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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乾坤

阿姐临死前,把我托付给聆古上神,且为我讨来正妃之位。

那个时候,我觉得阿姐是这个世上最好的阿姐。

可到了最后我才发现,阿姐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让聆古记她一辈子。

而我,只是她用以达到这个目的的道具罢了。

1

我出生的时候,鲛人一族和黑龙一族斗得正厉害。

可只要他们不打到云梦泽,就和我这条小巴蛇没有关系。

我照样每天溜出洞府,化成原身,躲在石头下面,隔着湖水看天空上飘过的云彩。

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后的一天,阿姐忽然抱着我说:「夕月,从今往后,就只剩下你和我相依为命了。」

看着阿姐哭得可怜,我试图挤出两滴眼泪应应景儿,但最后却以失败告终。

因为对于我来说,死去的父母仅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只有阿姐才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后来阿姐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终于被洞庭君看中,带回府中做了他唯一的仙侍。

等一个月后阿姐再来看我,我正和一只游虾抱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

回到家,阿姐把我打乱的发髻拆开了重梳。

我以为阿姐会狠狠地骂我,可她没有。

「夕月,你知道吗,洞庭君是天庭赫赫有名的上神,他的名字叫作聆古。」

我虽然看不懂阿姐提起洞庭君时的表情,但我就是觉得很生气。

所以,我干脆挣开了阿姐,散着一侧的发髻跟她发脾气。

「就算是上神又如何?他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一样住在这片大泽,也一样永远都走不出去。」

听我这么说,阿姐生气了。

我被那只游虾骂「野种」的事儿,阿姐甚至都没开口问上一问。现在因为一个外人,她却选择板起面孔大声地呵斥我。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他……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在天庭不但有自己的宫殿,跟天帝下棋喝茶,更是常有的事儿。」

我不明白。

不明白阿姐提起聆古和天庭,为什么非要在语气里带上卑微。

我生气地跑走了。

那天晚上,我藏在自己经常看天的那块儿石头底下睡觉,任阿姐在岸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和阿姐见的最后一面,我一定会乖一些——哪怕她打我,我也不会和她赌气。

可这个世上,并不存在「如果」。

2

聆古上神找到我的时候,我正从嘴里呸出一口血沫儿,叉着腰以一敌多,和那些河蟹游虾对骂。

「你就是夕月?」

「关你屁事?」

其实,在看清楚对方那张好看到过分的脸时,我的心里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可那种情况下,我只能选择把话大声地说出来。

甚至是骂出来。

要不然,我会忍不住想哭。

这是我的经验。

而我这么做的后果是,聆古提起我的后衣领,把我一路提溜回洞府。

「你阿姐她……」

聆古把手抬起来,想要摸上我的发顶。

我猜出了他是谁,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早在三天以前,阿姐的魂灯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所以,我狠狠地咬上聆古的手,直到我尝到了一股子腥咸味儿,我也没撒嘴。

聆古没躲。

他告诉我说,我阿姐是为了护他才死的。

「我阿姐说,你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如今,她只是中了一箭而已,你怎么就不能把阿姐给救回来了?」

我一边拿袖子擦掉嘴上的血,一边瞬也不瞬地,瞪着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的聆古。

「鲛人族的蚀骨箭……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天庭的人,习惯称呼它为『灭神』。」

所以我才讨厌神仙。

你说鲛人和黑龙打仗,倒碍着他们天庭什么事儿了?

动辄冲人摆出天下苍生的那套。

虚伪。

「我答应你阿姐要照顾你。」

说到这儿,聆古停了停,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我觉得他应该是怕麻烦吧。

「我还答应你阿姐,等你长大,会把你接到天庭,让你做我的正妃。」

我盯着那张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的脸,狠狠地「嗤」了一声。

「既是阿姐的心愿,你自管把变成真龙的法术传授于我就好。我自个儿想办法往天庭去,不需要你施舍给我那劳什子的正妃位。」

聆古明显地一愣。

后来,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却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卷古册交给我。

我看古册的上面写了两个大字——化龙。

「你当真不和我一起回天庭?」

临出门的时候,聆古转头问我。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整好儿将他的侧面镀了一层金边,照得他如佛子一般。

