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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衫薄

最初我在徐晟身边,只是想讨好他,活下去,我编尽甜言蜜语。

后来不知道是骗他还是骗我自己,

我竟然真的只想他活得好一点,开心一点,哪怕就一点点。

一、

我叫四喜,是西苑的一个老太监养的「干儿子」,但是他并不把我当儿子,他把我当狗子。

四喜七岁入宫就跟了他,他许是人生不顺,事事烦心,便事事打骂我出气。

今日大雪封宫,我们所有的小太监都在扫雪,西苑老太监住的小南房旁边,是我一人在扫。

天气冷得要把人冻成冰溜子一般,我的手都已经握不稳笤帚了。主要是我实在生得太瘦小了,好不容易将小院里的雪扫在一起装进背篓,可我是背不动的,只能拽着它一点一点挪出去。

日头渐渐出来了,天气暖和了些,我搓了搓冻僵的手,一点一点艰难地往外拖。

老太监这时也睡醒了,他打着哈欠,朝我看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

「懒死的东西,扫雪扫了一上午了,现在都没扫好,你想把你爹我饿死吗?」他说着,就抬脚想朝我踹过来,理智告诉我不能躲,我要是躲开会被打得更惨。

可是昨日他也是这样踹了我一脚,疼得我差点没起来。

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微微偏了些。老太监应当是老得太厉害了,这一脚他踹偏了,重重地摔在了我扫干净雪的青石板上。

许是摔得厉害,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我移步过去,想扶起他。他抬眼,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嵌在凹陷的眼眶里。

就那么看着我,嘴角带笑。我吓得拔腿就跑,我知道我今日大约是死期了。

可我怎么跑得过他,还没出院门,就被他一把抓住。

像老鹰抓小鸡一般,他单手捏住我的脖子,枯瘦的手卡在我的脖子上像被钢丝勒住一般,我的脸涨得红红的。

另一只手,举起来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耳刮子。扇得我头晕眼花,他将我举了起来,我晃在空中,双脚四处乱踢着。

不防,被我踢中下颌。松开了手,我掉在地上死命地往外爬。

身后是无间地狱,前面也不知可有活路。

我的头是低着的,自我来这宫中三年,再没抬头过。

西苑的太监大多都围了过来,我知道他们是又来看戏了,整个西苑式微,这些太监们觉得冬日无聊,老太监打我,应是他们唯一的娱乐方式了。

叽叽喳喳吵得我脑袋更疼,也许是刚那一耳光扇到我脑仁了,我只感觉我的脑袋要爆炸了一般。

突然入目一双锦靴,锦靴上是绛红长袍,我微微向上看。

对上一双水墨一样的眼睛,无悲无喜地看着我。

「怎么回事?」眼睛的主人轻声问了出来。

他旁边一个小太监赶紧过来低声告诉他,我的耳朵有些蒙,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过了片刻,他道:「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这句我听清了,打我吗?

打我冲撞了他?我今日真的是大限将至吗?

罢了!罢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我闭上了眼睛,来吧!

「呵呵!」一声轻笑,有些许悦耳。

「嗯!我没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我是个声控。」

可惜是一个要处死我的人发出来的。嗯!好像听起来也没有那么悦耳了。

「徐都督饶命啊!是老奴的错冲撞了都督,可老奴也是为了惩罚这该死的小崽子呀!」老太监看着两个来抓的人,跪在地上死命地磕着头,不一会儿就染红了旁边的积雪。

「再掌嘴三十!」徐都督转身头都未回,撂下这么一句话。

原来不是要打我,是打老太监呀!这声音如同天籁,我此刻如听仙乐而暂明,人都清醒了几分。

留下的两个公公卖力极了,额头上都出汗了。冬日里各宫主子们都乏在家里,大家都无趣得紧。

上哪儿去找这等好事?

老太监起初还咿呀咿呀地叫得厉害,打了不过二十板子,就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我在旁边紧张得很,手心里都是汗。

「打死他呀!用力呀!」我在心里默默地呐喊助威。

等两位公公快打完时,我溜进小南房,翻出老太监的私藏,从中拿了两块银锭子。

小跑出来给了他们:「辛苦两位公公了!」

老太监还有些余气,睁开眼看着我要吃人一般。

我这次倒是敢直视他了,冲着他浅浅一笑。

二、

我以为我会被老太监打死,但是今日见到了徐晟,我知道也许我还有另外一条路。

我想活着,宫里的人的命都不算命的。

我这样没有靠山的小太监的命,更不算是命,可能连各宫某些贵人手里养的狗子都算不上。

一不做,二不休,我拿枕头捂住了他。

我想活着,当尼姑,当太监,都想活着。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杀人,兴奋又害怕。

南苑实在太偏僻了,老太监死了都没人知道。同样,老太监死了,我更不好过了。

我知道,我需要一条大腿,一棵大树。

徐晟是皇帝的新任掌印太监,长得也好,只是听说有些心狠手辣。

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不想饿死,我来到宫里这么久,万万没想到,皇宫里还有猪都不吃的馊饭。

他娘的,给我吃。

叫什么喜子,叫丧子吧!

我偷偷瞄了好多次徐晟的步辇,踩点了无数次。

我溜到了他房里。

此刻,他坐着,我跪着。

他语气平和地冲我道:「你来我这里是找死吗?」

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公公,我来找活路。」

「凭什么?」他挑起我的下巴。

我脑袋里转过千万种想法。

难道太监也好美色?淦!我犹豫了下道:「公公菩萨心肠,一表人才,貌若潘安,奴才想投靠公公。」

大冬天,连件保暖的衣服我都没有,眼泪都给我冻出来了。

「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松开捏住我下巴的手,施施然道。

「我不是男子汉,我是个太监呀!」我极没骨气地说道。

「嗯?」徐晟的声音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坏了!坏了!做太监的最怕人说太监,就像卖身的最怕说青楼一样。

我机智又聪慧地忙道:「我以前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因为缺了那东西,但是见了公公,方才知道公公比真男人都还男人,奴才以后掉脑袋都不掉眼泪。」

我狗腿地将脸凑上去,眼冒星光地看着他。

此刻,他不是掌印太监,他是我的掌命太监呀!

果然,我的星星眼起了作用,他双手捏着我的脸颊,嗐!这几年在尼姑庵里待着,吃没吃好,睡没睡好。脸上哪里还有肉嘛。

但是我是谁?尼姑庵的金牌尼姑,皇宫里的天字号太监,为了保命我鼓起脸颊让他捏得舒服些。

人!唉!真是太惨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温和地问着我。

「四喜!」啊啊啊!可快给我改了吧!这名字上了太监的花名册,我再也不想听见「喜子」这两个字了。

徐晟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吗?这些俗气到,俗气它妈给俗气开门,俗气到家的名气,可不得给我换个啥兰呀,竹呀,松呀的。

哪知道,他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名字吉祥,四喜,小喜子,你给本都督说说哪四喜呀?」

我去,我哪知道。

我犹犹豫豫地伸出小爪,摸着他的膝盖,仰望着他道:「升官?发财?死老婆?」

话还没说完,他重重地拍开我的爪子,小爪被拍得通红。

「活该你做了太监,你就是不做太监也得迟早叫人给你阉了。」他骂我骂得有些义愤填膺,唉!想不到这太监还真是个好男人。

我羞愧地低下头,戳着我的小爪。

「你再说说第四喜是什么?」

我:……

你爷爷的,倒霉到起冬瓜灰。

当个小弟还考文学,这皇宫的太监都这么勤学向上吗?

我哪里知道四喜,别说了你叫我四丧也行。

但是掌命太监在那儿等着,我只能给他编个。

「回公公,第四喜是失而复得,有惊无险。」

淦!文学带师就是我。

果然,他露出了满意的目光。

「可以的,喜子,以后你就跟着本都督吧!去暖阁洗漱一下,过来睡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旁边的檀香木复刻松柏的大床。

我:???

掌命太监好这口?我???

三、

我就这么给徐晟暖了三年床,三年时间不长不短,我不仅长高了,

我还长胸了!!!这真的是太难了。我只能乘着徐晟每日去当值,偷偷拿白布自己裹起来。

我时常感觉,总有一天我会将自己勒死。

不过,暂时我倒是不担心他会发现。因为我给他暖床的第一晚,他就将我上身剥了个干净。

徐晟这人长得风光霁月,可是床品却一点都不好。

夜里睡着睡着,他就将我搂在怀里。

我那时被那老太监日日折磨,浑身都被鞭子抽过。

徐晟那日闻到的腥味,应该是我烂掉了的伤口。

为了洗得没问题,我只能用手使劲儿地搓。真他娘的疼,抱大腿也不是个容易的差事!

哪知道夜里徐晟一把将我抱住,他力气大得很,当即疼得我直冒凉气。

「怎么了?」我疼得在打颤颤,还是狰狞着笑道:「没什么事!」

他没有再问了,直接扒了我的上衣,我赶紧捂住胸口。

「怎么了?切了下面,你就觉得上面重要了?」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起身去一个柜子里翻翻拣拣。

我低头,看了看我一览平川的胸口。

淦!瘦有瘦的香呀,胸平保平安。

那晚我挺胸抬头让徐晟给我上的药,就这个经历,他就是死也猜不到暖床太监是个暖床奴婢。

可是现如今,我的平安没了。平川上有了丘陵,待这丘陵变山峰。

就是吾命休矣!

