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跟西毒的比赛如期而至。
在休息室里,我热着身,再等一会儿比赛就开始了。小杰递给我一罐红牛,说这玩意儿喝了能提高兴奋度,不过我觉得就是心理作用。在大学有一次在宿舍里熬夜看小电影,同学给我一罐红牛提神,我喝了之后还是睡得跟死狗似的。自那没多久,饭岛爱就引退了,从此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的倩影,让人深以为憾。
东哥推门进来,问我:「怎么样,都准备好了?」
「嗯。」我点点头。
「大蛇……」东哥忽然意外地拍了拍我肩膀,「今天这场拳赛,我不要你赢,要你输。」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我跟鸽子平时没什么往来,我有我的地盘,他有他的生意。不过我们都看中了一块地方,鸽子就让他的人过来比赛,说谁赢了,那块地方就归谁。我今天想想,其实那块地方也不好开发,我也没那个精力,不如给他算了。所以今天的拳赛,你输就行了,我把钱都压在鸽子的人身上,这样咱们还能赚一票大的。」
我明白他什么意思了:「东哥,你让我打假拳?」
「什么叫假拳真拳?有钱赚的拳就是好拳。」东哥点上一根烟,在屋里踱着步子,「你打拳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赚钱?只要有钱赚,你管他假的真的呢,又没人给你发奖状。大蛇,今天这场比赛你就输,输了,奖金我翻番地给你。」
小杰在一边低声道:「听东哥的。」
我忽然有种无力感,没想到竟然会这样。努力了很久,最后只是一个屁,一个让我看不见摸不着只能闻一闻的屁。我不是在乎输赢,我只是觉得……我什么也觉不出来。喝进去的红牛一下流进膀胱里变成了尿,胀胀的。我说:「东哥,我明白了。」
东哥又嘱咐道:「哎,对了,打还是要打的,在上面多耗一会儿,别输得那么明显。那些赌客无所谓,关键别让鸽子看出来,这家伙眼神死尖。」
去撒了泡尿,无力且放松着。我真想找个地方睡一会儿。
入场的时候,我见到了西毒。比赛的地方是在一家公司的二楼,地方很大,去了不少人。鸽子和东哥的强强联手成功地产生了名人效应,那些热衷于黑拳比赛的赌客们像嗅到了腥臭血迹的狗一样逐味而来。白领、老板、个体户、公务员……可以见到来自各个阶层各个领域的代表,几乎就是整个城市社会的缩影。
在乱糟糟一片的人群里,小杰指着给我说:「那个就是鸽子,他旁边那个,是西毒。」
屋里的人都是站着的,只有在临近拳台下面的地方设了几个座位,以招待「重要」人物。鸽子就坐在那里,怀里还搂着一个漂亮的女人。旁边的是西毒,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我有些失望,这家伙看上去根本就是一个文静的青年,略微幼稚的面孔里还能看出点腼腆,跟我想象中凶悍的样子完全不搭界。
「那个就是西毒?没多大吧?」我问小杰。
「具体年龄不知道,应该不会很大。听东哥说过,好像还在读大学,没毕业。」
「没毕业就出来打这个?」我皱皱眉头,「小伙想钱想疯了吧。」
「没准人家不是为了钱。」小杰说。
「靠,不是为了钱,难道还是为了世界和平?」
比赛很快就在一片期待的乱哄哄中开始了。一共三场比赛,我跟西毒在最后一场。我站在那里看着上面的拳手红了眼地互相厮杀,心里却轻松得很。反正都是要输的人,怎么打不是打,完全没有压力。甚至周围的观众激动呼喊的时候,我也跟着叫了两声好。小杰提醒我说:「你也别太松懈了,别忘了东哥的嘱托。」
「放心吧,我肯定好好打,不会让人看出来。」我说完,瞅了瞅西毒。这家伙有点奇怪,别人的目光都在看拳台上的拳手,他却心不在焉,微微侧着头,去看鸽子怀里搂着的女人。我暗笑,这家伙看上他大哥的女人了,早晚出事。
第三场轮到我了。经过几场下来的拼杀,我也有了不少铁杆粉丝,下面好多人在激动地大喊「大蛇,绞死他」「大蛇,不要让他撑过三十秒」之类的话。让我很是不好意思,打假拳真是愧对这些支持我的粉丝。
西毒上场以后,同样引发了一片浪喊,「西毒、西毒」的喊声几乎要淹没了「大蛇」,看来这家伙打过不少场比赛,要不然不会有这么高的人气。
西毒的身材跟金楚差不多,甚至比他还略显瘦弱一些。上场之后,他朝自己手上的绷带吐了几口唾沫,又在围绳上抹了抹。那样能增加拳头的涩感,看他老练的动作,还真是一个拳场老手。但再看看他那张略显稚气的脸,总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比赛开始,西毒竟然朝我抱拳行了一个礼,真是让人大跌眼镜。打了这么多场比赛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中国不愧是礼仪之邦,都要以命相搏了还玩这种虚套子。我不习惯抱拳,抬抬手示意算是打过招呼。本来还挺紧张的气氛一下被冲淡了好多。
小杰说,我以后的比赛会越来越难打。一开始的时候,大家不了解我的风格,随着比赛次数的增多,我的资料也开始慢慢齐备,他们在赛前都能搞到我的信息,对我的技术特点也都清楚。
西毒应该是看过我的资料,比赛刚一开始,他就用快速的刺拳和前蹬控制与我之间的距离,不时夹杂一两个威胁性的低扫。他的步伐移动很快,跟蜈蚣的那种游斗不同,他时刻跟我掌握在一个特定的距离之内,用步伐调节着这个尺度。既不拉大,也不缩小。这种打法让我很头疼。
一方面他能够保证自己的攻击有效,另一方面又能成功阻击我的近身。鱼和熊掌特么的兼得了都。西毒并没有展开暴风骤雨似的强攻,他的表情和出拳的力度让我觉得这就像是一场训练,而根本就不是厮杀。
我开始主动攻击,想办法缩短与西毒之间的距离。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毫不凶悍的对手有着一流的协调性和节奏感,他在场上的控制能力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节奏被他打乱了,只能跟着他的攻击节奏走。这一点让我很不爽。我想起了高中时候曾经追过的一个校花,那女人是个小浪蹄子,既不答应,也不表态,一边勾引着我,一边还保持距离。我痛定思痛,果断放手。后来一哥们执迷于此女,坚持不懈了一个月终于追到手,当天晚上就上了床。一个星期之后,哥们愁眉苦脸。我问咋了,哥们说得病了。我问啥病,哥们嗫嚅道,淋病。我听后一阵后怕,心中大呼万幸。后来看电视节目「非诚勿扰」,发现这位校花竟然又摇身一变成了相亲女嘉宾,号称自己是处女,天天灭人家的灯。
