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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胤都

1

胤都是座花城。

秦时,樱花还只是皇宫内苑才有的花种,但在胤都却种满了全城。

每年三月,各处樱花开得烂漫,幽香艳丽,花繁枝茂,满缀桃粉,映在红墙黑瓦之间,如女子含羞的脸颊,朵朵红晕。

胤都人喜欢樱花,花开时节千姿百态,漫无边际,女孩子会穿着大襟窄袖襦裙出游赏花,个个容颜娇美,如花绽放。

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

若遇到喜欢的男子,她们还会大着胆子相邀,一同吟诗作对,共赏风雅。

胤都民风开放,是座浪漫、美丽、且热闹的城。

可外人不会想到,这样一座鲜艳动人的城,藏着一条地下暗河,无边无际,飞逾万里,覆于洪荒和黑暗之中。

尸水河是黑色的,不发怒的时候悄无声息,水波粼粼,幽暗如墨。

但每隔两年,河魂会震怒一次,他们说是烛阴之子的愤怒,届时河里封印的百余种异妖会受此影响,变得狂躁,有甚者会妄图冲破结界,重返人间。

但都是徒劳之举,慕容昭是胤都祭司,那时我们也称一国祭司为巫祩师,祭司的徒弟们被人称为祩子。

尸水河发怒之前胤都天际会出现无边无际的红云,鲜艳似血,怒火中烧。

镇压尸水河对慕容昭来说极其简单,他身上流淌着慕容氏的血脉,是殷商巫祩后裔,且他能力强大,一道金咒覆于起伏不定的河面,那咆哮如恶鬼的惊涛骇浪会逐渐平息,恢复如常。

尸水河大约两年发怒一次,但又没有具体日子,也就注定了慕容昭永远不可能离开胤都。

慕容氏当然也是有族人的,我师父就有一位嫡系的弟弟,但很遗憾,他们资质平庸,出挑者甚少。

胤王钟离氏一脉,是殷商时期克昏夙商的封地王族。

自胤都建立之日起,钟离氏守城,慕容氏守河,泾渭分明,但又世代联姻,相辅相成。

胤都公主钟离婳,是王室正统血脉,从出生起便注定了要嫁给慕容昭。

我十岁的时候,胤王来司宫与慕容昭商议要事,婳婳躲在胤王宽厚的身子后面,探出头偷偷看他。

慕容昭笑了,唤过我,摸着我的脑袋说:「连姜,带公主去玩吧。」

婳婳很快与我混熟了,她说这次是特意跟着父王过来的,她喜欢慕容昭,想见他。

你看,同样是十岁孩童,她已经有了思慕的人,有了少女心事,而我还只知道趴在司宫所的菜园子里捉蛐蛐,笑得跟傻狗一样。

婳婳说:「父王对我太凶,慕容昭每次看到我都冲我笑,上次还给我秦糖吃。」

我说:「这只蛐蛐是公的,看着个头挺大,战斗力不如母蛐蛐。」

婳婳说:「我好喜欢慕容昭,我想快点长大嫁给他呢。」

我说:「现在的蛐蛐都不太好,牙软,我藏在前殿角落的瓦罐里有只大红蛐蛐,我给它起名『威武将军』,你想不想看看?」

婳婳于是将慕容昭忘之脑后,兴高采烈地和我一起去找蛐蛐了。

我与婳婳后来又见了几次,一起和泥巴摔响,一起爬树摘柳枝,一起玩「采花大盗」的游戏,后来五师兄和七师弟也加入我们,我们就一起玩娶亲游戏。

我是玉郎,婳婳是花娘,我们俩拜天地,婳婳头上戴着花环,看向我的眼神亮晶晶的,有些害羞。

后来婳婳再来司宫,见了慕容昭,开口就问:「我来找我小相公连姜,大人知道他在哪儿吗?」

有关我和婳婳,以及慕容昭的三角恋情就这么传开了。

为此我和婳婳还很苦恼又甜蜜地交谈一次,那年我们十一岁。

我一脸严肃地说:「婳婳,你说清楚,你是想做我师母,还是想做我的花娘子。」

「我,我也不知道。」

「你必须选一个,是跟师父好,还是跟我好?」

婳婳捂着脸,十分难过:「连姜,你别逼我了,你知道的,我是胤都公主,注定要嫁给慕容昭的。」

我也十分难过:「好,我祝福你们,反正我是抢不过师父的。」

婳婳扑到我怀里哭:「连姜,我爱的是你,真的是你。」

后来,我们俩商量一起私奔,浪迹天涯。

婳婳偷了她父王的通关路引,我偷了师父的金叶子。

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连王宫的门都没逃出去,我也没能走出司宫,被我师父慕容昭拎小狗一样拎回去了。

