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效三十七年秋,十月。
日子晃晃悠悠的,一晃苏泽走了都两年了,也不知她如今在哪里快活呢。
「娘娘,这是大殿下叫人送进来的冬虫夏草和茯苓糕,说是高丽进贡的,给娘娘补身子使。」白露捧着盒子给我看道。
我看着笑了笑,「收着吧,跟他说,往后有了好东西不要总惦记着往我这里送,他自己东奔西跑的也要多补补才是。」
「是,娘娘。」
阿扎从外面进来,顺手从我床头拿了一本书,欢喜道,「娘娘,咱们今儿读《左传》桓公十四年。」
我笑道「好,读吧。」
「十有四年春正月,公会郑伯于曹,无冰。夏五,郑伯使其弟语来盟……」
听着她略带孩子气的读书声气儿,我就着窗外稀薄的阳光躺倒在妆蟒绣堆上小息。
阿扎的声音还在继续着,「夏四月,公会宋公、卫侯、陈侯、蔡侯伐郑。秋七月,公至自伐郑。冬,城向。十有一月,卫侯朔出奔齐。」
也许因了阿扎读的内容正好是征战之事,我的神思恍恍惚惚的,竟然梦见了一幕鲜血淋漓的战乱之景。
仿佛是血红色天空中盘旋着一只大鸟,鸟的眼中泣血,在天空中盘旋着发出阵阵悲鸣。
天空之下,满地的尸体。鲜血流淌间染红了大地。
士兵们拿着长矛和盾牌奋起拼杀,终究还是难以抵抗。
破碎的铠甲,燃尽一半的篝火……
有一个年轻人胸口插着一支长长的翎箭,他的脸上都是血污和泥土,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竟然硬生生的疼醒了。
醒了之后胸口的疼痛也没有减轻。
直至到了傍晚,竟愈演愈烈起来,我只好使了宫人去请太医过来。
却不想,那个专医心肺的胡太医却不在。
反而来了个面生的年轻小太医,他告诉我,胡太医被派到北疆去了。
不止胡太医,太医院大半的太医都走了,他们都被皇帝派去了北疆。
我心中恶寒,来不及穿外裳便一个人跌跌撞撞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里,皇帝还在同大臣们议事,见了我来全都回避了,我看着皇帝的眼睛问他,「陛下,北疆出了什么事?」
皇帝先是将自己的披风给我披上,才道,「子润,你听朕说。北疆出了战事,此次、此次灿儿被鞑靼浸了毒的响箭射中胸口,只怕……」
我听着这话,仿若五雷轰顶一般。
他的话没说完我便一口气儿喘不上来,昏死过去。
1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在我腕上施针,我才悠悠醒转。
皇帝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眶发红,叫着我的名字,「子润,子润……」
我看着他虚弱道,「陛下,北疆怎么样了?」
「暂时还没有消息。」
我不语,流着泪望着床顶的织花帷幔,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今年九月,呼延台吉集结许多部落没日没夜的猛攻居庸关,还弄了五百多人绕到我军后方偷袭。
我军抵挡不住,幸而漠北及时相助,才反败为胜。
虽说战况惨烈,但是此次鞑靼也没讨到好处,听说呼延台吉被砍了左腿,已然不能再上战场了……
朝臣们都在讨论若此次呼延因残废而被其他部落夺了王位,最可能上位的会是哪一个部落。
如果新的可汗上位,我朝是否该对之采取怀柔之策。
而我,我就是一个可怜的母亲罢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日日抄写经文,然后整日里跪在佛堂焚香祷告。
我祈求菩萨,我情愿自己折寿二十年来换取我儿此次平安度过劫难。
只要他活着回来,要我怎样都好。
清晨,我看着铜镜中的脸孔,皱纹丛生,鬓发衰白。
双眼因为总是流泪而显得浑浊无神。
人人都道苏家庶女命好,一朝选在君王侧,执掌后宫三十年。
我的确是命好,身为皇后。我是皇帝的原配嫡妻,没有遇见过专宠跋扈的嫔妃,没遇见冷硬薄情的皇帝。
早年间太后也喜欢我,我有儿有女,我是后宫之主,我母仪天下……
可是我真的有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
我没有做过一件让自己舒心的事……
我一辈子贤惠谦和,面面俱到,我的女儿远嫁漠北和亲,我不能说一个不字。
