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翻箱倒柜把没用的床单和被罩都拉了出来,把它们铺开,一块一块地挂在我住的房间四周的墙壁上。大枪很好奇,问我这是在干吗?
我说这样能吸音。
大枪呵呵笑了起来,表情相当放荡。他剔着牙花子说怎么了,叫得你晚上睡不好了?
我说能睡好,就是净做噩梦来着。
大枪愈发得意,怎么样,哥们的活还不错吧。你要是实在受不了,我从迪吧给你找个小妹妹回来玩,保证不超过二十岁。
我说拉倒吧,我对小妖精没有兴趣。
大枪剔完了牙,点上一根烟倚在门框子上,跟卖春似的。他问:晴川现在挺好的?你还没去找过她?
我黯然了一下,说还没,以后吧。
我不求飞黄腾达,但最起码我下次见到晴川的时候,已经有能力安身立命。在这个城市里,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位置。
过了三天,东哥终于给我打电话了,让我晚上七点去龙鳞大厦找他。
挂了电话,我的血液像放进开水里的温度计一样急速飙升,整个人陡然激动了起来,连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坐在床上半天都没有冷静下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仿佛在等待命运的抉择,心里充满了惊喜的惶恐。
该来的终究会来,终于等到时候了。
晚上七点,我准时来到龙鳞大厦,在一个套间里见到了东哥,屋里还有几个其他人,小杰也在。东哥给其他人介绍了一下我,说这是大蛇。然后指了指其他人对我说,这些都是自己人。
屋里的人穿着一水的黑西服,有点港片里黑道那种感觉了。我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东哥问:「今天晚上给你安排了一场比赛,没有问题吧。」
我说:「没有。」
「那好,」东哥回头一招呼小杰,「把拳手的资料拿给大蛇看一下。」
小杰拿给我一份今晚要对战的拳手资料,薄薄的一张纸。上面有这个拳手的黑白照片,身高体重以及臂展长度,还有目前积累下的战绩。
拳手的名字叫「蜈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资料上的黑白照片有些模糊,脸上的五官并不是很清楚,只能看个大体轮廓,棱角还是挺分明的。蜈蚣的身高跟我差不多,体重比我重一点,资料最下面一行是他的战绩,11 胜 1 负。
我皱了皱眉头:「就输过一场?」
「输一场还不够?他差点没死在上面。」东哥点上一根烟,瞅着我手上的资料说,「那一次蜈蚣可被打惨了,光住院就住了小半年。」
我说:「那他还打?」
「不打?不打他吃啥喝啥?」东哥笑了起来,「蜈蚣原来就喜欢吸粉玩姑娘,退役之后除了这两样就没有爱好了。他不打拳赚钱,谁家的粉白给他吸,谁家女人白给他玩?」
小杰补充说:「这人原来是专业队的,还打过全国锦标赛。力量一般,不过技术很好。尤其是他的前手刺拳非常出色,别人都叫他『刺拳专家』。跟他打的时候,你要注意点。」
原来是拳击流派,不知道他的水平跟大枪比怎么样。如果是大枪的那个层次,我拿下他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东哥说:「大蛇,这是你第一次比赛,好好打。输了就五百块,算是出场费。赢了的话,有八千。」
「八千。」我的心一动,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好多花花绿绿的票子。我不是一个钻到钱眼里的人,但在这个社会上生活,钱真的比命还重要。我从一个理想主义者,一步步蜕变到恶俗的物质主义者,这一切都是特么被逼的。
我想了一下,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问清楚比较好:「东哥,如果万一把他打死了,我说是万一失了手,怎么办?」
东哥看了我一眼:「你要把他打死了,给你两万。」
我心里咯噔一下,沸腾的血液迅速冷却了下来。
外面已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这个城市又到了晚上最为繁华的时候,纸醉金迷得一塌糊涂。不过这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今天心无旁骛,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比赛上。
一直等到了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小杰对我说:「热热身吧,等会儿就开始比赛了。」
我换上短裤开始热身,轻轻移动快速挥拳以调节自己的肌肉和状态,胸口却忍不住紧张得怦怦直跳。我深呼吸对自己说,一定要冷静,一定要放松,不管情绪多紧张也要使自己完全放松下来。临上场前精神紧张的话,肾上腺会加快分泌,呼吸急促,肌肉紧绷,不等比赛开始就已经先消耗掉自己大量的体力了。
更重要的是,不够放松的话,肌肉很快就会疲劳,判断力和爆发力都会大打折扣,体能全消耗在了无用的血液加速循环上。柔术就是靠肌肉力量进行绞杀的,我可不想这么快就失去优势。
「走吧。」小杰对我说。
「好。」我抬起头,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十分。真是一个具有纪念性的数字。
小杰领着我坐电梯下去,直到地下一层。电梯打开后,前面是一段没有灯光漆黑的通道。我跟在小杰身后,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条道路的尽头仿佛通向地狱。当小杰推开尽头的大门,晃眼的灯光和喧嚣声一下涌了出来,如同一群从束缚中挣脱的灵魂。
我一下晕了。
小杰拍拍我的肩膀:「谁都有第一次。进去吧。」
