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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魔王之死

牛魔王死了,死在了灵山的一间牛棚里。

致命的伤口是一只牛角留下的,唯一的线索是一只牛角杯。

我奉命彻查,查到了一个天庭和灵山都不愿让人知道的惊天秘密。

这个秘密,让我重温了渐凉的热血,顺便沸腾了另一个热血的少年。

 

01

牛魔王死了,死在了灵山的一间牛棚里。

我至今都记得现场的惨状:两只撑起老牛颜值和气质的威武牛角,一只被拦腰折断,挂在头顶;一只被连根拔起,随意丢弃在一片狼藉的草料上。一对铜铃大的牛眼睛死死盯着远方,手里紧紧握着的赫然是一只光洁的牛角杯。

致命的是胸口的一个大窟窿。有多大?差不多正好是一颗心脏的面积,如同一只小泉眼,不断往外涌出鲜血,欢快又自由。

若不是佛祖要出远门,急着找坐骑,老牛的尸体应该不会发现得这么快。

好歹也曾是地上的妖王,如今又是佛祖的代步,死因总归是要查一查的。

验尸的罗汉斩钉截铁道:「从伤口看,凶器是一只牛角!」

话音刚落,漫天神佛大骇,眼中尽是毋容置疑又不愿相信的震惊。普天之下,能以一角击穿牛魔王的牛,怕是找不出第二头来!

众佛心下了然,纷纷将目光投向如来。佛祖思虑良久,悲悯喃喃道:「阿弥陀佛,牛魔王一心向佛,我佛慈悲,定为他讨回公道!」

佛祖亲自前往天庭讨说法,玉帝顺势将老君推了出来。凌霄宝殿上一场唇枪舌战。

「佛祖所言,不知……可有凭证?」老君一手持拂尘一手捻胡须缓缓问道。

「有佛家亲眼目睹老君座下独角青牛前日偷偷潜入我灵山,时间吻合,此其一;致命伤口乃牛角所致,伤口吻合,此其二;青牛之能取经路上众神佛有目共睹,能力吻合,此其三。佛祖一脸笑意地娓娓道来。

「佛祖仅凭此三点,便想定下我道家一员大将之罪,怕是难以服众。」老君摇头轻声道。

见佛祖与老君左右推搡,相持不下,和事佬玉帝站出来提议:不如选出一位与佛道两家交好的仙家,查明真相,也好给天庭与灵山一个交代。

这个人选,很自然的,落到了我的头上。

想当年,是我亲自将牛魔王擒住送往灵山的。如今他惨遭横祸,我若推脱不理,实属不义,便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02

我决定从牛魔王手中的牛角杯查起。

这只牛角杯,我见过。

那还是妖界大兴、能妖辈出的时代,天庭出动十万天兵敲锣打鼓地缉拿美猴王。72 路妖王齐聚花果山,摆上万人豪华宴,一边打架一边喝酒。手痒痒了,便飞上天干他个十几回合,趁着空档就奔下来吃块肉,再接着干他个几十回合,趁着修整又跑下来喝杯酒。大敌当前,毫无惧意,肆意而为,好不快活。

那日,牛魔王正是拿着这只牛角杯与美猴王结拜的。

念往昔,我只觉惆怅,摩挲着牛角杯光洁的杯壁,仿佛能瞥见当年意气风发的那些人、那些事。当真是……让人怀念呀!

灵山某殿,青灯古佛,梵音阵阵,香烟袅袅。

一干瘦僧人,裹着宽大袈裟,正闭目枯坐。

我轻叹一声,凑上前去,亲切问道:「猴子,你可知……老牛死了?」

「阿弥陀佛。」

见他一副痴呆模样,我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厉喝道:「你这样子,可有半分当年的风采!」

