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不时是我们莞城有名的纨绔,花天酒地不学无术。
而我从小就是个灾星。
如今我要嫁给程不时了,我爹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毕竟灾星到了死对头家里。
出嫁那天,我爹嘴巴都要裂到耳根子了。
1
我们成婚的当天晚上,程不时就穿着喜服去了醉春风,然后抱回来一个花魁小娘子。
然后我就成了莞城的笑话,不,应该说是程不时成了莞城的笑话,但是仔细想想,我俩其实半斤八两。
我刚来程家,就出了这样的事,程老爹的面子也挂不住,早早就去上朝了,起得比鸡还早。
今天早上本来应该是去给公公婆婆敬茶的,这样一来倒是省了我一桩差事。
阿准帮我梳着头发,梳着梳着就哭了起来:「小姐前半辈子命不好,我还想着后半辈子能遇到一个好人呢……这样夫人在天之灵……也就……呜呜呜。」
我都还没哭呢,再说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正想着怎么安慰阿准,程不时就摇摇晃晃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喜服。
这程不时白长了一张白面书生的脸,没想到是个纨绔。
他摇着扇子走到我身边,「娘子,娘子,昨天是为夫的不好,让娘子独守空房了。」
我也是个体贴的人,「无妨无妨,还是相公的事比较重要。」
程不时拿起一支步摇插在我头上,「那为夫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娘子意下如何?」
我用脚都能想到这厮心里想什么!
「就是醉春风的春乔姑娘,我想把她收了做妾。」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量我。
阿准气得发抖,手里的胭脂都掉了,我眼疾手快接住,「相公喜欢,那就纳吧。」
「娘子真是胸襟宽广。」
我慈祥地笑着,「相公也是生性风流嘛!」
其实我是想本本分分过日子的,但是人家不想好好过。
这莞城里第一天娶妻,第二天就纳妾的人,程不时可是第一人。
我倒是要看看程家如何收场。
他纳妾的那天比娶妻还要气派,八抬大轿去醉春风把人接了出来。
把程老夫人气得一病不起,我作为一个贤惠媳妇,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程老夫人见着我,羞愧地低着头,「让你看笑话了。」
我倒是没想到程老夫人对我还算不错,她摘下手上的镯子,「晚青,你放心,任他怎么胡闹,这程家管事的就是你。」
我受宠若惊:「不碍事的,谢谢夫人厚待。」
程夫人这个人属实不错,不偏不倚,为人公正,是个好人。
所以我三天两头就去看看她,给她做好吃的,好穿的。
程不时纳了春乔后,这程府是夜夜笙歌,程夫人都被气得下不来床了,这声音也依旧没停。
我去到春乔的院子,看到院子里搭了一个大大的台子。程不时正喝着小酒,看美人跳舞。
春乔见我去了,跳得更欢了,我也没有叫停,而是走到程不时身边。
程不时眯着眼睛看着我:「娘子怎么来啦?」
我不紧不慢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来也不为别的,我们做个交易行不行。」
程不时眉毛一挑,来了兴趣。
「什么交易?」
「这样吧,咱们比喝酒,谁先喝趴下谁就输了,输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条件。」
他想了想,点头。
我摆开酒杯,「我赢了,你就不能在府里看歌舞了。」
「好!」
他摸着下巴,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赢了,你上去跳一支舞。」
「成交!」
从小到大,我爹很少管我,所以我常常在外面野,喝酒更是家常便饭。
推杯换盏间,一坛酒就没了,程不时也正经起来。
「娘子好酒量啊。」
「相公也不错。」
两坛酒下肚后,我有些晕乎了,但还是一碗一碗地往嘴里送,突然,他伸出手拦住了我。
「认输就认输嘛,不丢人,跳支舞而已。」
我抽出了手,「我……才不认输,我一定要赢。」
他轻轻一笑,「怎么,嫉妒了,还是不想我纳妾了?」
我抓着他的衣襟,把他拽到我跟前,「你知道程夫人夜夜头痛得睡不着觉吗?你知道她病了吗?」
他顿时收敛了笑,「你我两家向来不和,你怎么还做起了婆媳情深的戏。」
我松开程不时,「程夫人……她……她是个好人,我这……辈子啊,很少遇到好人。」
接着身子一软倒在了桌子上,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有亲娘在身边……」
2
第二天我还躺在床上的时候,程不时那爱妾就过来了,说要给我奉茶。
明眼人都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走出房间就看见春乔歪歪扭扭地站着,穿着一身粉色衣裙,俏丽无双。
她见着我,行了个礼。
「本应该早点来拜见您,可是姐姐也知道,程郎他日日缠着我,脱不开身啊。」
我含笑点了点头。
「姐姐,春乔出身勾栏,地位不高,但是形形色色的男人却见了不少,想拿捏就没有拿捏不住的。若你我二人和睦相处,我就永远敬你一声姐姐。」
我把玩着手绢,觉得好笑。
「既然妹妹都称我一声姐姐了,那我也提醒你一句,你当真以为程不时是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吗?」
春乔的笑一下就收敛了,脸色也垮了下来,哼了一声就走了。
等她走了之后,阿准给我拿来了解酒汤,「这程家二郎本就是个莞城人尽皆知的纨绔,小姐您何故说他不是?」
这阿准当真是个没有心眼的人。
「昨天晚上我喝酒时,看见程不时的手,手心有厚厚的茧。」
「那又如何?」
「说明他勤于习武,而且他书房干干净净,桌子上不曾落灰。」
阿准撇了撇嘴,「小姐您想多了,程二郎从醉春风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脂粉味都熏眼睛。」
阿准神神秘秘地走到我身边,「不过,昨天晚上那西院的戏台子,连夜拆了。」
我顿了一下,这跟我预想的有些不同,原本是想让他觉得我无理取闹,对我或打或骂,流言蜚语传遍整个程家。
