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白月光死了。凶手是我爹。等我赶到刑场的时候,连血都被人擦干净了。老头杀了我的心上人,为了补偿我,他下令在大周上下寻找与谢浔相似的少年郎。
1
那些少年郎全都成了我白月光的替身、我的男宠。
真可笑,堂堂一国公主,荒唐度日,身为国君,非但不阻止我,还纵容我养面首。
文官弹劾我有违纲常,父皇强硬地替我挡了下来。
我成了大夏最风光、最淫乱的公主。
在谢浔离世的第三年,我得到了一个最像他的男子。
他叫傅棠雪。
他真的好像谢浔啊,那天是花朝节,满城梨花开放,他在京郊护国寺的大梨树下挂着许愿的经幡。
遥遥一瞥,少年郎列松如翠,积石如玉,那一瞬间我只以为是我的谢浔哥哥回来了。
没有片刻犹豫,我把他绑回了公主府。
傅棠雪抵死不从,让我把他送出公主府。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送走傅棠雪。
他长得那么像谢浔。
这些年来,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够与谢浔这样相像,我爱他都来不及,怎么舍得把他送走。
傅棠雪被我绑在柴房里面,下人说他羞愧之下意图寻死,撞了三回墙,没死成。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世上之人大抵口是心非,若真心想死,怎么会死不成。
傅棠雪不过是想把动静闹得大一点,见我罢了。
我慢悠悠地用完了晚饭,才移步去了柴房。
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那个在护国寺中爽朗清举的少年郎就成了行尸走肉,他神情麻木地躺在地上,见我来了,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知道,你是公主,位高权重,没人敢惹你。」
「你杀了我吧。」
「你想要我,除非我死。」
他闭着眼睛,浑身颤抖,脖颈上青筋聚成了一团,见到他这幅模样,我只觉得亢奋。
我的谢浔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就这样躺在地上,朝我生气,朝我发火。
我让人将傅棠雪拖到卧房中,他刚撞了墙的脑袋渗出了几滴血,纱布上一抹殷红。
谢浔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颜色,深红色的血在地上流淌,这些年我闭上眼睛,就是这样的红色,谢浔死了,连带着我也活不好。
老天爷把傅棠雪送到我身边,这都是天意!
2
我没有想到,傅棠雪当真是个硬骨头。
他竟然敢行刺我。
说出去都要被人笑死,堂堂一国公主,差点死在男人床上。
我甩了傅棠雪一巴掌,恶狠狠地让他滚。
下人问我让他滚去哪里,我想了想,柴房吧。
柴房就挺适合他的。
我不信,天底下真的有这么硬的骨头。
我不是不知道,望京城中多少人在表面上敬我怕我,私底下却在骂我笑我,在那些人眼里,我就是女子的耻辱。
他们骂我违背纲常伦理,我笑他们愚笨痴傻,我生来是大周的公主,我是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我凭什么,要遵守这些臭男人制定的规则!
我去看望傅棠雪,他被关在柴房中,短短半个月,就变得形销骨立。
他像一条狗似的趴在地上,细长的链子绑在他的脚上,脆弱的宛若一只白雀。
好可怜。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日傅棠雪望着我的眼神,阴冷的就像是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沈清瑶,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要驯服他。
就像是驯服我的小马、我的飞鹰,我要敲断他的每一根骨头,然后让他跪在地上对我俯首称臣。
自从有了傅棠雪,我再也没有找新的人进府,听说望京城有公子哥的人家都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我这个大周的奇女子终于不作恶了。
也有人在赌坊下注,赌我何时厌弃了傅棠雪。
这些人可真无聊。
我把底下人搜罗来的事情全都写成了话本子,让人在柴房中读给傅棠雪听。
据说傅棠雪在听到那一段『男宠在公主府与公主日夜承欢』后,气得面色发白,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就要去见阎王了。
下人们都在想着是不是要给他置办寿衣了。
真有意思,傅棠雪越这样闹,我就越觉得有趣。
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柴房逗他,他越被我气得浑身发抖,我越觉得快活。
傅棠雪骂我是个疯子。
我怜惜地望着他。
「从谢浔死的那天开始,我就疯了,傅棠雪,你应该庆幸,瞧,你长得多像他啊。」
我摸着他的脸,泪如雨下。
我真的,好想念、好想念谢浔哥哥。
傅棠雪羞辱地转过头,恶狠狠地骂我『疯子』。
我巧笑嫣然地说着『多谢』。
我不疯,怎么活下去?