猴子并没有和当年一般,一见面便与我争辩不休。相反,他宛若石像定坐蒲草之上,敲木鱼的手连节奏都不曾有半分错乱。

我不得不收起叙旧的心思,直奔主题,将带着牛魔王血迹的牛角杯轻轻放在了斗战胜佛的面前。

「可认得这杯子?」我学着猴子的语气,淡淡问道。

「认得。」

「老牛近日可来找过你?」

「来过。」

「聊了什么?」

「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何解紧箍。」

「这么多年了,老牛还想着帮红孩儿摘掉紧箍?」

「红孩儿身上的紧箍早摘了。」

「那他为何找你?」

「这你得问他。」

「他已经死了!」面对温吞的斗战胜佛,我再一次破防。

猴子见我急了,也不恼,依旧神色木然地缓缓道:「那箍……我戴了多年,才想明白:摘和解是两码事。」

「去!我不管几码事,就问你到底有没有告诉老牛破解之法?」

「说了,也没说。」

「淦,你是要气死我吗?」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我直接爆了粗口。

「紧箍囚人,并不在箍,而在于人。」

「那你当年那么威风,还……受制于紧箍?」我严重怀疑死猴子在消遣我。

「七宝玲珑塔亦在李天王掌中。」猴子用死气沉沉的语气道。

「你!扯我干嘛!」我几乎恼羞成怒道。

「大道至简,法器所囚的不是人,而是我执。放不下,便解不了。」

「这么说,你当年的执是?」我边自言自语边琢磨,不禁恍然大悟,立刻抢白道:「难道是哪里?那……红孩儿的执念是什么?」

「佛曰,不可说。」

「你!」我气急,正欲破口大骂,突然灵光一闪,半信半疑道:「猴子,你当年的紧箍被观音亲自【摘】去,如今可【解】了?」

「阿弥陀佛。」

望着眼前神采全无、宛若枯木的故人,我心下泛出苦意,早已有了答案。

见斗战胜佛不愿多说,我悄然隐去。

看来只能亲自会会那个传说中被五个紧箍牢牢锁住的善财童子了。

我突然很好奇:不知是怎样的执念,需要用五个紧箍去囚禁。

 

03

紫竹林中,仙气飘飘;莲花池里,锦鲤条条。观音大士的道场,处处透着安静祥和、悲天悯人的气息。

善财童子依旧是一副孩童模样,白皙细嫩的脖颈、双手和双脚之上,各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镯子,正一脸倔强地坐于莲台之上,眼里却是一片茫然失措。

想起牛魔王一家的遭遇,我心戚戚然,忙上前宽解道:「汝父已去,望善财童子节哀顺变。」

想不到,只一句话,便刺痛了高坐莲台之上的童子。只见,他突然狂笑不止,眼中的迷茫瞬间消散,化为滔天的讥讽,嘴里念念有词道:「吾父?吾父!哈哈哈哈……」

立于莲花池边良久,善财童子的笑声才慢慢消停。

我不喜别人在我面前这般莫名其妙地癫狂,奈何任务在身,只得耐着性子开口询问道:「近日,魔王可曾找过你?」

面对询问,刚刚还情绪激动的善财童子,此刻却如同一根木头端坐莲台,无怒无怨无喜无悲。

见他不为所动,我继续试探着问道:「老君座下的独角青牛可曾找过你?」

石火电光之中,见他眉心轻轻一蹙,立马换上一副无可奉告的神情。

我心下了然,不再多问。望着眼前这个明明痛苦异常却假装丝毫不在意的孩童,我知道:牛魔王之死的真相怕就藏在他身上的五个紧箍之中。

只是……囚禁红孩儿的究竟是什么呢?

心下盘算一番,我已有了决断,便准备离去。

临行前,我于莲池之中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一支,又用手里的牛角杯舀了半杯池水,不急不缓地将菡萏插入杯中。然后,朝身后的童子淡淡道:「本太子欲往翠云山,童子不必相送。」

就这样,我带着一杯一菡萏来到翠云山芭蕉洞。

 

04

远远望去,一位饱经风霜的寻常妇人一袭布衣,未施粉黛,一手拿着一把半旧的酒壶,一手摇着一把翠绿的扇子,半倚在洞门之上,对着脚踏风火轮而来的我,粲然一笑道:「三太子,罗刹女等你多时了。」

不待我答话,妇人率先开口道:「当年,我夫君在此甘愿被擒,给足了三太子面子。如今,他已仙去,这份人情……该还了吧。」

说起当日之事,我心有触动,忙还礼道:「请铁扇公主放心,哪吒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查明真相,还魔王一个公道。」

妇人听后,旋即露出讥讽一笑:「真相?公道?哈哈哈……三太子可想好了:真相——罗刹女自会双手奉上;至于这公道……你纵有三头六臂,怕也未必能主持!」

见对方心有疑虑,我不急反笑,朗声道:「公主若不信我,便不会等我。」

被我直接道破,妇人不再伪装,神色瞬间变得落寞,进而真挚地盯着我的双目喃喃道:「见笑了!出事之后,罗刹女思前想后,三千神佛,能让我冒险托付的,也仅有三太子一人而已。」