我的儿子被流放到北疆在战乱中生机渺茫,我除了拜佛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后宫之主,我不过就是一介囚徒罢了。
2
腊月的时候,北疆传来消息,说灿儿体内的毒性暂时得已压制。
如今已能用些饭食了,我松了口气,连忙让人在京都里施粥散银。
只是宋将军还上书说,希望皇帝可以允准郑灿回京调养,毕竟他如今身体虚弱,北疆实在气候恶劣。
不想皇帝只派了使者前去慰问,授郑灿驻边统领少将军一职当作勉励,丝毫不提让他回京的事。
无奈,我只好亲自去养心殿求皇帝。
可是皇帝告诉我,灿儿现在不能回来,等到了时候自然下旨让他回京。
我看着皇帝,突然开始愤恨起来。
我问他,「何时才是时候,等他像榕哥儿一样被一副棺椁抬回来的时候么?」
皇帝不语。
我在他身边跪下,流着泪道,「陛下,你还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可是我没有了,我的女儿和亲到漠北,此生再也不能得见。只剩一个儿子如今中了剧毒生死难测。」
「臣妾真的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陛下……」
皇帝有些动容,却不愿意再对我多说,只吩咐左右侍从将我送回皇后殿好好照顾。
后来的两年里,皇帝还是依旧不肯下旨让郑灿回京,而我的日子里却只剩下了担忧和恐惧。
无边无际的忧虑和担心像山蚕一般吞噬着我的心脉和精力,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甚至想着,若是我不在了,皇帝是否会下旨让郑灿回来奔丧?
3
景效四十一年
所幸,呼延自那一年被砍断左腿便失了威信,后来又被自己的侄子杀死。
如今鞑靼已成了兀良部当家了,兀良部为向中原示好,提供了灿儿毒箭上的解药。
灿儿亲自给我写了信,说用了解药身体已经大好,如今又能上练兵场了。
漠北和鞑靼如今都同中原交好,近几年估摸着不会再有战事了。
我看到信后扯着嘴角笑了笑,我原本以为自己活不长了,却没想到竟然又熬过了一个冬天。
皇帝去年又病了,病的来势汹汹,一个多月都没有上朝。
所幸郑焕在前头总理着朝政,才不至于延误军机。
他病的时候我一直在身边陪着,我不放心旁人,因此事事亲力亲为。
直到年关他大好了,我才搬回了皇后殿。
郑焕这几年在朝中也很得力,去年调到了中书省,如今做了三品的中书侍郎。
她母妃总让我给他张罗着说一个续弦,奈何他自己不肯,我也罢了。
今年的春日很暖和,过了二月末我便不再用炭了。因此我的身体也有很大的起色。
我的宫里来了一个很懂稼穑的宫女,听说他们家原来在苏杭侍弄着一片大大的牡丹园子。
她不仅会种牡丹,还会栽兰花,会架蔷薇。会为我的院子引来三三两两的蝴蝶。
阿扎这两年大有长进,不看书也能引经据典的讲出一大段的《左传》和《春秋》,还会背诵《楚辞》。
她已经二十岁了,我琢磨着什么时候把她送出去,找一个可靠的小伙子,往后安田置宅,好生过日子。
不要跟着我,像苏泽一般将自己半辈子的好时光都葬送在这深宫里,那不好。
皇帝自去年病好以后,已不再像以前一样一天十个时辰紧抓着朝政不放。
今年他也经常到我这里来陪着我一起看花儿,但是每次我想跟他絮叨一会儿的时候,他都会不小心睡着。
我知道他累了,他老了。
然而,春日里有多暖和,冬日里就有多冷。
刚进了十月,我宫里的炭火已经不能断了,所幸今天的日头很好,外头也没有风。
皇帝早上走的时候同我说,下了朝要带我上御花园看梅花去。
江南新供的洒金梅和品字梅这两日开的极好。
又说,为着我如今腿脚不好。
他破例让人赶制了一乘大的辇舆,他和我可以一同乘坐。
哪怕我如今已经有些老态龙钟之像,但还是簪了点翠,施了口脂。
等着他回来带我去看花儿。
但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我以为他或许和臣工们商议朝政耽搁了,因此不作他想。
4
不想,到了快要传午膳的那个时候,皇帝身边的总管跌跌撞撞的来报我。
「娘娘快去看看吧,陛下适才在朝堂上忽然吐血不止,如今昏厥过去了!」
我大惊,连让人备了轿辇抬我过去。
到了的时候,太医们还在床前轮番诊治着,郑焕带着郑煊和郑烊跪在一边,见我来了又忙上来见礼。
我道,「在这里守着也无济于事,人多了反而闹腾,你们各自回府吧,你们父皇醒了我再派人到府上告诉你们。」
这般说着,他们三人才各自回去了。
我悄悄问总管,皇帝原本好好儿的怎么会吐血呢?