跟西毒的交手又让我碰触到了记忆中的 G 点,被人牵着鼻子走是一件很不爽的事情。我开始加快移动的节奏迅速近身,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攻击距离。与此同时,西毒也开始了猛攻,他快速而且犀利的低扫丝毫不逊于金楚,在我提膝格挡的时候小腿上传来击打的阵痛。场上的热身时间已经过去,该是拿出真东西的时候了。
我在警惕着西毒的高扫,以他这种扫踢的力量,万一不小心有哪腿高扫上头,我恐怕会当场立仆。在黑拳比赛中,有百分之四十的人都是因为头部中了高扫而败北的。而在这百分之四十中,又有将近一半的人当场丧命。在黑拳比赛中,恐怖的高扫就是死神的镰刀,它将毫不留情地收割掉被砍中的生命。
而我唯一能够利用的,也就是这个危险的高扫。西毒的移动和防守都堪称完美,我实在无法贸然近身,一旦进入近距离攻击,他快速的拳法会把我的防御给撕碎。他一腿高扫还没有出过,但他绝不是不擅用此技。作为一个站立系高手,不会高扫的话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西毒是在等待,他在等待使用高扫的机会。高扫就如同居合斩,出鞘见血,一击必杀。
打拳不仅是打技术,更是打心理。既然西毒有这种意图,我就给他机会。我主动进入合适的攻击距离,双手失去了对头部的防护,西毒立刻毫不犹豫地朝我头部扫了过来!那速度真快,用电光石火来形容毫不过分。更让人吃惊的是,他对扫击的时机把握得无懈可击,抓捕破绽的能力堪称一流。我若不是有意的,恐怕非吃这一脚不可。
我躲了过去,只是轻轻矮了一下身子,要命的扫踢带着风掠过了我的头发。趁着这个机会,我迅速地冲上去控制了西毒,他整个身体向后倒在了围绳上。让我意外的是,西毒并没有试图挣开我,而是用手箍住了我的颈部,进行内围的膝撞。在这种情况下,其实我很容易部署站立式的前方裸绞——断头台。在胳膊绕过西毒颈部的那一刻,我的眼光无意间从台下掠过,似乎看到了东哥那张有些阴郁的脸。
我心里一惊,东哥嘱咐过我的,这场比赛只能输,不能赢!打得兴起,差点给忘了。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我没有可以选择的权利。西毒一记右膝顶在了我的侧腹上,几乎要挫断我的软肋。我顺势松开了手,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总感觉自己倒得有点假。其实真想跟西毒打下去,以他的内围技术,最后的胜负还很难说。
西毒有些意外地扫了我一眼,但那眼神马上就被欣喜所取代。他举起了手,示意自己的胜利,并没有追击倒在地上的我。这家伙,也不是一个适合在拳台上生存的人。
我听到了我的粉丝们大声咒骂的声音。这帮家伙,翻脸比翻书都快。
东哥装着十分惋惜的样子看了我一眼,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那眼神里包含的情绪已经非常到位,绝对的演技派。鸽子哈哈笑着,递给东哥一支烟:「东哥,不要太生气,胜败兵家常事嘛。」
东哥强装欢颜,接过鸽子的烟:「技不如人,我没啥好说的。那块地,你拿着挥霍去吧。」
「东哥这话说的,什么叫挥霍,开发好不好。等以后兄弟发了,还能少得了老哥的好处?」鸽子志得意满地拍拍东哥的肩膀,又走过来塞给我一叠票子,「小伙子,打得不错。」
我没接。东哥一股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我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却一直想笑,心里憋得发慌。
鸽子搂着他的漂亮女人走了,还有西毒。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接着消失在了门口的阴影里。我也再没见过这个技术精湛却略带腼腆的青年,我们的人生就像行驶在不同轨道上的火车,偶尔交错,呼啸着离开。
待他们走后,东哥笑着捶了我一拳:「行啊大蛇,演得不错。」
「哪里,跟东哥比我还有很大的差距。」我发自肺腑地说。
东哥一屁股陷在沙发里,有些兴奋:「今天晚上高兴,小杰,你打个电话叫上金楚,再叫几个兄弟,我带你们出去浪去。」
2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城市里霓虹闪烁。城里跟乡下最大的不同就是,越到晚上忙活的人越多。
娱乐城的老板娘看模样三四十岁,浑身上下透着媚劲,像刚从狐狸窝里爬出来似的。看到东哥进门急忙上前打招呼:「哎呀,东哥,您怎么有空过来玩啊?」
「三姐,你现在这打扮是越来越时尚了,品味直接跟国际接轨,再过两年这都快装不下你了。」东哥跟三姐调侃道,两个人看起来很是熟络。
三姐做作地一扭捏身子,那浪劲都快从裤裆里头漾出来了:「东哥你咋这么说话啊,有你罩着,还能装不下个我了?东哥你真坏,老开我玩笑。」
「哪能开三姐的玩笑啊,我这给你捧场来了。」东哥呵呵一笑,「好几天不吼嗓子都痒痒了。房间有吧?」
「别人没有,东哥来了还能没有?二楼刚装修的几个大包间,音响效果超一流,绝对合您的口味。」
「那行。」东哥刚要上楼,又回头问,「你这最近又来小姐了?」
三姐神秘地掩嘴一笑,硬生生地挤出眼角的几道细纹:「最近刚上的一批,都嫩着呐。等会儿我给你们叫房间里去?」
「不急。我们先吼上一会儿,半个小时以后吧。挑几个听话的,别像上次那个一样,一脸苦大仇深的,看着就叫人难受,到最后还咬了我的人一口。」
三姐立刻眉开眼笑地说:「哎呀,东哥您就放心吧。那小妮子我早就叫她卷铺盖滚蛋了。出现一次是偶然,出现两次不是砸我自己招牌嘛。你们先上去,果盘啤酒马上送到。」
服务生带着我们七八个人上了楼。东哥的一个小马仔说:「我去,那个三姐真是个浪蹄子啊。」
另一个小声接话:「卖啥吆喝啥呗。」
进了包间,灯光一打,音响一开,大家都活跃起来,点歌的点歌,喝酒的喝酒,摇骰子的摇骰子,金楚也拉着我摇骰子赌酒喝。只有小杰坐在沙发上不跟别人掺和,自己嗑自己的瓜子。我朝金楚努努嘴:「叫上小杰吧。」
「他就那脾气,不好热闹。你叫他也不过来,咱喝咱的。」金楚瞅瞅他说。
