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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陛下的棋局,只是第一步

冬日难得有暖阳柔照的天儿,这样的天也尤适合出门游玩。荣王妃遣人来传话,说是有重要之事,让我速速进宫。

我正试陛下赐下来的琴,看了看面前的宫人,想她能有何等重要之事,约莫是近来坊间炙手可热的一出戏。

而那戏,热闹过几日后就已被禁了,如今经营的都是不敢上明面的。

「太后娘娘最近烦闷,陛下命臣女试这新琴,届时为太后解忧,怕是要负王妃心意了。」

那宫人不依不饶,「王妃说一定要将小姐请进宫,还望小姐体谅。」

她势是不走的架势,我略思忖,唯好进宫去见荣王妃一面。

恰是晌午时分。

荣王妃在殿中来回踱步,听宫婢禀报,转身,小跑过来拉握我的手,笑道:「走,陪我一道去看太后娘娘。」

不等我开口,就拉着我走。我懂了,原是寻我一同去见她最不喜欢的太后的,最好因有我在旁,太后能快些命她退下。

霖华公主的棺椁被运回北临一事至今,太后与陛下之间的嫌隙无论怎么修补都未显半分成效,甚至冷如冰封。

一路荣王妃笑意和善,不失端庄意味。

我与她在宫人请领下进宁慈殿门,将将靠近内殿,就听有隐隐嘤语,咯咯笑声稚嫩天真,接着便是说话声。

太后抱着娃娃逗,九皇妃含笑与她讲话。

那娃娃白白胖胖,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全然看不出是个小皇孙,十分可爱。算算日子,他应该快有五个月大了。

「纭纭也来了。」太后抱着曾孙没有很开心,显有些倦容。

我行个郑重的礼,「给太后娘娘请安。」

「怎么今日都变得如此客气了,快坐下。」太后道。

宫人熟练地搬来椅子,荣王妃在旁一直微微笑着。

九皇妃起身给荣王妃见礼,坐下后转看我,「许久未见澹台小姐,澹台小姐还是一样清丽动人,十一弟也真是,不常来府中,叫别人觉着兄弟之间都生疏了。」

话尾带着笑意,同她身上的紫紶华裳一样刺目,漂亮的脸上有些许妩媚些许凌厉,亦意在这是句玩笑话。

我一笑。

太后听罢先不满道:「璋儿有本事与皇帝吵那一架,怎么不自己出门,你让瑜儿去触什么霉头?」

九皇妃一顿,温声伏低,「皇祖母也知殿下脾气急,殿下心中,最是紧要手足的。」

太后目不视她,继续逗孩子,没想小曾孙忽得哭起来,姑姑使了个眼色,跟九皇妃来的乳娘立即恭敬上前,抱起小皇孙,轻拍慢摇地哄起来。

我看九皇妃这一瞬她亦不偏不倚投来目光,对上一眼便又都收回。

九皇子景璋跑到御书房同陛下吵了一架发生在他禁足解后。

没有人知道究竟吵了些什么话,他触了陛下什么逆鳞,摔碎的花瓶是谁动的怒?他出来的狼狈与不服气又是被陛下训了什么话?

总之景璋回府就再也没出门,那时接二连三的事把他遮掩得很平静。

这件事好像没有人在意一般,无几人知晓的情况下发生,不知不觉平息,更没人在那时候提起。

眼下江俨即回京,大家便都再次想起这件事。

乳娘怀中的小曾孙哭闹不止,太后愁眉看过去一眼,叹息一声,撑案扶了扶额。

姑姑察色,和言笑道:「太后乏了,需歇歇了,娘娘小姐改日再一同来吧。」

我同两人起身告退。

出殿门时九皇妃厉色瞥一眼乳娘,走往不同的宫道前又与荣王妃笑了笑。

扈齐赫离开后平静,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同战前一样的表面平静局面,至少谁都是安分守己的。

