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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拳世界

1

农历壬午年,正月初九,皇历上写着:大利东南。宜动土,忌远行。

常高下台了,他的走狗保荣也从支书的位置上被拉了下去。后来我总结出了一条经验:但凡出事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倒了后台,或者站错了队。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罪名,都是障眼法。

村里让各家去一个人开会,商量关于村支书重新选举的问题。这穷不拉屎的小村,让人当村支书都不愿意干,不像某些富裕的村子,换届选举的时候拼命拉选票,一张就是一万块钱,真金白银地给,我一同学家里就光投选票就白赚了六万。

也不怪人家舍得下本,村支书花个几百万上台,半年就能赚回来。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我爸开会回来捎了一封信给我,信封上只有收件人的名字,不知道是谁寄过来的。我爸弹弹信封上的灰尘:「过年大队里没人值班,这信都押了一个多月了。」

我接过信件也觉得奇怪,谁会写信给我呢?弟弟笑道:「都啥年代了,怎么还有人写信?」

我爸不以为然:「原来我们那个时候,天天写信,每个星期都能写好几封。那时候出去旅游,在景点拍张照片,留下地址,回家后没几天就给你寄过来了。拿着看看挺有意思。我在技校学工的时候,你妈每隔两天就得给我写封信,光邮票就……」

「哎呀,你闲得没事了是吧,说那干啥!」我妈嗔怪道,还有点不好意思。

这老两口,一不小心还浪了一漫。

我拆开信封,抖开信纸,急于知道谁会用这种传统手法给我传递信息。当第一个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果然是的,这是一封晴川写给我的信。确切地说,是晴川在回去的火车上写给我的信。她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却又不知道从哪说起。于是,便有了这封信。

我一口气把信读完,明白了晴川的很多事情。明白了晴川为什么执意要回去,还有那天晚上,她什么说自己不会做梦。

原来她是真的不会做梦。因为她的大脑里有一部分神经核团被烧掉了。

这满纸的字迹从容不迫,平淡的口气像是讲述着在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

晴川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考入了音乐学院,在大二的时候,她跟她的男朋友组建了一支乐队,她是主唱,他是贝斯。在乐队组建初期,他们在各个酒吧串场演出,有酒吧的老板开始出钱请他们,一切都发展得很顺利。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晴川发现她的男朋友,也就是那个贝斯手开始吸粉。

晴川问他为什么要吸粉。贝斯手说,是为了寻找演出的激情和灵感。晴川和他大吵了一架之后,事情又不了了之。在一次酒吧演出后,晴川喝醉了。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被静脉注射了小剂量的毒品。贝斯手说,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找到最好的演出激情。

从那以后,她就无法自拔。

从一开始的小剂量到最后的无法控制,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她已经彻底沦为了毒品的奴隶。由于吸食和注射的剂量过大,她连续三次被送进戒毒所强制戒毒,但也无法彻底消除毒瘾,每次出来后都会复吸。

直到后来,乐队解散,那个贝斯手也被刑拘了。晴川被学校开除,家人也和她断绝了关系。晴川在一次毒瘾来袭的时候面对镜子,看到了疯魔一般的自己。由于毒品过纯过量,她的身体已经产生了严重的依赖,形容枯槁的她下定决心,找到了一家医院进行脑部戒毒手术。

只有一个人在吸粉完全无法自我控制,深深沉沦的情况下才会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戒毒,因为它可能会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医生用锋利的手术刀划开她的头皮,然后在额头上打一个小孔,把探针伸进颅脑里面,通过七十摄氏度的高温切断患者大脑的「病理性犒赏回路」,将渴望毒品的脑细胞核团烧掉,破坏病人对于毒品的幻想和渴望。

但可惜的是,人脑的构造是如此的复杂,并没有一个地方是专门掌管毒品记忆的。也就是说,被烧掉的脑细胞核团并不是单一的成瘾记忆,它还掌管着神经系统的其他功能。晴川自从手术之后,可以睡觉,但再也没有做过梦。

