姑小姑家的三个表妹,一行四人来了道清寺烧香。

她们穿素白的裙子和旗袍,长发披肩,化着精致的淡妆,姿态高雅。

哦,还带了专业的摄影师,夕阳的余晖下,在寺庙黄墙和斋房等地,或拿经书拍照,或焚香品茗。

仙气飘飘,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佛欲风。

最后她们眉开眼笑地翻看照片,商量着上传哪几张到社交账号。

唯有堂妹林佳话很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于是问道:「佳佳怎么了?」

堂妹还没开口,大姑家的表妹率先道:「还能怎么,失恋了呗。」

「你别胡说。」

「谁胡说了,不就是秦家那个从国外回来的儿子吗,看上人家了,还去打听,他那人你配得上?人家回国可是要跟吴玉霏结婚的。」

「我没看上他。」

「切,看没看上你自己清楚,傻不傻,吴玉霏不是你同学吗?她什么家世,全家从政,大伯还是一把手,秦樾看得上你?」

「你烦不烦,关你什么事啊?话这么多!」

……

她们吵吵嚷嚷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

我手机上刚好有条未读信息。

正是秦樾发来的。

待会他要开车过来,让我出去见他。

男人多么口是心非,说着对尼姑没兴趣,却总是几次三番地来找我。

株山景区的外环路上,我们后来又见了无数次。

同抽一支烟,车内是熟悉的烟草味,以及僧袍上的香火味。

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上,熟练地轻笑声:「不是吃素吗,也没见瘦。」

我笑了笑:「你喜欢瘦的?」

「不喜欢,我喜欢你这样,疯的。」昏暗的车灯下,他眸光轻佻。

我问他:「你不怕神明吗?」

秦樾嗤笑:「世上本没有佛,人心里的鬼多了,才有了神明。」

然后他捏着我的脸,问我心里有没有鬼。

我诚实地点头,有,很多。

他于是笑得开怀,俯身在我耳边道:「姐姐,那就下地狱吧,一起啊。」

那就让佛看着吧。

他不怕,我也不怕。

下地狱之前的狂欢,应该更彻底一点。

我在僧袍外穿大衣,戴渔夫帽,涂口红。

秦樾带我去爬山,去逛夜市,去中心广场看老太太跳老年舞。

公园里,音乐喷泉涌起,我在中间边叫边躲,四下水柱喷洒,溅了一身。

秦樾过来拉我,头发被打湿,湿漉漉的。

然后我肆意地笑,告诉他我就不怕头发会湿。

因为我 TM 没有头发。

然后他也笑得肆意,撩着眼皮看我:「你 TM 要是有头发,也不会上赶着找老子。」

「……」

我说错了,其实秦樾一点没变。

骨子里还是那么恶劣、张狂。

他这样的人,我们本该没有交集的,可是如今却一起厮混。

堕落得无比轻松、放纵。

他说我在报复我爸,他不一样,他在报复我。

我原本不懂什么意思,直到那天他带我去高档餐厅吃牛排。

餐厅有钢琴,他抬眸示意我上去弹一曲。

我笑着拒绝,他却执意拉我过去,点名要听那首蓝色多瑙河。

钢琴台面,映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穿驼色长款风衣,齐耳的短发。

明眸皓齿,笑起来眉眼风情。

谁又会知道,这是一个戴着假发的出家人。

出家人又一次弹起了钢琴。

蓝色多瑙河的曲调,从指缝流出,一如既往地熟练。

最后弹完,我才意外发现张致远竟然也在这家餐厅。

他和我妹妹林芝,一起站起来,错愕地看着我。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秦樾笑得散漫又轻佻,捏过我的下巴跟我接吻。

餐厅里的人在鼓掌,欢呼。

秦樾在我耳边笑:「当年我就很嫉妒,坐在你身边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你看,如今实现了。」