我好像有些理解阿姐谈起聆古时的表情了。

但我依然倔强地对他摇头,告诉他,我自己也会活得很好。

3

那本古册里的文字晦涩难懂,我修炼得很慢,也很辛苦。

但我不怕辛苦。

我只是觉得和从前相比,自己的生活少了许多乐趣。

不过,既然阿姐希望我可以入天庭,那我因此而少玩儿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这期间,依然会有人时不时地上门挑衅。

可和我打过架的那些河蟹游虾,一批批地死去,我却活了将近五百年。

五百年的时间里,沧海桑田,我终于化身为蛟,成了这片大泽最厉害的人。

当然,除了聆古。

在又一次来看我的时候,聆古吃着勉强能入口的点心,同我讲化身为蛟后的注意事项。

「化蛟之后,你会变得残暴酷虐。有很多蛟化龙失败,不是他们不够优秀,而是他们由着自己的性子去作恶,没能渡过最后的雷劫,被劈至粉身碎骨。」

怪不得近日黑龙兄妹登门,我会觉得自个儿的手心发痒,总忍不住想拿刀剁碎了他们。

却原来是因为这个。

见我没说话,聆古把脸转过来看了我一眼,问:「遥儿她……还在找你的麻烦吗?」

云清遥,黑龙一族的公主。

她和她那个对我有着愧疚心理的哥哥不同,她总是变着法儿地找我麻烦。

原因很简单,她也喜欢聆古。

我把自己跟前的那盘点心捣得稀碎,没所谓地答:「虽然我暂时还打不过她,但有云清邑在旁边管着,她也不敢怎么放肆。」

听我提起云清邑,聆古阻止我捣点心的手顿了顿。

可我知道,哪怕是心里再有想法,表现在面上,他一直都是眼下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我忍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不住气儿地拿手扇风。

也是到了这会儿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想念那些早已作古的河蟹游虾。

嗯,想打架了。

聆古走后没多久,云清邑就自来熟地进了我的洞府,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敢怒不敢言的云清遥。

4

「香片、茯苓糕,木夕月,你别告诉我聆古他刚走。」

云清遥手指颤颤地指着桌子上的那片狼藉。

看她的表情,好像是要吃了我。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抱着肩膀,把一只脚踩在旁边的凳子上,眼睁睁瞅着云清遥被她大哥拎住了后衣领。

「大哥——」云清遥皱着眉头,拖长了声音跟云清邑撒娇,「当初射中她阿姐的人,明明就是李泰那个混蛋,又哪里需要你数百年如一日地,在她面前如此伏低做小呢?」

「你给我回去!」

云清邑一开口,就把他的亲妹甩出了千里之外,直接赶对方回他们的无尽海。

云清遥只能闭嘴。

「夕月,」云清邑凑到桌子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把盘中剩下的茯苓糕给吃了个精光,「我父皇告诉我,他说如果我再不娶亲的话,就直接绑一个媳妇儿塞进我的寝宫。」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拍了拍靴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咸不淡地回了他上面这句。

云清邑努力在眸子里挤出水光,冲我噘嘴。

他惯会用这套。

我甚至怀疑,黑龙皇妃生他们兄妹的时候,是不是把两人的性别给搞反了。

我的手心又开始痒了。

压在心底的戾气,更是满得快要溢出来。

想到这一点,我对云清邑笑了笑。

我慢慢地靠近,走到他身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双蒙了一层水光的小鹿眼:「云清邑,设若你真想弥补的话,不若陪我到外面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啊。」

云清邑跟他那个喜欢舞刀弄枪的妹妹相比,看起来实在是弱鸡得很。

至少,在和他从湖面打到天空,又从天空跌回湖面之前,我是这么想的。

「夕月,怎么样?」云清邑把手撑在身后,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喘气,「这架打完,心里可是觉得痛快些了?」

我泡在水里疗伤,压根儿没搭理他。

这货把我真身都给打出来了,这会儿竟然好意思觍着脸,问我打没打痛快。

云清遥倒是得意得很。

她和我一道儿赖在水里,扒拉着我无力抬起的尾巴哼小曲儿。

我算是瞧明白了,这兄妹俩实是一模一样的德行,没一个心软的。

也是我糊涂。

能和鲛人一族斗到天昏地暗,需要天帝派下天兵天将来干预的人,他能有多良善?

