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白月光回来了,所有人都在笑我这鸠占鹊巢的江家嫡女,终于没法子再蛊惑君心。
封后当天,他却闯进我的房,耳鬓厮磨,「你别想离开我,死也不行。」
1
「你要是敢走出玉清宫一步,朕就让人打断你的腿。」
青年帝王一身龙袍,阴恻恻地说出这句话时,我正浑身冷得发抖,在雪地里站着。
我仰头看他,咬牙切齿,「我知道了。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周宜舫有些不满意,走过来捏住我的下巴。
力道有些重,我痛得嘶了一声。
他畅快一笑,「江采宁,你也会痛。」
我是人,人当然会痛。
可在他心里,我可能也不算人,只是他怀念另一个人的工具,是他日夜不痛快时的撒气对象。
说起来,我今天也不是想跑,只是听说御花园红梅雪景很好看,想去看看,就被他一顿恐吓。
真是冤枉。
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周宜舫没当皇帝的时候,很可怜,可怜到路边的狗经过都会同情一下他的那种。
我的庶姐江采华尤其同情他。
会在隆冬给他送桂花糕和炭火,会好心斥退所有欺负他的世家子弟。
而我,欺负他,侮辱他,见不得他,是喜欢在旁人落难时恨不得去踩上两脚的坏人。
要不是因为这张脸和江采华有七分像,他早就弄死我了。
脸颊边吹过一阵凉风,我冷得缩了一下脖子。
周宜舫看见,忽然神色不明地说了一句,「朕找到她了。」
我不可置信转头,咬牙,「谁?」
他的神色有些痴狂,「江采华。」
我的心凉了半截。
完了。
江采华如果回来,我岂不是小命不保。
他有了正主在身边,自然也不会再需要看着我这张脸聊以慰藉。
周宜舫跑这一趟。
给我带来了两个坏消息。
不跑,没命。
跑了,会没腿。
得,横竖是个死字。
因为这件事,我后来几天睡得都不太安稳。
有一天吃早膳的时候,甚至狂吐不止,来请脉的太医告诉我,「姑娘,你有身孕了。」
在宫里待了三年,我还只配被叫姑娘。
可周宜舫每每来了我这,夜里都要叫好几回水,食髓知味,宫里任谁都能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子,说我不知廉耻。
我摸着自己的肚子,想起他上回来的时候是江采华的生辰,整个人带了几分癫狂。
平日里英明端肃的新帝一边在我的身上起伏,一边掐着我的脖子质问。
「采华和朕大婚前一日,为何会消失,是你对不对?是为了替朕那位好皇兄报复朕吗?」
我被弄得浑身战栗,死死地抓着身下的被单。
不愿意回他一句话。
2
说到底,我们都是在深宫里彼此折磨得可怜人罢了。
他没了挚爱。
我也丢了心上人。
奚兰高兴极了,走过来摸我的肚子,「姑娘,您如今有了身孕,总算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惊恐地摇摇头,看向面前的太医。
过去三年,我每每和周宜舫争执受了伤,或者试图跑出皇宫,被抓到受罚,都是他来看我。这么多年,我从不敢对他多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却顾不得那么多。
周宜舫的人都在外面,请脉的时候是不让他们靠近的。
这是我的机会。
现在不说,等他出了这道门,就来不及了。
我跪下来,流出这么多年任周宜舫如何欺辱谩骂都不曾流下的泪。
我告诉他,「任太医,你帮帮我,如果被他知道我怀了孕,我会死的。」
在周宜舫眼里,我恶毒成性,哪里配诞下他的子嗣。
任太医和我一般大,生得很俊秀,脸上露出些为难来。
我拿出这些年自己藏起来的金银珠宝,都捧到他面前,「你帮我,这些都可以给你。」
任太医摇了摇头,答应我只瞒一月。
却没收我任何一件珠宝。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江采华为什么要在即将成为皇后的前一天跑得无影无踪。
她生得好,从小就为了成为人上人学了很多东西,又得大师批过命,是天生凤命,哪怕是庶女,在父亲眼里,也胜过我这个没了亲娘的嫡女许多。
她要当皇后的前两日,还专门来找了我。
她金冠凤钗,金丝线绣成的衣裳逶迤在地上,笑着对我说,「采宁,你看,我比你强得多。」
可她还是不见了。
父亲没了章法,把我丢进花轿里,告诉我,「废太子就要流放,没什么值得你嫁的,不如替你姐姐进宫去做皇后。」
我知道,他也不想让我替的。
如果可以,他希望是江采华坐上这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
