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回府马车上,闭眼靠车壁,不知怎的最近总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梦里有人唤我小姐,恍惚间听见那焦急的声音一直在喊「小姐,不好了」。待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得知爹爹今日散步遛鸟时忽然晕倒。
我立即清醒,忙掀帘下车,跑进府直奔爹爹房间。
进内屋看见晏大夫正给爹爹针灸,他一根一根收了针,爹爹的脸色慢慢回过气血。
我同晏大夫来外屋说话,「如何?」
晏大夫神色如常,「小姐放心,暂时无碍。快入冬了,来年开春就不必这样担忧了。」
便是熬过这个冬日他的身体就好调理了?
我如释重负,转首沅儿进来呈上一封信,送信人是个跑得麻溜的小乞丐。
信上字迹是我曾仿的字,约我明日未时元禅寺相见,称知道那夜与受伤黑衣人打斗的黑衣人是谁。
我不由得握了信角,想到王绎的脸,那样雅人深致,在学论会中才辩无双的人会是谁的人么?身上背负着什么任务或是使命,这样的人应该活得不轻松吧。
至少,心中没有那般单纯强烈的信念。那种感觉,甚至有点傻。
翌日天公不作美,我准备出门的时候外头暴风骤雨,雨水如柱顺檐流下,我立在门侧,渐近的竹伞被打得略倾斜。
一路到元禅寺,雨随行慢慢小起来,撑伞下马车,抬首便见雨中佛寺与红枫林,不知佛寺在红枫中,还是红枫于佛寺里。
元禅寺许多京师官员女眷会来,普通百姓也会来,即便今日天儿不好,依旧不断有烧香拜佛的人。
我在大殿虔诚上了一炷香,起身有个小沙弥握佛珠过来,对我道已给我准备好休息禅房,请跟他前去。
不及我肩膀的小沙弥带我走过道道廊后,入目清净后山,秋雨潇潇,状怪瘦山石倘着垂下的红枫树枝,石阶上有凉亭,凉亭里有一墨色袍子的公子。
这样看抬手泰然沏茶的他,楚楚谡谡,如何也该是个清逸翛然的公子。
但他不是,他心中无随意。
我撑了伞独自上凉亭,想约莫这里乃至周围都唯有我二人。
「世子。」
扈齐赫转首,嘴角略有笑意,这笑没有玩味也非寻衅之意,声音一如既往地明朗有压势,「猜到几分?」
我随手把伞支在柱旁,在他对座坐下,「一半。」
扈齐赫笑笑,眼中掠过一瞬真诚,仅仅只是,一瞬间,恢复如常神色,「上次与你说的话,有没有考虑过?」
我浅浅一笑,「世子,我已有婚约。」
扈齐赫随口而接,「他配不上你。」
他的语气闲话寻常,「你与你那十一皇子不是一路人,只是在这京师城中与他们算计,岂不是太没意思了?」
他的目光逐渐凝定,「江家,还有那件事。」一语道破,点到为止。
扈齐赫很清楚,信上内容不足以让我走这一趟。真正的理由其实是——字迹。
大抵来时想过无数可能,可听到他说这句话,我还是觉得有些可笑,憎恨与无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似乎京师城里每一个人都懂这个道理。
我垂眸淡笑,神情平静,「世子想要什么?」
二
扈齐赫低笑一声,「我可以帮你,我眼光这么好,真的就忍心这样拒绝?」
我心中一顿,继而笑了一笑,「世子来京师,弄出这么多事,想必费了不少密探吧,世子得到的消息越多,探子活动便要越频繁,如此,越容易暴露。
探子隐匿不易,世子付出这么大代价,让老臣子觉得,果然只是个只会打战的年轻人。闹出的事其实只要陛下心中有数,就根本无关痛痒,所以世子好像也很顺利。
那么,世子以这些事为遮掩,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的目光同我对了片刻,眸中慢慢带上欣赏与真挚,「真聪明。」