我和婳婳就这么被拆散了,我难过了许久,对我五师兄说:「师父夺我所爱,此仇不共戴天!」

五师兄很同情我。

第二天慕容昭给了我一大把秦糖,我吃完以后,别别扭扭地说:「师父,我原谅你了,我与婳婳虽然情投意合,但注定是没有结果,她今生只能是我师母,但愿下辈子我和她还能在一起。」

慕容昭摸了摸我的头,笑得合不拢嘴。

婳婳长到十三岁时,已经有了倾城之貌,胤王室对她教导严厉,她因而知书达理,温婉大方。

钟离氏公主及笄那年,胤都王室安排了砀山封典。

吉日出行,登高祭天,来回需十日。

慕容氏去了很多人,祭典由我大师兄主持,我的其余师兄师弟都去了,我本来也高高兴兴地收拾了行李,结果都要上马车了,我师父慕容昭勾了勾手指头,将我拎下来了。

后来他们都走了,马车消失不见,我还站在门外,十分幽怨。

我说:「为什么到了出发的时候才告诉我不准我去!」

他说:「啊?没人告诉你吗,外室女不得参加王族祭典。」

我都要被气哭了,我欢欢喜喜地收拾了好几天的行李,还时不时跑去问他,山上冷不冷?需要多带件衣服吗?我走之后麻烦师父照顾下我的老猫豆子……

他一直都是似笑非笑地看我,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山上不冷,衣服多带一件也好,放心我会照顾你的猫。

结果在这节骨眼上等着杀人诛心。

我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跺跺脚扭头就走,天知道我多想参加这次出行。

我又三天没有理他,满脑子都是我的师兄弟们在山上跑啊跳啊,跟猴一样,好不自在。

第四天,慕容昭来到我屋里,我赌气地趴在床上不理他。

他说:「小家伙现在脾气这么大了。」

我纠正他:「我都十五了,晓得男女之分了,不是小家伙。」

关于我懂的「我跟他们不一样」这件事,还要归功于我的二师兄。

去年柳公差人押来一只赤眼朱妖,封入尸水河那日,师兄师弟们都去了。

我因身上来了癸水没去,结果发现我的二师兄也没去,我问他为何不去,他说肚子疼。

他当时气色不好,我了然地「哦」了一声,然后拍了拍他的肩:「我懂的。」

然后我体贴地去帮他煮了碗姜茶。

我说:「喝吧,喝了就不痛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二师兄说:「这什么鬼东西?不喝,喝了只怕拉得更厉害。」

然后我们俩各自沉思了对方的话一秒,我试探性地问他:「你不是来癸水?」

他的脸黑了:「男人怎么会来癸水。」

那天晚上,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也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件事,女孩青春期总是有各种变化,遇到不懂的我就去问慕容昭。

「师父,我觉得我最近吃胖了,但是我的肉都长胸脯上了。」

慕容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轻咳一声,白玉面颊点点红晕,半天说了两字——

「挺好。」

他一说挺好,我立刻开心地去拉他的手:「真的挺好,特别有弹性,软软的,你摸摸。」

他那薄玉面颊上的霞色,再次蔓延到了耳根。

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谪仙似的人物,拿着白布条,亲自做示范告诉我怎么束胸,手把手地教,最后又不忘警告我。

「身体部位不可以给任何人看,也不可以给任何人摸……」

我晓得自己跟婳婳一样是个妞的当晚,又去找了他,他终于摸了摸我的头,唇弯成半月弧度,眸光微动,眉梢皆是笑意。

「是啊,我们连姜是姑娘家。」

后来,司宫里几位师兄隐约也是知道我女儿家的身份的,当然师父也晓得他们大抵是知道的。

但因师父不说,大家也都不说。

只是,我的团宠地位更加稳固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师兄们都是先给我,为此八师弟十分不服气,因为跟我抢玉光杯,被我狠揍了一顿。

话题扯远了,师兄师弟们去了祭典后,偌大的司宫,除了几个看门小童,只剩我和慕容昭了。

我赌气说自己不是小家伙,他眉眼含着温柔的笑,伸手去揉我的脑袋,揉了那么一下又放下了手,感叹了句:「是啊,长成大姑娘了。」

那日,他送给我一件颜色鲜艳的大襟窄袖襦裙。

那一年不止是钟离公主的及笄,也是我的及笄。

我还记得那件衣服是芙蓉色的,很漂亮。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穿女装,激动又紧张,慕容昭很认真地为我梳头发。

