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在一个杏花漫天的春日再次来到了我的墓前。
然后,毫无预兆地拿出一把铁锹,对着我的坟墓就开始猛挖。
我???
不是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如果能碰得到他,我现在一定要暴打他一顿,可是我现在是一只阿飘。
1
这是我成为阿飘的第十一年。
我没有生前记忆,这方属于我的小小墓碑上也没有镌刻任何字眼,我判断不出来我的身份。
听闻人死后会有牛头马面引渡黄泉,可我一直没有遇到。
有次遇到一位好心路过的姐姐,她说我仍有心愿未了,自不入轮回。
我有什么心愿呢?
没有记忆的我不知。
人死后应当有生前记忆,像我这般没有记忆还留恋世间的她属实没有见过。
我无奈。
我遇到的阿飘们不算多,两只手可以数得过来,大多数还是浑浑噩噩被拘魂使者押解着的。
起初离不开这方小小的墓碑,只能在一米范围内徘徊,后来随着春秋几度,我可以行走的范围大了不少。
他是在第一个杏花遍野的春天来到这里的。
一壶烈酒浇于我的坟茔之上,真奇怪,为什么人总喜欢以这种方式来祭拜故人呢。
我又尝不到酒的味道。
「又一位新皇登基了。」他分了我一壶,剩下被他对着坛口一饮殆尽。
真小气。
只分给我这么一点点,自己留下了这么多。
我坐在我的无名墓碑上,撩起裙摆摇晃着我的腿,反正他也看不见,形象什么的一点都不重要。
不过,新皇登基怎么了。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他忽然间情绪激动起来,将手中酒坛用力砸在地上。
未饮尽的酒随着破碎的陶土碎片,落在地上,滴落在我的坟头草上。
「别这么说,阿飘也挺好的。」就是有点无聊。
他若有所感地抬头看向我的墓碑,目光恍惚凄然一笑,「我好像听到你说话了。」
「果然太久没见你了。」他揉了揉他的太阳穴。
他能隐隐约约察觉到我?
我开心地绕着我的墓碑飘了一圈又一圈。
月上柳梢,晚风吹落漫山杏花。
雪白花瓣如雨下,花瓣落在他的肩头,穿过我的手臂落在地上。
若是如今的场景绘成画卷该有多美,我难得风月了一回。
「你怎么能扔下我。」他好像醉了,眼眶含泪只差一念就能落下。
「谢谢你来看我呀。」我牛头不对马嘴地说。
新月如钩映着他眉目如画,他长得真好看,就算我未见过太多人,也可以判断出来他在众多人中也必定是好看的。
「这北邙如何容不下你。」他终是醉了,躺到于我脚边,我的长发拂过他的脸颊,垂眸细细用目光描绘他的面容。
「阿恙……」在我的长发触碰到他脸颊的时候,我听到他的呢喃。
原来,我叫阿恙吗?
此后八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杏花树下看我,为我带上一些吃食,絮絮叨叨地为我讲一些他旅途中所听闻的故事。
直到三年前,他神色憔悴地对我说:「阿恙我要走了,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见你。」
当时我还有点小失落,不过让他一个活人陪着这方墓碑也挺残忍的。
这么长时间了,我仍然不知道他和我是什么关系。
难道是我的丈夫吗?
