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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谋

二十年前,我母妃是盛国送来与晋国和亲的公主,但她没能成为皇后。

身为亲王之女的我本该是晋国的宗室郡主,却在二十年后变成晋国送去与盛国和亲的公主。

但与我那不情不愿的母妃不同,这次的和亲是我暗中争取到的。

因为,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那母仪天下的中宫之位。

01

我第一次见到景逸是在盛国的长亭行宫。

作为晋国送来和亲的公主,我在抵达盛国皇都的第一天被安排住在了京郊的温泉行宫。

盛国皇帝派出自己的长子来迎接我。

准确的说,他不是来迎接我,而是迎接晋国的公主。

后来我曾经想过,是不是无论晋国送谁来和亲,他那天都会笑容温和地上前相迎。

而我可算不上什么生来就是的公主,织金的凤袍穿在我身上才不到一个月。

就在一个月前,我还只是一个王府郡主。

虽然晋宫里已经有三十年没有过公主降生,连带着我们这些宗室女眷都尊贵了不少。

但晋国的适婚郡主还是有那么七八九十个,而最终被选中封了公主和亲却是我。

因为,我的母妃是一位天生的真公主,而且还是盛国的公主。

02

我的母妃是一个温柔又冷漠的人,她把温柔给了我,冷漠则给了我父王。

母妃的嘴里经常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词语,比如在她自言自语的时候,「穿越」这个词就会高频率出现,可我一直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我知道每逢初一、十五,父王不来找母亲反而去陈侧妃的院子是什么意思。

父王母妃在刚刚成婚的时候就感情不睦,用我母妃的话来说,他们就是封建皇权下强行在一起的怨偶。

我问过母妃,「封建」又是什么意思。

母妃没有回答我,她只是苦笑着莫我的头,说:「长婷是宗室郡主,以后嫁到官宦世家就行,你的出身足够让婆家所有人尊敬你了,你不会过上母妃这种日子的。」

其实尽管母妃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知道,她当年之所以离开故土来到晋国和亲只是为了履行身为公主的义务。

母妃是盛国先帝唯一活下来的孩子,虽然不是男子不能继承皇位,但身为公主,同样对国家有用。

公主最大的价值不就是联姻吗?

可母亲人刚到晋国,丞相就对年轻力壮的晋帝说,虽听闻盛国公主美貌高贵,但非我晋人,恐心有异。

于是晋帝听取了丞相的建议,没有把我母妃迎入宫中,而是赐婚给了胞弟安王。

讽刺的是,晋帝最后册封的皇后出身丞相家族。

只可怜了我的母妃,盛国唯一的掌上明珠远道而来,却只能屈尊成为一介亲王妃。

听王府里的老嬷嬷说,二十年前,父王母妃刚成婚的时候,父王对于母妃的美貌惊为天人,本是男不情女不愿的指婚,在父王看清母亲的长相后就变成了真香。

可惜,是单方面的真香。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母妃不爱父王,父王硬舔了四年母妃还没得到母妃的回应,终于不想舔了。

对外宣传王府不能绝后,又把舔了他七年的陈国公之女娶回来当了侧妃。

母妃虽然不喜父王,但就像她不愿意还是履行公主的责任来和亲一样,在婚后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她还是履行了身为正妻的责任,只是一直没有怀上过而已。

造化弄人的是,陈侧妃进府的第二天,早上给王妃磕头敬茶的时候,母妃有了孕吐的反应。

而后,生下了我。

03

母妃为我取名长婷,出自她时不时会哼唱的曲调「长亭外,古道边,夕阳西下山」。

我知道盛国有一个长亭行宫,以为这首曲调是母妃思念故国,给我取的名字换了个谐音字,但也寓意思乡。

「长亭外,古道边,夕阳西下山」,多么优美又哀伤的词,我想象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配得上这样的形容。

若是能有朝一日陪母妃巡游旧地,让我也能亲眼看上一看就好了。

可这个想法注定只能转瞬即逝,因为我的母妃在我十二岁这年永远地离开了。

她没有辜负母国的寄望,顺利来到了晋国,又顺从晋国皇帝的旨意嫁给了安王,可她的心却没有听从任何人的指令。

在嫁到晋国的那一天起,她的心已经死了,还剩肉身在这世上多活了十几年。

母妃停灵的时候,我偶然偷听到陈侧妃得意地和她生的女儿长婉说:「可算等到她咽气了,往后这府里,看谁还敢压到咱们头上!」

长婉道:「长婷不是还在嘛?」

陈侧妃却颇为不屑:「一个黄毛丫头而已,她亲娘是个公主不也是个被人摆布的命,长婷不过是没了娘的郡主,王爷又不疼她,往后府里肯定是我说了算,等回头她出了孝,随便找门亲事早早打发出去嫁人就行。」

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陈侧妃故意说来想让我听的,但她的话也没错。

母妃贵为一朝公主,说是世间女子之尊也不为过。

可依然不能过上她想过的日子,我的身份还不如母妃,又如何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呢?