我垂下眼眸,双手松握茶杯取暖,「世子才是,即便我猜出这些,也不知我在世子的计划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好像对世子来说,也是无关痛痒的。」
抬首再次看他的眼睛,轻轻道:「那么今日,世子的目的又达到了么?」
若不是他在我面前表露过别的情绪,在陛下召见之前,我也会以为他只是想借那些事来左右储君人选。
陛下向来多疑又自信,认定了扈齐赫的幼稚,玩不过自己。不过敌国之人,亦是要较量到底,才能真正放心。
扈齐赫眸底的情绪令人辨不清,斟酌不定。他像平常一样笑,坐在此处背有山石枫林,似闲云野鹤,「达到了。」
「澹台小姐担心太师安危,能保他晚年周全。如愿成为皇后,可十一皇子不听话,你还需想办法掣肘他。
当然你也可以当女帝,但是周朝底子已不深厚,谋朝篡位,难以服众,恐怕江山还未易主,这疆土就要被别人趁机抢占了。」
话说着,扈齐赫伸手拿走我手中的茶杯,翻过案上新茶杯慢条斯理地倒小炉中热茶,又将热茶放进我手中。
他起身走到亭沿,负手望着寺顶山林赏雨,「何不,另走一条道。」
杯壁的温度暖在我手心,我思忖须臾,转头看他,见一侍卫模样之人上来为他撑伞。
「我有一惑,望世子解答。」我淡淡道。
扈齐赫停住脚步,正好立在亭外未下石阶。
「淳于渠之事,世子打算如何收场?」
雨又开始下得急,打在亭瓦与他的伞上,他回答了一句,我听得不太真切,好像是,「杀了不划算。」
石阶下湿润的小道有他修长的背影,负着手,进长廊,渐渐消失。
这杯茶凉的时候,雨停了,阳光透过云束照在山石上,雨后的水珠滑到红枫叶尖,一滴一滴坠下。
十五这日,太后命御膳房给每个宫里都送去饺子,除夕夜才自家人围坐一起吃的东西,如今有霖华的事,大家自讳莫如深。
太后是做给陛下看的。
只是此刻宫里有一个人,应当真要念起家人了。
「小姐此举真是一举两得,太后舒心,还让淳于渠真的乞求了陛下,要见哥哥。」沅儿笑道。
我拢了拢披肩,望院子里已落大半黄叶的杏树,这样淳于卓这个麻烦,也算顺顺当当扔回淳于渠身边去了。
三
爹爹卧床休养,朝中很多官员送来药材补品,其中不乏稀罕物。
连陛下,都亲赐了东西。
王绎听闻爹爹卧床养病,更是来过府中好几次,为他熬药,陪他聊天,就算政见不和,爹爹依旧喜欢他。
见爹爹心情慢慢愉悦,我才有心思进宫看太后。
太后暗地里其实不怎么让陛下的太医靠近霖华公主,陛下却也没说什么。
太后宽心不少,拉着我叙了不少体己话。
落日出宫,途径淳于渠住的宫殿,恰遇扈齐赫负手出门,他安闲自在,相视一眼,而后都同没见过几面之人一样。
夜晚用晚膳,爹爹胃口不好,我喂他喝粥,他握住我的手叹气,「这么多年,我以为我一直护着你,其实,是你一直在照顾爹爹。」
爹爹眼中隐隐含老泪,愧疚,心疼,神情复杂。
我心中触动,有点难过,反握住他的手,「爹爹,你说什么呢,我是爹爹的女儿,当然会一直陪在爹爹身边,你还要,开开心心的享度晚年呢。」
爹爹点点头,眼中再有期望与欣慰。
窗外明月当空,我收到消息,手中信纸条沉重,决定等不了北临使团离开了。
既然内政已经开始乱,就无所谓再乱一些。
「小姐,江俨要回来了。」沅儿跪坐我面前,轻轻重复信条中的内容。
我抬手将信放在烛上,看着它被火静静舔舐,火光中看见他曾杀人夫,夺人妻女,谋害过刚上任的大臣,手段阴损,在太学逼看上的女学子与自己欢好。
他是太傅江壑的儿子,自小倚仗家势,纨绔狡猾。
他很聪明。
不,他是一个,
信纸烧到最后一角,我放开手,「一个疯子。」
夜里爹爹忽然发起高热,我焦急地守在他床边,寸步不离,给他换湿冷的巾帕。
终于他烧退下来,我心才安一点点,霎时没了力气,坐在床下,侧头靠床沿。