我隐隐约约有种感觉,我是并未嫁过人的。
三年后的今日,他再次出现。
落日坠于地平线,夕照温柔缱绻。
黄昏拖长的身影将手中烈酒浇于黄土,祭奠葬于此处的亡魂。
「阿恙,让你久等了」风霜爬上他的鬓角,岁月停驻眉间。
而我没有任何变化。
「没关系,好久不见呀。」我绕着他飞了一圈。
谁知道,他一来就是为了把我刨出来。
我好可怜。
千万不要挖出一具腐烂的尸体,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脸,连河水都不愿意接受阿飘的倒映,我凭借自己的推测,我应该是一个美人。
美人枯骨多可怜啊。
如若眼前人喜欢的是我的皮囊,看见墓下我丑陋的模样会不会扭头就走。
我叹了口气,可是我阻止不了他。
只能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给刨出来。
还好,我埋葬在此处的竟然不是一具漆黑的棺椁,而是一个小小的陶制罐子。
谁这么恨我,竟然将我火化挫骨,用一方无名墓碑葬于这茫茫北邙山脚下。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他找了好久才找到我,想想都知道这件事应该不是他干的。
我生前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会遭到如此对待。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应该还是一个挺善良的人,现在有点颠覆我的认知了。
不过谁说得准呢,或许就是人死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又因为死后没有了原来的记忆,我放下了前尘也是有可能的。
他看见那个装着我的陶土罐时热泪盈眶。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如今哭得像个孩子。
抱着我的骨灰罐不肯松手,好似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我。
我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幸福,在死后的第十一年还可以有一个人记得我,愿意将我带离这孤单的群山。
他好像还如此喜欢着我。
他真的好可怜。
他永远不知道他等待的人就在一边看着他。
我伸出手,若有若无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思有所感地抬头,我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我背后的杏花树,没有看见我。
果然我们就是没有缘分呀。
「阿恙,是你吗?」
他轻轻呢喃,仿若救赎般更加用力地抱紧自己手中的陶土罐。
我坐在我的墓碑上,仰头看着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男人。
他已经不年轻了,我的岁月永远静止在我死亡的刹那,他不是。
时间对我这只阿飘没有任何影响,对他却极为残忍。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我真的好想问他一句值得吗?
我停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
唉,他把我的骨灰都带走了,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来看我。
孤独算什么,山间十数载我早就适应孤独了。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突然间一股强力的吸力将我从墓碑上拽了过去。
眨眼时间,我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啊。
原来我不是不能离开墓碑,我是不能离开我自己啊。
我飘在他的身边,观察着装着我自己的那个小小的罐子。
这真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罐子了,什么花样纹路都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都十一年了,他才想起来带我离开那荒郊野外。
我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其他人了,当然其他的阿飘也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跟在他的身边,百无聊赖地问。
反正他又听不见。
很少有人会对着空气正儿八经地介绍名字。
这么多年了我只知道我叫阿恙,他喜欢我。
走出一段距离后,我看见了一辆朴素的马车,朴素到甚至有些破旧,像是车马行里最寻常可见的那一种。
「大人,现在回去吗?」
马车夫低头哈腰地询问他。
他上了马车点了点头。
「委屈阿恙了。」他抱着我的小坛子温柔哄我。
很奇怪。
他好奇怪。
他不应当知道我在旁边,我已经死了十几年了耶。
我跟着飘进了马车,这里面的陈设真的好简陋,原来他的条件不是很好啊?
难道是终于攒够钱能够为我换一个地方下葬了吗?
不对呀,他身上衣服的布料都是极好的,腰间佩戴着的那块玉佩一看就价值不菲。
「回去。」
他在面对外人和对我说话一点都不同,清冷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和在位者的清高孤傲。
谁能想得到他刚刚在我的墓前还哭过呢。
我扒拉在车窗前,用力对着帘子吹了一口气,可惜车帘纹丝不动,我只好选择飘了出去。
东都洛阳。
我的脑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这个名字。
这里……
好像是我长大的地方。
我眨了眨眼,望着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池,心中竟然有些复杂。
先皇迁都洛阳,如今的洛阳已经不能称之为东都了,它是真正的都城。
我飘到了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坐在座位上。
我罕见地脑袋有点痛,无数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比如这里是洛阳,比如和洛阳有关的一切。
城南有一家桂花糕特别好吃,城北王娘子的绣工一绝。
只是我还是想不起来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喂,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再进去可没有地方可以埋我,人总不能一直抱着骨灰盒吧。
人是可以一直抱着骨灰盒的。
我见马车驶入洛阳城,在城门楼的车马行前停了下来,他还没松手。
原来是租用的马车,怪不得这么破。
「阿恙乖,不会再让你坐这样的马车了。」
这样的马车有什么不好吗?