大家唱起歌来,鬼哭狼嚎的。唱了一会儿把麦克传给了我,非要让我来上一曲。热情难却,我勉为其难地唱了一首《敢问路在何方》。唱完之后有些心虚地问金楚跑调了没。金楚说跑了。我点点头说意料之中,就这水平了,从哪开始跑的?金楚说从「我牵着马」那一句开始跑的。
唱了一会儿,几个小兄弟过来跟我喝酒,非要跟我一瓶吹。我说不行,酒量有限。几个小兄弟不依不饶,说第一次跟我喝,大家以后都是一块混的,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叫我看着办。其实我真不能一口闷,但又非常忌讳这个「舔」字,没办法只能连吹了几小瓶,喝得我急酒闹心。
金楚看我打了一个酒嗝,说:「看你这样子以后就不是当官的料。」
酒气上涌,我又打了一个嗝,问:「这话怎么说?」
「不能喝就别喝呗。舔一舔咋了,能死啊。」
麦克到了东哥的手里以后,每个地方都会有的「麦霸」终于诞生了。东哥以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一连唱了七首歌,首首振聋发聩,全是红色经典。有的歌自打我上了初中之后就再也没听过。我有些纳闷地问金楚:「东哥怎么净唱些这个?」
「战场上练出来的。那时候除了这些歌也没别的唱。」
我有些吃惊:「东哥还当过兵?」
「打过对越自卫反击战,84 年上的前线,算是抓了一个尾巴。」
「还上过前线?」我愈发惊讶,犹豫了一下问,「那怎么……现在干这个?」
「这谁知道。也没人敢问他。」
我扭头朝正在纵声高歌的东哥瞅过去。他看着屏幕,笔直的站姿充满了张力,拿着麦克的姿势好像扛着一把刺刀。我有些明白了他身上时不时流露出来的震慑感源自何处。但我不明白的是,一个上过战场的军人,一个以自己的生命保护过同胞的战士,为什么最后会成为一个混迹道上的大哥,将自己的刺刀对准了曾经用生命保护过的人?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是属于东哥自己的秘密。每个人走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但在现实中,有多少人可以选择自己走的路?他们走的路,都是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给选的。
金楚说:「你喝多了。」
是的,我喝得确实有点多。不但多,还喝得急了,酒劲上涌,一阵一阵的头晕。我说:「金楚,我先趴下歇一会儿。」
我刚趴下没多一会儿,就进入了半醒半睡状态,迷迷糊糊的,耳朵里还是能听到他们的鬼哭狼嚎。又迷糊了一阵,感觉有好几个人进来了,其中一个还坐在了我身边。一个人推我:「大蛇,小姐来了,你还他妈睡啊。」
一听小姐来了,我稍微来了点精神。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下,脑袋还是昏沉沉的。包房里一片昏暗,每个人都搂着一个小姐围坐在沙发上,搞着暧昧的小动作。只有小杰还坐在那里嗑瓜子,东哥拿着麦克在照样高歌。
我刚坐下,一个小姐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我的腿上,操着一口标准的南方普通话:「先生的身材好结实啊。」
「一般吧,你……你先下来。」我往边一侧身把她弄了下来。我裤兜里放着一串钥匙,被她一坐正好顶在裆上,扎得我生疼。这倒霉催的小姐倒是爽快,又勾住我的脖子说:「先生想玩的话,我可以出台哦。你想在这里玩个快台也行。」
出台就是带出去包夜,快台就是找个地方速战速决。我刚喝了点酒,这小姐的低胸又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着实让人有点上头。我按捺住自己澎湃的情绪说:「那个,你先别……」
话没说完我就停住了。刚才无意间地转头掠过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我愣了一下,站起来走了过去。那个正被人上下其手故作扭捏的小姐带着职业性的笑容抬头扫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去。接着,她猛然又抬起了头盯着我,眼神里全是惊讶。
我也看清楚了。没错,是映霞。虽然她化了妆,拍了粉底,描了眼线,涂了口红,还半露着胸脯,但她就是映霞。
「映霞,你怎么会在这?」看着她这副模样,我有些不敢置信。
映霞看着我,又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包房里安静了下来,其他人都奇怪地瞅着我。还搂着映霞的那小子有点没反应过来,问我:「你……相好?」
我没理他,拽住映霞一下揪了起来,问她:「你怎么会在这!」
映霞低着头猛然甩开我的手,乡音里带着哭腔:「我愿在哪就在哪,你管不着!」
「我怎么就管不着!你都在这干这个了我还管不着?」我对着她吼了起来。东哥走过来问:「大蛇,怎么回事?这是谁?」
我意识到刚才情绪有点激动了,缓了口气说:「东哥,这是我老家门口的一个邻居,从小就认识的。我真不知道她来这了,现在还干这个。」
东哥皱皱眉头,问我:「那你准备怎么办?」
「东哥,我不能让她在这,我得带她走。」
「我走不了,我没地方去。」映霞低着头一句话没说完就哽咽起来,用手捂着脸。
东哥咂巴了一下嘴,顿了一下说:「她是三姐的人,我不好插手的。要带她走没那么简单。」
「东哥你试试吧,我求你了。要让她在这我不管,我以后还回不回老家了。」
东哥为难地叹了口气,又说:「那你问问她愿不愿意走?她要不愿意,你也不能强拉。」
我一听这话有戏,赶紧问映霞:「你愿不愿意走?」
映霞不搭话,双手捂着脸只是哽咽。我对东哥说:「东哥她肯定愿意走。她不是这样的人。我从小跟她玩大的,我知道她,她是个好女孩,绝对是一不小心才干上这个的。」
东哥揉揉脑袋,往后仰了仰脖子,又叹了口气说:「这都是些啥事啊……你带着她,跟我下去找三姐说说,看她怎么个意思。」
三姐看到我一脸的严肃,还有在后面垂着脑袋的映霞,她脸上立刻就不自然起来,笑着朝东哥说:「哎呀东哥,是不是又碰到刺儿头了?别生气,我这立马给您再换一个,好女孩有的是。」
东哥摆摆手,把刚才的事给三姐说了。三姐愣了一会儿,脸色有些沉了下来,说:「东哥,你的意思?」
东哥看看我:「我这小兄弟不想让她干这个了,想带她走。」
三姐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口气也不是那么中听了:「东哥,这人在我这也不是白干的,我管着吃管着喝还管着调教,她一开始来的时候可是土得掉渣,你看看她现在啥样?她在我这干活,也都是签了合同的。东哥,生意上的事,你应该比我明白吧。」