「姐姐你怎么不笑呢,你那时笑得多开心,我都要陪你下地狱了,你该笑给我看……」

我没有笑,也没有去看张致远和林芝。

我与秦樾四目相对,环上他的腰,主动凑过去吻他。

「秦樾,我爱你。」

……

天气渐冷了。

云里庵后院斋房,我烧了开水,在泡茶。

算起来,我与秦樾已经两个月没见了。

最后一次见面,是我表妹她们来烧香那日。

晚些时候我去见了他。

株山景区北面的山路,秦樾拉着我往上走。

秋里萧条,四下无人,路也崎岖。

我们最后登上半山的一座凉亭。

起风了,秦樾穿着黑色大衣,手搭着栏杆点烟。

连续几次都没点着,凌乱的长发下,他眉眼起了几分不耐。

我上前接过打火机。

他侧目看我,挑着眉,站直了身子。

我在他怀里,大衣围出的挡风圈里,他低头,我踮脚,用手护着微弱的火苗,点燃了他咬在嘴里的烟。

秦樾有一双深如幽潭的眼睛,好不容易点燃的烟,他简单吸了两口,又忽而掐灭,拉我到他怀里。

「过来暖暖。」

天有些冷,我的僧袍没有夹棉,应是冻得鼻尖有些红。

他从背后拥着我,大衣很暖和。

除了有力的心跳声,还有他身上独有的好闻气息,以及很淡的木质清香。

我静静地眺望着凉亭外的景色,缓缓开口:「以后别来找我了。」

他把头埋在我颈间,笑了笑:「为什么?」

「你都要结婚了,今后各归各位吧。」

「本来是各归各位的,你先招的我,忘了?」

「嗯,所以现在也由我结束吧,我们断了。」

「你说了不算。」

他又是一声轻笑:「既然是你先招的我,这场游戏我没玩腻,你就没资格喊停。」

「你也知道是游戏,玩玩就算了,影响到生活可就不好了,攀上吴家很不容易,万一失火了,得不偿失。」

「在威胁我?」

「算是吧。」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不了大家一起死,你以为我会怕?」

「秦樾,别幼稚。」

「幼稚?」

他冷笑一声,颁过我的身子,眼含讥讽:「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接近我的目的,不就是盼着我救你出火坑吗?我不是张致远那个废物,你知道我有这个本事,所以一开始就是利用,对不对啊?」

「对,你能救我,你愿意吗?」

「林薇,你 TM 还没那么重要,凭什么就笃定了我对你的心意,我凭什么为了你去得罪林家,就因为我睡了你?咱们可一开始就说好了,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也不会给你任何承诺……」

他话太多了,听得戳心窝子,也烦躁。

我勾着他的脖子,堵上了他的嘴。

风很大,凉亭里我们肆无忌惮地接吻。

他的气还没消,恶狠狠地、报复性地咬我。

淡淡的血腥味萦绕,我闷哼一声,最后听他恼火道:「我凭什么又栽你手里。」

自那之后,秦樾没再找过我。

我在庵里诵经的时候,有次问慧明师太:「为什么富人多信佛?」

师太道:「佛家讲无常,无常是苦,生意场和名利场上兜转的人,更能感同身受地去理解佛理。」

我又道:「所以众生未必是真信佛,只是想有个精神上的寄托。」

「也许吧。」

「那么众生的困惑,佛都会给出答案吗?」

「会的,佛会告诉众生,这个世界与每个生命的真相。」

我禅坐在师太面前,看着她笑:「师父,你不要骗我。」

「阿弥陀佛,贫尼从不骗人。」

「那就好,最后净音还想问师父,佛不会偏袒任何人,对吗?」

「对,佛只会宽恕,给予众生解脱救赎之道。」

「好,师父你记住,将来,我会建一座同道清寺一样规模的云里庵,送给你和你的佛。」

「阿弥陀佛。」

6

我是出家人。

我不是出家人。

在我被逼着剃度出家的那日,双手颤抖,无法礼佛。

后来在云里庵,师太一脸祥和,握了握我的手。

她说:「既来之则安之,净音,你与佛有缘。」

与佛有缘的,未必一定要出家。

佛度众生,众生也要争气,先行自度。

两个月后,秦樾来找我的时候,我在斋房泡茶。

前一位礼佛的贵客,刚刚离开。

茶杯里还冒着余温。

秦樾倚着房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然后他走过来,告诉我需要提前办宗教签证,因为一个月后,他要带我飞往国外。