爱我的人,死无全尸,刽子手就是我沈氏一族。
我如果不疯,早在谢浔死的那天,我就应该和他一起去了。
可我不能死。
父皇在我第一回寻死的时候就说过,谢氏一族上下八十口人的命全都攥在我的手里,我要是跟着谢浔死了,他就让谢氏断子绝孙。
所以我不能死,我还得活得风光漂亮,无论我有多想他,我都不能去黄泉地狱寻我的谢浔哥哥。
因为我要替他保住谢氏一族。
这是我欠谢浔的。
「傅棠雪,如果你肯乖乖和我在一起,我保证,这辈子你都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说的诚恳,傅棠雪却让我滚。
好吧,这人还得继续关着。
我吩咐管家将他原本的一日三餐减为一日一餐。
管家担忧地问我,万一把人饿死了怎么办。
我挑着刚染的蔻丹,漫不经心地说道:「那记得在他断气前,把他送到我的床上来。」
管家叹了口气,心疼地说着,公主,您这又是何必呢。
管家说,既然公主对这傅公子颇为上心,何不好好劝他留在公主府,闹成如今这样,怎会有善终。
我笑得凉薄,他傅棠雪不过是个替身,我与他之间,要什么善终。
3
望京城的人都等着看热闹,他们全都伸着脖子想看看傅棠雪什么时候从我的公主府离开。
可日子一天天过,让他们失望了,傅棠雪活得好好的。
他既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被我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相反,他被我从柴房中放出来后,听下人说,日子过得还挺有滋味。
煮茶焚香,看书写字,在我这公主府他倒是过得舒服。
若是往常,我必定要去寻他的快活,可这阵子朝堂不稳,我的心思不在傅棠雪身上。
太子哥哥要对付谢氏,为了替谢浔守好谢家,我主动提出与谢氏一族中的谢淮成亲。
又是一年花朝,这一年,我与傅棠雪相识满一年。
这一年,公主府有了驸马。
父皇得知我要与谢淮成婚,呆愣了许久。
老头五味杂陈地望着我,半晌后,只剩下一句『罢了』。
老头真的老了,双鬓发白,一双手枯瘦无力,他眼泛泪花地看着我,像小时候那样摸着我的脑袋,轻声问道:「瑶瑶,纳谢淮做驸马,你开心吗?」
我趴在父皇的膝上,睁着大眼睛,沉默不语。
我和老头都自欺欺人地忘记了谢浔的死,老头替我搜罗着那些和谢浔长相相似的少年郎,仿佛这样就能让我沉浸在虚妄的快乐当中。
我麻木地流着眼泪。
自谢浔走后,我何来快乐可言。
我与谢淮大婚那日,傅棠雪来寻我。
他问我既然已经成婚了,什么时候能够放过他。
我穿着凤冠霞帔,巧笑倩兮地望着他,我把他养得这么好,他身上的每一寸模样我都爱得不行,他是我最宝贝的玩意儿,我怎么舍得把他放走。
他被我推到床上,我让他吻我,他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浑身僵硬。
我说:「你不是想离开吗?」
「让我高兴了,或许我就高抬贵手,放你离开公主府。」
傅棠雪面色铁青,却对我提出的这个建议无法抗拒。
他衣衫凌乱地倒在我的床榻上,大红喜被映衬的他白皙如玉,眼尾的那一抹薄红就像是望京城中最好的胭脂。
愠怒正浓,我勾勒着他的眉眼,情深款款,「棠郎,你多看看我,些许就会爱上我了。」
「我难道不美吗?」
我捏着傅棠雪的下巴,明晃晃的烛光打在他的身后,他垂下眼眸,再不肯看我一眼。
我哈哈大笑,贴在他的身上,故意引诱道:「棠郎,你脸好红。」
傅棠雪喘着粗气,面无表情地骂我『疯子』。
我脱着他的外袍,语调欢喜,「子奚,今夜咱们成婚了。」
子奚是谢浔的小字,多少次午夜梦回,我都在抱着被子痛哭,此生我最大、最大的心愿,就是做谢洵哥哥的妻啊!
傅棠雪的身体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僵硬。
我捏着他的下巴,冷声道:「棠郎,你好狠心,你说你该不该罚?」
我本以为傅棠雪会像从前那样挣扎或者辱骂我,但都没有。
我用金簪划破他的肩胛骨,他紧紧咬着双唇,泛红的眼尾美的就像是春日里盛开的红桃,他紧闭双眼,在我掌中脆弱的就像是一只随时都会飞去的蝶。
我问他『痛吗』。
他沉默不语。
我说『我爱你』。
他颤抖着鸦羽般的双睫,一字一句地说着,「沈清瑶,你心里的那个人早就死了,你只是在自欺欺人。」
如果我那夜再清醒一点的话,就能发现傅棠雪眼底的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情绪,叫做愤怒。
我把他当成谢浔哥哥的替身,他竟然生气了。
或许从那时起,我就应该放傅棠雪走的。
一段畸形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4
我成婚的消息传到了兄长耳中,但他因为政斗失败,被幽禁在凉州,无诏不得离开。
所以他只能给我写信。
兄长在信里写——
【瑶瑶,世间八苦,兄长见你一一尝遍,痛心难忍。】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不欲临,怨憎会。
我这一生,早已过得荒唐而又可悲。
早就回不去了。
花朝节一过,天就开始变热了。
我不愿出门,便想着法子折腾傅棠雪。
我让他替我布菜,伺候我洗漱,我使唤他就像是使唤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可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看着我任性。
有时候谢淮看不下去我的无理取闹,会在我故意将滚烫的茶水打翻在他身上时劝说一二。
每当那个时候,我就能清晰地感知到傅棠雪波澜不惊的眼底,流露出了一抹不屑。
是的,在他傅棠雪眼里,我活得卑微而又可笑。
我就是一个靠着那点虚无缥缈的回忆、活下来的可怜虫。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说不定我真的会把傅棠雪放走。
因为我累了。
但谢淮这个蠢货,竟然为了攀附我,会想到给我下药。
醒酒汤送过来的时候我还无知无觉,半杯下肚,一阵灼热的滚烫袭来。
心底涌现出无限的灼热和疯狂。
砰的一声巨响在我耳边炸开,在一片混沌中,我看见了一道白色的声影,义无反顾地朝我走过来。