我正打算离开,荣王妃忽道:「听说陛下赐了你一把上好的琴?没想到连小皇孙都没能让太后开心。」

她就差说估计琴也没什么用了——太后最喜欢听琴,在所有人眼里我最擅弹琴。

荣王妃走近我说:「金缕园有场新戏,一道去看看?」

我思忖起来,金缕园的新戏……金缕园新出的最受追捧的戏,才七日就被明令禁演。说起来与景瑜当初闹退婚时,他们按此编排的戏不分轩轾,热闹就热在是当真发生过这样的故事。

不过只是明令禁演,就如同暗庄一般私下还是会有。

倒不是他们胆子忒大,太祖皇帝时治理开明,允百姓议政,慢慢地有了这样的话本子戏折子。现在不同从前,然也不过明面管管。

「好啊。」我轻轻笑道。

荣王妃讲得神秘,「今日我们换身行头去。」

「哦?」

她笑领我出宫,马车先是行到一处布行,想必是荣王的人,荣王妃同布行老板很熟。她带着我换了身寻常姑娘的衣裳,梳了普通发饰,再坐上马车往金缕园去。

金缕园前园供普通百姓看戏听书,与京师城中其他茶馆差不多,向来热闹,大堂中满满嗑瓜子声儿闲谈声。

荣王妃择了张空案几坐下,叫来小二上茶水瓜子,转对我道:「那戏还未开场,我们先在前园听点别的。」

我弯了眉眼笑笑,打趣道:「被荣王逮个正着,可别携带上我呀。」

荣王妃立马做出「嘘」的手势,「他生起气来可难哄了。」

一是气她穿成这样,二是气她这次听的可是江俨的笑话。

可是,荣王又何时真的同荣王妃发过脾气呢?他自有办法摆平她惹的无论任何祸。

金缕园有人来听戏的,有人真来喝茶的,谈起京师的现状也好不避讳。

旁桌有读书人说:「开春后的科考,鼎贾三元怕是现在已有内定人选了。」

更有失望者不甘,「就怕连三甲之外的都轮不到我等,白白这般早来京师准备。」

又一同伴道:「就是,原以为此次必然能换个公正廉洁的主考官大人,没承想陛下在这时候下这旨意,到底什么意思?让我等远来京师的学子如何自处,难道就是这样告知我等科考无路?」

这话还是说不得的。

果那失望学子即道:「哎,谢兄此话严重了。」

一桌人唉声叹气,借茶消愁。

陛下最近一次下的旨意就是召江俨回京。

整个大周朝读书人应该没有不恨江俨的,没有不对他咬牙切齿的,作为科举考官,贪赃枉法,断绝寒门科考之路,甚至迫害对其有怨言的考生。

三年前各地学子联名呈上万民书到太师府,恳求爹爹为他们谋条出路,爹爹痛心不已,连同其他官员上奏,才不过换来江俨的被贬越州。

实在是……太轻了。

猴儿似的小二笑脸过来,弯腰道:「二位小姐,这边请。」

上二楼一间雅室,再往另一楼梯下去是金缕园后园,沿小径瘦竹怪石的雪景,进一处墨水榭打开透光扇门,入目白皑皑的水天湖色,山水天云共白,幽幽湖心立小阁。

湖心小阁就是后园听戏之处,随意选出一场戏都是前园两倍的银两。

这楼中虽比不得前园热闹,也谈不上冷清,戏台的江南小镇布景精致有情境。

小二给在座的人都呈上本画作绝美的话本子,故事里南庄小镇的春天花木繁盛,柳亸莺娇,有一群逍遥自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元阿蛮是个戏痴,她把近来戏楼满座爆棚的新戏《南庄》足足看了两遍,甚至珍藏了它的话本子,成日抱着舍不得撒手。

这戏讲的是江南有座小镇唤作南庄,以制松烟墨出名。谢展乃是镇上势要制出最好的松烟墨,成为首富的志气少年,他有一自小喜欢的姑娘,镇上鬼灵小才女师小小。

谢展以为要实现梦想的时候,师小小却被京城来的权贵疯子抢走,他在死的最后一刻都拼命地想给她如从前一般的自由。

元阿蛮夜晚躺在床上再翻起话本子,蹙眉感叹,「真想去看看师小小最后回了南庄没有啊,南庄……还有没有谢展。」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

