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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臣之女

我爹是个大佞臣,上喊清朝野,下喊杀狗官的那种大佞臣。

而又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自然是个纨绔子弟之流,所以虽然生为女子却比男子都嚣张。

只可惜,后来我爹没了。

而我也被一个从前看不起的家伙关在家中日夜亵玩,活生生金作屋玉做笼的变成了另外一个更嚣张跋扈的金丝雀。

1、

阿爹去的时候,几乎满城欢呼,门外更是鞭炮齐鸣。

我坐在空荡荡的门内,闭着眼,根本不想去呵斥周遭慌乱且夺门而出的奴仆。

「小姐,快逃吧!」奶娘可能是唯一一个还惦念着我的人。

但是我没有理会。

「你且去吧。」抄家的人大概还有几刻。

我猜想新皇大概是真的有点不忍,所以本该提起围府的金龙卫并没有来。

多好啊。

新帝登基,旧皇老去,我爹那颗金贵无比的奸臣脑袋也祭了天。

上面的人放心了,下面的人也开心了,此时此刻,可能全天下只有我在伤心。

因为,靠山没了,以后能肆意妄为,横行霸道的底气也没了。

所以,我拒绝了奶娘想要拖着我跑的建议。

毕竟,天涯何处不皇土。

而当我在送走她,转身看见隔壁那位新晋大理寺少卿的时候……

这个想法更是到达了巅峰,因为我明白,这位爷肯定是不会放过我的。

「好久不见啊,沈大人。」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大方方一笑。

对此,沈樾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我想,他应该是有点失望。

失望没逮着我逃跑,那样他就可以借着由头把自己的仇人千刀万剐。

不过……

哪怕没有由头,这位爷估计也不会心慈手软。

果不其然。

我刚刚把踏出门槛的脚收回来,眼前的人便冷着个脸轻飘飘说了句——「把她压入天牢。」

很快,我那漂亮的下裙被黑水浸湿。

昏暗,阴郁,脏污。

「呦,这是哪儿来的贵女?瞧瞧,那皮肤和身段儿真好啊~」

猥琐的嘿笑和调侃不绝于耳。

我斜眼过去,嗤笑一声,随即就昂着头,不以为然顶着众人被激怒后的目光欣然踏入天牢最深处。

区区调侃而已。

我堂堂本朝最坏之人的女儿会没有听过比这还不堪入耳的话?

「你倒是自在。」沈樾是在三天后再次出现的。

不同于以往。

这次的他是穿着一袭白衣常服进来的,逆着光,整个人不禁犹如华星秋月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牢里刺眼。

清流如沈卿。

这是当朝天子的称誉,也是先皇以及满朝文武百官公认的事情。

所以,从最开始,我们俩之前就是不死不休的困局。

「萧望舒……」

我被饿的神志恍惚。

但又隐约间听见沈樾清冷的声音在牢中响起。

「你可知罪?」

我愣怔的抬起头,一时间,美色有点恍人眼睛。

沈樾大概是发现了我的不轨之心,刹那之间,目光变得深沉。

「民女知罪。」

我眨了眨眼睛,随即就强忍着眼冒金星的饥饿,在牢头们不可置信的表情中扶着墙站了起来,理好头发,拍拍裙角,俯身一拜娇笑道:「沼底之蛙怎能窥视天庭仙鹤,此乃死罪。」

萧家之人……大抵都是不怕死的。

我哪怕是知道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也要在临死前好好再犯个贱。

毕竟能调戏当今光霁月明的沈大人哎,那可是满大燕朝贵女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2、

