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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情

我入宫那年,京城下了极大的雪。

宣玉就站在宫道尽头,静默地望着我。

好像他和我都知道,昔日所有的岁月,都要埋在这场大雪之中。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大雪纷飞扬扬,我来到宫里不久,就被罚跪在钟粹宫的青石砖上。

没有起因,乐贵人就是看我不顺眼。

宣玉撑着一柄朱红油纸伞,立在我的身侧。

他两肩叠雪,衣衫已经湿透,却固执着替我挡住那刺骨寒风。

雪落成帘,隔开了宫门内的热闹。

我隔着那洋洋大雪,望着一身华服的乐生。

她也同样望着我,娇媚的眉眼在风雪中朦胧不可辩,只依稀看出夹着两分恨,亦情亦怨。

就这样不知道看了多久,背后才传来踩雪声。

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李琮比风雪还寒凉的一句话。

「宣侍卫既然这样清闲,那也不必在乐贵人身边侍奉了,朕调你去掖庭如何?」

掖庭素来是宫中做苦活的地方。

若是单单做活,那倒还不算什么。

可这宫中是人吃人的地方,若真将宣玉调去那里,只怕能教太监们折辱至死。

我偏过头,李琮的眼中是亘古不化的寒意。

我问他,「陛下当真要如此绝情吗?当年你失足落入寒湖,是宣玉舍了性命救了你。」

李琮笑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又像是看着宣玉。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我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刺痛,可他最终移开目光,看向远处。

「朕已经足够仁慈了。」

偌大的宫道上,一刹,好像只剩下雪落下的声音。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四人,最终走到了这样的局面。

谁也怪不了谁,可谁又不是全然无罪。

众人都在这红尘中赎着自己的罪孽,兀自挣扎兀自痛苦,终不可解。

良久,宣玉拂去肩上落雪,同我一起跪在宫道上,轻声道,「谢陛下开恩。」

李琮没说话,他在雪中站了不知道多久,才挥挥手。

身后的太监赶忙上前,架着宣玉离开钟粹宫的宫门。

待到宣玉走后,李琮径直越过我,跨入宫门之中,扶起了行礼问安的乐生。

钟粹宫应当很暖吧。

李琮一进去就脱下大氅,当着我的面将乐生圈在怀中,吻上了她的唇瓣。

软香温玉,好不亲昵。

他看不见乐生眼中的痛苦,只一边挑逗着乐生,一边满怀恶意地望着我。

似乎想要从我的脸上窥得和他一样的苦痛,才会罢休。

可是李琮想错了。

我同他的情谊,早就葬在三年前那一场大雪中了。

那一场如同今日这样大的雪中。

同李琮认识的时候,我才十岁。

宣玉从宫中回来,领着一个端正俊美的少年,笑吟吟地同我说,「这是三皇子,刚从山庄接回宫中。」

那时候我不知道,三皇子是因为不受陛下待见,宣玉看不下去他在宫中受人欺辱,这才在太子读完书之后,领着三皇子来我家。

我只知道,我同宣玉一起长大,不欢迎什么三皇子四皇子,便不爱和他说话。

他也不抱怨,总是蹲在将军府的海棠树下,怯生生地看着我。

约莫是日子长了,我又于心不忍,渐渐就邀他一起来玩蹴鞠。

起先李琮不会,我就笑他。

李琮小时候很乖,我一笑,他耳根就发红,却是一句狠话都不敢说。

他不会玩蹴鞠,只能央求着宣玉教他。

李琮学什么都是极快的,只用了三天,我就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那技术显然不太熟练,蹴鞠没进框中,反而砸到了我的腿上。

眼见我要输了,索性躺在地上耍赖,泪盈盈说再也不要和李琮一起玩了。

李琮吓白了一张小脸。

乐生和宣玉就在一旁笑,「她耍赖呢,你去哄哄她,保准就好了。」

少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胆敢逗弄皇子,指着他的鼻子就说,「你若是背着我在海棠树下跑两圈,我就原谅你。」

李琮比我大两岁,身量却比我高很多,白净小脸涨红一片,就在我以为他要负气离开的时候,他却不由分说地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在海棠树下跑了一圈又一圈。

我吓得心口乱跳,脸上却发烫,忙挣扎着要下来,「你这傻子!我逗你玩呢!快些将我放下来!我真要生气了!」

李琮慌慌张张地将我放下来,才笨笨地说,「我,我……」

结结巴巴了个好半天,也没憋出什么所以然,只是余光一直在我身上瞥。

「乐阳……我……」

我又羞又恼,只能干巴巴地瞪他一眼,拉着乐生就走。

乐生笑着对身后的两人喊道,「明日再聚呀!我回去帮你们哄好阿姐!」

临到曲折处,我才回头,就见李琮还盯着我。

他见我回头,又忙不迭地偏过头去,脸上的红晕却还没散去。

我说不出来那时心中为何滚烫,只记得当时是京城四月,芳菲最盛。

丞相府安在,宣玉尚是大家公子,世间第一等。

乐生依旧温柔,李琮就望着我,耳根滚烫通红。

记忆中的年月好像隔了太远太远,落到如今,也都只是一场陈年的雪。

两两相望,皆是梦中人。

李琮当着我的面和乐生卿卿我我,没刺痛我,反倒是刺痛了乐生。

他春宵一夜之后,报应就来到我身上。

寒冬腊月的天气,宫女春竹将一大摞过宫衣丢在我跟前,还嘱托让我用冷水洗。

乐生就倚在梅树下,凉幽幽地看着我。

不用说我都知道,这些是她指使的。

我看不懂乐生。

我只知道,她恨我,恨李琮,恨所有人。

见我任劳任怨地洗衣,她径直走到我跟前,舀了一瓢凉水浇在我的头顶。

水是那样的凉,那样的冷。

她语气亦然,带着恶毒。

「你就这样没有骨气?也是,如今你作为我的陪嫁宫女,哪还有什么骨气。还在这坐着干什么?将这些衣物送去浣衣局,半个时辰不回来,午膳就没了。」

从钟粹宫去浣衣局,来回少说要一个时辰,更何况雪天路滑,根本不可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虽已有筹谋,但目前还不是时机,只能抱着那叠旧衣物,去了浣衣局。

大雪仍在下。

京城到了冬日,总是这样风雪交加。

记忆中,我愿意再见李琮的时候,已经到了冬日。

宣玉托乐生来劝我,邀我去湖心亭赏雪。

我本就缺个台阶,一日不逗李琮便闲得难受,能忍到现在全靠几分傲气,自然就欢欢喜喜地去赴了约。

李琮和宣玉立在船头,年岁相当,具是风姿出众,仪表堂堂。

见我来了,李琮快步上前两步,却又识趣地顿住了脚步,语气中却难掩欢喜,「你终于来了!」

我哼了一声,却避过他,到了宣玉的跟前。

那时候我没看懂李琮眼中的黯然,只是拉着宣玉的衣袖,千回百转地娇嗔了一句,「那也不是来见你的。」

可李琮没听懂,只是低垂着脑袋,辨不出来情绪。

宣玉是我们几个当中年岁最大的,他见气氛不对,就笑着让我们一同去饮酒。

那年大雪,几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借着湖上千山,喝了一夜的酒。

酒到兴头,便开始说前程,乐生素来恬静只安静坐着。

宣玉志气最高,说要承父业,大庇寒士,广济天下。

李琮看了我半晌,才饮了一杯酒,轻声道,「只愿岁岁今朝。」

他不是太子,也不是受宠的皇子,想来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么一点薄愿。

可这世间,最难求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丹心如铁,初衷不变。

回去的路上,我与乐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乐生总是端着世家贵女的风范,拘着礼,不愿意睡,但几杯酒下肚,却已经晕头转向。