天青色的小镇刚下过一场细雨,湿了窗前那簇大片的芭蕉叶,师小小手持书卷侧倚在窗台,额前的刘海薄薄,一身象牙白衣裳,两个细长的辫子挽到胸前。

屋中趴在案几的小人儿猛然醒来,院中忽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元阿蛮懵懵地看着窗前女子,那样的有书卷气,比话本子上的还要好看。

——师小小?

元阿蛮顿时激动,却发现自己发不了声,再看自身打扮,不是师小小的小哑巴丫鬟又是谁?

院中动静起后,只见师小小墨亮的眼睛一转,脸上遂起不怀好意的笑意,转身轻手轻脚跑出屋。

窗外有一腰间别短笛的少年翻墙进院,那少年潇洒俊郎,顺手摘了一枝梨花,竟是偷偷摸摸地靠近窗户。

师小小轻步慢走地到他身后,用书倏然敲了一下少年的头。

「欸——」谢展好事被坏,转身气得要打人。

师小小握书哈哈发笑,「呔,蠢材蠢材,尔今既蠢还不是块材。」

谢展换了骄傲神情,环抱手不势弱,「尔今绝世大材,梨花小女子,」特停顿一下,「有眼无珠。」

说完最后四字,谢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手上那枝梨花插到师小小发髻上,而后快速逃离现场,再翻上那墙。

师小小气愤,转身叉腰指着谢展,像只梨花小灵鹿。

「唯谢蠢蠢与小人难养也!」

她头上的梨花落了两瓣,那少年挥摆着手得意跑了。

元阿蛮惊奇得震惊,原来,这就是饱读诗书的师小小,和意气风发的谢展。

下一刻元阿蛮暗暗地想,她一定不要让悲剧发生,不要让那个京城来的权贵疯子高夏抢走师小小。

师小小喜欢站在书案前写字,作画,她的墨都是谢展送她的,整个小镇谢展做的松烟墨最好。

小镇的石板都是青灰色,临河有枝叶繁茂的老树,镇上住着潜心制墨的百姓,守着火候烧烟,一声声杵捣,像个乐声。河面有船,打开的窗户可见专心读书的书生,某处临水亭台,还有偏爱写话本子的姑娘。街道上孩童三两,举着个风筝嘻嘻跑。

师小小常去看话本子,顺道溜进谢展的墨坊,趁谢展躺在椅子上仰天睡觉,把他刚收集的烟粒抹两撇在他脸上,然后带着笑着看热闹的元阿蛮逃之夭夭。

师小小总是唤她,「小央啊,小央啊,小央啊……」

元阿蛮很想告诉她,她叫元阿蛮,可是她只能看着师小小,听她讲话。

春意深浓的时候,隔江看树色,师小小低绾青丝,着了身青色外衫撑扁舟出游,河岸树上谢展正躺在粗壮的树枝,悠悠吹笛子。

师小小发现了他,停下划木桨抬首看树上的人。

谢展吹完一曲,挑眉道:「一两银子,小姐是现银啊还是赊账?」

师小小皱起眉头,故作姿态地很为难委屈,「小女子没有现银也不想赊账,不如……赠尔一美酒。」

「哦?」谢展又演上了。

师小小用力一挑木桨,河水飞溅上树枝,谢展倏然跳起来,动作流畅,环扶树身立在另一树干上。

他气急败坏点指着她,「这这这小女子好生凶悍,难嫁难嫁。」

元阿蛮忍不住偷笑,她与他在一起的画面永远这样欢喜好笑。

但是,元阿蛮发现一个问题,小镇好像永远是春天。可她还没有时间思考,就得京城有权贵看上了这里的松烟墨的消息。

来得这么快。

谢展其实是最有天赋的制墨人,他拍着胸脯同师小小说:「今后,老子就是最出名的制墨人,当今陛下也要用我制的墨。」

元阿蛮在心里要愁死了,京城来的权贵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她想到高夏第一次见到师小小前的场景,竭力让师小小错过。

