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和亲后,我与夫君的白月光成了好朋友。
在旁人眼中,她是狠毒妇人,只有我知道她私下哭唧唧的样子有多可爱。
某天夜里,白月光眼含热泪抱着我不撒手:「这蠢男人我真是受够了!」
不是,这是可以说的吗?
一
在嫁给姜国王爷萧宁之前,我曾是陈国的大将军,叶洲。
我十一岁便女扮男装上战场,在沙场征战多年,为叶家争得了无数荣耀。
可在叶家人心里,我不是他们的骄傲,而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在我率兵平定西南,班师回朝之际,叶家趁我不备给我下了压制武功的毒药,传出叶洲暴毙的消息,将我终日囚禁在府中。
囚禁只是暂时的,为了守住叶洲是个女人的秘密,等待我的一定是死亡,我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会这样草草了结,可一个月后,姜国的使者忽然来访。
在多方势力的推动下,我以「叶将军」嫡妹的身份,接下了前往姜国和亲的圣旨。
我要嫁的,正是姜国皇帝唯一的弟弟,姜国地位最高的王爷,萧宁。
和亲路上我的丫鬟小雯为我打听了不少关于萧宁的信息。
听闻萧宁是个痴情种,早在很久前便有了心爱的侧妃,那侧妃于他是白月光般的存在,若不是我忽然出现,他今年便要求皇帝恩典,将那侧妃扶正的。
小雯对我在王府的处境很是担忧:「听说因为和您的婚事,王爷同姜国皇帝闹了好大的脾气,说只要小姐嫁过去,他就绝不让您好过。」
大婚当天。
宁王府上门可罗雀,该有的礼仪一项没有,拜了无高堂无新郎官的堂后,我顶着盖头由嬷嬷牵着走入洞房。还没坐稳,就被人狠狠攥住了手腕:「你就是叶将白?」
叶将白,是我现在的名字。
我对这个名字还不甚熟悉,所以反应慢了半拍,就在我愣神间,我的盖头被人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俊且年轻的脸,若不是他的表情太过厌恶,倒也算是养眼。
我问:「萧宁?」
萧宁拧着眉瞪我:「本王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
他甩开我的手腕,上下打量我一番,接着举起喜案上的合卺酒,冷冷道:「叶将白,本王对你没有半分兴趣,娶你纯粹是因为皇兄之命难违,如今同你喝了这酒,就算本王给皇兄一个交代!」
他的眼中满是嫌弃,焉知我亦是如此。
只是我的武功尽失,无法自保,只能先吃了这哑巴亏,端起酒杯,举到唇边。
我的嘴唇刚碰上冰凉的瓷杯,一旁燃着的龙凤花烛便是一晃,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不许喝!不许你同王爷喝这合卺酒!」
听见这哭声,萧宁的脸色顿时变了,他抬脚就往外走:「淳儿,你怎么来了?」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淳妃跑到这儿来了!」
随着萧宁的怒斥,外面的下人哗啦啦跪了一地,能得他如此紧张对待,外面这位,应该就是他的白月光柳淳儿了。
我坐在喜床上,感叹着萧宁的变脸之快,忽然有人在我耳畔急声说:「那合卺酒有毒,可万万不能喝呀!」
我愣住,四处望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虽中毒,可多年习武的敏锐仍在,饶是这样,也没有发现这句话是谁对我说的。
不过既然她说酒里有毒,我姑且一信。
是谁要下毒害我?萧宁,还是叶家?抑或是我不知道的势力?
趁房中无人的工夫,我将合卺酒倒在了广袖里。
而门外的柳淳儿,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同她喝了合卺酒,就是恩爱夫妻了,哪里还会记得淳儿是谁呢?」
虽然我看不见,可想必美人梨花带雨的样子甚美,引得萧宁连连安慰:「我不喝,不喝还不行吗?夜深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不一会儿,门外就没了动静,想是萧宁已经走了。
嬷嬷进来回话,让我早些歇息,顺便带来了萧宁的命令:「王妃,王爷说了,合卺酒不喝不符规矩,您自行将两杯酒喝了罢。」
这是铁了心要毒死我吗?我点头微笑:「我已经喝下了。」
嬷嬷嘴角扯出一个笑容,退下了。
而在她合上房门的同时,烛火没有照亮的角落里,闪出了一个黑色人影。
我握紧袖中的匕首:「你是何人?」
这人一直都在房中,直到刚才在我要喝下合卺酒时,他才露出了马脚,引得烛火晃动。
以我的眼光看,此人武功不低。
那黑衣人单膝跪地,双手举起一个剑匣:
「叶姑娘不要紧张,属下是来给您送贺礼的。」
我有些狐疑,伸手打开匣子,便看见了一柄通体漆黑的宝剑。
这是我带兵打仗时用的佩剑「破军」,我中毒后就被叶家人取走了,如今居然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姜国国都,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不由伸手握住剑柄,熟悉的安全感顿时包裹了全身。
黑衣人一板一眼道:「我家主子说了,这是欢迎姑娘来姜国的贺礼,务必要交到姑娘手上。另外,主子请姑娘放心,您身边一直都有暗卫护着,王府之中无人能伤您半分。」
说着他奉上一封书信,信封上的字迹潇洒,写的是:「粥粥亲启。」
真是一如既往的孟浪。
这人为谁办事,我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却也没有点破:「替我谢谢他。」
得了我的话,黑衣人身形一闪,便又消失在了暗处。
直到此时,我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了下来。
我自己动手将繁琐的嫁衣脱下,躺在喜床上合眼调息。
叶家的背叛,下了毒的合卺酒,奇怪的黑衣人……
陈国已成过往烟云,可这姜国,一样是迷雾重重。
二
头天晚上,我三更天才入睡,第二天却被迫起了个大早。
先是萧宁过来打头阵,许是想看看我死了没有,见我还活得好好的,他露出了一个诧异的表情,接着冷哼一声离开了我的院子。
又过了一会儿,我的屋子里乌泱泱来了一群绣娘,这回是柳淳儿带着人来给我裁衣了。
「姐姐早,淳儿找人来给你量体裁衣了,大婚之后七日内,你是要同王爷一起去宫里拜见陛下的,这时间紧得很,姐姐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柳淳儿长得十分清丽动人,一双大眼睛像是含了水似的。她直勾勾地望着我,令我有些不自在,却也并不讨厌:「无妨。」
得了我的首肯,柳淳儿转身指挥绣娘上前来量我的尺寸。
这个姑娘,与我想象中的不同。
在来姜国之前,我的副将曾偷偷塞给我一本「宫斗指南」,说是深宅妇人狡诈阴毒,让我多看看,免得被人害了。
可柳淳儿看起来……像只小白兔,又甜又软。
我正想着,背后忽然有人说:「这陈国的皇帝是不是疯了,怎么会把大将军的妹妹派出来和亲?就不怕叶家里通外国造反吗?」
「?」我回过头望向柳淳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柳淳儿一脸无辜地望着我:「姐姐,我没有说话呀。」
我死死盯着她的嘴,又听见了刚才的声音:「哇,姐姐的身材可真好,萧宁真是瞎了眼了,这么好看的女人都看不上。」
「……」这回我看清楚了,柳淳儿确实没张嘴。
可我听见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视线直直地落在柳淳儿身上,她白嫩的小脸在我的注视下越来越红。
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怎么回事,姐姐怎么一直看着我,我脸没洗干净吗?好害羞啊!赶紧找个话题……对了,昨天的酒!」
接着,柳淳儿便开口问道:「姐姐昨天……喝了那合卺酒了吗?」
我摇头:「未曾。」
柳淳儿松了口气:「淳儿昨日……呃,摔了脑袋失心疯了才闯入洞房,还望姐姐莫要怪罪。」
而那个声音在我耳边庆幸道:「还好还好,萧宁这个疯子,居然想到在酒里下毒这种蠢法子来对抗圣旨,要不是我偷听了,漂亮姐姐可就没命了!」
至此,我已经确定了,昨晚那个提醒我的声音就是柳淳儿。
她救了我一命。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居然能听见她心中所想,实在离谱,可除了柳淳儿,我并未听过其他人的心声。
我正欲再同柳淳儿说几句,却被萧宁的一声怒喝打断。
只见他横冲直撞进了我的房门,一把将柳淳儿揽入怀中,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叶将白,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想要干什么?本王告诉你,本王此生只爱淳儿一人,你若是敢伤淳儿半分,本王必取你性命!」
我的耳朵被他吵得生疼,和萧宁这种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我决定用沉默来应对,这时我的耳中传来了柳淳儿喘不上气来的内心怒骂:「萧宁你个智障,揉太紧了我的肋骨要断了!」
她的内心独白与外表实在不符,不合时宜的,我笑出了声。
这是我来到姜国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但显然我的笑令萧宁如临大敌,他一边骂我是个疯子,一边警告我离柳淳儿远些,接着搂着喘不上气的柳淳儿离开了我的屋子,留下满屋子面面相觑的绣娘们。
我缓缓抬起手来:「别管他,继续量。」
萧宁带我进宫是要拜见太后太妃,可我想见的只有一人。
萧宁的皇兄,姜国的皇帝,萧措。
一别五年,不知他是否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三
五日之后,我的入宫吉服赶制好了。
萧宁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我入了宫,入宫前还特意去安慰了柳淳儿一番,向她保证这次入宫他绝不会碰我半根手指头。
柳淳儿表面上娇滴滴地应了,心里想的却是:「哎呀赶紧走吧烦死了,话本看到一半呢,戏咋这么多?」
我抬头望天,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结果又得到了柳淳儿的一句赞叹:「姐姐的侧脸好美哦!」
这姑娘……似乎有些缺心眼。
萧宁带我入宫后,先是去拜见了太后和太妃,太后与萧宁不亲近,嘱咐了几句就打发我们离开了,而皇帝则一早让人传话,说是身体不适,不必请安了。
是以萧宁整个上午都待在了他母妃处。
萧宁的母妃安太妃同她儿子是一条战线的,对我这个异国儿媳妇十分看不上眼,话里话外地挤兑我,让我不要不识好歹,萧宁的长子,必须是陈国女子所出才行。
这些我都一一应下了,毕竟别说长子,就算是萧宁绝后了,也与我无关。
许是觉得我碍眼,萧宁母子俩说了几句体己话后便把我赶了出去,命我自去御花园中逛逛。我乐得清闲,甩开了跟着我的侍女,躲在一处假山后乘凉。
姜国的御花园比陈国的大,也更有趣,忽然有清脆的鸟鸣在假山后响起,我顺着声音往里走,发现那假山之后竟还有另一番天地,走上一段后豁然开朗,所见一片水域,水中央还建了一座小亭子,颇为别致。
亭子里有一张石桌,上面摆着一部沙盘军棋。
盘中红蓝双方已经陷入了僵局,红方被围困,蓝方兵力不足,后续无力,很是焦灼。
我眯了眯眼睛。
这个战场,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五年前,白风渡,我与萧措。
要说我是女子这个秘密,除了叶家之外,萧措竟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年我才十八岁,常年在南边镇守,因北方的抚远将军年迈,陈国皇帝将我调往了往北的雁门关。
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安南王萧措。
彼时他还是个带兵历练的皇子,而雁门关一带的白沙渡,历来是陈姜两国争议颇多的一块地方,双方都想得到那块地,为此惹出不少麻烦来。
自我到了白沙渡后,和萧措斗智斗勇多次,各有输赢。
我们曾在树下煮茶论兵字字机锋,也曾在白沙河前对峙寸步不让,虽然也欣赏对方的将才,但更多的是想将其除之而后快。
我和萧措为白沙渡争锋许久,在一次冲突中,我们不慎坠入了白沙河,为了保命不得不相互帮助,直到夜晚才靠着浮木上了岸。
上岸后我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外衣已被脱下烤火,胸口束着的带子也松垮了。
秘密被破开的惊恐让我有些目眩,我警觉地看向四周,发现萧措就坐在不远处盯着我,见我醒了,他将一瓶金创药扔给我:「后面的伤我处理过了,前面的你自己来。」
「多谢。」我接了药,不由在心中叹气,想不到我守了多年的秘密竟会让一个敌人发现,可木已成舟,再辩解也是枉然,只好先抓紧处理好自己的伤。
见我宽衣,萧措背过身去,脊背挺直,平日里清朗的嗓音略显沙哑:「叶将军,萧某不知你是女子,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我检查着自己的伤情,按下心中不安:「若不是你,叶洲今日已经殒命,这等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我不欲多说,萧措却悠悠道:「既然如此,叶将军就别冷着脸对我了,接下来几天,你我二人怕是都要同行了。」
萧措说的是事实。
我们在白沙河里漂了半日,早就出了白沙渡,看位置,应该是在陈国境内的常柏山脉之中。
山脉中多野兽,我们手下的士兵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因为情况特殊,我们两人联手走出山脉会更安全。
我休整半天后恢复了体力,与萧措简单地描述了一下山脉的情况,两人决定朝着东边走。
白天赶路,晚上歇息,分开守夜,一人半宿,就这样行了几日。
也是在那几天里,我见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萧措。
我受的伤比他重,有时会体力不济,但在对手面前不愿显露,他却总能发现我的状态变化,不用我说就停下休息。后来为了赶路,干脆直接蹲在了我面前:「上来。」
我拒绝:「我自己能行。」
少年回头道:「别嘴硬。」
语气间不经意的亲昵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半蹲着将后背露给我,大有一副我不肯就不起身的架势,我也知道这不是矫情的时候,只好扶着他的肩任他背起我,低声道了句多谢。
萧措的肩膀很宽,我趴在他背上,隔着衣裳仍能感受到布料之下的温热起伏和这具身体里蕴藏着的巨大能量。
他背着我走了数十里路,期间我累得睡着了,再醒来时头靠在萧措肩窝处,贴着他的耳朵,近到能感知他脉搏的跳动。
只消在他脖颈上划一刀,这世间就不会有让人头痛的安南王了,这我知道,他也知道。
可他还是毫无防备地背着我,发觉我醒了甚至还能说几个笑话逗我开心。
这样全心全意的信任,我只在自己带的亲兵身上感受过。
「睡了半天饿了吧,我去给你抓鱼?」
萧措微微侧头问我,鼻梁在光照下更显笔挺。
在我们合作期间他揽起了制作口粮的重任,我偏爱吃鱼,为了照顾我,他便每日午时在沿途的小溪里捕鱼。
我还记得,那几天天气很好,阳光可以透过山脉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在小溪里,汇成金光点点。
萧措就站在波光粼粼中,握着树枝观察水中的鱼儿。
鱼在水里灵活,不好抓,不过他很有耐心,总会等鱼游到身边再出手。有时一击即中,他便会有些得意地朝我挑眉炫耀:「叶洲,我为你辛苦劳作,你不说几句好话可吃不上鱼啊。」
与他在战场上的杀伐果断不同,这般行事,倒是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我合该夸赞他,却又长了反骨,每当这时都开不了口,只能抓起他留在岸上的衣物威胁:「再说把你衣裳扔水里。」
萧措也不怕,笑道:「若如此,这两天我不穿上衣,你可别怪我孟浪。」
捕鱼容易弄湿衣裳,他都是脱了上衣再下水的。
萧措的肩膀很宽,展臂时如鹰隼般有力,筋肉线条有漂亮的起伏,和水珠一起收入腹中,泛着水光,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在军营中见过太多赤身裸体的男人,倒也见怪不怪,只是像他这般赏心悦目的,还是第一个。
……可我总不能说,我还挺想看的吧。
「你既知孟浪,就谨言慎行。」我说着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用水扑了扑脸。
那是我第一次在萧措面前低下了头,掩饰心中的妄念。
可人若能控制自己心中所想,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萧措是个让人头疼的对手,我曾让我的副将黎深收集有关他的情报,其中有一段写的是他少年时的故事。
安南王萧措,是姜国国都中最耀眼的少年,武艺精湛,又通诗书。母亲是姜国第一美人,深受姜国君主宠爱,他本人亦是风流倜傥,俊美无俦。五年前,萧措母妃忽然失宠被白绫赐死,萧措从此也不得圣心,自请来到北方苦寒之地镇守边关。从此世人只知冷面安南王,再不识国都少年郎。
显而易见,萧措的少年时期是顺风顺水的,很难想象,曾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在沙场上人人惧怕的杀神。
或许从我对他好奇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对了。
走出山脉的前一晚,前半夜轮到我守夜,我靠着石块想心事,而萧措一直在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到月上中天时,他干脆坐了起来:「睡不着,聊聊?」
「聊什么?」
「聊聊你们陈国的军机要务?呃……开个玩笑,你先把刀放下。」
我冷冷瞥他一眼:「安南王慎言。」
萧措耸耸肩:「这不是看你一直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想逗逗你吗?」
我依旧沉默,这几天的和谐相处并不能改变我们身份上的鸿沟,两个敌对国家的将领因为意外凑到了一起,能有什么可说的?更何况他还知道了我隐藏最深的秘密,这让我面对他时有种无处遁形之感。
我心里想着的,也是萧措想知道的:「对了,我一直想问,陈国的人知道你……」
我晓得他要问什么,截住他的话头:「不知道。」
「也是。」他拨弄着火堆,「就算我日日与你兵戈相见,也从未发现你竟是一个女子。」
我皱起眉头,忽然有些失望。
我们虽是敌人,却也棋逢对手,我总以为我们是有些惺惺相惜的,难道他也像那些迂腐之人一般,认为女子只能在家中相夫教子吗?