他抱着我,那味道是我从未闻过的清香。
「谢淮,你怎么敢、怎么能这样对她!」
这是我失去意识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我有些看不懂傅棠雪了。
他明明厌恶极了被我关在公主府的日子,可在那夜,竟然会抱着我一路出了闺房。
说来可笑,傅棠雪在公主府待了一年,我从未碰过他分毫,这第一次的荒唐,竟然全都拜谢淮所赐。
那天早上我从傅棠雪的床上醒来,被褥乱成了一团,饶是我这种见惯了大场面的人,春风一度之后,也有那么一丝尴尬。
主动和被迫,这可是两码事。
傅棠雪背对着我站在窗边,我喊了他一声,和他说——
「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公主府,今夜过后,你就离开吧。」
5
他应当很高兴。
我不欲再看他,毕竟他那张脸那么像谢洵,我真怕他要离开的那一瞬间,我又后悔了。
「你从未说过自己家住何方,我便不送你了,管家会给你一包银子,日后你……」
话未说完,我低着头正找鞋呢,就见傅棠雪面色铁青地站在我身边。
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生气,和从前我捉弄他、折辱他时的震怒不同,此刻他的眼底通红一片,握着我的手力道之大就像是要把我的手腕给折断了。
他愤怒而又痛楚,我不懂他眼底的痛意来源何处。
我只知道,这不像他。
傅棠雪从来都不会这样大失分寸。
「沈清瑶,你到底有没有心的!」傅棠雪攥着我质问,额头上的青筋四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朝我用力吻了下来。
老天爷。
难道这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吗?
傅棠雪竟然喜欢我?
这太可笑了!
我把傅棠雪推开,冷漠地看着他,告诉他,从始至终他就只是谢浔的替身,他凭什么认为,我会把他放在心上。
傅棠雪不肯走,他半跪在我身前,捉住我未穿鞋袜的脚,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地上凉』。
那一夜就像是打通了傅棠雪的任督二脉,我和管家说,他可能中邪了。
管家神秘莫测地说着,「公主,情不知所起,继而一往情深。」
我让管家麻溜滚,一天到晚净说些屁话。
傅棠雪不肯走,这让我很是头痛。
作为一个替身,既然我已经决定放过他了,他就应该很识相地离开才对。
从来没有哪个话本会写这样的戏码,替身与雇主纠缠不休。
傅棠雪问我为什么突然要把他放走,难道是想和那个给我下了春药的谢淮双宿双飞吗?
我反问他,先前你死活不肯留在公主府,现在又为什么要留下来?
傅棠雪的耳朵在那一瞬间变得通红。
清冷如玉的公子哥,害羞起来还挺有趣。
我哭笑不得,让他大可不必因为那一晚的荒唐心生愧疚,我不用他负责,也不需要他负责。
没想到傅棠雪还挺锲而不舍,他大言不惭地说道:「公主那夜落红了,原是我唐突了公主,既然如此,我怎能离开公主?」
这人怕是有受虐倾向吧?
管家让我别折腾了,既然傅公子如今都愿意留在我身边,那就好好过日子吧。
我头疼的不行,就是因为傅棠雪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心一意想与我地久天长,我才不能留他。
管家叹气,只是说着『都是孽缘啊』。
我的神情漠然,这不是冤孽,这是我自己造的孽。
6
哦对了,在解决傅棠雪之前,我还得去解决一个人。
那个作死作到我头上来的谢淮。
自从那日下药后,我就再没去见过谢淮,也没让人去找过他的麻烦,所以在我移步谢淮住所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只是神情有点苦涩。
「公主,在下只是有些不解,您情愿将一个和兄长面容相似的男人养在公主府,为何从来都不曾看我一眼?公主,您难道没发现吗,我与兄长,生的都是桃花眼。」
我在心里冷笑,谢淮的这一番深情,在我看来只觉得恶心。
他倒是聪明,知道谢家如今只能依附于我,便想通过这种一步登天的手段,彻底坐稳这个驸马之位。
我让他以后安分一点,要是再敢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我绝不容他。
谢淮低低笑个不停,他一贯爱在人前做出风雅的样子,可此刻在我面前,却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公主,您是当真爱我那短命的兄长啊!」
谢淮的低吼传过紧闭的门窗,我的脚步一顿。
谢淮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说我爱谢浔的时候,我想起的第一个人,竟是傅棠雪。
傅棠雪长得那样像谢浔,饶是如此,我却能清楚地分辨出来,傅棠雪有一双谢家人没有的丹凤眼。
细长而又漂亮的眼尾,就像是孔雀最绚烂、最精致的羽毛。
傅棠雪的性情寡淡,但却有着一双浓艳到极致的眉眼。
我问管家傅棠雪怎么还不滚。
管家打着哈哈,只说我们年轻人的事他一个老头子哪管得着啊。
我揪着他发白的胡须,不客气地骂他『为老不尊』,我让他别把主意打到傅棠雪身上,那是在耽误他。
管家走在我前面,琉璃宫灯散发着幽幽暗光,唇角露出一抹心疼,「公主,老奴从小看着您长大,托大了说,就算是陛下也没老奴陪公主您的时候长,老奴只是想在闭眼前,能看着公主您身边有个人陪着啊。」
一轮弯月挂在楼阁高处,千年万年亘古不变,我的心中早有爱人。
我与谢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定在黄泉路口等我与他相见。
我怎能负他。
我本以为,像傅棠雪这样孤高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难而退,离开公主府。
可我没想到,他竟然日日都来我的小院子前站着,夜晚吹笛,白日吟诗。
我嫌吵,让下人把门窗都关好,他就在自己院子里放着高高的纸鸢,然后千百首酸儒的情诗飞进我的窗内。
满府的下人都说,傅公子当真是对我情根深种。
我被吵得日夜不得安睡,这个杀千刀的傅棠雪,我当真好后悔把他绑进公主府!
