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一
林月英恨透了水里这张脸。
三角眼，蒜头鼻，香肠嘴，最要命的是脸上那一层密密麻麻的雀斑。
以前听家里的老人说过，雀斑是苍蝇拉在脸上的粑粑。
林月英曾对此深信不疑，她觉得一定是自己长得太恶心，甚至招来了苍蝇。
从小到大，因为这张脸受过的委屈不计其数。
她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就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遭遇让她越来越绝望。
这个世界对长得丑的人，恶意实在太大了。
就在刚才，她终于鼓起勇气，对喜欢了很多年的男生告白了，可是那个男生却以自己有密集恐惧症为由拒绝了她。
想到这里，一滴眼泪掉进水里，原本就丑陋的倒影愈发扭曲了。
游船上有很多人，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没人会在意一个丑女的眼泪，就像没人会在意丑女本身——从她一上船，所有游人就非常默契地纷纷避开了她。
「噗通。」
非常轻盈地，林月英投向海水中的倒影，海面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游船继续行驶着，游人们谈笑风生，没人察觉到一丝异样。
二
冰冷的海水灌进肺里，林月英麻木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恍惚间，她看到一头鲨鱼朝自己游来，游到一半又掉头游开。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洁白的沙滩上。
「你醒啦？」
面前是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
林月英最讨厌那些长得好看的人，因为他们会把自己衬托得更丑，可是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她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她长得实在太美，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的眼神。
之前，不管怎么伪装，林月英总是能一眼看出人们看她时眼神里藏着的轻蔑和嫌恶。
可是面前这个人，她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
她轻轻擦去林月英脸颊上的沙子，从没被人这样温柔对待过的林月英竟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林月英红着脸小声说道。
「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我……」林月英刚要说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算了，我先带你到医院检查下身体吧。」
说着，面前的美人朝林月英伸出了手。
迟疑了片刻，林月英赶紧把手递过去。
三
这就是天堂吗？
看着面前这个气势恢宏的大门，林月英心里暗想，我一定是已经死了，不然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地方。
美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开口道：「这个地方叫千面岛，是一个独立国家，但是基本不与外面的世界联系，所以极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不过你放心，我们国家提倡自由平等博爱，既然来了，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会尽量帮助你的。」
「太感谢了，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的编号就行了。」美人向林月英展示自己手腕处的文身，是一串阿拉伯数字：634。「我们这都是这么叫的。」
「你们没有名字吗？」林月英问道。
「名字对我们没有意义。」634 回道。
到了医院，在 634 的介绍下，医生和护士耐心地帮林月英做了各项检查。
「检查结果明天才出来，在此之前，带她好好休息一下吧。」护士摘下口罩对 634 说道。
「你们……是双胞胎吗？」林月英惊奇地发现，护士的脸和 634 长得一模一样，同样的精致绝美，同样的无可挑剔。
护士和 634 相视一笑。
这时，医院的清洁工从他们身边路过，又是一张相同的脸。
林月英像是想到什么，走到窗前一看，果然，大街上每个人都拥有相同的、绝美的面庞。
四
出了医院，634 提议让林月英先到她家住一晚上，林月英没有拒绝。
走在路上，634 还是很温柔地牵着林月英的手。
「所以，你们国家的人为什么全都长得一模一样呢？可以告诉我吗，姐……妹妹。」因为长得太好看，林月英拿捏不准对方的年龄。
「这个说来话长了，很久以前，我们国家的社会就已经高度发达，生产力的极大提高使我们消灭了贫富差距，文明观念的普及让我们消除了种族歧视。然而有一样东西，我们花了很多年都无法战胜，那就是人的『分别心』，人们总是愿意接近那些长得好看的人，对丑陋的人心存芥蒂。」
听到这里，林月英的脸抽动了一下。
634 似乎并没有发觉，继续说道：「这是一件极不公平的事，颜值高的人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轻而易举就可以获得大量社会资源，得到更多人的善待，而颜值低的人从一出生就会四处碰壁，生存空间被不断压榨。
在没有其他顾虑的前提下，长得好看的人只会与长得好看的人结婚，生下的后代也是高颜值，颜值低的人只能被迫与颜值低的人结婚，生下的孩子也越来越丑，长此以往，形成一道厚厚的颜值壁垒，到头来，社会还是严重两极分化，这对天天喊着人人平等的我们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国家为了打破这个局面，甚至把『颜颜平等』写进法律，强制美人与丑人通婚，没想到非但没起作用，反而引起了高颜值阶级的极大不满，他们联合起来推翻了当时的最高权力机构，建立了颜值王朝。
然而没过多久，高颜值阶级内部也产生了矛盾，按理来说，颜值王朝，应该由最好看的人当统治者，可是他们对美的定义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几个颜值极高的男女，都觉得自己才是最美的，讨论了几个月也莫衷一是。后来他们凭借自己的魅力，各自吸引了一批拥趸，割据一方，国家四分五裂，史称『颜阀割据时代。』