我幼时长得浓眉大眼,男孩气十足,穿了那芙蓉色的襦裙,添了几分色彩,铜镜里的女子眉眼英气,鼻子秀挺,竟然也是好看的。

慕容昭修长手指抚过我的长发,在我鬓间插入一支海棠花簪。

我难得地羞涩了那么一下,期期艾艾地问他:「师父,好看吗?」

他看着铜镜中的我,眼中波光流转,含着摄人心魄的笑。

他说:「我们连姜,自然是好看的。」

我这一生,活了很久很久,经历了无数朝代更迭,时代变迁,然而在我内心深处,仍旧觉得大秦的大襟窄袖襦裙,是世上最好看的衣服。

那日襦裙之外,他还给我披了狐裘,带我去了尸水河。

宽阔无际的河面,掀起阵阵寒风,黑浪滚滚,我们站在河边,渺小如蝼蚁。

慕容昭从背后为我敛紧了狐裘,他的脸离我很近,近在咫尺。

我微微侧目抬头,看到他干净清晰的轮廓,棱角分明,神情却有些清冷,眉眼幽暗不明。

他望着尸水河,问我:「连姜,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离开胤都?」

我「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不想。」

他愣了下:「为何不想?」

「因为师父在这儿,连姜要永远跟师父在一起。」

慕容昭于是「唔」了一声,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脑袋:「算你有良心。」

我自幼来到他身边,生活安定衣食无忧,从来不知我热爱的胤都,对他来说是枷锁和束缚,是他一直努力想摆脱的桎梏。

我后来才知,其实我是不太了解我师父的。

2

婳婳得知我是女儿身时,笑得花枝乱颤,回想往事,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十岁时,懂得「思慕」一词;我十岁时,懂得「公蛐蛐不如母蛐蛐好」。

她十六岁时,懂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我十六岁时,懂得「卧槽原来我也是个妞」。

她总是比我成熟比我懂事,比我思考得多。

虽然在她面前我像个二傻子一样,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我很喜欢婳婳,她美丽、聪明、善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我对她说:「等你成为我师母了,咱们俩天天好。」

她「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又感觉这样失态的笑影响公主形象,很快神态如常。

但她顿了顿,还是眼睛亮晶晶地说:「连姜,我们要好一辈子。」

婳婳一直是我生命中无与伦比的美丽,我们俩的手握在一起,异常坚定。

直到我的老猫豆子生命走到了尽头,悄悄地离开了我。

那晚为了寻它,我去了胤都王宫与司宫中间的那片宫槐林。

那里有一处废旧的祭祀庙,是从前王室宗族用来祭神的,后来嫌不上档次,又挑好地方重新建了个新的。

我寻猫寻到了这里,听到庙里有动静,还以为是我的豆子在里面,正想进去看看,又觉得声音不对。

那是一对男女交合的喘息声。

我那时不懂人事,只觉得那女子的声音隐忍、克制,像是极其痛苦。

声音隐约有些熟悉,于是我灭了手里的灯笼,借着月光偷偷探出头去。

这一看,令我当头一棒,呆若木鸡。

是婳婳,和她的王叔钟离岄。

二人衣衫不整,婳婳趴在他肩头,神智迷离地叫他:「九王叔,九王叔……」

我握紧了拳头准备冲进去救她。

在此关头慕容昭出现了,捂住了我的嘴将我带了回去。

路上我含着哭腔说:「师父,婳婳被欺负了,你为什么不救她!」

慕容昭当时应该是挺无语的,他跟我解释:「她没有被欺负,她是自愿的。」

我不解:「自愿干嘛,她们在做什么,婳婳叫得那么痛苦。」

他没有回答我,月光之下,我被他背着,趴在他后背看不清他的表情,因而探头到侧面又问:「师父,你说话呀。」

半晌,他含糊地说了一句:「你还小,以后自然会懂的。」

可见,慕容昭虽然养大了我,但是教育方面总是跟不上,当我明白男女差异时,婳婳已经懂得了生命的起源,并且积极地在探索。

虽然这是一桩王室丑闻。

后来我缠着慕容昭问了几次,他都不肯说,于是自己领悟到婳婳是跟钟离岄「好」了,一种愤怒涌上心头,我对慕容昭说:「婳婳这个骗子,说了要一辈子跟我好,就算不跟我好,也要跟师父好,怎么能跟她叔叔好呢。」