阿飘接触不到实物,我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就是这马车确实小了点,我差点要叠他身上了。
「我们再等一会儿。」他低眉,大拇指摸索着我的小坛子,明明没有接触到我,我却总有一种他在抚摸我的错觉。
他说的一会儿果然是一会儿,没过多久面前就出现了一大队披坚执锐的士兵,他们整齐划一地跪倒在他的面前。
「王爷属下救驾来迟,请王爷责罚。」
他还是个王爷啊?
有些出乎意料又在预料之内。
救驾来迟,嗯……他在见我之前遭遇了什么。
这是他坐破马车的原因吗?
「回府。」他目光冷然地穿过我,落在跪于前方的人身上。
虽然知道他看的不是我,我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的目光好可怕。
2
我生前喜欢的是这样的人吗?
我总觉得我活着和我死了性格差挺大的。
我们换了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马车上有一个巨大的标记,四角挂了可爱的风铃,车厢内铺上了一层软垫,风格和他不太像。
倒像是女孩子的。
可恶,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
我不是人吗!
哦,打扰了,我不是人。
「阿恙,我们回家。」他的头靠在我的小坛子上,他这动作让我有些心惊胆战。
轻点轻点!
头这么重,可不要把我的小坛子给压破了,我要是落了满地可怎么捡起来啊。
我一想到自己被风吹向四面八方,整个飘都不好了。
他要带我回家。
我家在哪里?
我抚摸他的眉眼,手指从他的脸上穿过。
「我做到了,阿恙……」
他怎么总喜欢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我没有记忆听不懂呀。
马车穿行偌大的洛阳城,驶入了内城。
他要带我去王府吗?
话说他年龄不小了,还是个身处高位之人,我会不会看见他的一排娇妻美妾列队恭迎。
我想想还有些失落,这么多年来只有他记得我。
可是我已经死啦。
谁都没必要为了死人守身如玉,又不立贞节牌坊。
何况我还不知道我与他生前关系如何。
只是失落控制不住。
我飘到他面前,戳了戳他的脸,他似有所感对我伸出手。
恍惚间我将手搭在他的手上,魂肉分离的刹那我才想起来,我是阿飘呀。
我永远也触碰不到他。
原以为他是寻常宗族王爷,没想到他抱着我来到的地方是摄政王府。
这职位从古至今都未曾出现过几次,只有国主无力承担拥有执政能力才会由皇室宗族担任。
他好像不是皇族的人,皇族姓沈才对。
发生了什么?
我仰头凝望着狂草的「摄政王府」四个大字皱起了眉头。
这不应当。
他不该是摄政王。
而且这地方有点熟悉。
我捂住太阳穴,方才马车上的疼痛再度出现,我扶住一边的他,却从他的身体穿过,直愣愣倒在了地上。
还好阿飘是不会痛的。
我坐在地上目光缓缓随着他的走动而远去。
他抱着我进了王府。
熟悉而陌生的牵引力拉扯着我向前飘去。
我如今变得离不开他了,一如当初离不开我的坟墓。
他在书房。
墙上悬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他痴迷地注视着画中人,抱着我的骨灰喃喃自语。
「阿恙我带你回来了……」
以前没发现,我现在怎么觉得他好像不太对劲。
我都已经死去十多年了,他如今的模样让我有些难以形容。
设想中的娇妻美妾是不存在的,这偌大的摄政王府内连侍女都见不到几个,我合理怀疑蚊子都是公的。
我站立在他的身侧,和他一同欣赏女子的美貌。
不出意外那就是我。
我和我想象中有点出入,又说不上哪里不同。
她面带浅笑目光却冰冷,手中执长剑一柄,剑端直指前方。
画师的视角像是偷看,她的身影被衬得高大,连睫毛间落下的阴影都被如此清晰的描绘。
女子随着舞剑裸露出来的手腕上有一道丑陋的疤痕。
我挽起我的襦裙长袖,左手食指划过狰狞。
果真是我吗。
我原以为我会是哪家娇生惯养长大的贵女,毕竟看我如今的模样属实是有点废。
值得令人高兴的是,我确实是个美人,在我见过的所有人和阿飘中我都是数一数二。
我的目光从画中女子身上往下,最后停留在落款。
「庚寅年四月廿七芒种秦随赠皇七女沈微恙。」
我站在高台,凝望城门下的风声喧嚣战马嘶鸣。
我忽然间想起来我年幼时第一次见到秦随。
他和他的母后携手站在高高的城楼,遥望着他的父亲,她的丈夫跪倒在地,大开皇城城门献降。
我混进了舅舅的军营中。
一个小孩子,一进去就被舅舅发现了。
我万般不愿被遣送回宫,在我的撒泼打滚之下,舅舅同意将我留在了营帐中,当然父皇那边还派遣了好多大内高手跟着我。
我是在五岁那年带走这位殷国太子的,国内皇族与世家矛盾愈演愈烈,急需要一场战争来转移矛盾,他的国家沦为境内小小的行省,他被我讨要了过来。
如今已十五年。