我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大功能厅临时改的赛场,里面站了很多人,以雄性居多,烟雾缭绕的。在房间中央搭了一个简易的拳台,几十公分高的白色帆布台面。拳台四周的围绳有的地方都已经破了,裸露出了里面的钢丝绳。两个穿着短裤赤裸着上身的拳手正在拳台上血腥角斗。
这是我第一次在真实的环境下观看黑拳比赛,首先被震撼了一下。两个拳手义无反顾的进攻仿佛把人置身于古罗马时代的角斗场,颤动的肌肉和飞溅的汗水给人以极大的感官刺激。现场的观众全都是站着,一个个神情激动,不停地叫喊着自己下注的拳手。有几个站在那里不出声的,也是紧紧地盯着拳台上的一举一动,眼神跟狼似的。
拳台上的两个拳手都是典型的站立系打法,拼拳拼腿,其中一个人的扫踢极其凶狠,带有明显的泰式风格,如同抡起的木棍一样朝着对方狠狠地砍去。他的对手剪了一个红色的莫西干发型,不过已经凌乱不堪,左眼角被打得一片血肉模糊,看不出形状了。拳台上有斑斑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他脸上迸溅出来的。
两个拳手在上面捉对厮杀,就像是两条疯狂的斗狗。在周围观众歇斯底里的喧嚣声中,我的肾上腺激素急剧分泌,眼皮像过电一般兴奋地跳动着。
这种拳赛跟正规比赛不同,没有裁判,也不论点数,除非有一人倒地不起,或者是认输才算比赛结束。比赛没有特别指定的护具,除了紧身护裆以外,其他什么护具都不戴,一条格斗短裤而已。没有人戴拳套,几乎都是裸手,为了使手部过血缓慢而减少痛感,最多会缠上两圈手绷带。
拳套一方面可以保护自己的拳头,但它被设计出来更大的意义是为了保护对手——拳套的缓冲性能可以使拳手免受最大力度的冲击,而摘掉拳套的格斗,几下就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在这一切的开放规则之下,黑拳比赛比正规拳赛来得更加嗜血,更加残酷。
又过了一分多钟的时间,莫西干终于支撑不住,被对方的重拳打得一个趔趄。在他往后退的时候失去了头部的防守,对方接着一个高踢狠狠地扫在了他的脑袋上。在满场的喧嚣声中,我都听到了那「砰」的一声闷响,好像一把大锤敲在了我心上。
莫西干随即贴着围绳倒了下去,那姿势像一根被伐倒的木桩。他的对手还要往上冲,被上拳台的人拦了下来。现场的气氛立刻爆棚了,那些下注下对了的看客们兴奋地大声呼喊,好像疯了一样。而那些输钱的则是狠狠地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大声咒骂着。
莫西干很快就被抬了下去,发型如同被摧残过的菊花。我问小杰:「这人怎么办?送医院吗?」
「那就看他老板怎么处理了。」小杰往拳台上努努嘴,「喏,该你上场了。」
我松懈下来的神经又陡然绷紧,像快断的弦。有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主持人已经站在了拳台上面,透过麦克风的嗓音极其具有蛊惑性:「这就是搏击的世界!男人向往的天堂!狂暴的家伙总能遇到更强悍的对手,只有强者才能延续自己的胜利!下面将要上场的是一个给你们带来新鲜空气的新人,大蛇!以及他的对手,久负盛名的刺拳专家,他的名字是——蜈蚣!朋友们,这将是一场极其精彩的比赛……Let’s get ready to rumble!你们的筹码下好了吗!」
我被他的中英结合喊得七荤八素,心里的紧张感和兴奋掺杂在一起,手又忍不住地微微颤抖。小杰拍拍我的背:「放松,上去发挥出你的实力。小心点他的刺拳。」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问他:「你在我身上下注了吗?」
「没有。」小杰面无表情地说,「万一你输了呢。」
2
在我要上场的时候,听到有个家伙兴奋地喊:「他奶奶的,这次我赢定了!蜈蚣不就是专门吃蛇的嘛!」
真是晦气。我回头看看是哪个倒霉催的咒我,结果好多人都是一副兴奋不已势在必得的表情,不知道是从哪个人嘴里冒出来的。就在我一迟疑的时候,蜈蚣已经一阵风似的把着围绳跳进了拳台,举起一只手臂绕着四周轻快地跑了一圈,立刻引爆了下面的喧嚣沸腾。
我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终于明白这家伙的绰号为什么叫「蜈蚣」了。因为在他的后背,顺着脊梁骨文了一条长着三对膜质翅膀的大蜈蚣!那蜈蚣刺青颜色鲜艳,随着他后背肌肉的运动变化张牙舞爪,看上去十分骇人。
或许他是一个爬虫类的发烧友。不过不大可能,因为东哥之前说过,除了粉跟女人,蜈蚣再也没有其他的爱好。
我上台之后有些发懵,刺眼的灯光和强烈的喧嚣都在撕扯着我的神经,看来还是不适应这种场合。蜈蚣脸上挂着蔑笑,伸出右手对准我的脑门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嘴里还发出配音——「砰」。
「蜈蚣,打死他!」下面有人兴奋地大喊。
面对蜈蚣的挑衅,我冷静了下来,就跟前面打过的很多次一样。每次到了临界点,我体内沉淀下来的战斗素质就会慢慢复苏。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场没有规则的非法拳赛而已。
我吐出一口紧张的尾气,将双手置于前方压低重心,摆了一个实战姿势。蜈蚣撇嘴笑了笑,跳动着小小的步伐轻快地移动着,缠了白色绷带的双拳就随意地放在了胸前。他腹肌清晰的线条随着跳跃不停地凸显着,显示出极其良好的训练素质和身体条件。
我不敢贸然出手,只能试探着寻找战机。其实用柔术对付拳击流派的拳手还是有些吃力的。因为拳击手一般很少出腿,出腿半边空,所以他们的身体重心都控制得非常好,不容易让我近身之后拖入地面战。我只能仔细地寻找着他的破绽,注意力很快集中起来,外面的嘈杂声充耳不闻,眼前只有一个蜈蚣。
游走了不过几秒钟,蜈蚣首先发动了攻势,一个潜行滑步飘过来,「嗖、嗖」就是两个前手刺拳。这刺拳虽然速度极快,但也是格斗的一般套路,刺拳虚点试探,接着加以后手拳重击。我没有意外地闪了过去,马上就要反击——蜈蚣还没收回的前手刺拳在空中忽然变线,「砰」地一下勾在了我的下巴上!