5

好在一点——有云清邑三不五时地上门陪我打架,我倒也没再想着出去杀人放火了。

可按下葫芦浮起瓢。

打架的瘾是过了,我又开始想着怎么把聆古给搞到手,让他成为我的裙下之臣。

几百年的岁月,如白驹过隙。

我一日接着一日地骗自己,说我之所以想上天庭,左不过是为了实现阿姐的遗愿罢了。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阿姐了。

我的心里装满了那道清冷的影子。

设若一直这么下去的话,我觉得自己多半渡不了化龙的雷劫——就和聆古口中那些作恶多端的蛟一样,被天雷劈到粉身碎骨,连渣都不剩。

这种想法,在聆古又一次上门的时候,变得空前强烈。

我把聆古按在他身后那面坑坑洼洼的墙上,嘴唇几乎擦着他的脸在说话:「你曾经答应阿姐娶我为妻,这句话,放在今天到底还算不算数?」

聆古把脑袋偏到一旁,眼睫低垂,让我看不出他具体的情绪。

那会儿我却在想,这人长得可真好看,我想亲他。

「自是作数的。」

似乎等了很久,又似乎仅是过了一瞬,聆古哑着嗓子回了我。

看着他红透的一双耳朵尖儿,彼时彼刻,我满心想的都是一句话,我要把他给办了。

可我终是没能如愿以偿。

因为那两条黑龙又来了。

几乎每十日被打回一次真身的我,在看到云清邑眼中的水光之时,竟有一刻想真的杀了他。

这大概就是由蛟化龙的必经之路吧。

那个时期,我心中的恶,总会被放到最大。

我的心里几乎时刻都烧着一把火。

那天,我用上最恶毒的语言,无所顾忌地冲着云清邑发了一通脾气。

「你口口声声说要把我娶回家,到底为的是自己心里的愧疚,还是图我貌美,借口要弥补我,实际上却是想满足你的一己之私?可是云清邑,不管是以上的哪一种,它都不是爱。」

我无视云清邑张口结舌的样子,和云清遥被气得通红的一张脸,选择覆水难收地把话说完。

「所以,别再对我假装深情了云清邑,那样只会让我觉得恶心。因为我爱的人,一直都是聆古,从来就没有变过。」

6

在聆古把我敲晕之前,我只来得及看见一幅残缺的画面——在那个画面里,云清邑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地出了我的洞府。

剩下的云清遥呢,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聆古任何一个眼神。

她只把手朝我一指,泪水滑落腮旁。

接着,她便扭头追她的大哥去了。

那背影决绝得,让人莫名地觉得心慌。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聆古一直没离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传言满天飞——所有的人都在说,沉寂了数千年的岁月,云梦泽终于要迎来它的女主人了。

我就着聆古的手喝一碗药汤。

可能是心中麻木到了一定的程度,我竟然不觉得它苦。

我扭头看了聆古一眼,开口问他:「你答应娶我,到底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你不能对不起阿姐?」

聆古依然保持着沉默。

好像自从我逼他娶我那天开始,他一直就是这个表情。

可我并不打算放过他。

我紧紧攥住身下的锦被,就像攥住心中的恶意。

我在想,哪怕是不爱又何妨?

今生注定站在聆古身旁,陪他一辈子的人,只能是我。

就在聆古往天庭回禀天帝,顺便筹备婚礼的那几日,黑龙一族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儿。

有人说木夕言没死。

那场大战后,她的一缕残魂沉入无尽海的海底,经过数百年的岁月,如今她重生了。

没错,木夕言就是我的阿姐。

我看着云清遥说到眉飞色舞的那张脸,我知道,她这不是原谅了我,她是更恨我了。

因为打从我的洞府回去,云清邑就生了一场大病,到现在也没好。

「木夕月,」云清遥把脸凑过来,手按在我好容易熨平整的嫁衣上,「你说等我父皇把此事上报天庭,聆古上神他……还会答应娶你吗?」

当然不会。

这本来就是阿姐用她的生命,才替我换回的一句承诺。

阿姐死而复生,聆古又怎么可能娶我回家呢?