不待我回应,妇人便用轻摇宝扇示意我在门前院落的石凳就座,她自己则拿起手里的酒壶一边喝一边缓缓道:「世人都道我罗刹女好福气,一家三口皆成正果。却不知,这粉饰的荣耀背后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三太子想要的真相全都在这里,还是……你自己看吧。」

说完,妇人轻轻一挥手中的扇子,我抱着一杯一菡萏竟身临其境地见证了一场人间的悲喜剧。

 

05

天山南麓,古国龟兹,灿若明珠;一草一木,灵性天成,临风潇洒;男女老少,长袖善舞,妙音天籁……上一世,我是西域龟兹国唯一的公主。生得仙姿玉貌,风姿卓绝。

及笄之后,求娶我的王公贵族们都快把皇宫的门槛踏破了。可我自小在宫中见惯了痴情怨念最伤人,早已决心远离红尘,一心只慕佛法。

我日夜苦修,只盼有朝一日能得沐浴佛光,早生极乐。可身为皇家子嗣,爱恨别离全由不得自己。父皇为了家国,迫我出嫁邻国太子,赐我百里红妆。我绝食七日,奄奄一息,终难违命。

新婚当夜,我手刃新郎,并写下血书栽赃嫁祸于太子的死敌——大皇子。邻国顿时内斗不已,元气大伤,对我龟兹已构不成威胁。

我心愿已了,死后成了一只恶鬼。在地狱深处身受酷刑,心却依旧向佛。一次次魂魄被撕裂,又重合,重合又撕裂,我早已分不清自己是生是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已沐浴佛光之下,一切苦痛皆值得。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少个年月,我的机会终于来了:罗刹作为恶鬼皈依了佛门,成为佛家守护神十二天之一。我欣喜若狂,苦求罗刹天,自愿成为罗刹女。这是佛法唯一一次接纳我,也是我离佛……最近的一次。

我满心虔诚,日夜在函谷关的云山雾绕中吟诵经文,长磕久拜。我以为只要我潜心修炼,终有一日能修成正果。却没想到,一心向佛的我在这里最先遇见的不是德高望重的高僧,而是坐着青牛传教的老道。

老道气质超群,仙风道骨;座下的青牛却头长独角,皮肤青黑,其丑无比。许是赶了许久的路,一人一兽看起来风尘仆仆地从我门前经过,求一碗清水解渴。    

我听说佛道本是一家,便予了他些吃的、喝的,还给随行的青牛加了一把草料。却不曾想到:青牛见了我之后,居然思凡了。

仗着老道的地位和修为,青牛对我百般威逼。我一心向佛,情爱之心早在前世便已断绝,自然抵死不从。纠缠间,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大喝:「禽兽!住手!」

我含羞带泪地朝门口一看,只见一只大白牛正气凌然地立于天地间。铁角耸立,口吐黑气,眼放金光,宛若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那一刻,我只觉这人间尚有正气,却不知自己竟会和这头大白牛纠缠几百年。

青牛见好事被扰,老羞成怒地与大白牛扭打在了一起。两牛大战三百回合,依旧难分胜负。最后青牛使出一白森森的圈子,大白牛被瞬间击得鲜血直涌,当场昏厥。

我不愿大白牛因我而死,只能失身于青牛,彻底坏了修行。

完事之后,老道才姗姗来迟。他自知理亏,为了安抚我,将一片昆仑后山太阴之精的叶子赠与了我。还不忘恩威并施地提醒道:「你与佛无缘,此乃芭蕉扇,既可克青牛,亦可保你供奉不断,香火绵延,赛似神仙。」

虽是商量的话语,语气中却尽是压迫之力。我自知法力低微,无力抗争,只能含泪应下,在火焰山定居了下来。

我将老道留下的一颗丹药给大白牛服下,又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小半个月,他才渐渐痊愈。大白牛不知我已失身,日久生情之下执意要娶我为妻。我贪恋他的柔情似水,更害怕这魑魅魍魉横行的世道,只想躲在他坚实的臂弯里做个寻常妇人,相夫教子,恩爱白头。

却不想,一月后,我怀孕了。大白牛开心得像个孩子,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因为……我不确定孩子究竟是谁的。

 