除非……

郡主之上有公主,比公主更尊贵还能有权掌控人生的却是——

皇后。

04

母孝是重孝,守完整整三年孝期后,皇后即当年的丞相之女召见了我。

她先是温婉大气又不失亲切地劝我尽早走出丧母之痛,然后停下来仔细地打量了我很久。

宫中近日召见了很多宗室女眷,而被召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已至婚龄,但未婚嫁,我猜每一个人都被这样细细打量过。

于是我故意羞怯地低下了头,小声说:「母妃生前总想重回故居,臣女无能,之前未能满足母妃心愿,往后还请皇后娘娘成全。」

我母妃可是盛国的公主,她的故居,那自然就是盛国皇宫了。

皇后听了我的话是又惊又喜,她这些天召见了多位宗室女,但凡稍微透露出一点和亲的意思,对方都会立马跪下磕头,死活不愿意离开本国远嫁。

「郡主果真愿意去盛国?」只见她眉梢都挂着喜色。

我勾唇一笑,将皇后倚着的凤座、穿的凤袍、戴的珠翠尽收眼底。

而后俯身行了一个大礼:「臣女愿意。」

对不住母妃的期望了,我不愿意当一个被人摆布婚事和命运的宗室郡主。

我要做那万人之上、可以摆布他人的皇后。

哪怕要付出远离故国的代价,亦在所不惜。

05

当传旨太监带着圣谕来到王府时,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精彩,包括我。

我被封为端淑公主,于十月廿三前往盛国和亲。

偌大的庭院中,我们这「一家四口」面面相觑,各怀鬼胎。

父王板着张脸,眉心半舒半蹙,像是心情复杂。

尽管他与母妃多有嫌隙,与我也谈不上舐犊情深,但总归还算是父慈子孝吧,想来应该是有些许的不舍吧。

而长婉恨不能把「喜出望外」几个大字写在脸上,其实不用脑子都能猜出她的想法。

我作为王府嫡长女,这些年来处处压她一头,我若前往盛国和亲,以后自是由得她独大。

陈侧妃那一双丹凤眼在我身上扫了又扫,我就知道她心眼子最多,不像她那蠢笨女儿。

少了我这个碍眼的固然是件好事,可看着眼中钉飞上枝头嫁入他国皇室,到底还是心有不忿。

至于我,则是惊异于皇后的办事效率。

她像是生怕我反悔一样,速战速决,干净利落。

我心中甚是满意,可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愁容。

自宣旨那日起,我便收敛起了性子,终日对着窗子唉声叹气。

连李嬷嬷都说我怕是愁坏了,见了最爱吃的玫瑰糕也露不出笑脸来。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做出此等模样,不光是想让父王生出爱怜,好多坑一份嫁妆。

更是要让长婉那对母女对我放松警惕,在此期间不要生出枝节才好。

我本以为能相安无事地离开晋国,可很显然,陈侧妃并不打算放弃这最后一次祸害我的最后机会。

06

其实我算是小看陈侧妃了,她不是单纯的蛇蝎妇人,甚至当得起一句话「有勇有谋」。

她用来糟践我的法子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且万无一失的。

但她却吃了消息闭塞的亏。

她根本不知道,我的母妃是个多么博学多才的妙人儿。

我尚在孩童之时,母妃便暗自教给我一些药理常识。

我闻着各种气味古怪的草药,还要熟记它们的名字和功效,有时苦不堪言。

每每偷懒耍赖,她总要板着脸斥责我。

说什么「中医药专业」、「高材生」云云。

大抵是她师父的名字吧,我想。

多亏了母妃那时的一再坚持,陈侧妃那些补药一送到我面前,我就发现了其中猫腻。

那汤汤水水里的确都是些价值不菲的稀罕药材,每一样拎出来都抵得上农庄佃户数十年的口粮。

配合上她那惺惺作态的形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她亲女儿呢。

但她的鬼蜮伎俩却骗不了我,补药中的那味寒樱草本无毒性,但若遇合欢花则会放出凉毒。

男子火力强盛,倒也无甚大碍。但若是女子服下,必定落得寒凉病症,能在悄无声息间毁人育嗣之能。

天家最重子息传承,若我无法生育,即便贵为公主,恐怕也是一辈子别想过得顺意。

好一个佛口蛇心的侧妃娘娘。

我那满院子的合欢花不是她差人栽种的还能是谁?

表面上装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吗?

她暗地里给我下的绊子不少,我每次都是得过且过。

想来是这次我获封公主,刺激到了她们母女。

可她们想不到,母妃教授我的远不止医术药理,更是她的为人处世的态度。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07