又过了一个月,我又有了新的领悟,半夜溜进了慕容昭的寝殿,晃醒了他。

「师父,婳婳这是罔顾人伦道德,背叛了我们。」

慕容昭抚额:「知道了,回去睡吧。」

又过了一个月,我又想到了别的,半夜爬上了慕容昭的床,把他往里面挤。

「师父,婳婳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咱俩好好想想怎么把她夺回来。」

寝殿灯光幽幽,床头案架上的长明灯晃啊晃。

慕容昭被吵醒后,皱眉看我,眼睛漆黑不明,像是隐匿着流淌的暗河,神秘又古怪。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连姜,滚回去。」

那晚我穿着单衣,没有束胸,已然有了女孩子的曼妙身姿,但我浑然不知,也没有看懂他眼中的隐晦。

我觉得他对我态度这么差,应该也是伤心了,毕竟婳婳与他是有婚约的。

我紧挨着他,伸手掖了掖被角:「师父,别难过,婳婳不跟你好,咱们俩好。」

他的睫毛颤了颤,按住我的手腕,制止了我的动作。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像是幽深的漩涡,令人不由得心里一慌。

「连姜,回去。」

「师父,你好奇怪啊,你怎么了?」

慕容昭的异常,让我有些心慌,我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与平日不同,似乎紊乱了些,还有些躁动。

我还看到他的喉结滚动,心慌被好奇取代,作死地伸出手去触碰——

「师父,你这里为什么在动?」

然后,他身子一颤,握着我的手用力了几分,掌心温度灼人。

他哑着嗓子,答非所问地反问我一句:「连姜,你懂什么叫好?」

我迟疑、不解,瞪着眼睛与他对视,又问出了我一直在探究的问题:「师父,你就告诉我吧,婳婳他们到底是怎么好的?」

这个问题,我问了他无数遍,他从不肯说,终于在这晚,下定了决心似的,哑声道:

「你真想知道?」

「想知道。」

「不后悔?」

「不后悔。」

慕容昭颤动的睫毛下,眸子水光潋滟,俊美面上染着霞色,慢慢将我拉到了他面前。

他取下了我的发笄,长发便如瀑布般散落下来。

天旋地转,床头那盏长明灯变得迷离。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探索了生命的起源。

事后,我有些羞涩地问他:「师父,你不是告诉我说不可以给人摸?」

他半敞的衣衫下,肌肤硬朗又漂亮,修长手指插入我的发间:「别人当然不可以,师父除外。」

半晌,我又期期艾艾地捂住了脸:「师父,你好坏。」

他顿了顿,道:「嗯,抱歉连姜,是我心急了些……」

话未说完,我已经咂咂回过味来,异常兴奋地拍了下他的后背:「这么顶好的事你怎么藏着掖着现在才让我知道。」

他被我猛拍地咳了两声,脸有些红,抵着我的额,失笑道:「原谅我,我也是现在才知道这是件顶好的事。」

是的,我的师父三十岁了,还是个身心纯洁的大好青年。

因慕容氏通巫袾之术,清心寡欲,潜心修炼者,普遍长寿,三十岁这个年龄对慕容昭来说,正值青年。

有了经验后,我时常半夜三更偷偷潜入他的寝殿,去找他做「顶好」的事。

慕容昭有次被我扑倒后,面对我的狂热,哭笑不得,扶额长叹:「早知连姜如此勇猛,何苦等到今日。」

我是师父的第六位徒弟,前面有五位师兄,除了我那傻不拉叽的五师兄,其余四位皆是知晓我是女儿身的。

有日清晨,我从师父寝殿出来,刚好被他们几个看到,大家一时都挺尴尬。

大师兄抬头看了眼天:「哎呀,今天日头甚好,忘晒被子了。」

二师兄在地上左顾右盼:「我昨天在这儿丢了半两钱,怎么找不到了呢,肯定是记错了,我回去再找找。」

说完他们俩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施施然走了。

三师兄拍了下脑袋:「大师兄等等我,我昨天尿床了,一起去晒被子啊。」

四师兄笑得十分内涵:「六师弟肯定是又梦魇了,辛苦师父连夜照顾,我去给师父熬十全大补汤。」

最后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五师兄,傻傻地问我:「小六,你这么大了还做噩梦?」

我故作镇定地捶了捶自己的脖子:「别听四师兄瞎说,我没有做噩梦,主要是最近精气神不好,师父的玉床有养元益气之效,在这里睡了一觉,感觉神清气爽,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修为大增,浑身都是劲。」