秦樾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说,你爸和林家,以后谁也别想为难你。

他还说,南半球亚热带气候,空气透明,蓝天白云,苍穹极目,很适合人类居住。

那是他生活了五年的地方,现在他要带我,奔向属于我们俩的自由。

秦樾凑向我,四目相对,笑得痞气:「我这趟回来,本就是被逼着结婚的,结果又碰上了你这个疯子,那好办,带着你一起跑吧。」

我这一生,跑过两次。

第一次和张致远,跑到了西宁。

我一直知道,张叔叔之所以那么快找到了我们,是因为张致远偷偷地发给了他定位。

当初出家,我想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自己心死了。

而这第二次,也注定不会成功。

一个月的时间,够了。

秦樾前脚刚走,我给林成打了电话。

算下来,我的一些「荒唐事」,也应该由林芝的嘴张扬出去了。

我不是在跟他谈判,我在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爸,我要还俗,还要回家。」

可想而知,林成是如何地恼羞成怒。

佛门也关不住的弟子。

沉稳的大老板,掌控一切家族规则,震怒地告诉我,不可能,我林薇,身为他的女儿,没得选。

将来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尼姑庵,以佛教徒的身份。

我笑了,隔着手机问他:「我为什么一定要出家呢?爸爸,你就那么怕我的七杀命格?我真的会克死你吗?」

「爸爸,佛给众生解脱救赎之道,我心里有鬼,你有没有?」

我感觉到,林成的呼吸很沉重,他没有说话,应该是说不出话。

我道:「爸爸,我给过你机会了啊,你没有选。」

给过你机会了。

我妈死的时候,我见她最后一面。

她笑着把那串珍珠项链戴在我脖子上。

她说,那是外婆留给她的,现在,她留给了我。

她还说,薇薇,将来,你一定要继承林家的建材厂,把公司掌控在自己手里。

林氏那么多营生,渗透在各行各业。

最初起家的确是靠着建材生意做起来的,如今也是行业巨头。

但在林氏,如今最赚钱的,绝不仅仅是建材生意。

可我妈说,只要建材厂。

她的女儿,必须要林家的建材厂。

因为,那是我小舅舅的命换来的。

我小舅舅,那么憨厚老实的一个人,死的时候二十七岁。

他还没有结婚。

他很疼我。

从小带着我疯,带着我玩,去滑雪,去坐热气球,去超市买燕麦酸奶。

最后他让外公多年的建材生意破产,毁于一旦。

他承受不住,崩溃,抑郁,跳了楼。

为什么会破产呢?

他破了产,一直被压在下面的林氏建材才能冒头,接下行业所有资源,迅速崛起。

有证据吗?

没有。

我妈有吗?

不知道。

她只告诉我,不要相信啊,太坏了,人心太坏太毒了,除了自己,谁也不要信。

你也可以说是正常的行业竞争,商场如战场,有人笑就有人哭,属实正常。

我外公一家,只是遇人不淑。

我们林家,只是野心太大。

我林薇,是这两家的孩子。

而我妈,她也认命。

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林家的建材厂,必须是我的。

这是我们给我爸的第一个机会。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建材厂。

可我们林家多欺负人。

靠着我外公的指点,开启了生意场上的第一步。

靠着我小舅舅的命上市,一步步扩张,成为大名鼎鼎的林氏集团。

最后我外公一家都死了,林家站在高处,笑了。

笑完之后,他们还要逼我出家。

一张张狰狞的脸啊。

陈姨一个小三,在我妈死后正大光明地转正。

林芝一个小三生的,在我面前笑得温柔磊落。

我三个姑姑,当初张着殷红的嘴,说薇薇别怕,有姑姑在,姑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你就是姑姑的小孩。

她们当真疼我啊,在我爸强势地要求我出家时,姑姑们抹着眼泪说,薇薇,你就听话吧,你爸是为了你好。

我和张致远跑了。

林家的建材厂,我不要了。

这是我给我爸的第二次机会。

别逼我啊,我走还不成吗?

我什么都不要。

为什么逼我?

为什么 TM 的都要逼我!