沅儿端着盆凉水进来备换,小声忧愁道:「小姐,廉小姐请你去将军府。」
「什么事?」我累了。
「小姐忘了,今日是廉小姐的及笄生辰。」
我真的忘了,转首看屋中刻漏,这个时辰应该宾客已散。
「去把晏大夫请来。」
如此我才能放心去将军府。
今夜月色很好,廉乐的小厮带我从后门直接到了廉乐的小院,她坐在闲亭外头,手旁有两个小酒坛,抬头看弯月,摇着脚。
「生辰夜,还一个人喝闷酒?」我走过去,轻柔柔道。
廉乐笑出两个酒窝,「两个人。」
我顺势上台阶,沿亭过去,坐在她身旁,她将其中一坛小酒递给我,并拿着小酒坛碰了碰。
「纭纭,真羡慕你啊,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还是青梅竹马。」她笑意感慨,明明那双灵动的眼睛都是高兴的,语气中不合宜掺杂了些许苦涩无奈。
我猜到几许,是她的婚事,「廉伯父看中谁了?」
她转过来看我一眼,不轻不重,「礼部尚书家的嫡子。」
这个人我知道过,很不错
想了想,我抬首同她一起看月亮,「听闻他们一家挺实诚,那齐家公子,也是个知节守礼的。」
「我也觉得挺好的,可是纭纭,」廉乐看着我,「我还不想嫁人。」
我一时语凝,同她对视,待她再言。
廉乐的目光再次回到夜月与星子,「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还没有看过廊州的山,青州的水,没有坐过南庄的小船,赏过那里的烟雨,对了,洗濯说廊州的山特别好看。」
廉乐的眼中有自由的山河,云心鹤眼。
我思忖几分,玩笑道:「不若我们将那齐家公子拉出来,告诉他,你过两年再来提亲,我过两年再嫁你。」
廉乐笑颜逐开,「那齐家公子啊,得要摸不着头了。」
叹了口气,「其实还是洗濯好,可以一直在我身后,永远不会离开,我最喜欢他了。」
但是暗卫会死,会为主人牺牲。
我摩挲酒坛,「洗濯呢?」
「借给爹爹了。」
廉乐拿着小酒坛再与我碰了碰,笑着喝一口酒。
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一阵惋惜与酸楚,有谁看不出,那个总是洋洋笑意的少年,喜欢自己的主人?
我亦饮了一口酒,天上有云微遮月光,远处幽幽传来钟声,皇城之内禁鸣钟。
若非报丧。
我感觉手中的小酒坛在一声一声中冰凉,心底慌乱逐增,细细留意它的次数。
终于钟声渐小不再响起。
「二十七,」廉乐讶声,「是太后!」
我放下小酒坛,无顾周围往府外跑,太后,太后,为什么会是她,她……怎么会突然薨逝?
四
我赶到宁慈殿的时候,前院已跪满宫人,殿内咽咽哭声。
她也曾真的像祖母一般疼爱过我,纵容过我。
我扶门跑进殿前院子,步子好像再也挪不动,只得慢慢地靠近正殿。
然则,当我进殿后才隐隐感觉,最悲凄的哭声并非在正殿,而是往后。
愈靠近霖华公主的寝殿愈强烈。
一路有跪地俯首颤抖的宫人,我满心疑惑与不安,转道进了霖华公主寝殿,看见伏在床前雍容华贵,满眼泪水悲痛欲绝的老人。
这一刻,我竟有点放下心来——死的是霖华公主。
「皇祖母,您先回去吧。」景瑜跪在她旁边安慰她。
太后抱霖华公主的尸体更紧,「霖华,哀家可怜的女儿,霖华……」
我小跑过去,还未及太后身边,她在哭喊中忽地昏死过去。
宁慈殿才稍稍平静。
霖华公主弥留之际陛下亦在,太后执意为女鸣钟二十七。到底无关陛下利益,他又做回了那个孝顺的儿子,顺太后心意。
见太后晕倒,姑姑与景瑜顿时惊慌,赶忙命人扶太后回正殿休息。
四下宫人垂首忙碌,景瑜与我来到外殿,他压声道:「北临世子已进宫。」
目光相对一眼,我略点头,他快步出殿,这是我同他头一次有默契。
看景瑜几近跑着出殿,我不由得地想,
病逝?忽然病逝?