东哥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三姐,就当卖我个面子。」
「不是我不卖你面子。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她想走就走,我以后这场子还开不开了?东哥,我下面也是一大票人等着吃饭的。」
「三姐,这样,」东哥弹了弹烟灰,「你开个价,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我来出,行吧?」
我一听这话,有些为难。东哥要是帮我出了钱,这可真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以后可怎么还。
三姐没开价,却说:「这不是钱的事。这事等以后传出去了,我在这行当也不用混了。自己店里的小姐说不干就不干了,我以后还拿啥混?」
「拿啥混?」东哥冷笑了一声,「拿命混呗。」
我心里一紧,东哥这语气变得太突然了。三姐也不说话,盯着东哥看了好一会儿,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东哥,你不会因为一个婊子跟我翻脸吧?」
3
三姐的话让我有点毛,非常地不爽,直接搭上了腔:「她不是婊子。」
三姐瞅着我冷笑一声:「收了人家的钱,陪唱歌,陪喝酒,让干啥就干啥,不是婊子是什么?」
映霞在我背后愈发地哽咽。东哥猛抽了口烟,往桌上弹了弹烟灰:「她是婊子,那你是什么?你没陪人唱过歌?喝过酒?睡过觉?你都没拿过钱?」
三姐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粉底打得不好,还在鼻梁上泛出了一道油光。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东哥,口气也变了:「东哥,咱们也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对我说这种话?」
「我对你说啥话?我好好给你说话你听吗?给我扯什么家法行规的,我特么开夜场的时候你还在玩尿泥呢!你也不想想,老子开始混的时候你见过月经长啥样吗?给你个面子叫得好听点,喊你一声三姐。不给你面子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我今天就把话撂这了,这个女人,我必须带走。你给我听明白,不是带走,是必须带走。」东哥在桌上狠狠摁灭了还剩下一大截的香烟,眯缝着眼睛看着三姐。脸上没什么变化,挤出来的眼神却带着刀子般的锋利。
三姐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旁边有两个男人往前靠,貌似是三姐的保安。我死盯着那两个人,只要他们敢对东哥动一动我就会上去。三姐有气没处发泄,咬着后槽牙对那两个保安说:「你俩给我滚蛋!」
两个保安看了东哥一眼,悻悻地离开了。三姐咬着下嘴唇,拿手指头没节奏地乱敲着桌子。东哥掏出一根烟递给她:「三姐,刚才我说话有点重了,你也不用太在意。你也知道,我混了那么多年就是这个脾气,从来没有改过。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原来那些个喜欢跟我玩愣的人,现在还有几个能玩得动的?」
我明白这话就是说给三姐听的。她狠狠地抽了两口烟,用手捋了捋头发,镇静了一下说:「东哥,你这样真是坏了我的规矩。」
「规矩就是用来破坏的。」东哥淡淡一笑,「不破不立嘛。」
三姐没有接话,又是狠抽一口烟,烧得烟叶子「滋啦」一声。连抽了好几口她才一摆手:「好,东哥,我卖你这个面子。人你带走,算我倒霉,摊上这么一档子事。」
「还是三姐看得明白,你这小姐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个。」东哥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叠票子拍在了三姐面前,「钱不多,就当是我给的赔偿。再卖我个面子,收下吧。」
三姐没有说话,看着桌上的钱使劲猛抽烟。那力度真是让我担心她的肺。
出了娱乐城,我感激地对东哥说:「东哥,今天这事真是麻烦你了。」
东哥略微一笑,搂过我肩膀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说这话就见外了。跟着我干就是我的兄弟,咱们就是自家人。只要东哥能帮上忙的,肯定没二话。」
话虽然这么说,但我明白这个人情已经是欠下了,并且还是一个非常大的人情。我本意是不想跟东哥走得太近,但现实好像是一个漩涡把我跟他搅和在了一起。在这件事情上,我又往他那边迈了一大步。我知道,这也是东哥所希望的。
「东哥,三姐这边,她不会怎么样吧?」我有些担心,那娘们看起来也不是一个吃素的。
「能有啥事。她还敢动我?借她个胆子吧,还以为这真装不下她了?」东哥不屑地说道。
送走了东哥,我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映霞。她脸上的妆被冲得一道一道的,都花迷了。两只眼睛红红的,站在那里楚楚可怜。我叹了一口气,说:「晚上先住我那吧,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
「回哪?」映霞哑着嗓子问我,还有些哽咽。
「还能回哪?回老家呗!」我没好气地说。
我本来想跟大枪挤一挤,让映霞睡我屋里的。但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钟了,大枪那屋里没一点动静,估计是睡死了,也不知道那小妖精在不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敲他的门。重新铺了一下床铺,我对映霞说:「今天晚上就跟我挤挤吧,将就一下。」
映霞点点头,先脱了衣服,穿着秋衣秋裤爬上了床。还别说,这小妮子脑袋不怎么灵光,身材长得还真是不错,前凸后翘的。我拉灭了灯,摸黑躺下说:「早点睡吧,明天送你回去。」
那边一片沉默,我还以为她快要睡着了,忽然来了句话:「大云哥我不想回去。」