「等等。」林月英打断 634，「你刚不是说社会分成了两个阶级？我光听你讲高颜值阶级，那那些低颜值阶级呢？他们在干嘛？怎么不奋起反抗呢？」
634 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月英一眼，「低颜值阶级表面上与高颜值阶级针锋相对，其实内心还是渴望高颜值的青睐，他们并不是想消灭高颜值，只是想与高颜值分一杯羹，与他们结合，改善自己下一代的颜值。如果高颜值被彻底消灭了，只会对他们的处境更加不利，所以美人只要向丑人稍稍示好，丑人们就会趋之若鹜，各自投到几大颜阀门下了。」
林月英哑口无言。
五
「很扎心是吗？」634 微笑道，「其实低颜值阶级也没那么不堪，高颜值阶级照样离不开他们，美丑是相对的，如果低颜值阶级全部灭亡，那高颜值阶级中那些颜值较低的，就会沦为新的低颜值阶级。所以在特殊时期，高颜值阶级中那些颜值较低的人为了顾全大局，会牺牲自己的一部分利益，与低颜值结合。」
林月英的脸色更难看了。
634 没有理她，继续道：
「这样的光景持续了几十年，直到一个人的出现。她叫余小千。没有任何征兆，在自己十八岁那年，她突然登上历史舞台。这么说感觉很玄，其实她只做了一件事：当着全国人民的面，掀开了自己的面纱。这一掀，就结束了一个时代。
那些颜阀虽然还是不能确定彼此之间谁的颜值更高一些，但他们心里都明白，自己绝对没有面前这个小姑娘好看，而且如果好看程度能量化的话，应该是差了好几个量级。据说当时很多人都哭了，他们庆幸自己在有生之年看到了美的极限。拥有那样的脸，即使让看到的人立马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对方也心甘情愿。理所当然地，她成了我们的女王，唯一的王。」
634 说到这个人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她现在还在吗？」
634 轻轻摇了摇头，「在千女王的统治下，国家再无纷争，人世间所有的丑恶，都藏匿无形，所有人都想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露，仿佛这样才能勉强配得上女王存在的这片土地。可是女王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她清楚自己有一天会老去，甚至死去，到了那一天，国家又会恢复原样。
于是有一天，她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影响至今的决定。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异士，制造了一个能彻底改造人身体外形的机器，以自己为模具，让国家每个人，不论男女，都变成自己的模样。
改造的过程非常痛苦，但能拥有女王的外貌是何等的荣幸，没有一个人退缩。改造持续了五年时间，所有人都变成了女王的模样。然后女王下令抹去所有人的身份证明资料，要求大家放弃自己的名字，重新编号，包括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是几号。」
「所以，你们的脸……」
「没错，你现在看到的所有的脸，原本的主人就是她，余小千。千面岛这个名字的由来也是源于此。哦，忘了告诉你，其实，我是男的。」
「啊？」林月英红着脸挣脱他的手。
634 笑了笑，「其实性别什么的，无所谓了。自从重新编号后，国家才算彻底消灭了阶级，正式开启了现在的『大同』时代，现在，我们的世界没有歧视，没有纷争，没有烦恼，只有爱。每一个人相互之间完全没有隔阂，像爱自己一样爱着别人。」
像是给林月英示范一般，634 突然抱住一个路人拥吻起来，对方并不抗拒，像打招呼一样自然，林月英怀疑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性别。
晚上，林月英睡在 634 安排的房间里，听到 634 和一群「自己」开 party 开到很晚。
「看来，他们真的没有烦恼啊。」林月英喃喃道。
六
第二天。
「检查结果出来了，并没有什么大碍，我们会尽快安排船只，送你回去的。」
护士拿着报告单说道。
「回去。」林月英低声重复。
虽然只是待了两天，可她感觉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地方，这里对她来说，就是天堂。
终于，她鼓起勇气问道：「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可以倒是可以。」片刻后，护士回答她，「不过……」
「不过什么？」林月英焦急地问道。
「你要变成跟我们相同的样子。」
「就这么简单？」林月英转头看向 634。
634 点点头。
「求之不得呢！」林月英激动道。
七
改造机器从外形上看来除了有点像棺材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
林月英躺进去，操作人员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打开盖子。
盖子缓缓合上，林月英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被碎成了粉末，不停地搅拌。
巨大的痛苦让她生不如死，好几次都想放弃，但一想到要回到以前那个冰冷的世界，就又忍了下来。
漫长的改造终于结束了。
盖子打开的时候，林月英看到很多张一模一样的脸在看着自己。
「634？」林月英尝试着叫了一声。
「没人应她。」
其中一个人拿了一面镜子放到她面前，林月英看到自己的脸也变得跟他们一样。
「欢迎你，1001。」有人说道，「你是岛上的第 1001 个公民。」
「啊？岛上原来正好有一千人吗？」
「原来不止的，后来我们经过计算，发现根据岛上的资源，最优人数就是 1000 人，所以处理掉了一些。」一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处理……指的是……」
「杀掉了。」另一个人打断她。
林月英，不，1001 打了个冷颤。
「那也就是说……」
「放心吧，只要你加入我们，大家就完全平等了，处理之前会重新排号的，处理是完全随机的，选到你的概率只有 1001 分之一哦，宝贝。」
1001 松了口气，但还是感到哪里不对劲。
「就这样随意杀死同伴，真的没关系吗？」
她还是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疑惑。
「有什么所谓呢？大家都一样啊，少几个，多几个有什么区别呢？人人平等，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1001 想反驳，却欲言又止。