她脚下没站稳,李琮顺手去扶,一下跌倒了寒湖中。

「李琮!」

风雪迷了眼,醉意一下子全消了下去。

乐生与李琮都不会水,只有我和宣玉。

我想都没想就要往下跳,宣玉一把拉住了我,脱下鹤氅就罩在了我身上,径直跳了下去。

「在这里等我。」

约莫过了一盏茶,两人还没有动静,乐生急得眼泪都掉下来,「阿姐,咱们都没带侍从,这可如何是好。」

正焦急间,李琮探出来一个头,显然是呛水昏了过去,全仰仗宣玉在底下托着。

我赶忙将他拉上来,宣玉却遥遥沉了下去。

我对乐生嘱咐道,「你使劲按压他的胸腹,记得给他……渡两口气!」

乐生傻了眼,来不及多说,我已经一头扎进了湖中。

宣玉没有沉下去,他只是在刺骨寒湖中,捞那枚我送他的生辰礼。

也许少年的情事早就有端倪,只是蒙在友人的亲昵下,模糊了真心,看不分明。

上岸的时候,李琮已经醒了过来,面色清寒地盯着我和宣玉,乐生面颊绯红,不敢抬眼。

这场落水,让我们三人都大病了一场。

宣玉最甚,说是寒气侵体,险些要了半条命,还是丞相府的底子厚,将他救了回来。

病好了之后,宣玉就开始忙了,他爹是丞相,他是丞相嫡子又是太子伴读,功课自然不能怠慢。

宣玉忙起来的那段时日,李琮来将军府倒是勤快。

原先宣玉来将军府时,总会替我和乐生各带一份桂花糕,后来带桂花糕的就成了李琮。

他逐渐替代成了宣玉,立在我的身侧。

但他和宣玉不一样。

我若是想要翻墙出去,宣玉总是会在墙下笑吟吟地接着我。

但李琮会同我一起爬上墙,会同我一起嬉笑打闹,从来不用在乎什么礼节风范。

也许是因为少了宣玉,乐生也便不爱同我们一起放纵。

少时四个人的岁月,也逐渐成了两个人。

宣玉总是听我笑着说李琮,说与他天涯纵马,又说与他醉倒江南,说我们高歌斗酒,又说我们赌书泼茶。

所有他曾陪着我的事情,如今都换成了李琮。

好像不知不觉,陪着我一起长大的人,已经成为了李琮。

笑着笑着,他眼中的光就黯淡了下来。

他问我,「若是李琮向你求娶,你可会愿意?」

那时候他十六岁,站在风口,轻问了这一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只红着脸点了点头。

我知道,李琮和宣玉不一样。

宣玉似乎是想问什么,可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温柔地抬手,替我拂开眉间的乱发。

那双手离开我眉间,又顿了顿,才放下了手。

他冲我轻轻笑了笑,终是转过身,沿着那白雪红墙越走越远。

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在京城见过宣玉。

听宣丞相说,宣玉去了南山求学。

他本就该去的,却不知为何耽搁了四年,临行前,只送来一封红笺。

少年的字迹已经苍劲有力,写的是:待到红妆日,归来再恭贺。

可惜,我没有等来李琮的红妆。

赶到浣衣局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那些人见我是贵人身边伺候着的人,也没有说些什么,让我放下东西就离开了。

沿着那条宫道再往西走,就是掖庭。

素来犯了事的宫女太监都会被赶到这里做苦力。

掖庭的朱门大开,宣玉的身影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正寒冬腊月,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中衣,那衣衫很薄,能映出里面深红的底衬。

仅仅一个背影,我就认出了他。

那位曾意气风发地说要承父业,大庇寒士,广济天下的少年,如今正低着头,替宫人们洗着恭桶。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却见他适时回头。

那张俊朗清雅的面孔,如今全无血色。

可他还是看着我,遥遥地勾了勾唇。

好像见我还能安然无恙,便已经足够。

我实在受不住,只能在他的目光中,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泪水决堤,我紧咬着牙关,乃至走到钟粹宫,才缓和了心绪。

乐生在补觉。

整个钟粹宫一片寂静干冷。

我就坐在檐下,心中刺痛难忍,恍若饮冰吞刃,连身子都发颤起来。

这样的刺痛,在三年前也有过一次。

宣玉走后,李琮也去了西境。

临走前,他给了我一枚同心佩,说是待他凯旋,就来府上娶我。

杨柳依依的春日,他将我搂在怀中,似乎做好再也回不来的打算,那唇瓣距我额头一寸之距,他又顿住,轻轻吻在了我的衣袖。

那眼中眷恋犹在,深情不欺。

他贴着我,轻声喊着我的名姓。

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我说好,我等你。

若你凯旋,我风光嫁你。

若你战败,我为你扶棺入京。

李琮是那样坚定地说,「我绝不负你。」

少年的情谊那么真,真到我死心塌地等了他三年,婉拒了无数世家子弟,只为等那一面凯旋的旌旗。

乐生时常打趣我,她总是笑盈盈地说,「阿姐都要等成望夫石了。」

我当然不会让她,扯着她绣的柳叶合心调侃着,「还说我,你不是也有思慕的郎君吗?快说是谁!我好让阿爹给你说亲去!」

乐生慌忙将那香囊藏起来,无论我怎么逼问也不肯说。

问得多了,她也只会叹上一声,说她是庶出,配不上那位公子。

我却不乐意,说沈家的女儿,便是庶出也是要嫁一等一的儿郎。

更何况,她生来貌美,确实是艳绝京城。

这般开解了一番,她才欢心起来,同我一起数着年月,等着我新婚。

李琮回来的时候,确实来了一趟将军府。

乐生一脸揶揄,她说,「阿姐可算是要如愿以偿了。」

我满心雀跃地点头,正说着要在婚服上绣什么花样的时候,李琮出来了。

他没有看见我,原先他总是会看见我的。

可是没有。

他就径直从我藏身的那块假山石面前离开,神情凝重,连头也不回。

我等了三天,也没等来他的求娶。

我对自己说,再等等,总归都等了三年了。

我又等了一个月,他回京一个月,从没来见过我。

我不傻。

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君恩如流水,他却怯弱到与我两决绝的勇气都没有。

可我还自欺欺人,认为是我爹故意同李琮说了什么话,才到了如今的局面。

他不止一次当着李琮的面,暗示我与李琮门不当户不对,说我要嫁的是当朝太子。

所以我在书房,和我爹大吵一架。

我问他,「是不是您,是不是因为沈家是太子的人,所以您要拆散我和阿琮。」

我爹默默地看了我半晌,看着我眼眶中始终不肯落下的泪。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告诉了我真相。

李琮带兵征战,早已不是的无权无势的三皇子。

西境的兵马他要,我爹手中的兵权他也要。

那日在书房,他将长剑悬在我爹的脑袋上,逼着我爹把兵权交给他。

我根本不敢相信,这是李琮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那些将军府的把柄,就摆在桌案上,是李琮用来要挟我爹交出兵权的东西。

我爹脖颈上的血痕已经结痂,正是一道剑伤。

「乐阳,你难道看不明白吗?这些年他的真心,都是算计。在他的大业中,你不过就是一步棋。兵权已经给了他,他又有来看过你吗?」

桌案上的纸卷被我推翻了一地,漫天纷飞的白纸中,我嚎啕大哭,最终泣不成声。

大雪落了三日,我病来如山倒,连清醒都难。

高烧不退的那几日,药师们都说我熬不过那一年了。

乐生趴在我的床边,连日都未曾休息。

她就拉着我的手,除了眼泪,就是劝慰。

病重那些时日,我做了一夜少时旧梦,有时是宣玉,有时是李琮,有时是将军府那棵海棠。

他明明,明明说得那样动情。

可我错赔了真心,还险些害了我爹的性命。

所有的一切苦痛,我悉数咽在肺腑里,痛不欲生,锥心刺骨。

所有的深情在那场高烧中,悉数成了死灰。

我到底还是熬过来了。

因为我还有我爹,还有乐生。

可那场病属实消磨了我太多精力,大多时候,我总是坐在窗边,看着那株海棠。

海棠落了雪,芳菲早消磨。

乐生就在旁边,替我梳着头,声音又轻又柔,好像我一碰就碎。

可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宣玉是在这时来到将军府,更确切地说,他是跑进了将军府,看见了我,才堪堪止住步伐。

他盯着我,似乎是想笑,但又笑不出来,眼眶一刹就红了。踟蹰了两步,才整理了衣袍,缓缓上前来,轻声道了一句,「好久不见,乐阳。」

我感觉头发一痛,乐生赶忙道,「阿姐……我一时失神了。」

我没有精力多说,无论是对乐生,还是对宣玉。

所以我挥挥手,就让乐生去招呼宣玉,只借故自己体力不支,就要睡去。

宣玉识趣地没来打搅我。

但去了南山一趟,他显然不想原先那样守礼温润,总能隔三差五地到我跟前来。

起初我不愿意搭理他,没心思也没精力。

阔别多年,谁又能一如先前?