总管小心道,「今儿上朝时,大人们提及了国本之事,工部,户部以及中书省,门下省都附议让大殿下即位东宫。陛下原本道此事要再做商讨。谁知大臣们不依,两相争执,便把皇上气着了……」
我正待再问他,那边的太医已来回话说,「陛下心脉受损,百虑攒心,身子早已亏空不已。」
「如今又心神受了刺激,这才气血上涌,气急攻心。」
「怎么样,严重么?」
「陛下这是积劳成疾,加上去年的病症复发吗,恐怕等闲不能恢复。」
顿了顿又道,「按时服药,好生照料也可无虞。」
听着太医的话,看来皇帝此一病不算轻省了。
我心里头难过,但还是有条不紊的看方子、熬药,又吩咐宫人们拢上炭火。
叫人从我宫里取来我日常用的细软用具,准备在这里照顾皇帝。
太医们没有说错,往常皇帝昏迷十二个时辰总要醒,这回却两天一夜都没有动静。
我心里头没底,坐在他床边实在是煎熬。
好不容易等着他第三日的晚上才清醒了,我才又叫太医来把了脉,喝了药。
他虽清醒了,只是气色还是很不好。
来不及同我多说两句话,又着人端笔墨来,说要下旨召灿儿回京。
我一听这话,只觉得心都掉到谷底去了,只是又不好当着他的面忧虑,因此只坐着不再吭声。
他却像知道我心中所想一般,握着我的手道,「子润,朕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两年,朕实在是太累了,累的管不动了……」
「早些让灿儿回来吧,免得,免得……咳咳」
话未说完,他又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
我赶紧上去拍着他的背,又帮他倒了杯水递过去。
他并不接,只看着我道,「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坏了大事……」
我不语,只眼眶酸涩,说不出话来。
他又握着我的手,艰涩道,「子润,朕早前不是故意不让他回京,朕也知道他在外头凶险异常。只是,北疆的大军他还没有接管,朕不放心。」
「手里头没有兵,到底不能成事,如今好了,他在北疆牢靠了,朕可以放心了。」
至此,我的眼泪终于簌簌而下,但还是勉强道,「想这么多做什么?你如今的任务就是养好病,太医说了,好好儿喝药到明年开春儿就好了。」
言罢,我又埋怨他,「你瞧瞧你自己,一天天扣扣索索的,这么大个养心殿竟连个炭盆子都找不着,现下难受了吧,你呀,这是冻的!」
他听了扑哧一笑,揽过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怀里。
皇帝如今是真的累了,虽然上回醒了,但是每天还是要昏睡好几个时辰。
每次一醒就问我灿儿回来了没有。我告诉他没有,北疆离京都甚远,一来一回的也得半个月的路程。
我为着让他精神好,总是跟他说些有趣儿的话逗他高兴,但他还是虚弱的不行。所幸喝了两日的药倒比一开始瞧着好了些。
5
但是这两日宫里并不太平,昨日南书房里死了一个小太监,今儿早上又听说南三所有两个宫女被人打死了。
我气的不行,正打算好好查一查,却发现宫里的守卫如今是平常的两倍之多,养心殿的侍卫尤其多。
一问才知,这都是郑焕的手笔,说是现今宫里头不太平,怕贼人惊扰了圣驾才调了这么多人。
我心里疑惑,有种不祥的预感。
皇帝为了立储的事情病了,前脚刚下了圣旨召郑灿回京,后脚就往皇宫调这么多守卫,意欲何为呢?