顿时我的脑袋一阵小眩晕,往后踉跄地退了两步,下巴上一阵生麻,跟被电了一样。
脑袋虽然小晕,可我心里透亮透亮的。蜈蚣靠两个刺拳干扰视线,在别人以为他要换后手重拳而做出反应的时候,他却用前手刺拳直接变前勾打了过来,角度十分刁钻。刚才那一下角度还有些偏,要是被他打正了,我非倒地不可。
蜈蚣一招得手,咧开嘴巴笑着冲了上来,好像我不是他的对手,而是他的玩物一样。我知道,逗弄猎物是蜈蚣的天性。可惜的是,我并不想做他的猎物。
蜈蚣晃动着上身,不停地用前手刺拳进行攻击,速度相当的快,如同不停吞吐的眼镜蛇的信子,将他「刺拳专家」的名号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挡下了几拳,瞅准空挡一个摆拳打了过去,同时已经预备好了下一步的动作,只待他做出反应。
而诡异的是,蜈蚣竟然没有意料中的下潜躲闪,只是上身略仰,迅速地后撤了一步,接着立刻跳步上来一个前手拳打在了我的眉骨上,「砰」一声震动顺着颅骨传遍了整个脑袋。
我又一阵眩晕,而被拳锋擦过的眼角又酸又疼,好像被豁开了一样。我左边的视线被强行分泌的泪水模糊了,相当于被封了半只眼。
真是好快的动作。交手之后,我才明白这人跟大枪不是一个层次上的,虽然他的力量逊于大枪,但大枪如果跟他对战的话,会完全跟不上他的移动速度。我有几次快速的反击都被他以野猫般的灵敏步伐躲了过去。
蜈蚣很聪明,并不跟我过于近身,而是发挥着他的长处围着我不停地游斗,在拳台上展示着极其风骚的走位。
拳击手的特性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如同拳王阿里蝴蝶步一般的摇摆确实让人难以捉摸。但他毕竟不是阿里,没有力量的花式最多也就是绣花枕头。在他对我游走围攻的一分多钟里,我几乎完全处于防守状态。虽然吃了几拳,但根本没有对我造成致命的重击。
善于游斗的蜈蚣的黄金时间已经过去,我开始能跟上他步伐的节奏。在蜈蚣一次后手重拳闪过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身体并放翻了他,终于顺利地拖入了地面战。
到了地面,我才能让下面的那些人知道我为什么叫大蛇。
蜈蚣有些慌乱,一挺身子就要坐起来。对于习惯了站立系格斗的人来说,到了地面会让他们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但既然已经倒下,我就不会轻易地再让他站起来。
蜈蚣已经完全被我压制,他挥动拳头,不停地砸着我的脑袋。不过在这种没有蓄力空间的范围内,他那挣扎性的攻击实在是无力。我从侧向绕过他的颈部,用自己的手臂和颈部完全控制住了他,做了一个结实的「肩固」。
肩固的动作看起来有些难解,因为是用自己的一条手臂和颈部去控制住对方的一条手臂和颈部,从而使对手窒息的一种绞技。在完全肩固的状态下,蜈蚣只有一条手臂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只能轻轻地触碰到我的后脑勺,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而我正在催放肱二头肌的力量,以便能将他快速地绞杀!
两万!东哥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绞死他,我就能有两万!
我听到蜈蚣的喉咙里正在发出「咕咕」的声音,那是喉骨不堪挤压而发出的抗议。我能感觉到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我的绞技下快速地流逝,几秒钟后,他就会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随着不停地用力,我感觉自己即将滑入深黑的悬崖。
真的要绞死他吗?真的要为了两万块钱,亲手绞杀一个鲜活的生命?我不知道,我很犹豫,我一边死命发力,一边心存悲悯。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我挣扎到了极点。我多想有一个人过来拉我一把,帮我分开,结束这种痛苦和欲望的挣扎,消弭感情和理性的拉锯。
直到蜈蚣的手慌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如释重负一般地松开了他。蜈蚣的身体蜷缩了起来,捂着自己的颈部,发出「喝喝」的喘息声,表情十分痛苦。其实当时的我并不比他好受多少。
蜈蚣败了,败得毫无悬念,干干脆脆。在比赛结束后的两分多钟里,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下面好多人开始失控地大声咒骂,恶毒的语言随着唾沫星子在房间里到处乱飞。蜈蚣爬起身子,半跪在拳台上,懊丧地垂着脑袋。他背后的那条大蜈蚣正对着我,栩栩如生。
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如此精美而又恐怖的刺青。一条大蜈蚣贯穿于整条脊柱,绝对让人看上一眼,过目不忘。蜈蚣这次没有死,但他那具有表演性质的拳法还是很快走向了终结。半年之后,一个东南亚来的拳手以凶狠的扫腿踢裂了他的脾脏,结束了他刺拳专家的名号。
他的老板把他扔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他还有一丝气息。但没人管他,一个晚上过去后,蜈蚣就那么孤零零地死在了医院的门口。蜈蚣离婚了几年的老婆过去认尸的时候,发现他背部的刺青连带整块皮肤都已经被人剥去。那精美的六翅蜈蚣从此不知道成为了谁的收藏品。
用拳者死于拳下,这是一个古老的诅咒。这种事摊在任何人的头上,都没有什么好说的。
下了拳台,我披上小杰递过来的衣服,长吁了一口气,紧张感陡然卸去,累得几乎虚脱。小杰说:「你没下手。」
「嗯。」我点点头,累到不想说话。
「两万变八千。」小杰转过头去,看着那些气急败坏的赌客。
「要是你,你也会像我这样做的。」我对他说。
小杰转过头看看我,咧开嘴笑了。他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未泯的天真。
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走到我身边,塞给了我一沓钞票:「运气不错,你今天帮我赢了不少。这是个零头,你拿着。」
我一愣,不明白这是怎么个意思。小杰说:「给你你就收下吧,算是小费。」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钱,说了声「谢谢」。粗略地点了点,差不多一千七八的样子。我问小杰:「还有人给小费?」
「你帮他们赚了那么多,心情好,当然赏给你点。」小杰又瞅了他们一眼,「给你你就拿着,反正都是不义之财。」
我把不义之财装进了兜里,管他呢。英雄不问出处,钞票不问来路,什么义不义的。要是放到现在,我肯定会问他,小杰你告诉我,这里有两百块钱,哪张票子是高尚的,哪张票子是龌龊的?