陈侧妃脸上的喜色随着我日渐蜡黄的面容越来越明显。

天知道我为了伪装出病态,每天要扑多少粉。

十月初一,我就被接到宫中。

虽然不用装病娇了,我很开心,但这日子也并没有全然过得舒坦。

教习司上下三十多个嬷嬷,终日如无头苍蝇一般围着我乱转,上到站坐行卧无数规矩,下到侍奉夫君的个中细节。

这一应礼仪规制,不光弄得我心力交瘁,还听得我小脸通红。

嬷嬷们虽是聒噪了点,但一想到我马上就能摆脱受人安排摆布的命运,我咬咬牙,忍了下来。

就这样,我在宫里苦苦盼了半个月,终于是等到了我的好消息。

盛国来接亲的使团已经入了京城,现下已被安顿在了驿馆。

十月廿二,在我出发的前一夜,晋国皇帝在金銮殿大摆筵席。

既是为使团接风洗尘,又是在为和亲公主践行。

作为这场政治交易的女主角,这种场合我自然是逃不掉。

珠翠罗绮,华冠丽服。

我坐在皇后娘娘的正下首,阖宫女眷的最前列。

歌姬舞女穿着大红袍子在殿中央卖力地表演着,我却没来由地一阵慨叹。

身为女子,若是便出身不好,再没有倚仗,那就只能沦落到以色示人的境地吗?

这一刻,我似乎突然明白了母妃生前常挂在嘴边的「封建」是何意味。

不待我继续伤春悲秋,只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抬头回望过去,竟是盛国使臣的坐席。

那人一袭白衣,手执玉骨折扇。

朗目疏眉,清雅出尘。

虽说不上长相有多俊俏,但周身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接近。

「顾盼生姿」一词多半就是拿来形容这种人的吧。

他盯着我看,我竟也有没把他当成登徒浪子。

哎,看来母妃说得对,好皮相有时也是种特权。

与我对视后,那男子脸上的惊异神色一闪而过,旋即又低下头顾自饮酒。

殿上又是一曲舞毕,我收回了目光。

看着端坐在一旁的陈侧妃,我悄悄勾起了红唇。

真正精彩的好戏,现在才刚要开始啊。

08

内侍挪着小碎步走进来时,我就知道已经成功了一半。

果然,皇帝听完那小太监得耳语后面如菜色,脸上阴沉得吓人。

也许是碍于别国使臣在场,他不好立时发作,只好寻了个由头先行离了场。

陈侧妃至今仍不明觉厉,还举着酒杯跟一众内命妇有说有笑。

快抓紧时间笑吧,等下可有她哭的时候。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待晚宴散场,内监果然领人把我们这一家子都扣在了宫里。

我做出一副疑惑的形容,对着父王天真无邪道:「咦?长婉妹妹去哪了?」

这话却是说给陈侧妃听的,她脸上慌乱之色被我尽收眼底。

呵,现在才开始担心,是不是已经有点晚了呢?

跟长婉一起出现在养心殿的除了皇帝皇后,还有太子夫妇。

看着被五花大绑,正跪在地上的泪人儿,我都生出了几分怜惜。

陈侧妃更是直接扑到地上,搂着她的宝贝女儿哭作一团。

皇帝屏退了宫婢,示意太子妃把事情的原委讲与众人听。

父王唬着一张脸把来龙去脉听了个仔仔细细,听到最后恨不能亲自抽死那丢人的逆女。

原来是长婉犯了宫规,且是个大罪。

她好死不死地去勾搭太子殿下,本想着生米煮成熟饭,谁知道最后竟然被太子妃捉个正着。

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这是阖宫上下皆知的美谈佳话。

据说太子妃一看到那场面霎时就头重脚轻,几欲昏厥。

她只当自己是一时眼瞎,所托非人。

性子刚烈如她,三尺白绫都悬在梁上了。

若不是有经验的嬷嬷瞧出端倪,查出了情药,太子怕是真要被冤枉死了。

这件事绝不是小事,往大里说更是皇室的丑闻。

用禁药勾引一国储君,还差点搭进太子妃一条命去。

皇帝生性多疑,与父王并非全然兄友弟恭,这些年来难免生出了龃龉。

故而即便长婉是亲王之女,皇帝此次也没打算轻易放过她。

双方僵持不下,局势陷入胶着。

我眼睛一转,顺势跪在皇帝面前。

嗯,时机差不多了,也该轮到我上场了。

09

不得不自夸一句,我从未想过自己这么会拱火。

「陛下明察啊,舍妹一向心思单纯,哪里能想到这种腌臜下作的法子啊。」

帝王不愧是帝王啊,当即便领会到了我话里的深层含义。

这长婉是个蠢笨的,能想出这种计划并付诸实践,背后必定有人襄助。

皇帝锐利而冷酷的目光在父王和陈侧妃之间逡巡,让人不寒而栗。

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刻薄自私如陈侧妃,为了自己的女儿,竟也义无反顾地跳出来认罪。

有时候真相根本就没那么重要,诸如此刻。

皇帝若要细细盘问,很快就会发现陈侧妃真的很无辜的。

但我知道,他并不会那么做,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看起来合理的答案。

长婉受母蛊惑,铸成大错。

被罚褫夺郡主之位,从此只是个闺名狼籍的寻常庶女。

而陈侧妃作为替罪羊,则要承受皇帝绝大多数的怒火。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自此被废去宗亲身份,发配邕州,流徙五百里。

父王则因为管教妻女不力,被罚俸半年。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是丝毫不意外的。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件事的始末,只因这根本就是我设下的一个局。