我的声音冷了几分:「女子亦能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萧措不懂我为何如此,愣了愣道:「那是自然。」
见我不悦,他端详了一会儿我的神色,恍然大悟道:「你别误会,在我们姜国,女子亦能入朝为官,只是能带兵打仗的,我还从未见过。」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便闭口不言。
见我不愿再说,萧措也安静下来。
我们就这样坐在火堆旁沉默着,直到有风呼啸着从我们身边掠过,吹起火星点点。
火星亮着飘到我们面前又霎时熄灭,萧措抬手替我挥开扬起的灰烬,竟忽然笑了。
「你是女子,这很好。」
他偏头看向我,棱角分明的脸在火光中显得十分柔和。
我心中一动,心里最深的一个角落像被风挠了一下似的,隐隐发痒。
接着我随着风闻到一股焦味,这才发现萧措之前在火上架了两条鱼,已然黑成了炭。
我:「好像糊了。」
萧措:「……」
他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枝,离我更近了些,换了个话题:「听说你酿的酒特别好喝,下次给我带两壶。」
我问:「不怕我毒死你?」
萧措牵起嘴角,火光摇曳,照得他神色不明,可我能听出他心情不错。
他说:「你不会的,粥粥。」
我被萧措突如其来的一句「粥粥」哽住了,不可置信地重复道:「粥粥?」
萧措用手指在地上写下「粥粥」二字,笑着看我:「我们都是生死之交了,叫你小名不过分吧,你也可以叫我阿措。」
这是叫我小名吗?你是直接给我起了一个小名!
「滚!」
……
落水后的第五天,我和萧措走出了常柏山脉。
山脉之外有一个小镇,镇里驿站养了信鸽,我取了一只送信给了最近的暗哨。
黎深就在附近找我,收到信马上赶到了。
我和萧措在驿站吃面,地面的尘土已在马蹄下战栗,他却怡然自得地给面加醋,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我问:「你不逃吗?」
萧措把醋放下:「为什么要逃?」
「你不怕我杀你?」
他笑了。
我们在驿站沐浴过,换上了常服,萧措的脸上除了一处擦伤,已经看不出在山脉中的狼狈,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一块琥珀,干净,坚韧,毫无战场上的戾气。
驿站的旌旗飘扬,有鹰隼盘旋于长空。
他直视我的眼睛,笃定道:「你不会。」
我沉默了。
其实在最初醒来的那一瞬,我是动了杀心的。
陈国对于女子的管束颇为严格,女人只能在家中相夫教子,像我这样的人,一旦被发现,是要斩首的。
而萧措作为敌人知道了我的秘密,这无疑是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刀。
我们同为沙场征战之人,对杀意何其敏感,萧措必然感受到了我没有收敛的杀意,可他却朝我扔来了金创药。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萧措这样待我,注定了我要杀他,只能在战场上。
我轻轻叹了口气。
几句话间,黎深已经到了。
我命他牵来一匹马给萧措,又递上一张地图:「往北走有一条小路,人少,很快就能到白沙渡。」
萧措翻身上马,伸手握住地图的另一端:「粥粥,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我没有回答,松开了手。
「保重。」
随着马匹一声长啼,萧措策马离去,渐行渐远。
黎深冷眼望着萧措的背影,递上一柄弯弓:「将军,动手吗?」
让萧措这么走了,无异于放虎归山。
我接过,把弓拉满。
陈国军营里有许多百步穿杨的好手,我也是其中之一,例无虚发。
箭矢破风而去,刺向萧措的方向,几息间追上了他。
萧措仿佛早有察觉,一个侧身握住箭尾。
我在箭上捆了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陈国与姜国接壤的一个地址。
我将自己酿的酒埋在了那里。
后来我去埋酒的树下看过,土被翻过,酒坛已不在。
却有一片上好羊脂玉雕成的叶子,静置其上。
四
「沙沙——」
衣裳摩挲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我感知到背后有人,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刺向身后。
立于我身后的男人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后退半步侧身避过,口中笑道:「不收你的武器是给你防身用的,可别冲着我来。」
他的声音比起少年时,依旧清朗,只是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沉稳。
安南王……不,是姜国的帝王,萧措。
我回首,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暗紫色宫装,与我今日穿在身上的竟是同一个颜色,再抬起头来,便碰上他琥珀色的瞳孔和深邃的眼眸。
剑眉星目,不外如是。
多年不见,萧措却像从未和我分开过一般,笑着问我:「粥粥,我送你的贺礼,你可还喜欢?」
破军果然是他送的。
我直视他的眼睛,问:「新婚贺礼?」
萧措否认:「当然不是,是欢迎粥粥来姜国散心。」
一国王爷娶亲不是儿戏,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来姜国和亲这件事里有萧措在推波助澜,但我要知道原因。
若破军是我的新婚贺礼,那萧措与我便没有继续交流的必要了。
他显然也明白我的意思:「我听闻叶洲在陈国暴毙之事,觉得蹊跷,怕你有什么闪失,动用了一些势力调查。了解事情始末后我立刻命人出使陈国,和陈国的皇帝老头费了好多口舌才把你弄过来。」
我想起萧宁那个德行,心里有些堵:「让我过来做宁王妃?」
萧措当然知道自己弟弟是什么玩意,闻言有些尴尬:「当时情况紧急,若是我来娶你,只怕大臣们不会轻易答应。再者……我这个弟弟确实不甚安分,我让他娶敌国女子为妃,在旁人看来,就是与帝位是彻底无望了。」
他将心思剖开了摆在我面前,我倒是无话可说了,毕竟人家救我也不是本分,想利用这件事获利益,也是无可厚非。
说到底,我还是仗着曾经那一段过往,才会生出这些无名气来。
这样想着,我心中不满去了大半,心平气和对萧措道:「我又欠你一命。」
萧措挑眉,绕过沙盘走到我身边:
「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对粥粥有救命之恩,粥粥要如何报答?」
我蜷起手指:「你待如何?」
「不若以身相许?」
萧措认真的表情不似作假,正如当年我们流落在常柏山脉时他对我说的话。
「听说你们陈国对女子的管束颇为严厉,这几天你我二人朝夕相处,按照陈国风俗——」
我当非他不嫁。
「你放心,等回去后我们的关系不会有丝毫改变,我还是叶将军,你还是萧王爷,我自然不会赖着你。」
当时的萧措被我突如其来的暴躁语气弄得一愣,紧接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不是这个意思。」
「粥粥,是我想赖着你。」
五
我并没有回应萧措。
短暂的沉默后,他身边的内侍来报,说是萧宁已离开了安太妃处,马上就要来找我了。
我告别萧措去和萧宁汇合。
萧宁回府后,立即去了柳淳儿的院子里。
而我乐得清闲,沐浴后坐在小雯泼凉的石椅上纳凉,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当年萧措留下的白玉叶子。
玉是好玉,只是雕工有些粗糙,想来是他加急赶出来的。
我从未心悦过哪个男人,但萧措,确实让我动摇了。
当年的我,尚有底气拒绝萧措递来的橄榄枝,一心报国。
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当年的少年将军成了联姻工具,而他,早已是九五之尊。
我觉得有些可笑和悲哀,想起从前在叶家的时候,不免有些灰心。
目光落在破军的剑匣上,我微微一愣,接着从剑匣中取出它,轻轻一击,便有铮铮之声在四周荡开。
我的心亦随着剑鸣泛起了涟漪。
只要人还活着,便有无限可能。
我握住破军,起了剑势,缓缓舞动。
虽然缓慢,到底也算是开了个好头。
总有一天,我要将失去的那些东西,统统拿回来的。
极其吃力地舞了几个剑招后,我胸口发闷,不得不坐下歇息。
而萧宁那聒噪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叶将白,你在干什么?」
我抬眼看去,发现他正揽着柳淳儿的腰站在院门处瞪我。
我很想冲他翻个白眼,但好歹忍住了:「拿剑画圈儿玩。」
萧宁看了一眼我的破军,嘀咕了一句「什么乌漆嘛黑的破烂玩意」,接着指着我的鼻子道:「你别以为知道了本王爱看舞剑就可以投其所好,就算你心悦本王,本王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
谁心悦你了!
我还没说什么,柳淳儿先忍不住了,在心中大骂:「好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臭男人,漂亮姐姐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为了你舞剑,赶紧走吧可别搁这儿丢人了!」
心里虽然骂骂咧咧,柳淳儿嘴里却甜得很:「王爷,人家累了,你不是要陪我去吃点心嘛,站在这里干什么呀?」
萧宁听了柳淳儿的话,冲我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才走了。
我松了口气,接过小雯端来的茶:「可算走了,明天你记着,没事就把门锁起来,别让他来发疯。」
小雯忧心忡忡:「不让王爷进来,你们就没有机会相处,王爷现在一点也不喜欢您,这可怎么办呀?」
「我不需要他喜欢。」
小雯诺诺道:「……女子以夫为纲,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我将茶盏放下,不再多言。
以夫为纲什么的,从我参军那一天起,就没放在心上过,哪怕是嫁给萧宁,我也绝不依附于他。
我期盼的是重回战场,是自由自在地活着,而不是在深宅之中为了一个男人操心一辈子。
当下最重要的,是要早日恢复身体,只有身体好了,我才能实施别的计划。
只是萧宁这种不定时就过来发疯的毛病,真是让人头疼。
我本已做好了每日看萧宁发疯的准备,谁知第二天柳淳儿便带着一盘瓜子来找我了:「姐姐你还不知道吧,王爷被陛下临时派去洛城办事了,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呢。」
我在心中暗道萧措干得漂亮,柳淳儿这厢却已自来熟地坐下了。
她跷起二郎腿嗑瓜子,又指挥丫鬟把点心端上来,心里乐开了花:「嘿嘿嘿,这臭男人总算走了,我这几天要好好跟姐姐打好关系,以后就能天天来找姐姐玩啦!」
不得不说,柳淳儿是真的很闲,萧宁心疼她身子弱,平日里不让她管家。碍于她的身份,丫鬟之类的也不敢与她多话,是以她只能日日来院子里找我。
几天下来,我从柳淳儿口中知道了整个王府的八卦,连东院的小楠给西院的小北送了一篮炊饼这种事都晓得了,她实在没别的可说,又想赖在我这儿,支吾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姐姐,我来给你把脉吧!」
听说柳淳儿在嫁给萧宁之前是个医女,我抱着让她试一试的念头同意了。
如我所料,柳淳儿没有诊出我中毒了,但她看出我身体虚弱,需要大补。
「姐姐你放心,熬药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现在就出去给你抓药!」
柳淳儿拎起裙子就往外跑,边跑还边在心里傻乐:「嘿嘿嘿,我要把萧宁珍藏的千年人参拿来给姐姐做药膳吃,姐姐肯定会好起来的!」
我看着她跑出院子,心中一暖,转眼却见小雯有些踌躇:「这是怎么了?」
小雯皱着眉道:「小姐,您真的要同淳妃走得那么近吗?万一她要害你怎么办,终归是外人。」
外人吗?与我最亲的叶家,要下起手来,反而比外人更狠。
我淡淡道:「你不必在这儿站着了,下去歇息吧,我没叫你便不用来了。」
小雯委屈地应了一声,退下了。
让她走,倒不是我看她不顺眼,而是方才我在镇纸下发现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写了寥寥数语,大致意思就是今晚有个登徒子会来找我,望我屏退左右。
六
自从萧宁被支走后,萧措有事没事就会夜探宁王府。
一开始他是从窗户进来的,后来我嫌麻烦,干脆天天开着门等他。
我不知萧措是怎么晓得我中毒的,每次来,他都会带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药给我服下,然后为我运功疗伤。
我中的毒如附骨之疽,最初祛毒时极其痛苦,需要萧措运功将血脉中的毒素从指尖逼出,为此他在我十指上开了十个口子,方便毒血排出体外。
所幸这样的日子过得不久,我体内的毒素渐渐变少,祛毒时的痛苦减轻许多,我无需强撑着,偶尔也能同萧措聊上几句。
西南与白沙渡不同,有许多我没见过的玩意,我们聊着当地风土人情,倒也惬意。
只是萧措这人,到底还是有些孟浪的,一天夜里他临走时忽然回首轻轻握了握我的指尖:「还疼吗?」
「打仗受的伤比这个严重多了,我还怕这点疼吗?」我不以为意。
他牵起无奈的笑意,轻弹我的额头:「你怕不怕是一回事,我心疼是另一回事。」
我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颤了颤:
「你莫忘了,我现在是宁王妃。」
「我这不是打发他去洛城了吗?」萧措干咳一声,有些尴尬,「萧宁对柳淳儿情根深种,不会对你怎么样。就算他真的来找你了,我也会让无影打晕他的。」
无影就是常为我们传信的暗卫,据我观察,守着我院子的暗卫,不止他一个。
「我自己也能打晕他。」
「行行行,叶将军您威武神勇。」他笑着掠上围墙,留下一句,「明天见。」
近日我身体渐渐好转,不用每日几次都喝极苦的药,萧措为了给我补身子,特意找人给我拟了药膳方子。
于是每日我醒来时,桌上都会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膳。
本来这也没什么,可偏偏有一天,那药膳被欢天喜地来找我的柳淳儿看见了。
柳淳儿脸上的笑容在看见我喝着的药膳时就僵住了,她心里的疑问铺天盖地地朝我卷来:「天哪,是谁!谁在我之前就给姐姐做了药膳!」
「我的药膳可是我倒腾了好几天才做出来的呜呜呜!」
「姐姐,姐姐,你怎么可以吃别人的药膳,呜呜呜,淳儿好可怜,淳儿的心意就没人品尝了吗?」
我被柳淳儿哭得头疼,赶紧开口同她问好:「柳……淳妃手里拿着的是?」
「姐姐见外了,喊我淳儿就好!」听见我喊她,柳淳儿这才停下腹诽,笑眯眯地从食盒里端出一碗香气扑鼻的粥来,「这是淳儿做的药膳,姐姐试试,合不合口味?」
说实话我是真的吃不下了,可是柳淳儿就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拒绝的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只能一口一口将那碗粥喝完了。
「好喝。」
柳淳儿得了我的夸奖笑成了一朵花,说明日做个别的口味再给我送来,也不等我回话,就在心里哼着歌跑了。
拦都拦不住。
是夜,萧措照例来为我祛毒,运完功后忽然冒出一句:「听无影说萧宁那个侧妃给你做药膳了?」
我点点头,正想同他说一声,柳淳儿对我并无恶意,让他不要对人家动手,萧措却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腕:「那是我的药膳好吃,还是柳淳儿的药膳好吃?」
?