我挑了个徐晟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清晨,一边替他挽发,一边狗腿:「都督生得实在太好看了,潘安都比不过。」

他没回应我,低头玩着佛珠。

我再接再厉道:「都督今日的这身月白色袍子也好看,上面绣的翠竹格外配都督的气质,让奴才都不由得想起一句诗了: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说人话!四喜。」他掀开眼皮,终于看了我一眼。

我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

「奴才也年纪大了,再叨扰都督不好,要不给奴才安排个房间呢?」我扯着他的衣袖,跪在地上。

可怜巴巴的,犹如一只乞饭的小狗。

徐晟愣了些许,将袖子从我手中扯开。

「你是看上人家春花了吧!你一个小太监倒是对女人好得很呢!」

春花是我这两年结交的好朋友,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徐晟说这话,颇有些酸不溜秋,整个宫里的太监讲话都酸得很。

可我从未在徐晟身上感受到过,因为他一直都是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今天,是第一次。

「奴才什么时候对她好了,不过是多同她说几句话罢了!」我再次扯住他的袖子,这次是双手,他一时挣不开。

「你对她不好,你能把你给我做的那些吃食教给她?阖宫上下,除了你这个鬼灵精,还有谁?」

我:……这是在夸我?

「哼!」徐晟甩着衣袖,大步走了出去,留我一人发呆。

当夜我在床上暖床等他,他竟然没回来。我去问他的得力干将小德子,人家只回了我

一句:「暖你的床!」

我??

说来也奇怪,徐晟没回来让我暖床,我倒是真的睡不着了,夜里翻来覆去。

他一连两晚都未回来,到了第三晚,我正想着当日他说的,我做的春花也会做。

猝不及防被人抱在怀里,夜里冷气一下子把我冻了个激灵。

「想什么呢?」

「在想春花!」话秃噜了嘴,一下子从我嘴里出来了。

被子一下子被掀开,徐晟压在我身上。四目相对,他玩味地说道:「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的太监。」

四、

徐晟的话让我醍醐灌顶,我第二日就去找了小春花。

「奇变偶不变!」我看着她试探道。

「符号看象限。」她顺嘴答道。

「宝子!」

「铁铁!」我们二人都泪流满脸,相拥着抱在一起。

小春花一知晓我是故人,差点哭晕在我怀里,诉说着她来到这个世界的苦楚,一觉睡醒到了一个没落世族,宫里选秀,爹不疼娘不爱的她就这么被送到这个宫里当宫女,十二岁进宫今年都十八了。

吃不饱,喝不暖,睡不香。

一步一步做到皇后的大宫女这其中多少心酸苦楚,简直不足与外人道也。

哭着哭着她又看了看我裆下,当即哇哇哭得更惨了:「喜子,想不到你比我更惨,居然来做了太监。」

我一时不知道说啥,毕竟安慰人最大的方法就是比惨。

一个铁血汉子做了太监,总是要比一个女娃做了宫女惨些。虽然我也很想告诉她,我其实是个假太监,但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深知守住秘密的唯一方式就是不说它。

我是胎穿的,原身是晋阳王长女,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顾时月」。但是由于生下来被算命的说不详,不满一岁就送到了偏僻的尼姑庵养着。

普天之下算命的都是这般随意,害得我没有当成王女,做了尼姑。

哪知道后来,我连尼姑都做不了。

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就喜欢我母妃,我母妃喜欢我父王,这真是一出极其普通狗血的三角恋。

等到狗皇帝登基,父王被他一剑刺死,母妃被带进了宫里。为了保住我的小命,王府里的老嬷嬷偷偷将我藏进了宫里做太监。

她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放你娘的屁!不就是母妃封后了,你想把我送她眼前去膈应她吗?

可是你能长点心吗?我一岁就被送了出去,长到七岁,你自己能记得你奶娃时候长啥样不?

谁能认得我?

我他妈就不该回来。

南苑的小太监四喜,大冬天掉进河里洗白了。

我便充当了他进来。

然后我就被分到了去伺候我名义上皇爷爷时候的掌印太监。

他时常拿脚踹我,拿鞭子抽我,我一直想杀了他,但是我太小了,下毒连毒药都没有,直到徐晟的出现,我才脱离了苦海。

想到往事我不由得掉落几滴清泪。

小春花见了,忙给我擦眼泪道:「别哭了宝,好歹咱们做过一辈子的男人呀!咱也体验过,你说普通之下哪个男人像你这么经验丰富,既做了一世真男人,又要做一世真太监。」

我:……我多想和她说一句我一直和你是真姐妹啊!

这铁子比我还会安慰人,这经验值哪个男的想去刷?幸亏我是个假太监,我要是个真的,大约是友尽了。

她说话,我觉得徐晟比起来都温柔慈祥,善解人意了。

说曹操曹操到,小春花刚从我怀里起来,我就瞥见徐晟在不远处站着。

小德子正给他撑着一红色的油纸伞,他穿着鸦青色的太监服,不像往日在皇帝跟前当值老是佝偻着背。

此时,他站立得仿佛一棵挺拔的翠松。

玉质的肌肤在红伞与衣衫的侧托下,显得越发白润剔透。

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恍惚间,只觉得给徐晟暖床大抵是这宫里顶顶好的差事了吧。

徐晟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快速地走过。

小德子倒是路过时,愤恨地念了句:「青天白日,郎朗乾坤,成何体统。」

他话音刚落,小春花站起来拍了拍衣袖,他就吓得一溜烟跑了,边跑边喊:「都督!您没撑伞,仔细着凉了。」

「喜子,口水都流出来了。」我擦擦嘴角,方才知道她在骗我。

她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姐妹,徐都督长得确实好看,难怪你动心,没事的,我支持你。」

我:……

罢了!我也算殊途同归地和她称了姐妹。

晚上我照例睡在徐晟的大床上,就在我掰着手指节数着「他今晚会来,他今晚不会来」,眼皮都在打架时。

徐晟带着满身凉气钻进了被窝。

他今夜不像往常一般抱着我睡,我正犹豫着是否挪窝给他留下我睡暖和了的地方。

「你今夜睡暖阁,明日小德子会给你安排房间。」他侧身躺着闭着眼睛同我说道。

按理说,我很怕被徐晟发现我的身份,而且我现在都还裹着裹胸布,

勒得我都喘气不过来。

我应该是很想赶紧摆脱暖床这个工作的,一则我怕自己被勒死,二则我怕被徐晟发现掉脑袋。

可现在他都答应了,我竟然没有觉得有多开心,只觉得胸口酸涩得很,我默默告诉我自己,一定是胸勒得太紧了,等有了独立房间,我一定要给它自由飞翔。

我掀开被子,屋里生了炭火,但还是没有被子暖和。

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正准备披件外衣起身离开,

却不防被他重重拉入怀里,将我紧紧拥住。

他的气息在我耳边流过。

我只觉得心跳得极快,我想一定是胸膛勒得太紧,他抱我太用力,我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膛一般,不知道是不是白日我也着凉了,因为和徐晟一起我感觉到了他滚烫的身躯,我自己也觉得热得慌。

我的脸都好像要烧起来了一样。

只听得他长长地一声叹息:「今夜,最后一晚。」

五、

徐晟果然是个言而守信的人,那晚过后,我就搬出了他的房间。

说来奇怪,我晚上偷偷让我的胸自由,没有布条勒着我,按理说我当睡得更舒服,可是我却翻来覆去,总觉得少点什么。

我又将布条继续裹住,哎!我更睡不着了。

徐晟白日也不怎么同我说话了,只有我做饭给他吃的时候才见得了面。

我觉得空间中弥漫着两个字叫「尴尬」。

试图说点什么,比如夸夸他,我心里都打好草稿了,「都督今日比昨日更俊俏了」之类的。

我刚准备开口,他似乎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自己,低头吃饭,看都没看我一眼:「食不言,寝不语。」

哼!屁!你之前抱着人家睡觉给人家侃大山的时候,怎么不寝不语。

回回说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什么愚公移山,女娲补天,就这还想哄我睡觉?

远的不说,就说这两年让我看书练字,每晚给我说什么「闻鸡起舞,程门立雪,凿壁借光……」

让我要勤学好问。

我一个太监,我又不考状元,学那些干嘛?

顶嘴是不可能的,还没来得及说啥,就继续嘚啵嘚啵,说什么要让我成材。

我成什么材?以后世袭接你的掌印太监位置,在这宫里当一辈子假太监?

偏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在徐晟手下,看了我上辈子一辈子都没看过这么多的书,练了我上辈子一辈子都写不完的字。

然而,即使再不满,我都得捧着小脸笑眯眯地对他道:「都督实在对奴才太好了,奴才感激涕零。」

我每次都红了眼眶,眼泪是真实的。

就这,还寝不语?白日是个寡言少语太监,合着都攒到晚上在我耳根旁边念叨。

还老问我有没有心爱之人?咋的,说了你能帮我娶回来?

如今不知道哪儿得罪他了,给我来食不言,寝不语了。

但是他是我的掌命太监,他想干嘛就干嘛呗,我还能怎么样?乖巧是我的保护伞。

我原以为我们会僵持很久,结果也就三个月嘛。

徐晟若是生在现代,冷战之王非他莫属。

他真的整整三个月都没有同我说一句话。

直到有一天,他被人抬了回来,浑身是血。

据说是皇帝遇刺,他给皇帝挡了一刀,那刀上有毒。

太医给看完后,倒是帮他解了毒,

但是人还是昏迷不醒,

说是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的造化!

这他娘的什么是造化?这不和小时候那个狗屁算命的说我不详是一拨人吗?