一个和亲公主,这里面又会藏着几个人的计谋?是否同那次元宵灯会一般,碰巧亦顺了谁的意?
那么陛下,有没有一份?
我蹙眉坐在宁慈殿内,陪姑姑守着太后,心中强烈地觉得其中隐藏之事已经到最重要的地步,霖华公主的死或许是关键。
而我,却未意识到究竟是有几人在促成今夜的局面,里面隐瞒的事是什么?
霖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卧病的?
学论会那段时日……
接着璃娘案子审结,
其间九皇子因战时趁陛下受伤欲加以谋害,在璃娘之事中被禁足,没有动静,没有动静。
秋猎会上扈齐赫提出和亲,
秋猎结束,九皇子解禁,淳于渠被带来京师。
陛下意识到霖华的病蹊跷,亲派太医。
会是谁做的,为什么?
亥时末,景瑜回到宁慈殿,神情难看,与姑姑告退后,我与他回了他寝殿。
屏退左右,景瑜道:「父皇下旨将小姑姑的丧仪按荆国大长公主的仪制来办,想让她就葬在皇陵。扈齐赫,执意要带回小姑姑的尸体。」
「扈齐赫一定要带她的尸体回北临?」
景瑜看了我一眼,点头默认。
我想知道景瑜想法如何,「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
景瑜似不愿意接受,「小姑姑被扈齐赫策反了,她已经是真正的北临人,父皇,窥知了此事。」
霖华公主回来,从始至终都在暗中帮着扈齐赫?那她帮扈齐赫做了什么?
我轻声试探,「太后……也参与其中?」
景瑜拧眉偏头,须臾才道:「不知道。」停顿之后,「皇祖母最疼爱小姑姑。」
我看着他,他闭眼不停揉额,眉间不甚烦躁。
景瑜不愿接受的是谋害霖华公主的凶手,他猜到是谁,谁有可能,可是不愿怀疑的人里面有自己在意的。
——是陛下。
月已半隐正夜空,太后昏睡不醒,我一直到后半夜才出宫,回府的马车驶得很平缓,我摩挲手指,瞻前思后,心中怎么也无法安一点点下来。
现今的结局,也可以是有另一人的目的。
「送信到驿馆,城南河边,我要见世子。」
沅儿楞了片刻,才缓缓答应。
回太师府,我先去到爹爹房间看他,晏大夫撑在案上睡着了,爹爹烧退,熟睡无碍,我方才从后门再出府。
夜晚河边风凉,沅儿抱着件披肩跟出来,忙给我系好。马车停在路旁,树枝条稀疏垂落,我独自往河边走,见那道凌凌身影已然负手立在月色下。
「世子。」我在他身后约莫三步距。
扈齐赫闻声,松手转身,神色讶异却又意料之中,最后停在我身上的目光深邃。
我轻轻道:「有一事,想相求世子。」
他垂眸咂摸那个字,「求?」转身走向河边,抬头望墨林,「为了太后?」
的确有几分是为她,若事实如今夜所见表面。她只是想留住自己女儿的尸体而已。
扈齐赫低首诩笑,「霖华娘娘是北临的娘娘,如今病逝,不将她带回北临安葬,」转过来看我,「我得挨父王的骂啊。」
我会意含笑,低头走近他一步,「因此事与陛下再有分歧,岂非得不偿失?」
凝睇他试探,「世子既然已经下手,何必还要在意一具尸体。」
扈齐赫眼睛里的笑意随吹过的微微凉风消散,停下后再也感受不到。河面一层一层涟漪渐小,最终止如平镜。
他眸色深沉,「我们,果然是一道人。」
我垂下手忍不住笑了一下,侧身闲走,「世子既来赴约,就莫要含糊其辞,糊弄小女子了。」
面对他停步,「听闻北临王对霖华公主并非十分喜爱,希望世子,能够答应。」
霖华公主的死实在蹊跷甚多,今夜的场面太突如其来,明明哪里都很正常,太后伤心,陛下给足体面实际心中无动于衷。
可是就是哪里,很不对劲,似乎是每个人的反应太正常,好像如了所有人的意,怎么会呢?