如我所料,沈樾的反应还是与以前一样。

「无可救药。」

他骂了我一句。

我瞧着却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发笑,想着笑声便没有忍住。

「沈樾啊沈樾,你终究还是拿我没办法,纵然你是大理寺卿又如何?天子私牢,我既然入了就不可能轻易落入他人之手。」

曾经。

这人也是当着过众人的面立下毒誓,不斩奸臣不入朝野,不除毒瘤不称清贵。

现如今,燕朝的奸臣头子已经秋后问斩,由左相温明骅监管,而小坏蛋头子正打算自刎也不要死在沈「明月」沈大人的手上。

「沈大人,沈小木,沈明月,我全家死绝,您可满意了?」我大笑着颤巍巍抬手抚了抚发髻。

那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一根尖锐的簪子藏在里面。

沈樾瞳孔紧缩。

我猛然抽出来,便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往脖子上跳动的筋脉扎去。

那里是人必死的地方。

我闭上眼,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竟是沈樾那张骤然变色的苍白面孔。

河倾月落……

「阿爹,女儿来找你了。」

但很可惜,我没有死成,醒过来后才知道,沈樾竟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把簪子打偏了。

我望着镜子里面多了条狰狞疤痕的脖子陷入沉思。

「想死?」

忽然,沈樾那个狗东西的脸不知道打哪儿冒了出来。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不是有病?」

本来我连自己埋在哪里都想好了,结果这个家伙居然没让我死成。

沈樾面如冰霜。

他没有反驳,却伸手掐住我的下巴,摆出了一副活像我才是他杀父仇人般可怖的表情一字一句道:「萧望舒,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

霸道如斯。

仿佛这人从来不曾带着要了我爹命的证据上达圣听,仿佛沈家也从来没有参与进围杀我萧家般的理直气壮。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

我还听见自己就借着这个姿势说出来的讥讽——「沈樾,这难道就是你甘愿冒着自己名誉扫地,祸连九族也要把我从天牢里面偷天换日救出来的理由?」

没错。

沈樾把我「救」出来了。

谁都不会猜到,明明应该最厌恶最憎恨我的沈樾竟然会顶风作案。

他宁愿不高迁中枢院也要坐到大理寺来捞我。

他疯了。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死囚,脸虽然花了,整个身形却和我有九成九的相似。

等麻袋一套,更是再也没人能认出我了。

沈樾对此一言不发。

他死死的盯着我,那张好看到不真实的脸越发阴沉。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就是不想活了,我就是不想再看见这个令人厌倦的世界了。

「沈樾,你说你救我的意义何在?」我笑的连眼泪都掉了出来。

沈樾如触针芒。

我看见他避之不及的撒开手,却悠然起身步步紧逼:「我想死,你是拦不住的。」

一步……两步……直到无法再退步。  

我抵着沈樾,沈樾抵着身后门扉,两人就像踏步在一个岌岌可危的悬崖边。

3、

一步往生,一步往死。

沈樾这时才蓦然回过神。

他神情怵然,眼角绯红,犹如困兽般俯身冲我低吼道:「萧望舒你若敢死,我就敢去刨了你爹的新坟,将那尸骨化作灰烬扬在你棺材面前看!」

我本来不生气的。

可沈樾这人是真的太过于讨厌了。

打蛇打七寸,他明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么,所以我一时之间又不敢死了。

我害怕。

我是真的害怕阿爹死后都不得安宁,身不入土。

「你敢?!」我气的浑身发抖,抬手就给沈樾一个大耳光子喂去。

我不明白。

我阿爹到底做错了什么,虽然他是个大佞臣,可阿爹又没有害人。

沈樾没有躲。

他硬生生承了这一巴掌,可在这之后,他足足有好几日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姑娘,外面风大您不如回屋歇息着吧。」

我没有采纳。

我踩着墙角的大石墩子侧耳聆听道:「秋菊,你说外面为什么那么热闹?」

我有点不解。

太后没过生辰,新皇也没封后,这外面怎么热闹的竟像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儿一样。

我不开心。

「因为今儿是前右相萧玉琅的头七。」秋菊还是个半大姑娘。

她根本没有什么城府,我简单的套路了一下,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她猛然捂住嘴。

我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也知道她为何这幅反应。

肯定是沈樾吩咐的。

「萧丞相的头七啊~」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就没了探听的兴致。

我跳下石墩,脚却没站稳,眼瞅着就要摔倒落在乱石中破相。

「公子!」秋菊一声惊呼。

我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沈樾那双手从我肩膀处传来的掌心热度。

「沈樾,你捏疼我了。」我媚笑着依照寻常女子娇柔做作的姿态撒娇道。

但良久,沈樾都没有说话。

可能有些人天生就不太适合去当个菟丝子。

我顿时不禁内心悄然接了一句自嘲——萧望舒,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金贵东西?