他说完,我感觉我脑子嗡嗡的。

浑身都被冷汗打湿了。

徐晟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徐晟,那我……

我只想守在徐晟旁边,可是他那帮属下居然要赶我走。

都怪我以前太嘚瑟了,

我和小德子斗气,时常气他:「北苑太监三千,都督就独宠我,就宠我,就宠我。」我那时气他只觉得好玩畅快。

如今结下这梁子,倒是到了他下手的时候了。

我死扒拉着床沿不愿意离开,他们竟然要动手。

慌忙之下,我道:「我会念经,我留在这儿给都督祈福。」

他们当即停下,万万没想到我还有这本事。

我清了清嗓子道:「哄妈咪妈咪哄!妈咪哄!」

他们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动手,

我赶紧道:「刚刚只是个开场白!」

于是我现场来了一段观音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在尼姑庵里待的那几年,为了不被饿死,我是念经第一名,人送外号「静安寺第一小法师」。

就这样我赢得了留在徐晟床前的机会。

徐晟自从昏迷后,就是我在照顾他,他最爱干净,于是擦身体这活也被他们扔给了我,我起初觉得不行,毕竟大家都把我当真太监,但是我实在是个假太监呀。

可是我还没拒绝人家就说:「怎么?念经都可以,给都督擦背就不愿意?是不是嫌弃都督?」说着他们就要撵我走。

我还是屈服了,哎!

我一边脱着徐晟的衣服,一边对着他恶狠狠地道:「再不醒,我就扒衣服了哈!」

他眉毛都没动下。

我竟有些害怕难过,还没把他扒开我倒是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扒他的衣服,我骂道:「让你当初扒我的衣服,现在遭报应了吧!快起来!快起来继续教训我呀!我可再没练字了,你交代的书我可是一页都没翻……」

三个月没说的话,都放在一日被我说完了。

可是,他依然一点回应都没给我。

我之前在尼姑庵里那几年,还是学了些经书的,我在徐晟床前,从《法华经》念到了《金刚经》,又从《金刚经》念到了《华严经》,佛门经书会背的都快被我念完了。

他都还是没有醒过来。

我越来越着急,心里难过得紧。

我说都督,我给你唱一首歌吧,他也没反应,我自顾地唱起了:

像我这样优秀的人

本该灿烂过一生

怎么二十多年到头来

还在人海里浮沉

……

像我这样莫名其妙的人

会不会有人心疼

唱着唱着,我自己就哭了起来,我上辈子,爹妈离婚了,根本没人怎么管我,他们都深怕我好好读书,怕多交学费,徐晟是第一个总是要各种管我,让我好好学习的人。

哪怕是个太监,他都想让我做个有文化的太监。

我哭得眼睛都花了,却瞥见徐晟好像手动了一下,我忙倾身过去,果然他睁眼了。

我见他皱着眉头道:「喜子,你在干嘛?」

我在做法,你造吗?这效果也太好了,我真没想到,他真的被我念经念醒了。

早知道我就把法衣也穿上,说不定效果更好。

我忙道:「回都督,我在给您祈福。」

他颤抖的伸手,想揉耳朵却碰不到。

我贴心地伸手过去,给他轻轻揉着。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有些小,我听不清。

嗐!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想夸我了吧!

我忙将耳朵靠过去,只听他声音嘶哑道:「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呀?」

话刚说完他自己却笑了,我贴心地给他倒茶水。

他喝了一口,冲着我虚荣地道:「我有些冷。」

我心领神会地脱了鞋袜、外衣,钻进被窝。

「都督还冷吗?」

他将我圈在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喜子,你什么时候会念经了呀?」

我当即僵硬了,我说我现学的,现学的就会背?我要是这么厉害就不会以前背书,老被徐晟打手心了。

我左思右想,最后道:「都督待我那么好,我私下常常给都督祈福,念得多了就会了。」

「祈什么福呀?」

「愿都督长命百岁,万事胜意。」

话音刚落,他将我抱得更紧了。

「喜子,你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对你好吗?」他继续娇弱地问道。

哎!没完没了了!

他这是准备把之前没说的话都补上是吧。

想了想他如今的状态,我只得继续哄着他道:「还有都督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最爱有多爱,比爱春花还爱吗?」

我去,这有个什么比较的?

我伸手捏了捏他的手道:「这不一样!」

他良久没在说话,就在我以为他是否睡过去时,他突然道:「喜子,你有人疼!」

「我疼!」

六、

自从徐晟醒来,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我开始复工,再次做我的暖床太监,我竟然没有丝毫不适。

徐晟也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在夜里将我圈得紧紧的。

我真的太难了,睡觉裹着裹胸布,他又将我勒在怀里。

我时常呼吸困难,夜里大口喘气。

这时他总要问问:「怎么了,喜子?」

我只得继续忽悠他道:「奴才就是怕您不要我了!您之前好凶呀,好几月都不理奴才。」

他揉了揉我的头,叹息了一声,才说一句「我」字,话头掉转,

又色厉内荏:「我要不要你,有什么用呀!你不是要你的小春花吗?」

夜有点深,我有点累。

我现在听见这三字就脑壳疼,他再这样说,我都自恋地怀疑他喜欢我了。

但是我自恋都没有这么 big 胆的。

我再次谨慎小微道:「都督,您开什么玩笑,我只拿她当我的好姐姐,哪敢有非分之想。」

徐晟一下将我推出他怀里,语气冷硬道:「呦!本都督平生最讨厌你们这些称呼人家好好的女孩子为姐姐,妹妹之类的,你既然不喜欢人家吊着人家干嘛?你自己信姐姐妹妹这一套吗?」

我:……

我不由得想,难道是故人二号?

我天,老天终于开始厚待我了吗?

于是我试探道:「都督,你听过那首歌吗?《她只是我的妹妹》……」

我用我优美的歌声唱了几句,徐晟直接捂住了我的嘴道:「我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是吧?你

这样戏弄人家感情,是很得意吗?还编曲了!」

救命,我到底干了啥?他怎么就认准我喜欢小春花,哦!不是,认准了我玩弄小春花的感情。

我玩弄小春花干啥?我倒是想玩弄你,你给我玩吗?

哎!大家都是同情弱者的,于是我换了个思路道:「都督,我是太监呀!我怎么给她安生!」

这话被我说得苦过了六月的黄连,若不是夜太黑,我一定敬业地补上几滴辛酸泪。

徐晟听我这话,直接踹了一脚我的屁股道:「一边睡去,你还真喜欢人家小春花。」

我捂着我的屁股,愤怒地看着他,夜色太黑正好掩盖了我的愤怒。

好你个徐晟,你就是这么对待把你唤醒的法师的。

有些事情,你想证明的时候无证可明。但是你想掩饰的,老天爷往往会给你惊喜。

我是个姐妹大于天的人,虽然徐晟已经提了小春花很多次了,我嘴上同他保证,一定和小春花保持距离,私下里暗度陈仓。

明明是和姐妹见面,竟然有一种偷情的感觉。

被抓包那天,是我的十五岁生辰,哎!就那么算吧!这玩意我是以前期待过,但是过不了,后面就不了了之了。

哪里知道我有了我姐妹后,她第一时间就给我把这事揣在了心上。

就这破环境,还能给我整个生日蛋糕。

我当场老泪纵横。

小春花抱着我,拍着我的肩膀道:「喜子,姐都知道,可是咱俩没缘分呀!你也别难过,这宫里喜欢姐姐的多了去了,悲伤的不只你一个。」

我:……这还压上韵了?

我把你当姐妹,你把我当舔狗吗?

我真不是舔狗呀?我很想证明我自己,但是我不能证明。

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我对我姐妹求而不得,包括我姐妹自己。

霎时间我的眼泪都没流了,就当润眼液一样继续在我的眼睛里打转转,

然后我看到了徐晟。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徐晟看了我一眼道:「没出息!」

然后一把将我拖走,又回头对小春花道:「皇后娘娘很看重您,这个咱家知道,四喜没这福气,我会教他不要打扰您,但是也烦请您高抬贵手,不要给这小东西希望。」

小春花为自己的魅力苦恼在原地。

我被徐晟拖回去教导。

这实在太尴尬了,比我假扮太监都尴尬。

我低着头,满地找地缝。

徐晟却是伸手将我的头抬起来,语气不善道:「怎么了,心疼了?」

我,哎!心哪是疼呀!这是心羞耻了!