10

长婉胆小且愚钝是真的,她起初自然是不敢动歪心思。

但我被封和亲公主后,便时常寻她叙话。

我每每都会刻意流露出对未来皇室生活的向往,对地位提升的欣喜。

她一向喜欢拈酸吃醋同我攀比,自然见不得我过得比她好。

在我日复一日,有意无意的刺激下,她终于把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

母妃不愧是我生平仅见的奇女子。

她从来都对算计斗争嗤之以鼻,却处处为我筹谋。

她离世前,将她在晋宫中培养的眼线交到我手里。

出奇顺利地弄到禁药、偶然寻到太子歇息的偏殿、太子妃的意外捉奸……

长婉走的每一步都是我在暗中安排或间接促成的。

我出嫁前去过的最后一处,便是监牢。

昔日风光无限的陈侧妃,一夜之间却变得蓬头垢面,再也寻不到半分雍容的模样。

「是你!这一切都是你这小贱人做的手脚!」

她涂着蔻丹的手指透过栅栏,企图扯住我衣角。

她那日骂了我许多,我始终冷眼旁观。

骂到兴起时,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得那样疯狂。

「你以为嫁到盛国就能麻雀变凤凰?」

「哈哈哈,你这辈子都只能是下不出蛋的山鸡!」

我其实很不忍心泼她凉水,但没办法,我就是见不得她在我面前猖狂啊。

「侧妃娘娘,您是不是还不知道啊?」我掩着嘴轻笑出声。

「我告诉长婉妹妹,您送过来的那些补药都是上好的养颜圣品,她每次忍着苦都要喝干净呢。」

「我们姊妹俩还经常在庭院里做女红,旁边那一簇簇的合欢花清丽幽香,最是安神。」

「您说,这不会下蛋的母鸡到底是谁啊?」

我始终记得,陈侧妃那日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面如金纸,咳喘不休,一如我母妃去世前郁郁而终的景象。

对于母妃的逝世我早有怀疑,追查数年,不久前方才证实其中少不了陈侧妃的手脚。

如今为母妃雪恨,我也算是了却了在晋国的最后一桩事。

我没想到的是,从我踏上和亲路的那一刻起,命运对我的考验才正式开始。

11

十里红妆,浩浩汤汤。

作为两国和平的缔结者,晋国皇帝可谓是给足了我脸面。

光是运送嫁妆的车马就有足足十六辆,另还有陪嫁婢女及工匠学士等组成的近百人陪嫁团。

我们一行人终于在礼乐声中踏上了前往盛国征程。

两国之间路途遥远,按照保守估计,少说也要走一月有余。

所经之处大多为荒山恶水,委实称得上了无生趣。

但我仍心中雀跃。

不光是为着得到了片刻的自由,更是因为结识了夏远坤。

是的,就是那个在践行夜宴上盯着我看的盛国使臣。

后面我才知道,他并非礼部官员,而是太医院的左院判。

按理说这千里接亲的苦差事砸不到他身上。

可他为人过于刚直,不甚圆滑,被同僚排挤才落得如此田地。

在我印象中,他永远是一袭白衣,腰间别着那把玉骨折扇。

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越发觉得他是个妙人。

上到天文地理,下至风土民俗。

他的博学儒雅远胜我之前所见诸多男子,我们无话不谈,我渐渐引他为知己。

不过分亲近,亦不刻意疏远。

保持着分寸感的同时却又观察入微,他总能在恰当的时候给予关怀帮助。

「我晋国是泽国水乡,不仅水土养人,更是风光迤逦,不知今后是否还有机会回来。」

那日,我趴在马车的窗框上,拉起帘子。

是看山水景观,亦是在看这白衣少年。

「盛国遍布山川大州,倒也另有一番意趣,想来也不会让公主失望。」

他嘴角噙笑,神情和煦。

我自觉脸上要泛起绯红,忙把锦帘放下。

「你说,我那未来夫君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话题转得太过仓促,又太过刻意。

但我必须要提醒自己,莫要逾矩,我已经有未婚夫婿了。

当年盛国皇帝派人求亲时,只说要为自家儿子求娶公主,但并未明言是哪一位皇子。

大盛适龄未婚的皇子只有两位,皇长子景逸和皇嫡子景恒。

我等了许久,等到并不是夏远坤的回答,而是一阵刀兵相接的金鸣声。

我正欲掀开帘子一探究竟,谁知马儿乍然嘶叫,我所乘轿辇如箭矢般窜出。

12

事实证明,我的确还是低估了长婉的手段。

她怨恨我将她母妃活活气死,故而在我的随嫁队伍里安插了细作。

那两个死士扮作宫婢,趁着防备松散,伺机对我出手。

我运气算不得太差,夏远坤看着一副文弱书生的形容,却不想多少有些功夫傍身,足够制住了贼人。

我运气也算不得太好,其中一个死士把飞镖捅在了马屁股上,马儿吃痛,载着我连人带车直直奔向悬崖。

崖壁之上,昏暗洞中。

我强稳住颤抖的双手,借着火折子里的微光去看夏远坤。

只见他平素不沾纤尘的白衣被染得殷红刺目,右臂之上血肉模糊。

「为何要这般舍命救我?」

这话刚出口,我就不禁暗骂自己多此一问。

他身为接亲使节,若是弄丢了和亲公主,回去亦是死罪难逃。

可他的答案却令我意外。

「你总要领略过盛国的人情风物,才知这一路上我并非诓骗于你啊」,他满头冷汗,却还强挤出微笑给我。

他在车马坠崖之时将我拽出,然巨大的重力把他臂膀生生抻裂。

大概是用光了这辈子所有的运气吧,峭壁上的一棵岩松把我二人拦住。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挪进此处山洞。