而沈樾这几日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他不光人消瘦了,原本清朗的眉宇间还带着点挥之不去的阴翳色彩。

我慢慢站直了身子。

忽然。

「你想出去看看吗?」沈樾的声音有点哑。

他没有责骂我的莽撞,也再没有呵斥我的不自爱。

可那轻飘飘的话语传过来,我却如遭法定,仿佛整个人的耳膜都被震碎了。

疼。

好疼。

真的疼到连四周都瞬间戛然失声,唯独留下那些令人反胃的嘈杂耳鸣和闲言碎语。

我听见墙外有人在窃窃讨论。

他们在欢笑,他们在欢庆,他们的唢呐简直比新嫁娘门前的还要响亮,还要畅快。

大概是我的脸色太差了。

秋菊欲言又止。

沈樾挥退了她,又走上前来两步低低道:「我托人把你父亲的尸身藏好了。」

碗大的疤。

我躲在主墓门前瞧着京都城里最好的二皮匠来了又去,那口骇人的漆黑棺材开了又关,而里面本来躺着的人又再次变得清俊淡雅了起来……

4、

月亮升起来了。

我却不开心了,我趴在沈樾清冽的怀里嚎啕大哭,哭的昏天黑地。

「沈樾,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爹啊!你为什么要帮着他们那些老顽固啊?!」

我与他算得上青梅竹马。

一个住在西边,一个住在东边,一个清贵世家,一个奸臣之辈。

「你对得起我当初给你的金子银子吗?」

我平常砸人都是拿的银子,毕竟铜板不值钱,一串丢下去砸的也不疼。

虽然落在旁人眼里是羞辱的意思,可沈樾他们家都快要被饿死了。

「当初就应该饿死你,是,你沈家清高了不起,我萧家虽然作恶多端,可也从来没有害过平民百姓啊!」

谁都不记得了……

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爹当初以一人之力狂澜边疆失守的时候,那些刚直不阿的人怎么不站出来说话了?」

我不理解,我萧家的命不是命,那些干吃饭不干活,还整日里编排他人的家伙就是金疙瘩?