好,我出家。

我念佛,打坐,敲木鱼。

佛啊,救救我。

佛说,孩子,你需要自度。

好,我自度。

我在寺庙一年,开始走出去,读研究生。

我接触得最频繁的林家人,是我二婶。

家族企业,利益总会分不公平。

二婶是个胸无城府的人,她对我可能尚有几分真心吧,每次见了都要偷偷地骂我爸心狠,真舍得把闺女送了出家。

我捻着佛珠,笑着看她,给她倒茶,送她佛牌。

我二婶曾经因为出轨,被我三个姑姑当街殴打。

我们林家,没一个省油的灯。

她们不对付,我就好办了。

好歹,我毕业后也曾在公司工作过两年。

我告诉我二婶,我爸一心礼佛,公司的事不太过问,他又没有儿子,我如今出了家,林芝立不起来的。

将来林氏,只能是几个亲侄子的。

二婶没有闺女,生了两个儿子。

我又告诉她,我姑姑们胳膊伸得太长了,也说不定将来想让林氏改姓。

二叔三叔需要团结,首先要从大姑手里把财政大权揽过来。

财务的赵会计,集团的二把手,是我姑姑的人。

动不了我姑姑,就去动她啊,从她下手。

林氏旗下的那个源头化工厂,其实油水大着呢,我小姑夫最清楚里面的猫腻,报表上需要三十吨的原材料,其实一半都用不到。

我怎么会知道,因为我最开始也是从底层去公司,在建筑工地和那些施工的老师傅们一起吃半年盒饭的。

别的都不要问我啊,我是出家人。

阿弥陀佛,四大皆空。

那么大一盘棋,我一个人怎么玩得起。

没人知道呢,林氏这几年想要插足地产行业,大学毕业后,我介绍了几个同学走后门去公司上班。

有招投标部门的孙帆,行政管理部的董大为,我大姑的特助钱妮,都是我认识的人。

当然不止这些。

在我毕业后一心想要接管林氏的建材生意时,就已经在给自己铺路了。

我那几个同学,为了避免走后门的风言风语,在公司从来都不攀交情的。

我不需要她们做太多。

政府部门年前有个大项目启动,我知道林氏和寰亚集团都得到了风声,高价竞标一块地。

寰亚的秦总,也就是秦樾的爸爸,地产行业的龙头,近些年对我们林氏真是忌惮得很。

好好的化工建材业,非要插足地产,竞标赢了几次不说,还把楼盖得有模有样,造起了势。

行业正常竞争嘛,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们寰亚,一直是我们林氏建材的最大合作方。