但是我哪敢说,我只能泪眼巴巴地看着他。

最终他叹气道:「哎!别怪我,我都是为了你好!」

当晚徐晟给我补办了生辰,就我们两个人。

我看着他,不由得装逼一首道:「都督,咱俩举杯邀明月,这就是对影成四人呀!刚好坐一桌。」

他的酒停在那儿,没有和我碰杯,

自己闷了一大口。

看着我良久才道:「喜子,你只喜欢女人对吧?」

这话问得我老脸一红。

我在徐晟身边长大,书是他教的,字也是他手把手教的,为人处世也都是他耳提面命。

现在我长大了。

他今夜是想给我教导生理知识了吗?我的妈呀!这也太贴心了吧?我既觉得尴尬,又好感动。

本能地想要低着头,

他却伸手将我的脸捧住。

那双平时水井无波的眼睛,此刻却波涛汹涌。

他就那样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所以,如果男人喜欢你,你会恶心吗?」

我愣在当场。

心突突了一下,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然后发现脸好烫,我在想是不是这夜里的寒风把我吹感冒了。

可是我看了一眼徐晟的眼睛,他的眼睛神采奕奕,漂亮得不得了。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脸更烫了,

甚至我的手都有些抖,我想避开他的目光,却又忍不住不看他。

我越看他,手抖得越厉害。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我甚至怀疑徐晟也是个法师,他是不是对我下了什么咒语。

我感觉我的心都不是我的了,整颗心颤巍巍的。

徐晟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

他低头,极温柔地问我道:「手怎么抖得这样厉害,是冷了吗?」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我的手被他整个包裹住。

他俯身问着我,他刚刚说的话。

我的脑子好像坏掉了。

我仿佛什么都感知不到,只顾着看他白玉一样的耳朵,耳朵下面的脖子,那截脖子好像上好的凉玉,好想摸一摸。

可我不敢,只是拿眼睛偷偷看。

在往下面是他的胸膛,我曾无数次趴在上面睡觉。

我记得那里滚烫得很。

我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我的手僵硬地待在他的手里,不敢再看他,像一只鸵鸟一样将头死死地低住,可是低头我又看见他的手将我的手裹住。

胸膛里的那颗心好像要跳出来了,我极力地平复情绪道:「哪个男的喜欢我呀!奴才知道自己生得貌美,都督不会把我送出去吧。」

他依旧看着我,那目光就好像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我更加慌张了,我想把手从他手里挣扎开,

结果却被他拉入怀中。

我在他的怀里待过无数次,却只有这一次让我无所适从。

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我的鼻子里全是他的味道,以前闻着他的味道我就想睡觉。

但是此时此刻,那些带着檀香味的味道,却让我的心乱得更厉害了。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僵硬地被他抱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道:「我!」

就这一个字让我心头滚烫,仿佛一个巨大的炮仗在我心头炸开。

徐晟喜欢我。

我的脑子嗡嗡的。

他竟然喜欢我。

他喜欢我哎!

我竟然被他喜欢。

他怎么会……

我:……

我:……

徐晟于我就像是一朵高岭之花,端端悬挂着。

从前,我只敢隔得远远地看着,再大胆也不敢肖想。

我怕他知道我怀有觊觎之心后,我连远远观看的资格都没有了。

而如今,他竟然告诉他喜欢我。

还问我,男的喜欢我我会不会觉得恶心?

我怎么会?但是我该怎么回答呢。

现在告诉他,我是个假太监?

我想这么做,又不敢。

我用尽全力,从他怀里挣扎开。

再不敢看他,依旧低着头。

我伸手将酒壶抓住,手却抖得更厉害了。

酒壮怂人胆,我端起酒壶一口闷。

好久没喝了,有些上头。

我微微试探道:「都督,你说要是宫里有了假太监会怎么样?」

徐晟眼皮都没抬,只道:「怎么可能?难道你要告诉我你是假太监?哼!」

我再次道:「就是说假如嘛,我就是好奇。」

他笑了笑,捏着我的脸道:「喜子,要是假太监,我就亲自动手来把你阉了。」

我的笑容僵硬到了脸上:「阉了,就没事了吗?」

徐晟这才正经了几分脸色道:「先阉后杀吧!历朝历代这么久,总有一两个漏网之鱼,被发现一般都死得很惨。」

我脊背冒冷汗,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爱情诚可贵,性命价更高。

容我再缓缓吧!我看着徐晟,满心不舍。我多想告诉他,我是假的,可我还不敢。

我打小就怂,能够苟着这条小命已经阿弥陀佛了。爱情是个奢侈品呀!

老天爷偏偏爱戏弄我。

做假太监太久,我竟然快忘记了我的女性身份。

昨夜惊慌过度,喝酒太多,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天刚微微亮堂,我一脸迷茫地起来,就看到徐晟脸色铁青地看着我。

他月白色的亵衣上还有斑驳血迹,我有些不解,忙紧张问道:「怎么了?都督,您受伤了?」

他不说话,脸色有些难看,还有些我看不懂的神态。

我有些慌张,在想他是不是真的受伤了,慌忙手乱去扒他的衣服。

七、

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爪子:「成何体统!」

我的小爪子被他拍得通红。

他从未对我这么凶过,从未这样给我脸色。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子一下子酸得紧。

我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仅仅给我个脸色,我就觉得这般不自在,甚至于委屈。

我低头看见我的裤子上好多血,难道是我睡梦中给徐晟挡刀了?

我竟然爱他爱得如此深沉,看来瞒不住了。

我低着头,思索着怎么安慰他,让他不要担心,或者先给我传个太医嘛。

看这血流得,裤子都染红了。

肚子还疼死了。

等等,我脑子冷静了三秒。

我社死了!不!马上就要真死了。

徐晟居高临下地瞧着我,

良久说道:「给我一个解释。」

我怎么解释?为了喜欢您,我连夜变性,惊喜吗?

我脑子里闪过万般狡辩,最终我选择了蜷缩在床上,一想到他昨夜说的假太监的下场,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肚子又疼得很,像有几把小刀子在里面乱割着我一样。

我不知道是因为太疼,还是怕死,

我控制不住,开始哭。

徐晟又不说话。

我更难受了。

死就死嘛!他就是要杀我,

也不至于这般嘛。

临死之前,给我个好脸色都不可以吗?

我仰头看他,看到他的脸色,我哭得更难受了。

眼泪把我的脸都打湿了。

眼睛也被泪水弄得看不清人了。

突然一只手靠近我的眼角,给我擦眼泪。

「哭什么?」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好像这句话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

他整个人微微弯腰朝我靠近。

我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道:「都督,我肚子好疼,我怕是要疼死了。

「都督,我都这么惨了!你不要凶我好不好!

「都督,你不要给我脸色好不好!我的心好难受,比你打我手心、骂我都难受!

「都督,你不要不理我呀!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都督,对不起!我错了!」

我越哭越用力,我感觉我的整个肺都在用力,哭到最后我就开始咳嗽了,还一边打哭嗝。

徐晟的外衣都被我哭得湿漉漉的。

他无奈地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样。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声音很轻,我从里面听到了满满的疲惫,我在想,我一定是给他闯祸了。

我将脑袋从他的怀里拱出来,边哭边说道:「我那时候也没有办法呀!我怕您不要我!」

他伸手给我轻轻地擦掉脸上的泪水,闷闷道:「别哭了!」

我的脑子里想过无数种下场,这种事确实很大,他已经待我很好了,我不能连累他。

我揪着他胸口的衣衫道:「我自己去慎刑司,和您没关系,我不会连累您的。」

他听我的话,有些发愣。

我继续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想到我给他惹这么大的祸事,忙低下头。

思前左右后又极其不好意思抬头道:「都督!我要是死了,你可不可以多给我烧点纸钱,没人给我烧的,每年可不可以随手给我烧点,找人也可以。我怕我太穷,死了那些鬼也欺负我。我会保佑您的!」

徐晟长叹了一口气后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道:「别怕!有我在,你会长命百岁的。」

徐晟要保我了。

我该如临大赦的,我该开心的!

可我却有一些不安。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道:「会连累您吗?您别做傻事呀!我不值当的,您已经庇佑我多年了。」

他捏了捏我的脸道:「傻瓜!」

我有些不知所措,又打了一个哭嗝鼻涕不小心冒出来了,我看着徐晟,徐晟看着我。

我的脸已经丢完了,徐晟却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我将脸继续埋在他怀里。

「肚子还疼吗?」

「嗯!」我哼唧道。

徐晟将我轻轻放在床上,然后转身出去了。

我忙钻进被子里,肚子越来越疼。

好在被子里都是他的味道。

我闻着觉得好受多了。

在我疼得半昏半醒之间,一个温暖的东西塞到了我的小腹之间。

我怀疑我在做梦,突然听到徐晟道:「耳房有热水,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我用力爬起来,刚下床就摔了下去。

在我以为会和地面亲密接触时,徐晟稳稳地将我接住,然后,扶着我坐在床边。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别过脸。

「哎!我能拿你怎么办!」

我低头,捂着我的肚子,不说话。

就在我以为徐晟会走的时候,却突然被他一把抱起。

他的怀抱温暖得紧,我的双手攀在他的脖子上。

不小心看见他耳根发红,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又跟着跳了起来。

趁他不备,我靠近他耳边低声说道:「我也喜欢都督。」

徐晟愣了下,我能明显感觉到那个怀抱僵硬了下。

他的耳朵红得更厉害,我甚至看到那些小绒毛都立了起来。

但是他没说什么,只是把我放在耳房,就是我感觉他的手也抖了抖。

我泡在浴桶里,满脑子都是徐晟。

哈哈哈哈!妈呀!妈呀!他喜欢我哎!

他喜欢我,他真的喜欢我。

是徐晟哎!我想着他所有的模样,他嘴硬心软的模样,他耳朵发红的模样,他滚烫的怀抱,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是想到他,我就很开心。

耳房里还准备了暖袋和月事袋。

我的老脸一红,徐晟准备的吗?

徐晟怎么这么好!

是菩萨把他送到我身边的吗?

徐晟怎么对我这么好!

