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口碑确实好,连我的继母都怀念他是个好人。他规矩的好像不是个农民,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大家起码有一两句骂人的口头禅,他从来没有,对谁都是一副憨厚的笑脸。印象中他总是扛着铁锹,把沿路的野屎铲到树下埋起来,把田间堵塞的排水渠重新挖开,或者垫一下路上的小水坑。他不赌博不喝酒,在各种重大的场合很难看到他的身影,只有在自己的葬礼上,才算真正当了一回主角。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站在角落里,带着温良的笑容注视一切。不知为何,他这么老实,四个儿子却个个都是酒肉之徒,连孙子也算上,我们一个个嗜赌成性,好像没有遗传到他一点优良美德。说起爷爷,K 叔还有些不好意思,他说起小时候,人家都在打牌,唯独爷爷煮几个鸡蛋跑去卖,卖的那点钱还不够丢人的。「胡莱输了钱,吃他的鸡蛋不给钱,他也不吭声。去年我在打牌,胡莱在边上瞎说,我站起来打了他一巴掌,立马闭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你厉害。一般这时候奶奶都会责怪他,打人家老年人光荣吗,你厉害能厉害一辈子吗。以前胡莱比你还厉害呢,看看现在。你爸一辈子谁也不惹,人家会无缘无故打他吗。
怎么没有,连街上卖烧饼的烧不熟都敢打他,你当我不记得了吗。K 叔说着激动起来,小时候我们跟他去赶集,人家把他撞得一个趔趄,把烧不熟的一摞烧饼碰到地上,烧不熟让他把脏了的买了。他不买,烧不熟就打他,后来卖肉的杀不完也来了,两兄弟一起打。你问老三,他连敢还手都不敢,我们两兄弟就站在那看他挨打,我要是再大几岁——像老三那么大——早就上了。后来老三的同学路过,问他挨打的那个是你爸吗。我说不是。
我不上?三叔反驳道,他们两兄弟都有刀,我当时十二三岁能打得过吗。
不上就对了。奶奶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打一会儿看你不还手自然就不打了,挨几巴掌能少块肉吗。
你不懂,K 叔大声说,是脸面的问题。
要脸有什么用,能吃吗。
跟你说你也不懂。一旦对话陷入死胡同,K 叔就扔出这句结束语,然后甩门而去。兜里有钱的时候,他很少在家,连吃饭都是急匆匆的。等到钱花完了,他变得蔫头搭尾,整天蒙头睡觉,连饭也不吃了。他想着法跟奶奶要钱,要不来就整日怄气,把家里的氛围搞坏。爷爷有句话形容他,有钱是个英雄汉,没钱是根软面条。爷爷的文采不是太好,没有押上韵,如果综合后面发生的事,他倒可以说一句顺溜点的。那天下着雨,我们呆在厨房里,奶奶擀面条,爷爷烧火。K 叔缠了好几天没要到钱,睡在床上不起来。奶奶盘算着要不要做他的饭,我自告奋勇去问他。我跑到他屋里,揪了揪他的被子,问他吃饭不。滚!他喝道。把自己盖得更严实了。我回去报告奶奶,大家决定不做他的饭了。没想到奶奶刚擀好面条他就进来了。奶奶笑着说你刚刚不起来,这次没做你的饭。
还吃什么饭!他端起放面条的锅盖往外走,奶奶意识到大事不好,跑去阻拦,被他一下推倒在柴禾上。他走到院子里,把面条倒在樱桃树下的水沟里。那棵樱桃树还是他小时候种的,长得非常茂盛,一到春天就硕果累累。
他把锅盖扔到地上,冲奶奶喊,给我钱!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无理,他把目光移向别处,要钱的决心却很坚定。奶奶又开始喋喋不休地算账:今年你出去四个月,挣回来一千二百块钱,两百块买化肥,一百八十块给你的新房子油漆大门,这就三百八了,剩下的八百二第一次给你三百,第二次······算到最后,算出 K 叔挣得钱还剩下十二块,奶奶掏出贴身携带的塑料袋,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从里面数出十二块扔在地上,K 叔没有弯腰去捡,趁奶奶不注意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夺门而去。