06

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度日如年,本以为可以就这样糊涂地过下去。却没想到,孩子落地那日,青牛再次出现。

他趁大白牛不备,再次用白森森的圈子将他打晕,第一个伸手抱住了我的孩儿。

「哈哈哈……我独角兕大王有儿子啦!」他笑得肆意张扬,一副胜券在握的神色。我强压着内心翻涌的恶心,讥笑道:「你个畜生也配有儿子?这是平天大圣牛魔王的儿子!」

我说得斩钉截铁,却不见青牛面色有丝毫松动。相反,他用比我更加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道:「记住,这是我独角兕大王的独子!今日我儿诞辰,作为父王,我特求老君赐了三昧真火,此技只有夫人手上的芭蕉扇可克,他日我儿必将称王称霸。哈哈哈……」

说完,只见一道红光从青牛的独角之中直接导入我刚出生孩儿的眼中。那一刻,我在他眼里看见了滔天烈火,宛若神童降世。

这样的绝技他人求之不得,我却无福消受。青牛走后,我便知:这孩子多半是他的没错了。想来那老君道行高深莫测,绝不会让青牛认错血脉,更不会稀里糊涂便赐这绝技三昧真火。

知道真相的我,整日忧心忡忡,宛若抱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巨雷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煎熬着过了百年。

我儿百岁生辰那天清晨,朝霞漫天,金光一片。

我为他穿上亲手缝制的盘龙纹饰锦绣战袍,夫君牛魔王送了他一杆丈八火尖枪。他一身戎装,满目富贵,对长枪更是爱不释手,忍不住想要拿出去跟一众玩伴炫耀一番。

我慈爱地笑着,只叮嘱他,莫要惹事,早点回家。却不想,只小半日,他便哭哭啼啼地跑了回来。

一进门,便似受了百般委屈般扑倒在我怀里,奶声奶气地泣道:「娘亲,我是父王的孩儿,对吗?」

我心下一沉,嘴上却说不出任何回答的话,只能用手摩挲着怀里的小脑袋,轻拍着哄道:「我的红孩儿,玩累了就在娘亲怀里睡会儿吧。」

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声如树叶微叹,嘴角微扬,宛若弯月。

那日过后,很长一段时间红孩儿都不再提此事,我为此大松一口气。

可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只记得那日火焰山极难得地下了场泼火雨,空气空灵地能敲出脆响。

我儿于这天在火焰山上无师自通地领悟了一出生便已藏于他体内的绝技——三昧真火。功成那一刻,火焰山浓烟滚滚,刚刚散落于空中的雨滴被瞬间蒸发,一时间,宛若三伏天降临。

红孩儿以为自己神通天成,大喜过望,忍不住又欲寻众人炫技一番。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连忙阻拦,才困他于洞府之中,便被古灵精怪的小滑头轻松逃脱,只留给我一个得逞后的灿烂鬼脸。

我诚惶诚恐地在洞府前徘徊,等候,再徘徊。

果然,大半日后,他脸色阴沉地回来了。

我心下了然,脸上却依然强装镇定,还未曾开口,却见他对着夫君的避水金精兽张嘴就是一喷。洞府内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四射。我想都没想,赶紧取出芭蕉扇,对着火势轻轻一扇。火灭了,我儿却瞬间点着了!

他死死盯着我手上的芭蕉扇,一脸不可思议地对我怒吼道:「给我!」

我自知逃不过去,便认命地递了过去。他拿着芭蕉扇瞧了半天,转而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吾父究竟是谁?」

再次面对这个问题,我依然没有回答的勇气,只能一边摇头一边流泪不语。

见我这般模样,他心下了然,咬牙切齿道:「前些年,他们说娘亲的芭蕉扇与老君的芭蕉扇同出一树,一阴一阳,乃夫妻扇。孩儿还与他们争辩,芭蕉扇乃我家传至宝,他老君有得,我家怎就不能有!今日,他们又说,我这三昧真火乃老君的六丁神火所化,此乃父子火。孩儿仍旧与他们据理力争,这火乃我自悟所得,怎就成了父传子承?纵使他们百般猜疑,笑我认不清生父,我心里还是信娘亲的!可……此刻娘亲让我如何信你!」

我知红孩儿想岔了,却无从辩解,只能泪如泉涌地如根木头般立在原地。

「娘亲可知,我刚刚才和他们打赌,赌我这三昧真火乃自悟自创,赌你对此一无所知!不知其来源,更不知其克法。可娘亲刚刚情急之下,不仅轻易灭了我这绝技,用的还是我家传至宝芭蕉扇!我的好娘亲呀,你要瞒我到何时!」