看来这个程不时,还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我站起来活动活动了筋骨,「既然这程不时卖我面子,我自然也愿赌服输。」
阿准满脸疑惑:「那戏台子都拆了,您去哪里跳舞啊。」
我拿起折扇,耍了起来。
「自然是相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了。」
这程不时天天往醉春风跑,就算真是去看姑娘的,也看差不多了,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在做别的事。
我直接穿了一身红色的衣裳,画了个艳丽的妆,戴着面纱,就往醉春风去了。
阿准在轿子上坐立难安,「这大家闺秀,去那地方做什么,这要是传出去了,还怎么做人。」
我倒是不在乎,从小到大我都被叫灾星,人人避之不及,这才哪到哪啊。
我摇着扇子,忽然间醍醐灌顶,重复着阿准的话:「传出去怎么做人?」
阿准拍着自己的腿,急得不得了。
「是啊,这不荒唐吗,醉春风有多少纨绔子弟啊,这一夜之间,整个莞城的人都知道了。」
「啊,原来是这样。」
「程不时,他就是想让整个莞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纨绔。」
「天下还有这种人吗?」
我忽然感觉背后一凉。
「程老爹官至首辅,程家大哥又去做了将军,这程家一文一武,在朝堂上可谓是树大招风。程不时他就是要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个纨绔,这样他爹和他哥也不至于受太多非议。」
阿准也紧张了起来,「那这程府还真是深渊。」
我摸着手上的疤。
「我从深渊出来,又怎么会怕另一个深渊。」
小时候,我爹的那些妾室以戏弄我为乐,有一天她们说带我出去玩,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再醒来,发现只有我自己在马车里,外面是荒郊野岭。
我是自己驾着马车回去的,可是我不认识路,弯弯绕绕地走了三天,才走回去,右手被勒出一道很深的血痕,结果回到家,我爹还狠狠打了我一顿,说我只知道玩。
那天我躺在柴房里,硌人的柴堆,刺痛的手心,让我知道了,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还心疼我,那就是我自己。
天色将晚,醉春风已经是人头攒动,我系好面纱,步履款款,引人侧目。
程不时要天下皆知他是纨绔,那我就让这把火燃得更烈一些。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
「这是醉春风的新花魁?」
「没见过啊,不过看这身段,是不错。」
乐声响起,我便舞了起来,台下的人疯狂朝我扔银子,欢呼和喝彩声,把楼上雅间的人也引了出来,我转着圈,发现了程不时。
他没有了平常的轻佻和吊儿郎当,冷冷地往下看,我抬起手,扯掉了面纱,引得一阵惊呼。
「哎哟,这就是新花魁了吧!」
「确实不错。」
我向楼上望去,程不时面色凝重。
我清了清嗓子:「小女献丑了,今日此舞,只是因为我输了赌约,我不是醉春风的姑娘。」
「那姑娘是那家的呀,跟我们说说,我们去捧捧场呗。」
我正要自报家门,却被楼上打断了,「小生这边备下薄酒,请姑娘上座。」
我还以为程不时能忍到我自报家门呢。
我换下舞衣,去到他房里,里面就他一个人,脸上也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
「我还以为夫人是什么大家闺秀呢,没想到心眼还挺多的。」
我坐了下来。
「相公说笑了,我只是愿赌服输罢了。」
程不时冷笑了一下。
「听说你十四岁那年,你父亲要把你许配给一个年过七旬的富商,你都要到衙门去敲登闻鼓,这么些年,你爹也纳了不少妾,你成婚了,还能带出这么大一笔嫁妆来,是苦心经营了的。」
我把玩着酒杯,说道:「相公还了解得挺仔细,不过还是相公藏得深一点。」
他挑了挑眉。
「此话怎讲?」
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相公守拙就守得好,最近几日朝廷不太平吧,太子被弹劾,靖王又治水有功,首辅大人是想废太子啊,当初我爹就是被靖王掺了一本,我倒是没想到你们老程家,能做这么大一盘局啊。」
程不时眯着眼看着我,「你知道妄议朝政是什么罪吗?」
「相公可就误会我了,我是站在相公这边的,相公想引人注目,我就帮帮您而已。」
程不时站起了身,走到我身边,替我重新戴上了面纱。
「你待在程府里就好,不然……我可不会心慈手软。」
我看着他已经有些愠色的脸,直言道:「我就一个请求。」
「你还有请求?」
「我要当诰命夫人。」
他袖子一挥,「我无官无职,你当什么诰命夫人,改嫁吧!」
「你帮靖王上位,总会给你个一官半职,到时候我就安安稳稳地做诰命夫人,你要纳多少妾都行。」
「为什么一定要当诰命夫人。」
我走到窗边,「也没什么,就是想自己手里多一份筹码。」
程不时走到我身后,「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我就把程府搞得天翻地覆,反正我扫把星名声在外。」
程不时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笑什么?」
「你以为我纳春乔干什么,她就够你应付的了。」
3
果然这诰命不是这么好得的,这春乔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没几天原本不悦她的程夫人,也被她笼络得服服帖帖,那天我拿着补药去看程夫人的时候,见春乔正蹲在程夫人旁边,在她的裙摆绣花。
绣的还是兰花,这府里人人都知道,这程老爹爱兰如命。
而且程夫人对我也冷淡了许多,想来是去醉春风跳舞被发现了。
我仔细观察了春乔几日,发现她行事当真是滴水不漏。
不过是人总会有弱点的。
那日家宴,程夫人赏了她一支顶好的翡翠簪子,那翡翠成色极好,她当即就戴上了。
她长得美,很是称她。
不过,她发髻上一根木头簪子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派阿准去醉春风打听春乔有哪些恩客,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阿准说一直以来就只有程不时。
我是不信的,难不成程不时会给她做木头簪子?