就在我对他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正准备让管家把他五花大绑丢出公主府之际,下人来报,昨儿夜里傅棠雪突然吐血了。
因为是深夜,没人敢来回话,因而拖到清早才有伺候的下人去外头请大夫。
一来二去的,等大夫上门诊脉时,傅棠雪只剩下半口气吊在那里了。
难道就因为他对我爱而不得,被气死了?
7
大夫说不是。
他是中毒了。
中毒?
笑话,我堂堂公主府,谁敢下毒!
想了一圈,还真有人敢。
毕竟那人连对我下春药都做得出来。
我把谢淮从房间里一路拖到了傅棠雪床边,他狼狈地连外袍都没穿,路过的下人们探头探脑,这对自诩清流人家的谢淮来说,简直耻辱。
「说,解药在哪里?」
谢淮还想嘴硬。
我让管家把一个清秀的女子带了上来,我早就查清楚了,那是他在老家的表妹,程秀秀。
「谢淮,你要知道我之所以留你一条命,全都是看在谢浔的面子上,可我告诉你,如今你把手伸到了傅棠雪身上,你看我还能不能留你一条命。」
「你想为了谢家的荣华富贵肝脑涂地,可你猜,你的好表妹受不受得了昭狱的苦楚。」
谢淮不爱我,他只是想通过攀附我保住谢家百年荣华,他给傅棠雪下毒,无非是觉得傅棠雪碍了他的事。
有傅棠雪在一日,我的眼里就不会有他的存在。
心上人哭得梨花带雨,谢淮没一会就招了。
只是他在被我关进别院的时候,一脸可怜地看着我,「公主,如今你还敢说深爱我兄长吗?」
我让他滚,他哈哈大笑,说等着看我和傅棠雪不得善终。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说我此生注定没有善终了。
我笑眯眯地锁好了别院大门,我有没有善终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他谢淮这辈子,都会被我关在这个小院子里面,孤独终老。
谢淮把解药藏在了程秀秀的住处,好在有惊无险,大夫说,这解药要是晚到半天,人就该去了。
躺在床上的傅棠雪面色苍白,我陪了他三天,在第四天大夫说他应该快醒了的时候,我让人将他送出了公主府。
傅棠雪离开那日望京入冬了。
一年零十个月,不知不觉,傅棠雪已经在公主府住了这么久。
管家唉声叹气,时不时在我耳边念叨着,这公主府啊都没有往常那么热闹了。
我翻了个白眼,是,以前热闹,下药的下毒的络绎不绝,再热闹下去看他这个管家的位置还有没有的做。
管家啧了一声,说我最近越来越阴阳怪气了。
还说这府里阳盛阴衰,问我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找替身,他好张罗张罗。
我没好气地让他哪儿凉快呆哪儿,管家八卦地说着,「那不然老奴去将傅公子寻回来?」
去去去!
臭老头,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热闹。
这人呐,真不经说。
前脚管家才提起傅棠雪,后脚下人就来报,当初那个病得差点没气儿的傅公子,又回来了。
寒冬腊月,迎着寒风站在府门下。
问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把大门关好,等没人搭理他,自然就离开了。
下人说好。
两个时辰后,我问人走了吗。
下人曰:回公主话,傅公子已经晕倒了。
我:荒唐!人晕了都不来回话?
下人哭唧唧:公主您不是说不要搭理傅公子的吗。
我:……
这当真是一桩冤孽,傅棠雪在昏迷不醒的时候被我送出了公主府,时隔几日,又昏迷不醒地被我抬了回来。
他大病初愈,身子还没恢复好,再加上被寒风一吹,大夫诊治后,只留下八个字——
若不保养,命不久矣。
啥?
我好不容易才给傅棠雪养出来的几两肉,这就折腾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管家见我哼哧哼哧喂傅棠雪喝药,在一旁乐呵得不行。
我生气地将药碗放在桌上,瞪了管家一眼,抬脚便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昏迷了好几日的傅棠雪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腕子。
他睁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惊喜地看着我,好吧,我敢说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够拒绝那样虔诚而又热烈的目光。
喂,你这样勾引我,犯规了啊!