7

我把嫁衣收进箱子里,顺便藏起心中所有的恶意,准备迎接阿姐回家。

哪怕是化身为蛟,我的恶意可以是对着云清邑的,甚至可以是对着聆古的,但我敢肯定——这种恶意,它永远都不可能被我放到阿姐的身上。

如此又等了数日,阿姐果然回来了。

她和聆古一起。

阿姐比走的时候看起来羸弱了许多,整个人单薄又苍白,像极了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却不管不顾,一头撞进阿姐的怀里——假装她从来不曾离开过;假装自己从来不曾惹她伤了心;假装那天晚上,她只是在岸上喊了几声我的名字,我便乖乖地跟她回了家。

「我的月牙儿终于长大了。」

阿姐伸手揉我的发顶,声音里裹着一层淡淡的水汽,脸上却是一片喜色。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阿娘的影子,竟开始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我忽然记起,阿娘去世前,好像就是这么唤我的。

她会给我做好吃的茯苓糕,还会帮我扶正玩耍时不小心撞歪的发簪,然后一边把我抱在腿上,一边眉眼含笑地喊我一声「月牙儿」。

所以,能换回和阿娘一样温柔的阿姐,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伤心。

再说,聆古他一直都是阿姐的。

剩下的我,只是夹在两人中间的一句承诺,一份回忆,一道影子。

8

忘记聆古,比想象中的要难。

时间又过去了一千年,我却迟迟等不来自己渡劫的天雷。

那天,我躲在云梦泽的深处,用灵力一遍又一遍地在石头上写着「聆古」的名字。

只因为如今在现实里,我没了对他直呼其名的资格。

现实当中,我只能喊他「姐夫」。

隔着湖光,我枕着那些被我写得密密麻麻的名字望天,觉得人长大了就是烦。

这事儿如果放在以前,大概打一架便也解决了。

可此时此刻呢?

我身边却连个能让我和他干仗的人都没有。

「瞅你那点儿出息。」

扭头,是云清邑。

我和他是有多久没见了?

我拿尾巴甩出一串儿水泡,没理会他对我的嘲讽。

自从那次病好之后,眼前这家伙就转了性——他不再是动不动就红了一双眼圈,而是变得日益沉默寡言起来。

在这期间,云清遥也不是没来找过我的麻烦,可每次都被她哥给拦了回去。

所以,除了不再爱哭,不再爱说话,云清邑倒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

「你爹又催你了?」

我睨着他那张愈发往妖孽方向发展的脸,毫不留情地去刺他的痛处。

他没正面回答,只说最近怕是又要打仗了。

「还是和鲛人族打吗?」我啧了一声,继续抬头望天,「这李泰也是够执着的。如今妖界被他收了个七七八八,他却惦记着把你给打到服为止。」

其实,云清邑不说我也知道,李泰之所以这么执着,根本不是为了讨到他的一句「服气」,而是为了把黑龙一族取之不尽的珍宝据为己有。

人总是贪心的,有了这个,还想要那个。

思及此,我把甩水泡玩儿的尾巴换了个方向,扒上云清邑的肩膀拍了拍。

「身为黑龙一族的中坚力量,你努力。」

云清邑少有地严肃。

他忽然把脸凑过来,一只手压上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是抬起我的下巴,迫我看着他的眼睛。

「那你呢夕月?我去跟鲛人打仗,你干吗?」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或者只是,我在假装不明白。

所以,我冲他笑得没心没肺。

「我当然是看着你努力呀,然后等你回来,我请你喝酒去?」

9

那天云清邑没再迫着我要一个答案。

他总舍不得让我为难。

所以,在云清遥哭着找上门的时候,我有点儿后悔——后悔自己当初吝惜那几个字,让他上战场都上得不心安。

「木夕月,我只问一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救大哥?」

云清遥告诉我,李泰亲手杀了她的父皇,活捉了云清邑。

当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我说:「木夕月,如今我和你一样,变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那一刻,我的心疼到无以复加。