更何况他取笑我性子软糯起来,教儿女情长牵绊住了,倒不像少时。

我自然不会让着他,只说他出去游学一番,竟也油嘴滑舌起来。

他一句我一句,唇齿交锋,谁都不让谁。

到最后我都要动手教训他一顿,却被乐生拉了下来,她语气低柔,却带了几分酸涩。

「宣玉哥哥一回来,阿姐话都多了,如此,我倒也能宽心了。」

于是我这才醒过神来。

宣玉不是油嘴滑舌,而是不愿见我这样死气沉沉,故意逗弄我。

那股气骤然从身子里散去,我看着他,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宣玉比少时长高太多,眉宇间洒脱俊朗,远比从前通达。可他的神情还是一如从前,只站在细雪中,温温地笑着。

见我愣神,他躬身搓了一个雪球,砸到了我的身上。

我哪里肯让他,顺手就抓了一柸雪洒向他。

那天的雪中,我就追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少时在雪中嬉笑的时候。

什么都不用想,却什么都还在。

玩累了之后,我一夜无梦,沉沉睡去。

第二日我又发了高热,但药师说这场高烧来的妥帖,把那些陈年的郁结都熬了出来。

病下的那几日,宣玉替代了乐生,守在我的床边。

他替我擦去额间的汗,柔声同我说,待我身子好些,便带我去江南听雨,还可以去西北赛马,还同我说南山有一处十里桃夭,最好春日去。

他说,「你要在春日好起来。」

恍恍惚惚间,我点了点头。

像是应了他的诺,雪化了的那日,我已经大好。

但乐生却不太好。

她总是郁郁寡欢地坐在床边,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透过我看什么人。

最终,她只是问,「你要同宣玉一起去江南吗?」

我不解,「咱们三个一起去呀。」

乐生笑得很淡,更像是嘲讽,她低头望着那香囊看了半晌,才轻轻地应了一句。

「他没有叫上我。」

我愣了又愣,只觉着宣玉这件事办得不地道,正要去宣家理论,却见乐生摇了摇头。

「我本也不爱走动的,长姐出去散散心也好。」

她总是这样,将情谊藏得太深,而我又总是那般,将心思看得太浅。

若她当时多说一句,说她喜欢宣玉,说她要与宣玉成亲,我断然不会那样只身赴会。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看着我,离开了沈府。

后来我想,也许乐生就是在那一日恨上我的。

从回忆里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冬日天昏的早,乐生和少时一样,不爱掌灯,还是倚着窗沉思。

钟粹宫里只有一株已经枯死的海棠,太监们说要移走,乐贵人不让。

借着月色与雪色,我看见她眼角有泪,她兀自苦笑了一声,才抬头。

看见我孤坐在廊下,她愣了愣,眉间犹有动容,却很快就冷了下来,接着就合上了窗。

李琮是趁夜来的,新帝登基,诸事繁忙。

最繁忙的就是清理太子旧党。

宣丞相家满门抄斩,那日长街上的血流了一地,来往的行人踩着那血泊,走遍了整个帝京。沈家因为送了一个女儿进宫,才勉强保住了宗祠的性命。

他来的时候,照例挖苦我几句,说我当真是既来之则安之,连宫女都能当得这样的得心应手。

他以为我会痛。

其实最痛的时候,早就过去了。

那时宣玉带着我一同去了江南,刚到扬州,便遇见了前来彻查江南总督的李琮。

马上相逢,寸步不让。

他眼中情绪意味不明,却没有一丝旧日的深情。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宣玉,竟是道了一句,「沈家大小姐果然是有福之人,连丞相嫡子都上赶着来讨好。」

我身上抖得不像话,却要强撑着嘴硬,面露讥讽,「三殿下当年不也如是吗?今日倒是忘了个真切。」

李琮脸上并不好看。

但他更不好看的是看见宣玉身上那一枚御赐的鱼符。

一众随从当即下马,对着宣玉低头行礼。

那是御赐权柄,宣玉奉旨南下,全权接替李琮的职务,调查江南总督贩卖私盐一事。

那时候太子端方贤明,偌大朝堂上,只有李琮能跟他一争高下。

而李琮的心思,众人皆知。

江南水乡最温柔,我身下白马,就那样从他眼前掠过。

他眼中像是淬了毒,死死地盯着我。

许是察觉到了他眼中的阴狠,宣玉慢了下来,同我并肩同行,侧过头劝慰着我,「来时就让你在客栈等我,你偏不听,平白惹了伤心。」

伤心。

怎么能不伤心。

若非亲眼所见,我又怎么敢相信当年信誓旦旦的少年郎,如今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但凡,但凡……他同我解释一句,说他有苦衷,说他迫不得已。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直往前走了很久,眼眶中的泪才落下来。

我固执抹去,却始终控制不住,直到泪水决堤,我才哑着声,问出来这些日子来的第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

宣玉愣了好久,才从袖中掏出绢帕,替我擦去眼泪。

他眼眶也红了,只是劝慰着我,「也许,他也是有苦衷的。」

再大的苦衷,也掩盖不了事实。

他为了权势,为了江山,负了我。

那年三月,我又一次醉倒在画船之上,看了一夜的江南夜雨。

酒醒之后,忽然看见李琮立在岸上,身后是湖光山色,眼前是茫茫烟水,看不清身影,只觉着好远好远。

可他还是看见了我,一如我看见了他。

也是那时候,我偏过头,忽而对着宣玉说了一句。

「不疼了。」

心死了,就不会疼了。

李琮他一身帝王衮服,分明已经是至高无上,却非要如此小肚鸡肠,让我服侍着他和乐贵人的沐浴更衣。

我神色清淡,乐生却一僵。

她的手颤了又颤,到底是没说出来什么拒绝的话。

因为那不是年少的李琮,而是弑兄杀父谋权篡位的李琮。

他就看着我,指尖却摩挲着乐生的脸颊。

我想要说什么,却又觉着各自凄苦。

「怎么?乐贵人,你这位小宫女不乐意?」

这样的情境在钟粹宫很常见,我早就见怪不怪,麻木地走上前替他宽衣解带。

乐生的巴掌,却已经打到我的脸上。

她讥讽道,「你贱不贱?连自己的妹夫都不放过?」

没等李琮说话,她已经自作主张地下了责罚。

「你去宫外跪着,换春竹来伺候。」

李琮许久才说了一句,「就在殿外跪着吧。」

那夜钟粹宫的灯火通明,屋子里暖帐春宵,我就跪在外面看着大雪慢慢落下。

我想,如果当真要赎罪的话——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宣玉又做错了什么呢?