「我自己就是医者,这点伤没有大碍,我有数的。」

夏远坤试着支起身子,但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他骗不了我,我很清楚,他这条胳膊今后多半是废了。

悔恨、懊恼、抑或是自责。

各种情绪在我心底涌窜而出。

夏远坤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最有风骨,他有儒家名士那种刻在骨血中的桀骜与不羁。

如此和煦风雅之人,为了一个与自己萍水相逢的女子,今后都要在残缺不全的阴影下了却余生。

讽刺的是,这一切都只是源于我的野心,我的不甘,我那可笑的对自由的向往追逐。

我第一次有了动摇,我开始悔恨当初的自告奋勇,悔恨开罪长婉后却又不加提防。

「一条胳膊,换你我两条性命,这已然十分划算,莫要再心怀歉疚。」

他抬手轻拂过我鬓角,金黄枯叶翩然落下。

我心底的那片湖似乎也跟着泛起涟漪。

多年之后再次忆起那段过往,我总要慨叹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没人知道,我想方设法也要前往盛国,其实还有另有目的,我要找寻一人。

我从不曾料到,原来那人从一开始便与我近在咫尺。

13

洞中本就阴暗湿寒,没有风更是连火都点不起来。

是以,夏远坤那把时刻不离身的折扇便派上了用场。

盯着扇面上的画,顿时思绪纷乱。

那不是山水景观,亦不是花鸟鱼虫。

只有一男一女,粗布麻衣,采桑耕地,却在相视而笑。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喃喃念着题在最右侧的那行小诗。

这簪花小楷隽秀清丽,我不会认错,那是母妃的笔迹无疑。

「长婷,娘会日夜为你祝祷,只盼你来日不会如阿娘这般受尽苦楚。」

我幼时只知母妃常面露愁云,全然不懂她口中的苦楚究竟为何。

直到看见她临终前手里还紧紧攥着的物件,我大抵是明白了。

那种苦,或许叫做「爱而不得」,又或许叫做「情难眷属」。

李嬷嬷曾偷偷告诉我,那枚嵌着红豆的琉璃玉骰是母妃竹马所赠,母妃还亲自画过一副扇面,作为交换的信物。

她怕是终其一生都未忘记那个远在盛国的初恋情郎,在相思之苦中熬到了生命的尽头。

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要带着母亲的遗物,找到当年的那位伯伯。

我要去告诉他,母妃的心意从始至终都未变过分毫。

哪怕只要稍微给父王一点好脸色,她都可以过得更好,可她从未那样做。

在看到那把折扇之前,我没想过夏远坤竟然就是母妃的故人之子。

坦白讲,我没来由地有些郁卒。

母妃去大晋和亲,那是身份使然。

她有自己不得不履行的职责,公主尊贵无极,既受万民供养,那便也有义务为百姓换来福祉。

可那夏伯伯身为男子,却有选择不婚不娶的余地啊,这不也照样另娶了他人吗?

不过诸多感念,最终也只是化作我的一声叹息。

未经他人苦,我没有立场去指摘别人不够忠贞,况且斯人已逝,更没理由对夏远坤表达不满。

我们又何尝不是这对怨偶苦命挣扎的见证者?

由此,我对他的感情也变得更加复杂。

除了彼此欣赏,似乎更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我甚至已做好准备,要与他一起困死在这峭壁之上。

无挂无碍,又不算寂寥,倒也有几分苍凉壮美的意趣。

可命运却好像总是要同我作对。

14

使团上下百十来号人,为了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统统使出吃奶的劲来寻我。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赶在本公主被饿死的前一刻找到了山洞。