没承想第二日,元阿蛮醒来竟回到了入戏那一日,象牙白衣裳的师小小倚在窗侧看书,谢展翻墙来看她,给她摘一枝梨花。

元阿蛮活在重复两人的相处里,再次感受了一遍少年表达喜欢的热烈。

元阿蛮觉得不可思议,又一次尝试改变,可事实是里面的情节改变一星半点,故事便会重来。

其实高夏也不是第一眼见到师小小就喜欢的,他喜欢什么呢?故事里没有人知道。

高夏出现后,元阿蛮总是拉着师小小用手语笨拙地表达不要和他说话,不要出门。

日复一日啊,谢展终于制出了最满意的松烟墨,即便是已入夜,他也迫不及待地拿着墨条来寻师小小。

夜月下梨花簌簌,谢展的笑意像春风一样,又那样张扬,「师小小,以后老子罩着你了。」

师小小薄薄的刘海微动,与他一样高兴地笑,头一次没有回怼他。

高夏第二日回京,抢走了师小小。

谢展在昨日知道他的梦想成真了,在今日知道他所追求的在权贵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什么好墨坏墨,当今陛下又不是以文与字治天下的人。

谢展颓废,那天夜晚他喝了不晓得多少酒,喝到什么也吐不出,喝到他眼角泛了红,隐隐湿润。

谢展离开南庄,院子里的梨花就败了。

元阿蛮知道他是去救师小小。

元阿蛮发现自己不能离开南庄,离开后又会莫名其妙回来。小央的结局便是一直守在南庄,死在知道谢展身死,师小小失踪那一日。

元阿蛮想起戏里谢展死前的经历,心里觉得好像被什么堵住一样难受,喘不上气。

高夏把谢展丢给了蛮人,蛮人有龙阳之好,在那个地方他受尽屈辱,少年的腿断了,笑也没有了,逃回京城的路上……死了。

南庄一夜之间落下一场雪,这里的人都没有了。

「我知道故事的结局,却不能跟你说出一个字。」

戏台下元阿蛮坐在角落,看南庄大雪纷飞的夜晚,呢喃落泪。她做了一场梦,梦里感受到师小小的明朗,谢展的梦想与逍遥,可是这明明是真的。

彼时京城暮春,元阿蛮回家,立即收拾了行李,买下一匹马,我要在最后一点春意里,去戏本先生的南庄见你。

元阿蛮快马加鞭赶到烟雨江南,那个唤作南庄的小镇,可是这里,早已经无人居住,屋舍的墙绿苔遍布。

元阿蛮患得患失,好久好久,才恍然明白,原来小镇的春天都停留在话本子里了呀。

戏台上壁画的春色里悠悠笛声,天渐渐变成深蓝暗下,南庄飘起大雪。

「你说我们到底是元阿蛮呢,还是自己呢?」荣王妃沉浸其中,淡淡地道。

我咂摸起那个名字,元阿蛮,元阿蛮……她真的回过南庄吧,也曾真的亲眼见到没有镇民了的小镇。

戏终没有掌声,大家后知后觉,或等待下一出或起身离开。

荣王妃捋了捋衣裙也站起来,转身走时又忽回过头问我,「这里面有几分会是真的?」

她其实是问我,当初由景瑜闹退婚之事改过来的戏本,有多少真的?再来判定这场戏。

我转首看戏台,缓缓骗她说:「是假的。」

荣王妃一笑,像是放心了。

我回头注视她离开背影,有几瞬想真的有人永远不会是一路人。

楼中下一出戏即将开场,我也要回府了,看了看楼中四周,无意间瞥见一熟悉影子,往戏台后面去。

王绎……他来这里做什么?