「燕和三年,离原大旱,我家开仓放粮数万担……」

明明离原百姓三十万余人因此免于饥荒,可没人记得萧家的好。

「救了颠沛流离,救了城门失守,可全天下却只记住了我萧家富可敌国,只记住了我阿爹萧玉琅是世界上最大最黑的贪官污吏?!」

沈樾听完,默不作声。

可我能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臂越发用力。

「沈樾,你放过我吧。」

我真的好累。

不止是因为我爹没了。

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一个萧家余孽活下来后的凄惨结局。

毕竟,我爹当初可是权倾朝野的大恶人,光是进谏的「正直」言管都害死三个,所以就更别提其余的大小官员有没有被「迫害」了。

「对不起。」

沈樾给我道歉了。

我顿时泪眼婆娑的抬起头。

可室内扎眼的光根本照不清楚沈樾脸上那晦暗不明的神情。

「我不怪你。」

其实,我从小就知道萧家长不了。

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阿爹才一直纵容我打马过街,肆意而活。

但我之不能接受的是我们萧家走到最后,竟然是由沈樾结束。

我笑了笑,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刹那间,沈樾仿佛被我击溃了坚硬的外壳。

「月月,别怨我。」

他把我的脸捧进手心,小心翼翼又且带着点怜惜和惶恐的味道细细啄掉我那眼泪。

我对此,闭上眼睛躲开。

而湿热的唇自上往下,最终还是停留在了我的唇角。

「月月,跟我回家吧。」

不得不说,沈樾这个人真的既残忍又天真。

我本来是想嘲讽他的,可话到嘴边,我又看到了沈樾那几乎染红了的眼角。

他喜欢我。

而我也知道,沈樾大概掩藏了六年零三个月的情愫。

「月月,我把你藏起来好不好,藏到我能护住你的时候,你就正大光明的嫁给我。」

我心动了。

但很可惜,我们两人以前就没有可能,现如今就更不可能。

「罪女怎敢窥君侧。」

我理智的按捺住了纷乱思绪,不过,沈樾好像是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结果。

所以,他盯着我半响,最后还是像那个被稻草压死的骆驼般疯了。

「月月,你别想逃。」

「我不想逃,我只是不想待在你身边。」

楚河无舟难自渡,无解皆疯魔。

5、

「呵呵呵……只是不想待在我身边?」

沈樾身形一晃。

那脸色,我都怀疑他当时会不会晕过去。

幸好,沈家虽然平时爱之乎者也的同时也会请不少武师来给后辈教导骑射等功夫。

所以,沈樾没晕。

他捂着胸口粗粗喘了口气,随即就扶着我爹的「房门」站起来恶狠狠道:「萧望舒,我沈樾生死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我是你当年砸了三百五十六颗金豆子强娶回去的!」

人气狠了果然会口不择言。

我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根本不敢想这会是以往那个清冷自持的沈大人所言。

「月月,只要你不离开我,你所想的一切我都能为你实现。」

「那如果我要你帮我报仇呢?」

「只要你不离开……」

沈樾就仿佛被我逼狠了。

他几乎是掐着我的腰把狠话放完:「海月星辰,你想要的我都会奉上,可若你背离,我会被把你藏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日日折磨。」

于是很快,沈家大少爷就在京都郊外的别庄里悄无声息的养了一个不能见人的柔弱外室。

金作屋,玉为笼。

一年又复一年。

而沈樾的宠爱让别庄里的奴仆都在讨论我,可我并不在意。

我本以为沈樾会越距。

可没想到,这人近两年以来做过最过分的事情,居然就是抵着我一遍遍的哀求着我怜惜自己。

可笑吗?

挺可笑的,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如此轻贱自己。

只是午夜梦醒,我偶尔也会一夜无眠的睁着眼睛到天明。

林家起,李家倒。

谁都没有发现,在沈樾逐渐步入高位的时候,那些曾经对付过萧家的人也在慢慢出事。

大仇得报吗?

我晃了晃秋千,可在荡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眺望到了远方,心中的快意又立马消失殆尽。

天高,秋千很短。

秋菊虽然极力劝阻着,可当我荡到最高处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松开了手。

我宛若一只展翼的鸟。

可我根本没有去想人本就没有双翼又怎么能如同真正的鸟雀般腾飞?

「萧姑娘!」

秋菊吓到惊叫一声。

同时,一个刚跨进别院的人也嘶吼出声:「月月!」

沈樾可能是被我吓怕了。

他飞扑过来救下我,连自己摔伤的膝盖和手肘都没管,便拉着我回到房中大发雷霆。

我笑着不为所动。

这本就是一场互相拉扯的折磨。

「沈樾。」

我轻轻的唤了一声,却吐出来把刀:「听说,你过几日就要订婚了。」

沈樾闻言,身形瞬间定住。

他死死的盯着我,却说不出来丝毫话。

他确实要成婚了。

还是和我的死对头,隔壁左相之女韩梦苒。

「月月,你听我说。」

我有点累了,便抬手制止住了沈樾。

「沈大人身份清贵,韩小姐性格娴熟,你们以后定会是天作之合。」我听着自己一脸无事的笑着恭贺沈樾和韩梦苒。

但没人知道。

当我前几日从下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那颗本来都快要成为死水的心跳动间又骤然变的更为剧烈起来。

6、

那一日,沈樾什么都没有再说,甚至连句辩解都没有。

我屋里的茶热了又冷。

我望着窗外飘落的雪,等他走后,最终还是做下了一个决定——逃跑。

狗东西变了。

他违背诺言迎娶我的仇人之女进门,说好的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此时此刻都仿佛变成了一场专门针对我的笑话。

「黑鸦……」

「小姐。」

悄无声息的暗卫就好像是个藏在暗处的影子。

他是阿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保障,不到万不得已,黑鸦是不能暴露的。

毕竟,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黑鸦虽然是个人,可到底也是阿爹唯一留给我且还在世上的礼物。