我儿聪慧,分析地滴水不漏,我辩无可辩,只能默然流泪。一抬眼,正好看到门口闻声赶来的夫君牛魔王。他怒目圆睁,神色痴呆,仿佛瞬间化为一尊石像。堂堂西贺牛洲平天大圣如同被人掐住了喉管,一言不发。眼神由愤怒到震惊再到黯然,最后只垂眸,竟落下一行泪来。

翌日,我儿红孩儿便离家出走了。同时出走的,还有我的夫君牛魔王。

后来我才知道,我儿去了号山枯松涧火云洞做了圣婴大王。而我的夫君则住进了积雷山摩云洞,做了万岁狐王的上门女婿。

想来可笑:前世我一心向佛,将轻易到手的红尘情爱自行了断,却仍然得不到佛祖超度;这一世我弃佛入世,将苦苦修来的半世情缘紧握不放,却还是得不到世俗圆满。

也罢,一切罪孽皆因我而起,这结局原是我自己种下的,怨不得旁人。

心如死灰的我也离开了,一个人搬去了翠云山芭蕉洞,孤独度日。

 

07

春去冬来,冬去春来。贞观十六年,秋尽冬初,翠云山下了当年的第一场雪。到处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念及我儿最爱喝初雪泡的清茶,我一个人在雪地里收集了很多纯洁的雪。

我与孩儿已有百余年未见,我寻思以送雪的名义,去偷偷瞧上一眼也是好的。

可当我跋山涉水到达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时,看到的却是我儿被观音收走时落寞又不甘的背影。记忆中,红孩儿一向威风飒爽,神采飞扬,何时如此刻般如丧家之犬被满身锁命紧箍牢牢拴住?

传闻,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只因头顶被戴上一个紧箍便不得不听命于凡人唐僧。我儿身上可是足足被套了五个呀!

这哪里是修成正果,这分明就是画地为牢!我心痛到恨不得自己替他承受,却不知如何才能救他出苦海。

观音乃佛门中人,法力高强。我所识众人中,除非老君亲自出手,不然无人能解。可……老君……偏偏是我最不想去求之人!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盘算着如何才能请老君出手,却没想到,走着走着竟迷路了。许是天意如此,我竟跌跌撞撞来到了金兜山。在这里,我遇见了此生不愿再见的畜生——青牛。

原来,他早已下凡占山为王,做了真正的独角兕大王。

我怕他对我不利,连忙拿出芭蕉扇防身。他却望着我来的方向和哭红的双目,狡猾地奸邪一笑:「嘿嘿嘿……夫人可是正为我们孩儿的事伤心?到此处……莫不是有求于你的真夫君?」

我听得面红耳赤,扬起芭蕉扇便破口大骂道:「禽兽!再不滚我就扇死你!」

「夫人且慢!红孩儿的事,请听我慢慢道来。」

我一心想搞清楚自己的孩儿到底经历了什么,也顾不得撕烂他的嘴,只停了手上的动作,默许他道出原委。却没想到,一开口青牛便道:「红孩儿能入佛门,成为善财童子,乃是老君与观音亲自定下的善果。夫人莫要妇人之见,此乃大喜,不必悲伤。」

我气得浑身发抖,对他撕心裂肺吼道:「五个紧箍画地为牢的善果,你要吗?」

见我面目含恨,青牛叹了口气,软声道:「我儿得了正果,为父原也欢喜,只是连老君都未曾料到观音会如此心狠……竟以数个索命紧箍强加于我百岁小儿身上!我看……老君也是被她算计了!」

「蠢材!那老道只是在拿我儿还佛家人情!佛道相争,与我儿何干?」我心痛到难以自持,只能对着青牛怒问,发泄心中的苦闷。

「可……我儿原本便是老君为你我定下的因果!」青牛忍不住抢白道。

「你说什么?当年……都是你们算计好的?」我震惊地大声吼道,却只觉得胸口痛到发狂。

「当年老君函谷关化弗,一路点化妖魔鬼怪无数,也算是为道家大业留下善果。」青牛说的诚恳,我却只觉怒火中烧。

「哼!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欺世盗名!妖魔鬼怪虽低微,可他们皆有自己的修行之路,你们横插一手,不过想留下把柄,日后好做棋子,供尔等驱使而已!」