你看,我总是这么后知后觉。

阿姐身死,我才想着要变乖。

朋友家破人亡,我才发现对我来说,他们有多重要。

我把云清遥揽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帮她顺着后背。

在她终于觉得好过一些的时候,我端了一杯热茶给她。

茶里放了长在岸边的千幻月兰——这一觉下去,云清遥至少要等到明年才会醒。

不是我伟大,而是我会推己及人。

如果这次,我不能顺利地把云清邑给救出来,那么他们兄妹当中,至少有一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出发前,我往洞庭岛去了一趟。

我到的时候,正赶上聆古往天庭述职,只阿姐一人待在洞府。

「你想要聆古和你一起去救人?」

阿姐不悲不喜地看过来,却看得我莫名地心慌。

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也许我的阿姐,从来就没有回来过。失而复得,仅是我做的一场白日梦。

「我知道阿姐不喜云氏一族。若不是当初,他们和鲛人打得天昏地暗,阿姐也不会困在无尽海那么久。」

我特意观察了阿姐的表情,同她小心翼翼地打商量。

「可鲛人一族,惯会烧杀抢掠。他们不但祸害邻族,甚至把手伸到了凡界。所以,云清邑害得阿姐遭罪一事,本便属于情有可原。另外再加上,于阿姐不在的那些年,云氏兄妹……他们确实帮了我不少,对我挺好的。我……」

「夕月。」

不待我讲下去,阿姐出言打断了我。

这回她笑都懒得笑了,直接吩咐人帮她撤走凉掉的香片,把几个低眉顺目的小侍女赶去了门外。

「我的阿妹,」阿姐一步一步地踱过来,再没了往日的羸弱,神情整肃,眉目犀利,「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何……会把你托付给聆古吗?」

10

我不知道阿姐为什么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但我直觉自己不想听。

更何况,如今云清邑生死未卜,我不认为自己有时间,跟她掰扯这些陈年旧事。

可一向温和的阿姐,那天却意外地执着。

她见我想躲避,干脆拿手压住我的肩膀,逼我听她说下去。

「因为我知道聆古这人……生来无情。」长姐微眯了一双眼,自顾自地回忆着她与聆古的过往,「他看似对人和气,却从没有把谁……真正地放到心里过。」

阿姐忽然得意地一笑,连寻常苍白的面色,都跟着染上了淡淡的一层粉。

「所以,我提前把爹娘留下来的魂珠藏在身上,故意替聆古挡了那一箭。」

阿姐又在笑了。

她笑着感叹——爹娘走得早,除了她,没人知道巴蛇一族的魂珠,专克鲛人的蚀骨箭。

包括我。

「可只有这样,对于冷心冷情的聆古而言,明显是不够的。也是因为这个,我才把你托付给他——有你三不五时地,在他面前晃一晃,他才会把我记得更久、也更深。但千算万算,我却算漏了一点。」

阿姐把我的肩膀压得紧了些,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痴狂的状态。

我怕这样的阿姐。

「我只算准了他……会因此而记着我,却独独忘了,这个世上有一句话,它叫作日久生情。」

长姐拿指甲刮上我的脸,「咯咯咯」地娇笑:「夕月,阿姐实在是没想到,长大的你……会生得若斯一副勾人心魄的模样,比我、比阿娘都要美。」

说到这句,阿姐任由指甲陷在我的肉里,脸上的笑,也跟着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你大概猜不到吧我的好阿妹,成亲千载,聆古一次也没碰过我。非但如此,有一回酒醉,他甚至喊了你的名字。『夕月』『夕月』,他唤得那般深情。我从来不知道,那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竟是那么地……」

阿姐收回她对我的钳制,拿一只帕子,去擦她指甲上沾到的血。

再抬起头的时候,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她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许久的许久之后,她方慢悠悠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令人恶心。」

11

我没等聆古回去,也没跟阿姐道别。

许是从小跟那些河蟹游虾打惯了架,我一旦讨厌上一个人,断无迁就他的可能。

是的,我讨厌阿姐。

讨厌她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连自己的生死都能拿来算计,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了她那么久。