晚上,程不时破天荒地到我屋里睡了,我总算知道同床异梦是什么滋味了。
我拽了拽被子,不料程不时还醒着,夜里极静,我似乎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缓缓睁开眼睛,莫名地叹了一口气,把这本就不暖的夜,叹得更寒凉了。
良久他开口道:「许晚青,你当真要和我斗一辈子吗?」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来由地说这样的话,但是确实,如果我没得到诰命,我应该会和他斗一辈子的。
他苦笑一声,「我常常想,以后我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却从来没想到是你这样的,我这前半辈子都活在勾心斗角中了,后半辈子也逃不过。」
平常看程不时吊儿郎当惯了,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落寞。
不过,说得我前半辈子活得容易似的,我翻了个身,「你放心,我只拿自己想要的,不会伤害你和你的家人。」
这夜真长啊,我几乎一夜无眠,一直听到帐子外面,烛火爆裂的声音。
我去过几次醉春风,却始终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正巧阿准要去佛寺,我就跟着她一起去散散心,正好求求菩萨,给我答疑解惑。
阿准无比虔诚地跪拜着,我则有些三心二意,这时候有个和尚从我身边走过,无意间我看到了他的袖摆,上面绣着的图案有些眼熟。
我把头磕下去的时候,突然记起来了,这正是春乔头上木簪的图案。
我又抬头看着和尚,眉清目秀,不过老是蹙眉。
「刚刚那和尚……」
阿准放了些香火钱。
「小姐,你也认出来了呀,他就是去年的探花郎,不过却出家了,惹得好多姑娘伤心呢!」
这倒是让我来了兴趣了,好好的为什么出家了,总有些缘故吧。
我长舒一口气,转动着手上的镯子。
「这青灯寺果然是圣地,才待了一会儿就心情舒畅了,应该再来拜一拜。」
阿准看着我觉得好笑,「您向来不喜欢来这地方,总说人们看似拜佛,其实都在拜自己的欲望,怎么如今嫁了人倒是转变了。」
我看着绵延不绝的香火,喃喃自语道:「人嘛,总会变的,我要是不变,可能都活不过十岁。」
眼看着程夫人的生辰要到了,我提议到青灯寺祈福,春乔欣然答应。
第二天我带她去了青灯寺,她一身华服,比我这个正妻派头还要大,她摸着她的步摇,「姐姐,这又是安的什么心啊,咱家那些事,不用拿到菩萨面前来说吧。」
「妹妹这样想就不对了,拜佛应该平心静气的嘛。」
我作了个手势,让她进去,好巧不巧,那和尚正在打扫院门。
春乔看着他,明显一怔,慌张溢于言表。
她甚至后退了几步,我连忙扶住她,「怎么?妹妹身子骨还不好了?」
那和尚闻声抬头,看着春乔,倒是出奇地平静,他双手合十,朝我们行了礼。
「现在人少,两位施主来得正是时候。」
我扶着春乔往前走。
「这位小师傅帮忙带一下路吧,我就来过一次,记不得路了。」
他放下扫帚,走到了我们前面,「请随我来吧!」
春乔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我又问道:「请问小师傅叫什么名字啊?」
他顿了顿,「贫僧法号空尘。」
春乔脸庞滑下几滴泪来,她木讷地抬手拭去。
临走时,空尘拿了几本书来。
「这是贫僧手抄的佛经,想赠予两位施主。」
春乔接过佛经,摸着粗糙的纸张忽而问道:「佛门清苦,为何要做和尚?」
空尘轻轻一笑,「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若明今日事,昧却本来人,这正是贫僧法号由来。」
像是在答非所问,但是他已经答了春乔的问题。
春乔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是我太执着了。」
空尘拿起念珠,微微颔首:「贫僧已然放下。」
春乔抬起头看着空尘,双眸含泪带笑,「那真好」
她微微福身,「那……我也有一言赠师傅,愿君终如月,淡然落清辉!」
4
想必春乔明白我的意思了,这几日她安分得很。
其实我别无所求,她安分守己,别在程夫人面前挑拨我的是非,我就和她井水不犯河水。
接下来就该想其他事了,我拿着棋子看着棋盘,春乔院里的丫鬟忽然来了,说是请我去尝尝她主子做的茶点。
看来她是想和我好好谈谈了。
去的时候她正在烹茶,桌上的点心很是精致。
「妹妹何苦自己亲自烹茶,交给下人去做就好。」
她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原先在勾栏卖艺的时候,也是我烹茶,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有什么做不得。」
这话堵得我无话可说,她把茶端上来,遣散了丫鬟。
这茶煮得不错,香气绵长。
不过我可没有吃茶点的心思。
「我也就直说了,带妹妹去青灯寺,确实是我有心之举,也不需要你怎么样,你老老实实做你的妾就好了。」
「什么叫老老实实做妾,要是我做不到呢?」
这丫头嘴还挺硬,我看着漂浮的茶叶慢慢沉入杯底。
「那我就有我的办法了。」
她莞尔一笑,「那你苦心经营,追逐的又是什么呢?」
那一刻我愣住了,可是依然镇定,「在这庭院里,要想不被别人随意践踏,就要无休止地斗下去。」
她微微点了点头,目光看向别处。
「那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吗,或者有人到过你心里吗?」
「不曾,你以为我真过着千金小姐的日子,我光是活着就很累了。」
她深吸一口气,我都能听到她呼吸间的颤抖。
「谁不是呢,不过真可惜,你不知道爱一个人什么滋味。」