8
傅棠雪说,瑶瑶,我们都不要折腾了好不好。
这一年,是谢浔走后我过得最幸福的一年冬天。
尽管傅棠雪一日有半日躺在床上养伤,但他却总是能想到很多法子让我快乐,他的声音如珠似玉,慢悠悠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窝在他的怀里,像只猫似的懒洋洋的闭着眼睛。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红泥小炉,甜腻的熏香也熏我了心神。
春日,傅棠雪的伤势大好,公主府的梨花开了,他便让我躺在椅子上,说着落花美人最为相衬,他要为我画一幅美人图。
这幅画从初春时节画到了春花荼蘼,我看过一眼尚未完成的画。
红衫,白裙,满庭梨花,人间好风景。
只是那画上没有我的脸。
我问傅棠雪这是因何缘故。
傅棠雪跪在我身前,边替我描眉,边说道:「公主在棠雪心里,不必入画。」
「那你画中又是何人?」
傅棠雪温柔地勾勒好最后一笔,「眼前景,心上人。」
我笑着倒在了他的怀中。
那可真是一段好日子啊。
我与傅棠雪泛舟听曲,踏青玩水,京郊桃花开遍满山,他便背着我走过了每一株桃花树。
我们还去求了同心结,尽管谁也未曾说过一句相携白首。
我和傅棠雪仿佛在用尽全部力气快活着,与有情人做有情事,不争日月只争朝夕。
后来我才知道,原是世间好物不兼得,彩云易散琉璃脆。
父皇出事那日,宫里看着我长大的嬷嬷亲自来寻我,让我赶快进宫。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天边晚霞艳得就像是泼上了最好的胭脂,傅棠雪跪坐在小桌前煮茶,见我要进宫了,还贴心地替我系好了大氅。
说了一句,公主,夜里风大,小心脚下。
风大的不是深夜,而是这吃人的望京。
那一日我从上了马车就觉察出了不对劲,可没等我来得及多问,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我就到了父皇的紫宸殿。
老头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我分明记得上月进宫来请安时,老头还中气十足地骂我不争气,早晚有一天要死在男人身上。
我嘻嘻哈哈的靠在老头身上,和他说下回我把傅棠雪也带进宫来,让他见见世面。
「瑶……瑶瑶……」
哪里来的下次!
老头躺在床上,马上就要死了。
他的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我扑过去,边哭边喊着父皇。
紫宸殿的门突然被人踹开了,我泪眼朦胧地回头,就见太子狼狈地被人推了进来。
「哥,你快来看看父皇!哥,你快来看看啊!」
我抱着父皇逐渐冰凉的身子,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炸开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敢刺杀父皇!
太子站在原地,又哭又笑,他揪着散下来的长发,「活不了了,活不了了,瑶瑶,你与我斗来斗去,到头来,我们都要死在这紫宸殿中啦!」
太子往紫宸殿外扑去,他跑的决绝而又刚烈,仿佛奔向了早已注定的命运。
他的手才碰到紫宸殿的大门,倏的一声——
长箭刺破门窗,将太子哥哥钉在了门板上。
滴答,滴答。
鲜红的血缓缓流淌,太子哥哥睁着那双惊惧的双眼,唇角是一抹诡异的微笑。
他望着我,就像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鬼。
「公主小心!」
混乱之中,我被人拉近了密室。
这是我此生,与父皇最后的告别,也是我沈氏一族,灭族的开始。
9
我被关了十五天。
这期间只有一个哑巴宫女来给我送饭。
第十六天,门开了。
来人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头戴十二硫玉冠,身后镀着昏黄的光影。
他喊我瑶瑶。
声音可真好听,低沉而又有威严,以前我怎么没发现,这个人这么有本事呢。
他可以是我养在公主府温柔体贴的男宠,可以是夜里哄我安睡的心上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这座宫城中的九五之尊。
傅棠雪蹲在我跟前,温柔而又眷恋地看着我。
我摸着他的脸,轻声问道:「是你做的吗?」
「瑶瑶,别恨我。」
「傅棠雪,你真让我恶心。」
傅棠雪将我抱进了紫宸殿,他自顾自地说着如今未央宫还未修缮好,到时候未央宫修好了,他就册封我为皇后,让我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全疯了。
傅棠雪杀了我的父兄,如今还想娶我。
我用力扇了他一巴掌,大笑着质问他,他有什么脸说出这种话!
「瑶瑶,你忘了吗,你说你爱我,当初你把我绑进公主府,就说过此生此世都不会放我离开,瑶瑶,你难道想食言吗?」
我让他滚。
他如今还有什么脸,在我跟前说这些话!
小哑巴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她估计没见过有人敢打皇帝,被吓得走路都在哆嗦。
我让她别怕,问她知不知道这些天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哑巴摇头,比划着手语,我看不懂,不耐烦地问她会不会写字。
见我语气一沉下来,小哑巴咚的一下跪在了地上,砰砰砰地磕着头,生怕我治罪于她。
我给了她一张纸,我问她答。
小哑巴写得磕磕绊绊,但我还是看懂了。
我捏着那张纸,薄如蝉翼,却写好了我沈氏一族的结局。
「公主,陛下……陛下他很爱你……」
小哑巴小心翼翼地又给我递过来一张纸。
去他妈的爱!