晴川说,好像有一只大貘,把她的梦全吃了。每次醒来,头脑里都是空空的一片。

我又想起了晴川头上那道曲折的疤痕,是何等痛苦记忆的象征。我在那个晚上无意间触摸到了她记忆中最痛苦的地方。跟她的这些痛苦比起来,我的痛苦一钱不值,就像是无病呻吟。

晴川之所以执意回去,是因为她虽然已经没有梦,却还有梦想。她要靠着自己的努力重新组建起一支电子乐队,做她早就该做的事情。这是晴川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在信的最后,晴川这样写道:「我原来以为幸福很简单,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着充实的生活,快乐的青春。但是到最后我明白了,这些幸福都不刻骨。最刻骨的幸福是当你从艰难中爬出来,并有幸看到自己成就的那一刻。」

看完这一句,我的胸膛里仿佛有滚烫的岩浆缓缓流动,我拿着信纸的手都在抖,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跳跃的火焰在烧灼着我的皮肤。

太矫情了,一直以来,我怨天尤人,憎恨命运,真是太矫情了。我忽然间想狠狠地抽自己一个耳光。

我也不想再逃避。

我也想鼓起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哪怕它如惊涛骇浪一样拍打在我的身上。

我也想像晴川那样,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和成就,哪怕万箭穿心。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家里,仿佛寻求羽翼庇护的雏鹰,还时不时地发出啾啾的哀鸣。

第二天,家人便知道了我的决定。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问:「说什么都要回去吗?」

「嗯,」我点点头,「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父母不再说什么了。他们清楚我的脾气,既然决定要回去,不管怎样都留不住我。弟弟舍不得我走,说:「哥,你不是说要留在家里的吗?怎么又突然决定要走了呢?」

我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哥得出去赚钱啊。」

「可是……钱并不是万能的。」

我沉默了一下,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庞,心里想:弟弟,你早晚得明白,钱就是万能的。

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尽量晚一些。

2

下了火车,华灯初上,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刚走出天津火车站,拉客的、接站的群起而动,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一个中年妇女拉着我死死不肯撒手:「小伙子,住店吗?便宜,还能叫特殊服务!」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他们,找了一个僻静处,给大枪打了一个电话。

这家伙早就从拘留所里出来了,不知道在哪里鬼混,电话那头极其嘈杂,什么都听不清楚。大枪最后吼着道:「红叶迪吧!」

我打了个车去红叶迪吧,刚一进门两只耳朵就被喧嚣强劲的音乐给灌满了,重低音跟心脏起搏器似的一下一下敲打着胸口。舞池里面有好多人在跳舞,我一眼就看到了大枪,他正在里面忘情地扭着,硕大动感的身躯是如此醒目。

在炫目的镭射灯光下,大枪的舞姿相当地带劲,各种姿势各种飙,各种澎湃各种骚,他所表现出来的艺术感染力完全不亚于上面的两个领舞小姐。

一曲完了,终于给舞者们以暂时喘息的机会。大枪满足地从舞池里出来,朝我招了招手,搂着一个妆化得跟妖精似的小妞去卡座里。我刚坐下,大枪就对我说:「兄弟真是对不住,之前说要去帮你的,结果喝多了又,出了点事……」

「没事,我知道情况。晴川都给我说了。」

「她的确是个好姑娘。」大枪搂着那小妞靠在沙发座椅上,点了一根烟,「幸亏有她帮忙,不得不说,这丫头真仗义。对了,你回来通知晴川没有?」

我摇摇头:「没有。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现在……我还需要点时间。」

大枪抽了口烟:「嗯,理解。」

「大枪哥,我这次回来还得麻烦麻烦你。我现在没地方住,想在你那住几天。」我说明了来意。

「好说。你就住我那就行。有间房空着,就是隔音不太好。」大枪很爽快地答应了我,接着又挑逗了一下怀里的小妖精。小妖精一撇嘴撒起娇来,胸脯乱抖,勾魂摄魄,完全当我不存在。