不过可惜的是,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离开拳场的时候,东哥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有八千块钱,还有一张国际健身中心的年卡,让我有时间就要过去锻炼,以保持状态。我掂着沉甸甸的信封,一晚上的时间就赚了这么多,感觉真像做梦一样。
我没有直接回住的地方,而是打了个车去我原来租房子的那个小区。在一片全是废纸瓦砾的空地上,凑着昏黄的路灯,我找到了临走时栽在那里的太阳花。
它还没有死,还在倔强地开放着,瘦弱的身躯孤独地扎在那里,仿佛一直在等待某人的到来。
3
大枪第二天早上看到我的脸,先是「我去」了一声,接着说:「怎么搞的,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
「没事,昨天不小心摔的。」我敷衍道。打黑拳这事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
「靠,你骗鬼啊。谁能摔成这样我管他叫爹!」大枪像福尔摩斯一样趴在我的脸上瞅来瞅去,「小样的被人给打了吧。谁干的告诉我,老子现在就去爆了他的菊花!」
「没事,真没事,你别管了。」我推开他说。
大枪顿觉无聊,在屋里转来转去,他看到了我放在窗台上的花,奇怪地审视了半天:「这是什么草?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
「不是草,是花,太阳花。」我纠正道,「生命力很顽强,只要能见光,它就不会死。」
「能见光……就不会死?」大枪看着太阳花点了点头,略有所悟的模样。
我穿好衣服说:「今天中午我请客,请你吃涮羊肉。」
大枪一摆手:「别,想吃好的还是我请你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啥情况,也是寡妇过日子,缺这少那的。你哪来的钱请我吃涮锅?」
「大枪哥你别小看人啊。」我说着,从兜里掏出了十来张票子扔在床上,「这是啥?好使不?」
大枪的眼睛一下亮了:「哎呦小席,看不出来,身上挺有货啊……你丫不会是去抢银行了吧。」
「靠,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你那包天的胆啊。」我笑道。
「那倒是。」大枪点点头,忽然又悟到了什么,「难道你去夜店做少爷了?」
「那是体力活,我这身板扛不住,技术也不过关呐。要有那好活,我还不先介绍你去?」我拽着大枪往外走,「你就别瞎猜了。我最近找了个公司上班,先预支了工资。」
第一次比赛过后,我开始进行恢复性的大强度训练,以备战以后的拳赛。除了睡觉和吃饭,时间几乎全都泡在了拳馆和健身房上。
为了使锻炼更有规律,我制订了详细的训练计划:早晨起来五点半进行长跑,路途十公里。吃完早饭之后稍事休息,接着就去金楚的拳馆训练,不仅练习柔术,还针对站立格斗进行防守反击的训练。中午吃过饭午休一个半小时,下午去健身中心进行器械、游泳以及各种有氧练习。
我深深明白,拳台上的胜负不仅仅取决于力量的大小,更取决于身体的耐力。体能是一切格斗的基础,尤其是柔术,地面缠斗对于肌肉的能量消耗相当巨大——柔术进入地面就相当于鲨鱼游进了大海,而一旦没有了体能,鲨鱼也会搁浅在沙滩上。
通过第一次的比赛,东哥开始逐渐地器重我,这从他叫我出去吃饭的次数可以看出来。其实我是不愿意跟他一起吃饭的,因为我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拳手,并不是所谓的混社会的。我只是打拳,赚钱,如此而已,其他的不想参与,所以我不想跟东哥走得太近。
两个星期后,我等到了第二场比赛的机会。这一次,拳赛的奖金提高到了一万五。
拳赛的地点更改了,不在上次的地方,是有特定的司机接我过去的。看得出来,对于比赛操作的安全性他们很谨慎。有几个东哥的手下在入口的地方守着,神神秘秘的像便衣一样。
比赛的地方在一个废弃的地下停车场里,是一处等待被拆迁的建筑,外面的一片荒凉破败和里面的热闹形成了两个极端的对比。拳赛时间没有安排在晚上,而是在一个临近黄昏的下午。比赛的场地比上次要简陋许多,没有围绳,也没有拳台,只是铺了一块灰色的粗糙地毯。
我到的时候,停车场里已经聚了很多人,还有不少面孔看着脸熟,是上次在龙鳞大厦见过的。有人已经认识了我,叫着我的绰号「大蛇」。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贴着我的后背,激动得跟个变态似的浑身乱扭:「大蛇,你一定要赢!我把钱都压在你身上了!」
操,看来还是个回头客。
这次没有对手的资料,只是知道对手的绰号叫「重炮」,一个听起来很响亮的名字。
现场的两个落地音响放着节奏强劲的音乐,鼓动着人的耳膜和神经。我和重炮打了一个照面,并未马上开始比赛,要预留出一段时间给周围的人下注。
重炮比我高了半个头,赤裸着的胸口上满是胸毛,看上去像个野人。重炮晃着他那硕大的身躯,示威性地盯了我一阵,忽然冒出一句浓浓的东北口音:「操,这不是在酒吧里干人体沙袋的那小子吗?」
我一愣:「你认识我?」
「谁特么认识你,我见过你在酒吧里挨打!哪个酒吧来着……我忘了。就是你,绝对不带错的。」他像看耍猴一般地笑道,「怎么着,挨打不过瘾,你现在又混这块了?是不是活腻歪了?」
对于重炮的嘲讽,我没有辩解,此刻任何语言都是无力的。我干脆闭上嘴巴不再说话,等待着比赛的开始。
打黑拳其实就像接客,有了第一次,其他的也就无所谓了。我看着重炮嚣张的样子,心里一点紧张感都没有,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吃惊。一道看不见的坎,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迈过去了。
赌客们很快下完了注,现场乱糟糟的,大家都在等着开奖。重炮挥舞着满是手毛的拳头冲了上来,嘴里吼着:「小崽子,送你回家吃狗屎!」
我不知道重炮是什么格斗流派,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给他留下发挥的余地。在他那一记又重又沉又缓慢的拳头打过来的同时,我就闪了下去,一个滑步绕到他的侧向,抱住他粗壮的大腿一下将他放倒在地。这家伙的大腿上长满了腿毛,摸上去跟穿了一件毛裤似的。
就在我放翻他的同时,顺势控制了他毛茸茸的左腿,在地面上做了一个「膝十字固」。
膝十字固跟普通的十字固技术很像,只不过普通的十字固针对的是对方的肩肘关节,膝十字固针对的却是对方的膝关节。重炮倒地之后立刻就往上站,庞大的身躯带着极强的冲力,在我还没有完全部署好固技的时候竟然被他站了起来,粗壮的大腿直拖拽着我在地面上滑行。
膝十字固被重炮以蛮力破解,我立刻头下脚上地缠住他的大腿,用右臂绕过他的左踝转动身子使劲绞杀。在这种情况下,我一样能撕裂他的十字韧带。
重炮本来想甩掉我,结果又中了踝固。他一条腿支撑着身体跳了两下,终于忍不住疼痛叫喊起来,急忙拍打着我的身体投降。
这场比赛结束得很快,重炮只来得及挥了一记空拳就彻底败北,前后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二十秒。周围观众的情绪甚至还没有被调动起来,根本来不及喧嚣。或许这跟他们平时见到的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的黑拳场面不同,这是一种不见血的杀戮。