而我,即将嫁给废太子周宜修的那桩婚事,就毫无理由地废了。
我的父亲,他好像浑然已经忘了昔年是如何巴结废太子的。
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周宜舫不喜欢我,甚至恨极了我。
他知道被迎进宫的人是我以后,当即降了我父亲的官,着人去寻江采华,而我,被他丢弃在玉清宫,没有任何名分,身边只有个奚兰陪着。甚至前两年,他还用铁链锁着我,用这样狠绝的方式告诉所有人,我用尽心机却终究得不到任何好处。
江家一夜之间从皇亲贵胄成为笑柄。
偷鸡不成蚀把米。
任太医遵守诺言,果然没把我怀孕的事告诉周宜舫,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宫里任何风声都是传不到我这儿来的。
周宜舫不许。
可这位小任太医应该也有些同情我。
他有次为我诊完脉,踌躇了一阵,要说不说的。
我看着心急,问他,「怎么了吗?」
他神色凝重,把一张纸条揣进我的袖子里。
我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打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
「帝欲立后,请姑娘早做打算。」
3
我早就猜到这样的结局,这个时候心里也没有很难过。
没过多久,宫里就热闹起来,我住得这样远,都能听到外面宫女太监们挂红绸的声音。
周宜舫也不知道是把我忘了,还是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很久没来找过我。
所有人这时候想起我,只怕都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鸠占鹊巢的江家嫡女,终于没法子再蛊惑君心。
除夕夜里,饭桌上忽然变得丰盛异常,这是往年从不曾有的。
我有些好奇,问起送膳的宫女。
她施舍同情的目光从我身上划过,说了一句,「陛下明日封后,特意下过旨意,阖宫庆祝。」
我看着满桌子的菜肴,终于笑不出来。
深宫的夜里很清冷,我忽然想起了过去。
那是元辰十九年,我才十六岁。
距离如今,整整五年。
我在灯火阑珊的除夕夜里,遇到了宜修哥哥。
他生得很好看,如兰芳绚,圭章之洁,又一向得天子信重,将其余几个兄弟比到了泥土里。
他看见我的时候,我脸上还有淤青,刚和欣和公主周琼打过一架,龇牙咧嘴地在街上吃着自己买来的糖葫芦。
欣和是周宜修的嫡亲妹妹,从小和我打到大,谁也看不惯谁。
我每每赢了,都要这么奖励自己。
我告诉自己,永远不能低头,不要让别人欺辱我。
毕竟,我亲母早亡,父亲不管我,没人能护着我。
我吃最后一颗糖葫芦的时候,周宜修走到了我身前,他低头看我,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就是和欣和打架的丫头?」
我瞪大了眼睛,顾不得眼前这人生得像神仙一样,囫囵开口,「是我,你要找我算账吗?」
他惊愕一瞬,又很快摇头,「不是。」
我抬起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他。
他噙着笑,「我是他兄长,听说你很久了,特地来看看。」
我吓得险些在平地上绊倒,「你是太子?」
怪不得我一句话就点破他的身份。
那个时候,其他皇子都不显眼,我耳边听到最多的溢美之辞,都是关于他的。
这样一个人,就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还说他是特地来看我的。
我紧张得不能呼吸,又想到自己脸上的淤青,难得地感到有些窘迫。
他点头,「我叫周宜修,应当比你大上三岁。」
我抿唇,喊他,「周宜修。」
他笑了笑,声音温和,「你同欣和一般大,便唤我宜修哥哥吧。」
我的泪不知不觉涌出来,这些年每每想到他,总是心痛到不能自抑。
若不是遇上我,若不是与我有了牵扯。
他那样的人,就该一辈子活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就该永远尊崇无双。
这一晚,我睡得很沉,第二天在廊下站了一整个白日。
凤凰霞帔,我本也能有的。
4
宜修哥哥被判流放的前一日,悄悄让人接我去了东宫。
他说:「这是送你的生辰礼,我前路坎坷,不忍再累你,好在你与我牵绊也不深,不会有事。往后你若寻到良人,便嫁给他。你这样好的女子,一定会被如珠似宝地对待。」
我眼中的泪潸然而下,推开他的手,字不成句,「你滚,我才不要这生辰礼,没了人,要个死物有什么用。」