「可……能为道家效力,也是一种正果呀!」青牛反驳道。

「去你的正果!」我实在气急,正欲拿起芭蕉扇将青牛扇走了事,下一秒,却又被他掐住了死穴。

「夫人住手!为夫此次下凡,乃是奉了老君之命在此地等候取经人,助佛祖完成大业的。夫人若一意孤行,到时候佛祖怪罪,遭殃的可就是……已是佛门中人的红孩儿了!」

一听到会伤及孩儿,我顿时泄了气,只能满眼含恨地盯着青牛。

青牛见我几近癫狂,一边偷瞄我一眼一边吞吞吐吐道:「为夫……有一法,或许……可能……助夫人达成心愿……」

我一听我儿有救,猛地抓起青牛的肩膀,边摇边吼道:「快说!」

「我儿已皈依佛门,老君即使有心,也鞭长莫及。夫人若真想救他于水火,可求观音一试。」

闻言,我不再多说,转身直奔南海而去。

普陀山,紫竹林。云雾缭绕,紫竹翩翩,金莲朵朵。

莲花宝座上有一出尘神女,雍容富贵,手托一个净白宝瓶,瓶内插着一枝清丽出尘的垂杨柳。其后左右,有一男一女两童子乖巧而立,面无神色。左首男童正是我儿红孩儿!

看到我的刹那,他眼神微亮,忽而……又暗了下去。

「久闻观音大士普度众生,罗刹女自愿代儿受过,望大士成全。」

我拿出三百年前那颗初心,虔诚跪地叩拜,只求观音能稍稍减轻我儿的苦痛。

高高在上的观音一边掐指巧算一边喃喃道:「九九八十一难,尚不足数。既如此……罗刹女,你可愿帮我佛一个小忙?」

「若能代儿受过,罗刹女义不容辞。」我感恩戴德地一边领命一边叩谢不止。

「念你舐犊情深……便许你在火焰山为西行的取经人添上一难吧。此难一成,我自当摘去善财童子的紧箍,再许你我佛正果,你母子二人也好在灵山团聚。」

听到许诺,我面上大喜,伏地叩拜良久,口中念念有词:「多谢观音大士成全!」心下却疑窦丛生,我自知人微言轻定,定求不来这般恩典,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就这样,我心有戚戚然,神色慌乱地回了翠云山。

一进芭蕉洞,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便映入眼帘。竟是一百多年未见的大白牛!我两眼一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他转身瞧见,立刻朝我快步走来,刚想张开双臂,又无声放下。

我怕他尴尬,连忙偷偷擦拭,对他强颜欢笑道:「你……都知道了。」

「嗯……」大白牛沉重地应了声,算是回答。

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好在他又开口问道:「你……去南海……可找到解法?」

「嗯!观音……」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刚开口便觉不妥,将下面的话生生咽下。南海一行,我隐约明白:红孩儿遭此大难绝非偶然,背后的阴谋算计、派系角逐可能比我能想到的更加复杂。

我儿何其不幸,竟被选中……成为佛道相争的工具人。既如此……阴谋诡计也好,刀山火海也罢,便由我一人入局替他分担吧。

这一世,我欠大白牛实在太多。如今他有玉面狐狸这个富可敌国的美妾在侧,自当享受他的快活人生,我何苦告诉他真相,让他凭添烦恼,甚至……白白牺牲性命呢。

打定主意之后,我对大白牛笑言道:「观音大士慈悲为怀,念我舐犊情深,许我不日便成正果,好与我们的……好与红孩儿在灵山团聚。」

大白牛若有所思地听完了我的话,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轻声道:「如此……甚好。」

我目送着大白牛离去,将最深情的注目留给了我最爱的他……的背影。

我想……这应该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他。而我只希望别后余生,他能平安、快乐、自由地活着。

 

08

贞观十八年的寒露来得比以往要早些。近黄昏时,便听见洞口传来急促又热情的叫唤声:「牛大哥,开门!开门!」

我知,观音所说的一难来了。我深知这场戏背后暗流涌动,一旦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按照拿到的剧本,精准地死扣每一个戏点,唯一算漏的是我的夫君牛魔王……给自己加戏了。

他虽不知我到底在做什么,但他深知我救子心切,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救下红孩儿。所以……这个大笨牛,他也心甘情愿地加入了。

那一天,炎炎火焰山,被漫天神佛四面围绕。四大金刚、金头揭谛、六甲六丁、护教伽蓝、哪吒三太子、托塔李天王、巨灵神将、护卫神兵……息数出动,布下天罗地网,只为擒拿我夫牛魔王。

那一战,杀得云迷世界,雾罩乾坤。夫君终究寡不敌众,负伤被擒。

我以为自己如此拼命表忠心,甚至无意中还拉了七大圣之首的牛魔王下水,佛祖定不会食言。但我没想到是:出家人的确不打诳语,但他们……善辩!