我更讨厌她让我爱上聆古,然后再生生地把对方从我身边夺走。

如今,我和聆古之间,不仅仅是隔着阿姐那么简单。

我想我和他,永远都不能走到一起了。

我一个人踏上了去萤海的路。

当行程过半,我觉得自己两侧的肩胛骨,是一日痒过一日——痒到人抓狂的那种痒。

记得那本古册上曾说过,以巴蛇之身修炼此法,最后多半会化为背生双翼的应龙。

我在心里揣度,迎来最后的雷劫,大概就在这几天了。

我忽然回忆到,打起夜明珠温书的那些日子。

我牺牲掉所有用来嬉戏的时间,勤于修炼,却始终别扭地不肯承认——自己会心急的原因,是为了能快些来到和聆古并肩的那个位置上,能替他分走一部分的重担。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完成阿姐的遗愿罢了。

如此一路走,一路叹,待我终于来到鲛人族的地界时,雷劫来得猝不及防。

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漂浮在海面上的那些荧光,究竟是不是蓝绿色。

我化成真身投进汪洋,惊得负责通传的小兵几乎喊劈了嗓子:「有人闹海了,有人闹海了……」

啧,这小王八也是有意思。

他确定他见到的是人,而不是一条裹在海水中翻滚跳跃的蛟吗?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道又一道的天雷,精准地砸在我身上。

浑浑噩噩当中,我甚至闻到了一股烤鸡翅的焦香味儿。

「没什么了不起的,只需撑够四九之数,我便可以带云清邑回家了。」

我咬牙鼓励自己,身子扭得鲛人族的水晶宫都跟着晃了三晃。

所以,在李泰领着他的虾兵蟹将出来应战的时候,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你,去把云清邑那小子给本座提过来。」

李泰扭头交代刚才喊劈了嗓子的那个小王八,完全没料到忙于渡劫的我,竟还有心思趁机缠上他的身子。

他想不到,我却提前做了功课。

我知道聆古和云清邑,接连栽进他手里的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李泰这人足够阴险。

二是因为,被他藏在水晶宫里的法宝,几乎是三界人所拥有法宝的总和。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我可以肯定,在李泰得知是一个小角色前来闹海的情况下,他并不会选择把那些法宝带在身上。

而鲛人最怕的,就是化龙时的天雷。

「你他妈的给本座放开!」

李泰也几乎喊劈了嗓子。

他一边喊,一边拿手去扒拉我缠在他身上的尾巴。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连化成真身脱困都做不到。

12

很多年以后,凡间出了一本书,名字叫作《三界风云录》。

上面有一段话,是这么说的——妖皇单枪匹马闯萤海,以化龙的雷劫破局,鲛人一族败北,无奈交出清邑皇后。

后来云清邑告诉我,当他被一队虾兵蟹将拿兵刃怼着脸,送出海面之时,几乎被看到的阵势给闪瞎了眼。

「你都不曾那么紧地抱过我。」

记得云清邑是这么跟我抱怨的。

也难怪宫里的人会时常躲在背后嚼舌头,说他们的皇后,惯会跟妖皇撒娇、使小性。

他硬管这种「死亡旋转」叫「拥抱」,你说我还能拿他怎么办呢?

唉,算上为人毒辣阴险的李泰,怕是都没这货难缠吧。

「不过眼瞅着撑满三十六道天雷的你,虽然皮开肉绽,却在一呼一吸间便扫尽了他的千军万马,更是拿自己坚硬如铁的双翼,往他焦糊的身上戳了几个血窟窿出来,我还是决定原谅你了。」

云清邑最喜欢跷着二郎腿倚在我的身上,同我一起回忆往昔。

其实,真不是我要破坏自己和他之间的气氛,我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开口问他的。

「你说你和李泰打来打去,打了那么些年,战斗经验总比我多得多吧?更何况,你们俩第一回打仗的时候,我才是一个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的奶娃娃。」

「所以呢?」

「所以,你们俩是怎么做到这么菜的?」

正躺在我腿上吃葡萄的云清邑,被自个儿的口水呛得满脸通红。

只见他站起身子,把头一扬,袖子一甩,说今天他要回娘家住。

我扔掉他吐在我手里的葡萄皮,且睨着他一路逶迤而去的袍角道:「清遥忙着练兵,怕是没空招呼你。」

走到门口的身影顿了顿。

大概停了数息,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哀哀怨怨地同我说,他去厨房帮忙看看汤炖好了没。