「师父还肯跟你一起睡?」

他大抵还对幼时我们俩连人带枕头被师父扔出来的经历心有阴影,我冲他神秘一笑:「师父的床只能睡两个人,三个人睡不下,当年我们一起去找他睡觉,他不知道该留谁,所以才会把我们都赶出来。」

说完我就准备走了,结果他拉着我又说:「你今天晚上别去找师父睡觉了,我也想睡一睡师父的床。」

可想而知,当晚五师兄抱着枕头兴高采烈地去了师父寝殿……师父罚他去祭祀台反思一个月,顺便打扫打扫卫生。

五师兄打扫了一个月的祭祀台,快要期满回来的时候,忽有一日大师兄他们又看到我从师父寝殿出来。

那时候大家都见怪不怪了,脸皮也变厚了,我那嘴欠的四师兄内涵道:「呦,六师弟,又去糟蹋师父了?」

然后大师兄他们憋着笑,憋崩了,一个个眼泪都飙出来了。

我一生气,转身又进了寝殿找师父去了。

后来,四师兄接了五师兄的班,打扫了两个月的祭祀台才回来。

3

那年霜降,大秦天官申柳公来了胤都。

他说,落头氏的脑袋又跑了。

我一听这个「又」字,便知是一只令人头疼的妖。

但慕容昭不急,眉头都没皱一下,淡淡地说:「青兕化剑,虽浊气未消,也可斩那妖物魂飞,她如今做不得恶了。」

饶是如此,他又说了句:「缉拿一下吧,总不能置之不理。」

柳公称是:「那妖物自然是不敢露面了,但擒拿不住唯恐将来留下祸端。」

我乖巧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托着腮,嘴里吃着秦糖,甜得冒泡,满心满眼都是慕容昭。

我想起三年前他从尸水河里引出的那头青兕,凶猛强悍的妖兽,嘶鸣间天地欲崩,地动山摇。

而他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细长眉眼染着寒霜,腾空跃于青兕背上。

慕容昭是天之骄子,是慕容氏能力最强大的巫袾师,柳公曾说,他这样的灵力,千年也难得出一个。

正因如此,他自幼被族人寄予厚望,是养在能力最强的巫祩身边的。

但从此之后,没有父母天伦,没有兄友弟恭,薄情寡欲,无牵无挂。

那能力最强的巫袾告诉他,天空,地空,人空,心空,无情无爱,可令他登峰造极,流芳千古。

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正因经历过无爱与无望,他更懂温情可贵,没有像他曾经的师父那样严苛,要求我们绝情寡欲。

他的生身父母对他敬畏又陌生,他会偶尔送去温良的问候,又绝不打扰。

他性子疏离,但骨子里喜欢热闹,是个温柔的人。

他在大殿同柳公议事,一蹙一举,俊美无俦。

他皮肤极白,干净修长的手指也极白,几乎与身上的白衣同色,但又乌发黑目,唇色润红,色彩鲜明。

仙姿淡泊,惊为天人,这就是我的师父——慕容昭。

这个名字在我心里百转千回地念,揉进心扉,融入五脏六腑,开出花儿来。

我吃了很多秦糖,柳公离开的时候笑眯眯地对我说:「连姜,还吃呢,当心牙吃没了。」

他走之后,慕容昭放下长案上的简书,冲我笑道:「过来。」

我立刻眉开眼笑地跑过去,被他抱起,坐在膝上。

我在他怀里,仰头冲他笑,他低头看我,浓墨眼眸映出色彩,柔如春水。

我说:「师父,柳公说我糖吃多了,牙会没了。」

他「唔」了一声,摩挲我的脸,眼眸含笑,低头吻我,索取了残留的香甜。

然后他说:「这样就不会坏牙了。」

我一边捶着他的胸口说:「师父你好坏呀。」

一边又抱紧了他,撅起嘴巴:「我还要亲。」

柳公走后不久,慕容昭与钟离氏解除了婚约。

此举无异于惊涛骇浪,人人都传,钟离公主爱上了慕容昭的徒儿连姜,二人苟且被他发现,于是作废了这桩姻缘。

流言满天飞的时候,我正勾着慕容昭的脖子,阴恻恻地看他:「师父,他们都骂我是狐狸精,臭不要脸,我好惨。」

他说:「唔,真过分,怎么能这么说我们连姜呢。」

我说:「对呀,真过分,我能不能叫上师兄师弟他们,组团骂回去。」

他说:「什么时候去骂,记得叫上我。」

我「噗」地一声笑了,他也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吻了我的额头:「乖,我会很快。」