我冷哼一声,「不过是画本子里面的死去活来,又能有什么滋味。」
她低头浅笑,我才注意到,她今天竟然只簪了一根木头簪子,着一身素衣,忽然我就想到那和尚了。
「听说他当初递了两次婚书,他当时可是探花郎的身份,嫁给他不比在这里做妾好?」
春乔眼神有了些波澜,「当然好了,是个人都知道好。」
这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像是风过林梢一样,但是那无力感又像一滴水落到了海里。
「那怎么不嫁?」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衣服空空荡荡,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
「我一点朱唇万人尝,如何配他,再者,他家世不显,要真娶了我,他官途就毁了,他当一生清白。」
我看着她,明明就有不甘。
「清白应该在心里,为何在罗裙之上。」
她转身看着我,似笑非笑。
「你还不是,这世间混浊,又怎么独自清白?」
春乔闭上了眼睛,两行泪就下来了。
「我一个人遗憾就好了,奈何这世俗枷锁却困住了我们两个人。」
「他本名叫谢锦书,多好听的名字,他的名字应该和皇城里的世家小姐一同写在婚书上,而不是和我。」
当真奇怪,我竟然和她聊这么久。
「一阳出动,二姓和谐,庆三多,具四羙,五世其昌征凤卜,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羡鸾和。」
她抹了一把泪,「这是婚书上写的。」
随即她掏出匕首,一把扎到自己的心窝,我愣了好久,才喊外面的丫鬟去找郎中。
我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让她靠着我,她吐出一口血。
「你以为……我真是……程不时的宠妾吗?他早就把锦书当作筹码来威胁我了。」
她死死拉住我的衣裳,「你们……要是……敢把脏手伸向……他,我会变成……厉鬼,来索你们的……命。」
我任由她拉扯着,她奇怪地看着我。
「我死了……你不应该笑……为什么要哭……」
我捂着她的伤口。
「在我带你去见他之前,他就识破了我的身份,他说……他说这辈子就在佛前为你祷告,愿你一生平安,下辈子……下辈子再与你共赴白头……」
她眼睛突然明朗起来,笑得像个小姑娘,「好……好,真好……」
后来我常常想,要是春乔不陷于情爱,会不会还能活得长一些,但是有些人,遇见了便是遇见了。
5
春乔的死,在我预料之外,那天程不时带人冲进来的时候,我满手都是血,我望着他,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大概我是要跟他斗一辈子了,看着他居高临下的样子,我知道这一局我输了,我有些操之过急了:春乔只是一个饵,他想牵制住我。
程不时带着阴鸷的笑走近我,轻飘飘地看了眼春乔,他没有对我说什么,可是又好像句句在说他赢了,这声音,振聋发聩。
我撩起袖子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看来你是要来真的了?」
他轻蔑一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从来没跟你说假话。」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沉「这只是警醒,你要是再做什么动作,下场不会好过她。」
最后这件事,以我跪三天祠堂结束,这熟悉的场景,还真是让人厌恶。
没出嫁时,我在许家跪祠堂,出嫁了还要在程家跪祠堂,可是跪了那么多回,这些列祖列宗也没有保佑我。
阿准在一旁轻轻啜泣着,许是怕我生气,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说来也奇怪,阿准陪我经历这么多事情,她还是没长大一样,怪我把她保护得太好了,有时候我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她吃苦。
「我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可是这话却有些刺耳。
我抬头就看见了程夫人,她放下手里的食盒,端出里面的糕点,放到我面前。
「快些吃了,莫叫别人看见。」
我看着地上的糕点,鼻子就酸酸的,她撩起我耳边凌乱的发丝,说道:「你以为我在府上二十几年,当真是享福的,你那些伎俩我早看穿了。」
我使劲把头低下去。
「那为什么不戳穿我?」
她盘腿坐了下来。
「大概……是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吧,斗下去就能让自己安心,斗下去才有活着的感觉,不然在高门大院里,还怎么活。」
「那你后悔吗?后悔嫁到这里?」
她望着那些牌位长叹了一口气。
「你以为想嫁谁就能嫁谁吗?不过是,把日子过下去罢了。」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我们这些官家女儿,没得选,阿青下辈子可别投到官家了。」
我偏不信这个邪,在许府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可不会就这样算了。
只是春乔死后,外界就对我颇有微词,不光觉得我是扫把星,还觉得我是个毒妇。
至于程不时,他现在开始风生水起,朝廷上弹劾太子的奏折越来越多,靠拢靖王的人也越来越多。
是时候给程不时提个醒了,他有朝一日为官了,就得给我求个诰命。
我带了一些人去醉春风,一路走我一路哭,从街头哭到街尾,向人们哭诉程不时种种不端,顺便添油加醋把春乔的死也一并推给他。