我说:「大枪哥,你现在不在风潮酒吧那边玩了?」

「不在那边混了,现在也不打拳了。练那玩意有啥用,赚不了几个钱。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去迪吧,谁还去酒吧啊。你看看这里啥环境……」大枪叼着烟,随便用手指了指,「玩的就是这个气氛,你看这里多少人,风潮才几个人。我在这间迪吧投了点钱,也算是一个小股东。趁现在有点钱就必须得做生意,让钱滚起来。这钱就跟牲口一样,不能让它闲着。等以后赚多了钱,我就去海边买套别墅,等以后养老用。海边的房子好啊,有个诗人不是说过什么来着?面朝大海,茅塞顿开。」

我点点头:「嗯,不错,有品位。」

「兄弟,刚才看我跳舞了吧?咋样?」大枪探过身子来,略带得意地问,「我这舞练了可还不到两个月,有点意思吧?」

「相当有意思。不以风骚惊天下,就以放荡动世人。大枪哥你绝对的。」我由衷地恭维道。

大枪哈哈大笑起来,重重地靠在了背后的沙发上,烟灰撒得一桌子都是。

晚上跟大枪和那个小妖精回到了他的住所,离迪吧不远,一间简易装修的两居室,除了满地乱扔的衣服和卫生纸以外还算干净。

我刚躺下没多久,就明白大枪说的「隔音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了。

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剧烈运动的声音,还一波赛着一波,死去活来的,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听见。

过了好久,那声音才戛然而止,接着便听到大枪喘得跟头老牛似的。我心说至于这么拼命吗?有人给发钱还是咋地?

第二天一大早,那屋里的动静又开始了。我被迫起了个早,找了个小摊吃了一份豆浆油条,然后去了泰拳馆找金楚——那个曾经和我交过手的泰拳男人。

金楚见到我很是意外,毕竟我已经不声不响地消失了那么长时间,而今又如城管一般地从天而降。他礼貌性地寒暄了一句:「好久不见啊,大蛇。」

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我身上的寒毛都舒服地战栗了起来。我没有废话,直接说明了来意:「帮我联系一下,我想打拳赛。」

3

我说完,金楚愣了一下:「你想打黑拳?」

「是。」我也没有掩饰,「我需要钱。」

金楚迟疑了一下:「我劝你最好不要碰这个。以后会出事的。」

我哂笑:「我不是已经碰过了吗?」

金楚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为什么找我?」

「我觉得你是个信得过的朋友。另外你懂行,知道这里面是怎么回事。我是想把你当朋友看的。如果你非不愿意帮我,那我也没有办法。」

金楚说:「我要是帮了你,就是害了你。」

我说:「我自愿的。你不帮我,我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你想看着我去工地上扛大泥?」

「扛大泥起码不会死人。」

「现在到处都拖欠工资。干活不给钱,还不如死了。」

「……」

我没看错,金楚作为对手虽然够恐怖,但他是个靠谱的人。在这个关键时刻,还是金楚帮了我。金楚说,如果光靠跟拳馆里面的人打,根本就赚不了几个钱。并且万一出了事还很麻烦。要是想靠打拳赚钱,必须要涉足到里面的那个圈子里去。

这个圈子很复杂,牵涉很多关系,由一个叫东哥的人把持着。

东哥是南开、红桥的老大,背景很硬,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很多比赛都是由东哥操作的,他从中抽取红头。如果出了什么事,比如上场的拳手被打死了、警察过来查场子了,都是由他善后处理。其实上次刀鱼带着我来跟金楚打,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黑拳比赛,但也是通过东哥介绍的。

金楚说:「你想打黑拳,必须先得见见东哥。如果他觉得不错,会给你安排的。」

我问:「他在哪?」

「我先打个电话问问。」金楚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声音很小,似乎在防备着我。挂了电话,金楚说,「东哥今天有空,可以见你。」

我说:「金楚,真是谢谢你了。」

金楚白了我一眼:「你以后别怨我就行。」

我问:「地方在哪?咱怎么过去?」

金楚从车棚里推出了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这种带大梁的自行车真是古董了,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他先跨腿骑在了上面,转头对我说:「离这不是很远,我带你过去。」

「别——」我挺不好意思的,「还是我带你吧。」

「你不了解这车的性能,骑不好。」金楚拍拍车把,像抚摸着自己的爱驹,「快上来吧。」

我不推辞了,一跃坐上后座。像他生活态度这么严肃的家伙,肯定把这自行车看得跟自己的女人一样重要,试想怎么又舍得给别人骑呢?