我看着一脸认真的男人无语凝噎,他倒是很有耐心,一直抓着我不肯松开,直到我亲口承认他送来的更合我胃口,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走之前他说:「粥粥,明儿我让御厨三更就起来给你熬药膳,肯定比那个柳淳儿做的好喝。」
果然隔天我是被药膳的香味香醒的,一睁眼就看见一碗粥摆在案几上,看那碗仿佛还比平日里大了一圈。
我在心里把萧措骂了八百回,好不容易将药膳喝完了,小雯来报说,柳淳儿在外求见。
「姐姐,姐姐,淳儿看你前几日午膳时多吃了几块鱼,料想姐姐是爱吃鱼的,这次淳儿给姐姐做了鱼片粥,姐姐尝尝?」
柳淳儿的眼睛本来就大,今儿还挽了个朝天髻,趴在桌子上无辜地望着我,活像一只小兔子。
我有些撑不住她期盼的眼神,只好缓了片刻开始喝她送来的粥。
好在柳淳儿是个话话痨,总想与我多说几句,让我有了些休息时间。
她知道我儿时生长在江南,非常兴奋,问了我许多与江南有关的问题,又说起自己在嫁人之前,是很想去江南行医的。
「只是现在身为宁王侧妃,这些事情便都是奢望了。」
柳淳儿难得有失意的时候,想来下江南确实是她的梦想,我见她耷拉着眉毛,竟有一丝心疼,神使鬼差道:「若有机会……我以后带你去江南吧。」
柳淳儿的眼睛登时亮了:「真的吗姐姐?」
我点点头,把小雯端上来的糕点放到她面前:「这是江南的桃花酥,我最爱吃的点心,你尝尝。」
柳淳儿开心极了,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边吃边夸:「不愧是姐姐爱吃的点心,真的好好吃!」
她吃得香甜,嘴巴鼓囊囊的像只小松鼠,只是堵住了嘴,我还是能听见她在心里嘟嘟囔囔:「这玩意真好吃,不知道等下能不能带点回去,姐姐会不会嫌我太能吃啊?」
我看着她胡吃海塞,笑着为她续了杯茶,正想唤小雯过来再去拿一叠别的点心,忽然见柳淳儿像是被噎住的样子,紧接着面露痛色,「哇」的一声将刚吃下去的点心全吐了出来,直说肚子疼。
跟着柳淳儿过来的婢女大惊失色,直说要去告诉萧宁:「王妃,你竟然给我家主子下毒,你想害死她吗?」
还是柳淳儿拦住了她,命她不许将此事外传:「姐姐不会害我的,肯定是我吃错东西了。」
我差人请来郎中给柳淳儿把脉,郎中说她是误食了幽兰草导致的腹痛,还好吃得不多,煎几副药喝了也就无碍了。
柳淳儿很不服,说自己根本没有吃过幽兰草,我的心却随着她的争执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在等待郎中的间隙,我给柳淳儿把了个脉。
她脉象紊乱,竟同我有几分相像。
当时叶家给我下的毒里,就有一味幽兰草,一旦服下,会加剧毒性发作,让人腹痛难忍。
可这草药姜国是没有的。
我看了一眼桃花酥,想起退出房门的小雯,心里的寒意渐渐弥漫至全身。
我最近的身子因为萧措的调养已经慢慢好转,比刚来姜国时有精神不少,练剑的时间也更久。
有时小雯会躲在角落里偷偷看我,谁知她竟是存要下毒的心思。
叶家,当真是不给我留半点活路。
七
我身上的毒在萧措日复一日的帮助下,已经无碍。剩下一些余毒,只消喝药就能去除。
一个月的时间悄然而去,在一个月圆之夜,萧措为我祛毒后,一直赖着不肯走。
我虽困得不行,但毕竟吃人嘴软,还是陪他聊了会儿天。
「来姜国的这段时间,多谢你了。」
「说谢就见外了。」萧措笑了笑,抬手在我头顶揉了揉,「我为粥粥劳心劳力,粥粥可有什么表示?」
月华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下,衬得他暗纹金线的常服更显清贵,我微微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却只看见了有些无措的自己。
萧措挑眉:「我有这么好看?」
他的手还留在我头顶,顺着我的发丝下滑,落在耳畔:「粥粥若是喜欢,我可以留下来,让你看一晚上……」
眼见他的手就要勾起我的下巴,我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腕:「登徒子。」
萧措被阻了动作反而笑了,欣慰道:「看这力道,果然是大好了。」
他抬手来捉我的肩膀,我侧身挡住,趁我收力,他撤回了被我抓住的手腕,脚尖一点,便轻盈落在了窗架上。
「你既无碍,明日我便不来了。」
黑衣男人扶着窗棂越下,融进了无垠的夜色中。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哪怕萧措说了自己不会再来,可夜幕降临时,我仍撑起了窗户。
回过神来后我自嘲一笑,笑自己轻易就对他有了期待。
我伸手将支窗的叉杆放下,略显慵懒的声线却在我背后响起:
「粥粥是在等我吗?」
我蓦然回首,就看见某人一脸揶揄笑意,十分欠揍。
所幸他没有在此处深究,只是过来告诉我一个消息:「一年一度的狩猎节快到了,届时会有将军府的人在场上练兵表演,你肯定感兴趣。」
萧措来得突然,走得也急,想来是公务繁忙,他走后我坐在窗边看了很久的月亮,一直在想他临走时对我说的话。
「粥粥,你有没有想过,继续带兵呢?」
狩猎节很快就到了,碍着我王妃的身份,萧宁不得不带着我和柳淳儿一起出行。
第一天皇亲国戚都要在宫里用膳,许多平日里不能进宫的大臣家眷也获许参加宴会。
柳淳儿看起来人缘不错,一到女眷休息处,便有好几个年轻夫人围了过去,同她攀谈,她不紧不慢地回应着,倒比平时多了几分稳重。
不过当我听见了她心里的嗷嗷叫苦后,就知道稳重什么的,只是她装出来的罢了:「好烦啊这几个人,连我小字是啥都记错了还和我攀关系,不就是想借我往萧宁那里搭线吗?」
「呜,有点饿了,怎么没看见点心……」
「姐姐今天真好看,连萧宁都看了她好几眼,还假装没看,真不老实。」
「怎么没人和姐姐说话,我得过去陪着她,一群势利眼,看不见我姐姐绝代风华吗?」
柳淳儿在人群中找了一圈,看见我后露出一个娇甜的笑容,正想往我这边走,忽然被一个衣着华丽的宫女叫住了。
我隐隐听见她对柳淳儿说什么「小姐吩咐」「邀请」之类的话,接着柳淳儿便跟着她走了。
柳淳儿一走,我便也觉得无趣起来,找了个阴凉处坐下,掏出绣袋里的瓜子嗑了起来,这是柳淳儿最近传染给我的习惯。
我坐的地儿僻静,且有旁边一株巨大的金钱松盆景挡着,人来了也不易瞧见。
仗着地利,我听了一耳朵的八卦,其中就有和萧宁相关的。
「刚才国公府的孟小姐请宁王侧妃柳淳儿去亭里叙话了,你看见没?」
「孟飘飘?她不是爱慕宁王已久,一向与柳淳儿不对付吗?」
「还不是因为宁王娶了异国的女子为妃,孟飘飘逼着她爹去求了皇上许久都没用,本来一个柳淳儿已经够添堵了,再加上叶将白,一来就是正妃,她当然生气了!」
「叶将白一个异国女子,能成什么气候?」
「听说宁王为了皇上的面子,偶尔也得去看看王妃的,王妃年轻貌美,难保他不动心啊,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孟飘飘为了叶将白,当然要和柳淳儿统一战线了。」
「啊,那她们俩叙话……」
「八成是要在狩猎节给宁王妃难堪啦!我让我婢女去偷听了,好像是要推谁下水什么的……等着看热闹吧!」
两个小姑娘站在金钱松旁将八卦说了个痛快,心满意足地走了,我听得倒也明白,黎深偶尔同我说起自家的事情,便会说到内宅妇人的争斗,类似推人入水栽赃陷害之类的,都是小菜了。
看样子这个孟飘飘是想和柳淳儿联手,诬陷我将她推入水中,好让萧宁厌恶我。
真是多此一举,萧宁厌恶我还需要我推柳淳儿入水吗?
只是柳淳儿……她真的会与孟飘飘联手来诬陷我吗?
午膳后,宫里的婢女引着夫人小姐们去了御花园中散步休息。
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位身穿绯色衣裙的姑娘,打扮得甚是俏丽,旁边的人喊她孟小姐,想来便是孟飘飘了。
她与柳淳儿倒是一个类型的美人,看着柔柔弱弱的,很是可人。
柳淳儿不在人群中,我环顾四周没见着人,忽然陪着她入宫的婢女红玉走到我身旁:「王妃,我们家主子在前边的桃花池旁等您一同品茶,您随奴婢来。」
以我对柳淳儿的了解,她从来不会品茶,要品品的也是奶茶,哪里会这般风雅。不过我知道这是她们设的局,自然还是要上钩才能让戏唱下去。
我离开人群来到桃花池,柳淳儿果然站在池边,只消一步不慎,便会落入水中。
她见我来了,兴奋地上前握住我的手,欢天喜地道:「姐姐,你快踹我一脚!」
八
柳淳儿的表情过于开心,导致我以为自己幻听了:「什么?」
她见我没有反应,探头朝我身后一看:「哎呀,来不及了,已经有人过来了,那我自己跳也行。」
「嘿嘿,姐姐怕不是舍不得踹我吧?」
我还没回过神,她便后退一步,纵身一跃,噗通一下跳入了桃花池中。
柳淳儿落水的声音很大,引起了不远处女眷们的注意:「什么声音?」
「好像有人落水了!」
「怎么办,快去禀告啊!」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眼见着朝这儿来的人越来越多,柳淳儿从水里冒出一个脑袋,着急地冲我招手:「姐姐,你快下来呀!」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长发被水浸湿,像个毛茸茸湿乎乎的小兔子,可爱得紧。
见我没动,柳淳儿急得在水里吐泡泡:「姐姐,咕噜咕噜,快来,咕噜咕噜,来不及啦!」
好想挼她的脸……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我知道她不会害我,于是便也上前一步跳入水中。
两个王妃落水不是小事,很快岸上便乌泱泱围了一群人,吵成一团。
宫中的护卫很快就到了,因我们刻意游远了,他们花了点时间才将我和柳淳儿捞上来。
为了能让好戏开场,柳淳儿一上来便是「昏迷不醒」的状态,而我则缩在护卫送来的披风里,一脸筋疲力尽的样子。
我和柳淳儿一落水,便有人去禀告了萧宁,在等他到来的时间里,我听见了不少议论,诸如「正妃侧妃争风吃醋」「为了上位害人」「最毒妇人心」之类的窃窃私语到处都是。
萧宁得知柳淳儿落水,急匆匆赶来了,一把推开了正在诊治的太医,将她搂进怀里:「淳儿,淳儿?你醒醒啊!」
柳淳儿咳出一口水,气若游丝:「王……爷……」
「你是不是想弄死我,让太医来啊!」
可能是萧宁抱得太用力了,柳淳儿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
萧宁见她没有反应,这才将她交到太医手上,起身扫视全场,气势凌厉:「是谁干的?」
众人被他唬得不敢说话,将我们救上来的侍卫回话:「回王爷,属下刚才听见呼救声,说是有人落水了,这才过来救人,至于人为什么会落水……」
「王爷,刚才侧妃落水时,王妃也在啊!」人群中忽然有人怯生生地提醒萧宁。
萧宁猝然回首,这才发现我也裹着披风坐在岸边,顿时明白了一切:「叶将白,是不是你把淳儿推下去的!」
他这肯定的语气,就仿佛是亲眼见了我将柳淳儿推下去了一般。
我咳嗽一声,冷笑道:「王爷若要给我定罪,那我承认与否又有什么差别?」
「可刚才确实只有你和侧妃在一起啊,不是你还能是谁?」一个黄衣姑娘小声地说。
「对啊,大家都知道,宁王宠爱侧妃,谁知道是不是你一时间错了主意……」
「果然是异国女子,好狠毒的心啊。」
「王爷,她都差点害死了淳妃,您打算怎么处置她?」
这些女眷你一句我一句的,将萧宁的怒火又推到了新的高度,他认定是我推的柳淳儿,也不顾我湿了衣衫,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若淳儿出了什么事,我要你付出比这惨烈百倍的代价!」
「咳……咳,王爷……」在太医的医治下,柳淳儿微微抬手,萧宁见她醒来,连忙蹲下握住她的手。
「不是……姐姐,是淳儿自己不小心,若不是姐姐及时下水救了淳儿,淳儿就没命了……」
萧宁听了她的解释,一脸震惊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没想到我居然会救她。
只是柳淳儿的声音太轻了,只有我和萧宁两个在旁边的人听得见,身后一群看热闹的女眷耳朵都竖直了也未曾听明白她说了什么。
当然,要的就是她们听不清。
解释后柳淳儿不再说话,抱着萧宁哭了起来:「呜呜呜,王爷,刚才淳儿好害怕,淳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呛了水,原本清脆的声音变得沙哑了几分,却又像羽毛似的挠得人心里痒痒的,惹得萧宁将她抱在怀中,好生安慰了一番。
就在这时,孟飘飘姗姗来迟,先是美目流转看了一圈,接着用手帕捂住嘴:「这是怎么了?」
方才说话的黄衣姑娘赶紧又给她说了一遍「异国女子将淳妃推下桃花池实在是居心叵测」的废话,完了还想和孟飘飘同仇敌忾:「孟小姐,你说这叶将白是不是很过分?」
孟飘飘倒没有立刻接话,反而看了我一眼,问道:「宁王妃,果真是你推了淳儿吗?」
我冷冷看着她,并没有答话。
萧宁一边命宫女为柳淳儿披上披风,一边道:「此事本王已有决断,就不劳烦其他人费心了……」
「是吗?」孟飘飘抬手拦住抱起柳淳儿的萧宁,「可若是我说,淳姐姐不是宁王妃推的呢?」
此话一出,众人惊讶:「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这异国女子推的,难不成还是淳妃自己跳下去的?」
孟飘飘自信一笑:「对,就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接着她看向萧宁怀中的柳淳儿,露出不忍的表情:「我本来不该说的,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淳儿,你就算不愿与人分享王爷的爱,也不能害人啊!」
萧宁眉头一皱:「此话怎讲?」
「王爷有所不知,方才我与淳儿姐姐相见时,她与我商定了一个计划,要骗宁王妃到桃花池旁,然后自己跳下去,谎称是王妃推了她。而我,就是在不远处看见一切的证人。」
「自从王爷娶了正妃后,淳姐姐便倍感威胁,她不喜王妃我可以理解,可她这样害人,欺骗王爷,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所以才会在此时将真话说出来,是还王妃一个清白,也是无愧于心!」
还真是道貌岸然。
孟飘飘的话引起轩然大波,不管信与不信,众人看柳淳儿的眼神都变了。
「想不到这淳妃看起来柔柔弱弱,心思倒是多得很!」
「若不是孟小姐揭穿她,恐怕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果然,这个姓孟的找我就没安好心!」柳淳儿躺在萧宁怀里装晕,「说什么要替我除了姐姐,原来是在这儿等我呢!」
我冷眼看着眼底藏着欣喜的孟飘飘,只觉得这女人十分恶毒。
她布局对付我是假,想在事成之后反咬柳淳儿一口是真。
萧宁厌恶我,却宠爱柳淳儿,对于爱慕萧宁的孟飘飘来说,柳淳儿的存在才是最大的威胁。
这个局若是成了,倒真能让柳淳儿颜面尽失,遭人唾弃。
只是孟飘飘低估了柳淳儿的人品,注定无法如愿。
这件事已经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柳淳儿没有诬陷我推了她,自然孟飘飘的计策就无法施展,萧宁虽然愚蠢,但也不至于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他看孟飘飘的眼神多了一丝厌恶:「孟小姐自重,淳儿方才就告诉本王,是王妃救了她,何来诬陷一说?」
孟飘飘惋惜的表情僵在脸上,不可置信:「怎么会,我明明……」
「你明明什么?」柳淳儿装晕无法说话,我却看不得孟飘飘的惺惺作态,信步走到她面前,「明明是一个一石二鸟的计策,为什么会失败对吗?你仰慕宁王,就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去害一个无辜女子,国公府的家教就是如此吗?」
「没有!我没有!」孟飘飘脸涨得通红,想要再辩解,可旁边的人已经从这三言两语中窥见了事情的真相,都将鄙夷的目光转到了她的身上。
我见误会已经解开,转身要走,却发现萧宁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淡漠地同他对视,他抱着柳淳儿从我身边走过,忽然停下,低头道:「你同我想的不太一样。」
?