三借芭蕉扇之后,观音如约现身了。

「罗刹女,你可知罪!」一见面便给我当头棒喝,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罗刹女不知!」我赌气反抗道。

「大胆罗刹女!当日紫竹林一叙,你故意欺瞒我佛,将三百年前与道家老君之坐骑独角青牛有染一事隐去不表,又拿老君宝扇在人间私设香火,无视我佛,此乃禅心不定,佛心不坚,不能得正果!然……我佛慈悲,念你今日于我佛有功,佛祖自当信守承诺,摘去善财童子两个紧箍,你且放心离去吧。」

「这……」我大骇,却不知如何反驳,只能伏地叩拜,一个劲地叩头哀求道:「望观音大士成全!」

却见观音广袖一挥,厉声道:「不必多言。」

我知已无退路,心下一横,厉声大喝道:「罢了……这能言善辩的佛家正果,我罗刹女自是高攀不上!只是为何只摘去我儿两个紧箍?」

「红孩儿血统混乱,妖性缠身,加上本性凶恶,手上亦沾满鲜血,索命紧箍自然不可全部摘除!我佛答应摘去两个已是格外开恩,尔切勿再生贪念!」

观音威严霸气的声音从天而降,压制的我毫无招架之力。我心有不甘,却无计可施,正要认命,却突然听见平地一声惊天怒吼道:「若再加上本王呢?」

「不要!」我望着满身伤痕的大白牛突然站立起来,指天怒问,便知道他要干什么,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平天大圣想要做的事,我拦不住!

此情此景,我完全措手不及。却见高高在上的观音已然露出「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神色,浅笑道:「牛魔王别来无恙呀!」

「本王自请皈依佛门,引我儿红孩儿入正途,望我佛成全。」

巍然屹立于天地间的大白牛对着观音重重一跪,我的世界瞬间崩塌。

「牛魔王舐犊之情感天动地,善财童子有此慈父,必能改邪归正,一心向佛。既如此……紧箍便已无用武之地,就都摘了吧。不过……这紧箍早已与善财童子心中执念相连,执念不解,这囚禁便还在。放下我执,方得自在,阿弥陀佛。」

听到这里,我再一次对佛家的善辩刮目相看!想不到,我折腾一番,不仅救不了我儿,还搭进去了我的夫君。到最后,什么都改变不了。

面对这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的算计,我不禁气得喷出一大口血来,可一切已尘埃落地,再多挣扎亦于事无补。

就这样,我的夫与我的儿终于在灵山宝殿上团聚了,可他们……也彻底沦为了笼中之物。不知道当他们神采全无的四目相对时,想到的会是什么?是火焰山上我们一家三口平安喜乐的百年,还是号山、积雷山、翠云山遥遥相望的百年?他们又会如何回忆我……这个不人不妖不仙不鬼的罗刹女。

我曾一心向佛,奈何佛不渡我!我苦修近千年,始终坚信:佛渡有缘人。

一百年后,当我一个人在龟兹国城墙头喝闷酒时,无意中听见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一刻,我笑了。也悟了。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提着屠刀来到灵山,本想直奔雷音寺,在正殿之上以死换一场与如来开诚布公的谈话。即使是死,也要将我们一家三口几百年来的遭遇公之于众。