我心里一阵胆寒,但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晚上郑焕就来了。
说是有两道折子不知如何处置,要来请示皇帝。
皇帝看了看,折子上竟还是说的立储那档子事,他的眼神便泯灭了。
沉声道,「焕儿,朕一直觉得你是个忠厚的孩子,朝廷里的事才交给你来办。」
「如今,你是意在东宫么?」
郑焕跪在床榻边坦然道,「父皇,儿臣知道父皇从未属意过儿臣,可是儿臣也想为自己拼一把,父皇,您不能光凭着一己之私立太子啊!」
「如今,父皇恐怕不知道,禁卫军和御林军现下都在儿臣手里呢,只要父皇愿意退位,儿臣一定好好奉养父皇和母后……」
「逆子,你这个逆子……」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皇帝打断了,皇帝将手里的奏折一把扔到他脸上,大怒道,「你要做什么,逼宫么?」
郑焕不惧,「儿臣不是逼宫,儿臣希望父皇为天下择明主上位」
「儿臣知道,父皇如今不肯,不过是盼着四弟回来。可是儿臣要告诉父皇,四弟他,不会回来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来,就是前两日皇帝亲笔写的,召郑灿回京的圣旨。
「父皇派去北疆传信的人办事不力,儿臣已替父皇料理了。」
皇帝怒不可遏,「你,你不忠不孝,你这个逆子!」
郑焕并不惧怕,反而站起来笑着道,「父皇竟还有这么大力气骂我,看来是好的差不多了,既如此我便让太医们回去了,养心殿的御药房我也给您收拾好,省的您闻见药味儿恶心。」
皇帝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猛烈的咳嗽着。
我看着眼前一幕虽大为心痛,但还是试图同他谈判,「焕儿,母亲知道这两年苦了你,如今你要讨债,我不怨你。可是陛下好歹是你爹,你撤了太医和御药房,这不是要他的命么?」
「母亲知道你现今手里头有禁卫军,荣进都尉是你老丈人,自然什么都听你的,可是咱们朝廷的军队又不止这些。」
「往后你若成了事,到底背着弑父的罪名不好看,旁人若要讨伐你,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到时候这江山不就不安稳了么,你道是不是?」
郑焕听了一笑道,「还是母亲思虑长远,既如此,那我便留下一个太医照应父皇,还请母后好好儿劝谏父皇,父皇若能想明白,您二老也尽早享福不是?」
言罢他又道,「母后您也得想明白,我和四弟都不是您生的,不论谁坐了天下都得尊您为母后皇太后,您何苦掺和这档子事儿呢?」
「难道就为着他是您跟前儿长大的我不是,这您可想错了,万一他要是知道他亲娘是怎么死的,还愿意孝顺您么,您说是不是?」
我看着他的嘴脸,依稀记得他是那个为我捧荷花酥的软糯男孩儿,是那个我给他操办婚仪笑的灿烂的少年,是那个一口一个叫我母后给我送山参的儿子,如今,就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
我叹了口气,定神看着他,「你说的,我会好生考虑。」
6
皇帝原本有了起色,此时被郑焕一激,又病的不成样子了。
只留下的那个太医虽然一直在照应着,到底还是不似从前了。
郑焕跟我们撕破了脸,开始大大方方的限制我和宫人的进出。
这两日,皇帝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郑焕更是几次拿着传位的圣旨来逼迫他用印,气的他咳出血来。
我看着他,除了心疼和陪伴,我已然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身体的状况比我预想的要更糟,我憎恨自己,是我没有尽到皇后的职责,才让他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我若能早些提醒他提防郑焕,若我日日关注他的身体,他又何至于如此?