我快速把我自己收拾好,正准备去找他。

可我一出来徐晟就不见了。

然后小德子告诉我,以后我不用给徐晟暖床了,还给我安排了新房间。

我理解徐晟的做法,毕竟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娃。

可我的心却有些空空的,还有些不自在。

我想见徐晟,问他徐晟什么时候回来。

他却告诉我,都督忙,让我先休息。

我姨妈走了,都没有见到徐晟影子。

忍无可忍,我只好守株待兔。

我在南苑的廊沿下蹲守了一天,冻得我直打哆嗦,肚子也开始疼了。

我蹲在地上,像一只小鸡崽一般将自己裹住,护着我的肚子,我感觉自从姨妈来了后,肚子就很容易疼,冷一下下就受不了。

我感觉我快疼死的时候,眼神都有些昏花了,才看见徐晟的身影。

小德子给他拎着一方朱红色宫灯,昏沉的夜色里下着细碎的雪花。

他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朝我走来,一身青衣上落了好多碎雪,他的宫帽戴得端端正正的,黑色的帽檐下是他冷俊的面容。

他看都未看我一眼。

我不由得怀疑,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那天夜里我其实只是醉酒做了一个梦而已。

我想朝他走近,想替他拂去衣上的雪,

却看着他的脸色,停下了脚步。

就在我看着他的背影准备转身回屋时,

他突然回头朝我走进,

面无表情地将身上的斗篷披在我的身上,在要走的时候我忙扯住他的袖子,

问道:「都督准备以后怎么安置奴才?」

他将袖子从我的手中扯开,只道让他好好想想,然后让我回屋,夜里凉。

人其实不能太贪心,我同他无亲无故,白得他照料这么多年,实在不该有其他念头。

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服着我自己,

就那么恍惚地回了屋子。

只觉得头晕脑重。

再次醒过来,我正躺在床上。瞧见徐晟坐在桌边,我感觉爬了起来,浑身乏力。

「你该自己照顾自己,发热了一天一夜。」他像从前一般说教了起来。

我起身跪在他面前,忙道:「奴才谨遵都督教诲。」

徐晟呷了口茶继续道:「我在宫外有位故人做皇商,他曾有恩于我。」

我没接话,只当是这个开头,就让我不安。

良久,他道:「你要是嫁给他,定能衣食无忧,好过在宫中提心吊胆。」

我抬头,满脸震惊地望着他。

他依旧喝着茶,也不看我,像处理一个小玩意一样。

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我该做什么?

心中生出一股从前从未有过的孤勇。

想问他那夜说的喜欢,可还算数。

可是对上他那生人不近的脸色,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只是没有忍住眼眶发红,眼泪差点就要跑出来了。

我只有低下头,想要维持住这为数不多的尊严。

原来这几日我的胡思乱想,我不受控制的心,我所有的瞎想,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说的喜欢呢?

他那夜还那样问我?

难道他只是喜欢太监而已,他并不喜欢我。

只是我自己的臆想。

也对呀!宫里那么多绝色,那些如花一样水灵的小宫女那么多,他凭什么喜欢我?

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小玩意,可以随手送人罢了。

我像是一个笑话!

但是我知道这已经是我最好的结局了,我还在想什么?

人不能太贪心!

我赶紧磕头道:「多谢都督苦心!」

「这就是你所盼吧?」

八、

徐晟似乎在问我,又好像在问他自己,说完他就起身走了。

我被徐晟偷偷带到他宫外的府里,在宫外我见到了徐晟的那位故人。

他叫沈长安,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却很爱红脸。

他看了我一眼后,就只顾着傻笑。

然后拍了拍徐晟的肩膀道:「不愧是兄弟呀!我绝对不会辜负小四喜的。」

徐晟的脸依旧冷着,但是对他比对我客气些,到底还是给他点了个头。

我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东西。

待沈长安走后,徐晟重重地放下筷子道:「我是短你吃喝了吗?」

我赶紧起身行礼道:「奴才知错!」

徐晟似乎更生气了,甚至摔了碗筷:

「你这是做给谁看?怎么你看上他了就要同我划清关系。」

我被他吓得后退了一下,撞倒在背后的青花瓷器上,碎片扎了我满背血。

徐晟一把将我抱起,在去医馆的路上,

我听到了一句很轻的「对不起」。

我自此便住在徐晟宫外的府里,沈长安倒是时常来找我。

他最爱做的就是送礼,胭脂、丹蔻、金银首饰、人参鹿茸……我的房间都快放不下了,

甚至于君悦衣坊的铺子,简直快成了我的私人衣柜。

我忙给他说够了!够了!

他摇了摇折扇道:「够啥!够个锤子!你知道你要嫁的人是谁吗?」

「你要嫁的人是我沈长安你知道吗?你知道财神爷是啥样的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亮堂堂的,仿佛在说:「看爷!看爷送的东西多不?看爷土豪不?」

他一边说着,又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颗成色极好的海东珠,这大概是我见过最大的珍珠了,还是难得的紫珠。

「小四喜,等咱俩成亲的时候,就把这颗紫珠镶在你的凤冠上。让他们长长见识,让他们知道你在小爷心里有多重。」

「沈府的人,哪个见你不得给爷趴下。」

我被他逗得肚子都笑疼了,趴在桌上揉着肚子。

他弹了弹我的额头道:「小爷就乐意你欢喜,你欢喜我也欢喜得不得了!」

我看着他送来的琳琅满目的礼物,有些不安,想着我能给他送什么?

可是我那点月银,早些时候都用来给徐晟搞那些乱七八糟的花样了。

徐晟倒是把他私库的钥匙给了我,但是发生了这些事,我再不要脸,也不敢用。

我大学是学服装设计的,这般想着我就结合我从前学的,加上这个时代的特色,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画了些样稿。

不画还没什么,越画越来劲。

我还画了婚服,是一个套装。

男女吉服我都画了。

不知道为什么,画婚服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徐晟。

待画成时,样稿上滴了一滴泪。

我才恍惚发现我哭了。

这样稿我觉得不好,我是要嫁给沈长安的,我却想着徐晟画了婚服。

我做了令自己都不耻的事,而且画上还有我的眼泪。

太不吉利了。

这么想着我就准备将画稿撕了。

沈长安却不知道从哪儿出现了,他一把夺走我的画稿。

我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

被他瞧见,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要给我擦眼泪。

我看着他的神色,觉得自己可耻得令人发指。

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手,将眼泪擦干。

「小四喜,怎么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惹你不开心了,你告诉我,我改!」

他话一落,我就崩不住了。

哭着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觉得你送我太多东西了,我都没什么可以送你的,你好吃亏呀!」

我真的算不上是个好人,我满嘴谎言。

从前骗徐晟,现在骗他。

我这样的女人最令人讨厌。

他听了我话,笑得开怀,伸手将我的脑袋上的发髻揉得乱七八糟。

「这才哪儿到哪儿呀!你知道你要嫁的人是谁吗?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没见识?小四喜!」

「吃亏?小爷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两字,我就乐意送你东西,我就乐意你花我的钱,我就乐意看着你高高兴兴、开开心心,打扮得漂漂亮的。」

「这叫啥吃亏呀?这叫你费力逗爷开心,你知道吗?」

他一句一句插科打诨地逗着我,他越说,我哭得越凶。

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虎着脸道:「不许哭了!把爷的心肝都哭碎了!」

我愣了愣。他用袖子笨拙地给我擦着眼泪道:「好姑娘,哭啥呀!哪有人别人对她好就哭的呀!你跟着爷,爷就把你捧在爷心窝窝上,爷有的你都有。爷没有的,爷挣银子去给你买。」

一边说,他拿出那些画稿,啧啧有味地看着。

先是好奇,然后是欣赏,再最后是震惊。

他看完样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一把抓着我的手道:「这些都是你送爷的,都是你给爷画的。」

我憾然点了点头。

他的脸上满是得意,然后伸手捏着我的脸颊道:「你就这么稀罕爷,就这么喜欢爷,花这么多心思?」

我听着这话,看着他那欣喜的神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一张又一张的翻看着稿子,然后又弯腰低头打量着我道:「爷的傻姑娘哦!你就是再喜欢爷也得顾惜顾惜自己呀!画这么多稿子,多伤神和眼睛呀,心疼死爷了!」

说着又把弄把弄了我的手道:「手累不!以后不要这么急,一月画一张就成了!你不心疼自个儿,爷还心疼着呢!

「这些样式你画得很好,我放咱家铺子去制成成衣,赚的银子都是咱小四喜的!」他喜滋滋地看着画稿对我道。

我连忙摆手表示这只是我的心意,他却笑得更为得意道:「你的心意我还不知道,你跟着爷就是该享福的。」

说罢!又给我捏了捏肩膀道:「等你以后和爷成婚,爷什么不是你的呀!」

甚至有些害羞地说道:「爷这么个大小伙都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我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见到沈长安这样的人。

无奈于他的自信,又羡慕他这样的心态。

毕竟人生在世,舒心难得。

沈长安在这方面,无人能及。

沈长安正夸着我的样稿,他把他会的词都用上了。

什么巧夺天工、美轮美奂、笔下生花、丹青妙手、大家风范……

我看着他极力逗我开心的模样,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从前的我想方设法逗徐晟一般。

说曹操,曹操到。

徐晟不知何时来府里,他就站在我们不远处。

我已经好些时日没有见他了。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人也瘦了很多。

依旧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但是整个人好像装在衣服里一样。

我不知道他最近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瘦成那个样子。

可我也没有理由去问他,不过给他徒增烦恼罢了!

沈长安也看到了徐晟,他握着我的手,回身同徐晟打笑道:「老徐呀,你从前是不是亏待人小四喜了。我这才对她好一点,她就被我迷得成宿成宿地给我画衣服样子。」

我:……

我果然低估了沈长安。

他竟然如此,哎!罢了!