别误会,不是那种快,我师父其实……不算快。

我之前说过,其实我是不太了解他的,此话不假,慕容昭一直在做一件有些疯狂的大事。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座不周山,相传是人界与天界相连接的地方。

不周山下有个九黎壶,是上古时期蚩尤帝的炼妖壶,可化万物。

我从前是人,什么妖界神界不周山都是离我甚远的事。

我问慕容昭不周山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说他也没有去过,但是二十年前,大秦天官申柳公梦游不周山,醒来后祭姜太公,沿着梦里的路径于大荒之中拖回一只青鼎。

柳公说,那是九黎壶。

看着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鼎,自蚩尤死后也失了神力,但慕容昭向柳公讨了去。

他从成为胤都祭司后,就一直想着做这件事,将九黎壶引化成一册书卷——异妖册。

他要将尸水河的百余种妖怪引渡到异妖册,封印在不周山下。

尸水河存在了近千年,慕容氏与钟离氏守了千年,胤都的百姓也守了千年,没人觉得有任何不妥,因为身受桎梏的不是他们。

守护尸水河和胤都是慕容昭的责任,就像他曾经的师父所说,将来就算是死,也注定了

他要死在胤都。

是胤都困住了他。

守尸水河,镇饕餮锁,娶钟离氏公主,人生被钉死,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要摆脱这束缚。

他想山高水远地走出去,去看看大荒四海的日出日落,看看天际朝云和彩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多久回就多久回,永远地走出胤都,恢复自由。

对于异妖册这种创新想法,胤都王室是拒绝的,毕竟未知因素太多,册子若是封不住妖怪呢?若是逃出去几只呢?若是尸水河魂震怒压不住呢?

每一种未知的风险,他们都不愿承担。

千年以前康回引尸山之水至胤都,随手之举,以烛阴之子怨灵祭河,将胤都作为封妖容器,做完这些,神仙就轻飘飘地走了。

后来姜太公封神,带了一众新晋神仙也轻飘飘地走了。

他们大概都忘了人间还有一条尸水河吧,又或者如灵宝天尊,随手创建一个落头氏,不曾想过后果,又因一句曾许诺不灭,置之不理。

神仙,其实也如这芸芸世间。

什么众生皆苦,四大皆空……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

你若说尸水是康回引来的,康回会说是姜太公让他帮忙的,姜太公会说我没让用烛阴之子祭河呀,少昊说祭河是葆江家人的主意与我无关……然后葆江的家人会说那我们不管,烛阴之子杀了葆江,就得让他付出代价,祭河是轻的。

至于尸水河,大家异口同声——不关我的事,我不管。

开玩笑,那么大一个工程,谁要管,揽上这事就甩不掉了……慕容氏和钟离氏守得不是挺好吗,让他们继续守着吧。

崩盘?等崩盘再说吧,人间天灾是常态,就当冲业绩了。

凡人们,不要想着靠天靠地,要做自己的英雄。

然后,神仙都打哈哈睡觉去了。

慕容昭的想法,自然遭到了钟离氏和慕容氏的集体反对,但好在还有一个人间清醒——申柳公。

钟离氏和慕容氏守得是很好,但改变不了尸水河有隐患的事实。

防患于未然,捉矢于未发,未尝不是件好事。

大秦天官说话分量重,跟秦王沟通后,觉得此法可行。

秦王也许压根不在意,都没听清楚说了什么,随便你们怎么搞,出事了也是出在胤都,自己兜着去吧。

柳公一道盖了章的许可证,慕容昭就开始刻苦钻研。

他很争气,天之骄子,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慕容昭解除与钟离婳的婚约,实则与我无关,就算没有我,他也是要解除的。

柳公来的时候,于天乘之境参观了一下他修撰的册子,条条道道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甚好甚好。

引渡异妖势在必行,有大秦的支持,慕容氏和钟离氏无法拒绝。

一场浩大的拆迁活动即将开始,在开始之前,慕容昭先向胤王提出了解除婚约。

胤王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女儿那点破事,隐约是有耳闻,索性尸水河是要搞搬迁的,届时慕容氏和钟离氏也不必世代联姻了。