那会江南事务处理完毕,宣玉又顺路带着我去了南山,回来之时,朝堂已经变了天。

李琮说服江南总督带兵谋反,密潜入京,偌大的京城三日未开城门,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

那时候我和宣玉全心处理着江南的春洪,赈济百姓。

等我们回京之时,城中只有已经登基为帝的李琮和满城的血。

谁都不知道那天死了多少人。

宣相为先帝殉节,临死前将整个宣家托付给了宣玉。

宣玉孤坐了一日,想清楚了退路,决定辞官避世,退隐南山。

他双目发红,问我可愿与他,同归青山。

答案还没说出口,天子禁军很快就闻讯而来,钳制住了宣玉满门。

李琮就那样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冷漠又狠毒。

他逼着宣玉对着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命身侧的小太监,宣读了迟来的圣旨。

宣相殉国被安上了藐视新帝的罪名,满门抄斩。

我不敢相信,宣玉也不敢相信,当年他从宫中领回来的小少年,竟是这样一条毒蛇。

他只是盯着李琮,含恨道,「宣家已经决定远离朝堂纷争,你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李琮笑了笑。

他笑起来一如当年,竟然还有几分天真烂漫。

可下一刻,他的眼神就冷了下来。

太监们将宣玉带走,只留下愣怔的我,兀自在风中站着。

我浑身发抖,声音都打着颤,「李琮,如果没有宣玉,便没有今日的你。这么些年,宣玉可有过一次对不住你?」

李琮遥遥地望着我,唇瓣动了动,终是转身。

好像多说一句话,他周身所有的一切都会碎裂。

他没有办法彻底狠心,所以干脆强装镇定。

我不懂,他为何要这样薄情。

直到他的身影走出丞相府,我大喊了一声,「李琮,你为何这样歹毒!宣相已死,你为何还要这样苦苦相逼!」

李琮的声音离得很远。

飘忽不清,分不出里面的情绪。

好像是释然,好像是赴约,又好像是一声自欺欺人的喃语。

他说,「乐阳,你爹已经决定要你送入宫了……与其在这里质问我,倒不如回去问他,怎么会有今天的一切。」

我身形颤了颤,到底说了一句狠话。

「那我宁死不嫁。」

李琮的笑声遥遥传来,带着几分嘲讽,又或者是悲凉。

总归他渐行渐远,未曾回头。

我爹回来劝了我三日,说新帝要我家女儿稳固帝位,我和乐生终有一人要入主后宫。

李琮与我有过一段情,还不至于太过难熬。

乐生心思过重,怕是深宫煎熬,容易消磨。

我知道其实没有选择,所以和我爹做了交易,「你帮我救出宣玉,我就嫁给李琮。」

我爹斟酌了许久,才点点头。

但我爹最终告诉我,宣玉不愿意拖累沈家,更不愿意逃命苟活。

我不信。

我爹虽自小没亏待过我,但为了家族门楣,少不得会编些谎话骗我。

我说,「那就让我去看宣玉一眼。」

我赶去大牢的时候,宣玉就坐在干草垛上,一袭囚衣,却掩盖不了他的风华。

几缕日光洒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眼睫微垂,闻声抬眉。

死气沉沉的一双眼,再看见我时,蓦地多了几分涟漪。

李琮在弑兄杀父的时候,宣玉在做什么?

他躬身田埂,亲自带着乡野百姓,筑坝修堤,丝毫不顾什么世家大夫的清仪,好几次险些被洪流冲走。

一双手泡得腐烂起皮,可他从未说过苦。

从江南进京城,他带着我走了好远的路。

山洪春水,虫灾草病,却是实实在在地为百姓造福。

我还记得,南山那一场桃花雨下,他白衣胜雪,就站在那里,抬手接了一枚残瓣,望着山下烟火,同我说明年入仕,他已经同太子商讨好如何减徭役,轻税收。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春光无限,落到眼前,只有一张草席,满室伶仃。

我张了张嘴,到底是颤声说,「阿玉,你不能折在这里,你忘了,你要广庇寒士,赈济天下了吗?」

他那么多风华,那么多志向,如何能死在这子虚乌有的罪名中。

宣玉眸中犹有心动,可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万语千言,都成了一句。

「我不能拖累你。」

最终,我是失魂落魄地走出大牢。

烈日晴空,可我却觉着那样冷。

事到如今,能救宣玉的,只有李琮。

我兀自立了许久,到底是迈步,往宫城走去。

守门的侍卫们好像知道我要来一样,也没有拦着我,一路目送我去了勤政殿。

李琮在等我。

他应当是很生气的。

可他只是在笑。

「当年你跳入寒湖救他,如今又肯舍下面子求朕,当真是对他情深意重。」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翻这样的旧账,可我知道,这会儿不能顶嘴。

我任由他冷嘲热讽,发泄怨恨,但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李琮神色发怔,他孤坐了一会儿,才走下龙椅,挑起了我的下巴。

那双澄澈的眼眸,如今越发深不可测。

良久,他说,「朕知道了,朕会放过他。」

你看,我与李琮相识多年,便是我一言不发,他都知道我的来意。

默契犹在,灵犀尚存,唯独少了情谊。

我想,我这一辈子,大抵也看到头了。

成为李琮的皇后,守着沈家的宗祠,装傻充愣地度过一生。

合该是这样的。

我认命了。

可惜变故还是来了。

大婚的前一夜,我收到了宣玉的一封书信。

他说要带我私奔,只要我不愿嫁给李琮,他可以带我走。

只要我假死离开,不会连累沈家,剩下的他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我知道宣玉前几日就被放出来,但未曾想他还有这样的想法。

可今时今日,李琮绝非能糊弄之人,我若一走,怕是牵连甚广。

我本想告诉他我的决定,但又传不出去消息,所以我铤而走险,决定亲自去一趟说个明白。

那时我慌了神,没看出那信笺上的漏洞。

月下梢头,有人长身玉立,遥遥站着。

听见动静他才回头,却是一张让我脊骨生寒的面容。

李琮就站在树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可身后是禁卫军,根本无处可逃。

他从阴翳之中走出来,眼中的情绪凝结成冰,寒凉入骨。

我声音颤抖,「不是你想的那样……」

所有的解释,在这一刻,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李琮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却成了一种嘲讽。那分明是一种极恶毒,极愤怒的神情,我却无端从他眉眼中,瞥见几分悲凉。

他语调森寒,「你终究还是选择了他。」

我被押送回府,圣旨隔日落下,说是让沈家庶二女入宫为贵人,沈家嫡女冒犯天威,为陪侍宫女一同进宫。

木已成舟,变成如今这般,我竟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我去见了乐生。

乐生呆坐在窗棂,木讷地望着我。

她勾起了一抹苦笑,那抹笑,渐渐在脸上僵硬,成了一种愤恨。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愤恨。

她将屋子里的一切悉数砸光,却不让我上前半步,我心疼得厉害,想要劝慰两句,才发现她那枚柳叶合心的香囊背面,绣的是两个字。

宣玉。

我一刹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乐生,你……」

她是第一次冲我大吼大叫,好像是最后一次放纵。

「沈正阳,你真是个灾星。」

「如果没有你,李琮根本就不会谋反。」

「如果你不是嫡女,李琮才不会在意门楣,在意你嫁的人是不是东宫太子,是不是一国之君。就不会为了你去争去抢去夺。」

「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蠢!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唯独你看不出来!」

「你一步一步把他变成了这样的魔鬼,为什么报应要在我身上!」

要说李琮的恶毒让我心痛,乐生的这些话,却让我神魂俱碎,久久回不过来神。

我那样疼爱的妹妹,竟然骂我是灾星。

说我愚蠢,说我对李琮苦苦相逼。

所以这一切的罪,都是我么?