一个男人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茫然地拍拍脑门:「这样就……打完了?」
重炮的踝关节还是被扭伤了,只能一瘸一拐地下场。好多观众愣在原地,一时间不明所以。等反应过来之后,在我身上下注的那些人激动地跳了起来,好像被火烫了的猴子。几个人喊着「大蛇,大蛇」,上来就要抱我,被东哥的人挡开了。
在车上,东哥把装着钱的信封给了我。在我要下车的时候,东哥拍了我一下:「你应该多打一会儿的,太快了。那些人输了钱又看得不过瘾,下次可能就不会下注了。」
我笑着说:「东哥我下次注意。」
一万五轻松到手,跟喝口凉水一样容易。我真有了点孟郊中榜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慨,心里高兴得轻飘飘地想飞。这个城市依旧繁华,夜晚的街头灯红酒绿,不过看上去没那么讨厌了。我踌躇了一会儿,给晴川打了一个电话。
晴川有些惊讶,她问:「你来了天津?」
我说是。我告诉了她地址,让她过来找我。
挂了电话,我又给大枪打了一个,省得他以后说我重色轻友,忘恩负义什么的。大枪问我干啥,我说吃饭,吃点好的。大枪立马说,站着别动!我马上来,马上来。
过了一会儿,晴川来了。她穿着一件米格色的风衣,素雅得就像一片秋天里的叶子。我心头忽然一阵紧张,不知道为什么,晴川那干净的眼神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说:「你给我的那封信,我看了。就是耽误了几天。」
晴川笑笑:「没关系。我写那封信,就是希望能再见到你。现在我见到你了。」
「我本来不想回来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借口看起来诗意一些,「这个浮躁的城市,总是容不下太多有情怀的人。」
晴川轻轻一抿嘴角:「可你还是回来了。是不是把情怀给扔了?」
「我回来不是因为情怀。」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知道的。」
晴川看着我没有再说话,米格色的风衣被吹得衣袂飞扬。她抽出一根烟,纤细的手掌间迸出一点火光,点上,姿势真特么好看。
我说:「晴川,吸烟有害健康。」
晴川不答话,只有烟雾飘在空中被风撕扯得粉碎,嘲笑着那些静止不动的霓虹。
没多久,大枪踏着暮色而至。他看到我跟晴川都在,先意外地「呦」了一声,又说:「你俩单独幽会就行了吧,还扯上我干吗?」
「有福同享嘛,省得你以后说我不仗义。今天老板给加工资了,请你们吃点好的。」
大枪捶了我一拳:「行,有好事还能想着兄弟。你甭说我还真饿了,今天咱去哪吃?」
我一指背后:「咱今天就在这吃。」
4
「操,西餐啊,这个我还真玩不转,没怎么吃过。」大枪看着我身后的一家西餐厅拍拍脑门,「你要说吃个肯德基麦当劳啥的还行,这玩意咱不专业啊。」
「你没吃过,我也没吃过。正好,咱今天就定这了。」我一推旋转门,「走。」
我们三个走了进去,里面一下安静了下来,仿佛与外界隔绝。餐厅里打着柔和的黄色灯光,绸缎般细腻的质感。轻缓地放着不知名的英文歌曲,整个餐厅的节奏都在缓慢地流淌。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一起吃着什么,窃窃私语,时不时地掩口而笑。男的潇洒,女的漂亮。看上去就很高档。
我有些忐忑,不过马上就给自己打气,暗道今天是来吃西餐的,可别被西餐给吃了。
立刻有乖巧的服务生过来问:「先生几位?」
落座之后,大枪说:「这跑堂的眼瞎,除了咱三个还有别人?」
「万一你还有同伙没来呢?人家问问表示细心。」我帮那小服务生开脱。都是伺候人的活,不容易。
「靠,哪来的什么同伙,又不是过来砸场子。」大枪悻悻地说,为没有同伙表示不爽。
「行了,别废话,点菜吧。」我把菜单递给晴川,扮成绅士,「女士优先。」
晴川很专业地翻了翻,抬头说:「来份西冷牛排。」
我一看,行,起码还带了个懂行的,接着说:「我要一份跟她一样的。」
大枪顺杆子往上爬:「我也要一份跟他俩一样的。」
服务生问:「先生喝什么酒?」
大枪说:「有啤酒吗?」
「有自酿的德国鲜啤。」
大枪一抹嘴:「先打两扎上来,好喝再打。」
服务生一脸愁容地去了。过了片刻,应大枪的要求,啤酒先端了上来,还有一份果盘。大枪喝了一口,满嘴都是沫子:「操,好喝。」
我转过头去看晴川,灯光正好给了她一个侧面的轮廓,恬淡得像一个女神。她喝了一口,品了品:「这是博客啤酒,麦汁浓度很高,所以口感很醇厚。德国特产,Bock。」
真没想到她这么懂行,让我有些意外。大枪受了刺激,有些不服:「英文嘛,其实我小时候的英语学得挺好的,老师净表扬我来着。」
我揶揄他:「你还会英语?」
「靠,必须的。」
「那我考考你……」我指着果盘问,「苹果用英语怎么说?」
「怎么说的来着,这就在嘴边了……」大枪忽然一拍脑袋,想了起来,「挨炮。」
我差点没把嘴里的酒喷到他脸上:「枪哥,你这绝对是伦敦郊区口音,一般人都听不明白,除非本地人。」
大枪争辩道:「郊区口音也是英语啊。你一说话就带着股山东味,我也没听不明白啊。」
这家伙还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我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又问道:「那两个苹果怎么说?」
「挨两炮。」
我听得简直胃疼,晴川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周围有好多人朝这边瞅,我抓着大枪的手说:「枪哥,你歇着吧。你要再说下去我就疯了。」
西冷牛排端了上来,我切了一块放嘴里,味道还真是不错。大枪吃得口滑,叫道:「这牛肉做得真他大爷的嫩呐。」
旁边的服务生终于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对大枪说:「这位先生,麻烦你注意一下,这里不能说脏话。」
大枪不爽,一翻眼珠子说:「滚你大爷的。」
吃完饭出来,我递给晴川一个信封。晴川没有接,她看着我问:「什么?」
「两万块钱。还你的。」
晴川有些奇怪:「这才多长时间,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你别管了,先拿着。」我硬把钱塞到了晴川的手里。
「别……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从哪弄的这么多钱!」晴川不接信封,推搡给我,有些急了。
「我从哪弄的钱你别管了,反正不是偷的抢的。」我不由分说地把信封塞进了晴川风衣的口袋里,抓住她还想挣扎的手腕,贴在她耳边说,「晴川,再等等我……等我有了钱,我就跟你在一起。」
「我不是为了钱……」晴川没有说完,我就堵在了她的嘴唇上。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在流光溢彩的夜景中,我给了她一个决绝凄凉的吻别。我现在还不能跟她在一起,我打黑拳的事情不能让她知道。