再这样下去,龙头大哥的位置,快保不住了吧。

我的目标从来不是秦樾。

是秦樾的爸爸,秦怀光,秦总。

那个儒雅斯文的中年男人,精于算计,是我的贵客。

秦樾来找我之前,我刚刚与他结束谈话,给了他一份林氏的内部投标书。

爸爸,别怪我,你逼我的。

我给了你第三次机会。

我说我要还俗,要回家。

你没同意。

那么接下来,游戏正式开始。

……

一个月后,林家竞标下了那块地。

有寰亚在底下托着,投标价格高了好几倍。

听说林氏还拉拢了几位高官,保驾护航。

林家人就是这样,游戏玩得游刃有余。

但他们不会想到,接下来事情开始扭转。

几十亿买下的地,因环保问题,政府明令不适合盖楼。

赔得血本无归。

紧接着,林氏财务的赵会计,声称受林家威胁,引咎辞职,将一系列内部造假账,偷税、漏税的证据交了出去。

同时,林氏旗下的化工厂,爆出违规施工,偷工减料。

最主要出问题的,就是与寰亚合作的工程,新交付的大楼,地皮剥落,墙面渗水……

林氏,完了。

集团总部大楼查封的那日,我接到了电话,说我爸脑中风,在医院抢救。

距离秦樾约定带我离开的日子,已经又过去两个月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

他要带我离开的消息,被我透露给了他爸秦怀光。

秦家也很不容易,人嘛,总有一些得罪不起的人。

食物链的终端,是吴玉霏一家。

自古,民斗不过官。

我脱下了僧袍。

开始对着镜子化妆。

戴了齐耳的短发,眉眼凌厉,穿上风衣。

走出云里庵的时候,师太在看我。

我对她道:「师父,我将来,会盖一座道清寺大小的尼姑庵,送给我们的佛。」

7

我去了秦家,找秦怀光。

老狐狸一样的中年男人,眼里闪着精明与算计:「林薇,合作已经结束了,你还来跟叔叔与虎谋皮,不觉得可笑吗?」

「秦叔叔,秦樾还好吗?」

「好,不劳费心,他会越来越好。」

「是吗,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我如果说,我还能要他的命,您要不要试试?」

秦怀光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你怎么要他的命,我不会给你伤害他的机会,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不用见他,我会从你下手,告诉所有人,你秦怀光,跟我睡了,你猜秦樾听到了,会不会发疯啊,你儿子你了解,他从小就偏执,对喜欢的东西有很强的占有欲,很难保证不出事吧。」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就算不出事,父子情分也算完了,别想解释,你去过云里庵,我留有后手,你以为我为什么接近你儿子,为的自然是对付你啊,秦叔叔。」

「人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回以凝视,您可不要惹急了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秦怀光脸色阴沉,看了我许久,冷笑:「你想要什么?」

「我要林家的建材厂,我要他起死回生。」

谈判结束的时候,我起身离开,秦怀光在背后嘲讽:「你对秦樾,从始至终都是利用?我家那小子,可是付出了真心的。」

我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

「您没听说过吗,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我去医院看了我爸。

他在病床上戴着呼吸罩,安安静静,只有眼睛还会转动。

我笑了下,坐下拿了个苹果,一边削一边跟他谈心:

「爸爸,你的佛还在吗?」

「真的挺膈应人的,我小舅舅他老实,确实不如你,输得没话说,跳楼也是他自己选的,但是你不能欺负人啊。」

「你带着咱们林家一大家子,吃人血馒头,太难看了,把我外公一家吸干了,临了到头,又信起了佛,领着一大家子继续欺负我。」

「我给过你机会了,你逼我的,咱们父女走到今天,错都在你。」

「知道为什么会输吗?因为七杀格,极凶之煞,若能驾驭,煞为我用,可转凶为吉,有大成之贵。」

「是我的佛告诉我的,所以我的佛是真的,你的佛是假的。」

我坐在床头,削苹果,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跳监视器起伏,他想说话,他奋力朝我伸手。

我放下苹果,回握住了他,力气很大。

「放心爸爸,我会保下林家的,建材厂是我的,你好好养着,实在不成了,我会把你的往生牌,与我外公一家放在一起,你说过的,人没有天生的不幸,一切苦厄都是有缘由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该强求。」

「你去向他们解释吧。」

我是个孝顺的孩子。

我回了建材公司,一片狼藉。

大楼里没人,我挨个打电话。

财务部,策划部,市场部,厂长和各方项目经理。

最后大家急匆匆赶来,推开会议室,看到我背对着他们,坐在椅子上。

愿意来的都来了。

不该来的全被拦在楼下。

我撑着会议室的桌子,缓缓站起来,看着我的堂弟堂妹,以及妹妹林芝。

他们坐在会议室的人群之中,看着我。

我勾了勾唇,笑得松散:「老一辈都糊涂了,把林氏作践成了这个样子,从今往后,公司我说了算,听清楚了吗?」

「你凭什么说了算!你已经出家了,爸爸不在,林家有的是当家作主的人,轮得到你?」

我妹妹林芝,一如既往地蠢。

我朝她勾了勾手指,她皱着眉头,走上前。

刚站稳,我一巴掌打了过去。

阿弥陀佛,力道很大,她差点倒在地上。

凭什么?

凭林家已经完了,我如今是唯一能够救它的人。

林芝捂着脸站起来,还没站稳,又被我一巴掌打在脸上。

我冷笑着看她:「我是林家的长女,你妈是小三,你是小三养的,你们都没资格跟我说话。」

没人向着她。

堂弟堂妹们老老实实,大家默不作声。

我伸手扯掉了林芝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哗啦啦滚落一地,如林家的体面。

「这个东西,你也没资格戴。」

从今往后,我会成为游戏的掌控者。

林家的大楼,会重新立起来。

大楼之内,我遥遥望着落地窗,也望着远处不那么蓝的天。

一切都还没结束。

张致远来找我的时候,我们坐在办公室,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该知道的,一切都晚了。