可分明,就是他负我在先。

最终,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好像所有的解释,都像是狡辩。

临到屋外,我才发现,眼泪已经落了满脸。

我回过头,看她抱着膝盖蹲在角落里,也同我一样痛不欲生。

那是我的妹妹。

这些年的情谊,可以断绝,却不能磨灭。

我顿了很久,才道,「是你吧。」

「乐生,今日之事,一半是你操控的,对吗?」

「宣玉纵然含冤落罪,但也不会在这时将两大家族置于危险,贸然与我私奔。他既然也等在了那里,自然是同我一样被平骗去的。」

「我记得,少时我不爱课业,你便贴心地学了我的字迹,替我抄书。这些情谊,如今也全都用来算计我了,是吗?」

用我的字迹,写出一封私逃的书信,想要借此与宣玉离开。

只是她漏算一步。

李琮已经疯了。

他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自然知道乐生的书信是假的,但他却还是想要借此试一试我的真心。

所以宣玉的那封,其实是李琮送来的。

而我跟宣玉,却因为太在意彼此,而忽略了其他,白白落入了陷阱。

这一切,乐生捕蝉,李琮在后,输的却是我与宣玉的一切。

我们几个人相处了这么些年,临到头,却只是互相算计,背刺一刀。

乐生没说话,我知道她是默认了。

我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停留。

我想,其实我也不是很笨。

只是少时,我信任他们。

我信任李琮,所以觉着他情谊是真。我也信任乐生,从未想过她会出卖嫡姐。

可这些信任,到头来,竟只是愚蠢么。

想来,信任本就是一种愚蠢吧。

乐生进宫,没走正门。

宣玉落入奴籍,和我一样,随乐贵人进宫,当陪侍下人。

那一日,京城又落了雪。

宣玉就站在那宫道尽头,静默地望着我。

好像他和我都知道,昔日所有的岁月,都要埋在这场大雪之中。

乐生就站在我与他中间,她目不斜视,好像能稳稳走这几步路,就已经是用尽了全力。

乃至走到钟粹宫,她身子才蓦地一颤,我忙上前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没回头,穿着那身艳丽的宫装,踉踉跄跄地进了宫室,一日未曾出来。

后面的几天,乐生认了命,但性子却癫狂起来,总是偷偷划伤自己的手臂。

她就静默地坐在寂寥的宫室里,披头散发,盯着手腕上的伤口,愈合又溢出猩红。

更多时候,她会盯着宣玉出神,痴痴地望着,然后呕出一口血,再将这些恨与痛加注在我身上。

跪冰卧雪,少食缺衣。

我身子原先就伤了根本,这样的磋磨下,自然受不住多久,就高烧不退。

我就那样躺在雪中,大雪盖了一身。

我想,也许死在这里,死在这一天,一切都解脱了。

但我不甘心,我要带宣玉离开,去江南,去只有我们的地方。

宣玉不顾阻拦,当着乐生的面冲进来。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愤怒,就连昔日李琮宣旨说要灭他满门之时,他都没有像那日一样失态。

他将我抱在怀中,死死地盯着那檐下的乐生,嘶声质问着。

「乐阳是你的亲姐姐!乐生,一切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要恨也应当恨你自己。」

乐生不为所动,那张像我,却远胜过我的容颜,一片冷漠。

她微微抬头,望着雪中的宣玉。

「所以,若是知道那夜写信的是我,你断然不会回信,是吗?」

宣玉深吸了一口气,抱着我转身,只留给了她一句话。

「是。」

我躺在宣玉的怀中,看乐山纤瘦的身影裹在富贵里,兀自孤立。

好像这世间所有的雪,全都落在了她的心里。

她整个人,都被浇筑成了冰。

直到宣玉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钟粹宫之时,她才出声,叫住了他。

「那你与她呢?」

宣玉的声音是那样坚定有力。

他说,「总角晏晏,匪石不移。」

于是那块立在廊下的冰,一寸寸破裂,她痴痴地笑了。

笑着笑着,就成了癫狂。

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她声音又嘶又哑,「笑话!你还算是一个男人吗?」

「宣玉,你是一个阉人,你已经是个阉人了!你还能爱谁?谁还会爱你!宣玉……我怎么能不恨!我恨她,如果不是她,这一切根本就——」

「够了!」宣玉厉呵一声,他头都没回,「乐生,不要自欺欺人。」

那天,意识昏沉中,我只听到了这么些话。

宣玉将我带回偏房,悉心照顾了我五日。

好几次我昏昏沉沉,都想一觉不醒,却窥到他在烛火中的侧脸,一如少年时节,陪我挑灯夜读时的缱绻。

我想,宣玉就只剩我了。

我也只剩宣玉了。

李琮刚登机不久,朝中局势还未明朗,前朝和后宫动荡,分身乏力,无暇顾及我们。

爹爹已买通了宫侍,寻了时机就能出宫远走,那时,宣家人也都安顿妥当,不会连累任何人。

我靠着这些意念又撑过了那场要命的风寒。

宣玉坐在不远处,依旧青衫如故,身上却多了脆弱。

从年少到如今,从风光无限到跌入尘泥,他只有两次崩溃。

一次是为他宣家满门,一次是为我鸣不公。

若非乐生,我从不知,他受了这样的苦。

又是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切肤之痛。

宣玉盯着我看了一天,直到夜色渐深,他才起身,仍旧清雅温柔。

他轻声说,「你都知道了。」

我泣不成声,「难怪,难怪……」

难怪乐生恨我,难怪她心绪癫狂。

莫说是她,连我都觉着恨。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李琮何苦这样折辱宣玉。

他拇指抹去我的眼泪,「不怪你,李琮说,只有这样,才能放过宣家宗祠。乐阳,不怪你。错的从来不是你。」

大雪压枝,月色破窗,凛冽风霜下,我搂紧了他的腰,终于敢放声大哭一场。

宣玉顿了许久,炙热的手掌,才覆向我的脊背,颤抖地拍了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只要我们再忍气吞声一段时日,李琮腻了,便不会再在意我们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远去江南,过隐姓埋名的日子。」

李琮至多只会折辱我一段时间就厌烦了,后宫那么多妃子,他根本没有那么多心思放在我身上。

如今宣玉已经是残缺之身,李琮也不会将精力都放在他身上。

只要再忍一忍,只要忍一忍。

宣玉唇瓣微抿,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年宣玉了,你不必可怜我。」

这一声,道尽了他所有心酸,可他却还是挺直脊梁,骄矜不减。

他从不接受别人的怜悯。

可他又怎知我没有动心?

那夜雪又大了。

我望着他的眼眸,良久,才道,「那日你问我,愿不愿意与你同归青山,我尚未来得及回答,便生了变故。」

我望着他,轻声道,「……如今我再应答,你可还愿意?」

宣玉抬头看我,连眼睫都是颤的。

下一刻,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搂入怀中,力气大到好像要将我揉到骨子里。

万语千言,都成了我肩上的泪。

那是宣玉生平第一次落泪,烫得我心上发疼。

谁都没有说话。

那个风雪夜,只有伤心人。

十一

高烧还没退下去,乐生便让我去宫室里做活。

我可怜她,所以也不同她争辩,总归忍一忍就过去了。

宣玉时常帮我,更多时候闲下来了,我们就静静地坐着。

他同我说,「乐生这样下去,只怕神志会疯魔。」

怎么会不疯魔。

她濡慕宣玉这样长的年岁,又怎么能够接受,他成为残缺之身,没入奴籍。

更何况她从来视李琮为兄长,如今却和他在床上厮混。

我不止一次听见李琮将她的眉眼错认成我,那些帷幔下的沉沦,不过是一步一步将她推入更深的渊薮。

她总是披头散发地坐着,隔三岔五地来凌辱我一番。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清醒些。

宣玉将手放在雪中,凉了掌心中的炙热,而后才落在我红肿的脸颊上,缓解了乐生巴掌带来的胀痛。

我轻声呢喃着。

「乐生已经疯了,我不能疯。」

宣玉握紧了我的手。

好像在告诉我,他总会陪着我。

这样的岁月持续到他离开钟粹宫,被发落到掖庭。

其实也好。

只要离开钟粹宫,只要能在掖庭活下去,我们就能逃出这座宫城,逃离这些情怨。

宣玉不出现在乐生眼前,她倒很少磋磨我了。

我时常帮宫女们跑腿,去掖庭做些脏活累活。

宣玉仍旧在长门里做活,但他和那些太监公公不一样,脊背永远是挺直,再大的风霜也无法摧折。

我告诉自己,再等等。

等到风波平息,我们就一走了之。

有了这样的期望,在这宫里也不觉着难熬。

冬去春来,海棠微雨,已经到了人间四月。

钟粹宫的海棠开不了,掖庭却有一株开得最胜。

宣玉总是会站在那棵树下等我,衣衫洁净,纤尘不染。

他说,「托姑父在南山置办了些田产,便是宣家败落,也定不会亏待你。」

我拂去了他身上的残红,只觉着经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在他眉眼中消散,成了温柔。