我说:「不回去,你留在这干啥?还干这个?」
映霞不吭声了。我寻思着话有点重,又缓了缓口气说:「在家的时候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大城市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怎么还往这跑呢?」
「我本来也没想着干这个,但我连着半个月都没找到活,身上的钱也花完了,睡了两晚上大街。她们告诉我,干……这个来钱快,所以,我就……」
「你还跟她们签了合同了?」
「嗯……」映霞小声地说,「按了手印,说好干三年。不到期不能走。」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愧疚。当时在家的时候要是好好跟她说说,兴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多亏了东哥,要不然她还真得栽在那娱乐城里面。我适时地劝诫道:「这下你明白了吧,大城市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在这里生活不容易,比在家里难多了。」
映霞嗫嚅道:「我还能干别的……」
我有些生气:「你还能干什么?电脑你又不懂,重体力活你又干不了,其他的技术你又不会,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映霞不吭声了,黑暗中一动也不动,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我又叹了口气说:「睡吧,啥也别想了。」
我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一团糟,乱哄哄的。躺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睡着的意思。大枪屋里忽然有动静传了过来,哼哼唧唧的。看来,我挂在房间里面的那些吸音设施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我真服了,还以为大枪那厮睡死了,没想到他大半夜的还有兴致搞这个。真怀疑他是不是种牛投的胎。我喝的酒有些上头,又被这么一闹腾,竟然莫名其妙地起了些反应。
我有些无奈,翻了个身背对着映霞,闭上眼睛强制自己睡去。可对面的声音不停地传过来,弄得人心里发毛。
我正在想办法入定,忽然有一只手从后面绕了过来,轻轻抱住了我。吓得我浑身抖擞了一下,压着声音说:「映霞?」
映霞没有说话,整个人又往前一靠,前胸正好贴在我后背上,我悚然一惊,急忙扭过身子推开她:「映霞,你干什么?」
「大云哥,反正我的身子已经脏了,你要是想,你就……」
「你胡说啥呢,你……」隔壁屋里开始呜哇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本来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就已经是个挑战,大晚上的又来这么一出,我猛地坐了起来一掀被子,吓得映霞一惊:「大云哥你要干啥?」
「我去洗个澡!」
拧开太阳能的水龙头,把水流调节到了最大,让「哗哗」的水声尽量掩盖那销魂的呻吟。我站在下面冲了一会儿,慢慢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下去。要是在屋里再待上一会儿,真保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来。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我才穿好衣服轻轻地走了回去。映霞已经睡着了,传出了绵沉的呼吸声。我长舒一口气,慢慢地躺了下去。
特么的,整整做了一个晚上的春梦。难受死我了。
第二天在火车站送映霞回去,给她买完车票后又塞给了她五百块钱。映霞要进站的时候一下哭了:「大云哥,我留下来伺候你吧,我给你当保姆。」
我心酸得没法说,赶紧低头帮映霞拎起东西拉着她进站,也不敢说话,一说话眼泪就想往下掉。送她上车的时候,我说:「映霞,有些地方是不适合我们待的,你得明白……回去后,别说在这里见过我这事,明白不啊?」
「知道了。」映霞点点头,红着眼睛又问,「大云哥,你啥时候回去?」
啥时候回去?这个问题问得我好迷茫。我还能回得去吗?我不知道。我已经做出了太多的改变,都快变得不像我自己了。映霞问我的话,没有办法回答。我只能摇着头笑笑,看着映霞找到自己的座位,把脸贴在窗户上望着我。
我挥了挥手,映霞的嘴角往下撇,好像又哭了。一声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当最后一节车厢经过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
希望这里发生的事情,也能像一阵风一样,被她渐渐地遗忘。
我走出火车站,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接通以后,一个有点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的声音传了过来:「席云行?」
我愣了一下,问:「你是?」
「呵呵,忘性不错啊,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枉我还那么照顾过你。」
我顿了一下,脑海里迅速搜索了一遍相关记忆,忽然一惊道:「条哥?你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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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行,小子还可以,没把你条哥给忘了,在里面的时候没白照顾你。」
果然是条子。一想到他,那些已经被差不多忘却的看守所时光又浮现了出来,我惊喜地问道:「条哥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刚出来两天。咱表现良好,提前减刑了。」