冲急匆匆消失在屏风后的那抹黛青瞅了一眼,我下意识地勾了唇。

风雨过后,仍有一二故人守在身旁,如此,便也勉强算是岁月静好了吧。

番外——聆古

打从夕月在萤海一战中受了伤,她有很久都变不回人身。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去看她的。

我看到云清邑守在她的身边,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憔悴,眉目间却隐约有光透出来。

这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夕月——即便是受伤或者是落魄,她也可以做到光芒万丈,照亮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没有上前打扰。

甚至,连手里打从极北之地采来的九叶莲,我都没敢留下。

回去之后,木夕言阴阳怪气地嘲讽我懦弱。

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

不过,彼时彼刻我却在想,往后余生,就让我和她两个人拴在一起彼此折磨,好似也没什么不能忍的。

这样,起码夕月的生活可以过得很简单。

有可能让她受伤的人互相画地为牢,谁都走不出,谁也都逃不掉。

所以,我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上前打扰的。

可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

那年凡间起了旱灾,被渴死、饿死的人无数,瘟疫遍地。

夕月瞒下我们所有人,往冥界讨了鬼刀回来,且亲手切掉自己的龙尾,把它化作江河湖泊投到了凡界。

我第一次同木夕言大吵了一架,往天庭面见天帝,求他赐我一抔圣泉水。

后来,我带着圣泉水去了夕月在云梦泽的洞府。

接待我的却是云清邑。

「没了龙尾,夕月至少失去了一半的神通,每逢阴雨天气,她更是会疼到生不如死。可聆古上神,没了龙尾的夕月,她必须忍受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这样的她,却是自由的、快活的。所以,您能明白吗上神,她根本不需要您的圣泉水。」

说着这些话的云清邑,从头到尾,脸上一丝笑容也无。

世人皆言,云清邑软弱可欺。

而被李泰掳回鲛人一族的水晶宫,更是他一生洗不去的污点。

可我知道,冲我撂下一句「我可以陪着她慢慢修炼」,甘心以皇后身份入赘云梦泽的他,比谁都要狠绝。

也是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永远都比不过他。

时光匆匆,岁月悠长。

总有那么一天,夕月她,会彻底地忘了我吧?

就像她忘记,自己曾经想要迫切化龙的初衷一样。

她斩李泰,平战乱,收服鲛人一族,最终一步一步地走上巅峰,成为万人敬仰的妖皇,为的却是一句「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由她统领的妖界,大家各司其职,安居乐业,彻底脱离了战火纷飞的窘境。

就连凡间的庙宇,都在供着她的长生位。

就此点而言,我远不及她。

盖因,当初我之所以会出手阻止鲛人一族,仅是缘于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满心满眼装的,从开始到现在,唯夕月一人而已。

木夕言嘲笑我的爱来得莫名其妙,那是她不了解我。

她看上的人,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我,而是那个高高在上,外表光风霁月的上神。

其实,早在阿娘弥留之际,告诉我乃天帝亲子之时,我便已经不是我了。

我是污点,更是耻辱。

我是活在世间,替阿娘向阿爹赎罪的行尸走肉。

直到那天,痛失至亲的夕月咬上我的手指,我才头一次打从自己的身上感觉到了一丝炽热。

这种炽热,是提醒我依然活着的证据。

那一刻,我忍不住感叹——那么小的一具身体,怎么就装了那么多的活力和爱恨情仇呢。

她一直活得像一轮小太阳。

她太美好,我不敢要。

但在她把我压到墙上,咬着牙问我要不要娶她过门的时候,我还是沦陷了——即将长久拥有她的欣喜,将我的一颗心,给烫得前所未有地鲜活。

不过繁华过后,所有的美好,终究只是一场短暂而易碎的梦。

木夕言回来了。

我派人去查了她的过往,自然也知道了魂珠之事。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了奶嬷之所以会突然疯掉,是木夕言为了问清楚我的身世,对她强行搜魂造成的。