可我终究没能抵抗住「死前再见我儿一面」的冲动,偷偷跑去了紫竹林。

却不想,正好撞见了独角青牛与我儿的谈话。

「再过几日便是我儿诞辰,为父又来送丹药了。」

「滚!」

「百年来,老君每年都会赐丹药,这份荣宠可不是谁都有的,我儿应心存感激才是。」

「无耻!」我终于听不下去了,冲出来对着青牛怒吼道。

见我发狂,青牛亦怕被暴露,一溜烟地跑了。

我含泪想要最后看一眼日思夜想的孩儿,却只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

我闭目垂泪,心下一横,直奔雷音寺而去。

还没冲进去,一眼便看到了被栓在寺外石柱之上的大白牛。他低垂着双目,鼻环上的绳索格外刺眼,我心中一痛。

与我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我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讶,还有一丝难堪。他见我一脸怒气,又提刀相向,顿时明了。顾不得许多,着急地好言劝道:「佛家善辩,夫人心中所想,怕是不能如愿。为夫筹谋多年,已有主张,夫人请速速离去,莫要被人发觉。待为夫布局周全,再助我一臂之力,可好?」

一声「夫人」,我早已泪如泉涌。几百年了,我终于等来了大白牛再次与我夫妻相称。我欣喜若狂,对他的话自然也是言听计从。

回来后,我悲喜交加,又坐立难安。不过三日,便听到大白牛已故的消息。

我悲痛欲绝,想不到当日匆匆一面,竟是永别。我恨不得立刻随他而去,可想到他最后的嘱托,又打起精神,尽力布置,静候可托付之人。

好在,我终于等到了。

 

09

故事讲到这里,便中断了。我恍若大梦初醒,直到看见身边早已见底的酒壶和嘴角渗出褐色鲜血的妇人,才明白:酒中有毒。

和牛魔王一样,铁扇公主临终前手里同样紧紧握着一样东西——那把传说中的芭蕉扇。扇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哪吒三太子亲启。

我亲历了牛魔王一家百年的遭遇,心中早已五味杂陈。再次站到熟悉的地方,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回想当年,正是在此处:牛魔王被我父托塔李天王用照妖镜照住本象,腾挪不动,无计逃生,我取出风火轮儿挂在老牛的牛角之上,就此擒住。

想到这里,我试着将手中的风火轮儿挂于芭蕉扇之上。

果然,扇子自动开启。扇面上出现的……竟然是一封信。

我将菡萏抱于胸前,细细读着上面的文字。

 

当年一别,已是百年。

综观今日之仙界,一片寂静,宛若死寂。

那些天生反骨的大妖狂魔们在佛道两家的共同算计下,都被驯服了吧。

可罗刹女还记得:当年,三太子削骨还父,割肉还母,敢作敢当,是何等的气魄与担当。故将此扇托付于三太子,助吾儿摆脱执念,冲出樊笼,不胜感激。

罗刹女一家何其不幸,从一开始便被选中,几百年来都摆脱不了棋子的命运,被反复利用,一欺再欺。当年佛法东渡,玉帝为还如来收服猴子的人情,将我夫与我儿作为礼物送给了灵山。归顺佛家后,我儿被囚三寸莲台之上,我夫在佛家胯下讨生活。可即便如此,我儿依然每年都要受到来自天庭的提醒与来自佛家的制衡。

吾儿天资聪慧,机智勇敢,然自幼便困于身世,不得解脱。观音强加于他的五个紧箍其父早已帮他【摘】去,可他执念入心,被困于心魔,旁人束手无策,唯有自救。今我夫妇二人以死明志,求的是吾儿之觉醒。

临终之际,别无他求。唯有几句话想赠予我儿红孩儿,望三太子代为转达。

「三太子有父有母,却可以为了大义削骨割肉,换一身清白;

石猴叔叔无父无母,亦可大闹天宫,成为一代传奇;

牛魔王虽为汝养父,沦为胯下坐骑,亦有与众神佛为敌的勇气!

生于何处不重要,困于何地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成为谁。

望吾儿谨记,早日堪破,复得自由。」

罗刹女拜别!

 

我收起扇子,对着牛角杯里的菡萏轻声唤道:「都看到了,也听见了,如何抉择,就别问对错了,只问……你的心吧。」

我将芭蕉扇、牛角杯和杯里的菡萏一齐放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便回去复命了。

很快,天庭和灵山便传遍了:牛魔王确是独角兕所杀。

随后便听说善财童子离开了莲台,一人一枪杀上了凌霄宝殿。后有佛家罗汉穷追不舍,前有天兵天将围攻堵截,可那百岁小儿却势如破竹,一路杀得豪情万丈。最后,红孩儿当着天庭与灵山的面,斩断了老君座下青牛的独角,然后头也不回地一个人去了号山占山为王。

不久后,号山上便立起了一面血红的旗子,迎风招展,好不神气。

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圣婴大王。

(全文完)

作者:狐尾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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