我有些奇怪:「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
条子又笑了起来:「我条子打听个电话号码还不容易,比喝口凉水还简单。虽然我里面蹲了那么长时间,但外面咱的兄弟们还在混着。几条街上,还都是我说了算。」
条子的话听起来很拽,但我知道他不是在吹牛逼。
条子又问我:「对了,我让你帮忙给我打听的那个人,刀鱼,你打听得怎么样?」
我一下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好。脑袋里瞬间转了好几个圈。条子听我不说话,又催促道:「到底怎么样?要是实在打听不到,就算了。」
「还在打听,有点消息了,但不确切,再给我点时间,我得想想办法。」我吐了一口气,接着说,「条哥,我帮你打听刀鱼在哪,你能不能也帮我个忙?」
「说,只要条哥能办到的。别让我抱着汽油桶当街把自己点了就行。」
「没那么严重。」我说,「你还记得已经下台了的那个乡委书记常高吧,我就是因为废了他一条胳膊才进去的。」
「记得,怎么了?」
我顿了一下,说:「他胳膊早就长好了。你能不能再帮我废他一次?」
「呵呵,这事啊,简单,我随便安排个人就办了,左还是右?」
「右。他还有一个在县里人大的小舅子,能不能一块给废了?」
「使使劲,不是不可以。就是在公安局里,我想办的也一样能办成。」
「条哥,千万别弄死他们,就废条胳膊就行了。」我还有些担心。
「明白。万一闹出人命,还不得再进去一趟?是打断还是掰断,你挑一个吧。」
「随便吧,怎么趁手怎么来,你看着办。」
条子很爽快地答应了:「行,这事就这么定下了,我帮你办。那我的事呢?」
「等你办完事情后,来天津找我,找刀鱼的事我肯定给你办得妥妥的。」
挂了电话之后,浑身感觉一阵舒爽,要的就是这种报复的快感。常高那王八蛋跟他小舅子倒霉的时候到了。我甚至还想让条子把他俩痛苦求饶的声音录下来发给我,以解我心头之恨。后来觉得那样太变态了,只得悻悻作罢。
还有一件事搁在我心里头:等条子那边办完了,真的要把刀鱼卖给他?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不管了,一切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我跟刀鱼之间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还了父亲住院的时候欠的一些债,我手头上还剩下不少,差不多有七八万。按照这样的速度,我很快就能脱贫致富奔小康了。在那一段时间里,虽然黑拳擂台上的死亡阴影如影随形,但我还是觉得美好生活的大门正向我敞开。虽然缓慢,却在一点一点地嘎吱作响。
找了个时间,我去了一趟风潮酒吧。虽然晴川不在那里驻唱了,大枪也不在那里打拳了,但我对风潮还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在那里曾经度过了一段艰苦辛酸的岁月,吃着方面便就着榨菜熬过一个夏天,想想真是有些不堪回首。
胡哥看到我的突然到来挺惊讶的,寒暄了几句,他又提起了上次借钱的事。我说:「胡哥,我知道你也有难处,做生意不容易。我明白,你不用太在意。」
胡哥叹了口气说:「现在酒吧生意确实不好做,那边有几家店都关门了。我看我这也快了。」
我瞅了一圈说:「这不客人挺多的吗?」
「今天是周末,生意还可以。要是在平时,冷清得很,三三两两的。这两个月几乎都没赚什么钱。」
我递给胡哥一张票子:「胡哥,给我来杯龙舌兰吧。」
胡哥把钱推给我:「我请你喝行了。」
我又把钱塞回给他:「别啊胡哥,原来就没少喝你的酒,从来没掏过钱。现在哪还能这样。」
胡哥没再说什么,收下了钱,给我倒了一杯酒。我喝了一口,味还是那个味,不过感觉涩了好多。酒吧里响起音乐,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小姑娘穿着超低腰的牛仔裤拿着麦克蹦蹦跳跳地唱起了《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不过那牛仔裤也太低腰了一点,都快兜不住屁股了,在她转身的时候,露出了腚帮子上的文身。我笑着对胡哥说:「这歌手比晴川火爆多了。」
胡哥苦笑:「驻唱换了,你那个工作也换人了。现在都不愿意干这个,不好找人。」
在胡哥的示意下,我看到了酒吧偏僻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的模样,跟我相仿,无聊地坐在那里瞅着唱歌的小姑娘发呆。他就是现在酒吧里的「泄愤服务员」。
我看着那年轻人,忽然有一种错觉,觉得那就是我。
胡哥说:「这小子没你技术好,只会扛,不会躲。」
我说:「有时候躲也躲不过去,只能扛着。」
胡哥又给我倒了一杯,我端起来晃了晃,一仰脖喝了下去。连续两杯,终于有苦辣的味道涌了出来,直冲食道,苦在心里,就像我第一次喝它的时候一样。
可是,我明白,过去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就这样一直朝自己的目标走了下去,越走越快,以至于走得有些心虚,担心自己如果一下摔倒,还有没有再爬起来的力气。为了赚钱,我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会不会把命搭进去。也许是出于自我安慰的逃避,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列于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直到那天早晨,我刚醒来没多久,晨勃还没来得及消下去,金楚就给我打来了电话,直接就是一句:「小杰死了。」
我一下愣住了,愣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小杰死了。」金楚重复了一遍。
我躺在床上感觉像在做梦。我说:「金楚你别逗我。」
「是真的。就昨天晚上的事。小杰在拳台上被人打死了。」金楚的语气很严肃,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其实我明白,他不是开玩笑的人。
又迷瞪了一下,我猛然坐了起来,眼前晕得好像整个房间都在倒转。我靠在墙上咬着牙问:「被谁打死的?」