那年的风雪很大,我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见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坠亡。
如烈焰般灼灼的红衣女子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她面上覆盖的一层轻纱随着冬日凛冽的寒风坠落。
在她坠地前,舅舅捂住了我的眼睛,最后一秒,我看见城墙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伸出的手,孤狼般的眼眸通红地望着城门下。
他试图去拯救那位坠亡人,可什么都没有握住。
隔着遥远的距离我都可以感受到那种绝望与悲愤。
待将士将殷国皇后尸体处理干净时,地面上那层厚厚的雪上蔓延的血色没有这么容易被处理干净。
我只听到了那一声痛苦的嚎叫还有人体碰到地面的声音。
「阿恙别看。」舅舅将我抱在怀中,他将我护得很好,在这一场战役中,除了皇后之死,和他预想的没有任何差别。
殷国国力衰微,攻下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我靠在舅舅的怀里,没有好奇看地面的鲜红,而是仰着脑袋望向城门上的那位少年。
从舅舅那边我听闻过这位。
三岁出口成章,七岁一篇《治国策》闻名天下。
文中内容虽略显稚嫩,却可窥日后风华。
「舅舅我想要他。」我拉了拉舅舅的衣袖,在殷国皇帝带着全体皇族如俘虏般跪倒在我面前时我对舅舅说。
「让他过来陪你玩,等回洛阳后你找你父皇要。」
舅舅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摇摇头避开了他的手。
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怎么可以这么摸我的头呢。
「父皇肯定会同意的,他最喜欢我了!」
舅舅拍了一下我的手,「你还好意思说,你跑出来知不知道你父皇差点血洗皇宫了。」
我摸了摸鼻子,父皇才不会这么凶残。
「把他带过来。」舅舅命令一个站在一边的士兵,将那个站在城门上的小孩子带了过来。
他站立得如同松柏般笔直,眼眸中带着浓烈的恨。
我忍不住往舅舅身边缩了缩。
「见到大将军和永安公主还不跪下!」带他过来的士兵用力将他按下,他膝盖弯曲,却怎么都不愿意真的跪下。
我示意舅舅将我放下,他被士兵控制着,我站在他面前,比他矮上了好多好多,要仰着脑袋才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哥哥,我喜欢。
「……不!」面前的小男孩咬着牙抵抗着士兵施加在他肩膀上的力量。
士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舅舅,发现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反应之后,手上更加用力。
明明是冬天,他额头上的大颗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有一滴落在了地面上。
我低头看了一会儿地上那一滴小小的汗,抬起脑袋问他:「你为什么不跪?」
我是父皇母后唯一的孩子,自出生起就被册封为永安公主。
永安。
这个封号寄托了父皇对我的殷切盼望。
不过我有一点点不喜欢公主这个称呼。
我更喜欢别人称呼我七皇女。
父皇不纠正宫人对我的称呼,他似乎知道我想要什么。
母后身子骨不好,在我三岁那年去世了,此后我成了父皇唯一的精神寄托。
至于我的其他兄弟姐妹,父皇和我说,当他们不存在就好。
舅舅说,那些哥哥姐姐都是父皇在遇到我母后之前有的孩子,属于不可控因素。
我似懂非懂。
我只知道我在国中地位极高,大多数人见到我都应该跪拜行礼。
眼前这个少年已经是俘虏啦,他怎么可以不跪拜我呢。
我向后退了一小步,拉开距离后更清晰地观察着面前的人。
在我出声的时刻,控制着他的士兵减少了施加在他身上的压力。
他的看起来很痛苦。
我得出结论。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我。
他以后会是我的私有品。
只属于我的一个附属品。
3
「你配吗?」
他一眼望进了我的眼眸,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烈火,带着不甘和愤恨。
我向前一小步,已经被反剪住双手的人没有办法对我造成半点伤害。
士兵识眼色地将他挺直的后背压弯,强迫他跪在我的面前。
我略显肉嘟嘟的手掐住了他的下巴。
「没关系,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匍匐在我的脚下。」