八
重新编号的过程其实就是所有人脱光衣服，一起进入一个大池子里，洗去自己身上的文身编号。
这本来是一年一度的盛典，今年因为 1001 的加入，提前举行。
人们在大池子里嬉戏打闹，亲热示爱，仿佛一场狂欢。
一小时后，所有人陆陆续续经过一道门，给自己的身体重新烙上全新的编号，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所有人都有了新编号后，机器上的数字开始不停滚动起来，一分钟后定格在 358。
人群中有个人碎成了粉末。
人们开始欢呼，所有仪式终于结束了，大家穿好衣服，按照重新分配的职业，回到不同的地方。
1001，不，233 麻木地走在人群中，还在回想那个碎成粉末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没人再会知道她以前的名字：林月英。
九
886 端起一杯红酒，眯着眼睛望向对面这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刚刚他似乎起身去了次卫生间，她不确定这个人还是不是刚才那个，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是 886 来到千面岛的第四个年头，三年来，她每天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她得到了自己来这里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切：平等、尊重甚至爱情。
这里的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坠入爱河，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只有一点，她觉得自己关于「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经常会分不清自己和别人的区别。
由于海平面上升，大家一致决定每年重新编号的时候处理掉一个公民，最开始 886 还担心会选中自己，会为选中的人惋惜，可是越到后来越不在意，就像不在意火柴盒里哪根火柴先被划着一样。
直到有一天，她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的脸有些异样，凑近一看，是几粒雀斑。
这些雀斑很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可是 886 却因为这几粒雀斑寝食难安。
她想起自己以前的名字，她叫林月英，
不是什么 886，她和他们不一样。
一连几天，林月英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再见人，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看看雀斑有没有变多，她害怕自己变成以前的样子。
好在雀斑一直没有增加，只有淡淡的那几粒。
林月英决定冒一次险。
她在街上徘徊了一整天，发现人们的反应并没有什么异样
也是，谁会仔细看一张每天看一百遍的脸呢？
于是她又在人群中照常生活起来，只是夜深人静端详自己的脸时，能感受到强烈的「我」。
「我跟他们不一样。」她想
十
有天清晨，林月英从宿醉中醒来，发现昨夜的约会对象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脸。
她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不料对方挪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几粒雀斑道：「天哪，你好性感。」
林月英心情复杂，心想遇到变态了。
「不要告诉其他人好吗？」
「那你以后只和我一个人约会可以吗？」
林月英想了想，点点头。
对她来说，面前这个人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记住了对方的编号，决定以后只和这个人约会。
然而没过多久，越来越多的人相继发现了林月英的「小秘密」，无论男女，对那几粒雀斑的评价出奇地一致：「性感」。
林月英只好用相同的方法要求他们保守秘密。
她的生活变得疲惫不堪。
终于有一天，她无法再忍受，开始拒绝那些无休止的邀约。
可是他们哪肯放过她，一夜之间，仿佛所有人都爱上了她。
四面八方的人潮向她涌来，把她围在中间。
不时有人发出赞叹声。
「太美了。」
「天哪，我心跳的好快，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错了，原来以为女王的这张脸就是美的极限，没想到还可以更美。」
「对啊，我说以前怎么感觉少了点什么东西，完美中不包含缺憾，怎么能算完美呢？」
「噗呲！」有人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神作！」
「牛逼啊，怎么想到的？」
「这……会留下疤吧，帅死了！」
一小部分人被他吸引了过去。
「快来看，这个更惊艳」
只见有人在墙上把原本高耸的鼻子撞塌。
又有一部人被吸引了过去。
有人缝住自己的眼睛，有人把自己的头发薅成地中海，有人躺在地上给自己做缩胸手术。
越来越多的人从林月英身边被吸引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抓耳挠腮，思考怎么突破自己美的极限。
林月英呆呆看着这一切。
陷入疯狂的人群，正在互相取笑对方的样貌，此时此刻，她脸上的几粒雀斑是那样的不足为奇。
十一
林月英的「同类」越来越少，250 决定把自己的嘴巴切成五瓣后，千面岛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千面岛。」
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独一无二的样子。
岛上每天充满了歧视、攻击、谩骂、和无休止的攀比，人们还在继续寻找「美」的新尽头，可是方向林月英已经完全看不懂了。
一个眼睛竖着排列，没有鼻子，嘴巴歪到脖子上，只有一条腿的家伙招摇过市，后面跟着一大批奇形怪状的拥趸。
海平面还在不断上升，林月英知道这座小岛很快就会被淹没，她想在最后的时刻再找人说说话。
突然，一个人影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个女孩，长着三角眼，蒜头鼻，香肠嘴，满脸雀斑的女孩正坐在沙滩对着海落寞地发着呆。
林月英拍了拍女孩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