你还是别想了。
九
柳淳儿坚决表示自己没事,不愿意错过狩猎节,萧宁拗不过她,只好允了。
姜国的狩猎节很重要,也因为重要,年年的流程都差不多。
节日由姜国皇帝亲自射箭击落高处的花球为始,接着有专人表演舞蹈骑射。
表演后王公贵族家的少爷小姐们会组织一场骑射比赛热身,再之后便是众人入林,开始狩猎比赛。
两个时辰后,皇帝会赏赐拔得头筹的勇士一些宝物,再同众人祝祷来年平安和顺,到这儿,狩猎节也就结束了。
这些活动听着没什么新意,但却是许多人在贵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据说孟飘飘为了这次的狩猎节在家苦练许久骑射,本来是想在萧宁面前表现一番的,只是出了柳淳儿落水一事,她实在没脸见人,便放弃了。
托萧宁的福,我坐在了观看表演的绝佳位置,可以轻松看见整个场地。
我在陈国时鲜少见过姜国风格的表演,倒也觉得新鲜,只是总有一道目光在晦暗地注视着我,让人无法忽视。
趁着表演退场的间隙,我抬起眼皮,悄悄朝上看了一眼,正对上了萧措的眼睛。
他就坐在萧宁的右边,一身玄黑色常服,不似宫装庄严,领口和袖口都有金线密织的祥云花纹,显得低调又贵气。
见我望来,他惬意地在披着虎皮的椅子上换了个姿势,修长的手指撑着额头,挡住旁人的视线,冲我眨了眨眼睛。
「真美。」
我看懂了他的唇语。
大庭广众之下……真是孟浪。
我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新投回赛场。
姜国对女子的管束果然不如陈国苛刻,哪怕是贵族小姐,亦有上场表演比试的。
此时场上的女子已经击败了四个对手,她身穿一件暗红色翻领胡服,拉弓的姿势十分标准,看起来英姿飒爽。
「只要她再击败一个对手,今年女子的魁首恐怕就是她了。」
「不愧是将门之后啊。」
在观众的赞叹声中,红衣女子抬起下巴扫视全场,目光扫过我时,她顿了一下,接着举起弯弓直指台上,清越的嗓音响彻全场:
「听闻宁王妃亦是将门之后,不知我能否讨教一二?」
与我讨教?
我微微一愣,不知她为何会忽然挑战我。
可这女子望着我的神情,显然不是想要讨教那么简单,我仔细地看了看她,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似曾相识。
「她居然要挑战宁王妃?」
「可参赛者能向人发起挑战确实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倒也不算违规。」
「只是这宁王妃允与不允皆是为难,不允显得小气,允了又输,更是给宁王丢脸了。」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全进了萧宁的耳朵,他从椅子上端坐起来,望着那女子不满道:「沈璃,你僭越了。」
我了然,她竟是沈家人。
沈璃的父亲是姜国一员将领,就死在我手里。
他是一名值得尊重的对手,到死也不曾放弃自己的百姓和土地,无愧于自己的军人身份。
沈璃没有理会萧宁的警告,直直地看着我:「宁王妃,你敢不敢应战?」
这是一个女孩为了父亲和荣耀发出的挑战,我岂能忽视。
我起身,调整了一下手上的护腕:「我接了。」
「叶将白,你是不是疯了!」萧宁没想到我居然会同意挑战,脸色一变,拉住我的衣摆,「不许去!」
「你怕我给你丢人?」我淡淡回他一句,按住围栏一个侧翻跳入场中,对沈璃点点头,「沈姑娘,不要叫我宁王妃,我是叶将白。」
「不管你是谁,我要挑战的,是叶家的人。」沈璃走到我面前,「比骑射还是什么,随你挑,别说我欺负了你。」
「就骑射吧。」我见她的眼眶微红,料想她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于是轻声道,「我曾听哥哥提起过你的父亲,他说沈将军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将领。」
沈璃似是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偏过头去:「多说无益,开始吧!」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国交战,本就是你死我活,各自为国。沈将军的死固然令人惋惜,但我陈国亦有无数将士死在了姜国的铁骑之下,我尊重我的敌人,但绝不会手软。
沈璃的骑射技艺十分了得,骑在马上手依然很稳,十箭里中了九次靶心,赢得场上阵阵欢呼。
萧宁的脸色也在她连中之后越来越差,恨不得将我直接带回王府。
我却无暇顾及他的感受,握住缰绳翻身上马。
这是我中毒后,第一次骑马,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带着久违的欣喜。
我策马在场上跑了一圈,随后抽出背上的箭羽,将弓拉满,一箭正中靶心。
「她竟然也中了!」
「怎么可能?」
「是侥幸吧?」
众人惊讶间,我已射出第二箭,这一箭将沈璃方才射中的箭破开,稳稳钉在了箭靶上。
随着我一箭又一箭地射出,场上质疑的声音渐渐平息,变得鸦雀无声。
在我第九次射中时,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太……太厉害了!」
沈璃的脸色不算好看,但却看得认真,我绕场最后一圈时听见柳淳儿在心里夸我「姐姐是大陈第一神射手!」
这丫头总是夸张得不行,我不由笑着看了她一眼,结果却对上了萧宁带着惊喜的目光。
他的眼中再无曾经的厌恶,取而代之的是惊艳与欣赏。
可我不需要。
「宁王妃只要再射中一箭,便要赢了!」
「魁首可是能获得陛下御赐珍宝的,没想到宁王妃竟是这样的女中豪杰!」
我在马上,将这些赞叹都抛之脑后,取出最后一箭。
这箭的箭头用精铁制成,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随着拉满的弦微微颤抖。
我感受着其中的力量,微微眯起了眼睛。
就在此时风吹来铁锈的味道,观众席中有银光闪过。
征战沙场多年的直觉让我瞬间警觉起来,来不及思考,我将箭头偏移,破风声中箭羽射向靶子的反方向。
「这——」
「她怎么射反了?」
「稳赢的比赛啊,怎么会这样?」
这边观众还在惊讶于我的「失手」,那边御林军已经反应过来了:「有刺客!」
叫喊间观众席中忽然暴起数人,连带着场地上伺候着的几个侍者一起,不要命地扑向了萧措的方向。
「杀!」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骇住了,有几个倒霉的官员因为挡了路,被刺客刀剑所伤,血色蔓延间惹得惊叫哭喊声连连。
沈璃反应很快,立刻拿起武器上前与刺客对阵,加入了护驾。
我拉住有些惊慌的马,抬头望向上首的萧措,他捂着肩膀倒在座椅上,右肩黑色布料上有一滩更深的水色,脸上表情痛苦:「御林军护驾!」
我眼中晦暗,有些不解。
凭萧措的武功,他不可能没发现刚才从观众席中射出的暗箭,更何况方才我射出的最后一箭已在半空中将那支暗箭打偏了。
他为何还会受伤?
没等我想清楚,我便听见了柳淳儿的一声尖叫。
萧宁就在萧措旁边,是最容易被殃及的对象,有同伴拼命拖延,已有几个刺客靠近了他们。
萧措那边有御林军和暗卫守着自然无碍,只是他们的首要保护目标是皇帝,自然就忽视了萧宁,眼见着刺客染血的软剑就要掠到萧宁面前,他居然后退一步,一个踉跄躲到了柳淳儿身后。
「萧宁,你敢!」
我怒火中烧,柳淳儿一个柔弱女子哪扛得住刺客一剑,背后的箭筒里已经没有箭了,我从兵器架上拔出一柄红缨银枪,振臂一挥直指那刺客的后背。
呼啸的风声令人无法忽视,那刺客猛地收力,险险避开银枪,也正是这一退让,令我有时间踏着马背越上观赏台。
我将柳淳儿挡在身后,拔起银枪扫开射来的箭羽,对朝我们靠近的暗卫吩咐:「送淳妃去安全的地方!」
「是!」
暗卫一边一个架住柳淳儿与萧宁,几个越身便脱离了战圈。
因他们带走的人无关紧要,刺客也并未阻拦他们。
场上的刺客分散,除了几个主攻萧措的,还有刺杀大臣的,萧措分出了大半护卫去保护大臣和他们的家眷,自己这边就有些相形见绌了,只能边打边撤。
这次狩猎节的台子搭在风景秀丽的金风林旁,除了风景好外还有一个特点,便是悬崖多。
不知为何,萧措的保护圈越缩越小,竟被刺客逼着往一个悬崖方向去了。
我按下心中不解,提枪追了上去。
不得不说这些刺客非常训练有素,悬崖之上,竟然又有几人从树林中越出,加入了打斗。
一时间萧措这边本就不够看的战力显得更可怜了,很快萧措身上就挂了彩,接着随着无影的一个失误,一个刺客冲破包围来到了萧措身边,他有些狼狈地躲闪了几招,然后十分巧合地……一脚踩空,坠入了山崖。
无影目眦欲裂:「陛下!」
我握着银枪纵身一跃,留下一句:「我去。」然后随着萧措的身影一起落了下去。
十
距离萧措落下悬崖,已过去整整一天一夜。
无影在事发后很快就找到了我和萧措,护送我们回到了皇宫中的密室。
其他御林军继续奉命搜查悬崖底下的水域,做出假象迷惑暗中的敌人。
其实那悬崖上另有玄机,在崖下三丈,便有许多藤蔓生长,顺着藤蔓向下,更是能看见崖下有一个天然的石洞。
萧措坠崖后就是握住藤蔓掉进了石洞里。
见我跟着他一起下了悬崖,他露出一个意外的神情,明明痛得不行,却仍笑着问我:「粥粥不放心我?」
我没有理他,扒开他的衣裳,从腰间拔出匕首,抬手刺中他的肩膀。
这一刀刺得不浅,萧措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起,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也没有丝毫反抗。
我随口问:「你信我?」
他低头看我,目光竟有些温柔:「自然。」
我便不再说话,小心翼翼挖出他肩上的箭头,那箭头没入肉中,本来伤得就重,我眼见受伤的地方涌出黑血,不由有些恼怒:「你是故意的?」
仔细想想,方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刻意,不管是我射偏的箭,还是集体失职的暗卫,都在指明一个真相:萧措是故意坠崖的。
我顾不得其他,按住他的肩膀为他吸出毒血,又因恼他此番胡闹,在手上用了几分力气,「咳……轻点,疼。」萧措倒吸一口冷气,倒在身后的石壁上,「粥粥,别谋杀亲夫啊。」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情调笑!