其实不让我骑正好,我对这种带大梁的自行车有一种恐惧感。小时候骑着这种自行车撞了一个老头,老头没事,我却被大梁硌着了蛋,疼得我好几天都得掰着腿走路。

就这样,他骑着一辆八十年代生产的自行车,我扭捏地坐在后座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去见本地最有势力的道上大哥。

金楚拐进了一个专门卖海鲜的大棚市场,刚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海腥味。因为还不到采购时间,市场里面只有寥寥几个人在转悠,有一搭没一搭地讨价还价。市场东头有一桌人在打麻将,旁边还坐着几个围观的。两个落地的电暖风正在摇着头朝他们吹,像古代给皇帝打扇子的宫女儿。

金楚小声对我说:「那个光头就是东哥。」

从我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东哥的侧脸,五十多岁,鹰钩鼻,薄薄的嘴唇,往外突出的下巴显示出他强烈的权势欲望。坐着看不出来身材,不过看样子挺魁梧。那光头也不是自然秃,而是剃光的,已经长出了一层麻蛋的颜色。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皮夹克在摸牌,注意力全在牌局上。

金楚又朝我小声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说:「我投胎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

金楚无奈地瞅了我一眼,便带着我走到麻将桌前,叫了一声「东哥」,我也跟着叫了一声。

东哥抬头看了我俩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去:「来了?稍等啊,等我打完这把,快胡了。」

他这话刚说完,牌打出去还没有两圈,就有别人给他点了炮。东哥把面前的牌推倒:「胡,卡五条。」

「操,东哥,你这牌听得挺绝啊,单张五条你都敢等?」旁边一个脸上长了颗醒目的大黑痣的家伙看了看东哥面前的牌,羡慕地说。

「富贵险中求嘛,没有点冒险精神,哥伦布怎么能开辟出新大陆。」东哥心满意足地敲着麻将桌。

我一听这话,得,弄不好还是一文人。文人如果能在道上混出来其实是最可怕的,因为他有头脑,会算计,并且心狠手辣。「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要灭你绝对不带心软的。

「东哥,这是大蛇。」金楚看他这圈麻将打完了,就开始介绍我。

东哥没说话,大黑痣却先讥笑了一声:「大蛇?怎么起了个这倒霉名字。」

东哥打量了我几眼,问:「想打拳?」

「是。」我点点头。

东哥问:「功夫怎么样?」

我一时间卡壳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功夫不好吧,那还来这干吗?说好吧,又有吹牛逼的嫌疑。就在我左右为难时,金楚帮我答话了:「跟我打过,功夫还行的。」

大黑痣又贱笑了一声:「还行是多行?」

东哥抽出烟点上一根,扭头对坐在身边看他打麻将的一个小平头说:「小杰,你跟他过过手看看。」

叫「小杰」的小平头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个头一米八多,比我还猛一点。他脱去外面的面包服,里面就穿了一件灰色的秋衣。可以看出两块胸肌的棱角分明,在胸口上像两块挡风玻璃一样。

东哥看着我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别人说的我不清楚,因为我没见过。你跟小杰过过手,也不一定非要分个胜负,就是让我有个大概的印象。」

我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脱去外面厚重的外套。好久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跟人交过手,忽然有些紧张,胃里一阵阵发紧。金楚低声对我说了一句:「他之前当过防暴武警,特训队的,你小心点。」