年幼的我不知从何而来的豪情壮志,大抵是从我父皇身上学来的吧。
我出生的那日,整个洛阳城的人都为我的诞生而欢呼,父皇大赦天下为我的出生庆祝。
我亦不允许有人如此挑战我的威严。
即使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军中的其他将领瓜分着殷国皇室女眷,他归了我。
舅舅率先抱着我离开,我在最后一瞬回头,看见了皇宫大殿内部不堪的画面,我有些迷茫,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只能听到一道道痛哭尖叫的女声还有那白花花的身体。
我收回漫长的回忆。
父皇没有因为他是殷国太子存在危险而拒绝我的要求。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父皇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他更喜欢立于危墙之下,如此方能成长。
我将他带回了皇宫,带到了我的公主府。
他的处置权全然归我。
他与我算是青梅竹马,也是惺惺相惜的对手。
「殿下您要输了。」
秦随为我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
我的身躯往狐裘中瑟缩了下,温暖的狐狸毛包裹着我,为我遮挡了这城门之上的寒风。
「不。」我没有看他,望着城门下的人群回答。
城门内属于我的人马已经节节败退,城外将士势如破竹长枪直入。
他从我的兄长中选择了一人扶持,如今我的五哥正带着人攻入皇城。
父皇昏迷,他并未册立太子,朝中纵然爱戴我,却不同意立我为储。
争夺不下的权力只能用战争来平定。
「留在我身边不好吗?」秦随从后抱住我,他有力的手臂圈住我的腰,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说话间的每一次气息喷洒在我的脖颈。
我微微偏头,目光从他的脸上划过。
「你逾矩了。」
他轻笑一声,低沉磁性的笑声如此清晰地落在我的耳中,「您说五皇子会不会将您送给我。」
五皇子大抵是皇子皇女中最蠢笨的一个,也是秦随选择他的理由。
自以为聪明的蠢,最容易被掌控。
他确实做得出这事。
换位思考如果用一个人就能拉拢秦随,我也能毫不犹豫地将人送出去。
前提是这人并非是我。
我没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答案并不需要我多赘述。
不过我对此没有什么感觉,从一开始落败的结局我就已经想好就像当年我将亡国的他带到我的身边一样,角色互换而已,并美欧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舅舅如今镇守北方边境,北边蛮夷虎视眈眈,我不可能因为国家内斗而放弃边境安危,强行将他召回。
失去了母族一大半支持的我在这场斗争中落败好像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我将他抱住我的手掰开,向前走了一小步。
只是这么一小步却让我身后的人如临大敌。
「你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如此清晰的惊恐与害怕。
我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我看起来像是会一个不顾自身的人吗,我和他的母后不同,且我和她面对的情况也完全不同。
怎么说也是流着和五哥一样的血,皇室公主可以死,但是不可以受辱。
我总不至于和殷国皇室女眷得到一样的待遇,我没有任何必要在这里跳楼。
他简直就是多虑了。
「别担心。」我抚摸着城墙上凹凸不平的砖块对他说。
「我们认识多久了?」
「十五年一个月零三天。」
我忽略了他口中如此具体的数字,有些恍惚,「十五年了啊。」
「走吧。」我转过身,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他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我冰冷的手,将我带到他的身边。
见我的五哥没有什么意外,本来就是被秦随利用的一个棋子罢了,在秦随登上城楼为我披上狐裘时候我就知道我输了。
三岁起闻名诸国的神童,于我身边享受同样资源长大,我怎么敌得过。
父皇为何同意我将他带走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国师曾预言我朝命数将近,绵延三百年的皇族终究是要落败的。
我坐在公主府的软榻上,见他的人把属于我的永安公主府改成了秦府,只能感叹一句动作真快。
我拿起手边一颗桂花糕咬了半口皱起眉头放在一边。