扈齐赫无辜笑笑,「冤枉,澹台小姐没有糊弄试探在下?」
侧首看了眼四周的夜景,幽幽认真地说:「霖华娘娘我是一定要带回北临的。」
我心里咯了一下,难道事实当真如此?
陛下发现端倪后的确对霖华下了手,扈齐赫却在前动手。陛下以为已如愿除掉霖华,其实不然。
扈齐赫暗中保下了霖华——带走她,才能完成起死回生的把戏。
太后从一开始什么都知道,并且一直在帮霖华,帮霖华相助扈齐赫,那为之交换的是什么?
我唯能想到的——是霖华的自由。
我同扈齐赫对视,少间,浅笑问道:「事情其实有转圜的余地?」
扈齐赫略微勾唇,表情自信。
他几分得意,走近我两步,一边道:「澹台小姐知道了这么多,是不是不太好?」
五
夜风又起,吹过他的衣角,我望着他,觉得有些冷。
「世子却故意让我知道这些,如今试探完了,世子是想把我留到最后。」我说到后句笑了笑。
微抬首看河岸山林,「可是世子,我们,」注视他道:「也不是一路人。」
我虽琢磨不透他,却相信爹爹那句话,即便是他故意说给我听,想让我安心,「世子也有很为难的事吧?」
这是我唯能想到的理由了,尽管仍有破绽之处,他北临内政不稳,他需要一个人帮他。
扈齐赫听到这句话,似起了兴致,唇角携起些许笑意,有一点期待,有一点真心实意。
我猜想,「世子想娶一个能帮自己的世子妃,这个人自然可以从自己人中选,可是世子想要的,并非仅仅家世上的帮助。
世子想要的,是一个能讨论计策,真正说得上心里话的人,至于端庄贤淑,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扈齐赫的语气肯定,有笑意,「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我凝视扈齐赫的眼睛,窥探其中意思,自我第一次见他以来,从未觉得这双眼睛里有丝毫温柔,丝毫急躁,给人最多的感觉便是笑意随和而狠。
他从来都在谋划着什么,至少到现在,没有动过心。
「世子,没有那么看重情爱。」我缓缓道。
这样看来我们好像的确是一道人,可我们之间隔着国家。
扈齐赫垂了眸,回忆着什么事,须臾,侧身对我,顾左右而言他,「曾经有个人,因为一件事,慢慢长成了本不属于她的性格,有人不愿其这样度过余生,想让她回到那件事之前,或者说拥有新的身份,不一样的命途,重新活一遍。」
转首问我,「你觉得有可能吗?」
「世子?」
「别人。」
我话未说完,这一刻觉得他在嘴硬,没有理会他这个问题,并为之感慨叹息。
「世子,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明面上的敌人。」
扈齐赫看着我,那双眼睛灼亮,夜晚的云散,皎皎明月在他身后。
我约莫想到他真正意图。
垂眸平和道:「世子还是再斟酌一番为好,九皇子未必是合适人选,也随时可能与你开战。」
扈齐赫或许暗中在帮九皇子夺帝位,但是直到眼下还未见苗头,是在什么地方藏了最后一刃?