「若我没有射出那一箭,你这次受的伤会更重。」我撕下衣摆为萧措包扎伤口,「用重伤来试探我,值得?」
「嘶——」
伤口上撒了金创药,虽然止血效果好,但会将痛感放大几倍,萧措的呼吸沉重了几分,他闭着眼调息半刻,方才缓缓开口。
「粥粥,我不是在试探你。我是想告诉你,我比你想象的,还要信你。」
「中一箭,换你信我真心,很值。」
他靠着石壁,往日风轻云淡的脸上布满冷汗,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潇洒风流的做派,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这样?」
萧措拂开额前浸湿的发,苦笑:「当然不全是,我登基不满两年,朝堂正是动荡之时,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
「我那平日里只知招猫逗狗,留恋温柔乡的皇弟就是其中一个。」
「这样的刺杀有太多次,我已经厌烦了。既然他们忍不住要动手,我便遂了他们的愿。」
虽然在我面前的萧措有时像个登徒子,可我没忘记他是从皇子夺嫡中杀出来的帝王,见他胸有成竹,我便不再多说,在他身后盘腿坐下:「我运功助你疗伤。」
萧措听话地点点头,将脱了一半的上衣褪下,露出精壮的上身。
他的肩膀很宽,腰腹精窄,起伏的肌肉线条下蕴藏着随时会爆发的力量,在我掌心下微微发热。
我心中有一丝异样,还来不及羞怯就发现他背上的伤痕比此前多了不少,道道狰狞,有一条甚至正中后心,可见当时凶险。
这些伤若是在战场上受的便罢了,看今天的架势,他身上有大部分的伤怕是拜自己人所赐,真是讽刺。
我轻叹:「你这些年……」
也不容易。
萧措双手放置膝上,闻言微微一动,他听懂了我的话外之音,低头轻哂:「习惯了。」
我心中漫上一丝酸涩:「都过去了。」
以后会好的。
一炷香后,萧措的呼吸平稳起来,我收住内力,想要扶他躺下,他却顺势握住我的手,一脸认真地问:
「粥粥这次救我一命,可愿我以身相许谢你救命之恩?」
我回望他,事到如今,我们二人之间的情愫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我不得不问:「我还是那句话,以什么身份?」
「此番回去我便会重伤不起,我想你入宫陪我。」
我挑眉:「你想让我以色侍人?」
萧措笑道:「我侍你也行。」
他从腰间取出一枚白玉来,放在我的掌心。
这白玉雕成了叶子的形状,同我那片正好能合成一个圆。
萧措手掌覆住叶子与我十指相扣,难得郑重:「粥粥,我心悦你。当年在常柏山脉时就心悦你。」
「或许心悦你的男人有很多,不缺我这一个。可你知道吗,你这样的女子,不该困于闺阁或后宫。你该在军营中练兵,在战场上杀敌。你该踏遍山河万里,见世间美景,看人间百态。」
「你该站在高处,为更多像你这般的女子开启先河,开创盛世,让世人听见女子的声音。」
「天下分久必合,是大势所趋。曾经陈国不能许你的,我都能许你。」
山崖之上有风灌入石洞,呼啸风声吹起藤蔓重重,亦吹起我心中无法磨灭的愿望。
曾几何时,我握着破军对着身后守护的山河百姓立誓,要守得海晏河清,要开那万世太平。
后来那满腔热血被亲人的背叛,君主的猜忌浇灭,直到如今……
萧措握着我的手,十指心跳相通。
他眼中有我,亦有熊熊燃烧的野心。
「我不是要你做我中宫皇后,我想邀你同我一起——」
「问鼎天下!」
十一
因为萧措的授意,御林军在悬崖下「搜救」了一天一夜,才找到我们。
因我救驾有功,被送回宁王府后,宫里的赏赐源源不断地涌进我所住的小院,惹得王府人人侧目。
我不喜热闹,命人将院门紧闭,只是挡得住其他人,挡不住萧宁。
自从我回到王府后,他对我的态度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不仅每日差人来问我情况,还要陪我用饭,活像被山里的妖怪附身了。
「管家说你今日吃得不多,可是厨房做的菜不合你胃口?」
若是换成半个月前,我怎么都不会相信萧宁会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我说话。
「我受了伤,不想吃。」
萧宁上下打量我几眼,忽然道:「你的伤……若是不方便,本王可以为你上药。」
我对他的厚脸皮叹为观止:「不必了。」
萧宁还想再说什么,被我打断:「淳儿呢?」
那日回来后,我只在半夜偷偷去看过她一眼,听丫鬟嚼舌根时说,淳儿一回来就病了,而萧宁没有去见她。
想来也是,他在暗杀时躲在淳儿身后,怎么有脸去见她?
萧宁的脸色稍冷,似是没想到我会提起淳儿:「狩猎节那日她受了惊吓,太医来看过了,说是要静养几日。到底是本王平日里太娇纵了她,才让她这般柔弱。本王看你就很好。」
我心道,她受到惊吓是为何?不是因为你吗?若是平时柳淳儿病了,萧宁早就急死了,如今居然会说出她不如我这样的话,当真是人心易变。
可萧宁却不这样想,他朝我探了探身子,和声道:「从前本王待你确实不算尽心,因为淳儿平白让你受了些委屈,你放心,既然你嫁给了本王,本王就会对你负责的。明儿本王就让管家把本王旁边的院子收拾出来给你住,你可舒心了?」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这样就是对我天大的恩赐了。
我在心中冷笑,男人总是爱推脱自己的不是,将一切错误都推到女人身上,可造成不幸的根源明明在他们自身,他们却闭口不提。
因萧宁对我态度转变,王府里的风向也变了,从前向来是事事以柳淳儿为先的,如今有什么好的,却都送来我的院子了。
甚至已经有婢女侍从开始往我的院子里递投名状,说是手里有淳妃的把柄,必能助我将她拉下马来。
这些人的挑拨离间我视若无睹,萧宁的刮目相看我也不在乎,但我不愿柳淳儿难受,听说她病好了,于是约她来我院子里一见,想同她说清楚。
狩猎节后我也有阵子没见到柳淳儿了,她开开心心来到我院子里的样子倒还似从前:「姐姐今日有给我准备桃花饼吗?」
「姐姐终于来找我了,上次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来得及谢她呢。」
我仔细听了听柳淳儿的心声,发现她心中对我没有丝毫的芥蒂,这才松了口气,为她倒了杯清茶,又命人端出桃花饼,这才同她解释起我和萧宁的事情,我说我对萧宁毫无情谊,绝不会插足他们的感情。
柳淳儿却对我的解释不甚在意,笑着问我:「姐姐知道,为何我一介医女会嫁入王府为妃吗?」
「我原本只是一个青宁县里的小医女,陪着父母在祖传的医馆里行医。那年王爷途经青宁县,在登山时意外中了猎户的陷阱,偶遇了上山采药的我。」
「我救了王爷,他隐瞒身份在医馆里待了整整七天,直到最后一天,他的手下找来了,他才向我坦白了身份。」
「他问我,救了本王性命,你想要什么?」
柳淳儿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道:「其实我想要的是银子。可还没等我回话,王爷就说,本王属意你为妃,同本王回去吧。是不是很自以为是?」
「当时整个县的女子都羡慕我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我想要银子为病重的娘亲吊命,王爷能给我,这便够了。至于这银子是直接给,还是要我嫁了才给,区别不大。」
「近来府里的风言风语我也听了不少,总有人盼着我们俩不睦。可若说我会为了萧宁和姐姐生分,既是高看了萧宁,亦是小瞧了我。」
「姐姐,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很喜欢你。」柳淳儿眼中有了我从前不曾见过的神采,「虽然你不说,但我知你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那日狩猎节我看得分明,是你救了我。你就像话本里的女侠,英姿飒爽,潇洒恣意。可我虽羡慕却不嫉妒。因为姐姐有姐姐的厉害,淳儿也有自己的长处。强如姐姐,比起医术也没有我精通,不是吗?」
她眉眼弯起,握住我的手:「姐姐,这世间女子千千万万,该是百花争艳各有千秋,哪有谁是最好的道理?」
「不要担心淳儿,我还等着同姐姐一起去江南呢。」
柳淳儿的掌心柔软温暖,湿润乌黑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像兔子般温婉的女子,也会有这样坚毅淡泊的眼神。
我抬手揉了揉柳淳儿的头,轻声道:「等我。」
十二
萧措回宫后,一直对外称自己是重伤,惹得朝堂上人心惶惶。
我每日在宁王府听墙角,总能听见萧宁和不同的人密谋,密谋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在想法子趁萧措重伤夺他皇位。
萧宁要如何造反与我无关,不说萧措胸有成竹,就算他真的败了,「萧宁现在天天讨好着我,想来是不舍得让我受苦的。」
我当着萧措的面这样说,把他气笑了。
他原本躺在床上装死,闻言撑起身子道:「看样子,粥粥这墙头草当得还很惬意?」
我将调好的药递给婢女,吩咐她给安太妃送去,淡淡回道:「自然还是陛下您这边的风大些。」
「安太妃如何了?」
「还算安静,偷偷传过一次信,被拦住了。」
这些天萧宁的母妃安太妃身子不适,可萧宁忙着密谋造反没空进宫侍疾,我作为王妃便代替他顶上。
他没有亲眼来宫里见过人,自然不知自己的母妃不是身子不适,而是被人下药了,也不知我表面上是入宫侍疾,实际天天都在萧措宫里偷闲。
萧宁造反是迟早的事,我本想留在王府的,可萧措觉得我在宫里更安全,只待萧宁逼宫时诈死,世间便再无宁王妃了。
我对此也没有异议,每天闲来无事翻看暗卫送来的情报,有一日竟在信中看见了陈国叶家的标志。
陈国叶家,我的叶家。
听闻「叶洲」身死后,陈国皇帝对叶家的恩宠不比从前,我出嫁后的一个月,叶家二少爷在京城同另一个官家子弟斗殴,被人告到了金銮殿,借机狠狠参了叶家一本。
叶家没了叶洲庇护,陈国皇帝偏向了另一边,令陈家人很不满。
随着时间流逝,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不满渐渐堆积后,陈家人如同柳淳儿最初预想的那样,反了。
借着我这层关系,他们联系了萧宁,提出愿意助他登上皇位,若是事成,叶家便要举家搬迁至姜国。
叶家以为自己谋的是从龙之功,可萧宁亦有自己的算盘。在他的设想里,叶洲已经不在,叶家无兵权,根本算不得助力,倒不如直接与陈国皇室合作更为方便。
萧宁卖了叶家。
可笑至极,但与我无关,因为不管是叶家还是萧宁,都注定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在陈国的那段时光,仿佛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少许的快乐和更多的痛苦都已经变得模糊,唯有常柏山脉的记忆越发清晰,像刻进了我的脑子一般。
或许是因为,记忆里那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吧。
自狩猎节后,萧措天天躺在榻上装病,偷得几日清闲。
一日他看完萧宁府上情报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套常服扔给我:「穿上,带你出去玩。」
我正看兵书看得入迷,不肯动弹:「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宫?」
「今日是姜国民间的鹊桥节,我想和你去走鹊桥。」
「什么鹊桥?」
萧措道:「皇城东边有一座石桥,每到鹊桥节百姓就会在上面铺满鲜花。民间传闻,有情人一起走过那座桥,便可白头到老,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我翻过一页书:「骗小孩的话你也信?」
萧措悠然道:「若同我过桥的是你,我自然信。」
我握着书的手一顿,信与不信,本就在心,一座桥而已,挡不住人心异变,也改不了心如磐石。
既然他提了,我便与他走一遭。
我抬眼看萧措,见他一身翰墨丹青常服,发间一支白玉簪,虽然简单,却贵气得让人移不开眼,显然是早就准备妥当了。
我道:「你一早便准备好了?若我不愿过那鹊桥呢?」
萧措笑了。
烛火晃动间,我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少年,目光温柔,笃定地对我说:「你不会。」
他眼神认真,对视间有一股莫名的情绪从我心里漫出,又涩又甜,在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流过耳尖时,带起热意。
我捂住耳朵,抓起衣服背过身去:「少拿这种眼神看我!」
他在我背后笑得猖狂:「粥粥,据说心里有鬼的人耳朵尖才会红,你心里的鬼是谁啊?」
「吵死了!」
萧措为我准备的是齐胸襦裙,牙白上衫,赭色梵花长裙,配上一条月白色披帛,倒很适合这个热闹的日子。
我从前没穿过裙子,入宫后见萧措,也往往是着繁冗宫装,正儿八经地打扮自己,倒是第一次。
穿上襦裙后我只觉得腿不是腿,手不是手,连走路都不会了,一抬脚就踩住了披帛,朝前栽去。
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我,萧措眼中有惊艳:「五年前我便想过,粥粥天人之资,若是穿上红衣一定好看。」
他说女子既着衣裙,便要有合适的妆容去配合,这些我不懂,他却像很熟的样子,命人取来胭脂水粉,在我脸上扑开,又拿了螺子黛为我画眉。
「痒……」
「别动。」
萧措捏住我的下巴不许我乱动,握着笔神情认真,小心描摹,全然不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帝王。
在我面前,他从不是帝王。
姜国皇城。
满城灯火通明,街上都是些打扮俏丽的女子和男伴,我和萧措走在其中倒不突兀。
游人如织,他伸手牵住我,轻声道:「人多,别走散了。」
我脸上的热意还未散去,也轻声应他:「嗯。」
两人的双手紧握着,倒是不想说话了,周围的热闹仿佛离我们很远,身体的一切感官都不如手指清晰,他的掌心干燥温热,裹着我的手,脉搏跳得有些快,贴着我的皮肤,就好像在打鼓。
我们慢悠悠地在人群中走着,途中一个孩子拎着花篮过来,问萧措要不要买花,萧措用一粒金珠换了她整篮的花,取出一朵别在我的发髻上:「好看。」
剩下的花被我分给了街上的其他人,拿到花的纷纷向我道谢,嘴甜的便再祝我们一声「百年好合」,我倒没什么,萧措却乐呵呵地往人家手里塞金珠,喜得那几人不知如何是好。
鹊桥上的人很多,有挂锁的有插花的,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诉说着海誓山盟。萧措拉着我走到中间,从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簪:「这是我小时候抓周抓到的玉剑,后来打碎了。我用碎玉制了两支簪子,我们一人一支。」
他为我簪上簪子,又亲昵地撩起我耳边碎发:「愿它能长发绾君心,让粥粥对我死心塌地。」
我笑着握住他的手:「你把姑娘家的词都说了,叫我说什么呢?」
萧措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你得答应我,让我一直陪着你。」
彼时有风吹来,卷起桥上繁花。
桥下花灯烛火点点,随风摇曳,映着他的瞳仁清澈如琥珀。
「你的请求……」
我将方才用鲜花编成的戒指套在萧措的无名指上,揪住他的衣领,欺身吻上他的唇:
「本将军准了。」
十三
鹊桥节过去不久,萧措命心腹将他病危的消息传到了宁王府。
曾经的暗潮涌动终于破冰而出,很快萧宁率兵包围了皇宫。
皇宫里的御林军与萧宁的私兵在皇宫南边的朱雀门对峙,萧宁身穿金色铠甲,一马当先占据队伍最前方,表情得意,看起来已经将皇位当作囊中之物。
朱雀门离后宫很近,我整理了衣衫,信步走上汉白玉雕的龙凤桥,出现在众人面前。
萧宁一眼看见了我,眯了眯眼睛:「叶将白?」
「王爷……这是在做什么?」
我装作不知何事发生,惊讶道。
萧宁挥剑,高声道:「陛下病危,国不可一日无主,本王是来为皇兄分忧的!」
「我呸,宁王,你还要不要脸了?」御林军统领闻言大骂,「没镜子就撒泡尿,就你这熊样还想当皇帝?」
他的声音比萧宁还大,骂得萧宁脸上青红不定,怒道:「强弩之末,等本王登基,要你为此付出代价!」
接着他看向我,伸出手:「王妃,到本王这边来。」
我轻轻摇了摇头。
这些天,发现事情不对的安太妃好歹还试图传信提醒萧宁,而萧宁直到要反的前一天,都没有过问宫里的事,哪怕一句。
他要反,宫里唯一的亲人安太妃自然会被当作威胁他的人质。
可怜太妃这几日要死要活,焉知自己疼了大半辈子的儿子根本没有考虑到她的安危呢?
安太妃,是被舍弃的人。
想来,在萧宁的计划里,我本来也是个将死之人。
我抬手,藏匿在屋顶的弓箭手搭起了弓。
风从朱雀门灌入,我嗅到一丝桃花香气,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下一秒,萧宁身边冲出一个瘦小的士兵冲我大喊:「姐姐不要过来!」
是柳淳儿!
我明明让无影分出两个暗卫去宁王府护着她了,她怎么会在这儿?