我沈清瑶这辈子,从来就不奢求旁人给的爱!
我要的人,若是爱了便堂堂正正想要就要,我若不爱,便是天上人间举世无双我都不想再看一眼!
傅棠雪以为多说几句好话,把我关在紫宸殿中,就能换我心软,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他如今是皇帝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把我关在紫宸殿,我却无法奈他何。
我麻木地看着他,只想问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棠雪把我抱在怀里,「瑶瑶,你以前总是跟在我的身后唤我谢浔哥哥,总是说着长大后要嫁与我做妻。」
「瑶瑶,说过的话怎么能反悔呢?」
他说的情深似海,可这声音落在我耳中,却像是毒蛇在暗夜里缓缓爬行,稍有不慎便会被它咬的痛不欲生。
他让我看着他,笑得又痛苦又快乐,「瑶瑶,你找了那样多的替身,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比傅棠雪像谢浔,瑶瑶,你就真的不怀疑吗?」
我闭上双眼,死死咬着双唇,浸着深入骨髓的恨意,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傅棠雪、谢浔,这一切的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的双手死死扣着手腕,那是从我骨头伸出渗出来的恨意与痛苦,我的眼前满是血雾,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10
「瑶瑶,松手!」
太医过来替我包扎好抠破了的伤口,傅棠雪将煎好的药端到我跟前。
煎一碗,我就打翻一碗。
直到在我倒第五碗药的时候,傅棠雪大发雷霆,「沈清瑶,你要是再敢倒一碗药,我就杀你沈氏一人,你们沈氏百口人丁被关南陵,你若想送他们去死,就尽管去把药倒掉吧!」
我抓着傅棠雪,目眦欲裂,他已经杀了父皇和太子,难道还要将我沈氏一族全都赶尽杀绝吗!
傅棠雪面色铁青,「你知道就好,如今你们沈氏就是一只只卑微的蝼蚁,我捏死他们,轻而易举。」
我冷笑,好啊,他拿沈氏威胁我,他竟然拿沈氏威胁我!
我沈氏一族,与他究竟有什么血海深仇!
傅棠雪眸色通红,他抓着我的手腕,犹如一只崩溃的猛兽,「血海深仇?沈清瑶,在你们沈氏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我们傅家人,活得就像是阴沟里的蚂蚁,我的祖先,原本也该配享太庙,原本也该是开国王侯!」
直到如今,我才看到傅棠雪的眼底,竟然藏着这样浓烈的恨意。
这天傍晚,紫宸殿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程秀秀朝我行了个礼,替我把脉。
我笑着看向她,问她,你也是他的人?
程秀秀沉默不语。
我就知道了。
「他让你来见我,想让你和我说什么?」
程秀秀跪坐在跟前,低眉顺眼地说道:「公主殿下,奴婢和您讲个故事吧。」
「一百年前,太祖帝带着一名异姓兄弟翻山越岭,一同打下了盛世江山。然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坐稳江山的太祖帝心狠手辣,杀尽手足血脉,良将死、忠臣亡,所有人拼尽全力,才从绝境中救下一命男婴。」
「那名男婴,就被藏在了谢文英谢大人的府上。」
谢文英,那是名冠天下的谢大相公,那是,谢浔的祖父。
「谢家满门,全都知道这件事吗?」
程秀秀摇头。
「陛下的父亲并未住在谢家,只因十多年前险些行踪暴露,这才冒险将陛下送进了谢家,让陛下顶替着谢家公子的名头,活下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程秀秀离开后不久,傅棠雪就来了。
我淡淡地看着他,说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瞒我吗?
我问他,从一开始,是不是就想杀我沈氏一族。
他没摇头,我便知道了。
我又问他,那为何直到如今才动手。
「失忆了。」
「三年前被人从断头台上救下来,重伤难愈,醒来后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直到前不久,才逐渐恢复记忆。」
我笑着哭了出来,在他心里,我与他的青梅竹马年少相知、我与他在这两年的相依相伴全都成了笑话!
是我蠢笨,是我被情爱迷了双眼,引狼入室,养了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牲!
「傅棠雪,是我活该。」我的泪遍布双颊,麻木而又可笑。
傅棠雪抱着我,不肯让我走,我挣脱不了,便用力咬上他的肩膀,沁着刻骨的恨意:「傅棠雪,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谁也不要好过了。」
11
我的兄长远在凉州,傅棠雪用我兄长的命威胁我,他将我困在紫宸殿,半步不肯让我离开。
夜里他拥着我入睡,我望着漆黑的大殿,冷漠地问着他,睡在我父兄死去的地方,他就不怕我沈氏族人夜里向他索命吗?