太甜了。
「不合胃口吗?」秦随将我咬了半口的桂花糕拿起吃掉,「有点甜了,今天谁负责的糕点?」
「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我揉了揉眉心,这里完整的这么多,秦随何必要抓着我的吃。
秦随不在意地说:「连你也是我的。」
是了,以前我也喜欢抢他的东西。
「有空吗?」我将榻上白子推到他的面前,「手谈一局?」
和他对弈我们输赢三七开,他七我三,好笑的是我每次都执黑。
落棋无悔,玉质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又输了。
我有一种预料之内的感觉。
输成为了常态,如果赢了好像才有一点奇怪。
我想着。
我将棋局上的黑白子一颗颗收好放在了棋盒中。
「我要休息了。」我不想和他说话,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房间,就算被改成了秦府,他也还没有占据我的房间。
他停留在原地片刻,好像在纠结要不要听从我的话离开。
我放下床榻的帷幕,回头的时候他还站在原地,我挑了挑眉,没有搭理他。
将披帛从身上褪下的片刻时间里,他从我的房间内离开了。
啧。
给他机会还是不敢。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关于秦随的心思,我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好歹青梅竹马长大,怎么说都有点感情,若非是这点残存的感情我也不能留在这里。
自父皇昏迷病重,皇室之人被他和我清理的只剩下了五哥和我,皇子流放斩杀,皇女外嫁和亲,他和我也算是臭味相投。
把所有能够染指那个位置的人全部处理得一干二净。
下午在城墙之上他对我说的那一番话,我还以为他是打算对我做些什么,结果到这一步还是什么都没有。
有点好笑。
我盖上锦被,思索着下一步该做什么。
秦随禁足了我,除了公主府内我哪里都不能去。
还好,舅舅人在北方,他没有办法对舅舅动手。
当年攻入殷国国都,造成他母后死亡的参与者,几乎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一度以为下一个人就是我,结果到我好好地活到了今日。
「明天五皇子登基。」父皇如今在太极殿内没有生命危险,国不可一日无君,他登基也在情理之中。
若非为了我,父皇大抵在十七年前就走了,他昏迷的途中偶尔会醒来,在逼宫发生的前几日,父皇和我说,他看见母后了。
我知道不需要再管他了,他的梦境比现实更美好。
听到秦随的话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
「你明天和我一起去。」秦随将一缕随寒风飘到他身边的长发别到我的耳后。
我扭头,有些惊讶地看向他,「我不去。」
还带着我去见证我亲爱的五哥登基吗。
如果没有秦随的存在,那迟早会是属于我的位置。
「你陪我去。」他固执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与他目光交错时,我见到他眼中放大的自己,忍不住咬了一口他的唇,「应该早点杀了你才对。」
他好似没有反应过来我竟然会做出如此大胆,愣怔在原地好几秒,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退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我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耳朵一片通红。
别说,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可爱。
4
很难相信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或许是他个人感情比较淡漠,除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眼中的仇恨,后续的十五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或是其他的情绪波动。
看他同手同脚离开的我难得满足,被他囚禁在这座公主府这种小事情不值一提。
第二日我还是跟随他一同前往,看着他人衣衮冕旈着实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秦随将我一个人留在了原地,留下两位看守着我的侍卫。
他被新帝叫走了。
「殿下,秦大人让我带您过去。」一位略微有些眼熟的宫女来到我的面前说是秦随的吩咐。
她要带我去哪里?