沈长安看着我愣神的模样,戳了戳我的脸颊道:「傻姑娘哟!」

说罢,又把那张吉服的样稿,羡宝一样捧到徐晟面前道:「你看看,这不碰巧了!吉服我设计了一套,小四喜还画了一套。我和她这叫啥来着呀?心有灵犀一点通?」

徐晟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硬生生挤出了一丝笑意道:

「从前她跟着我,确实薄待了她,往后烦请你多疼惜疼惜她。」

不知为什么,他明明是在和沈长安说,

我却觉得心头大乱。

沈长安插科打诨几句,就要走了。

临走时,笑嘻嘻地问徐晟道:「老徐,你今儿个怎么不留我用膳?」

徐晟,咳嗽了几声道:「下次吧!」

沈长安看见徐晟咳,有些着急道:「我送你那些补药你得用呀,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呀!就知道让爷操心。」

等沈长安终于走后,我和徐晟尴尬地面对面站着。

我试图想要说些什么,那些话却都被堵在了喉咙。

我慌忙地给他行了个礼就走了。

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到白日沈长安送来的婚服,

起身把那些花样补上。

好在我最近画画,有时会练练实物,工具齐全。

我刚绣完一朵小花,抬头却见徐晟立在门口。

我没有睡觉就喜欢开着门透气,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上的婚服,

眉心皱到一起。

「你就这么等不及了吗?这都动手绣上婚服了。」这话听得跟陈年老酸菜一样。

我被他一吓,手一抖。

针将我的手戳破,徐晟忙过来,看着我继续凶道:「你这笨手笨脚的还绣婚服。」说着掏出一方素净的帕子给我包扎。

我忙躲开,也不说话,和他僵持着。

他看着婚服上的血迹,试探道:「婚服见血,不吉利,这桩婚事要不延后罢!」

说完,似乎就后悔了。

抬脚就准备逃。

九、

我连忙伸出双手将他紧紧拽住,胸膛揣着的那股勇气终于爬了出来道:「都督,你把我当什么,小猫小狗吗?想送就送,想留就留?」

他不说话,我继续道:「那您把沈长安当做什么?您真的把他当朋友吗?朋友是让您这么戏弄的吗?」

「放肆!」

徐晟像是被激怒的猫一样,瞬间炸毛。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大眼瞪小眼。

「滚出去!」

房间里终于只余下我们二人。

我突然觉得好像没什么可怕的了,我直视着他道:「承蒙都督照顾多年,都督今日想要我的命,也随您的意。」

一边说着,我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出来。

我确实觉得委屈,我和他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所以我的一切全看他的脾气和喜好来决定,偏偏我这条命是他救的,我好像什么都不能做。

可我不想这样,人生有得必有失。

那从此刻开始,我不求他的庇护,我求最后一丝骨气。

「对不起!」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徐晟给我道歉。

「是我最近有些糊涂了,你不要糊涂,要走光明大道,不要走死路。」

「什么是死路?」

他的神色黯淡,看起来颓败得很。

我的心酸涩得很,但是说出的话却刺人:「我算个什么东西?我还可以选择吗?光明大道还是死路,一个小猫小狗一样的人有选择的机会吗?」

这一句话把徐晟惹生气了,我看到他额上的青筋都出来了。

「你要想清楚,我可不是假太监,下面都没了的东西。你在发什么痴,在我心软之时,你就该赶紧抓着机会。我们做太监的最是心狠手辣了,你要是跟着我,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抓着我的肩膀,疾言厉色,一句又一句贬低自己。

我听着,心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

那么好的徐晟,却经历了那些。

我知道他混到如今,是很不容易的。

他见我一直哭,又不说话。

再次朝我吼道:「你那些时日不是给我擦洗过身上吗?你没见过吗?你不知道我这具残躯多丑陋吗?和我这种人待一辈子,你不会做噩梦吗?你下得去口吗?」

徐晟从前高傲得不像话,可是今日,他一字一句,把他最不堪的伤口撕开给我看。

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要发疯了。

我从未有过的难受、崩溃。

看着他,心疼得一塌糊涂。

那些别扭、那些置气、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变得不重要了。

此刻眼前这个人,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们之间,终得有一个人先踏出那步,我不能失去他,绝不能。

我攀住他的脖子,以唇封口。

他的眼睛呆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报复地咬住了他的唇,然后闯进去。

贪婪地汲取他的味道。

他开始是不知所措,

然后突然发狠,将我死死地勒在怀里,

仿佛要把我融入进他的骨血一般。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却又想不如就这般。

他凶狠地吻着我,从前那些温润如玉,那些端方君子模样,全都不见了。

他不小心也将我的唇弄破了,我们的这个吻里全是血腥和苦涩。

我知道他心里的苦涩,那些苦涩正通过这个吻一点点浸透在我的嘴里,

然后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心上。

我的徐晟吃过太多太多苦了,他从前也是风光霁月的公子。

他写得一手好字,走过许多名川大山,一手丹青闻名天下。

那时的徐晟多么耀眼,有着明媚的人生。

然而一场政变,父亲站错了台,全家被屠。

他和幼弟遭受宫刑,入宫做了太监。

宫里的太监哪个不是在刀下挺过来的,这个时代医疗条件不好。

徐晟的弟弟死在了他们进宫的那个冬日。

我不是个好人,我知道他的往事。

他父亲是占了我这具身子父亲的台,才为徐家惹来那样大的祸事。

我知道他为他弟弟的事愧疚,我故意来到他的身边,

利用他的慈悲苟活!

他有如今是刀山火海一步一步爬出来的,多少次为皇帝舍身忘死才博取到如今地位。

我卑劣地靠近他,用他的怜悯活下来。

我们互相抱得紧紧的,像两只胆小的幼兽,

互相舔舐着伤口,

直到最后我们都精疲力尽后,他终于停了下来。

下巴抵着我的肩窝,深深地喘息着。

「你后悔也没法子了!」他最终甩出这样一句话。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再往下是他的喉骨,

耳边是他激烈的心跳。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良久道:「徐晟,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喜欢得要死。」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只要你不要不要我。」这句话在我心头念叨着,没有说出口,它梗着我的喉咙里,

吐不出来,又像一根鱼刺顺着喉咙卡在我的心上。

那些我刻意不去想的事,在此刻都跑到我的脑子里。

徐晟受的苦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想做个小玩意逗他开心也成。

就开心下吧!

泪疯狂涌出,我怨恨命运,怨恨老天,更怨恨我的弱小和无能为力。

他将我抱在怀里,

亲了亲我的额头,

然后笑道:「我今日很开心!」

「我今日最开心!」

我们十指紧扣,相对无言,但是双方都不自觉地笑了笑。

我看见徐晟眼尾发红,那里有一滴泪,我起身吻了下去。

心动撩人!

徐晟去解决我和沈长安的这出闹剧。

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我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

一抬眼就看见了沈长安,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目光有些涣散,站在离我几尺之远。

有几分执拗地问我道:「可真的是你心甘情愿吗?」

我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不由得愧疚。

最后吶吶道:「沈公子,抱歉!」

他的目光沉沉,感觉像一下子少了精气神。

我们就这样尴尬地站着,我在想要不要找个话头。

他突然朝我走进道:「是我哪里不好吗?是我做得不好吗?」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了,这本是我和徐晟的过错,将一个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我知道婚姻大事对古人来说,一直是大事。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弥补他。

最终只得诚恳道:「沈公子是个顶顶好的人,是个绝对值得托付的对象。正是因为沈公子这般好,才合该找一个待你真心实意的姑娘,这件事是我和徐晟的过错,我们对您不起。

「我知道这样的道歉,显得廉价至极。对不起!我利用了!对不起!平白让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对不起!绸缎庄我那些东西全都送您,不用给我分红,全当我给您赔礼道歉。以后您有需要,我还可以随时给您提供这样的设计,也希望沈公子前路光明灿烂,莫要被我这样的人影响了,不值当。」

沈长安不说话,只是双眼通红地看着我。

他看着我,那样的眼神,让我的良心极其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粲然一笑道:「算了!徐晟总赢我,我也习惯了!小喜子,成亲不要嫁妆吗?小爷这么顶顶好的人,怎么会让给爷做事的人吃亏。」

说罢又极其自傲道:「小爷给你十里红妆!」

他话一出口,我就哭了!

最近总是爱哭得很!

「哭个球!你们这是好事呀!」沈长安摸了摸鼻子,不自在道。

暮色渐晚,他很快就离开院子。

离开时,他朝我最后发狠说了一句话,他说:「徐晟这一生苦得很,你别玩他,你这次戏弄了我就算了。

「小喜子,你要是敢玩徐晟,我同你玩命。

「爷就是再钟意你,都下得去手。」

我看着手里那颗沈长安留下的紫珠,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到了我手里,我本给徐晟转交给沈长安。

现如今,沈长安却又送了过来,他说就当贺礼吧!这玩意给徐晟成亲用,是个好归宿。

我知道徐晟对他有多重要,他们是年少好友。

当年那场混乱,沈家从大齐最大的皇商,沦落为阶下之囚。

在他觉得人生最无望的时候,徐晟居然爬了起来,将他捞出来,一步一步捧成了沈财神。

我有些懊恼,我该一开始就阻止这场闹剧的。

他们的感情不该沾上这些。

十、

我和徐晟解开心结后,我便回到宫里继续做他的贴身小太监,但是徐晟对此很担心,他宁愿我先在宫外等他。

可是他出宫实在太少了,我实在想他得紧。

又是一个风雪满天的下午,我给徐晟炖着参汤。

皇后却突然来访,徐晟说过,她一直想拉他站队。

那日,皇后找徐晟聊了很久,临走的时候突然看向我道:「本宫觉得你很眼熟!」她边说着,就朝我伸手,想摸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躲开,对上她那双艳丽得很的眼睛,我的手有些控制不住抖,我将手指死死掐住手心,慌忙忙跪下,