就这样招摇过市,到了醉春风门口,我把头花扯了就往里冲,一间房一间房地闹,说是找程不时,其实我就是要整个莞城的人都知道。
最后找到程不时的时候,他正和太子喝酒,我心一横冲了进去。
「你个杀千刀的,有家你不回,处处寻花问柳,你对得起我吗?」
我一边捶着他,一边哭喊着,「大家快来看啊,这堂堂首辅之子,就是这样对妻子的。」
太子有些慌了,从后门溜走了,程不时示意家丁把我拉走,我咬咬牙直接躺地上,「我不活了,不活了!」
程不时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提着我的胳膊把我拽了起来。
「你要是再闹你可就真活不了了。」
威胁我,我许晚青就是被威胁大的,我捂着肚子,声泪俱下:「你不在意我没关系,可是……你怎么能不在乎你的孩子,他是你的亲骨肉啊……」
说完,我看了看人们的表情,是时候了,我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这下看你在莞城还不被人人唾弃。
程不时狠狠捏着我的肩膀,不得已,只得把我抱了起来,往外走。
故意把我从街头抱到街尾,该死,这样一来岂不是怪我胡闹了?
回府后,他用力把我扔到床上,欺身上来,我立马睁开眼睛,「你干嘛!」
他嘴角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不是说怀了我的骨肉吗?这全莞城的人都知道了。」
说着他就开始解我衣裳,情急之下我咬住了他的手,他吃痛爬了起来,「你……你发狗疯啊。」
我连忙合上了衣裳,「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别惹我,惹急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可是豁得出去的。」
他坐在床边,我尽量往里边缩了缩,他盯着我笑了起来。
「你脸红什么,我还以为你多厉害,不过就是只纸老虎。」
我冷哼一声,「你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我今天这一闹,我不信圣上不给首辅大人说你几句。」
他扣好了自己的衣裳,「那我还得谢谢你,今天太子跟我一起,这么多人看见了,还不宣扬出去,推倒太子就差你这一击了。」
我看着他的笑脸,却笑不出来了。
「难怪今天阿准早早地就跟我说你去了醉春风,你是故意引我去的?」
他俯下身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是啊,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去承担这万恶的世道呢?」
6
程不时这个人,太会算计,其实我挺佩服他的,他能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每个人都能成为他的棋子。
有天晚上他独自坐在花园里,月光就落在他身上,我才发现他还是挺清瘦的。
他拿着一壶酒安静地喝着,夏日的虫鸣都显得吵闹了。
他转过身看着我,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一起来喝一杯。」
我本不想去,虽然也嫁过来两年了,但是我们确实没什么话可讲,一开口,除了中伤彼此还是中伤彼此。
可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过去了,两个人真的没什么话讲,只是喝着自己的酒,原来两个孤独的人走到一起,也不会少孤独一点。
程不时凝视着远方,「等靖王当了太子,我们就好好过日子吧,做一对寻常夫妻挺好。」
我毫不犹豫就拒绝了,「就算靖王当了太子,你也不会好好过日子的,你生在首辅府,怎么跟我做寻常夫妻?可见你说这话是在诓骗我。」
他看着我,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呢?」
我白了一眼他,「你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也这么多心机呢,咱们就彼此彼此。」
程不时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说话,「那我们真就要斗一辈子了,先敬你一杯,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我也举起了酒杯,「这样的夫妻,天底下也再找不出一对了。」
那天,竟然是我和程不时少有的对话,没有争吵,只是平静,不知道是因为月光,还是因为酒,以后想来,很少那么平静地和他说过话。
在程夫人五十大寿的时候,太子被废了,不过圣上迟迟没有立储。
寿宴上人头攒动,大家都议论着立储之事,我看着主桌的程夫人,她和蔼地笑着,我却从那笑里看出了失望,程老爹是想借着寿宴笼络关系的。
她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晚辈们敬的酒,说着得体的话,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她清楚得很。
「小姐,都在敬夫人了,你也去敬一杯吧,不然又该说做儿媳的不孝了。」
阿准催促着我。
我拿起酒杯又坐下,「不了。」
这时候程不时过来。
「怎么?现在连样子都不做了,寿礼都没备。」
人多的时候,还是不给程不时摆脸子得好,我笑着看着他,「已经送到母亲房间了,是一张百寿图。」
「倒是有心了,还以为你会送什么珍珠玛瑙。」
他喝着酒,看了眼阿准。