说完,就扔下簪子跑开。
可当日下午,这簪子还是悄悄出现在了我的梳妆台上。
于是,我再也忍不住,一路从家里跑到宫门前,跪了一日。
我边磕头边说:「求陛下隆恩,恩准臣女与废太子成亲。」
周宜舫从我身边路过,顿住脚步,似乎有些不解,他皱紧了眉头,暗含戾气,「他就这样值得?」
我点头,声音决绝,「值得。还有,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他笑了笑,神色莫测,「可能你不会如意。」
可先帝应该还是不忍宜修哥哥孤苦一人,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欣喜若狂,曾无数次去布庄找最艳丽的红绸,规划着和宜修哥哥去偏远之地该如何生存,想我们应该怎么过好后半辈子。
可因为江采华不见了,我们硬生生断了缘分。
我也再没见过宜修哥哥。
大概是我眼里的哀恸太明显,周宜舫隔得远远地,看到我这副模样,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江采宁,你在难过什么?」
我无声回眸。
他穿了一身红衣,金冠玉带,脸上带着对我一贯的轻蔑。
此时月上中天。
他不去洞房花烛夜,却跑来了我这里。
我想了想,对他笑起来,「我在想什么,你知道的。」
他的脸色一下变了,带着这样喜庆的颜色都压不住的戾气。
「朕告诉你,有朕在一日,你就别想再见到他。」
说完这句,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
近乎冷酷地笑起来,「你还不知道吧?废太子是在你我大婚那日离的京,没有一个人送他,听押解的官兵禀报,他发了一路的高热,口中喃喃地皆是宁宁二字。」
我突然就好难过。
我跑到周宜舫身边,头一次主动靠近他,怒不可遏地扇了他一巴掌,「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若不是因为你,他不会被废,你个白眼狼。还有,我们从来没有过什么大婚,你忘了吗?你要娶的人是江采华!」
我声嘶力竭。
仿佛只有这样,我就还是宜修哥哥的丫头,是他的宁宁。
周宜舫逼近我,揽住我的腰,沉声,「他不是为了我,我也不需要他的可怜。」
是的。
可怜。
彼时周宜舫不过是个宫女生的皇子,皇宫内外没几个人能瞧得上他。
而宜修哥哥,承储君之位,得朝臣百姓爱戴,两个人若要有个比较,一个是天上云,一个便是那地上泥。
我第一次见周宜舫其实很早,比他以为的早得多。
那时,我母亲去世,父亲却揽着府中的康姨娘,也就是江采华的生母,夜夜笙歌。
可我年纪小,我什么都做不了。
府上的婆子奚落我,说我往后就是一个人了。
而我那位有着菩萨心肠的长姐,却泰然地坐在院子里读着她的四书五经。
5
那年,我才八岁。
遇见了同样生活在阴沟里的周宜舫。
他被丞相家的公子打得胳膊上全是淤青,整个人缩在角落里。
我在旁边静静看着,等到打他的人走远,才过去问他,「他们这样对你,为何不还手?」
周宜舫抬头,眼中全是阴戾,我一时间被这样的目光怔住。
他开口,「总有一日,这些人会付出代价,我不急。」
我一向信奉仇要报在当下,对他这样的说辞嗤之以鼻,可还是有些不大能见得有人在我面前这副样子。
我蹲下身,告诉他,「我也挺可怜的,但比你急多了。我不喜欢的人,我就要和他打上一架,迟一刻都不行。」
周宜舫可能从没听过这样的说辞,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才开口,有些拧巴,似乎第一次同姑娘家说话,「你打得过?」
我被他质疑的目光伤到,扬了扬眉,「你不信?刚才那些人,我其实拼一拼,也能把你从他们手下救走。」
只不过也要受些伤罢了。
他笑,「那你为何不救?」
我瞪直了眼睛,「我想看你自己打回去,谁知道你这样不争气?」
又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其实你笑笑也挺好看。」
他愕然止住笑意,盯着我看了好久,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盛开。
我那日同他说了很多,还拿着自己仅剩的银两为他买了金疮药。
甚至,约好了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他要扳回一局给我看。
可没有想到的是,还没等见到他,半个月后,我就从府中奴仆的交谈中得知,丞相府公子坠马身亡。