他话中感喟,「事情已经快结束,」同我笑得不以为意,「你们继续争,我不插手。」
夜越来越凉,扈齐赫是什么都不会再说。
「既如此,夜深,就先告辞了。」我微颔首。
走了离他有些远,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刚刚说的那个意思,算不算利用,世子妃?」
我停下脚步,蹙眉侧身,回头看他,他转过来似笑非笑。
想起今夜霖华公主之事,假死这种不慎便会没命的事她都同扈齐赫达成共识做了。
「世子,就是这样蛊惑人心的?」
话完月入夜云,扈齐赫的表情我看不太明晰,只知他负手站在河岸,河面好似起了层层涟漪。
第二日午时未至,霖华公主薨逝的消息传遍京师,扈齐赫趁机与陛下提出,逢国丧,不再有心思娶淳于渠,陛下也答应。
只是就霖华公主安葬之事,还没有争议下来。
晚上我坐在爹爹床边,屋中爹爹的鸟儿啁啾啁啾叫,沅儿急急忙忙跑进屋说淳于渠的宫殿走水了。
淳于渠并未出来,火被扑灭后,里面只有烧焦的尸体。
景瑜坐在自己的殿中知道,什么动静也没有。
六
太后醒转过来,陛下前去探望,不知母子俩说了什么,陛下回御书房就允了扈齐赫将霖华公主的尸体带回北临安葬。
满宫沉寂,一夜之间白绫连挂横梁,宫苑里的人为霖华公主服丧。内侍宫婢私下皆叹陛下果然是个孝子。
我进宫给霖华公主上香,跪了片刻,来到凌轩殿景瑜已经回来。
他身着丧服,清隽眉眼下,多了几分沉郁,让人觉得他本就该是个与世无争的人。
景瑜正伏案写着什么,我慢慢走过去,他停下笔,许是余光瞥见我裙角,他抬首看我。
这瞬间,下意识收折信纸。
「世子主动解除和亲,这件事是不是还有后续,我并不在意。」我事不关己道。
景瑜的神情淡漠,「她对你而言,到底是个威胁。」
他亦学会了尽所能地保护一个人,火烧淳于渠的住处,偷偷将她藏起来。
我笑了一笑,「殿下就不要让她成为我的威胁呀。」补充地说:「感情是一时的,权势才是真的。我们,各取所需。」
我知道他日后为帝,定想要自己喜欢的女人为后。
可是得到什么,总要失去点什么。
景瑜的目光这才平和下来,垂眸慢慢悠悠折信,「江俨要回来了,你应该知道吧。」
这些年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景瑜的语气显然加重,「是父皇召他回来的。」
我不知该感慨还是怫郁,「陛下打了九皇子一巴掌,还是要给他点甜头。」
九皇子战后回来太安分收敛,约莫是他的谋臣太傅教的。没承想,陛下将太傅被贬在外的儿子召回了京师。
给了个天大的恩典。
这会让九皇子怎样想,顾念父子之情,忘了九皇子曾欲杀君弑父的事?
景瑜抬眼,收起信纸,眸中目光明锐,应当同我想到一样的事。
既然回来了,就杀了吧。
而我同江俨的恩怨,其实需从十三年前算起,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我要亲手杀了他。
霖华公主的棺椁将在宫中停七日,七日后由北临使团带回北临下葬。
景瑜每日都会去霖华公主的灵前跪上几个时辰,伤心疾首,他的这个小姑姑也只比他大了两岁。
抱过幼时的他,带他偷偷出宫游玩过,给他画过风筝,也曾教他骑过马。
关上所有的窗,夜晚屋里的烛火平静安稳,沅儿端来炭盆,给屋中添上暖气。
我坐在软垫,看眼前炭火烧得愈来愈旺,江俨,主谋,疯子,这个疯子……扈齐赫又知道多少?他同谁私下有勾结,威胁着谁?
一杯热茶被递到我面前,我习惯地抬手接了茶杯。
「沅儿。」
「怎么了小姐?」她忙过来,跪坐我身侧。
我回过神,不知道自己怎么唤了她名字,淡淡地说了声没事。
大抵是屋中太暖和了,我实在太怕冷。
翌日太后身子将好一点,就不顾劝阻下床,坐在霖华公主棺椁前,缄默地给她烧纸,满殿缟素,悲悲戚戚,我小心看太后,看她后侧苍倦面容。
她所交换的是不影响陛下大局的事,还是国?她心里恨陛下么?一个是晚年怀上,自己捧在掌心给予所有宠爱的女儿,一个是自己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
在先帝那个腥风血雨的后宫,她装疯卖傻躲到行宫,用血养活的儿子。
「太后娘娘。」
我一怔,抬头看身侧声音主人。
扈齐赫简单地行北临礼,放下手。我起身,颔了颔首。
只见跪坐的太后撑软垫欲起来,我忙弯腰扶她,她转过来看扈齐赫一眼,须臾,缓缓把手中纸钱放到我手上。
一言不发,走出殿室。
我不由得握了握手里的纸,揣摩太后意思。扈齐赫自取了三炷香点燃,认真地祭拜霖华公主。
我放下纸钱,此刻还是离开为好。
「回来。」
才走了没几步,被扈齐赫喊住。
六
太后出殿的时候,宫人皆默默跟了出去。
扈齐赫负手走到我前头来,思索地打量我,「今日怎么变蠢了?」
我……
知不知道这是皇宫?他一定是想害我。
「世子,莫要玩弄臣女。」我低下声来委屈。
扈齐赫靠近我两步,倾身小声说:「你知不知道那天夜晚你说话的那个语气,若是在北临,本世子一定会杀了你。」话尾严肃不是在吓唬。
我侧目对他狠戾神情。
扈齐赫现在是觉得我晓得的太多,后悔了?