胤王室和数万城民其实还是信任慕容昭的,毕竟是超级大学霸。

那时我也信任着他,我对他说:「师父,你忙你的,我这段时间一定好好练习灵咒之术,争取到时候能帮你忙。」

他眼中染了笑意,映着我的影子:「不必,连姜安心吃糖就好。」

我又说:「将来咱们离开胤都,我也得有些本事傍身呀。」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会也没关系。」

慕容昭是桀骜的,自负的,我想起从前与众师兄弟练习起咒引,大家都挨过板子,只有我能力最差,但从来没有被打过。

无论我练得好不好,他都是一句轻飘飘的:「瞧把我们连姜累的,去玩吧。」

从前未曾察觉,如今想来,师父对我真是极其溺爱。

4

他那段时间很忙,连带着我的师兄弟们都很忙,司宫就我一个闲人,我便时常跑去胤王宫找婳婳。

婳婳被胤王禁足了,我猜测与那桩王室丑闻有关。

拿着慕容昭的名帖,我在王宫进出随意,无人阻拦。

婳婳依然是那个眉眼干净美丽的女孩,我们无话不谈。

我问她为何会喜欢钟离岄,她很认真地想了想,对我道:「连姜,你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小时候父王对我很凶,慕容昭给过我一块秦糖,我那时就很想嫁给他了。」

我点了点头,她目光遥遥地望着天际,眉眼恍惚含情:「可是后来,有个人给了我更多的糖。」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糖,婳婳是胤都公主,怎会缺糖吃。

钟离婳是胤宫王后所生,可惜她幼年时,王后就病逝了。

胤王后来又有了很多女人和孩子,对她关心甚少。

用现在的话来说,婳婳是个身份高贵,但极其缺爱的孩子。

我说:「那你也不能跟你的王叔在一起呀。」

婳婳说:「可他是世上最爱我的人呀。」

钟离岄,是胤王最小的一个弟弟,只比婳婳大了七岁,生得眉目清俊,品貌不凡。

用婳婳的话说,他们俩是注定的孽缘。

幼时在王宫,她因母后去世,躲在花丛里哭了一下午,是钟离岄一声不吭地陪着她,给她肩膀依靠。

胤王与她父女感情淡薄,但又对她要求极高,他说:「你是钟离氏正统公主,若想配得上慕容昭,需得是个样样都好的。」

婳婳知道,他们钟离氏,其实是忌惮慕容氏的。

虽说城上归他们管,但慕容氏能力强大,尸水河又是个定时炸弹,那传闻中的饕餮锁更是可怕,除了能力最强的胤都巫祩,若想开启结界,需以钟离氏族人祭锁喂兽。

饕餮锁,是五百年前慕容氏为尸水河加固的一道封印,初次开启时便用了一位钟离氏公主投身祭锁。

两大家族世代联姻,却又相互防备。

婳婳注定要嫁给慕容昭的,慕容昭容颜俊美,天人之姿,她一开始是喜欢的,也是忐忑的。

那时对她很好很好的九王叔钟离岄,经常代替胤王出去外交,有时好多年都不回来。

直到两年前,他回来后就没再走了。

他是那么地喜欢婳婳,他一直都未娶亲,性格沉默冷淡,唯独望向婳婳的眼神,那么炽热和爱慕。

他这些年每每到别国,看到新鲜好玩的都会想到婳婳,在回到胤都见到婳婳的时候,掩不住喜欢,将礼物统统送到她面前。

婳婳说,她在那堆成小山的礼物面前,心动了,但她尚存理智,她仰着脸,装作不知他的心意,笑道:「谢谢九王叔。」

钟离岄的眼神便黯淡下来。

二人都是克制过的,但失败了,最先失控的便是钟离岄。

婳婳尚知礼义廉耻,故意躲着他,可他承受不住相思之苦,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喝了很多很多酒,神志不清地闯到她房内,冰冷的雨滴顺着他的脸落下。

他一身酒气,眉眼阴郁,染了寒冰,不顾婳婳的反抗,强行抱起她。

婳婳颤抖,一遍遍地试图唤醒他:「九王叔,你别这样,我是婳婳呀。」

他捧着她的脸,虔诚地吻她,手在抖,唇也在抖,他眼尾的水痕蹭到婳婳白皙脖颈,冰凉一片,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他埋在她颈间,低声哽咽:「我知道你是婳婳啊,我知道的。」