我瞬间便想到少年抬头时布满寒光的眼神,我这才明白,他不是什么任人欺凌的孤弱皇子,而是一头随时会反扑上来,伺机而动的狼。
后来再见,已经是很多年后,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没法子,他带给我的印象太深,深到我常常会梦到他那日的眼神,然后一场惊梦。
彼时我和宜修哥哥已经相识很久,他周旋案牍,每日有许多事要打理,我常常会送些吃食给他。
那日从他的书房出来,迎面便遇上了周宜舫。
我无意中窥到他望着隔了一扇门的宜修哥哥的眼神,吓出一身冷汗。
可是为时已晚。
我无数次斟酌开口,告诉宜修哥哥,周宜舫不是什么好人,让他当心。
可他君子胸怀,又怜悯幼弟,只是笑着告诉我,说周宜舫受了很多苦,他不能置之不理。
我心里的害怕一日重过一日。
恰好欣和办了场宴会。
我又撞见了他受人奚落的场面。
那人嘲讽他,说他不过是攀上了太子,其实骨子里到底流着卑贱的血。
他冷冷地笑,不欲理会,抬步欲走,可一侧头,看到了我,又返回去,生生折断了那人的胳膊。
我在一旁看着,从心底生出一股悲切的寒意。
等到这些人离开,我才走到他面前。
一如很多年前一样。
只是,这时候我问他的是,「你若真有抱负,何不请命去战场上搏一番功劳,何必在此汲汲营营,受人奚落。」
他听着,只是扫了我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这是,在看不起我?」
我噎了声。
我只是觉得他危险,想他离宜修哥哥远一些。
可我被激到,硬着头皮点了头,「是。」
他眉头一皱,有些恶劣地笑起来,「可我偏不如你的意。」
6
后来,我们的见面次次都不愉快。
就连宜修哥哥见了,也要低声训我,「不要看宜舫性子好,便同他逞口舌之快。」
我气极了,越发觉得周宜舫碍眼。
可能我就是坏,就是见不得他在我眼前晃。
所以他找到了我,让我递给宜修哥哥一封信。
说那是他的请命信,他准备如我所言,去战场上搏一番。
我有些不可置信,问他,「你为何不当面告诉他?」
他开口,情真意切到让我有些动容,「皇兄帮了我太多,若我亲自去送信,定会让他伤怀。」
我信了他。
可心里还是怀疑,他一走,便拆了信。
信确实没有任何蹊跷,字字恳切,想到往后再也不会见到周宜舫,我放下心来。
在次日将信送去了宜修哥哥的书房。
宜修哥哥彼时不在府中,我便放在了他的桌案上。
他的书房重兵把守,若他不在,没人能进去,除了我,除了我!
他给了我这样的特权,却没想到,成了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利刃。
那时的周宜舫已经私下笼络了许多人,那封信也在我看过之后的当天晚上被悄无声息地换掉。
请命信成了欲谋杀皇帝的密谋信。
隔天下午,便有人告发宜修哥哥有造反之心。
随之,在书房里搜出了那封信。
这样的罪名,重得像山一样,宜修哥哥被废了。
先帝也哀痛难当,顶着重重压力,才保住宜修哥哥的命,下令流放,又在我请求赐婚的三日后去世。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先帝绝不会是悲痛而亡。
是我错信了周宜舫,是我低估了他。
他登基以后,当年那些欺负过他的人,没一个还活着。
宜修哥哥知道信是我放的,可他从没质问过我,被废之后见我那一面,也只是为了送我生辰礼。
周宜舫看我这副模样,轻轻擦拭掉我脸上的泪,低声,「你看,他是为了你。」
宜修哥哥不愿意说出我的名字,不愿意说出那封信的来由,甘愿认下罪名。
说完,他又寻着我的颈,吻下去。
我挣脱不能,居然侧头欲呕。
周宜舫看见,眼神一瞬间又沉了下来,一把擒住我的下巴,「就这样嫌弃朕?」
我咬咬牙,问他,「你不是寻回了江采华吗?何必再来我跟前彼此折磨。」
他大笑,眼底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他一把将我抱起来,走进铺满绒毯的宫殿里,宫门也被他带来的人随后关上。
嘭的一声响起。
我慌了神。
攥住他的衣领,抬眸看他,「你做什么?」
他有些荒唐地笑起来,「你不是说,我们从未大婚过,那便把今日当作你我的洞房花烛夜可好?」
7
我一阵恶寒,「你疯了吗?你的皇后还在坤宁宫等你!」
周宜舫置之不理,把我放到床上,神情晦暗不明,「所以,朕封后,你乐见其成?」
当然。
我虽见不得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可若能让周宜舫从此不再寻我麻烦,也只能如此。
他看出我的意思,突然抵着我的头,故意厮磨辗转,呢喃,「你别想离开我,死也不行。」
我没听清,侧头躲开他。