夜晚寒月明亮,庭院的雪都显得柔和起来,檐下暖灯静静的。

我在后屋亭中弹琴,身旁沅儿百无聊赖撑颔坐着,与我闲笑道:「小姐,今日那戏可真好看,没想到,戏本先生竟然把自己也写进去了。」

元阿蛮就是写戏的人,戏里偏爱写话本子的姑娘。

我停下弹琴,转眸看她。

她下意识会到什么,吸了口气紧闭嘴巴,须臾,轻声道:「奴婢去给小姐拿件狐裘来。」

独一人坐亭内,微起凉风。

我再抬手轻轻抚摸琴弦,现在京师城里没有人想江俨回来,陛下总该做些什么吧?

他究竟是想将九皇子捧高了然后除掉他身边人,还是……他本有心传位于景璋?

拨动一根琴弦,身后传来低沉如水的声音。

「其实,你弹琵琶更好听些。」

景瑜负手,不疾不徐走到我对案,坐下来看我。

更喜欢琵琶一些,自然更顺手一些。

我一笑:「殿下怎么来了?」

「澹台伯伯身体有恙,我来看看他。」

我的心一顿,思量地垂下眼眸,「爹爹一定会很开心。」

景瑜站起来,语气严肃,「江俨的高夏,这事是不是闹得太明显了?父皇肯定知道有人在背后捣鬼。」

我随意拨过两弦,轻轻笑了笑:「殿下闲来无事,不如去帮陛下查查呗。现今百姓爱看这样的戏码,」略蹙了眉,「多的是商户捧着挣钱。」

景瑜没有再说话,我抬首看他,他紧敛着眉,已然变得坚定,或者……该说成熟。

这不经意间,我竟想起被他藏匿的淳于渠,他的手段笨拙又小心,给了她新的名字与身份,费尽心思寻了宁静的住处。

「殿下……」

那会不会现在他为了她或是今后……也学会那些不得天光的算计?

夜空飘起雪来,景瑜未因我的欲言又止而表现出疑惑神态,甚至说神情自若。

他一身清贵,站在雪前站在暖色的灯笼下。

黎明风雪停,天一直阴沉沉,怎么也亮不起来。我去元禅寺给爹爹祈福,折道到郊外长亭。

坡下路旁枯黄的草被雪压了头,寒风静静吹过,无力垂摇,等了很久很久,天愈发暗呈灰色,终见一行马车影子。

道上雪厚,马车驶得慢,可清晰见着那车壁的纹饰不同寻常,我裹着雪白狐裘站在长亭内,看下面马车慢慢驶往京师城。

他回来了,京师的天都是灰暗的。

「小丫头。」声音苍老带笑意。

我转身,见一仙风道骨的老人,顿时惊喜,「臭道士!」

这是三年前赠我「平安喜乐」的银挂铃之人,挂铃一直在我后屋檐下。

师翁哈哈捋着白胡须,我问他他怎么来了。

他急收了笑嫌弃,作出自己又不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人的姿态,「我就不能,」露出笑,「来看看你嘛。」

像个老顽头。

我被逗笑,顺势躬身抱拳给他揖一礼,「那就多谢你这云游仙人,特意在此停步啦。」

三年前我同爹爹置气,偷偷跑到这里,遇见了他。他是第一个说着很多奇异志怪的故事来哄我的人,不,应当是说忽悠我。他说他云游过四洲,能卜人前途,第一日来到这里,碰到我就是与我有缘。

他会拿着在从前去过的地方买的小玩意儿来哄我,做鬼脸逗得我哈哈大笑,我问他名字,他捋着白胡须摇头认真思索,让我叫他师翁。

其实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老道士,从前我真的信过他是天上的神仙,现在也愿意相信。

师翁神秘地在袖袍里摸东西,「我也不是空手来看你的。」

最后他找出一个鹅黄的穗子,伸手颇郑重地递给我。

我狐疑接过,「这是什么?」

「能让你万事顺意的东西。」

他边捋胡须边讲得很认真,我垂眸摩挲穗子,抬眼笑看他,不以为然。

师翁忽然愁了眉,「小丫头,这两年过得不高兴啊?」

我思忖一番,把穗子握在掌心,再笑看他道:「看见你,我高兴了。」

「哈哈哈哈,小丫头也会逗我老头子开心了。」师翁笑得很乖张得意。

我没有故意逗他,只是真的很高兴。

师翁接着道:「丫头啊,你的命数马上就要到一个关键时期,你会遇到那个今后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