不单如此,木夕言还把我的身世告诉了夕月,想让夕月因为这个讨厌我。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向来是不计后果,不择手段。

我却依然应了木夕言的请求,以正妻之礼将她迎进门。

大婚之日,我看着自己亲手为夕月布下的喜堂,觉得目之所及那连成片的红,像极了阿娘自戕当晚,她把匕首刺进胸腹流出来的血。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再看这个世界,入眼的一切,只剩下黑白二色。

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会继续守下去。

因为我太了解木夕言的疯狂。

她是夕月的阿姐,我不能杀她。

那么,我愿以自己的余生为冢,将她永远地囚在这里。

从今往后,无论是我还是她,我们谁都没有资格参与夕月的人生——直到万事万物,灰飞烟灭。

番外——木夕言

我知道聆古不爱我。

这一点,从他瞧阿妹的眼神便不难看出来。

可我不后悔。

如果当初,我不是以假死一事去算计他的话,恐怕,我连眼前这具没有灵魂的皮囊都得不到。

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大婚前夕,我偷了聆古的腰牌,去天庭见了天帝。

我跪下来求他,求他答应我以儿媳的身份,给自己逝去的公公建个衣冠冢。

我说得很隐晦。

过程当中,我全无提及半句有关聆古身世的话。

我只是告诉天帝,说聆古忘不掉把他养大又早早亡故的阿爹。

可天帝还是动了怒。

到了最后,他却摆手让我退下。

我不解,壮着胆子问他原因。

天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像在看一只低到尘埃里的蝼蚁。

「在你之前,也有一个人过来找过朕,和你求了同一件事。」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直觉要糟。

等下去,果然。

「你的阿妹,可比你有魄力多了。她告诉朕,只要朕愿意应下她的所求,朕的江山,从此便可多出一员全心为民的大将。朕问她,何以敢如此肯定,小丫头是这么回朕的——她说,虽然如今她仅是一条道行尚浅的蛟,但终有一日,她会化身为对朕的社稷有功的真龙。」

讲着这些话的天帝,神情里是满满的赞赏。

「你是为了得到而求,剩下的你阿妹呢,她却是为了放下而求——两个人的格局,实是天差地远。不过,冲着你阿妹的面子,你还是回去吧,朕不罚你。」

他和聆古还真不愧为父子。

一个为了阿妹决定不罚我,另一个则是,为了阿妹答应娶我。

他们大抵以为自己这么做,必定能换回我的感激涕零和痛改前非。

可我为什么要改呢?

不管你是想要得到一个物件儿,还是想要得到一句承诺,甚或是想要得到一个人,凭的本来就是「争抢」二字。

这是我七岁那年,木夕月的阿娘,她亲手教会我的东西。

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女人,她倒是贤惠得很,从来都是一味地牺牲与退让。

结果呢?

夫君被夺,女儿唤别人阿娘,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那个茅草屋里。

所以我才说,她的软弱,从来都不在她凡人的根骨,而在她那颗不懂得争抢的心。

那个女人身死以后,我多了一个总愿意把法宝多分一些给我的阿爹,以及一个时常赞我乖巧的阿娘。

后来,阿爹和阿娘双双殒命。

他们不但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更让我有机会,炼化两颗完整的妖丹,修为一涨再涨。

我从云梦泽的万千弟子当中脱颖而出,成为聆古身边唯一的仙侍。

聆古也最终推开阿妹,娶了我。

以上这些,都是因为我学会了争抢。

记得阿妹动手切掉龙尾那回,聆古听说的第一刻,便急着上天庭求天帝赐他圣泉水。

我和他大吵了一架,拦着他不让他去。

他骂我麻木不仁,死性不改。

可是聆古啊聆古,你辛辛苦苦求来的泉水,后来用上了吗?

你看人云清邑,他之所以能把阿妹吃得那么死,还不是因为他比你为人活套,会争、会抢吗?

所以,我为什么要改?

我不会改,更没有必要改。

浮世三千,我能守着自己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哪怕是始终得不到他的心,我亦甘之如饴。

我能抢来多少,便守着多少。

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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