我看着他如今面如金纸,声气微弱的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人掏出来碾碎了大半了。
皇帝握着我的手安慰我,「子润,你信朕,灿儿会回来的。」
我点点头,忍住自己眼眶酸涩马上要垂下来的泪滴。
就这般拖了几日,郑焕终于拖不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除了禁卫军,他手上再没有一兵一卒,若是郑灿当真带着北疆的军队回来,他一定抵挡不住。
因此他疯了似的来养心殿,来找皇帝要淮北和湖广的兵符。
皇帝不理他,他便愈加气急败坏。
他带人翻遍了养心殿的每个角落还是找不着。
终于放话,不仅把仅剩的一个太医赶走,连养心殿的炭火也撤了。
至此,我和皇帝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皇帝苦笑着对我说,「子润,朕为了江山,为了黎民百姓操劳了一辈子,自己连半刻都不曾受用过。临了临了,竟落得这般结局,要被自己的亲儿子活活逼死,子润,这是什么天理?」
我泪流如注,心疼的抱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7
到了腊月,因为没有汤药和炭火,皇帝已经病的很重了。
总是昏昏沉沉的说着胡话,偶尔清醒了也是问我灿儿回来了没有。
殿里寒冷无比,我只好将所有的毯子被子全都给他捂到床上,如今我们这里连伺候的宫人也没有了,空旷又寒冷的寝殿,只剩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这一日,灰雾了许久的天终于露出一丝光亮来。
虽然院子里还是摊着大片大片的白雪,但是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还是照的人心里有了一丝暖气儿。
皇帝今日看着有了些精神,非要我扶他到外面走走……
我原本觉得外面冷不愿意让他去,可是他说,自己现下已然到了这个地步,这样好的太阳不知能不能见下一回了。
他想跟我一起见一见太阳,跟我说两句心里话。
我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了,还是勉强笑着道,「好!」
院子里白雪皑皑,我给他罩了一件披风套在身上。
然后扶着他坐在院子里的长条石凳上。
他道,「子润,朕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便是娶了你做皇后。朕对不起你,把咱们的女儿嫁到了漠北。」
我把脸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着。听他接着道,「你不知道,朕这一辈子,真的很苦。朕的生母只是一个宫女,哪怕后来太后养了朕,父皇还是不喜欢朕,他不让朕进上书房,又嫌弃朕木讷平庸……」
「后来,朕做了皇帝,可是朕还是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朕怕百姓们受寒受冻,怕他们遭受战乱,朕每日都是批阅奏章到半夜才睡。」
说到此处他竟哀哀的哭了。
「朕也不愿意让女儿嫁给胡人,朕也心疼自己在外受苦受难的儿子,可是朕没有办法,朕没有办法啊!」
我默默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将他抱在怀里,镇定道,「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朕昨儿晚上梦见贵妃了,可是她不愿意瞧我,朕早料到了,怕是到了下边她都不会原谅我的。」
「朕还梦见了母后,母后没有说话,只是像小时候那般心疼的摸了摸我的脸。」
他仿佛有些冷,将头埋在我怀里抱着我的胳膊低低的唤着,「子润,子润……」
我流着泪叫他的名字,我说,延铭,郑延铭,你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别留下我一个人,我撑不住……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在我耳边呢喃道,「子润,朕累的不行了,让朕睡一会儿,你让朕睡一会儿……」
院儿里春光融融,忽然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寒风吹过来,刮过我干涩的脸庞,吹乱我来不及打理的灰白头发。