避过人群,我轻叹了一声。

「只愿,他们也能放过自己。」

宣玉笑笑,「陛下三宫六院,乐贵人荣宠最胜。如今看来,最放不下的只怕是我们。」

我想也是。

乐生近来心绪平稳了不少,为了家族,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做乐贵人。

在这宫中,早点认命的人,总不会太难熬的。

至于李琮,他登基之后,朝中送进来了许多女儿,三宫六院,还有两位妃嫔已经有了身孕。

这样的消息总是通过李琮身侧的太监,传到我的耳朵里。

他就坐在乐生身侧,阴沉沉地看着我。

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觉着荒唐可笑。

十二

别过宣玉,我就该回到钟粹宫了。

刚到宫门口,我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太监总管刘公公的徒弟。

刘公公平日里对我多般照顾,我也便能和他的徒弟攀谈两句。

见着我,他一笑,「乐阳姑娘,你有福气啦!」

我不解其意。

乃至迈进了宫门,才听见刘公公的声音。

「乐贵人,咱家想要求娶乐阳姑娘,对你也没有坏处。毕竟您若是想要太太平平的在这宫中过下去,可少不得内监省的照顾。」

我心中一寒。

那是掌事太监,乐生不会因为我得罪这么大的人物。

只是……

乐生立在那株枯树下,凉凉抬眸。

她兀自看了刘公公半晌,稍稍挑眉,薄唇微启,却是道,「你也配?」

刘公公神情僵了又僵,到底是愤愤甩袖。

「那咱们就走着瞧!」

她没看见我,只是平静地转过身,丝毫不在意得罪了刘公公有什么后果。

我有心想要劝她行事不要这样轻狂,可却没有任何身份。

惴惴不安了三日,内监省的奴才们浩浩荡荡地上门来,却是说了一句,「齐妃小产,内监省彻查是乐贵人送去的玉镯当中有麝香。陛下降乐贵人为答应,打入冷宫!」

太监们将乐生从宫室里拖出来,乐生本来死气沉沉,却在看见我的时候,站直了身子。

她挣脱开太监的钳制,深深看了我一眼,才缓步走下了石阶。

背影依旧端庄,她好像只是从这煎熬的如今,走到了昔年无忧的豆蔻。

而不是去一条通往冷宫的不归路。

十三

齐妃小产一事本就有蹊跷,其中定然少不了刘公公的暗度陈仓。

搞垮了乐贵人,他就将我带在身侧,好像以为我不知道他曾来求娶过我。

他粗糙地手拍在我的脸上,笑得下流奸秽,「放心,日后有咱家疼你。」

我笑意未达眼底,低声应了一句,「是。」

跟在刘公公身边的第二日,我就找到了他陷害乐贵人的证据。

我见不到李琮,只能将证据递给齐妃,希望她能严惩掌事公公。

可,刘公公等不了那么久了。

去往掖庭的路上荒凉冷僻,周围多是无人的宫室。

刘公公捂着我的嘴,将我拽到宫室,我只能拼命地挣扎。

他将我拴在刑床上,一层一层地褪去我的衣物,眼中尽是淫邪之意。

「小美人,可把我急坏了——」

我吓得六神无主,想逃,却始终不是他的对手。

窗影朦胧,有人撞开了那扇陈旧的宫门。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

只记得他颤抖地向我奔来,珍重地脱下外衫,盖在我的身上。

他说,「我来迟了,乐阳,我来迟了——」

刘公公气得嗓音都变了调,可他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被宣玉掐住了咽喉。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宣玉杀人。

一刀又一刀,眼眸冷得如同塞外的冰河,寒不见底。

血流了一地,他才如梦初醒,颤抖地替我解开身上的铁链。

我的恐惧一刹那消散,只剩下残酷的冷静。

掌事太监被打死,这事一旦走漏风声,我和他都是死路一条。

我与宣玉,或许再也出不去了。

破败的宫室里,我欠身,搂着褴褛的衣衫,颤抖地吻在了他的眉间。

十四

我们把掌事太监的尸体推入了井里,处理了一切,但我跟宣玉都知道,这根本瞒不了多久。

只是让我们意外,掌事太监的消失,并没有在这后宫当中惊起什么波澜。

污蔑乐生的证据被送到齐妃宫里,乐生第二日就被放了出来。

一切顺利地超乎想象。

能让这一切如此顺利的,只有皇帝。

乐生回来时风光无限,还被抬了位分,成了乐嫔。

她坐在铜镜前,我就立在她身后,遥遥不敢上前。

屋子里熏香浮动,烧落了一地的沉默。

半晌,乐生疲倦地笑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低低说了一句。

我甚至没有听清。

她说,「阿姐,我好累。」

她侧过头,日光洒在她莹润的侧脸,却好像从未照到她的心里。

一如当年青葱时,她柔柔地立在春日浮光中。

那样好的岁月,到底是成了往昔。

她细细地说,像是回忆,「其实我知道别人在算计我,我只是累了,不想熬了,就随着她们去了。」

「若我老死冷宫,恐怕,也不会连累沈家吧。」

我攥紧衣袖,「乐生,我——」

她打断了我,微微抬眼,「你知道吗?李琮从未想过放过宣玉,当初我用你的字迹骗他私奔,不过是想要带他逃出帝京。」

她叹了口气,像是了悟,又像是释怀。

最终,她捏起眉黛,轻轻描了描长眉,分明美得惊心动魄,却只剩下了死寂。

我拧眉,「你说什么?」

乐生笑了笑,终于将那些压在心底的琐事,吐露出来。

我回府待嫁的那些时日,被李琮严加看管,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局势。

李琮心思歹毒,表面上说要放过宣玉,实际上却只是放宣玉出来,将残留的太子一党赶尽杀绝,哪怕没有残留的部下,李琮也会给宣玉再安上一条名正言顺抄家灭门的罪名。

乐生不小心听到李琮与心腹的谈话,才故意以我的名义约宣玉私奔。

这些动静都没能逃过李琮的耳目,所以他将计就计,设计出来这么一出私奔的大戏。

乐生倦怠地昂着头,「李琮他将我囚在这宫里,又何尝不是报复我呢。」

「我们,谁都逃不掉。」

我浑身发颤,只觉着心中寒凉一片。

乐生却已经站起身,将我摁在妆台,如同少时那样为我梳头,难择今日是浓妆还是淡抹。

可她的眼中,早没了原先的狡黠。

「阿姐,救出我,抑或者是平息刘公公之死,都是要代价的。」

我不敢置信地抬头,隐约明白了她的弦外之意。

她眼中的怜悯,让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乐生语调清幽,「勤政殿翻了钟粹宫的牌子,李琮却点名要你侍寝。」

我就要站起来,乐生的手却死死地摁在我的肩膀。

「你也有些日子没有看见宣玉了吧。」

「我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阿爹了。」乐生替我鬓边簪上一枚珠花,语调幽远,「他有多狠,你不会不知道。」

这一句话,我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十五

李琮是在夜里来到钟粹宫的,正值盛夏,他衣衫单薄,却更显得身姿颀长。

宫里的烛火幽微,乐生已经去了偏殿。

我就坐在那张他们曾翻云覆雨的雕花大床上,冷冷地望着他。

看见我出现在这里,他并不意外,甚至带着一份了然。

就是这张脸,曾信誓旦旦地同我说,绝不负我。

可如今,阖宫上下,妃嫔无数。

李琮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他垂眸,兀自盯着我看了许久,手上的力气却渐渐收紧。

我只觉着恶心。

「李琮,你除了会用宣玉要挟我,你还会做什么?」

李琮低低地笑了一声,他弯下腰,视线与我平视。

那眼里的情绪意味不明,爱恨杂糅,甚至还有些颓然。

「可每一次你都为了他,向朕妥协了,不是吗?」

那手上的力气渐收渐紧。

「每一次,乐阳。」

他眼中分明还有笑意,却越发幽凉阴恻。

「在面临抉择的时候,你总是会选择他,对吗?」

他将我按在床榻上,一件一件拨开我的衣衫,说出来的话却比动作更让我寒心。

我到底是没有办法心如止水,巴掌落在他的脸上,他唇角溢出来血。

我声音发颤,却不肯落泪。

「李琮,你真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指腹抹去唇边的血,画在我的脖颈上,鲜红一片。