颤颤巍巍道:「奴才长着一张大众脸,徐都督也是看奴才眼熟才提拔奴才的。」

徐晟不着痕迹地挡在我身前道:「娘娘还是不要耽搁太久,否则皇上该找你了。」

我将我的脑袋伏在地上,待皇后走了以后,我都没发觉。

是徐晟将我拎起来,揉了揉我的脖子道:「怎么就这么怕?」

我望了望门口,又看了看徐晟。

我以前只隔着众多宫女太监远远见过皇后,我虽然知道她是我这个时代的亲娘,但是我真的没什么感觉。

但是如今我和她不过寸步之远,我恍然之间才觉得,我可能会给徐晟带来天大的麻烦。

现在徐晟已经没有和我睡在一起了,他说我是女儿家。

等以后我们拜过天地后,才能在一起。

我缩在他怀里,仰头问道:「那为什么不早点拜呢?」

「看了你是很想嫁给我了?」他揉了揉我的头,打趣道。

我坦然望着他:「对啊!我日思夜想都想嫁给都督。」我一向厚脸皮,徐晟却老脸都红了。

只是单手捏了捏我的脸颊道:「不知羞!」

夜里我左思右想睡不着,就到徐晟房里等他,迷迷糊糊我给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我恍惚听到徐晟的声音,忙躲进被子里。

徐晟往日已经开始宽腰解带,今日却不动泰山一般坐在梨花椅上喝茶。

我觉得憋得有些难受了,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来。

只听他道:「不听话的小东西,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拎你出来。」

我将被子掀开,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道:「我只有在公公的床上才睡得着,别的都不行。」

「我觉得你的脸皮一日比一日厚了!」徐晟调笑道。

我摸了摸我的脸,然后惊讶道:「真的哎!好像是厚了不少,公公,你要不要也摸摸?」

我捧着我的脸,像是献宝一样地看着他。

徐晟被我逗得忍俊不禁,不小心被茶水呛到,连连咳嗽。

我忙跑下床,急急地过去给他拍背。

「公公好些了吗?看着公公咳嗽,可心疼死我了!」我给他轻轻拍着背,安慰道。

却被他一把拎到腿上,他揉了揉我的耳朵道:「你呀你……」

我再次趁机撒娇道:「就一晚行吗?我一个人睡可冷了!我睡不着。」

「不行!乖!处理了这些事,咱们就成亲!」徐晟耐着性子哄着我。

我想起白日皇后的眼神,最终还是和徐晟坦白道:「都督,我还有事情瞒着你。」

徐晟摸了我的脑袋道:「这么小的人,怎么装这么多心事,还有什么瞒着我,比你是假太监还大吗?」

我看着他打趣的模样,僵硬着脑袋点了点头。

徐晟不由得正色道:「什么?」

我终究还是和他说了我的身份,但是魂穿这个事没说。

徐晟,第一次手都在抖。

他捧住我的脸道:「你被送出去那么小,她可有什么容易认出你的吗?」

我看得出他神色的紧张,仔细地回想了下道:「有,那时候她为了向我那便宜爹表忠心,那个道士说我不详后,皇后娘娘拿簪子捅过我胸口。本来是要当场把我捅死的,我那便宜爹又给拦住了。」

我平静地阐述着,徐晟却红了眼眶。

他将我拽到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安抚道:「是不是很疼!」

「不记得了,太久了!哈哈蛤!真的,你别在意!」我试图逗他笑。

「不行!今夜就得送你出去!」徐晟慌忙地站起来。

我拉着他的袖子提醒道:「已经过了子时,宫禁了!」

徐晟的眉毛皱得紧紧的,而后才亲了亲我的额头道:「明日卯时,我就送你出去。」

夜里徐晟好不容易睡着,又突然惊醒。

我起身安慰他,拍着他的背道:「莫怕!莫怕!我在的!」

徐晟看着我,叹气道:「你以后真的不要再瞒我,你知道多危险吗?」他一说这话,我就大概猜到了。

梦应该和我相关。

我低着头,道歉说太多都没意思了,我好像又给他惹麻烦了。

他将我拉到怀里,长叹一声道:「你乖点呀!真的不能出事呀!你出事,我会死的!」

我回抱住他,闷闷道:「徐晟对不起!对不起!再没其他瞒你了!」

第二日卯时刚到,我就被徐晟送出了宫。

我在宫外那座宅子里一住就是好久,徐晟开始变得忙得很。

他极少出来,即使出来,也是风尘仆仆。

我好不容易见到他,托他能不能想办法把小春花也弄出来。

都是姐妹,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徐晟有些谨慎地问我道:「她也知道你的身份?」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我甚至好像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意,我从前是见过徐晟杀伐果断的模样的。

我连忙将他抱住道:「阿晟你别怕!再没人知道了,真的只有你知道。小春花很可怜,我只是想帮帮她而已,我求你,别这样。」

徐晟沉默良久,最后摸了摸我的头道:「罢了!罢了!天塌了,我给你撑着。」

自那晚他匆匆忙忙同我见面后,又慌忙地走了。

而后,我大概三个月都没有再见到他。

我又不敢到处乱跑,每天能做的不过是数数他为我种的栀子花,一朵又一朵,一瓣又一瓣。那些花都快被我摧残完了,我都没有见到徐晟。

沈长安倒是时常来,他只告诉我,徐晟在做的事很重要,让我不要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我甚至想什么都不想了,我和他能逃就逃,能跑就跑吧!

在我的栀子花都快凋谢完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他的消息。

北地发生战乱,他陪着老皇帝御驾亲征去了。

我在徐晟的府里焦急地等待着他,突然一群人闯了进来,他们说我是喜子,女扮男装的事被皇后娘娘发现了。

等皇上回来再上报。

事隔一年多,我再次回到了皇宫。

我再次见到了皇后娘娘,我这个世界的母亲,如同那些年我陪徐晟在宫宴上一般,她依旧没有认出我来,看我的目光像是看什么脏东西。

她的手上染着丹蔻,凤冠在她的头上庄严无比。

「想不到一直跟在徐公公身边的小太监竟然是个女子,徐公公可真会玩呀。」

我跪下磕头道:「娘娘您是说四喜公公吗?他不是因病去世了吗?也许是缘分使然,徐都督也说民女同他有几分相似呢!」

「容得你多嘴?」我被旁边的宫女重重打了一个耳光。

「娘娘,奴婢之前同四喜有些私交,这位姑娘确实长得像他,不过四喜应该不是假太监。」小春花没有忍住,站出来说道。

「你怎么确定?」皇后看着小春花,示意她继续说。

小春花,脸上万分纠结,最后鼓足勇气道:「因为四喜之前不止一次同奴婢示爱,奴婢当时也不敢同您说,只得拒绝他。」

皇后似乎若有所思,在我们跪得腿都麻了时,她突然眼神发狠将茶杯摔在小春花的头上。喝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把她们两个都给我关起来。」

我们在牢房里,小春花才告诉我,皇后娘娘不在乎四喜是不是假太监,她在乎的是能不能有徐晟的把柄让徐晟帮她。

皇后的儿子顾今朝,今年已经十三了,皇后也岁数越来越大了。

她等不起了。

我们原本是要受一些刁难的,可是万万没想到顾今朝出现在了牢房里。

他看着小春花,一口一个姐姐叫道:「姐姐,您别生气,我会很快救你出去的。」

「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呀?」

嗐!说起来,我算他半个亲姐,可是我这??

看来小春花有{姐姐命},合着谁都爱叫她姐姐。

我没有去同皇后说我的身份,我是胎穿的。

一过来我就有记忆。

我记得当初那个算命的说我不详,我的母亲当场用簪子捅向我的胸口,她看着我这具身体的父亲,含情脉脉地说着:「没有什么比王爷对我更重要,妾身不能让任何事影响到了王爷的安全。」

哼!最大的安全隐患就是她自己,她怎么不捅死她自己。

所以我是肯定不敢同她说我的身份的,我怕她这次直接砍了我。

到后面皇帝快回朝的时候,皇后越发不耐烦了,

甚至想直接用刑逼我承认我就是四喜。

我万万没想到,我还有这么有毅力的时候。

十八般刑罚下来,我感觉我已经在将死的边缘了。

恍惚之间我好像看见徐晟朝着我走来,我还是有些遗憾,没有做他的妻子。

我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小春花。

她穿着一身妃服,我听见宫女叫她「容妃娘娘」。

十一、

原来皇后身体越来越不好,早就打算扶持小春花上位,而我只是一个契机。

我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如果可以我想一把刀捅死那个狗皇帝,不!还有皇后。

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过母亲。

我的小春花,该出宫去找个称心如意的人,欢欢喜喜地过一辈子。

而不是成为她的棋子,一辈子毁在暗无天日的宫中。

她似乎明白我要说什么,笑了笑道:「不是我救的你,救你的是徐晟,他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那天在御花园,他故意摔跤……」

别的话我都听不进去了。

我大概听他们说,那天徐晟摔倒在地。露出那断掉的腿,然后给我求情。

狗皇帝说:「三条腿断了两条,罢了!朕答应你了。」

我一路跑回南苑,没有人拦我,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怜悯。

可我知道,这些怜悯都是利箭,全部都射向徐晟。

小德子哭着告诉我,说徐晟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我偷偷溜到徐晟的房间,空无一人。

但是我看到床上的被子在微微颤抖,脱了鞋袜我钻了进去,

伸手将他紧紧抱住。

外面暴雨如注,屋子里我们两个抱得紧紧的,像风雨里的小兽。

我很快知道了小春花为什么那么干脆地做了容妃,她来到这个世界受了族里宁家的恩惠,如果不是宁老爷,她早就死了。

宁家败落了以后,她一直偷偷寄钱给宁老爷的儿子宁墨。

宁墨原本已经中举了,可是现在居然被他们弄进宫里做了太监。

小春花说,喜子,你看他们是不是有病,残害普通人的身体,他们就会高贵了吗?这满宫的太监宫女,哪个被当做个人?