「动手吧。」

我闭上了眼。

窗外飞进来的雪花冰冰凉凉,拂过人的脸颊还有些生疼。

金丝雀的生活过够了。

我天性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哪怕是被命运蹉跎,可若再给一点点机会和时间想通,我必定不可能再继续甘愿沉寂下去。

于是,我真的跑了。

沈樾连追了三天三夜。

黑鸦被他一箭射伤了肩膀,我回头望了望,只来得及看清楚了一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睛,随即就被马儿带到了个寻常人找不到的地方。

沈樾没跟上。

我不禁拖着一身疲倦,生疏的学着黑鸦以前狩猎时的操作点燃篝火。

黑鸦昏沉沉躺靠在旁边石壁上。

我把火堆点燃了又勾散,反反复复直到山洞外面的大雪都熄灭了才终于稳定住些许火堆。

黑鸦的伤口很深。

我能很真切的从里面感受到沈樾当时有多愤怒和受伤。

我骗了他。

虽然我不是故意的,可沈樾这几年来也确实对我掏心掏肺。

只是,我和他的中间实在是隔了太多东西了。

家国大义。

更别提,我根本没办法去遗忘掉那些害死我阿爹的人,纵然沈樾已经很努力,可其中的鸿沟还是没办法去跨越。

我的仇人,他的老师。

说来,那位自诩清高的老人其实也是我的老师。

只不过,当年被我故意气走后,便在京都众人面前大肆放言与萧家「朽木」毫无关系,女子就应该待在深闺里面学习女德,而不是轻浮的学习三书四经。

我望着洞外纷飞的大雪,一时间不禁陷入了往事之中。

「小姐……」

黑鸦醒了,那个有着一对小梨涡的少年皱着眉有些令人心疼。

我烧红了刀子,侧身递过匕首道:「今后,你就唤我阿姐吧。」

过去的萧家大小姐已经死了,死在阴暗的天牢里,死在了蒙头斩首的刑场上。

现在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名叫萧望月的孤女。

黑鸦盯着我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接过刀柄,沉默的把箭头从血肉里面硬生生拔出来。

他是死士。

是父亲当年从边境带回来的奴隶,也是我亲手挑选出来的半身,不光武艺高强还忠心不二。

我看着他清俊的脸被火光染红,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但很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

7、

等天明以后,我便头也不回的带着黑鸦去了江南。

那里是我娘的故乡。

我阿爹以前从来没给人提过。

所以京都的众人也根本不知晓,萧家在那边其实还有些许底蕴藏着。

狡兔三窟。

我阿爹更是老狐狸里面的老狐狸,我很快就从我外祖坟旁刨出来了不少金银财宝。

这些东西件件价值连城。

我指挥着黑鸦把东西悄悄运回一个小院。

很快,我就从一无所有的孤女变成了富到流油的孤女。

有人问,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差距?

我拨弄着手下的珍珠玛瑙,浅浅一笑:「这差距可大着呢。」

做金丝雀的两年。

我被沈樾藏在别庄里,虽然好吃好喝好日子过着,但我没办法正大光明的出现在京都城里,也没办法亲手去帮阿爹报仇。

可现如今,我可以「招兵买马」,也可以带着新认下来的小弟萧烨招摇过市。

小弟萧烨就是黑鸦。

我是真想明白了。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那些巴不得我萧家死绝的人都还活着,我凭什么要顺着他们意去死?

当初是跑不了。

皇帝叫人围了萧府,那沈樾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瞒天过海把我从天牢里面偷渡出来。

哪怕我并不领情,可到底,我这条命算是捡着了。

我在江南开了间铺子。

起初很难,难的是没人,没背景,但当萧烨把第一百零八个想揩我油的登徒子暗暗收拾后,那些不长眼睛的家伙便乖乖老实了。

人怕出名猪怕壮。

虽然没人敢再惹我,市井之间却开始有不少离谱的流言蜚语传出。

东家找完茬,西边又开始栽赃陷害,一时间各种幺蛾子手段层出不穷。

风风雨雨,我的铺子竟然莫名火了起来,不过远离京都后,我就不怕被暴露了。

因为我阿爹虽然没了,可他还是留下了不少好东西。

毕竟作为一个贪官污吏,我们唯一的标签就是贪。

而贪官手上最多的是什么?那自然是各种受贿记录和做假账本。

好巧不巧。

江南的头头我认识,不光认识,我甚至还很熟悉。

所以,这不得好好登门拜访一下?