傅棠雪轻笑,他笑我好天真,从他决定复仇的那天起,他的这条命就不属于自己了。
傅棠雪和我说着他年少时尚未入谢府,跟着他的父亲颠沛流离,七岁那年只因跟随他们的部下不慎走漏消息,我的父皇便派精锐前去屠杀他们。
与世无争的小镇不过上千人,一夜之间全成了我父皇刀下的亡魂。
「瑶瑶,他们都是你父皇害死的。」
「这就是大周皇帝做出来的事情。」
他的神情讽刺。
「瑶瑶,你这么天真,我有时真舍不得让你这样痛苦。」
「可没办法,你总是要经历这一遭的,可你别怕,从今往后,我都不会让你伤怀了。」
傅棠雪唇角含笑,明明他的目光那样温柔,可我只觉得害怕。
他搂着我,问我为什么要发抖,问我是怕他了吗?他吻着我的侧脸,柔声开口,「瑶瑶,你明明这样爱我。」
「我死后,你不是还在寻找我的替身吗?瑶瑶,你的谢浔哥哥没死,你不开心吗?」
我在傅棠雪的怀里无声落泪。
他明明知道的,我心里的那个谢浔哥哥,早就死了。
那个笑起来眼底有光、心底一片赤诚的少年,早就死在四年前的那个夏天。
他死了啊,是我沈氏一族,亲手杀的他!
我与傅棠雪的宿命,从我们出生开始,就注定好了的啊!
傅棠雪最爱抱着我,执着而又癫狂地问我爱他吗,我若不说话,他便会自虐般的将殿内东西全都砸到地上。
我看他在无人见到的角落里发疯、发狂,他抓着我的肩膀,眸光通红,他会不甘地问我为什么不肯原谅他,他不过是想复仇,他不过是夺回了原本就该属于他们傅家的荣光。
他疯了。
满朝的人都说傅棠雪是个暴君,杀人如麻,喜怒不定,宫人们都怕他,生怕稍有不测就人头落地。
程秀秀进宫来看我,替我把脉,我问她傅棠雪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都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还活得像一个疯子。
程秀秀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和我解释着,「陛下处境不妙,朝堂之上腹背受敌,跟着他一路过来的老人和旧臣矛盾频频,陛下心中郁结难消,这才性情大变。」
说完,程秀秀头铁地开口:「若是公主肯开口劝慰陛下一二,也许就能安抚好陛下。」
我冷笑,做梦去吧。
傅棠雪每日都会来我面前发疯,有时是宫人泡的茶太烫、有时是御膳房煮的饭菜不和他口味,总之只要他心情不好,我身边就会有人被拖进慎刑司。
那些宫人哭着求傅棠雪放过他们,见傅棠雪面色铁青,他们便跪在我面前,仿佛我是他们临死前能抓住的最后一线生机。
我知道,傅棠雪在逼我。
他在用这些无辜的生命逼我向他服软。
在我被他关在紫宸殿的第三个月,我主动开口和他说了第一句话。
我问他,闹够了没。
我问他,还想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12
他在等我原谅他。
尽管方式极端而又冷血。
可他了解我,我与傅棠雪八岁相识,到如今都快第十三年了,他比我的父皇、比我的兄长还要了解我。
他知道我不忍宫人丧命,总有一天会为了这些人回到他身边。
我跟着傅棠雪踏出了紫宸殿,他拉着我去了坤宁宫,说这是为我准备的新宫殿,椒房之宠,从今往后,他只爱我一人。
多可笑,这话说出来我都不信。
终究我也没有住进坤宁宫,我是先帝独女,按照祖制,我应该被册封为长公主,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无名无分地跟在傅棠雪身边。
傅棠雪挡不住言官像雪花一样飘进宫内的折子,他在紫宸殿中暴怒,但却毫无解决办法。
他才登基,根基未稳,要是得罪了言官,这个皇帝就不好做了。
傅棠雪向我保证,他一定会给我天底下最无上的尊荣,让那些骂我的人统统人头落地。
我让他别折腾了,我的风评早就烂透了,从前是荒唐度日的公主,如今是魅惑君心的妖女,我不在乎。
我带着从我进宫开始便跟着我的小哑巴,住进了青鸾殿。
那是我母妃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年冬天,只有我和小哑巴两个人。
因为傅棠雪纳妃了。
这消息还是小哑巴从其他地方听到,偷偷告诉我的,满宫上下没有人敢向我走漏这个消息,我觉得可笑,傅棠雪他以为能够瞒我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昭告天下膝下有了第一位皇子的时候,再和我说这件事吗?