她说这话时,手心捏得紧紧的,我看见她自己都把自己掐出血了。

我忙给她松开,宁墨也赶紧拿了药膏来给她上,又道:「姐姐,要自己怜惜自己。」

小春花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徐晟最近时常爱睡,有时候睡了很久都醒不过来。

应该说他醒的时间很少,好不容易醒过来,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夜里他睡着时,也常喊冷,似乎他比从前更怕冷了。

自从他断腿后,就没有做掌印太监了。

我们在宫里,也慢慢式微。

为了请太医,我都只有去求小春花。

后面我才知道,他中毒了。

就这样一个人,他都已经这样了他们都还不放过。

小春花给我讲皇后也不是没有弱点,好像她死了一个女儿,夜里总是喊她女儿,叫什么月儿,还总道歉。

要是我们可以找到皇后的女儿就好了,不过听说她女儿应该早死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这层身份,还可以有用。

以往我都将它深深埋藏在心底。

可是现在,它居然可以成为我的武器。

如果可以,我是永远不想和她相认的。

可是现在我所有的自尊、坚持,都没有徐晟的命重要。

我在小春花的帮助下,再次见到了皇后。

她似乎很稀奇,没想到我竟然可以活下来。我捏紧拳头,咬了咬舌尖,告诫我自己要冷静。

然后不停地想伤心的事,逼自己哭。

我故意将眼泪忍住,不让它掉落。一字一句问道:「没有什么比王爷对我更重要,妾身不能让任何事影响到了王爷的安全。」娘娘,你说会有母亲捅自己几岁的女儿吗?丈夫的爱是爱,子女的爱就不是爱了吗?」

她似乎愣在当场,过来直接扒开我的衣服。

胸膛那一道疤,随着身体的长大,那道疤也被拉长了,至今还瘆人得很。

她伸手摸了过来,我本能地想躲开,但是却忍了下来。

她的眼泪掉落在我的伤口上,我觉得有些恶心,胃里有些反胃。

「你怎么还活着?」

她伸手想要摸我的脸,这次我躲开了。

因为我觉得她刚刚去摸伤口,可能只是想去看真伪。

「府里的常嬷嬷送我进宫做了太监,他们想让我同您相认。」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她看着我,面上尽可能地温柔。

我这辈子,违心的话说过不少。

但是这次,第一次那么如鲠在喉。

我望着她,仿佛我们之间母慈子孝一般道:「因为我怕影响到您的安危。」

「你可以叫我一声娘吗?」她似乎有些累了,躺在贵妃椅上,看着我的眼睛里竟然还有几分乞求。

「徐都督救了我多次,您可以放过他吗?」

这听起来似乎像是一个交易。

她沉默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任由眼泪滑落:「青儿,去拿解药。」

她身边的那个丫鬟很快把解药拿了过来,我伸手想去拿,但是她看了我一眼。

我奋力想要发出那个音节,但是我却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一样。

怎么都说不出话来,我不停地暗示我自己,徐晟在等我,不要矫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还叫那个老太监干爹呢!

这算什么。

终于我喊出了那个字:「娘!」

皇后愣了下,然后突然笑了起来:「这句娘被你喊得跟要上刑场一样。」

笑着笑着她就哭了,然后又道:「不过你的命不是确实好几次差点折在我手里吗?我确实没资格当你的娘。」

我捧着解药飞跑了出去,我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下了。

只要徐晟能活着,就好了!

徐晟醒过来后,我们照常在南苑过日子,皇后托人传话,只要徐晟给她那份名录,她就可以让我们出宫。

我也借此机会了解了更多,原来徐晟进宫前是真的人生三喜。金榜题名,有宜家宜室的未婚妻,还有一大堆知己。

那个时候,他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人生仿佛充满了希望。

可是父亲卷入朋党之乱,全家被抄家,他和幼弟都进了宫里做太监。

他弟弟净身时就差点没熬过去,又被宫里的其他太监欺负,大冬天推下冰湖。

他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人,最终捞起来的不过一具冰冷的尸身。

从此以后他就怕极了冬夜。

我突然明白,那些年,他教我读书识字,是为了什么。

人的一生怎么可以这么苦涩,那个风光霁月的人,已快被这些龃龉一点点磨掉。

如果他依旧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该有多好,未曾有这些变故,他可以娶一个贤妻,陪着他风花雪月。

我有种想要带他离开这座囚牢的冲动,皇后的身体重病,一天不如一天,春花找到我们。

她说为什么那些人都能治理国家,身居高位,而我们要为人刀俎?

她现在是最受宠的妃子,皇后还将顾今朝过继了给她。

我记得,那个当时天真的皇子,大雨天来找小春花,他说,不就是权势吗?总有一天我会站上去。

后来不过十三岁年纪,他就上了战场,去博军功。

我和徐晟商量把名录给了小春花,她以这个为依仗和皇后合作,扶持顾今朝。

皇后问她,如果她以后有了孩子怎么办?

小春花只是笑了笑,当着皇后的面喝下了一大碗红花。

宁墨抱着她出来的时候,裙子都被血染红了。

皇后最后几日快不行的时候,传我过去,说想见我最后一眼。

我偏不遂她意,直到最后一刻都没去见她。

那个叫青儿的宫女给我拿了一封信,说是皇后留给我的。

我当场就想给烧了,可是手却忍不住发抖,我明明那么那么地憎恨她,可是在知道她死了的消息时,我却控制不了这具身体。

眼泪疯狂涌出,我有些分不清,我到底是谁?我到底在哪个世界。

我真的是顾时月吗,我还是从一开始抢了她的身子?

皇后,她到底算不算我的母亲?

我有些茫然,徐晟将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我。

对!我是真真实实地活着的,这个世界有徐晟。

我和徐晟出了宫,我们去了好多地方,去过江南水乡,去过大漠苍苍,还去海边住过一段时间,我打渔很厉害,徐晟则在当地做了一段时间教书先生,我们时常在太阳滑落海平线时相拥而坐。

我同他讲很多,给他讲我从前的世界的模样。

他问我真的有那样的世界吗?

我说有的,你看小春花做了太后,现在整个大夏的女孩子都可以读书了。

小春花还废除了太监制度,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宫里都没有太监了。

但是后来顾今朝掌握大权后,他第一时间杀了宁墨。

我得知后,很怕小春花出事,把当初皇后手写的那封信托沈长安偷偷传进宫里给了她。

我同徐晟在宫外生活了十二年,他终究还是走在我的前面了。

我也有些老得不行了。

其实我应该不是很老的,我不过四十岁,但是当年那些刑罚伤了身体根本,我一直很怕我走在徐晟前面。

我怕他一个人会难过。

我收到小春花给我的书信,她说她想见我最后一面。

让我送她回家,我赴约了。

她只是拉着我的手,说好累。

她叫何若欢,在我们那个世界是个学医的姑娘,她的父母还在等她,她要带宁墨一起过去。

我抱着她一字一句安慰道:「好!好!我们回家。」

她却也不闭眼,只是摸了摸我的脸说道:「你该走了!」

我知道我的朋友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怕我为难,想让我可以安然离宫。

我受了她的好意,路过南苑的时候听见又有新的太监送进来,那些男孩痛苦地呻吟。

我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多年前的徐晟。

若欢费尽心力想要做的事,顾今朝终于还是等不及了。

我停下了脚步,说想在南苑住一两天。

送我的太监如蒙大喜,当晚顾今朝来见了我。

「阿姐,你可以留在宫里,如今朕就只有阿姐一个亲人了,朕可以原谅阿姐当初背叛朕。」

他蓄了一些胡须,不再是当年那个跑到牢里来找我们的少年。

我看着他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的脸问道:「皇上是觉得有几分孤独吗?」

他不说话,我继续道:「可是这个位置就是很孤独哦!因为它下面是累累白骨。」

「不识好歹!」皇帝甩袖而去。

我看着这个当初徐晟的房间,好像当初我跪在地上苦求他道:「公公,求您疼我。」

他是真的疼了我一辈子,

用命宠了我一辈子。

现在我要去找他了,徐晟,等等我,再等等我。

南苑的火势很快烧了起来。

我在那些燃烧着的火光之中,仿佛看见徐晟一步一步朝着我走来,他说要带我回家。

满目金光交织在鲜红,殿前的鸟雀惊慌长鸣,不死不休般撞在笼子上。

我伸手打开笼子,用力送它们离去。

羽雀逃出了这座无边深宫,人却逃不出。

我在殿前,倚着朱砂红柱静静地闭上眼睛。

火舌滚滚,将每根木头都燃烧殆尽,耳边有嗡嗡鸣,恍惚中我似乎听到许多脚步声朝殿而来。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不惜死也要离开朕!」

似乎有人在流涕恨骂,无助又癫狂。

后来,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大夏四十七年。

民间传说,先帝时,大名鼎鼎的九千岁徐都督住处着了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皇帝罢朝三日,好不容易上朝后竟是要下令废除持续千年的宦官制。

举国哗然,有人哭,有人笑,但历史的车轮仍滚滚向前,驶向不知对错的远方,不曾为任何人停留。

大夏朝代更迭千年后,苦命人终可堂堂正正而活,守住颜面,也守住尊严。

大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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