看着那年逾古稀的副接亲使跪在我面前,左一把鼻涕右一把泪的模样,我甚至都感觉自己罪孽也太重了些。

被喂了些水和吃食,我不再是那副恹恹的形容了。

可夏远坤的情况却不大好。

他右臂受伤一直未得救治,在阴冷潮湿环境中又待得太久,伤口溃烂得很是骇人。

那些使臣拗不过我,在我言辞威逼之下,浩浩荡荡一行人,愣是在最近的驿馆滞留了小半个月。

所幸夏远坤并未辜负我端药喂饭的辛劳,身子很快便有了起色。

怕他吃不消快马加鞭的行进速度,我几乎每天都要装出些三灾六痛,搞得那些使臣都拿我当瘟神。

就这样,本该十一月就结束的行程,愣是被我拖到年下才抵达盛国国都。

那位深居简出的皇帝陛下因旧疾复发,并未宣我觐见。

我那婚配对象尚且没有定论,便只好把我安顿在了长亭行宫。

来迎接我的人是候选人之一——皇长子景逸。

实话实说,作为女子,在初次见到他时,我毫无意外地眼前一亮。

外貌,言谈,学识,他似乎在每个方面都称得上出类拔萃。

但我那时却以为,正如我对他的以礼相待一般。

他的幽默风趣,他的温柔体贴,也从不是为着我虞长婷,而是为着来和亲的端淑公主。

景逸那双盈着笑意的眸子里,藏着微不可察的野心和隐忍。

有些庆幸,我们是一类人。

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最先发现我秘密的人会是他。

15

盛国皇帝身体孱弱,储君之位又悬而未决,朝臣们为着立嫡还是立长话题争论不休。

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然被卷入景逸与景恒间的立嗣党争,并且成为了其中最为核心的因素。

我的父王,作为晋国最为尊贵的亲王,不仅拥有自己的封地,更是有屯兵镇守的资格。

谁与我结为姻亲,便相当于得到了父王势力的支持,这足以令任何一位皇子为之狂热。

我在抵达盛国的第一日便深切体悟到了这点。

景逸倒还好,虽有示好的意味,却也知道点到即止,未见逾矩之行。

可那景恒着实是让我大跌眼眶。

三天两头来长亭行宫烦我便也罢了,偏偏又不是正经的献殷勤。

叙话时无一次不是趾高气昂,恨不得把「皇后是我老子娘」写在脸上,没有半分中宫嫡子的气度。

每每看他腆着肚子摇头晃脑的得意样,我都要怀疑自己已被他算作囊中之物。

一想到可能会嫁给这种人,我就一阵恶寒。

如此对比之下,某个少年白衣翩然的背影莫名从我脑海中掠出,挥之不散。

我与夏远坤暗传书信,最初只是询问他的境况,向他抱怨行宫中的无趣。

可一来二去之间,我们的交谈内容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吟诗作对。

看着信纸上的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却胜却人间无数」。

我知道,这样做是玩火自焚,我的理智疯狂发出示警。

此刻的我,本该为自己筹谋规划,本该开始步步为营。

只需在景逸与景恒之间做出正确的抉择,就可轻松实现当时自请和亲的初衷。

就可以避免步入母妃身不由己的后尘,成为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意操控他人命运的一国之母。

但如今我却陷入了犹豫踌躇。

我仿佛找寻到了更加宝贵的东西,那份野心似乎也显得不再重要。

我想,我终于体会到了母妃口中的两情相悦,我弄清楚了我对夏远坤的感情究竟为何。

那不是欣赏,亦不是敬慕,而是倾心。

这种前所未有的雀跃足够让人昏头,是以,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16

我很是适时地病了一场。

没人知道,这是我为躲避皇子叨扰而刻意为之。

我自幼便有一种怪病,一旦接触草木花粉,皮肤立时就会泛起红疹。

母妃告诉我,这叫过敏。

发作时看着骇人,实则除了有些痒痛,对身体无甚危害。

托这怪病的福,我又与夏远坤重逢了。

皇宫大内极其重视我的病情,他作为太医院医术高超的院判,自然而然地被调到长亭行宫为我医治。

「我从未开过情窦,做不来那扭扭捏捏的小女儿态。」

「尽管你我之间隔着万丈沟壑,但不论结果如何,我总归是要把心里话说出来的。」

「我可以确定……我心悦于你。」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母妃那所谓「反封建」思想的熏陶,我说这些轻浮话时竟能面不改色。

我盯着他深邃的眸子,说不清到底是在期待些什么。

让我惊诧的,是他沉默许久过后,攥拳说出的那一句「我亦如此。」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听见这句话的,并非只有我一个人。