「你去东院把我屋里那坛好酒拿来。」
这儿下人这么多,他偏要使唤阿准,阿准也没办法只好去了,直到寿宴结束了也没看到她。
晚上我煮了一碗长寿面端去程夫人的房间,她正看着镜子发呆,我把长寿面端到她面前。
她看着面,「这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吗?」
我摇了摇头,「生辰快乐。」
她眼里含着泪,「长寿面自我出嫁后就没再吃过了,没想到我还有这福气。」
她捧着面,泪就下来了,「真暖和!」
「那以后每年我都给您做,每年都做不一样的。」
突然,她眼神一变,拽着我的手。
「快……快去东院,阿准……阿准在东院。」
我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阿准一直没回来,我疯也似的往东院跑,心也悬了起来,这一急还摔了几下,手上腿上火辣辣地疼。
来到东院大门紧闭,明明就近在咫尺了,我却有些不敢推开那门。
我慢慢打开了那门,只见程不时正对着门坐着,地上躺着个人,我看着那衣服颜色松了口气,不是阿准的衣服,可是走近了一看。
那衣服是被血染红了,那腰间的荷包,是我给她绣的,我磕磕碰碰走过去,已经摸不到她的温度了。
我推了推她,「死丫头,回家了,快起来了。」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我去拉她也拉不起来,最后我也脱了力,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程不时慢慢走过来,「她也是经不起折腾,不过嘴倒是挺硬,什么也没说。」
我把阿准拉扯到我怀里,紧紧抱着她,「阿准,别怕别怕,阿姐来了。」
程不时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开,阿准就又瘫软在地上。
他把我拽到跟前,「我跟你说过,别轻举妄动,这就是下场,你还敢去偷密函,你知道一封密函,能让我父亲被问罪,能让我哥哥在战场有去无回。」
原来是密函,当时我去醉春风闹的时候,让阿准回去了,她发现了一只信鸽,上面有程老爷子给程大将军的密函。
我瞪着眼睛看着程不时:「好……好我把密函还给你,你把阿准还给我可不可以。」
我跪了下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诰命之位我也不求了,求你……求你把阿准还给我。」
他抽回了手,「你要是聪明点,就知道不该这么做,这样她也不会死。」
刚刚摔伤的伤口开始流血,我抬手擦眼泪,却擦了一脸血,我转头看着阿准,又看着程不时,我觉得我快疯了。
「那就比一比看谁更狠吧,你要是随意动我,我让这密函飞到圣上那里去。」
我慢慢擦干了眼泪,「是你逼我的。」
我拖着阿准的尸体,走出首辅府,给她买了身新衣裳,给她备了棺材,把她葬到了莞城外,她说她想去莞城外走一走的。
后来的许多年,她常常来我梦里,她说好疼,说想我了,说自己脑子笨在地下也跟其他鬼处不好,让我去陪她。
午夜惊醒时,我只是熟练地擦着眼泪,看着空旷又漆黑的屋子,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没意思了,想着要不去陪她好了。
可是又仔细想想,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意思,总要折磨折磨程不时才好。
7
「小姐,我怎么觉得嫁给程不时也是往火坑里跳呢?不如,我们逃吧!」
这是我成亲那天,阿准在花轿边上对我说的话,她两只眼睛滴溜滴溜的,像小鹿似的看着我,在等我回答。
我没有回答她。
阿准的名字是我给她取的,那时候我过得可惨了,阿准是妹妹们挑剩下的丫鬟,就送到我院子来了。
不仔细看,我还以为她是个小乞丐,瘦得很,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当时婆婆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名,只是叫她瘦丫头,然后让我取个名字,我就叫她阿准了,只是希望以后我走的路,每一步都走准一点,走到我想去的地方。
我躺了整整七天,也没有生病,只是想躺着而已,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感觉我的意志已经支撑不住我的身体了。
当我踏出院门的时候,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下人们都对我避之不及,是程不时给他们说,让他们别跟我说话,也别来照顾我。
他想就这样逼我拿出密函,怎么可能,以前在许家,我可是常常睡柴房的人。
折磨程不时,很有意思,以前看他演纨绔不像,现在看他演伪君子倒是挺像的。
他明明恨我恨得发疯,恨不得把我撕碎了,但是他还是压着声音威胁我
「许晚青,我不会给你太多时间,你想让许家陪葬的话,就继续疯下去吧,看我们谁先玩死谁。」
看他这个样子,我就想笑,「那我还真是多谢,你帮我解决掉许家,说不定密函就出来了呢。」
「疯女人,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我渐渐收敛了笑「我早就疯了,可是这府里住的,不都是疯子吗?你爹算计你娘,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谁又比谁更清醒些呢?」
我走过去,替他理好翻起来的衣袖,「要不我告诉你密函在哪里吧!」
他一脸不解:「什么?」
我指了指我的头,一本正经地说:「我脑子知道,但是不让我告诉你。」