「大人没有吩咐。」跟随我的侍卫拒绝了宫女的带路,这人并非是秦随手下的人,除了我身边用习惯的几个侍女,秦随还把我的府邸彻底清理了一遍。
「要不你们打一架。」我在一边煽风点火。
真的打起来说不定我还可以先走。
两边人都没有搭理我,让我一时间有些挫败。
自从落败后我有些放飞自我,反正皇位与我无缘,我不如好好享受生活。
宫女听到侍卫的话后从袖口拿出来一块令牌,交给侍卫的时候我眼尖看到了,那是秦随随身带着的一块。
侍卫仔细检查后没有发现问题,我起身,跟着宫女一路走了过去。
直到来到一个偏殿之前,宫女停了下来,「殿下,大人让您一个人进去。」
我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了宫女好一会儿,她的眼神开始闪躲我才移开目光。
我推开这座偏殿的门,在我进入后,宫女关上了偏殿的门。
里面没有点燃蜡烛,只有熹微的月光从窗口直入,带来一星半点的光芒。
我刚刚上前一小步,一双大手捂住了我的口鼻,一股刺鼻的味道侵袭而来,我的意识开始远离,倒在了地上。
「皇妹醒了?」
我半眯着眼眸,在一处点着昏黄烛火的一个密室内见到了我仅剩的一个哥哥。
「皇兄把我带到这里不怕惹怒秦随?」
我没有多少意外,那位宫女是五哥的人,我曾经在皇宫内见过,一个被他临幸对其死心塌地的女人罢了。
手腕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粗大的麻绳将我整个人绑了起来。
「秦随?」五皇子,哦不对,新帝大笑起来,「他算什么东西,我才是这大周朝唯一的皇帝!」
行行行,你是唯一的皇帝。
我有些头疼,他能不能动作快一点。
再不快点秦随要发现我丢了。
「皇兄抓我想要做什么?」我适时提醒了一下新帝。
被我提醒之后他好似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情,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拿出一把开了刃的匕首,走到了我身边蹲下。
「七妹,从小父皇就只喜欢你,长大后所有人也都向着你,要不是你是个女人我还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呢。」他拿着匕首在我的心口处比划。
锋利的匕首划破了我的衣服,他手中微微用力,疼痛感从胸口开始蔓延。
又是这句话,我真讨厌。
就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朝中大臣反对我,新帝反对我,就连秦随也是这样。
他没有说出来,但是我知道。
除开他母后的仇恨以外,他其实可以选择和我一起登顶。
可是他没有。
他宁愿和我作对。
我低头看了一眼,鲜红的血从伤口将我今日穿的水蓝色襦裙洇成了红。
比我想象中要疼那么一点点。
没有办法。
我可忍不住对自己下手,从小接受到的教育也不允许我对自己动手。
可是我是如此清楚地认知到,只要秦随还存在一天,我就永远无法从他的手中夺走什么。
年幼时对他许下的宏图伟愿至今也没有实现。
除了用身份地位差强迫他下跪以外,我确实做不到让他心甘情愿。
我就是觉得有点无趣了。
现在的生活真没意思。
所以我决定提早结束。
今天发生的事情在我的预料之内,我的羽翼被他斩断,可他没有做到连根拔起。
在新帝身边的人早就将新帝对我的仇恨偏见告知了我。
真可惜啊。
「你的皇位全靠他得来,你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的。」我继续刺激他。
新帝手中握紧匕首,笑弯了腰,「你以为朕会怕他?」
「七妹真是好功夫,能让秦大人为你神魂颠倒。」
他要是为我神魂颠倒了你现在坟头草说不定比我还高了。
「朕才是皇帝,朕想要让谁死谁就得死!」
他疯癫一般狂笑,用力将匕首捅入我的心口。
嘶,真疼。
果然要死掉了。
好啦,我要去下一世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了。
我有点开心。
就是可怜舅舅得到我的死讯会不会难过好久。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要被困在秦随的身边,他近日好像在准备嫁衣。
为我准备的。
他想娶我。
我十五岁及笄时拒绝了父亲为我招亲,二十岁的我自然也不会嫁给他。
就是我死得好随意。
我生前的最后一个想法竟然是如此的简单。
这一切是我跟在秦随的身边,看着他抱着我的小坛子和我的灵牌登上那云龙阶石时想起来的。