再等等,等挣够了足够的钱,我就会从那里抽身出来,再不踏足。在这之前,我不会再出现在晴川的面前。晴川,原谅我,不是我如此无情,是社会本来残酷。为了钞票,人人都愿意堕入魔道,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晴川的嘴唇还是冰冷,跟这夜晚一样。我转身就走,不敢回头。
晴川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都没有接,最后直接关了机。我不想让自己有牵挂。心里有羁绊,就不够亡命。不亡命,就无法在黑拳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第三场比赛的对手是一个外国人,绰号「巫师」,从印度来的。他高高的鼻梁和深深的眼窝里仿佛蕴藏着来自异域的智慧,精瘦的上身涂了一层拳油,看上去滑腻腻的。这次比赛的奖金比上次整整多了一万。
我不知道他们都是为了什么而踏足于这个圈子,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钱。我是为了钱而涉足于这个世界,用自己的身躯不停地绞杀对手,看着他们像被蟒蛇缠住的猎物一样激烈挣扎,然后失去反抗。在摧毁对手的同时,我已经得不到快感,只有钞票才是唯一的动力——每次拳赛的奖金,都是一针强心剂。
巫师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拳手,更像是一个瑜伽教练。他柔韧的腰肢和细长的身材比例搭配接近完美,清晰但柔滑的肌肉线条中体现不出一点杀气。但甫一交手,巫师就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的攻击异常犀利,快速的刺拳和凶狠的扫腿仿佛要像飓风一样把我给吞没了。左拳击打的同时已经发动了右腿低扫,左腿在进攻的同时配合重拳以及右膝的强攻。打击线路十分刁钻,覆盖面很大,是典型的荷兰踢拳流派 X 型打法,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上中下三段式的立体组合打击。
这种打法属于交叉式攻击,主动进攻性极强,并且很容易捕捉对手防守上的漏洞。这种压迫性的打法需要拳手具有极强的技术功底,才能把拳腿攻击衔接得如此流畅。巫师的瑜伽气质随着凶狠的 X 型攻击被粉碎得七零八落,他表现出来的素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拳拳手。
巫师攻击的节奏很快,并且 X 型的攻击路线让我几次都出现了判断上的失误。在中了几记低扫后,我开始急着抢攻,却被巫师一记凌厉的后手摆拳打中了面门。我顿时感觉整个脑袋一震,脸部的五官被挤压得都开始走形了。巫师那深邃的眼窝在我面前迅速放大,我像睡着了遭遇急刹车一般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
我第一次被击倒在了黑拳的拳台上,并且还伴随着短暂的昏厥。
在脑袋接触地面的那一刻,我陡然清醒了过来。巫师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坐在了我的身上,准备在我脸上补几个重拳终结这场比赛,我都看到了他因为得意而露出来的白牙。
但很快巫师就会发现,这是他整场比赛中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我迅速地抓住他的手臂猛向下拉,开始部署下位绞技。
巫师立刻醒悟了过来,他猛地挣开了我的控制向后退去,却因为力量太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扑过去压住他的手臂要使用关节技,还没有抓紧的时候又被他一下挣开了。这家伙身上涂满了拳油,再加上出了一身汗滑腻腻的,十分不趁手。我转而去控制他的膝关节,他四肢并用迅速后退,双腿一阵扑腾把我给蹬开了。巫师明白了我的企图,他像逃避瘟疫一样躲着我,拼命地要跟我拉开距离。
如果说人们对于近身缠斗有一种天然的恐惧,那柔术绝对是所有格斗流派中的一个噩梦,因为它把这种恐惧发挥到了极致。
巫师站了起来要甩脱我,但我已经像条蛇一般地缠绕住了他。我的整个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盘在了他的上身,同时拼命地压低重心往下沉坠。巫师撑不住我的拖拽,单膝跪在了拳台上,还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但这种努力也是徒劳的,他的两条胳膊都已经被我控制住,回天无力。我的左臂和两条腿像缠绕住猎物的蟒蛇,从他的后背紧紧地锁住了他的左右臂膀。
我的身体整个是横向的,和他的上半身正好形成了一个「十」字。巫师双臂无奈地伸展成一线,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而我四肢中唯一空出来的右臂,已经从后面缠上了他的脖子。这种绞杀的姿势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巫师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重心,伴随着我的绞杀颓然地倒在了地上。我没有放手,依然呈「十」字形的绞杀着他。在这种情况下,颈骨快被绞断的巫师连拍地求饶都做不到。他只能双臂大开伸展着保持这个姿势,等待自己的喉咙被彻底扭断的那一刻。这种恐惧感我无法体会,或许跟我大伯家的二顺哥感觉差不多。
二顺哥是我的远房亲戚,比我大七岁。在我十岁那年的一个夏天,他跳进一个小湖里面洗澡,一个猛子扎下去,脑袋不知道怎么就卡在了湖底下的树根里。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拔不出来,就那么生生地死在了底下。直到把湖里的水全部抽干,我才见到了二顺哥的尸体,头卡在里面,已经泡得发白的手还紧紧地抓着那腐朽的树根。
每次想到二顺哥,我都会忍不住去揣度他当时的心情。结果越想越觉得难受,那种恐惧简直不可触摸。现在我又把这种恐惧给了巫师,他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等死,连喊都喊不出来一声。
只要他死,我的奖金就能多上一倍。台下传来赌客们抓心挠肺的呼喊,我再一次陷入了犹豫。
5
我贴在巫师的后脑勺上,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因为惊骇而鼓起的腮帮子。我使劲地绞杀着他,力量却在一点一点地失去。
有些道理虽然没人给我说过,但我也是明白的。黑拳就像接客,有了第一次,也就无所谓了。杀人其实也像接客,有了第一次也就开了先河。
我到底要不要这个第一次?既然最后总归要来,那么我希望……它来得再晚一些。
我松开了勒在巫师喉咙上的胳膊,听到他的气管瞬间回气发出「咻」的一声。我站了起来,巫师躺在地上,安静得就像一幅油画。
台下有不满的嘘声。如果我绞死了巫师,那些下注在我身上的赌客会赢到更多的钱。我没有搭理他们,径直走了下去。在休息室里,东哥踱着步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小杰。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感觉到他有话要说。