「是啊,在你们这些世家贵族的眼中,我不过就是你们解闷的一条狗,不是吗?」

他一点体面都没给我留,狠狠地欺身而下,疼痛贯彻到心魂,是那样的猛烈汹涌。

撕裂,挣扎,还有他身上的抓痕。

每一滴血,都是我的痛与恨。

到最后,我没了力气,只能躺在他的身下,出神地望着那床边帷幔。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着自己是乐生。

是那个无数次,躺在李琮身下的乐生。

眼泪顺势而落,却被温柔地吻去,好像这一夜红烛长明,是他曾许给我的三书六礼。

直到灯火燃尽,他歇在我的身侧,哑声道,「乐阳,只要你听话,朕不会亏待你。」

他的手环住了我的腰身。

「也不会亏待宣玉。」

「只要你听话。」

我强忍住恶心,偏过头看着他,「好啊,那陛下,就让我再见宣玉最后一次,如何?」

我说,「只见这一面。」

十六

李琮走后,我趴在床边抠着嗓子吐了许久,才缓和了胃中的汹涌。

我从未想到,自己与他能到如今这个地步。

可即便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他还能自欺欺人地让我乖乖听话。

简直是做梦。

乐生就在一旁看着我,没有说话,连表情都没有。

直到李琮的人接我离开钟粹宫,她站在院中那一棵枯树下,才轻轻地问了一句。

「你还会回来吗?」

我身子顿了顿,没有回头。

宣玉不怕死,我也不怕,但我们要死在一块,黄泉路上才不孤单。

小轿不知道走了多久,顺着石阶,去了一处幽暗的密室。

里面是浓重到让人窒息的血腥味。

我没看见宣玉,只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躺在地上的身影。

衣衫破旧,血肉模糊,像是一具尸体。

小太监们引着我过去,轻声道,「姑娘,这便是你想见的人。」

我僵在原地,脊骨一寸寸地发凉,不敢置信地盯着那身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惊愕,悲痛,抑或者是绝望。

可这些情绪,都无法诠释万分之一的苦痛。

浑身轻飘飘的,我像是在暴雨中的破船,随时都会湮灭在滔滔洪流中。

可我又觉着自己指尖异常沉重,重到抬不起来,触不到他的眉眼。

六月盛夏,烈阳高照。

我心如冰,生冷发硬。

宣玉听见动静,他眼睫颤了颤,见着是我,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尽全力,攥紧了我的指尖。

他喃喃而未有声。

说的是一句,好好活着。

我没有说话,攥紧了他的手。

我会好好活下去。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若死了,李琮坐享天下,美人在侧,谁又会替我和我的宣玉报仇呢。

我们的这些恩怨,又有谁来替我了结呢。

只有活下去,让李琮用血肉来偿。

临别前,我对宣玉说,「我会再来见你,你不要走。」

宣玉拽住我的手渐渐松开,他扯了扯嘴角,呢喃了一个『好』。

我一步一步走出那暗不见光的密室,对上九天之上的烈阳,只觉着自己从地狱走了一遭,心如恶鬼,满身怨愤。

我驻足了许久,终于迈步,往钟粹宫去。

十七

回来之后,李琮见我确实乖乖听话,也就派了太医去救治宣玉。

太医时常来和我汇报宣玉的状况,有时是宣玉的几句话。

他说,让我好好的,好好地活下去。

朱钗陷进肉里,我才能装作面无表情。

钟粹宫荣宠不断,赏赐如流水,乐嫔风光无限,每夜承欢的却都是我。

乐生替我梳着妆,我与她本就相像,只是她添了妩媚,我多了英气。

在她的刻意装扮下,倒真是像极了同一人,哪怕是我同各大妃嫔见礼,都没有过纰漏。

总归原先乐生也不常出宫门。

李琮让我不顺意,后宫的妃嫔自然也不会顺意。

德妃是李琮最宠爱的妃子之一,正是江南总督的嫡女,助李琮登基的得力好手。

她被发现中毒是在一个秋夜。

太医们查验后但却始终找不出毒从何来。

他们当然找不出了。

那毒是源自德妃的玉碗,教菊花浸泡了数日,她又爱食荤腥,同肉食相克,自然就毒发了。

很快大家就找到了下毒的「真凶」——燕妃。

她爹是西境大都护,自然也是立朝的功臣之一。

江南总督只有德妃一个女儿,连上了几道折子,要重责燕妃。

两相权衡下,前朝一片混乱。

李琮来时,我正坐在廊下,对着日光看着自己的那双手。

不再纤细,不再白嫩,也不再干净。

我抬眉,也没有向他请安,只是远远地笑了,「你是不是觉着,如今的我也陌生起来了。」

李琮脸上的怒意消散了许多,他走到我的跟前,像少时那样常伴我身侧。

我侧过头,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轻声道,「一如现下我见你,两两相望,不复从前。」

李琮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定定地望了我一会儿,眼中情绪莫测难辨。

他早该知道,我是不会乖乖听话的。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宫里的日子漫长到好像总也望不到头,能够打发时间的,只有宣玉从暗室里递出来的信件。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他了,相逢也只是在梦中。

他永远都在那棵海棠树下望着我,笑盈盈地,对我伸出手。

可每当我走上前,那场梦就蓦地消散。

每每午夜惊醒,身侧都是李琮的那张脸。

他还有些少年的影子,长眉紧皱,显然是做了梦。

他又陷在哪一场不愿醒来的旧梦呢?

十八

赶在今岁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唤来乐生,让她陪我去寒湖走走。

这些日子她清减了不少,人虽在宫中,魂已经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到了御花园,她问我,「当真要这样做吗?」

我在寒风中,点了点头。

我落水的时候,只有乐生在身侧。

落水本是一件小事,只不过我有了身孕。

太医们屏气凝神,轻声道,「姑娘确实是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只是寒湖水凉,又是大雪,孩子已经没了……」

李琮微微抬眼,落在了我苍白的脸上。

他像是想笑,却始终笑不出来,眼中似乎有泪,可我看不真切。

屋子里一片静谧,只有寒光一闪,回过神,他已经抽出了侍卫身上的长剑,架在了我的脖颈上。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唯独我不为所动,听着他嘶哑的声音。

「沈乐阳,你当真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吗!」

我看着他,兀自笑了。

「李琮,你杀了那么多人,自己的孩子又算什么呢?」

他双目猩红,泪就要落下,却在那一瞬间,他抽刀回身,只看见太医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最终,他也没舍得杀我。

血泊中,李琮背过身,丢下了那柄长剑。

死了好,死了就不会牵挂了。

十九

困在钟粹宫的那些日子,我始终都没打听到宣玉的消息。

若是想要再见宣玉,想必只有从李琮那里下手了。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我知道,李琮对我还余情未了。

面子于我而言,早就不甚重要了。

我亲自备了一桌膳食,邀来了李琮。

他一定会来,就像他知道,只要没有宣玉的消息,我一定会向他服软。

我们曾交过心,如今最了解彼此的软肋。

他是处理完政事才过来的,酒已经温了好几回,早就失了香。

李琮站在月下,似乎也觉着疲惫,许久才道,「这次,你又想要什么?」

我知道,贸然说出来想要见宣玉,只怕会激怒他。

所以我只是笑着替他斟酒,说了一句,别无所求。

李琮果然有所动容,却还是心存警惕。

我告诉他,困在钟粹宫的这些时日,我已经想通了。

宣玉已经是残缺之身,我对他只有兄长之情,别无旁绪。

如今前尘落定,余下的光阴,纵使万种嗔痴,也要学着自己排解了。

许是月色温柔,许是那日大雪模糊了我眼眉当中的情意,他错信了三分,同我饮了杯中的酒,拉着我在枕榻间浮沉。

他好像就这样轻易原谅了我。

轻易到,我以为他曾真的爱过我。

钟粹宫解了幽闭,我却是无处可去。

李琮有心试探我对宣玉是否还有余情,我只能对宣玉的一切视而不见。

宣玉仍旧写书信来问安,字迹苍劲,文风清雅,一如当年。

我当着李琮的面,读完了便抛入炭火。

李琮很满意我的态度,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开始渐渐给我权柄,对我放松警惕,让我执掌后宫,处理事宜。