过年那天傅棠雪喝得醉醺醺的,瞧着我的殿门,他带着满身寒气抱着我,酒气熏天地说着,「瑶瑶,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说可以,但我要见我兄长。
傅棠雪欣喜若狂,我没有一丝喜悦,看着傅棠雪如今的模样,我的心底一片悲凉。
他曾经也是望京城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打马而过的俊朗模样让多少人迷了眼,可如今,他就像是活在这吃人的鬼蜮中的行尸走肉。
他坐在了权力之巅,等他杀光所有人的时候,他就杀死了自己。
我仿佛在亲眼看着,我爱的那个少年郎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这年冬天,兄长从凉州来看我。
他在凉州偏安一隅,这些年来虽然过得清贫,但好歹没受过什么风波,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过后,他面对傅棠雪,竟然还能向年少时那样喊一声『子奚』。
兄长陪我过了个好年,我让他别为我担心,最起码在这宫里,我依旧活得风光,有傅棠雪在一日,就没人敢辱我分毫。
兄长的身份不适合待在望京,他曾经亲身参与过夺嫡之争,傅棠雪如今是皇帝,他留在宫里,只会让所有人都蠢蠢欲动。
过完年,兄长就离开了。
临行前,兄长送了我一瓶他从凉州带来的马上行,和我说着『等这酒喝完,兄长就回来见你』。
这是谢浔死去的第五个年头,也是我与傅棠雪相知相识的第三年。
这一年,我有孕了。
13
我彻彻底底地成为被傅棠雪关在深宫之中的妖妃。
后宫没有一个人敢议论我的身份,宫人们见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喊一句『娘娘』还是『殿下』。
可傅棠雪不在乎这些。
他只希望我能生一个小皇子,然后封他做太子。
如果真是这样,对于我腹中的孩儿来说,也该是个很好、很好的一生。
有一个疼爱他的父皇,生来便是嫡长子,身份尊贵。
只可惜,他托生到了我这里来。
命不好。
欠这个孩子的,我只能下辈子来还了。
兄长给我的酒快喝完了,傅棠雪的身子也越来越差,还未入冬,他就换上了厚重的狐裘。
起初他还想瞒着我,假装身体无恙。
可就在某一天上朝,他突然晕过去了。
醒过来的傅棠雪摩挲着捉住了我的手腕,将脸贴在我的手上,反复重复着让我别怕,他一定会护住我与孩儿。
他绝对不会让孩儿经历他幼年时吃过的苦。
他的眼角带笑,收起暴戾的傅棠雪又是如此温柔的模样。
「瑶瑶,你别哭。」
傅棠雪替我擦着泪,温柔地重复道:「瑶瑶,你别哭,你别怕。」
他摸着我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声叹道:「瑶瑶,我真的好想,看他出生啊。」
这年冬天,傅棠雪只能日夜躺在床上。
他的双腿无力,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他的双鬓灰白,早没了年少时的俊逸风姿。
兄长的兵马攻进皇城那日,是个艳阳天。
下了一夜的初雪在天亮时停了,薄雾散尽后,便是一片晴光。
我坐在床边,等着傅棠雪醒过来。
这阵子他醒过来的时日越来越短,太医曾在私底下偷偷与我说过,陛下只怕没多少日子了。
让我早做打算。
我能做什么打算?
我这辈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还能有什么打算。
我望着躺在床上的傅棠雪,我这辈子,所有的情爱与仇恨,全都来源于他,如今连他都要死了,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傅棠雪清醒时候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将手放在我的腹部,仿佛这样就能离他的孩儿近一些。
「傅棠雪,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生下你的孩子吧?」
这是我和傅棠雪说的最后一句话。
孩子其实是有过的,但就在我开始给傅棠雪下药开始,孩子就没了。
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孩子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掉了,小产那日傅棠雪昏睡了一天,我窝在他的怀里落泪。
或许连老天爷都不想让我与傅棠雪有一个归宿吧。
我看着傅棠雪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爬到了地上,然后一路爬到我身前,他想抓住我,但最后却无力地倒在了距离我只有一寸之地的地方。
我站在廊下,冬日最热烈、最刺眼的晴光打在傅棠雪身上,我亲眼看着他从面色青紫到死不瞑目。
他死前口中念叨的一句话,是——
「瑶瑶,你别怕,你……别怕。」
我咬着手背,不肯让自己哭出来。
我怕什么!
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最怕的人已经死了,从今往后我就是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我一母同胞的兄长将会是大周的帝王。
他傅棠雪不过是一个小偷,他偷走了我沈氏一族的江山,如今惨死,是他罪有应得!
兄长带兵平叛逆贼,清理了傅棠雪的党羽,重新登基为帝。
傅棠雪这个只做了一年的皇帝,死后连个坟冢都没有。
没有人敢去询问兄长傅棠雪的尸首该如何处理,他们便问到了我头上,彼时我正在长公主府设宴,酒过三巡,听人说起傅棠雪,只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丢到乱葬岗里面去吧。」我这样说道。
傅贼落马,江山重回正位,满朝上下拍手称赞。
有人听说傅棠雪的尸首被丢去了乱葬岗,便带了野狗去乱葬岗,将那些无名之尸咬的尸骨无存。
仿佛这样就能讨我欢心。
世人再谈起傅棠雪,便只剩一句唏嘘。
年少风流,半生坎途,不得善终。
三十岁这年,我发觉我的身子愈发不好了,一年有半年下不来床,便央求兄长替我修建一座公主陵。
兄长问我想将陵墓建在哪里,我想了想,说,杭州吧。
兄长问我为何选在杭州,我说江南四时风景怡人,是个长眠的好去处。
公主陵建成那日我亲去了一趟杭州,没有人知道,我往地陵中放了一具尸体。
其实,有一件事我谁也没说。
杭州,那是傅棠雪的故乡。
那里春雨连绵秋霜不散,那里山高水阔惊鸿入梦,那里……
有傅棠雪说过开得很好、很美的梨花。
下辈子,傅棠雪,咱们下辈子还是别见了。
就纠缠到这里吧。
(全文完)
作者:仗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