「知道了。」我把外套给金楚拿着,又蹲下去紧了紧鞋带,尽量拖延一下时间以缓和自己的情绪。虽然我已经做好了觉悟,但到了关键时刻这该死的紧张感还是会阴魂不散地爬上来,像蚂蚁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

况且这比试的地方也让我浑身不舒服,市场大棚里是他妈比试的地方吗。我甚至怀疑这帮人到底是不是混社会的,不会就是几个鱼贩子吧。

东哥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弹着烟灰说:「不用紧张,发挥出你的实力就行。」

「嗯。」我简短地答应了一声,站在了小杰对面,又听到了大黑痣的一声讥笑,「这身材怎么瘦得跟门板儿似的?从工地上下来的吧。」

东哥不搭他话,熟练地弹飞了烟头:「好了,开始吧。」

4

小杰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兄弟,小心点,我这人收不住力量。」

我看这人还行,不是面恶心狠之徒,动手之前还不忘提醒我。他是防暴武警退役,虽然现在混迹于道上,但脸上还有着那种军人的刚正。我对他没有恶感,笑了笑:「没事,尽管放马过来。」

话虽这样说,我的胃里却紧张得一阵阵抽搐。从来没有跟这样的人交过手,他那两块挡风玻璃般的胸肌晃得我忐忑不安。

小杰抱了一个拳架,以很专业的步伐移动着,刚一开始就连续用几个快速的刺拳进行试探。其中一拳点在了我的下巴上。挨了这一下之后,我心里的紧张感才退潮一般地消失了。

这几下就当赛前热身了。热身活动很重要,看似无用,其实对于肌肉兴奋度和心理状态都有很好的调节作用。

小杰是部队格斗流的打法,很典型的那种。部队格斗有自己的一套体系,当然不是指军体拳,那只是大众健身项目。部队格斗以散打技术为主,在里面穿插了一些空手道的技法,比如一击致命的手刀攻击,在格斗的基础之上加强了它的街头实战性能。并不是所有的军人都会接受这种训练,只有一些特定的特种队伍和防暴大队才会接受系统性的部队格斗训练。

小杰连点几个刺拳,前鞭腿试探性地一晃,接着猛然提膝一记高鞭腿扫了过来。这几个动作衔接得极其娴熟,又快又狠!我下意识地往后一仰上半身,他的靴子几乎是擦着我的鼻尖划了过去,头发感觉带起了一阵风。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心头一阵小跳。

小杰说自己收不住力量,看来还真不是谦虚。刚才那腿高鞭要让我吃了,估计能晕到明天上午。那腿势大力沉,速度又快,绝非闹着玩的。我不能让他再起腿,迅速地移动就要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不给他起腿的空间。

然而我刚往前有所动作,小杰突然闷喝一声,一记前腿侧踹就朝我头打了过来!

前腿侧踹是散打里的标志性腿法,也是散打的一大特色。前腿侧踹无需垫步,点地就起,速度极快,并且十分隐蔽。跟正蹬不同,它路线刁钻,难以防御,无论是作为堵截腿法还是作为攻击腿法都可圈可点。并且侧踹腿的一大优势是可以在提膝翻胯踹击的同时往前滑行,攻击距离几乎是其他腿法的两倍!

也许是脚上沉重的皮鞋影响了启动速度,小杰在提膝的同时我就判断出了他踢击的轨迹。在格斗中,任何一点重量的影响都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一个动作的完成只需要零点几秒的时间,稍微一点重量的影响都会把这个时间延迟数倍。所以格斗训练一般是赤脚进行,穿着沉重的皮鞋肯定会影响发挥。

我不知道在拳台上能不能躲过这一记犀利的攻击,但在市场大棚的那次,我却是真正地躲过去了。小杰侧踹腿飞过来的同时,我蹲了下去,由于速度太快差点趴地上,急忙用一只手撑住了冰冷的地面。接着勾住小杰的支撑腿,在他侧踹动作还没有收回的时候一下把他掀翻在地。