我细细盘算着,随即就抽了一天空听完萧烨的汇报后,便起身拎着份「大礼」直直往知州府方向走去。

那人吓傻了。

他本来是不想见我的,可当我把账本甩到守卫怀里的时候。

那家伙还是大惊失色跑了出来,等见到我更是面若纸色。

「叔叔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我笑眼盈盈的看着江南知州连连擦汗,满脸掩藏不住的震惊与害怕。

没人敢对我动手。

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都不敢保证能从天牢和沈樾手中逃脱的人到底还有没有后手。

而等我心满意足的从他府里出来时,那老家伙更是早已虚脱了。

哪怕我不是个喜欢玩心计的人。

可做为萧玉琅的女儿又怎么可能会是一个真正不学无术,胸大无脑的人?

没多久,我便,借着各种贪污和受贿账本打开了一个江南角。

随即,一张弥天大网悄然开始从南方往北的方向铺去。

8、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萧烨居然会背叛我。

正确来说,是出卖我。

纵然他是为了我好,可我根本不需要。

沈樾找了我整整三年,我也躲了整整三年。

本来山高皇帝远,沈樾虽然近几年位置越来越高,势力越来越大,整个人也越发与我阿爹当年相似,可耐不住我会跑啊。

我都躲到南边当土地主了。

大隐隐于市,沈樾和京都的众人根本想不到最近名声鹊起的云家商行就是我开的。

我外祖家姓云。

但萧烨这个死小子。

他居然在我生病无暇管理商务的时候,竟然偷偷给沈樾传了小纸条!

还好我机灵。

我见沈樾本来广撒网的搜查手段变为一股绳,浑身一抖赶紧拎着包裹再次跑路了。

这次,我谁都没带。

我没敢跑太远,就着手里的点心便躲在不远处小心翼翼的观望着家中的动静。

沈樾怒火冲冲的扑过来又脸色阴沉沉的铩羽而归。

三年不见,沈樾似乎更好看了。

但我根本不敢出去。

今时不同往日,沈樾自然也不同以前的谦谦君子一般好哄骗。

我算是自食其果。

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沈樾这个以往最是正经的人,到最后竟然比我刻意教导的还彻底。

世人都骂他。

我虽远在江南也有所耳闻。

沈樾不光与家中断了关系,近几年行事越发狠厉且不近人情。

斩贪官压忠良,一半赞誉一半贬低。

一切都反着来了。

我以前骂他,世人却都夸赞他。

我不敢细想沈樾为什么变得如此喜怒无常,但我知道,如果被那家伙逮住不死可能也得脱层皮。

毕竟,沈樾是个固执的人。

他当初说要把我关在小黑屋里面一遍遍折磨,那肯定就会付出行动。

我抖了抖身子再也不敢窥探下去。

但就在窗户关上的时候,远处领头之人却仿佛感应到什么的抬头望来。

我毫无察觉的错开沈樾。

一天,两天。

我没了萧烨的监督索性干脆断了药。

药没了,我的身体就更不好了。

我没等沈樾彻底失望的离开江南就快下不去床了。

这一出,把客栈的老板吓到一天派三回人来敲门。

我想,他估计是怕人死在房内都无人发现?