他又恢复了气急败坏的样子,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我捂着嘴笑弯了腰,「好玩好玩,真是太好玩了。」
我转身离开,又忍不住转头对程不时说:「这游戏这么好玩,我肯定要,慢慢玩儿。」
后来,我常常在想,要是我答应了阿准,是不是现在会好些,我终究是有一步走错了,一步错,步步错,似乎走不出这死局了。
程不时把我关了起来,把门窗都封得严严实实的,也没有下人来,只是送三餐过来,不过我不急,我就看着外面日升日落,等着程不时的报应。
算着日子,我那鬼迷心窍的老爹,也该拿着密函进宫了。
这封密函应该扳不倒首辅大人,但是对于大将军,可有文章做了,圣上最忌惮的,就是手握兵权之人。
我开始绣花了,打算绣一幅百花图,到时候给程不时当贺礼,恭喜他哥哥命丧黄泉。
我的门被封着,可是程不时一脚就踹开了,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竟然真的敢把密函递出去,你知道我哥哥落了狱吗,他一辈子都不能上战场了。」
我觉得快喘不上气了,使劲挣扎也没用,「只……只是落狱……为什么……不去死……」
我话还没说完,程不时一带力,就把我摔倒在桌子旁,桌角磕到了我的头,很快就有血顺着脸流了下来。
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只是大口喘着气,程不时蹲了下来,阴笑着,「不过你也放心,许家全家男丁被流放,女眷被充为官妓,不知道听到这个,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又说道:「我就看你是怎么作茧自缚,满盘皆输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现在连背影都充满了凌厉。
我捡起地上的百花图,这么好的绣品,沾了血也没用了。
我手一挥就把它甩到了蜡烛上,很快就燃尽了。
我还是被关着,关了快一年的时候,程不时给我说我爹死在了流放路上,我说我也听人说他哥哥在狱里受尽了酷刑,落了残疾。
他就掀翻了我满桌子的饭菜,那一顿我就饿着。
关着我第二年的时候,程夫人来看我了,不过两年时间,她已经这么老了。
她对着我不再亲切了,那眼里的恨意,像刀子一样,要是有把刀,估计她也要戳我心窝子了。
她命人备了酒菜,我可一口不敢动,她盯着我,「这府里果然是个吞人的魔窟,什么人进来,最后也变得不人不鬼了。」
她这说的倒是实话,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开始我以为你会赢的,毕竟你还有心,可是我也看走眼了。」
「那赢的人,也不见得有多聪明,不过是心狠手辣。」
程夫人轻笑了一下,「那你输了,也不见得你有多心地善良。」
我挑衅地看着她,「那夫人,你是赢了还是输了?」
她盯着酒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舒展开眉头,「没有人会赢的,活到这把年纪,我还没见过赢的人。」
我看着她,那一刻竟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端起酒杯,忽然想起了一些故人。
我刚把酒杯放到嘴边,就被她夺了去,她端着酒一饮而尽,「阿青你就好好活着,活长一点,你替我看看,这吞人的魔窟,什么时候倒塌。」
她眼底噙泪,却笑得疯癫,大声喊着:「你就看着,然后到地府告诉我一声,我才好去投胎!」
鲜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她拉着我的手,盯着我,就断了气,旁边的丫鬟都吓哭了,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程夫人的葬礼我没去,听说办得很风光,其实我还挺喜欢凑热闹的,只不过程不时还是关着我。
一个人住,其实挺可怕的,偶尔有什么动静,我都以为是她们回来了。
我这屋子只有一个烛台,所以有月光透进来的时候,我都睡在月光下。
不过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能看着她们的影子,春乔跳舞的影子,阿准笑的样子,程夫人使劲念叨我,让我告诉她答案。
有一天晚上,我又睡不着了,我看见一个身影站在窗外,是程不时,他靠着门坐下,我就在门里面坐着看他。
看着看着我也老了,眼睛也看不清了,不过他倒是常来,只是不和我说话,我也不想和他说话,因为我耳边已经够吵了。
「你要是敢把脏手伸向他,我会变成厉鬼,来索你的命。」
「小姐,我怎么觉得嫁给程不时也是往火坑里跳呢?不如,我们逃吧!」
「阿青你就好好活着,活长一点,你替我看看,这吞人的魔窟,什么时候倒塌。」
她们越来越吵了,我看着自己的白头发,都不知道我几岁了,我活得应该够长了,可是这吞人的魔窟却还好好立在这儿。
一个平常的晚上,梦一场,她们都来了,说带我走,我就跟着她们走了,一时间,天光乍泄,远处是流光溢彩的朝霞,我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十六七岁的衣裳,追逐着她们年轻的背影,走了出去。
走出程府,就是无限春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路过了山间恣意的风,田埂俏丽的花,身后的一切还在逝去,我却不想再回头了。
番外
晚青死后,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只是莞城百姓口中多了个谈资,谈那么几年也消停了,说来说去也是说她命不好,嫁给一个纨绔,误了终身,赔了性命。