「淳儿回去!」
头顶有破风之声响起,我来不及反应,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射出一根袖箭。
弓箭手瞄准的是萧宁,在我抬手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找好了最佳射击角度,柳淳儿出现得太突然了,我根本无暇喊停。
宫里特制的追魂箭如流光般朝萧宁刺去,他大惊之下,竟随手抓起离他最近的柳淳儿挡在身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柳淳儿骇得忘了挣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射出的袖箭与追魂箭相碰,令箭头偏移半寸,接着狠狠钉入柳淳儿的左肩。
柳淳儿当即痛得昏死过去,萧宁抓不住她,便将她丢在一旁,慌忙回头大喊:「护驾!」
私兵呼啦一圈围了上来,将萧宁挡在身后,而柳淳儿就如破布般瘫软在地,无人顾及,那流了一地的血鲜红刺目,讽刺至极。
今日,柳淳儿不会是最后一个流血的人。
所有人,都会付出自己应有的代价。
十四
在萧宁逼宫谋反的同时,姜国与陈国接壤的玉门关,传回了陈国大军压境的消息。
那本是陈国派来给萧宁的助力,可萧宁伏诛,萧措安然无恙,大势已去,陈国也无力回天。
叶家已经获罪,如今陈国的大将是我曾经的副将黎深。
他本该在得知萧宁的消息后撤兵的,可他不仅没撤,反而在玉门关外一百里扎营驻军,点名要见一个人。
宁王妃,叶将白。
大军压境的威力不可小觑,驻守玉门关的将军不敢怠慢,快马加鞭传回了消息,请萧措定夺。
「宁王伏诛,罪有应得,然宁王妃叶将白为陈国人,其兄为陈国立下汗马功劳。望姜国高抬贵手,将王妃送回。陈国十万将士感激不尽。」
萧措慢悠悠地将黎深递上的拜帖读与我听,缓缓念着他的名字:「黎深……」
他抬眼看我,忽然笑道:「陈国自叶洲陨落后,唯有这黎深还算是个将才,奉命平定西南叛乱,被封为飞鸿将军,很受将士爱戴,风头快要盖过当初的飞羽将军叶洲。」
黎深是我带出来的,他的功绩我自然知晓,何须萧措再给我复述一遍,我挑眉:「所以呢?」
萧措直起身子,撩起我腰间一缕墨发,直直望着我,话里带酸:
「听闻,此人愿为你落草为寇?」
……
若说叶家是我在陈国不想触碰的伤疤,那黎深就代表着我最灿烂的年少时光。
我们相识于微时,是军营里两个最被长官看好的苗子。同为天才少年,起初自然是谁都不服谁,我们俩在军营里暗自较了很久的劲,他在校场跑十圈,我就要跑十五圈,然后他再气喘吁吁地跑到二十圈……
虽然彼此看不顺眼,可军营训练我们总是最快到达目的地的人,校场比试也只有我们能棋逢对手,互相折磨久了,倒渐渐生出一些惺惺相惜之意来。
我和黎深真正的关系转折发生在他十五岁那年。
当时世间太平,军营隔两月会放一部分士兵回乡。我就是从那时起发现,营里放假时黎深从不回家,而是跑到附近的镇上跟人进山打猎换钱,受了伤也忍着,不舍得花钱买药。
有一次天气热,他练功时受的伤恶化了,我实在看不下去给他扔了瓶药,这小子还不肯收,我懒得多费口舌,压着他打了一顿,强行扒了他的衣服给他上药。
彼时还没我高的少年被我跨坐在身下,一脸的不服:「叶洲,老子告诉你,要不是我还没开始长个,今儿绝不可能被你欺辱!」
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黎深,你还有良心吗?我是在救你!」
他咬牙:「我告诉你,此仇不报非君子!」
我冷笑着往他伤口又戳了一指头药膏:「叶洲在此恭候。」
黎深红着眼瞪我,表情虽然颇为狰狞,但原本僵硬的身子到底是软下来了,闷声不吭让我涂好了药,半晌我听见少年低低地道了声:「多谢。」
我恶劣地俯下身,在他耳边问:「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
他瞬间瞪大了眼睛,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弹了起来:「叶洲,你欺人太甚!」
我被他掀到一边,却不生气,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黎深别扭了一会儿告诉我,他的母亲身体不好,他参军后拿的每份俸禄几乎都送回了家,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利用休假打工赚钱。
我发达之前,叶家也穷,对于黎深的遭遇我也算是感同身受,于是拍拍他的肩膀:「以后跟哥混,哥罩着你!」
「谁哥啊,你什么时候生辰,怎么就当我哥了?」
「你不是嘉和十三年冬天出生的吗?我大你几个月,来叫声哥听听!」
「我呸!」
少年人的友谊纯粹,看不顺眼是真,惺惺相惜也是真,一旦打破偏见,情谊便会像风一样席卷心里的每个角落。
我和黎深成了朋友。我们一起练武,一起训练,一起研习兵书,一起立功升职,一起在放假时喝酒侃大山,说自己要做陈国最牛的将领。
「你轻功好,你就叫飞羽将军,我喜欢鸿雁,以后我叫飞鸿将军,怎么样?」
黎深说他相信我:「既是兄弟,这个陈国第一将军,我先让给你当。」
后来我真的成了陈国的飞羽将军。
而黎深也一直陪在我身旁,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往常我为了守住身份的秘密,是很少喝酒的,唯有的一次醉酒,就是和黎深一起。
那晚我们躺在屋顶半宿,看着月亮从东到西,斗转星移。
我们都醉了,我醉得更厉害些,挣扎着爬起来,一个跟头朝下栽去,被黎深扯着袖子拽了回去,一头扑进了他怀里。
我趴在黎深身上半天没爬起来,后来还是他哆哆嗦嗦推开了我:「夜深了,回去睡吧。」
我腿软得站不住,黎深便打横抱着我下楼了。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记忆里唯有黎深那两只红透了的耳朵异常清晰。
那天之后,黎深见了我就躲,仿佛我是个瘟神似的。
我觉得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抓住他问个明白,就接到消息,有一支大月氏的军队假扮商队想要混入雁门关,营中紧急成立了勘察组,我和黎深是领队和副队。
勘察中,黎深中了敌人的计,我为救他受了伤,两人逃离敌人的追踪后就和大部队失散了。
找到一个安全的山洞后,黎深想替我处理伤口,被我拒绝。
这本不算什么,可黎深却难受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讷讷地问:「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我没懂:「知道什么?」
黎深涨红了脸不敢看我,从喉咙底憋出几个字:「我……你……」
「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狐疑地看着他,「别吞吞吐吐的!」
他的呼吸沉重了几分,几息后像是下了大决心,飞快地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对你有超出兄弟之间的感情才不肯让我看你身子?」
如果那天打了雷,那我的脸一定是焦的。
我死都想不到黎深居然会对我生出旁的心思,可仔细想想一切又都有迹可循。
不经意触碰时他迅速缩回的手,那晚醉酒后他通红的耳朵,刻意的闪躲,慌忙移开的目光……
怪不得有一天营里一个大哥提醒我,让黎深别小小年纪不学好,跟达官显贵学什么龙阳之好,到处打听细节。我心说黎深哪有龙阳之好?敢情他是好到我身上来了!
我对黎深简直是哭笑不得,见他一副羞愧欲死的样子,不得不出言安慰:「阿深,不论是男女还是别的,只要真心喜欢,便没什么不对的。更何况,我……」
我信得过黎深,也知道随着时间的迁移,我是女子这个秘密,是瞒不住最亲密的人的,于是便顺着这次意外将自己真正的身份告知于他。
黎深听我说完后愣了许久:「这么说……你是女子?」
他许久没有那样明目张胆地看我了,看到最后竟忽然笑了起来:
「你是女子……真好,真好!」
这是第二次有人对我说,你是女子,真好。
上一个这样说的是安南王萧措,他早已远在姜国国都,据说重新得到了姜王的宠信,已被封为太子。
我摸了摸腰间的白玉叶子,又想起了当初在常柏山脉的时光,和那个琥珀般清澈又如狐狸狡黠的少年。
只是我本就不多的风月心思,既已给了萧措,便再难对黎深做出回应。
那之后,我刻意规避了黎深在山洞之中的表白,让一切维持在刚刚好的位置。
这于我于他都是好事。
黎深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而之后的两年,我们之间的相处还似从前,没有任何变化。他看我的目光也很坦荡,坦荡到我以为曾经他表露的心迹是我做的一个梦。
或许少年动心本就稍纵即逝,黎深可以对我动心,自然也可以对别的姑娘动心,我整天住在军营里像个糙老爷们,哪有江南水灵灵的女子可人呢?
但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
黎深的将才不逊于我,只是年少气盛,少了些沉稳。后来他连立几次战功,从副将升为了主将,被圣上调离雁门关,去了别的关口。
我们分开一年,唯有书信相通。本来约好中秋回京述职时一叙,可回京途中,飞羽将军叶洲「暴毙而亡」。
我身死这件事,黎深是最无法接受的。他三番两次登门叶府,想从叶家套出有用的信息,可叶家就是幕后主使,又怎会将真相告知。
黎深求告无门,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挖出了我们曾经一起埋的酒,半夜翻墙到「叶洲」的灵堂,想同我喝最后一杯酒,却在庭院深深中看见了「身染重病」的叶家小姐叶将白。
我还记得黎深当时看见我时的眼神,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他不管不顾地将我拥在怀中,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我的衣领。
「我就知道,我知道你没事!」
黎深说,他要带我离开叶家。
只是还没等他打通关系,一道和亲圣旨便落在了我的头上。
「叶洲之妹叶将白,秀外慧中,端庄娴静,谦和恭谨,特封为颐和公主,与姜国宁王结成秦晋之好,共谱佳话。」
圣旨下达到叶家之后,叶府外有重兵把守,黎深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再次见到他,是在我十里红妆,浩浩荡荡离开皇城的时候。
黎深向圣上求来送叶家小妹出嫁的手谕,率兵追出整整一百里。
众人中途停下休整时,他来到我的轿子前,带着满身风雪。
隔着帘子看不真切,我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半跪在喜轿前,嗓音沙哑:
「阿洲,你别嫁,我带你走。」
我在心中低叹,问他:「走去哪里?」
他不管不顾道:「大不了我们……落草为寇。」
黎深的声音从未如此颤抖,而我扶着喜轿上大红色的喜字,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好」字。
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陈国姜国,千丝万缕,这次和亲关乎太多人的性命。
沉默良久,我只能同他说:「阿深,别犯傻,回去。」
十五
算算日子,我来姜国时大雪纷飞,四季更迭,如今已是暮春。
黎深要见我,我自然是要去赴约的。
萧措不想让我去,却也知我非去不可。
他与我闹了两天别扭,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柳淳儿来劝我。
那日柳淳儿被萧宁抓住挡箭,幸而我打偏了追魂箭方向,没有伤及她的心肺,等萧宁被关进天牢后我再去看她,太医已经为她处理好了伤口。
我守了她一整夜,直到黎明时她才幽幽转醒,同我说了缘由。
「我去姐姐的院子总不见人,萧宁说你是进宫侍疾了,后来有一天我偷听到了萧宁手下的谈话,才知道他居然要造反,我怕你出事,所以就混进了叛军队伍里,想来宫里提醒你。」
我拿手指戳她额头:「下次不许这样莽撞,伤口还疼不疼了?」
「姐姐放心,那箭中得不深,淳儿已经不那么疼了。」
「呜呜呜呜疼死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这丫头,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无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将她搂进怀中:「姐姐给你讲江南的故事好不好?」
……
此番萧措让柳淳儿来劝我,本意是想让我好好在皇宫待着陪她养伤,不承想柳淳儿一听是陈国的将军要见我,顿时兴奋起来:「陈国?姐姐你同他关系好吗?我们可以顺着玉门关往南走吗?」
柳淳儿心心念念着江南,哪会劝我,一炷香后,她已经想要爬起来收拾行李上路了。
萧措被她气得无话可说,又拗不过我,只好低头,命人整理了好几车的东西,说是可以一路慢悠悠玩到玉门关。
「最好到那儿时,那小子已经等得不耐烦,撤兵了。」
萧措如是说。
我笑:「阿深不是没耐心的人。」
他咬牙切齿:「是吗,这可不是一个好品格。」
萧宁叛乱才过去不到半月,萧措不能随我同去玉门关。
我答应他慢慢走,等他将宫里的事处理完了再追上我。
「等我。」
出发的第十天,萧措追上了我,同我一起入了玉门关。
我一入关,就往陈国军中递了帖子。当时天色已晚,可黎深接到消息后还是来了。
未带一兵一卒,一刀一剑。
我站在城门口迎接他,斗篷被风吹起,却不比我心中澎湃。
夜色濡濡,飞鸟归巢。
茫茫雾气中响起马蹄声,渐渐显出一个人影。
黎深就那样牵着马朝我走来,一步一步,走得无比郑重。
他好像走了很久,又好像只用了几息,带着凉意来到我面前,目光深深地定在我的脸上,然后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将我带入怀中。
熟悉的白松气息包裹了我,他将脸埋在我发间,久久没有出声,只有急促的心跳响在我的耳畔。
我许久未见这样的黎深,像一只受伤回巢的兽,低低呜咽。
我拍了拍他的头,像从前一样:「阿深,好久不见。」
「真好看,」他说。
「比我梦里的你还要好看。」
我今日穿的是白绸绣竹圆领裙,肩系一领石榴红斗篷,萧措选的。
黎深抱着我许久没有松手,我余光瞟见萧措在旁边,手指握紧又松开,青筋都暴了,但到底没出言打断我们的久别重逢。
「阿洲,」黎深轻抚我的长发,「跟我回去。」
他退开半步,握住我的肩膀,希冀道:「我已经可以保护你了。当年的事,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黎深满眼期盼地看着我,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同他说,还没开口,萧措先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扣住我的手腕,一脚迈入我们之间,望着黎深眼神危险:「她是朕的中宫凤主,不会跟你去陈国的。」
「什么凤主?阿洲,你不是宁王妃吗?」黎深之前沉溺在重逢的喜悦中,没注意到萧措,他一开口才意识到不对,「怎么会是姜国皇帝和你在一起?你和他……」
萧措与我十指相扣,将手举起,露出指间戴着的花枝戒指:「看见了吗,一样的。」
自我在鹊桥节为他戴上花戒后,他便找了能工巧匠制了两个一样的戒指,非要让我戴上,到处现,生怕人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黎深皱起眉:「阿洲,萧措让你嫁给宁王,并非良人。」
「我和粥粥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我认识她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
「那又如何,粥粥,你告诉他,昨晚我们——」
我狠狠踩了萧措一脚,明明他今天傍晚才追到我,何来什么「昨晚」?
黎深冷笑:「只怕是无中生有吧?」
萧措亦冷笑:「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明明是站在两国权力顶端的男人,斗起嘴来却异常幼稚。
萧措和黎深都长得高,两人面对面站着,像两凛黑色战旗,互不相让,恨不得用眼神将对方烧出一个洞。
眼看着这两个男人眼珠子都要瞪出火来了,我只觉得头疼:「能不能先进城再说……」
黎深解开斗篷:「阿洲先休息一会儿,我来会会这个曾经的安南王。养尊处优多年,你可还有沙场血性?」
萧措松了松手腕:「正有此意。」
我:「……」
忽然很想加入他们打一架怎么办?