景逸煞风景的咳嗽声将我心头方才涌现出的欢欣一扫而空。

瞧着他那实在算不得好看的脸色,想来必定是从头听到尾了。

我都做好了被扭送到皇帝御前的准备,谁知他却只是兀自坐下。

他说,若我当真决定为了情爱而舍弃身份地位,那他愿意出手相助。

那天,看着他落寞离去的背影,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为何要成全我。

17

「我身为男子,在这宫墙之内尚且还要忍气吞声,处处收敛锋芒。」

「你是皇室之女,看似花团锦簇,背地里却要时刻对未知的命运殚精竭虑,你的身不由己怕是不让我分毫。」

「既然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天空,那就不该再做金笼中的囚鸟。」

后来,我问及景逸主动帮我的原因,他的这一席话让我愕然。

原来,他竟是懂我的。

也难怪,盛国皇帝最初为顾全大局,并未追谥他生母为皇后。

当今皇后面慈心黑,嫡出皇子专横跋扈,他在夹缝中的委曲求全可以想见。

不过他想出的用来成全我的法子却很老套。

蓄意纵火,焚烧宫宇,偷梁换柱,趁乱逃走。

只待那具穿着我服饰的焦尸被众人从废墟中掘出,世间便再无端淑公主。

我就可以隐姓埋名,与夏远坤长厢厮守下去。

这本是戏文中描述富家公子小姐私奔的惯用情节,彼时的我,竟还满怀希冀地等待着。

二月初二,万事俱备。

那是我与夏远坤商量好的私奔之日。

我满心忐忑,只等宫人喊出那一句「走水了」,我就能从行宫偏门逃离。

然而,我等来的,并不是前来接应的人马,而是中宫皇后的一道懿旨。

我实在想不通,皇后为什么会偏偏选在那日召我进宫赴宴。

我登上辇驾时心中纷乱如麻,一股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浮现出来,挥之不去。

关于皇后和景恒母子二人心术不正这件事,我是素有耳闻的。

但在此之前,我绝不敢相信,他们会做出这般下作之举。

18

「这晋国的小贱人也是不识好歹,这段时日在你和景逸之间虚与委蛇,堂堂公主竟这般鲜廉寡耻。」

「母后说的是,这虞长婷看着乖觉机敏,谁知也是个傻子。和亲公主跟外男私相授受,还妄图私奔,真当我们安插的暗桩是死得不成?」

尖酸刻薄的咒骂声断断续续钻进我耳朵里,我勉力睁开眼皮,却扯着脑袋一阵钝痛。

意识缓缓清明,我的记忆瞬间回溯。

原来皇后母子假借宣召之名,在我所乘的轿子里燃了迷香。

眼下这是将我活活掳了来。

很显然,我和远坤的事情已然败露。

这并不是让我胆寒的事情,她们既贪图我背后的势力,必不会伤我性命。

可夏远坤呢?他是否还在约定地点苦苦等我?

「哟,公主殿下睡醒了?」

察觉到我略微恢复神智,皇后笑吟吟走到床边。

药力未散,我实在说不出话,只得狠狠瞪着她。

景恒那一巴掌扇到我脸上时,应该是用了十成十的气力。

我脑中嗡嗡作响,他骂我的那些恶毒之言都听得不太真切,除了一句。

「呵,你不愿嫁给我,就是因为那个太医院的小白脸儿吧。你知道他在被削去头颅的那一刻,脸上是何表情吗?」

我顷刻间头昏眼花,毛骨悚然。

他犹自怕我不信,把一物什掷到床上。

是玉骨折扇。

一片猩红将扇面上的那句「入骨相思知不知」氤氲遮蔽。

「他尸首分离后,掌中仍死命握着此物,可别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吧?」

滔天恨意如决堤之洪,我从未如此悔恨。

我只觉自己蠢钝可笑,一向自诩机灵,到头来却连累心爱之人平白断送了性命。

我恨自己的不自量力,身为皇室女子却妄图蚍蜉撼树对抗夙命。

「吾儿莫要同她废话,此时她反抗不得,待生米煮成了熟饭,你父皇为保全颜面必定赐婚。」

皇后的这一席话,让我如临深渊。

19

景恒扑到床上扯开我衣衫时,我舌头已抵到牙齿下方。

已痛失所爱,我绝不许自己的贞洁再被歹人夺走。

但命运到底还是对我有一丝怜惜的,我最终还是没能体验到咬舌自尽的悲壮死法。

景逸一身血污破门而入,我至今仍记得那种感觉。

恰似划破暗夜的点点微芒,又如失足溺水时的一缕细绳。

我义无反顾地去抓,去攫取,就像是刻在骨血中的本能与天性。

我失去意识时仿佛陷入了梦魇,我看到景逸丢下长剑,为我整理好衣衫。

一边拂去我颊边的泪水,一边温声在我耳畔低声说「我们走」。

他将我轻轻抱起,像是寻回了遗失的珍宝。

的确是个奇怪的梦啊。

皇族世家个顶个都是无师自通的做戏高手,那天的事,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着缄默。

没人会去好奇皇长子景逸为何一路快马扬鞭行色匆匆,

没人会发现皇后和二殿下曾经出现在京郊的偏僻小院,

更没人会在意太医院莫名其妙就少了一个六品芝麻官。

但我却知道,其实一切都变了。

我并没有在极度的悲伤中就此沉沦,远坤的大仇还等着我去还报。

这场暗潮汹涌的夺嫡之争,因为我的加入,终于要被彻底翻到明面上了。

「为什么帮我?」

我进宫面见皇帝之前,景逸凝视着我的双眸。

「为了皇后之位。」

我话落便抽身离去,假意未见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失望。

母妃的嘱咐或许是对的,无爱亦无忧。

夏远坤逝去后,我已决意今生不再触碰情爱。

我要登上那无人之巅,将命运加诸给我的桎梏砸得粉碎,再不要受旁人摆布。

我与皇后母子间终需有个了结,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先动手的会是他们。

20

盛国皇帝身体积弱,宫中也需要件喜事冲一冲病气。

我和景逸的婚期很顺利就被敲定下来。

那日,我跪倒在皇帝面前,不疾不徐地编着故事。

从我是如何对景逸一见钟情,到我二人又是如何暗生情愫互送酸诗。

我说,我已倾心于大皇子,求陛下能够成全。

情到深处,甚至眼中含泪。

我一早就知道,他会答应的。

皇帝是我母妃的堂兄,他始终念着自己的尊位是从母妃这一脉手中接过的,故而连带着对我也生出些怜爱。

三月十六,诸事皆宜。

一场盛势婚礼在京都拉开帷幕。

那一日,我身穿五重华裙,肩披褕翟羽衣,缓步登上琼台等受加封。

明明离渴求中的位置越来越近,但我却没有想象中的欢愉。

台下忽而乱作一团,那些进宫观礼的王公贵胄俱都满脸惊惧。

只见景逸毫无预兆地跌落在地,黏腻的黑血自口鼻涌出,一阵癫狂抽搐后彻底没了动静。

我将目光放在他手中的合卺酒杯上,是投毒。

像是在印证我的猜测,始作俑者很快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景恒带着亲兵冲进来,将各个宫门团团围住。