我的身躯越来越淡,在他乘轿撵到达最高处我的身躯已经将近透明。
他和其他人一起将我置于最高处,跪拜在我的面前。
我看着眼前一幕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活着的时候,秦随没有选择我,死后为我扫清一切障碍,带着死人的牌位登极,让全天下知道有我这样一个已经去世的皇帝。
「沈微恙,年二十,死于兄长谋杀。」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披着白袍的拘魂使者,他阴冷的声音念着我生前的信息。
「对。」我轻声回答。
他给我一个小牌子,在青天白日之下,我将小牌子举起,遮挡住过亮的阳光。
我脱离了小坛子的束缚,跟随拘魂使者一起飘远。
回头的最后一眼,他站于万人之上,天地臣服在他的脚下。
时年河清海晏,山河无恙。
5
秦随视角番外:
她离去的第二十一年冬,下了一场大雪。
我回了殷国故土。
皇城前没有殉国的皇后,没有随大军而来的小公主。
只有一个脏兮兮,看不清面容的孩子在地上不停将积雪塞入口中饱腹。
我蹲下身,她警惕地抬起头,护住身边的雪,好似担忧我抢走。
我一时恍惚。
「要跟我走吗?」
她没有回答我,我没有强求,起身离开。
我跨步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她扑上来抱住我的腿。
「带我走。」
侍女将她清洗干净带到我面前时我愣住了。
她的眉眼和那位离开多年的人八分相似。
或者说,是年幼时她的翻版。
「你多大了?」
小姑娘不适应地捏着裙角,嗫嚅着回答我:「十岁。」
「如果我有女儿应当比你大些。」
我曾在无数个日夜中幻想过的女儿也是这幅模样,眉眼都像她。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我们的孩子或许十五六了。
她茫然又好奇地望着我。
我问了她可有亲人,她说她从春杏楼逃出,我差人买下她的卖身契为她清奴籍。
「以后喊我爹爹吧,等回洛阳我带你去见你娘亲。」
她提着裙摆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
直到在书房的一幅画前停了下来。
「这是你娘亲。」
我凝望着画中人,指尖停留在画前一寸收回。
「娘亲?」
小姑娘不解地歪头问我。
沈微恙也喜欢这样,从小到大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不为人知,只有我知道。
她们确实有缘。
「她叫沈微恙,你既然喊我爹爹,以后就喊她娘亲知道了吗?」
她懵懂点头,对着画像喊了声娘亲。
我给她取名时她说她有名字。
叫未央。
我强硬地将她的名字改成了沈沂弦,沂水弦歌,沈微恙会喜欢这个名字。
沈沂弦很像她,她会偷偷在书房外听我和其他臣子的对话,她那张脸每次都会吓这群年事已高的老臣一跳。
老臣摇着头一声声「造孽啊」。
次数多了我忍无可忍,找了侍从将沈沂弦赶走。
不过总体来说我和这个孩子见面次数并不多。
我徘徊于北邙和洛阳,大部分空闲不在书房就在和朝臣论事。
如今皇帝仍是她,一切该由她处理的事情全部落在我的头上。
我当年为什么想不开会争夺这个位置。
我抱着陶土罐脸颊贴在上面。
「阿恙我好累。」
沈沂弦正好从书房外经过,我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几秒,对她招了招手。
她走到我面前,乖巧地喊了声爹爹,又对我手中的陶土罐喊了声娘亲。
「既然是阿恙的女儿,应当可以。」
我打量了她一圈,最后请了一群夫子将人丢了过去。
她倒是学的毫无怨言,不过几年时间学了个七七八八。
老臣对她这张脸没有抵抗力,新臣势力大多在我的掌控之下。
一点点转交给她后,第三十二年的冬天,沈沂弦登基。
女帝比死人容易接受地多。
荒唐了十几年的国家有了一个君主,君臣普天同庆。
我放下手中一切,带着沈微恙上了白马寺。
沈沂弦偶尔会来看我,她和我记忆中的人越来越像,只是她太忙碌,每每半日便离开。
我有时候怀疑这孩子是她的转世。
可她已经死去三十多年,怎会只有二十多岁。
我抱着仍未入土的她常伴青灯。
直至某一日深夜,似有所感的我推开窗台。
有人于月下剑舞,右手手腕疤痕清晰。
她对我挥手。
「秦随过来。」
我执孤灯一盏,走向了梦中轮回千万遍的少女。
(全文完)
作者:旧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