「殿下现在也可以杀臣女。」我漫不经心,破罐子破摔,「没有了臣女,十一殿下也就没了,一举两得,事半功倍呀。」
扈齐赫逡巡我一遍,真心地笑了一下。
他走向霖华公主的棺椁,低首眸底思忖,在棺椁侧伸手抚摸棺沿,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语气平静无澜,「澹台纭,有时候想要你,却更想杀你。」
这句话轻飘飘入我耳中,霎地令我手心冰凉。
扈齐赫身着玄色衣袍,略微垂下眼眸,手指终停在棺沿上。
我凝视他,心仿佛被什么揪紧,难受、憎恨、不甘,到底为什么?
他背过手转身,对我复而一笑,眸中随和,甚至有一丝和煦,「当真了?」
我垂眸,想逃离,害怕被不了解的人看透,害怕做了别人的棋子。
明明三日后,他就要离京了,终于……要走了。
许久许久,不知是怎么出的宫。
回府,我心绪不宁地踏进屋,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交谈,一声色喜悦,一惜字如金。
后屋檐下,银挂铃在清风里轻轻作响,条纸微摇,侧立两身影,姑娘与暗卫。
惜字如金的暗卫应当是听见有人进来,立即转过身,见我,持剑恭敬行礼,「属下见过小姐。」
沅儿含笑赶紧跑过来,我觑一眼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她见冀也会这么高兴?
「嗯。」我点点,走去几案坐下,拿起本书闲翻一页,「去了越州三年,在他身边没有被发现,不错,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吧。」
「是。」
越州就是江俨被贬后待着的地方。
冀也退下的动作无一丝拖泥带水,踏步出屋。
沅儿目光随转过去,我抬眼看她,轻咳一声,她才蓦地回过头,继而跪坐下尽力掩笑意地沏茶。
她什么时候看上冀也的?话那样少,那样冷漠的一个人。
我手搭座臂斜支了鬓角注视她,总之她心里很欢喜,欢喜得藏不住。
也对……若从前就埋下了这样的心思,她已经三年未见他,三年啊,挺长的。
霖华公主停灵这七日过得很太平,太平得让我觉得很快,好像昨夜才经历霖华公主薨逝,今日她的棺椁就要离京归临。
景瑜替陛下送使团,以扈齐赫为首的北临使团高骑骏马,运棺出城。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浩荡队伍出城门,那个蓝色的身影渐渐远去。扈齐赫分明离开,京师城中被他留下的疑虑,却不得不费心思去解开。
真是——
霖华公主究竟帮扈齐赫做了什么,令陛下一定要除了她?
扈齐赫为何一而再地找我?
他到底有没有跟九皇子达成协议,交易的又是什么?
他还同谁有关系……是爹爹么?
还有,那晚跟淳于卓打起来的黑衣人。
城楼上的风大,旗帜飘扬,一股凉意袭来,悄无声息地纷纷飘起小雪,落在城墙,缓缓飘在那黑点般的队伍。
「小姐,我们回去吧。」沅儿轻轻道。
我心中预感似临无底深渊,转身疾步离去,陛下战后回京,未计较九皇子与景瑜的过错,又觉扈齐赫谋算不及自己。
这是动了暗中除扈齐赫的念头,陛下一定,对这个敌人世子进京后私下做的事掌握甚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