东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发话了:「大蛇,你现在是在打黑拳,不是搞慈善活动。你每一场比赛的钱都是拿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换来的,你明不明白?有钱赚,你为什么不赚?」
「东哥,我下不了手。」
「你下不了手?」东哥嘲讽地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是雷锋啊?你下不了手,别人可是能下得了手。要是今天躺在拳台上的是你,你觉得自己还能活着下来吗?」
我无话应对,他说得句句在理。
「大蛇,说实话,我很看好你,你是个苗子,以后会大有前途,可是你这个心理不行。」东哥又缓了缓语气,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这个圈子里,大家看的都是钱。有钱赚就要赚,赚钱才是王道。你要没有钱,扶老太太过马路人家都嫌你脏。所以说大蛇,能赚钱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打黑拳不就是为了赚钱嘛!你心肠这么软,早晚会吃亏。」
东哥出去了,休息室里就剩下我跟小杰。他搬过一张凳子坐下来,也是看着我不说话。
「你觉得我做得对吗?」沉默许久,我问他。
「这个世界没有对错。」小杰摇摇头说。我就奇怪了,他不是武警退役嘛,怎么说话总跟个哲人似的。
「那要是换了你,你会怎么做?」我又问。
小杰沉默了一下:「在新兵的时候,教官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问为什么,只要问是什么。大蛇,我可以告诉你,我打死过人。三个。」
我的心一颤,以前从来没有听他提过。
「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选的。当时我老婆需要钱,她住院。」小杰转过了头,「现在不需要了,她早就死了。」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问他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有一些过去,好像伤疤一样,一揭就疼。总有些事,不愿再提;总有些人,不愿再见。我还在犹豫,小杰却主动对我说了起来。
「我老婆叫美燕,这名字挺土的是吧。她爹给她起的,都没啥文化,叫得过去就行。我在部队上的时候,美燕在家里的一家饭店当服务员,工资挣得不多,就等我复员转业回家。过十五那天,我们县的一个公安副局长和几个手下去饭店吃饭,美燕进包间给他们上菜。那个副局长喝了没二两酒,就开始挑逗她。美燕不从,被副局长扇了一巴掌。我老婆可是个烈性子,端起一杯酒就朝他脸上泼了过去。这下把他们给惹恼了,几个男人围着美燕打了二十多分钟,临走的时候还把她给扒光了扔在包间里。送到医院后,美燕就一直昏迷,醒不过来。医生说她脊柱损伤,要用呼吸器维持,天天得打营养液。为了给美燕筹钱动手术,我找了东哥,打了两场拳赛,第一场就把人给打死了。等我拿钱回去,我老婆已经死了。还没来得及做手术,她就死了。那时候我们结婚还不到两年。」
小杰说到这里,往前欠了欠身子,用膝盖撑着胳膊低下头。我靠在墙上,心里真是好难受啊。真想对小杰说别讲了。
「美燕死的当天晚上,我就犯了案。我搞了一根三棱刮刀,下两点的时候进了副局长家里,就在他床上,照他浑身捅了十几个血窟窿,看着他把全身的血流光才走的。他媳妇白胖白胖的,缩在墙角看着我一句话都不敢说,一直打哆嗦,屎尿顺腿往下流。办完事之后我随即就潜逃了,没别的地方去,干脆就跟了东哥。美燕的出殡,我都没法回去看一眼。」
「其实有一次,我本来是可以不下死手的。但东哥说那小子是个官二代,他爹也是一个什么副局长,在体校练过几年散打,家里很有钱,打黑拳就是觉得好玩刺激。一照面还没十秒钟我就干晕了他,倒地之后又补了一脚,把他的下巴全踢碎了。送到医院里昏迷了两天,挂了。要是东哥不对我说那些话,我也不会下这么狠的手。自那以后,我很少打拳赛了,平常就给东哥当保镖。美燕都死了,挣那么多钱还有什么用。」
我心里像灌了水泥,沉甸甸的,沉得都快跳不动了。我不知道该对小杰说些什么,因为不知道该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我不习惯被别人安慰,也不习惯去安慰别人。
小杰摸着自己的脑门,垂着头,看样子是沉浸在了对往事的回忆中。过去也有几年了吧,但这种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释怀的,想要用时间抚平心灵的伤口,还需要更加的漫长。或者,再漫长也是无用。
「这个圈子没那么容易混下去的。大蛇,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能走的话就尽早走吧。」小杰抬起头说。
我问:「那你怎么不走?」
「我走?我能去哪儿,我现在就是一个通缉犯。除了跟着东哥,我没有地方可去。你不一样,还来得及。你还没有染黑。」
我苦笑:「我不怕黑,我就怕没有饭吃。」
小杰叹了口气,说:「你下一场比赛的对手定下来了,在一个星期之后。这几天你好好准备准备。」
我有些奇怪,平常比赛的对手都是当天告诉我的,最多提前一两天,这次为什么提前这么早?
我问:「什么来头?」
「鸽子的人,绰号西毒。」
「鸽子是谁?」
「河东的大哥,开了两家夜场,里面有专门打黑拳的。他养了一批拳手,都挺厉害的。你还记得牛头狗吧?」
牛头狗,这个名字我上次听他们说过,是一个挺变态的家伙,每次在拳台上都把人往死里打,跟条疯了的斗狗似的,咬住就不撒嘴。上次东哥还提他来着,说这家伙最后非得狂犬病死了不可。我问:「牛头狗怎么了?」
「被鸽子手下的一个叫阿强的拳手给打残了。牛头狗这次惨了,脊椎骨断了四节,全身瘫痪,拉屎拉尿都不知道。也是报应,牛头狗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货。」小杰话锋一转,「鸽子养的那几个拳手,阿强只能算是个技术一般的。所以这次,对那个西毒,你要小心点。」
我有些不好的预感,皱起眉头问:「他能有多厉害?」
「不好说,鸽子的人从来没在这边打过拳,他们那边自己有场子。东哥跟鸽子的生意也划分得很清楚,彼此谁也不干涉谁。鸽子手下的拳手过来比赛,这还是第一次。」
听小杰这么一说,我还真得好好准备准备,别到时候一不留神给挂了。我问:「有西毒的资料吗?」
小杰说:「还在整理,明天给你。」
6
第二天,小杰给了我西毒的资料。没有照片,也没有战绩情况,只有身高和体重的数据,然后就是他的技术风格特点和擅长打法的分析。我笑了,这份资料肯定是小杰整理出来的,颇有些九方皋献马的意味。
看来小杰对于这个对手很重视,不然也不会整理出这么一份专业的备战资料。小杰是个很谨慎的人,既然他如此认真,可见这个西毒不能小觑。想必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家伙,要不然怎么会起一个「西毒」这么邪恶的绰号。