「谁?」

他高深莫测地眯笑看我。

我思量地摇头晃脑道:「这个人是老呢还是小呢?漂亮呢,」定睛注视他,「还是俊美呢?」

师翁嘿嘿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说了也跟白说一样。

「你想嫁的那个人,怎么样了?我可听说,那小子欺负你了。」师翁既担心又着急。

我故意蹙眉斜乜他,「你不是会掐指一算么?这都不知道?」

师翁瞬间语噎,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后憋出一句解释,「这太费法力。」

我的目光落到坡下远道的枯草,良久,平静喃喃:「从前我想让他死,又想让他活得自在,现在我想让他死,又想让他活如傀儡。」

师翁皱眉,陷入沉思。

我回头看他这副表情,揶揄道:「别告诉我,你是他派来骗我的。」

他登时回神,严肃一指我,「淘气。」和蔼下来,「丫头,三年不见,三年后我再回来看你,到时候定又是另一番景象啊。」

我顿有些失落,「失踪这么久,就找这样一个不成文的理由,也变得忒小气了,从前还有个金啊银啊的,现在就送根绳子,倒不如不来的好。」

「欸……」他有什么话想说。

我转身,一气之下离开长亭,接着听见师翁喊我,臭道士小丫头小丫头地叫,也没有得到个回头,没有人理他。

我差点就忘记了京师城的人京师城的事,遇见他,就会忘记。

坐上马车要回府,我又掀帘眷恋地看长亭,枯草摇曳,已无一人。

他就真的走了?

我心中生气、失望,背靠回车壁,更多还是有些后悔。

干嘛要与他置那气?他就是个小老头而已。

马车慢行至太师府,我在沅儿的搀扶下下车,走上府前几级石阶,只见前庭有御前内侍正要出府。

……陛下?

迎面之时,御前内侍对我笑着稍点头见礼,我也略含笑颔了首。

厅内爹爹立在主座前,手握圣旨,若有所思。

「爹爹。」我皱了眉,他身体才刚有好转。

爹爹面色凝重,缄默不言,约莫一盏茶功夫,低喃,「朝堂,不可一日失衡。」

我思量看向圣旨,陛下这是要让爹爹上朝了?

其实江俨是夜晚进的京,戌时过半的时辰,直接进宫面见陛下。

宁慈殿中宫婢内侍退立外殿,我坐在太后面前,抚完一曲琴,见她闭着眼眸一手撑案,细细瞧下,是熟睡过去了。

姑姑进殿来,拍去身上的寒气,小声与我说:「小姐今日辛苦,又下雪了,小姐快些回去休息吧。」

姑姑亲自撑伞送我到宁慈殿外,我离开前对她笑道:「今年冬日格外冷些,姑姑也要注意身体。」

她听罢不慌不忙略躬了躬身含笑,算作谢意。

宫道银装素裹,雪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紧拢着狐裘慢慢地走,途经凌轩殿,听见里面隐隐传来琵琶声,那轻轻的调子仿佛可以融进雪夜,再合时宜不得了。