看到他这种行为,一直在烧火的爷爷终于忍不住骂了句王八蛋。现在我真想告诉爷爷,其实那句顺口溜可以这样编:有钱是个英雄汉,没钱是个王八蛋。估计爷爷不会同意,他骂人恐怕连自己都有点意外,这次 K 叔实在是过分的有点不像话,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才骂了句。后来奶奶说了一句话我们都笑了,她对爷爷说,别跟那个狗日的生气,塑料袋里钱还没有地上的多呢,最多也就七八块,还都是毛票,他看着挺多,等出去就该后悔了。
那时候 K 叔还年青,经常为钱烦恼,等再大一点,就该为媳妇操心了。爷爷去世后,K 叔一直没有找到对象,奶奶一看到别人家孩子结婚,回到家一定失眠。她担心自己一个人没有办法负担 K 叔的婚事。她总是跟我说,你 K 叔都二十三岁了,还没有人说媒,你说我能不愁吗。她从 K 叔二十三岁开始,一直提心吊胆到二十七。那时候 K 叔也不好好打工,因为扎了王刚,他从此化身为一条汉子,被我们村的混子老大吸收,一起在广州不务正业。三叔让他在广州卖书,他不认识字,只能记封面,比如说红色的那本多少钱,粉红的那本又多少钱,还有淡红朱红等等,他记得很吃力,卖得也很差劲,只卖几天就不干了。每天在街头游荡。后来他遇到了青龙,作为拜过把子的兄弟,青龙在广州混得风生水起,手底下二三十弟兄,每天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K 叔毫不迟疑地加入他们,开始了打打杀杀的街头生涯。
他们的主要业务是在夜总会和地下赌场看场子,副业是承接各种帮人打架报仇的活计,有时候也玩玩飞车党,到街上抢点手提包金项链什么的。这是他跟我们说的,具体怎么样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光是听都让奶奶惊叫连连,担心不已。
奶奶不让 K 叔跟青龙混,他根本不听。那几年,我们都觉得 K 叔完了,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头了。他确实挣了不少钱,开始往家里带女朋友,奶奶还没来得及记住上一个,下次回来又换一个。他在外面逍遥自在,奶奶在家提心吊胆。有一年,青龙受伤住进医院,他胸口中了一刀,医院都放弃抢救了,他哥哥跪在医生面前,把卡一张张掏出来,求他们救活青龙。青龙的命实在是大,在医院住了半年又康复如初。
这期间他们群龙无首,K 叔一直呆在家里。他花完了挣到的钱,又开始跟奶奶要。毕竟年岁大了,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强硬,开始懂得迂回。以前他要钱大家都知道他是去赌博,这一次,他开始找别的借口。那天奶奶同样在做饭,他愁眉苦脸地跟奶奶要钱,奶奶根本不理他。他有气无力地说,妈,我得病了。
什么病,牙疼还是拉稀。奶奶奚落他。
性病。他说,阳痿。
不要脸,当着小孩乱说。
真的,我不骗你。K 叔尽可能让自己显得真诚一点,昨天银龙带了个女人回来,人家都十分钟半个小时,我两分钟就完事了。他们都说我阳痿,说我以后生不了孩子。我不怕丢人,阳痿就算了,可生不了孩子怎么办,以后你怎么抱孙子。
谁信你啊。
不信就算了。K 叔说,将来我生不了孩子闹离婚别说今天没告诉你。张庄的那谁不就是这样吗,他要是早治肯定不至于绝后。
怎么治。奶奶就这么上套了。
去六郎庄,郎文芳一千块钱就能治好。
奶奶当下给了他钱,他拿着钱装模作样地喝了半碗粥,烫得直吐舌头,然后把没喝完的偷偷倒我碗里,活蹦乱跳地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