为了备战西毒,在这一个星期之内我几乎全都泡在了金楚的拳馆里。金楚的泰拳风格是典型的站立系打法,从小杰给的资料来看,西毒的技术风格跟金楚应该很像。
金楚原来是一个职业拳手,在泰国训练过,后来在缅甸那边打过一些不太正规的比赛。钱赚得不多,还弄得一身伤。回国之后就跟了东哥,在东哥的安排下,打黑拳赚了不少钱。他感觉在黑拳的擂台上生死太过于叵测,于是就用赚来的钱投资了一家拳馆,自己在馆里教教学生,至于黑拳就打得不多了。但从名义上说,他还是东哥的人。东哥有什么事情也会找他。
我问金楚:「你觉得东哥这个人怎么样?」
金楚看了看我:「东哥对我有恩。」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迟疑了一下,「你有没有打死过人?」
金楚愣了一下,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你要想在这个圈子里混,这个肯定是免不了的。你现在不下手,将来早晚会下手。要不然,就等着别人对你下手。打拳其实就是拿命在赌,多活一天是一天。你对别人仁慈,可是别人能让你多活那一天吗?」
「金楚,那你……」
「我打死过人。」金楚顿了顿说,「因为我不想死。」
我默然。在杀与不杀的漩涡中犹豫不决。
金楚陪着我去国际健身中心进行力量训练,那里的器械条件比他拳馆里好得多。健身中心很高档,算是五星级,经常能见到一些老外的面孔。里面有非常齐全的健身器械,我一般也用不大着。为了增加肌肉的爆发强度,我主要是练习一些深蹲和卧推。
为了格斗而进行的深蹲和卧推训练跟健美方式有所不同。深蹲并不扛太大重量的,大约只占自己承受极限的 60%,并且也不是全蹲,而是进行快速且有爆发力的半蹲起动作。这样能够锻炼腿部肌肉不停收缩爆发的频率,把腿部的肌腱锻炼得好像弹簧一般具有极强的韧性。
如果全力深蹲的话,时间一长会使大腿变粗,有时还会造成大腿肌肉被撕裂的后果。练习格斗,并不需要无用的肌肉。
练习卧推也是如此。上的力量并不大,大约 70KG,为的是进行快速推举,从而锻炼手臂肌肉的强度和释放力量的持久力。从我练习深蹲开始,旁边就有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斜眼瞅着我看,很不屑的样子。他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背心,被撑得鼓胀胀的,好像随时都会爆开。短裤下面的大腿异常粗壮,最起码要比我的大腿粗上一倍。他抱着粗壮的手臂站在一边看完我做卧推,不屑地哂笑了一声,炫耀性地躺在一边的卧推架上开始推举,两端加了好几个黑色塑胶杠铃片。卧推力量起码达到了 150KG 以上,比我刚才的推举重量重了一倍还多。
男人一口气推了十几个,从卧推架上起身,胳膊上的肌肉刚刚充血,粗壮异常,肱二头肌跟个馒头似的顶在那里。他带着一种教授的口气指着我说:「你这个练法,不行。」
我还没想好该说啥,金楚一拉我的胳膊:「别搭理他,装比贩子。」
其实我知道金楚就是故意找事。既然真的不想搭理他,何苦还挖苦他一句。男人一下被金楚这句话给惹毛了,往前一迈步,跟扇大肉门似的挡在我俩面前:「你说谁装比?」
「你觉得我说谁,除了自己你还看见谁装比了?」金楚一点不客气,针锋相对。
我心道不好,两人还没有口角两句就火药味渐浓。我正要从中周旋,男人却推搡了金楚一把:「你特么哪混的,会不会说人话?」
金楚一抬手指着他:「我警告你,别动手动脚的。」
「动手怎么了?」男人一听这话却乐了,「动手你也只能看着,还敢动动?」
我一听这话就有些来气,如果说对我的水平有所不屑,那也就算了,毕竟咱不是练健美的,力量就在这摆着也没什么好说的。可现在这厮却是挑衅,赤裸裸地挑衅。我笑着对他说:「这位哥,那我陪你玩玩?」
「你闪边去,我来。」金楚把我推到了一边。我一看他的脸色,感觉有些不妙。金楚平时是个很沉静的人,性格稳重,今天的脸色却少见地动怒了。我害怕出事,急忙拽过金楚:「你别动手,还是我来吧。」
「你后天还有比赛,要是受了什么伤,东哥不剥了我?」金楚又把我推到一边去,指着那男人说,「你今天要是把我砸趴下了,我管你叫爹。」
金楚这人平时看着挺稳当的,没想到也是个火爆脾气,一点就着。我没再上前劝阻他,金楚说得对,我后天要对西毒,必须保持状态,万一受点什么伤就麻烦了。虽然概率很小,但大赛在即,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金楚的身材很像泰国拳手,黑黑瘦瘦的,后背隆起,腹肌内陷,站在那壮硕的男人面前就像是一个逃荒的难民。健身房里的人慢慢聚拢了过来看热闹,前台小姐往这边凑了几步,赶紧惊慌失措地叫经理去了。
金楚可能觉得气氛还不够热烈,他戳戳那男人比乳房还要大的胸肌,说出了健身人士最深恶痛绝的一句话:「你这肉,都是死肉,根本就没用。」
男人被彻底激怒了,吼了一声:「今天我非让你叫爹不行!」在吼的同时,他握起拳头就朝金楚砸了过去。没有留手,直奔面门。
非常清晰的,金楚一个低身闪了过去,以比男人的拳头快上两倍的速度在他脸上「砰」地一个摆拳。只是这一个动作,就显示出了金楚和这男人属于两个世界,他们有着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格斗素质。
摆拳过后,又是一个重重的低扫砍在了男人既粗壮又白皙的大腿上。男人站不住,踉跄地往后退去,扶着被扫中的大腿弯下了腰。金楚直接一个冲膝飞了过去,像一把飞刀扎进了一堆肉里。男人「呃」了一声,捂着嘴巴躺倒在地上打起了滚,硕壮的身躯像一头被麻醉枪放倒的白熊。
结局毫无悬念,男人连碰都没有碰着金楚一下。我想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在地上的。周围的人看得有点懵,不明白这个大个子怎么就那么不堪一击。在男人不打滚了趴在地上哼哼的时候,健身房的经理跟几个员工跑了过来,扶着男人去了。那家伙满嘴的血,跟刚吃了死孩子一样。
「金楚,你下手有点狠了。」坐在休息区的长凳上,我递给他一听可乐。
金楚接过去说:「他自找的,我最烦装比的人。我就不明白了,他们不装能死?」
「我也烦,可现在装比是潮流,社会上就流行这个,他们装起比来如膝跳反射一般不由自主。我有一朋友在外企上班,那天打电话找他借钱,你猜他给我咋说?他说你这个 case 有点 trouble,我这个月的 money 还没有结算。你等我回头跟 boss 先 check 一下……我去,他还没说完我就把电话给扣了。」
金楚严肃的表情终于露出了点笑容,扣开了可乐。「砰」一声,经过我剧烈摇晃的易拉罐液体毫无防备地喷了出来,嗤得金楚一脸都是。他愣了半天一抹脸说:「干,大蛇,你耍我?」
「哈哈……」我笑了起来,「别太严肃了。给你找点乐子,放松一下。」
是的,生活不仅装比,还装得那么严肃。我们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调剂一下,时刻提醒自己,莫装比,装比遭雷劈。
此时日落西山,远方已变成一片薄暮。我斜倚在窗前看着黄昏,忽然有点害怕,自己的这个姿势是不是有点装比了?
我心里这样想着,希望能跟西毒打过后,还有涉嫌装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