小杰意外地「哼」了一声,无法控制地倒在了地上。我迅速地扑了上去占据了有利的上身位,准备用袖车绞或者十字绞一类的绞技降服他。但在我还未来得及部署绞技的时候,小杰抓住我的后衣领竟然一下把我掀了下去。

跟他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才感觉到他身上的肌肉如同铁打的一般,十分结实,强劲的膂力一下把我揪开就跟揪小鸡似的。没有了我的压制,小杰迅速地翻身站了起来。

在他刚刚站起的时候,我立刻又扑了过去,双手抓着他的秋衣领子和手臂,左腿狠狠地勾扫他的踝骨。小杰还没站稳就被我用了一个「小外割」重新放倒。他很明显接受过这种单人混战方面的训练,再次倒地之后我还是没有轻易地能够制服他,反倒被他一肘砸在了腮帮子上。嘴唇立刻火辣辣的,像嚼了一把辣椒。

小杰想站起来,但岂能如他所愿,我死死地控制着他的重心不停地在地面上拖拽,好几次都被他整个地掀了起来。两个人就在菜市场大棚里翻滚着厮打,「劈里啪啦」地不知道都碰翻了些什么东西,放海鲜的铁盆在地上乱滚。几个鱼贩子欣喜的声音好像在看电影:「我擦,快看有人打架……」

我整个双腿缠在他的腰上,胳膊绕过小杰的颈部想要窒息他,小杰像耕地的黄牛一般带着我冲了起来,往前奔了两步使劲地把我摔在了地上。我被摔得脑袋一阵发懵,双腿控制的力量开始减弱。小杰趁着这机会就要往上起身,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使劲往下拽,已经放松了的双腿重新盘到了他的颈部,做了一个下位三角固。

死手,绝对是死手。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在地面上还这么难缠的对手,从三角固成型的第一秒钟我就完全放开了力量,按着他的脑袋把双腿的绞杀力量开放到了最大。放海鲜的泡沫箱子翻了下来,砸在小杰的背上,冰冷发咸的海水流得我一脸都是,还灌到了鼻子里,呛得我头疼。一只黏糊糊的八带掉在了我脸上,像坨狗屎一般,须上的吸盘拽得我脸颊发紧。

而我也像八带一样,死死地缠着小杰。他跪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

金楚急忙过来分开了我们。当我把双腿拿开的时候,小杰就保持着那个被降服的姿势倒了下去,像是被冷冻住了。金楚夹着他的双臂扶了起来,给他推宫过气,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才缓过神来。

我们两个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上面除了海水就是泥巴,脏乎乎的一片。我拿过自己的外套给小杰披上,问:「没事吧兄弟。」

「没事没事。缓过来了。」小杰摇了摇头,张着胸恢复自己的呼吸。我心道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家伙,在这种状态下还保持着镇静。

「不错不错。」东哥拍了拍手,指了指我,「小伙子,过来。」

我抹了一把滑腻冰凉的脸走了过去,叫了一声「东哥」。

「对了,金楚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东哥皱着眉头,一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的样子。

「大蛇。」我答道。

「啊对,大蛇。名字不错,挺有范儿的。」

「东哥,我的真名叫……」

东哥摆摆手:「不用说真名,我又不查你户口。名字就是个代号,能用就行。以后你就跟着我,好好混,有钱赚。」

「谢谢东哥。」我暗暗长舒了一口气,陡然松懈了下来。

「柔术……」东哥敲着麻将桌,好像在思索什么。我心里有些惊讶,看来他是个懂行的,那个时候,能够准确地叫出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东哥敲了没几下,抬头问我,「你认识刀鱼?」

我心里一惊,迟疑了片刻说:「认识。原来跟着他练过。」

「怪不得呢。那家伙是个酒鬼,不过也没多少喝头了。」东哥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十来张票子给小杰,「你带着大蛇去商场买件衣服穿。还有你那面包服也扔了吧,出来混,最主要就是脸面。脸面都弄不好还混个屁啊。」