但他还是说,对不起,薇薇。

我笑了:「我该感谢你的,我差点忘了我妈说过的话,是你又让我记起来了。」

不要相信啊,人心太坏太毒了,除了自己,谁也不要信。

张致远哭了,他说:「我不会解释,我只能说,我真的努力过,没办法。」

弱小的时候,没得选。

也试过吃安眠药,自杀。

没死成,就浑浑噩噩地活吧。

心上人都出家了,跟谁不是过。

林芝就林芝吧,反正林家的女儿,对他们张家总是有益处的。

就这样吧,认命。

看啊,这就是众生。

芸芸众生。

那就罚他,永远迷失在俗世。

……

我三十岁这年,林家的建材生意已经重新步入正轨。

头发已经重新长出来了,留成利索的披耳短发。

我穿白色西装外套,裤子永远整洁,不含一丝褶皱。

口红是雷厉风行的复古色,喜欢喝咖啡,偶尔也喝酒。

人人见我,都要尊称一声林总。

我在会所跟人谈合同,在酒桌谈项目,侃天侃地,笑得爽朗。

他们都说,林总是女强人,林总说一不二,林总板起脸,眼神阴沉,整个大楼的人不敢吭声。

当然不敢吭声,我的三个堂弟,身居总经理职位,在我手底下老实得像狗。

我爸去年过世了。

按照约定,我给他立了往生牌,和我外公一家放在一块。

逢年过节,我会去探望姑姑们。

她们不让我进门。

我就让司机和助理,把那些上好的蜂蜜啊,茶叶啊,营养品,隔着院子往里扔。

扔完之后,我淡淡一笑,弹了弹烟灰,关窗让司机开车。

中元节的时候,我去道清寺上香。

云里庵见到慧明师太。

她们收拾了行囊,带着钵,组织修行。

从寺庙出发,走 500 多公里,长途行脚。

苦行僧,以承受苦难来实现信仰追求。

她们在坚定本心,修炼自身。

而我,已经活成了一个精明市侩的商人。

师太把佛珠递给我,她拍我的手说:「净音,佛不生法相,以众生心为相。」

佛本无相,以众生为相。

三十岁生日这年,我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

一册全新的,还未拆封,看起来却有些年头的阿衰漫画。

那晚,凉风习习,我站在阳台,看城市夜景。

风吹乱了我的发,我想起幼时那个留着娃娃头,却眉眼异常漂亮的小孩。

他回头冲我笑,面上乖巧,眼底却藏着狡黠的光。

「薇薇姐,下次放假我买全新的阿衰漫画,我们一起看,你要等我,不要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后来,那个小孩长大成人,他少年心性,不懂如何表达爱。

他把女孩以前最爱喝的燕麦酸奶,放在教室的桌子上。

后来他看到,她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厌恶地,扔掉了那酸奶。

再后来,他考上了她所在的大学。

餐厅里,看到她在弹蓝色多瑙河,冲喜欢的人笑。

嫉妒,是酸涩的。

他还做了一些很可笑的事,看着那女孩越来越厌恶他。

也看她挽着男朋友的胳膊,有说有笑,欢喜雀跃地走在路上。

不是自己的,终究无法强求。

直到后来,他又栽在她手里一次。

他要带她远走高飞,奔向自由。

可最终,一切都是骗局。

彻头彻尾的骗局。

人活着,本就是一场修行,不断吸取教训往前看,才能走得更远。

这是成年人的生存法则,人人都要遵守。

有人问过我,后悔吗?

不,不后悔。

人生有舍有得,得到了想要的,就必然要拿出诚意来交换。

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秦樾,我后来见过他一次。

商业酒会上,他身边站着年轻漂亮的新婚妻子。

隔着人群,他遥遥地向我举杯,眉毛挑起,嘴角噙着嘲讽的笑,似是在庆祝我的成功。

他若懂了人生这场修行,就该认,愿赌服输。

若他不懂,我也没再怕的。

我是林氏建材的林总,知名女企业家。

人人都知道,林总信佛。

慈善捐款,助学扶教,广行善举。

但人人也知道,林总有一副狠心肠,好手段。

只要你能懂得取舍,就能游刃有余,百炼成钢。

会一直赢吗?

会,佛是众生相,众生自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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