我在院子里抱着他凉透的身子不肯撒手。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流泪了但还是小声啜泣着,到后来嚎啕大哭,声泪俱下,哭的肝肠寸断,泪如泉涌。
可是怀里的这个人再也不会听到了。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9
郑焕不信皇帝驾崩了,他进来看着没了生息躺在床上的皇帝,还试图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被我一巴掌打到了地上。
他不惧,也不怒,竟坐在地上痴痴笑起来。
「父皇啊,父皇!你也有今日,儿子还没有来得及找你讨债你便走了,你知道儿子这两年有多痛苦吗?」
「丧子丧妻的绝望父皇您尝过么,也是,父皇您只偏心老四,老四才是您的儿子。」
「您心疼您的儿子,样样给他安排周全,我就不心疼我的儿子么,我的儿子才十六岁啊,被您赶到闵州客死异乡!」
「父皇啊,您怎么就这么偏心……」他趴在地上哀哀的哭着。
半晌,他突然站起来,笑的神色癫狂。「您放心,我会让您的儿子下去陪您的,您不是看重他么,我让他到下头伺候您。」
他话未说完,忽然从外头急急忙忙进来了一个一身铠甲的侍卫道,「殿下,不好了。宋将军和四殿下领着北疆大军已到城外了。」
郑焕发了一会子愣,才道,「你慌什么?城外不是有御林军么,先让他们抵挡一阵。」
那侍卫苦着脸道,「殿下,不止北疆大军,后头还跟着淮北和湖广的驻军,总共有十几万呢,咱们禁卫军只有两万多,加上巡防营和御林军,那也不到五万啊!」
郑焕终于慌了,他看着我道,「怪不得我翻遍了整个乾清宫都找不到兵符,原来父皇老早就把兵符给老四了。」
言罢又看着那个侍卫道,「慌什么?这儿不是还有一个人质么? 来人,请皇后娘娘上城楼。」
我被他们带上城楼的时候,宋将军和郑灿已经领兵攻到了宫门口。
我本想看一看我那八年不见的儿子,奈何我已老眼昏花,只恍见了一个身穿白色铠甲的将军……
郑焕抓着我,对城墙下喊道,「四弟,我给你两条路。」
「一,拿着兵符来换你母亲。」
「二,便踩着你母亲的尸体坐皇位吧!」
我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来了,我本打算自己从城墙上跳下去也好过让灿儿为难,再者,就算把兵符交给郑焕,郑焕也不会让他活着离开京城。
反正皇帝也死了,我活着也没了意思,我原本早就该死的,如今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思及此,忽然从身后飞来一道利箭,竟从郑焕的喉咙穿了过去。
我往后一看,竟是宋襄。
我恍然大悟,宋家的人都去了北疆,却独独留下了宋襄在禁卫军里当一个透明人。
这也是皇帝要留给郑灿的么?
郑焕一死,里头的禁卫军没了主心骨,顿时溃败不堪。
几乎没怎么兵戈交刃,郑灿便带着兵符和圣旨进了皇城,他一步一步登上城楼,跪在我面前道,「儿臣不孝,救驾来迟。」
10
我已经八年没有见过他了。
许是在北疆吃多了风沙,他看着比同龄人年龄大了不少。
我本想问他,为何回来的这样迟,你知不知道你父皇临死是怎样盼着你的。
话一出口却成了,「回来就好。」
身旁的宋将军此时开始宣读圣旨。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今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景效四十一年冬月、立嫡子郑灿,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宋将军念完了圣旨,又道,「今,陛下大行,江山不可一日无主。臣请皇太子即皇帝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效四十一年,冬月,景效皇帝驾崩。
立皇四子郑灿为皇太子,即皇帝位。
次年改元训德。
郑焕只知道盯着皇帝有没有往北疆派人,却忘了盯着旁人。
裕亲王虽说平日里只爱在自己家里吃喝玩乐几乎不怎么理事,可是自从御林军调动的时候他就已经出了京城了。
病中派遣的使者也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
郑焕死了,景妃也疯了,日日抱着她给榕哥儿做的那床百子被的缎面又哭又笑。
我还是让灿儿给了她一个「皇考景妃」的名分。
在她自己宫里好好儿养着。
至于我,我已经老了,什么也做不了了。
郑灿是皇帝一早便属意的储君,我相信他能料理好一切。