「姐姐看起来好为难啊,要不我……」
一旁的柳淳儿眨着眼睛自顾自地想了想,忽然痛呼一声,艰难地挤出一滴眼泪:「姐姐,我的伤口好疼,呜呜呜……」
我心中大赞淳儿机智,回身扶住她:「淳儿怎么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呜呜呜,疼,胳膊疼,头也疼……」
她靠着我的肩膀,伸手抱住我的腰,将整个人都倚在我身上,柔柔弱弱地回头看了两个男人一眼:「两位哥哥慢慢打,姐姐今晚就和淳儿歇在一处了,你们俩不会介意吧?」
萧措:「……」
黎深:「……」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回吧,我陪你一起看下江南的路线。」
十六
黎深还是退兵了。
我不愿回陈国,他也没有理由继续驻兵在玉门关外。
退兵前他来找我,带上了我曾经埋在树下的酒,我们一起大醉了一场,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恍惚间我还以为我们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我仍是飞羽将军,他仍是我的副将,只消抬起头,便可望见故乡的月亮。
可时光荏苒,梦醒后,一切终是回不去了。
「你若想回来,随时给我来信。」
临行前黎深将自己佩戴了多年的短剑鸿羽赠与我:「回去以后,我会向陛下请旨驻守玉门关,只要你回来,我就在那里。」
他的情谊我不是不懂,可我已有萧措在侧,无法给他任何承诺。
我眼中发涩,唯有道一声「珍重」。
黎深率兵离开,带着萧措递给陈国皇帝的一封信。
信中详细描述了两国通商之类的事宜。
在我的推动下,姜陈两国定下契约,休战二十年,修养国本,相互通商,互惠互利。
萧措亦回到了姜国国都,陈国这个外患解除,他有了更多的时间精力处理本国之事。以他之才,必能让姜国国力更上一层楼。
而我……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江南。
对于我的心血来潮,萧措是委屈的。
「粥粥,你就不能等我退位了再去江南吗?」
「等你退位,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咱们的孩子十八以后我就退——你别走啊!」
我摆摆手:「你自己玩吧。」
我将自己的相思给了他,可我还是我。我有自己的追求,不能因为他停下脚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辞别萧措,我与柳淳儿一路南下。
因淳儿伤没好全,我们并不急于去哪里,走走停停,倒也自在。姜国民风淳朴,因地域广阔,处处是风景,各地风俗不同,让人大开眼界。
我旧时长于江南,尚且觉得难得,更不提柳淳儿,恨不得将所见的每一处风景都画下来才好。
这一段时光里,我们见过日出江花红胜火,也见过千里莺啼绿映红,曾在小楼里听过一夜春雨,也曾问深巷中的姑娘买过一支杏花。
小桥流水,烟雨楼台。
山中寻月,钱塘观潮。
人这一生,总要见过一些人和事,才算不枉此生。
又是一年鹊桥节,我邀柳淳儿出门散心,她却告诉我,她同杭城一位公子约好了一起游湖,便不能陪我了。
她有这样的朋友,我自然是支持她的,塞了几张银票给她,自己拎了一袋点心,沿着西子湖晃悠。
西子湖旁游人如织,灯火通明。年轻姑娘拉着小伙子买灯买花,灯或许粗糙,可心意却是珍贵的。
我走在人群中,看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受他们的情绪,却又像一个过客始终抽离在外,无法靠近。
我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缺个花灯,也缺一个人陪我坠入红尘。
手上的盘花戒指已被我日夜摩挲得半旧,我问街边小贩买了一盏花灯,蹲在桥下台阶将点燃的灯盏轻轻推出。
花灯顺流飘出,与另一盏灯相撞,摇摇晃晃一起往前飘去。
西子湖映着明月与灯火,波光粼粼,忽然间我听见一声轻笑。
我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一身玄衣的萧措立在桥中央,月华柔和,却比不上他眼中温柔万顷。
见我发现了他,萧措轻点脚尖便从桥上落下,笑着为我拂去肩上的花瓣,手掌抚上我的脸颊。
「叶将军,出来久了,可还记得我是谁?」
我将挂在心口的白玉吊坠取出,笑道:「自然是放在心上,日日不敢忘的。」
恰有风来,吹落满树桃花。
他在花雨中拥我入怀。
「我好想你。」
「我也是。」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正文完)
【黎深番外:落草为寇】
作为长安镇乞丐帮的老大,黎深这辈子最不服的是叶洲,最服的也是叶洲。
黎深曾是长安镇里最能打的乞丐。因家道中落,母亲病重,他从小就在外乞讨长大。因他打架打得最狠,便混了个乞丐头头的位置,指挥着一群小乞丐,威风得很。
有一天长安镇上的两帮乞丐为了一块贵人赏的碎银子起了冲突,打起了群架,黎深作为老大自然是拎着根棍子冲在最前面,一棍扫开一大片,专敲人脑袋,越打越狠,眼看就要打出人命,黎深手里的棍子忽然被人死死握住,再不能移动分毫。
「挺能打的。」握住木棍的是个白衣少年,长得白白净净,手劲却大得惊人,黎深胡乱挥了几下手都没能将棍子从他手里抢走。
「你干啥?」少年气急败坏地问。
白衣少年咧嘴一笑:「小子,跟我混吧?」
然后黎深就被抓到了军营里,莫名其妙开启了军旅生涯。
他手下乞丐帮的兄弟们年纪差不多大的都被逮住了,只是有的人受不住训练被放了,只有少部分人留在了军营中。
而黎深就是这少部分人中,最出挑的。
少年本有鸿鹄之志,自然知道入了军营是个多好的机会,他从一开始参军就存了要做凤头的想法。
第一次营中比试,黎深赢了自己队里所有同龄人,本是春风得意,教头却在那时叫住了路过的叶洲:「哟,叶洲,你捡回来这孩子可真是个好苗子,才半年不到,把营里其他小子都打趴下了,要不你俩练练?」
黎深猝然回首,便看见了那个把自己拎到军营却几个月不曾露过面的混蛋。
彼时那个叫叶洲的混蛋挑眉看了他一眼,无视他吃人的目光,松了松袖口,笑着道:「来啊。」
这一练,便叫黎深颜面尽失。
叶洲虚长黎深半岁,比他高了半个头,手长脚长的,打起架来一把就能摁住他,引得台下哄堂大笑。
黎深被叶洲打败,觉得没脸,少年心性受不得这气,从此便和他杠上了。
叶洲负重跑十圈,黎深就要跑十五圈,叶洲射箭百步穿杨,他便要再往后挪十步。
很快叶洲就发现了他的心思,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默契地同他杠了起来。
营里的军人们都把叶洲黎深当弟弟看,见两个天才少年暗自较劲,只觉得有趣,也没拦着,反而下起了注,赌这俩人谁赢谁输,赌输了的就得替整个屋子的人洗衣裳。
黎深十五岁前都不如叶洲长得高,所以打得也费劲些,总是输多赢少,到后来大家都不想往他身上下注了,气得黎深直捶墙,看叶洲也越来越不顺眼,最让黎深受不了的就是叶洲看自己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揶揄和无所谓,就好像他只是在陪一个无知小孩玩游戏一样,不把他当回事。
黎深在军营里有两件最重要的事,一件是和叶洲比试,另一件是攒银子。他母亲身体不好,需要名贵药材调养,军中小兵发的银子不多,黎深便抽着放假的空儿去周边赚钱,不管多苦多累,有银子拿的他都去。
为了拿到更多的钱,黎深甚至跟着猎户上山猎过猛虎。老虎身上都是宝,猎到了光是虎皮就能卖出好价钱,黎深武艺高强,帮上了大忙,但也在捕猎时受了伤。
最先发现黎深受伤的,是同在军营中没有回乡的叶洲,因为两人狭路相逢时黎深居然没有对着他翻白眼,这让他觉得很不寻常。
叶洲尾随黎深回到房间,便看见他背上的血迹氤氲开来,顿时惊了:「你受了伤还去练功,是不是想死啊?」
说得真难听!黎深在心里骂道,还不是为了和你较劲?
叶洲不晓得他心中所想,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赶紧的,涂上。」
「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叶洲气笑了:「黎深,赌气也要分场合吧,你都受伤了,别孩子气。」
黎深一听更气了,恨不得和他打一架,只是一站起来就头晕,只能作罢。
只是叶洲见他不理人,却也没走,反而靠近了,趁他不备一个擒拿手将他扣在了地上,拦腰跨坐在他身上,开始扒他的衣服。
黎深大惊失色:「你干什么?」
叶洲冷笑:「老子在救你的命。」
黎深挣扎了几下,实在是挣不开这人的桎梏,只觉得羞辱万分,强撑着道:「叶洲,老子告诉你,要不是我还没开始长个,今儿绝不可能被你欺辱!」
叶洲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黎深,你还有良心吗?」
黎深咬牙:「我告诉你,此仇不报非君子!到时候咱们旧仇新账一起算!」
「好个恩将仇报的小子,我当年若不带你回军营,说不准你现在都成了土匪了。」
「土匪咋了,落草为寇的就不是英雄好汉了?」
「行行行,落草为寇的大英雄,」叶洲冷笑着往他伤口又戳了一指头药膏,「您有什么仇要报,叶洲都在此恭候。」
这分明是在把他当小孩哄!黎深红着眼瞪叶洲,表情虽然颇为狰狞,但原本僵硬的身子到底是软下来了,闷声不吭让他涂好了药,自知理亏,低低地道了声:「多谢。」
叶洲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闻此故意附身在他耳边问:「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
黎深瞬间瞪大了眼睛,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弹了起来:「叶洲,你欺人太甚!」
叶洲被他掀到一边,却不生气,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人们常说,一笑泯恩仇,叶洲豪爽,黎深也不是个不讲理的,经此一事,两个少年之间本就不多的龃龉便消失殆尽了。
少年人的感情来得常常不讲道理,原本两个最是不屑彼此的少年玩到了一起,终结了军营大哥们的打赌生涯,却成就了一段军中双壁的佳话。
黎深胆大,叶洲心细,凡是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没有完不成的,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下,俩人的关系也是越来越好。
黎深形容起自己和叶洲的兄弟情来多有夸张,说是他们感情好得恨不得同吃同住同睡,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同吃可以,同住……军营里谁都没法和叶洲同住,这小子爱干净得很,又得长官欢心,花了点银子,单独住着一间小屋子,平日里也不许人进去的。
不过黎深对这不甚在意,在他看来,像自己和叶洲这样的天才少年,有些怪癖是正常的。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黎深十七岁那年,个头终于超过了叶洲,并且越长越高,最后直高出叶洲一个头。
「阿洲,你别自卑,也就是小爷我长得高,其实你在军营里不算矮了。」
黎深贱嗖嗖地安慰叶洲,被他一胳膊肘撞在胸口:「我本来就不矮。」
「疼!」黎深嗷一嗓子想撞回来,叶洲往后退一步,「登徒子,赶紧滚!」
黎深不懂兄弟间撞一下怎么就登徒子了,不过也没在意,笑嘻嘻地道:「行,你叶大少爷说啥都对。」
黎深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和叶洲在一起。他们屡建战功,成了陈国最年轻的小将,脱离了原来的营地,前往雁门关镇守。
或许有一天他们会战死沙场,又或许他们会一起荣耀回朝,光耀门楣,被皇帝赐婚,娶高门贵女,再之后解甲归田,就住在对方隔壁,天天训练自己家的小崽子习武。
可是一切都和黎深想象中不太一样。
叶洲确实少年英才,如他们所想成为了飞羽将军,可当皇帝试探叶洲的意思,想将自己最小的妹妹嫁于他时,他却婉言谢绝了,说失地未收无意成家。
「阿深,我不愿娶亲。」
黎深不做他想:「既如此,我陪你。」
叶洲大笑:「你不一样,你得娶,不然你爹娘该来揍我了。」
黎深想不明白,纵然他们亲如兄弟,可叶洲的某些行为依然让人不解。黎深不会去强行改变叶洲的想法,却为他偶尔的孤寂表情难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
大概是从那次醉酒开始的。
那天晚上叶洲收到一封家书,黎深没看到内容,只见叶洲看完后神色冷淡地将信纸点燃了,然后吩咐手下:「把陛下赏我的两柄玉如意送去叶家。」
黎深爹娘送来的家书他都视若珍宝好好收藏,可叶洲却看一封烧一封,黎家总让黎深别送东西回去,叶家却恨不得将叶洲得到的赏赐都占为己有。黎深不解其意,却也知道叶洲是不舒心的,于是他提议把两人去年埋的酒挖出来喝上一壶解闷。
正值休沐,叶洲没有拒绝。两人就这样坐在高高的屋顶上将酒坛子喝了个底朝天,浑身都是酒气。
「阿深啊,还好有你陪我喝酒。」
「我们是最好的兄弟,不是吗?」黎深想逗他开心,便道,「就是你要我陪你落草为寇,我黎深也在所不辞!」
这些年叶洲对他的帮助不可谓不大,连他父亲失散多年的本家亲戚都是叶洲托了很多关系才找到的,认祖归宗一直是黎父的愿望,若无叶洲,黎家也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没错,咱们是好兄弟。兄弟一生一起走,谁先娶亲谁是狗。这可是你说的,你别赖账。」叶洲喝醉了,话也比平时多,他拍拍黎深的肩,摇摇晃晃爬了起来,指着头上的月亮道,「好大一饼——」
话音未落,他便一个站立不稳就朝地上栽去。
黎深吓得赶紧扯住他,于是他便调了个头,扑通一下砸进了黎深怀里。
黎深疼得龇牙咧嘴,待他反应过来时,叶洲已经趴在他身上睡着了,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耳畔,又湿又痒。黎深低下头,便看见了叶洲红扑扑的脸,他从没这么近又这么仔细地看过他的脸,乍一看叶洲这小子确实是个小白脸,虽然皮肤被风吹日晒糙了些,可架不住他底子好,鼻梁高挺,眉骨优越,嘴长得比一般的男人秀气,喝了酒以后好像也比一般男人红一些……再往下看,他的衣裳里露出一段脖颈,出人意料的白皙,看起来像上好的羊脂玉,黎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然后他震惊了。
自己居然对着兄弟吞口水!
这是怎么回事!
黎深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坏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麻,而叶洲在他耳畔的呼吸声也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夜色漫漫中,唯有少年心跳如鼓。
黎深不敢再想,抬手将叶洲撑起,见他已经睡得不省人事,只好将其拦腰抱起,跳下屋顶。
叶洲的屋子,黎深很少进去,如今有了突如其来的怪异心思,更是心虚不已,胡乱掀了衾被将人裹住,他本想转身逃跑,却在看见月光下叶洲眼角滑过的一丝泪痕后停住了脚步。
「阿洲……」
少年单膝跪地,在床边低声唤他:「你听得见吗?」
叶洲不安地皱眉,嘴里道:「父亲,母亲,为什么?」
「叶洲于你们,到底算什么?」
黎深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可再粗糙的人,面对自己在意的人都是聪明又细心的,他从叶洲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叶家对叶洲并不好,叶洲时常为叶家的事心烦,只是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始终不好说道,也没法改变。
他唯有打来一盆水,为叶洲洁面净手,直到叶洲嘴里的嘟囔渐渐停歇。
那一晚后,黎深觉得自己病了。
他时常忽然想起叶洲,想起他时也不想和他打架,反而满脑子都是那晚他喝醉后的样子,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眼泪……
想到心里就涩涩地酸,很想去见他,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安慰。
抱在怀里?