可是我脑袋里却始终忘不掉那封信。

不是因为写信的人,而是因为那张纸。

那张已经泛黄的纸和褪色的字迹。

绝不是宣玉现写的。

二十

许是李琮看我近来确实放下了嗔痴,封了乐生做贵妃。

我借坡下驴,说后宫冷清,让皇帝大选。

李琮并不情愿。

可是前朝也总是在争论这件事,他只能让我去操持。

我看见了乐生为我准备的几个人,自然也就将她们接入宫中。

我不怕她们留不住李琮,这世上有的是男女欢好的药物。

李琮渐渐不来钟粹宫了。

每次来,总是一副问心有愧的样子,以至于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就连我说我要当皇后,他也只是愣了半晌,隔日就下了旨意。

那是他登基的第三年,也是我入宫的第三个冬日。

封后那天,他就站在至高无上的丹墀台上,静静地望着我。

他与从前不太像了,更瘦,更阴郁。

我与他隔着大雪遥遥相望,一如当年在江南水乡,烟水茫茫,谁都添了两分陌生。

我一步一步站在他的身侧,同他睥睨着这大好山河。

也是那一日,我才知道,只有站在这至高无上的地方,才能够不被旁人掌控。

而这个位置,向来只有一人能坐。

那便是皇帝。

我握紧了李琮的手,他的身子近来越发不好,再也不像年少时那样温暖炙热,如同那枚冷冰冰的玉玺,没有生机。

二十一

封后大典结束之后,没过几日,瑛贵人来找我。

她生得当真是美丽可人。

见着我,她低垂着眼睫,轻声道,「昨夜陛下咳血了,那药是不是还要继续用?」

我笑着将白玉棋子落下,「自然,要继续了。」

李琮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朝政之事逐渐由皇后代劳。

没有人敢多说什么,因为话太多的,总是活不长。

我仍旧没有找到宣玉的下落,即便我怎么暗示李琮,他都摇摇头,不愿意告诉我宣玉在何处。

我恨之入骨,可是李琮却不能即刻就死。

朝堂还有许多异党,我得借李琮的手,一一处理了。

他是昏君,我是明后,自然是好事。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秋后,李琮因为一场风寒,病入膏肓。

那些时日我忙得厉害,既要镇压异党,又要安抚人心,没有去他榻前侍疾,总觉着晦气。

到最后,是勤政殿的太监来请我,说陛下快要不行了,想见我最后一眼。

正是秋雨萧瑟,整个宫城都清冷幽森,我沿着那条去勤政殿的宫道往前走。

雨水蒙蒙,看不清前路,只觉着像是万丈深渊。

李琮确实只剩下一口气了。

他躺在床上,消瘦得没有人样,再也没有当年的风华正茂。

看见我来了,他虚虚地抬手,想要抚摸我的脸颊,却又重重地垂了下去。

最终,他像当年与我辞别那日一样,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

气若游丝间,他说,「皇后,你连一滴眼泪都不为朕掉吗?」

我看着他,却连一丝怜悯都升不起来,只觉着万分恶心。

这样沉默了不知多久,他咳出一口血,怅然地盯着窗外淅沥秋雨。

「我知道,是你给朕下了毒。」

我顿了顿,生怕他还留什么后手。

可他的语气却轻柔如梦,「但是朕心甘情愿……朕,也只剩下了心甘情愿……」

这一句话好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你何时知道的。」

我的声音森寒如铁。

雨慢慢地落下,一如他缓缓闭上的眼。

屋子里,只剩下那一句沙哑哽咽的低呢。

「朕……见过你爱过……你不爱朕……朕一眼就看出来了。」

二十二

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我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如释重负。

肩上好像更沉了,沉得我连迈一步都难。

李琮风光大葬之后,我就成了权倾朝野的太后。

六宫嫔妃被我悉数遣散,后宫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发疯地找宣玉的线索,杀了李琮万千亲信,最终才得到一封陈年的信。

落款是贞崇十二年夏,我从暗室出来的前几日。

亲信同我说,宣玉没熬过那个夏日,在暗室里病死,骨头被埋在了宣家宗祠。

我早该知道的。

宣玉早就不在这人间,他留给我的,只是一封封叮咛。

泪水洇破了那陈旧的纸,我就跪在无人的宫室里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几近昏厥。

至深至痛至无言。

我将自己关在宫室里三日,一寸一寸地将那些话揉在了心里。

信上最后一句,隐隐发颤,像是他也知道,这是最后一笔,所以写得格外动情。

「愿卿卿如少时,明眸胜春日。顺祝,安宁。」

可宣玉不会知道,我这双手也和李琮一样沾满了鲜血,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先前的乐阳,也死在了贞崇十二年间的暗室之中。

直到第四日我才走出来,秋末的日光刺眼生寒,我觉着自己老了许多许多。

不过三四日,我却像是走了七八秋,回过头,只有孤影萧瑟。

只有忙起来,才不会想回头。

我扶持了人微言轻又年幼的宗室子登基,挟天子令诸侯,终于坐稳了这万人之上的位子。

没有人再用我所爱之人的性命要挟我。

可我身侧,却再也没有了想拼命去护佑的人。

乐生病死江南,听说她独自去了南山,而后在江南客船上饮了一夜的酒,才伤了风寒。

故人渐远,难再相见。

闲暇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去钟粹宫,坐在那棵海棠树下愣神。

雪落春来,年复一年。

那些岁月被风雪消磨,都已朦胧不清。

我不想忘记,就又去了将军府一趟。

我爹老了,两个女儿也都不在身侧,他提不动剑,也就吊着一口气了。

见着我来,似乎是想说什么。

最终,他拍了拍我的手背,突兀地流了两滴泪,长叹了一声。

「乐阳,是爹对不住你。」

我没听懂。

他同我说,其实当年李琮凯旋之时,来到府上并非为了兵权。

李琮半路截下来将军府政敌造谣的把柄,匆匆送到我爹的书房,却被我爹一顿奚落。

我爹说,他想用那一点战功就想娶的将军府的嫡女,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李琮愿意将他为数不多的兵权,交给将军府。

李琮不愿,他知道,有那么一点兵权还可以争一争,但若是全给我爹,恐怕他也只是一颗废棋。

最终,在我爹的奚落下,少年的李琮用剑逼上我爹的脖子,说了些狠话。

那些狠话,我爹也不记得了。

总归那日之后,李琮便再也没有来过将军府。

他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独自和宣玉去了江南散心。

他又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耻辱。

就算他说出来,又能解决什么呢。

若是带我私奔,也只会被我爹追杀。

所以,他背上了弑父的罪名,当上了皇帝,眼巴巴地将后位捧给了我。

我却已经决意要与宣玉,归隐青山。

他该恨谁?

我又该怨谁?

说完这些,我爹手上的力气松了些,他眼角的泪未干,呕出了一口血。

「可先帝有意让你嫁给太子……爹……也是无能为力……」

身在红尘,炼狱而已。

我没再久坐,出了房门,却陡然不知道该去何处。

兜兜转转,我又来到了将军府的那一棵海棠树下。

那棵树,已经长了很高很高。

只是适逢冬日,芳菲不在。

我盯着盯着就出了神,好像回到了那时宣玉领着李琮回府的时候。

他是那样胆怯,而宣玉又是那样的清俊温柔,乐生仍旧站在春光里,妩媚秀丽。

如今,三人泉下销骨,寄我白雪满头。

我探出手,京城又下了雪,飘在我的掌心。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问,「你叫乐阳,乐阳是什么意思?」

宣玉稚气的声音犹在耳畔。

「大抵是昭昭如阳,恣意长乐的意思。」

他们笑着说,愿我昭昭如阳,恣意长乐。

可是我这一生,却是落满了大雪。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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