因此,我什么也不多问……
11
训德元年 春 三月
「太后,您瞧,这是奴婢刚育出来的兰花,叫蕙兰,这一个叶子能开十来朵呢!」
是我宫里那个会养花儿的宫女,如今这宫里只有她陪着我了。
我把阿扎送到苏府去了,我告诉林漾,替我给她找个好人家。
苏泽和方素白这两年一直在郑灿身边照顾着。
去年她还进宫来看过我,又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要进宫陪着我,我让人把她给撵走了。
太医说我活不长了,我心里挺高兴的。
至少我还能死在我最爱的春日,不用像皇帝一般,死在冰天雪地里。
大概是为着我快不行了,郑灿上回说,他已修了国书到漠北,让阿烁回来看我。
我本想说不用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
我到底是盼着的,盼着死前能见一见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
四月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彻底不行了,不仅不能进食,连粥都喝不下了。
宗亲命妇们已经开始轮流在我的殿外侍奉。
郑灿政务繁忙,但还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守着我,为我换汤喂药。
我看着他伤心不已的脸庞,突然很想跟他说说话,我觉得以后说不着了。
「灿儿,你不要伤心,我如今没什么好遗憾的。我比你父皇多活了三个月,见了你登基做皇帝的样子。等我到了下头也好跟你父皇说,他筹谋了半辈子,就盼着今日。」
「昨儿晚上我突然做了个梦,仿佛是你父皇还在的时候,满宫人都忙忙糟糟的赶着办什么,突然二门上来了个小太监,就跪在那槐花树下回话说,你父皇紧着找我去料理什么事。具体什么事呢,我这会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虽知道自己已然不长久了,可是这会子却觉得脑子又清明了些,因接着同他道。
「我同那小太监说,这程子不行,闺女要回来了,我得见了她再去。那小太监听了,也不理论。只福了福便走了。」
郑灿静静的听着,原本想端着碗要再喂我一口草药的,突然就放下了。
他极力克制,可我还是从他胸膛里的起伏听出了他隐忍的啜泣。
我勉强笑道,「不怕,不怕… 总有这一天的。自你即位,将宫变后的烂摊子收拾的妥妥当当的。母亲真为你骄傲。母亲往后在天上瞧着你,要做个好皇帝啊!」
「可是做个好皇帝太苦了,母亲又心疼你。」
「下辈子,母亲定好好儿替你铺排,不叫你受这样的罪。」
想了想我又道,「算了,下辈子,你还是找你娘去吧,这辈子我占了你做儿子,下辈子也叫她受用受用儿子服侍的好……」
他不再隐忍,握着我的手,低头狠狠啜泣起来。
看着他这样伤心弄的我自己也想哭了,只好道,「你前儿个同漠北那边怎么说的呀,你妹妹到底能回来吗?」
郑灿擦了擦眼泪道,「母亲放心,他们收到信就起身了,这会子怕都过了玉门关了,我晨起还打发人去接应,想来这两日就到了……」
我不语。
良久,我抬头看了看外头忽明忽暗的阳光,虚弱的喘着声气儿
「我真怕见不着她。」
「怕是,真见不着了……」
「见不着了……」
训德元年 太后崩 谥曰文贞皇后 与景效皇帝同葬泰陵。
番外
训德皇帝出身行伍,曾在北疆戍边八年,受封少将军。
深知战乱之疾苦,甫一登基便在北疆设置贸易互市,以期北疆能够长久安定。
在位第二年,开始对朝廷进行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
他早年间在江南管着水利工程,深知百姓疾苦,因此实行改土归流。废除贱籍制度,实行摊丁入亩制。以此减轻百姓负担。
太后临终前跟皇帝说过。生祭死祭不让大操大办铺张浪费。
因此每年皇帝都要挑一个日子,身着常服,轻车简从的上皇陵祭拜先皇和太后。
跟二老念叨念叨如今的世情百态呀,朝廷政令啊,或者什么新鲜见闻。
这一次,宋襄又跟着皇帝来皇陵了。刚出了皇陵不久,皇帝突然看见对面的山上有一座寺庙。
他扭头对宋襄道,「这边儿上什么时候多出个庙来?」
宋襄仔细瞧了瞧才回道,「陛下,这是桐恩寺。是太后娘娘在时修的。说是用来安置无处可去的修行人。听说呀,这里头还供着太后娘娘的金身呢,陛下可要去瞧瞧?」
郑灿看了一会子道,「上去瞧瞧吧,来都来了。」
言罢,带着宋襄朝桐恩寺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