黎深扇了自己一耳光:「我是不是疯了?」
路过的将领惊道:「黎将军这是怎么了?」
黎深一把抓住他:「老刘,你说……你有没有……你,那个,你知道哪里有南风馆吗?」
老刘:「?」
老刘不敢置信地望着黎深:「不知道没见过别问我!」
他万万不敢相信自家副将居然是个好色之徒,摆脱黎深后老刘转头就去找叶洲告状了:「将军啊,你看看黎深这是咋了,居然问我哪有南风馆,你可得管管他……」
黎深会有这种想法,叶洲也很疑惑,只是近来他总没时间和黎深碰头,纵是见面,黎深也会匆匆离开,一副很忙的样子。
渐渐地叶洲意识到,黎深在躲着他。
可他还来不及问黎深究竟,意外就发生了。
有一支大月氏的军队假扮商队想要混入雁门关,营中紧急成立了勘察组,叶洲和黎深是领队和副队。
勘察中,黎深中了敌人的计,叶洲为救他受了伤,两人逃离敌人的追踪后就和大部队失散了。
找到一个安全的山洞后,黎深想替叶洲处理伤口,被拒绝了。
黎深本就心虚着,一遭拒绝便心慌不已,不打自招:「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叶洲没懂:「知道什么?」
黎深涨红了脸不敢看他,从喉咙底憋出几个字:「我……你……」
「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叶洲狐疑地看着他,「别吞吞吐吐的!」
黎深的呼吸沉重了几分,几息后像是下了大决心,飞快地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对你有超出兄弟之间的感情才不肯让我看你身子?」
如果那天打了雷,那叶洲的脸一定是焦的。
他死都想不到黎深居然会对自己生出旁的心思,可仔细想想一切又都有迹可循。
不经意触碰时他迅速缩回的手,那晚醉酒后他通红的耳朵,刻意的闪躲,慌忙移开的目光……
叶洲失笑,怪不得有一天营里一个大哥提醒他,让黎深别小小年纪不学好,跟达官显贵学什么龙阳之好,到处打听细节。他心说黎深哪有龙阳之好?敢情他是好到自己兄弟身上来了!
黎深吐露心声后羞愧欲死,一头栽在地上不敢再看叶洲,叶洲对他简直是哭笑不得:「阿深,不论是男女还是别的,只要真心喜欢,便没什么不对的。更何况,我……」
「我是女子。」
叶洲女扮男装从军数年,除了萧措从未有人发现她的秘密,可黎深她是信得过的,与其以后出了别的什么事再暴露,倒不如她自己说出口来得痛快。
黎深被这个消息震住了,愣了许久才诺诺道:「……你是女子?」
他许久没有那样明目张胆地看叶洲了,如今一看,她的脸上无一处不是女子的样子,连眼角的痣都美得惊人。
黎深心中大石放下,忽然笑了起来:「你是女子……真好,真好!」
叶洲眉心一跳,这是第二次有人对她说,你是女子,真好。
只是她本就不多的风月心思,早已给了萧措,再难对黎深做出回应。
思来想去,叶洲还是开口了:「当年在白沙渡,萧措与我……」
她将自己与萧措在常柏山脉的过往告知黎深,虽未提及自己的心意,可当黎深得知她胸口常挂着的白玉叶子乃是萧措亲手所制后,便明白了。
他嗫嚅着嘴唇,望着叶洲手里的叶子再没说出一句话,只是眼瞳晃动,到底还是出卖了他心中激荡。
黎深做了一个决定。
回营地后,他没再提自己对叶洲的表白,就好像忘了这件事一般,与她相处时与平日无异。
军营里的大哥们都说黎深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叶洲也这么觉得,有时她会忽然回头去看黎深的眼睛,妄图从中找到些什么,可黎深看着她的目光十分坦荡,坦荡到叶洲以为曾经他表露的心迹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日子久了,叶洲便安慰自己,或许少年动心本就稍纵即逝,黎深可以对她动心,自然也可以对别的姑娘动心,她整天住在军营里像个糙老爷们,哪有江南水灵灵的女子可人呢?
但是她错了。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从不觉得自己会为情所困,可一旦动了心,便忘不掉了。
黎深以为自己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可就算他闭上嘴,喜欢也会从眼睛里流出来,他无法与叶洲对视超过三息,也无法忽视自己对她日益增长的爱意。
黎深选择离开。
他向上请求调离雁门关,与叶洲相隔百里,平日里只书信往来,以为这样就能将她淡忘,可事与愿违,他非但没能忘了她,反而开始期待每年年下回京述职的那几天可以见她一面。
黎深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却又无可奈何。
他开始学着酿酒,用叶洲曾教他的方法,每逢休沐便要大醉一场,祈求能在梦中见到自己思念的那张脸。就这样过了两年,雁门关传来消息,姜国老将沈威突袭雁门关,前线告急。
黎深急得一夜长出了胡茬,却只能原地打转,镇守当地。
雁门关的消息由信鸽一点一点传来,字很少,却看得黎深字字惊心,尤其是看见叶洲受伤之类的字眼时更是恨不得立刻飞到雁门关去见她。
雁门关打了几天,黎深就几天没有合眼,直到前线捷报传来,说是飞羽将军力破敌军,在短短几天里逆了局势,将沈威斩于马下。
黎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终于决定要放过自己。
对叶洲的感情一直是他心里触不得的隐秘,可当雁门关告急时黎深才发现,这世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阴阳相隔。
一个人若是死了,便再也见不到了,他那些心思又与谁人说呢?
信中说,圣上特赐飞羽将军回朝述职,要在金銮殿上亲自嘉奖他的功劳。
黎深便也准备着年下回京与叶洲一聚,他要当面与她说清自己对她的感情,不论她接受与否,起码自己堂堂正正地努力过了。
可就在黎深即将启程时,叶洲在回朝路上暴毙的消息传了过来。
那之后的一切就像做梦一般,黎深像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京城,年下京城一片热闹,可他只觉得满目疮痍。那段时间,黎深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想再见叶洲最后一面,可叶家却说,将军暴毙而亡,死状凄惨,在回京路上便烧成了骨灰。
黎深觉得蹊跷,三番两次登门叶府遭拒,于是在某天夜里翻墙入了叶府,正巧撞见了已经化名叶将白的叶洲。
那一刻,黎深明白了一件事,没有什么是比以为永久失去后的失而复得更欢喜的了。
他不管不顾上前将叶洲拥入怀中,用力到要将她揉进骨血。
「阿洲!阿洲!」
叶洲忽然见到黎深,虽然惊讶,却也没说什么,像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背,咳了几声后低声笑道:「你想将人都招来吗?」
黎深这才清醒过来,胡乱擦了眼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洲带他进了屋子,简单概况了自己这段时间经历的事。
总的来说,便是叶家怕叶洲是女儿身的事败露,在她回朝的路上下了毒,废她武功,谎报叶洲身死的消息,接着将她软禁于深宅之中。
「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杀我灭口了吧。」
叶洲说这话时脸上一派轻松,黎深却心疼不已:「阿洲,我带你离开这里。」
只要人还活着,黎深总有办法将她带离叶府,之后为她寻一个身份,他可以护她一辈子。
只是还没等黎深准备好,一道和亲圣旨便落在了叶家头上。
「叶洲之妹叶将白,秀外慧中,端庄娴静,谦和恭谨,特封为颐和公主,与姜国宁王结成秦晋之好,共谱佳话。」
圣旨下达到叶家之后,叶府外便有了重兵把守,连叶家人也无法轻易见到叶洲,何况黎深。
一切都已无力回天,可黎深还想再搏一把。
再次见到叶洲,是在她十里红妆,浩浩荡荡离开皇城的时候。
黎深以叶洲挚友之名,向圣上求来送叶家小妹出嫁的手谕,率兵追出整整一百里。
两队相会,众人停下休整。
黎深带着满身风雪来到喜轿前,单膝下跪,身上的盔甲碰撞发出声响。
轿子红红的,上面装饰着黎深说不上来的花纹,很是好看,隔着一层帘子,黎深看见里面有个纤细的人影,影影绰绰,很是好看。
人人都道是叶将军嫁小妹,只有他知道,这轿子里的姑娘就是他曾经朝夕相对,如今日思夜想的姑娘。
「阿洲。是我。」他的声音哑得不像他自己,「我来了。」
「阿深。」轿子里的姑娘不再压着嗓子说话,嗓音轻灵,像泉水般幽沁,「你不该来的。」
黎深低声乞求:「你别嫁,我带你走。」
她问:「走去哪里?」
黎深不知道他们可以去哪里,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离开,心中沸腾的热血几乎要冲出胸口,他不管不顾道:「大不了我们,落草为寇。」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颤抖,可一帘相隔的叶洲却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好」字。
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两个人的事情。
陈国姜国,千丝万缕,这次和亲关乎太多人的性命。
沉默良久,轿子里的人轻叹一声:「阿深,别犯傻,回去。」
她的冷静凉了黎深的血,理智渐渐回笼后,黎深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次失去了叶洲。
横在他们中间的是两个国家,是皇命,是陈国到姜国国都上千里的距离,这一桩桩事实如万丈深渊般将两人隔开,纵少年心如磐石,也无法跨越这天堑。
黎深从未放下叶洲,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在逼他放下。
叶洲到底还是嫁了。
姜国不比陈国,她在那里没有根基,一开始也无法与黎深频繁联系。等到能渐渐传递消息时,一切都已经开始好转。
叶洲与萧措重逢,解了毒,和柳淳儿成了朋友。
这些事,她挑了一些告诉黎深,为了不让他担心,隐瞒了萧措的痕迹和萧宁的叛乱。
而萧宁之祸端,黎深在陈国也有所耳闻,叶家覆灭之后,陈国皇帝命黎深率兵前往,里应外合将姜国一军,他欣然前往。
黎深不在乎姜国谁坐皇位,只盼着叶洲能平安。
大军压境,这是他的筹码。
姜国政变最终以宁王失败为结尾,这个结局黎深不意外,甚至颇有些兴奋。
宁王既败,叶洲亦不算是王妃,他当能接她回家了。
拜帖一层层递上,最后来到姜国君主手中。
萧措允了黎深见叶洲的请求。
经过漫长的等待,黎深终于等到了叶洲即将到达玉门关的消息。
日思夜想的人终于能够得见,黎深却慌得不知所措。
他挑好了衣裳,沐浴更衣,却不知该带什么去见她。
黎深靠在窗边想了半天,低头望见了窗下的一株桃树。
北境的天冷,桃花开得晚,此时正有朵还留在枝头。
那是他和阿洲亲手种下的桃花。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黎深只身来到了玉门关。
雾色中站着一个人影,只一眼他便认出这是他的阿洲。
红色的斗篷衬得她的脸白白的,好看得紧。
重逢之时,两人紧紧相拥。
事到如今,黎深终于能够对叶洲说出那句「跟我回去」。
萧措对黎深和叶洲的亲昵很是吃味,闻此半是炫耀半是威胁地握住叶洲的手:「她是朕的中宫凤主,不会跟你走的!」
黎深不管萧措如何,回头去看叶洲的眼睛。
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先不说这个。」
「我已经可以保护你了。当年的事,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萧措自是看黎深不顺眼的,闻此与叶洲十指相扣,将手举起,露出指间戴着的花枝戒指:「看见了吗,一样的。」
黎深皱起眉:「阿洲,萧措让你嫁给宁王,并非良人。」
「我和粥粥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他唤她粥粥。
这是黎深所不知道的过往,叶洲也从未提起。
黎深心中不安,嘴里却不饶人:
「我认识她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
「那又如何,粥粥,你告诉他,昨晚我们——」萧措开口就来,被叶洲踩了一脚打断。
黎深冷笑:「只怕是无中生有吧?」
萧措亦冷笑:「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明明是站在两国权力顶端的男人,斗起嘴来却异常幼稚。
萧措和黎深都长得高,两人面对面站着,像两凛黑色战旗,互不相让,恨不得用眼神将对方烧出一个洞。
眼看着这两个男人眼珠子都要瞪出火来了,叶洲只觉得头疼:「能不能先进城再说……」
黎深解开斗篷:「阿洲先休息一会儿,我来会会这个曾经的安南王。养尊处优多年,你可还有沙场血性?」
萧措松了松手腕:「正有此意。」
叶洲站在两个男人之间很为难,忽然这时旁边黎深没见过的姑娘痛呼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姐姐,我的伤口好疼,呜呜呜……」
叶洲很关心她,回身扶住她问:「淳儿怎么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呜呜呜,疼,胳膊疼,头也疼……」
黎深看着那个叫淳儿的姑娘靠着叶洲的肩膀,伸手搂住她的腰,将整个人都倚在她身上,然后柔柔弱弱地回头看了他和萧措一眼:「两位哥哥慢慢打,姐姐今晚就和淳儿歇在一处了,你们俩不会介意吧?」
萧措:「……」
黎深:「……」
经柳淳儿这么一闹,黎深提起的话头就断了,他只能等别的时机再向叶洲提出带她回陈国的事情。
虽然总抱着希翼,可黎深隐隐觉得叶洲或许不会再回去了。
叶家的背叛,陈国的放弃,这些伤就算好了也留下了疤,叶洲那样重感情的人,一旦被伤得狠了,是不会回头的。
果然如黎深所料,叶洲拒绝了他。
「阿深,你回去吧。」
「我不会以叶洲或叶将白的身份回到陈国为官,但我永远是你的好兄弟。」
叶洲说,她要带着柳淳儿南下去看看江南。
她给了黎深一封信。
信里是有关姜陈两国的通商事宜,当年她在当飞羽将军时就曾有过这样的设想,互惠互利,造福百姓,只是一直无法施展。
而今,萧措愿意帮她。
黎深自然也要为了她和百姓,在陈国皇帝面前据理力争。
春风度过玉门关,黎深撤兵了。
他带着信回到皇城,一力促成了两国合作。
姜陈两国签了协议,休战二十年。
黎深本能卸下担子好好休息一段时日,他却上奏自请驻守雁门关。
这一守,便是许多年。
后来。
黎深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自己在还无法保护一个人时就爱上了她。
少年永恒的梦魇便是那年雪中她离去的背影。
叶洲曾说,阿深,你是陈国的大将军,是百姓的英雄,你笑一笑。
可是啊,他不想做什么将军,他只想做她一个人的英雄。
落草为寇是黎深最大胆的告白,亦是他一生不可得的野望。
到最后,他也没有落草为寇。
他穿着一身象征着责任的铠甲,镇守一方。
也无缘,与那人执手偕老。
只是陈国边境与姜国接壤,每当北风过境,姜国飘雪时,黎深这边也是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少年将军站在苍穹之下,遥望飘渺银光,伸手去触一个摸不到的身影,只余指尖落雪微凉。
「阿洲啊……」
这般,此生也算共了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