小杰接过钱放裤兜里,说:「东哥,我那面包服还能穿,扔了可惜。」

东哥骂道:「可惜个毛线!你那面包服穿着跟米其林轮胎似的,看着我都头疼。这不是部队,你都下来几年了,怎么就那么多臭毛病改不过来……金楚,把他那破面包服扔地上踩踩。」

大黑痣贼眉鼠眼地又笑了一声:「切,一件破面包服当宝贝了。」

金楚勉为其难地踩了几脚,那面包服上全是泥巴跟脏水,反正是没法穿了。小杰看了一眼,转过头,那眼神我说不上来。

「行了,一块走。你们买完衣服就去劝业场那边等我,先逛逛,我中午做东,请你们吃日本料理。」东哥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接着抓起一把麻将牌,出乎意料地一下拍在了大黑痣的脸上!

大黑痣从椅子上一屁股蹲在了地下,鼻血当场流了出来。他捂着嘴惊恐地看着东哥:「东哥,你这是……我……」

「这是让你长个记性。下次我的人在说话的时候,管好你的破嘴别随便叭叭。听见没?」东哥就那么斜瞥着他,不屑的眼神里流动着一丝压迫感,像古代的帝王睥睨着跪在脚边的臣子。

大黑痣啥话都没敢再说,只是惊恐地点了点头。

5

小杰给我买了一件牌子的外套,七百多,还是打了两折的。我真怀疑是不是价格标错了。小姐甜美的声音非常职业:「先生,没错的,就是这个价格,现在还是搞促销。」

我去,就这还是搞促销。要不搞促销的话,民工干一年就买件衣服穿身上回家行了,啥都不用带。我说:「这衣服怎么那么贵?里面镶金了?」

「先生,这是 XX 牌子的,已经是最低的价位了。」小姐很有礼貌地回答,用手示意左边,「另一边还有更高价位的,都是八千块钱以上的,不打折。」

我勒个擦,我当时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她说的什么牌子我没记住,但我却深深地记住了「八千块钱以上」那几个字。我说:「你们还不如去抢……」

金楚急忙拉着我走开了,有些埋怨:「有衣服穿就行了,又不花你的钱,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我拎着刚买的衣服扫了一眼,问金楚:「你不觉得太离谱了吗?」

小杰接了一句:「这本来就是个离谱的世界。」

我看了看他,有些意外,这大兵还能说出这么哲学的话来。

小杰去了地下一层的超市里又买了一件灰色的面包服,跟他被扔掉的那件款式几乎一模一样,才两百多块钱。我说:「咱俩换换吧。」

「不用。」小杰穿上面包服,拉上拉链,「我喜欢穿这样的,舒服。」

钱没花完,我们三个又去商场五楼的游戏厅换了许多币玩电动。读初中的时候我经常打街机,我们那里多便宜啊,一块钱十个币,就这样还有很多小孩子舍不得打,光站在那儿看别人玩就觉得已经很幸福。而这里的价格竟然翻了十倍,一块钱一个币!并且还有很多我叫不上来名字的游戏机,玩一次就要投五六个币进去。

商场里面逛了还没有半个小时,我就明白了什么叫花钱如流水。东哥给的那一千多块钱很快就见底了,第一次有了钱不是钱的感觉。

在我们要走的时候,有一台机子前面围了好多人。我挤进去瞅瞅,原来是两个人在对战拳皇 98,打得很激烈,摇得整台机子都晃来晃去的。一个银发小伙长得很伪娘,打得别人毫无招架之力,在操作八神庵使出必杀抓烂人家裤裆的时候,他得意地晃着脑袋。

我问他俩:「谁还有币?」

金楚翻了翻兜:「就剩这一个了。」

「一个就行。」我挤进去坐在机子副机位,填上币,随机选了个问号。伪娘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非常不屑。我没有搭理他,晃着摇杆找感觉,上面还残留着刚才那人手上的余温。