大惊小怪,幸亏我跑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唯独金银收拾了不少,强撑着精神哐哐砸下两锭金子,客栈老板立马喜笑颜开的撒手不管还专门请了几个大夫来。

但莫名的。

我身体明明一贯很好,可这次忽然重病后竟然医治不好。

百年老参,千年灵芝……

萧烨想尽了办法都没办法根治,我现在一任性,那些寻常大夫自然都全部束手无策。

我心一点点沉下去。

可就当我在犹豫要不要浅浅原谅一下萧烨的时候,沈樾发现了我,趁我还在昏睡,那狗东西竟然擅闯闺阁破门而入。

我懵逼的坐起身。  

「什么人?!」

我仿佛几年前被沈樾自萧府抓住的时候一样,区别在于之前是被士兵扣押走的,这次是沈樾亲自裹紧被褥抱走的。

9、

「月月,我是给过你机会的……」

沈樾眉眼温柔的低下头亲昵唤了我一声。

就连狠话和萧望舒三个大字都没提。

我明明应该感到庆幸,可却莫名感到毛骨悚然。

沈樾从来不会这么温柔,或者说,沈樾的性格从来就不会如此「平易近人」。

他仿佛一把被套上剑鞘的利器,以往的清高自持全部被一把看不见的大石头磨平了。

隐藏的潜伏者。

我被丢进了马车。

发着烧的脑袋虽然不够灵光,可属于女人的第六感还是很敏锐。

沈樾现在很生气。

我下意识就想往角落里面滚。

但当被子滚到一半又被人重新卷起来的时候,我才猛然反应过来……沈樾要开始秋后算账了。

他就像一头蛰伏在黑暗处的野兽,整个人都充斥着危险二字。

「好巧啊,沈大人~」我挂起一抹标志性的假笑。

沈樾没说话,就那么盯着我,直到马车驶进了驿站,他才轻笑出声,随即又迅速冷下表情恢复到了以往的模样。想到假晕变真晕,等我醒来才知道,沈樾当场就变了脸色。

他不再逼我。

我醒来后甚至连一句关于之前逃跑的追责都没有,不过萧烨

他命人包围了整个驿站。

「是吗?我怎么觉得挺不巧的。」

这话我没办法接,所以只能装傻充愣的假装晕过去,结果没却出现在了驿站里。

「阿姐……」

萧烨略有些显得疲倦。

我躺在床榻之上,因为前面的出卖有点生他气,所以当萧烨可怜巴巴的喊人时,我根本没有理会。

直到后来,我都在想,我若当初回他一声,萧烨走的时候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忐忑和害怕了。

我的半身,其实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沈樾没有带我回京都,但也没有把我留在江南。

我的一生好像都是在被人推着前进。

我阿爹走的时候是这样,萧烨走的时候也那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等我回过神来后,身边就只剩下沈樾了。

萧烨走的时候,是个盛夏。

我被沈樾关在驿站里面,他和萧烨却整天躲在个屋子里面没日没夜的商讨着什么。

我起初没在意,可当被关到无聊数蚂蚁的时候,还是在一次不小心路过的空隙于窗外听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

原来,我不是生病是中毒。

树大招风。

我虽然和萧烨万般小心,但害人之心防不胜防,哪怕已经铜墙铁壁也会有老鼠钻进来恶心人。

那些家伙。

他们既害怕我鱼死网破,也眼馋我萧家的富贵金山,所以他们只敢买通我院子里面的人徐徐图之。

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如果不是因为沈樾一时情绪起伏太大,体内藏着的毒素可能还不会爆发的那么早,不然等拖到后期,恐怕大罗金仙来也无什么用。