我觉得是景瑜请了乐府的乐技来。

他外殿庭院不见宫人,是以我可以悄无声息走到后殿,在后殿门前,才见闲亭中玄青的侧影怀抱琵琶,拨起弦来十分熟稔。

清贵公子弹琵琶,我还是头一次见,有点好笑,也不得不承认这画面有几分独特的宁静美。

雪飘在我雪白的狐裘毛上,我踏进闲亭,景瑜就停了下来,把琵琶靠放侧座,冷淡道:「送你了。」

我看过一眼,不以为意道:「殿下赠人礼物怎么也不打听清楚?我并不喜欢琵琶。」

景瑜审视我,「那你喜欢什么?」

我思忖,思忖良久,「殿下得到最尊贵的一切。」

他的目光到底是不能保持凌厉的,顷刻间软下一点。

景瑜小啜一口热茶,「早跟你说过,父皇什么都知道,」打量我,「原来你也不是那样聪明。」

「殿下开始了解臣女了?」

景瑜好似被我捉弄,又作出不想搭理我的表情。

我胸有成竹,「入陛下的棋局,仅仅只是第一步。」

景瑜慢慢转着案上的茶杯,这一刹停下,满腹算计地一笑:「这么容易就信任一个人了?」

我微蹙眉,露疑惑,正视他目光。

原来陛下给爹爹的旨意中,明命爹爹即日起上朝,暗有让爹爹来担任此次科考真正的主考官之意。那「监察」两字就是根刺手的荆棘,科考整个过程一旦出什么意外,爹爹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陛下倒是赐得光明正大,一下平复今年学子的愤愤之心。

我得知此事,慌忙翻找出圣旨,拿着跑去问爹爹,「科考这种事一向由礼部侍郎主持,即便眼下礼部侍郎之职空缺,陛下也大可擢升一人上来,或是令尚书代行其职,怎么能让爹爹这个太师去?」

爹爹从容自若喂鸟儿吃饭,「只是监察,主考官尚未选定。」

「现在那主考官是谁不都一样了?」

爹爹将食放回案上,「景瑜最近出了点事,你可知道?」

他又避之不谈,回回如此,陛下逼得再紧,也如此。

我不由得上前一步,焦急喊道:「爹爹,你别再管他了。」

爹爹转首,脸一下沉肃得可怕。我知道我又讲错了,赌气低头别过脸,他本来就是个外人,凭什么?

爹爹语气平缓,就像心里只有这一件事,「被他宠爱过的那个小宫婢,有身孕了。」

「什么?」

五雷轰顶的消息劈下来,人顿然表现出的反应反而是平静,下一瞬混乱慢慢地延进四肢百骸。

我蹙眉看着爹爹,他用箸拨着碗里的食,「景瑜再向陛下请求过退婚,陛下没有给出明确的意思,太后也知道这件事。现在,这名宫婢被移到了清泉行宫养胎,说是扈齐赫初入京师那日,景瑜晚宴上醉酒有的。」

我注视爹爹,所有的失望委屈和假装的不在乎通通在他看向我这一刻倾涌出来。

「一个孩子而已。」没有什么容不下的。

爹爹点头,「这是太后与陛下想要的态度,」又道:「除了孩子,其余人不必留,是太后的态度。

你进宫,去看看太后吧。」

我垂下眼眸低了头,良久,才想他又将话转到另一件事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安危,是不是……也没有想过我。

我蓦地抬首,含泪喊他,「爹爹!」

他拿起食碗,背对我走近他的鸟儿,抬手挥了挥。

我不禁握紧衣角,只得慢慢地把泪强忍回去,拂袖离开书房。

陛下命户部尚书从国库拨钱用在进京学子食宿上,整整包下京师七座酒楼至开春科考。赶考学子们无后顾之忧,顿时信心大增,更有人作赋称赞陛下。

有人刚刚进京,却是包下整座青楼。

进宫路上,马车外书生欢愉乐道,各种繁杂的声音令我觉得头疼。

太后知道那宫婢有孕,由是宫婢偷偷跑去宁慈殿苦苦哀求地哭了一场。

其时太后正为病中的霖华公主小心筹谋,哪里有精力管她,只命姑姑暗地里谨慎照顾宫婢,就暂时没了下文。

至宁慈殿,我整个人恹恹地,没有精神说话。

太后拍握我的手,慈爱地安慰我,「一个宫婢之子,你不喜欢,就将他养在行宫。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我头低得更低,靠向她肩膀。

太后缓慢抚着我的背,「别难过,哀家一直是向着你的。」

我就这样靠着她,这一刻真想要是她是我的祖母就好了,无论任何事,都偏心自己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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