随机分配的人物不错:身材足以让所有包小蜜成性的领导流涎的格斗女性——不知火舞;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没有养老保险的中国老头——镇元斋;以及一个名字音译过来叫做「七夹射」的男人。

玩拳皇不仅是打技术,更是打心理。我上初中的时候几乎是在游戏机厅里泡出来的,算不上职业玩家也算是业余一线选手了。伪娘很快便被我打得招架不住,拍得机子「啪啪」作响,八神庵咆哮着一阵乱抓好像看见了小贩的城管,可是没什么鸟用。镇元斋直接把他逼进角落里,用必杀技「轰栏炎炮」把城管八神烧成了一只烤鸡。

伪娘很快败北,不服接着投币,再败,再投,再败……如是者三。差不多打了有十来局,围观的人看都看烦了,纷纷散去。伪娘越玩越急,我也没有留手,最后打得他坐在地上哭。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这样,便过去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兄弟,别难受了。其实我是好长时间没玩了,有些手生。要放以前,就你这水平我一挑三跟玩似的。」

没想到我这话说完,伪娘哭得更厉害了,直在地上蹬腿。我拉着金楚和小杰赶紧走了,差点被众人围观。

等到了中午,东哥开着车过来了。他看到小杰身上穿的那件新面包服,皱了皱眉头骂道:「臭脾气。」

中午吃饭的时候没有外人,就我们四个,在一家日料店,看起来还挺正宗。其实这个日本料理我还真吃不习惯,刺身什么的带着一股腥气。不过他们员工的服务方式,还真是让我耳目一新。

我们坐着吃饭,服务员都是跪着过来服务的,这让我有些不舒服。服务员给我倒清酒的时候,我急忙接过酒壶说:「自己来,自己来。」接着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日本人?」

「不是,中国人。」跪着的女服务员抬起头来微笑,年纪不过二十出头。

我心里有些异样,不再说什么了。吃了一会儿,东哥摆摆手,示意服务员出去关上门,问我:「大蛇,感觉味道怎么样?」

我说:「第一次吃,挺好。」

东哥喝了一口清酒,笑笑,抿了抿嘴:「就是不习惯让人家给你跪着是吧?」

看来我刚才的拘谨已经被他观察到了。我说:「是。如果那些服务员都是日本人,我还觉得没什么。可他们都是中国人,我心里有点别扭。」

东哥说:「有什么别扭的?日本人跪着跟中国人跪着有什么不一样?你要去美国吃,那跪着的还是美国人呢。大蛇,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不平等,你花钱,你就是大爷,你就可以坐着,别人都得给你跪着。你要不让他跪,他还不乐意,因为他还要吃饭。在社会上混,是靠钱说话的。你别以为他们是在给你跪,他们是在给钱跪。」

「东哥说得对。」金楚附和道,「来这吃饭,其实吃的就是个服务。要是他们不跪着,我们还不如回家洗根黄瓜蘸酱吃算了。」

我默然。金楚跟东哥都说得在理,或许是我太矫情了。不声不响的小杰忽然来了一句:「其实我觉得黄瓜蘸酱挺好吃的。」

「那也是有钱才有的吃!」东哥没好气地说,「你要没钱别说吃黄瓜,狗屎你都吃不上热的!」

我差点笑出声来。看来小杰这脾气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而且要命的是还没有改正的趋向。我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跟东哥混到一块去。

吃完饭,东哥丢给我一个手机:「以后就用这个号,有事情我会联系你。」

我接过手机问:「东哥,你啥时候会联系我?」我很急,急着想得到证明自己的机会。我觉得等待简直就是一种煎熬。那时候的我,宁肯在飞翔中被撞得粉碎,也不愿意四平八稳地在地上走着。

「不用急,就这两天就会联系你。」东哥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递给我,「这些钱你先拿着花。」

我迟疑了一下,接过钱装进兜里,那钞票仿佛烫手。我说:「谢谢东哥。」

东哥点点头:「大蛇,以后好好混。东哥保你有钱赚。」

有钱赚。这三个字照得我心里一片亮堂,却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漆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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