而萧烨……根本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我去死。

夜风中的话如细细耳语。

我也仿佛被寂静的风包裹住。

不冷,有点暖和。

我没有听完,趁着两人没注意到的时候,便悄然离开了窗户边。

10、

我总想着,没事的,总还会有机会,等萧烨下次再来喊我阿姐的时候,我就说原谅他。

可我没等到。

我本来还在等萧烨给我带回来一包金橘糖,但在知晓真相后的没多久,沈樾却开始准备离开江南了。

江南的盛夏煞是好看。

我被两人合力塞进驶向京都的车队时,那窗外的无穷碧色几乎占满了整个天际。

萧烨头一次在外人面前笑着对我说:「阿姐,等我去找你。」

俊秀的少年就如同寻常的世家公子们般明朗,我瞧着却心头莫名浮上一丝微妙的慌乱。

我抓紧了车帘,想说点什么。

萧烨却塞进一包糖转头就走,我根本来不及。

等来得及的时候,我已经没办法再说了。

我的少年郎永远留在了那个盛夏,也永远留在了阿娘的故乡。

我再也没有可以互相毫无保留的人,而天黑了,车队依旧没停。

我空洞的望着窗外,胸膛处好像不小心空了一个洞。

呼啦啦的冷风往里面钻。

在路上,我才得知到萧烨和沈樾一起合力了。

送走我,是怕那边狗急跳墙。

萧烨正是死于那些人的鱼死网破,他不想暴露我,沈樾也没办法去支援。

与此同时,远在京都的探子也传来消息,说是前帝师林泊舟没了。

林泊舟……正是我与沈樾的老师,也是我萧家的大仇人。

萧家的仇,沈樾帮我报了。

可我一时间竟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不过,上天似乎根本没打算给我缓冲和抉择的机会。

沈樾没有和我一起回京都。

我一路往南,他转身向北。

而北方的北方是大漠孤烟和守不住的边疆。

我不喜欢那里。

因为那里曾给我带来不好的记忆,但很显然,命运又打算给我开个天大的玩笑。

我还没有从萧烨的死讯里面缓回过神,竟然又听到了沈樾被派往北疆雁门关的消息。

犹遭晴天霹雳,我根本没办法去想象沈樾单薄的身子要怎么去面对千军万马。

毕竟,雁门关已经无将可用了,就连兵马也只有区区不足两万的人。

不只是我。

所有人都不太看好沈樾。

但燕国是真的坏了。

京都的探子那边也说朝堂之上一片混乱,可唯一不变的,是依旧没人敢去雁门关。

皇帝大怒。

沈樾却在关键时刻主动接下重担,我眼前不禁仿佛又重叠了一个人的身影。

是我阿爹。

当年的萧玉琅与现在的沈樾又何其相似,同样的境遇和选择。

马车停了。

我趴在窗棂上看着天空中闪耀的星星,好像思考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思考。

直到天边逐渐的亮起,我才回过神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京都城扭头对着护卫道:「改路去雁门关。」

护卫队皆是诧异。

可我想,我总不能再放任世上最后一个对我好的人孤独死在孤城里面吧?

从京都快马到雁门需要半个月。

我听着边关不住的往里面传来消息,沈樾力挽狂澜。

他没了一万的兵。

他没了送往城中的粮。

他好像山穷水尽,到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忍不住对燕朝的腐烂发出嘲讽,幸好,我还有万贯家财。

我把江南的所有产业都置换成了粮草,最后千赶万赶才终于在沈樾下令关城门的时候混了进去。

他勃然大怒。

我却不以为然的抱着我阿爹的木牌和萧烨留给我的金橘糖笑了笑。

但可能是我笑的太过分,沈樾气的差点没忍住吐出一口鲜血。

我说……「沈小木,现在我们算是两清了吧?」

「当初是阿爹托你照顾我的吧?」

我不打算再怨他了。

因为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聪明如阿爹会把证据落在沈樾的手上。

以前不是想不通。

我只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不愿意去想,可当萧烨也没了时,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真的不能等没了后再想通。

沈樾没有回答。

他一脸复杂的看着我,随即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而这一次,是我看着他离开。

我环顾了一圈周遭的尸体,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我也是这么目送着我阿爹走出城门的。

整个城也都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与阴霾。

儿女情长,小仇大恨,不过都是沧海一粟。

我在等沈樾。

沈樾在等援军。

我每天都坐在高高的堡垒里看着他领军在外苦苦厮杀。

一个,两个……

我感觉他快撑不住了,我没有哭,也没有害怕到不行。

我只是平静的在等着最后那个结局,然后领着城内的老弱病残将整个城淋上了菜油。

城破,我便去追随阿爹他们。

万幸,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大燕朝的最后一支强军赶来了。

我遥遥的望着沈樾倒下。

但他没事,只是脱力了。

不过,有人没事,我就事大了。

秋去春来。

沈樾那个狗东西竟然又把我关起来了。

这一次,我再也没有了一个叫萧烨的暗卫带我逃跑。

沈樾也再也不是拿一个小院困住我,他是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八抬大轿把我捆住的。

萧望月不是萧望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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