「我也只是刚得到的消息,具体的不清楚。我只是替东哥提前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我靠在墙上一动也没动,手机就靠在我耳朵旁边,金楚什么时候挂断的都不知道。我下了床,整个身子发飘,洗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地说:「小杰死了?」
5
我给东哥打了个电话,刚接通,我还没有说话,东哥就说让我去原来的那个海鲜大棚市场找他。
我在路上还有点发懵,一会儿觉得这事是真的,一会儿觉得这事是假的。不停地走神,连坐过了站都没有察觉。
东哥坐在市场东头吃早饭,一碗豆腐脑,半斤油条,两个麻团。我记得第一次见东哥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市场里,就是在这个位置。当时天很冷,东哥坐在这里打麻将,旁边坐着小杰。
但小杰今天不在。旁边坐着的几个人我都不认识,除了一个贱嘴大黑痣。这家伙记性很好,他这次见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老老实实地喝着自己的豆浆。
东哥问我:「吃了吗?」
我说:「没吃。」
东哥招呼我坐下,说:「一块吃点吧。」
我坐了下来,一勺一勺地喝着豆腐脑,尝不出一点味道。东哥吃完了饭,擦了擦嘴说:「大蛇,其实小杰这个事我本来不用告诉你的。我随便编个理由,就说他回家了,去外地混了,都成。但我不想骗你们。只要跟着我东子混的,都是我东子的兄弟。」
「东哥,小杰是怎么死的?」我放下了勺子,勉强喝了小半碗,就这都是硬塞的。
东哥说:「昨天晚上,在拳台上被打死的。」
「小杰现在不是不打拳赛吗?」
「是,他现在几乎不打比赛。昨天那边说,只要小杰出场,赌注愿意多翻一倍。我料定小杰必赢,就让他上了。最后却没想到……」东哥抿着嘴,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我问:「那个拳手叫什么名字?」
「很剽悍的一个家伙,叫战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拳手,不知道是从哪来的。昨天晚上我就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了,说这个拳手好像是三姐花钱找来的。」
「三姐?哪个三姐?」我还有点发懵,脑子里面一团糨糊。
「就是那个开娱乐城的浪货。你忘了?」东哥瞄了我一眼。
我一下想起来了,那个女人啊!一副浪骚老狐狸的模样又在眼前闪过。如果这里面有她的掺和,肯定是因为上次映霞的事情让她耿耿于怀。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我感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不停地沉,没有尽头:「东哥,这都是我的错。」
东哥摆摆手:「不关你的事。如果那天晚上我不带你们去疯,也不会出这档子事。」
我自责地说:「东哥,我没想到她敢对你动手。」
「我也没想到。」东哥微微眯起了眼睛,「她的场子是靠我罩着的,可这个浪货跟公安局的一个姓陈的局长还有一腿,其实她早就想整我了,这次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就是想搞掉我身边的人,慢慢削弱我的势力。这个浪蹄子,等事情查明白了,我就叫兄弟们去扫了她的场子。她既然搞我,自己也别想好过。」
旁边有人插话说:「东哥,你小心那姓陈的局长急眼,那崽子据说背景很硬。」
东哥哼了一声:「在这地盘上我动不了他。可他要是真想动我,也得考虑考虑,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我沉默了一下,问:「东哥,小杰的尸体呢?」
东哥点上一支烟:「小杰的老婆没了,但父母还都在。昨天连夜就叫人把他送回老家了,跟他老婆埋一块去。」
我呆呆地坐着,浑身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累得我想站都站不起来。小杰真的死了,死得那么悄无声息,就好像有事情离开了一样。可是,我有一种错觉,总觉得他还活着,只是躲在了哪个地方,不愿意出来见我。
东哥说:「出了这种事,大家都不愿意看到。大蛇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东哥比你还难受。但是日子还得过下去。」
我说:「东哥,我想跟战车打。」
东哥摇了摇头:「小杰已经没了,你还想让我看着你跟他一样?我已经犯了一次错,不会再犯第二次。并且你的比赛已经安排下来了,就在今天晚上。」
「对手是谁?」这句话我是咬着后槽牙问的。突然涌现出来的杀气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
东哥把脑袋往后仰了仰,靠在椅子背上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昨天晚上光忙小杰的事情去了,没时间管这事。比赛是俊贤安排的,你打个电话问他吧。」
俊贤是东哥的一个手下,平时帮着东哥处理一些杂事。我打电话给他,他却说不知道对手是谁,比赛是昨天夜里才仓促定下来的,两边的资料都没来得及发。我说算了,不管是谁都一样。
俊贤说:「大蛇,小杰的事情我也很难过,但是……你自己的比赛,你还得认真地打。」
我说:「我明白。我现在就很认真。」
俊贤顿了一下,说:「那好。东哥今天还要把小杰的事情搞清楚,他就不去了。晚上八点,我去接你比赛。」
我挂了电话,一股不可抑制的恨意从心里涌了出来。到底是恨谁,我也不知道。但这股恨意让我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不管今天的对手是谁,我决定不再留手。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不想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不想再忍了,也不想再让了。忍让了那么多,最后能得到什么?东哥说得对,雷锋早就死了几十年了!从上到下,每个人都在想着损人利己,都在考虑怎么能把自己的腰包装得鼓鼓的,我还特么的管别人的生死干什么!