婳婳身子僵住,愣了,哭了。

他说:「婳婳,别躲着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她的眼泪滴落他的肩头,咬着牙,颤抖着身子,没再反抗,和他一起坠入了深渊。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痛苦也快乐着。

他们在胤王眼皮子底下,不知廉耻,忘却伦理。

疯了一样,婳婳感觉无比快乐。

被胤王发现是因为她要跟钟离岄私奔。

他们的私奔计划远比当年我和婳婳那场缜密,是真的跑了出去,在外面东躲西藏好几日。

原打算踏上往雁门关的路,远走高飞。

可惜,五天后,婳婳自己回来了。

胤王杀了她身边所有的宫女、老嬷,还有一个从小看她长大的奶娘,若她不回来,也会没命。

那奶娘是她母后生前的女婢,最是疼她。

我一直都说,婳婳是个心肠柔软的好孩子。

胤王室掩盖了这桩丑闻,软禁了婳婳,如今慕容昭又解除了婚约,不知婳婳会怎么样。

我问她:「钟离岄呢?」

婳婳说:「我们还没离开胤都,我是趁他睡着之后回来的,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我父王若念手足之情,想必会放过他。」

我觉得不见得,钟离岄与胤王又不是亲兄弟,同父异母罢了,又没有多深的感情。

但我不会说这些,我握着婳婳的手说:「等我师父做完了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可能会离开胤都,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婳婳笑了:「傻瓜,哪有那么好的事呢,钟离氏公主,走不出胤都的。」

她顿了顿,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又道:「可是连姜,我不后悔。」

看吧,婳婳永远比我清醒,比我理智。

我比不上她的成熟,还有她没有的傻气。

后来我把婳婳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慕容昭,在我心里他是本事通天的人,我以为他有办法帮婳婳,可是他说:「她说得对,钟离公主走不出胤都。」

我不解,慕容昭揉了揉我的头:「当年慕容氏提出给尸水河加固一道封印,故而有了饕餮锁,祭锁时用的是一位钟离氏公主,本是慕容氏为了牵制胤都王室才有所为,但也因此埋下了隐患。」

「什么隐患?」

「现如今那饕餮锁,除了我之外,还有一种开启的办法,把钟离王族的人投锁喂兽,可唤醒饕餮。」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不会有人这么做的,惹怒尸水河,是玉石俱焚的下场,而且杀害胤都王室是死罪。」

「这世上最复杂的便是人心,连姜,你还小,你不懂。」

「师父,我还是不信,哪有人盼着天下大乱,妖魔横行的。」

慕容昭叹息一声:「两年前,我在饕餮锁里发现过一具尸骸,死了很久了。」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可是师父,胤都王室并没有人失踪啊。」

「对,所以那具尸骸不是钟离氏的人,没有引出饕餮兽。」

这意味着什么呢?曾经有人尝试开启过饕餮锁,只是用的不是钟离氏的人。

自此,胤都王室戒备森严,钟离岄两年前回到胤都,胤王再也不许他外出。

如今婳婳和钟离岄妄图私奔,两个钟离氏的人,若真的要走,胤王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

我感觉到了森森寒意,慕容昭忍不住笑了,将我拉到了怀里:「别怕,有师父在,饕餮锁只不过是尸水河的一道封印罢了,即便开启了,也只能放出那头饕餮兽,届时擒拿就是了。」

「师父,你们慕容氏,真缺德。」

尸水河那么多道封印,加个饕餮锁也没什么,但用人家钟离氏祭锁就不太道德了,就为了那么一点私心,把人家钟离氏放在外面当靶子。

也不知道五百年前胤王室的人怎么会同意献出一位公主祭锁。

慕容昭弹了下我的脑门:「不许咒骂师祖,他们当时也料想不到今日。」

「哼。」

我揪住他的衣袖,十分不服,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师父,届时饕餮也会封印到异妖册吧,那么饕餮锁就不存在了。」

慕容昭对我的心思昭然若知:「胤王不会放公主离开,毕竟事关王室颜面,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可是婳婳她……」

「连姜,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这是钟离公主选择的路,既走了荆棘丛生之路,便要承受遍体鳞伤之苦,世道如此,无人幸免。」

是啊,师父说的这些,婳婳也是清楚的,他们都懂,而我当时不懂,后来,也是懂了的,但已经太迟了。

异妖册塑封在即,师父说那是件很重要的事,届时柳公也会过来。

他们会闭关十日,十日后时机成熟,便可开始引渡异妖。

我心里长叹,想到不久就可以离开花城胤都,还有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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