「二殿下这是要造反吗?」我盯着景恒,面色冷若冰霜。

「如今大哥已死,父皇也没几天活头了,我只是想提前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怎么能说是造反呢?」

「从今往后,你和你爹的势力只能支持我一个人了。」

他笑得那样开心,就像一切都胜券在握一般。

我瞥了眼正倒在地上已没了气息的景逸。

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袖袍。

21

我将响箭射向空中时,尖厉的鸣音划破天际。

即使蠢钝如景恒,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你做了什么!」他跨步上前,冰冷的匕首抵在我咽喉。

「你知道功败垂成是什么滋味吗?」我冷笑着反问他。

话音刚落,收到信号的金吾卫便即刻杀到。

「堂堂皇子,不会天真到以为发动宫变这么简单吧?」

我唯恐天下不乱,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其实这一切都只是个请君入瓮的局。

事情该从何处说起呢?

我入宫求盛国皇帝赐婚的那日,无意间识破皇后在补药中掺了朱砂。

尽管早有疑虑,但他迟迟没有彻查。

身为君王,他自然相信天家凉薄,皇室斗争中出现什么阴损事都不奇怪。

但他作为男人,却并不愿相信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真会害自己性命。

是以,我们打了一个赌。

以这江山皇位为赌注,看景恒是否真的敢杀兄弑父。

我的婚礼便是专为试探而设。

迎接宾客时必定宫门大开,待到护卫松散之际,用自己的人马顶替换防禁军。

这是逼宫兵变的天赐良机。

其实景恒一直都很是拎不清,他根本不知道有一个皇后母亲的优势是多么大。

若是他毫无动作,那便能证明自己并无不臣之心,自此在皇帝心中的疑虑会被彻底洗掉。

之后储君之位直接就会落在他头上,登临龙椅更是指日可待。

当然,也不怪他沉不住气。

少了我的推波助澜,或许真就不会上演这一出大戏。

主动举荐皇后调配婚礼布置,放出皇帝油尽灯枯的消息,在下毒婢女接触酒杯时视而不见……

我把他们放在火架子上炙烤,逼他们心中的贪欲越烧越旺。

皇后母子既然那般看重权势和皇位,那我便亲手把他们推向顶峰,又在最后一刻毁去希冀,让他们狠狠跌落尘泥。

梦寐以求的东西刚握在手中,便要眼睁睁看其逝去,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我想。

「你这贱人!」

景恒得知真相后彻底陷入疯魔,举着匕首对着我侧颈狠狠刺来。

须臾过后,匕首落地的清脆响声唤回我的心神。

锋利剑刃穿膛而过,景恒目瞪口呆地在我面前倒下。

而本该魂归九幽的景逸却缓步走到我身边,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没什么可意外的,这场游戏的赢家从来都不只我一个人。

22

为了逼景恒造反,我和景逸造出很多假象。

但有一点却是真的,皇帝病入膏肓油尽灯枯。

我入宫与他打赌那日,其实已有回光返照之相。

我当时求来的不只是能临时调动金吾卫的玉符,还有一道圣旨。

若皇次子当真发动宫变,我不仅可以号令军将诛杀叛贼,更能立时将此圣旨公之于众。

那是传位诏书,是我赢来的赌注。

为我自己,为景逸,也为夏远坤。

让我放下执念的,大概是当日宣读完圣旨,我带着众人高喊吾皇万岁时皇后母子那面如死灰的模样。

未免再生枝节,景逸在我的建议下迅速举行了登基大典。

当我穿着凤冠华服,与他并肩接受万民朝拜时,心中已无甚波澜。

我想我应该是高兴的,至少没有如母妃一样竹篮打水。

「情爱与权势,我总归是得到了其中一样不是吗?」

某日雪后初霁,我对着那满园红梅自嘲式地低语。

「皇后何必伤怀?依朕之见,鱼与熊掌倒未必不可兼得。」

景逸不知何时出现,浅笑着向我靠近。

他熟练地将狐皮大氅系在我肩头,拾起一瓣落梅轻钿在我眉心。

「晋国送了许多玫瑰糕来,听闻皇后颇为偏爱,不去尝尝吗?」

看着他澄澈明亮的乌眸,我不知怎么就下意识搭了他的话。

一如那日他浑身浴血,闯进城郊小院后,在我耳边说出的那句——

「我们走」。

(全文完)

作者:梓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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