我们管了别人,谁又来管我们?
晚上俊贤接了我。透过车窗,我愣愣地看着外面繁华的夜景。每天都这么繁华,好像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俊贤开着车,不时地扭头看看我,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说:「大蛇,你今天的表情怎么这样?」
「什么样?」我问他。
「嗯……」俊贤考虑了一下措词,「有点吓人。」
「吓人吗?」我对着后视镜看了看自己的脸,感觉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觉得脸上的肌肉有些紧绷。我问,「俊贤,昨天晚上小杰的比赛,你在不在?」
俊贤没有说话,打方向盘拐过一个弯,又点上一根烟才说:「在。」
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问:「小杰是怎么被打死的?」
「大蛇,你别想这事了,想也没用。」
「小杰是怎么被打死的?」我又重复了一遍。
俊贤扭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给我说起昨天晚上的情形。随着他的描述,我闭着眼睛在脑海里重现了当时的场面,每个相貌模糊的人物都在意识里慢慢清晰起来。
小杰的对手叫战车,是一个极其剽悍的家伙,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浑身硕壮的腱子肉像一层有弹性的铠甲保护着身体,黑黝黝的肤色显示他曾经在南方日光充足的地区接受过残酷的专业训练。小杰上台之后,嚣张的战车就对着他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小杰并不受战车挑衅的影响,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和节奏开始了攻击。战车的技术风格偏向自由搏击,拳脚的速度和力量都很凶悍。开场没多久,两个人就进入了白热化的对攻状态,并且胶着了一阵。台下的赌客几乎都要疯了,胜负微妙,孰难预料,这样刺激的场面把他们变成了吃过伟哥的公狗,满场都是歇斯底里的喧嚣和吼叫。
人生就是一场赌博。不同的是,台下的是在赌钱,台上的是在赌命。
战车的力量虽然生猛,但相比于技术细腻的小杰,他的攻击还是过于粗糙了。打了半分钟左右的时间,面对战车压迫性的打法,小杰很快捕捉到了他攻击节奏中的空当。利用这个空当,小杰开始打防守反击,在台上四处游走,以空间换时间。虽然小杰的攻击屡屡得手,但面对战车那一身强健的肌肉保护,根本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那家伙的抗击打能力就像野猪一般强悍。
在拳赛打到两分半钟左右的时候,小杰一个前腿侧踹的堵截正好蹬在了战车的脸上,踢得他往后一个仰头。小杰一看得手,紧接着就要近身再来一记后手直拳。侧踹后直,这是散打里面的经典连技,可以给对手造成二次重创。就在小杰冲上去的时候,战车猛然从嘴里吐了一口带血的口水,正好啐在小杰的眼睛上。
小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攻击路线也走了形。战车抓住了这个机会,连续的两个重拳把小杰打进了角落里,接着一腿势大力沉的扫踢抽在了他的软肋上。小杰痛苦地弯下了腰,也许是肋骨被踢断了。战车没有停手,一记摆拳打得小杰的口水飞了出来,在灯光底下闪烁着晶莹的亮光,好像一串被扯散的珍珠项链。
在这个时候,胜负已分了。但战车并没有停手的意思,他的一记重重的上勾拳打在了小杰的下巴上,把他的整个身体都打飘了起来。小杰支撑不住,颓然倒地,在他正要向下倒去的时候,战车又是一记摆拳从他的太阳穴上砸了过去。
小杰倒下了,倒得没有一点犹豫,眼睛紧闭,双手下垂,脑袋重重地摔在了台上。等东哥的人冲上去之后,小杰已经没有了意识。现场的观众疯狂了,那些押注在战车身上的人兴奋得几乎要拽下自己的裤衩子来摇旗呐喊。在全场兴奋的呼喊和恶毒的咒骂声中,小杰很快停止了呼吸。
他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这么默默无闻地去了。他所剩下的仅有的一点价值,就是换来那些赌客们暂时的欣喜或是一时的咒骂。下一场比赛开始的时候,他已经被这个世界所遗忘,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我斜靠在椅背上,眼睛干得发涩,眼泪全都流回了心里,嗓子里面咸咸的,说不出来的苦味。俊贤说:「小杰的事你不要再想了,想多了只会对你自己有影响。」
我说:「我明白。」
俊贤又转头看了我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了比赛的地方,是一个很简陋的去处,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临时搭建的场地。四根水泥柱子围出来一块地方,周围拉上一圈粗糙的麻绳,里面铺上一块垫子,这就是一个简陋到极点的拳台。可越是这样简陋的地方,越能催生出人们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工厂里已经聚了不少迫不及待的赌客,焦急的表情就好像在等待电影开场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在这里没有广告,只有正片。
我换上短裤,热了热身,在脚踝处缠了两圈绷带,不知道是哪一场留下的后遗症,脚部韧带有些损伤。俊贤趴在我耳边说:「你马上要上场了,大蛇,你记着,千万别想小杰的事情了,先把自己的比赛打好再说。」
我转过头,俊贤正一脸担心地看着我。我还没说话,俊贤又说:「你要是今天再出了事,东哥绝对就要疯了,我也没脸回去见他了。」
「放心吧,今天不管对手是谁,我都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我重重地拍了拍俊贤的肩膀,朝那四根水泥柱子拉出来的简陋拳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