不过自晚青死后,程不时像是转了性一样,不再留恋烟花之地,在朝堂上也有一番作为,程家算是如日中天了,程不时加官晋爵时,是晚青被关着的第五年,程不时官至首辅时,是晚青死后的第三年。
此时,他什么都有了,也不用演纨绔的戏码,连皇上都要把公主许给他,短短几年时间,大家都尊他是首辅大人,好像忘了他以前是个纨绔。
成婚的前几日,他才踏足了以前关着晚青的院子,地上长的草快比人高了,窗框也摇摇欲坠,还有斑驳的门板也掉了一边,这里的一切都太陈旧了,与他崭新的朝服格格不入。
他踩着杂草往里走,尽管有阳光照进来,但是他还是觉得阴冷极了,这样的阴冷让他想起了晚青死的那一天。
或许她不是那一天死的,而是好几天前就死了,只是那天下人才发现而已,当时他正与几位大臣商量朝政,下人就忙里忙慌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袖子里的手紧了紧,面上却露出无事的笑容,继续商量朝政,最后还是几位大臣看他实在心神不宁,就先告退了。
但是他始终没踏入那个院子一步,府里的人都说他无比厌弃了少夫人,所以连去看一眼都不愿,丧事也没有好好办,连白布都没挂,只是打了副棺材就作罢了。
不过少夫人的名字,有关她的一切都成了禁忌,是一个字也不能提,不然被程不时听到了,可能连命都会没有了。
他恨许晚青是真的,不然也不会关了她五年,一次也不见她,自他到朝堂参政,路就更难走了,瞧不上他的人多的是,要不是他有个首辅爹,估计那些人都想来骑着他脖子欺辱他,朝堂之路是难很多。
日子是在过,只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天除了阿谀奉承,还要逢场作戏,这一切都让他不堪重负,所以实在走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去晚青的门口坐一坐。这样才会得到片刻宁静。
如今再踏入这里,心中依然有恨,除了恨以外还有几分悲凉,几分不知所措,程不时打开房门,一股霉气扑面而来,原来这屋子不怎么照得到光,里面的座椅板凳都有一股腐朽的味道。
他开始想,许晚青死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是狰狞可怖吧,那时候下人什么都不敢对他提,他也没有过问,人人都以为他厌恶许晚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害怕,害怕自许晚青之后,再无人懂他。
事实上果然如此,他自诩清醒,可是那个女孩第一次直白地说要当诰命夫人时,他依然沉沦了片刻,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他嗅到了同类的味道,这种感觉让他欣喜,也有几分担忧。
早前就听他爹提起过,许家的那个女子不简单,可是程不时却越来越觉得许晚青可怜,一个孤女,能从那高门大户,捡回一条命,实属不易。但是他也不会让她做诰命夫人,不会让她有半分的权利地位,来脱离自己的控制。
既然是同类人,那他们就太知道怎么中伤彼此了,曾几何时,程不时也有几分庆幸,遇上这么个人,或许是棋逢对手,或许也能跟她行至终年,可是他们都不曾被爱,又如何去爱人。
这时候门外的几声响,拉回了程不时的思绪,原来是一个下人路过,见这常年关着的门开着,就来看看,没想到见着了程不时,吓得他立马跪了下去。
程不时抬眼看着地上颤颤巍巍的人问道:「你以前是守着这个院子的?」
地上的人犹豫了一下,连忙称是,程不时低着头想了一下,问道:「她死的那天是什么样子?」
地上的人汗都吓出来了,这个程不时,喜怒无常的,当初看都不来看一眼,如今怎么又问起了,这倒是让他不知道怎么答,怕答错了,小命就没有了。
「你只管答,实话实说就好。」
程不时冷淡的声音又响起。
地上的人哆嗦了一下,回忆了起来:「那晚恰好奴才值守,我路过这院子的时候,听着往日吵闹的少夫人没了动静,就进来查看,谁知道一进来,就看见少夫人躺在地上,没了气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少夫人脸上却带着笑,虽然面容苍老,但是那笑却像孩子似的。」
程不时愣了一下,便让他退下了,一时间他像卸下了所有的伪装,瘫坐在哪里,他以为她会恨他入骨,这样就能记他一辈子了,没想到她早就不恨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恨这件事,让程不时十分难受,像是心里有个窟窿,呼呼地灌着冷风。
他忽然疯了似的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笑得他不知道是心里痛还是哪里痛.
「许晚青,是我赢了,如今我官至首辅,你却死了,是我赢了……我赢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有自己能听见。
三日后,莞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喜事,公主嫁给首辅,这样大的喜事,几乎惊动了满城百姓,迎亲队伍两旁全是人,都伸着手讨喜糖吃。
三年后,公主因病逝世,大家都觉得程府不详,走路都绕开程府,而程不时也再没娶妻。
流光一瞬,时移世易。后来,程不时知道了她死的时候为什么要笑,因为她走出了这高墙,而自己,注定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全文完)
作者:酸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