先不论今夜是他同江采华的大喜之日,我腹中还有孩子,也不能容他这样乱来。
可他自顾自要去解我的衣衫。
我强压着的气性上来,「你别动我,我嫌恶心。」
他哑声,似胁迫似诱哄,「你别忘了,朕一道圣旨,周宜修就会死。」
我瞬间没了力气。
可大概是这几日回忆过往太多,泪竟忍不住潸然而下。
他的吻落到我眼角,忽地便止了动作,声音带了些茫然,他说:「你哭了?」
这是我头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我仰头看他。
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神情似乎带了些困惘,而非我想象中的快意。
他直起身子,红色的身影在灯烛下显得很落寞。
我擦干眼角的泪,逞强,「你做梦,我在谁面前哭,都不会在你面前。」
他看我这副样子,竟也没生气,反而开口问我,「今日大喜,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告诉朕。」
我怔了怔,「真的?」
他点头。
我一时间有些喜不自抑。
没想到寻回江采华还有这样的好处。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把藏在心里很久的念头说出来,「我想出玉清宫,想见周宜修。」
他眼底浮现一丝怒意,可没过一会,狠狠地盯着我,半晌,才开口,「就只有这两个要求?」
我有些错愕,忙不迭地点头。
是,只有这些。
这些年里,已经成了我的执念。
他点头,神色有些落寞,「朕允你。」
我本只是随意说出这句话,等着看他盛怒的模样,可千算万算,都没想到他会答应。
可就算是这样,他在我心里,仍旧可恶极了。
我出玉清宫,对整座皇宫都是一桩大事。
周宜舫登基三年,大概为了等江采华,后宫只有我一人。
三宫六院早荒置了许久。
可就在这个冬日,不仅封了后,还放我出了宫门。
一时间,我所经过的地方多得是窥探打量的人。
终于,我和江采华在御花园不期而遇。
她整个人很憔悴,饶是凤袍金钗也压不住的坏气色,想来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头。
可我不明白,周宜舫既然迎回了她,必定千娇万宠,可她的眼神却饱含幽怨,仿若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我,这些年生活上并未受到亏待,反而优渥奢靡,我们本来七分的相似只剩了三分。
她沉着眉,同在闺中之时一般唤我,「采宁。」
再没了当初即将为后之时的盛气凌人。
我看着她,没有同她寒暄的心思。
我们本也没什么情分。
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过身,是周宜舫。
8
江采华连忙行礼。
我在一旁漠然看着,没半点动作。
周宜舫先是看了我一眼,而后才走到江采华身边,声音带了些柔意,「你才回来不久,身子不好,怎么还出来吹风?」
江采华回他,「无事,臣妾多谢陛下关怀。」
郎情妾意,帝后和睦。
当真是一幅极好的画面。
我懒得看,抬步欲走。
可周宜舫不知抽了哪门子疯,竟然对着我开口,「禁足虽解了,也不要四处乱跑。」
我背脊一僵,点了下头。
要我说,若我是他,心上人在面前,就绝看不进旁的人。
可他偏偏是个怪人,这个时候都不忘训上我一句。
周宜舫是个守信的人,没过多久,我就在宫宴上见到了宜修哥哥。
一别三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风雅无双。
可他一个人坐在那,孤寂冷清,身旁没人敢靠近他。
这一眼,我的泪便再也忍不住了。
宫宴一散,我便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此刻在我面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是我的宜修哥哥。
我们两两对望,一瞬间恍如隔世。
他张了张嘴,喊我,「宁宁。」
我想去抱他。
可我不能。
我们再也不可能了。
不可能像从前说过的那样,相依相守,恩爱白头。
我们之前隔了太多东西。
他或许从来没怪过我。
可我每日都在暗恨,若当初不轻信于人,便不会害了他。
我们便可以一直在一起。
他可以君临天下,然后成为我的夫君。
正无措间,他竟突然晕倒在我面前。
那样高大的人,就那么倒在地上。
我的心忽地一惊。
动静引来了宫里的其他人。
很快,宜修哥哥被抬起来,安置在了离此处最近的宫室。
我心急如焚,跟了上去。
等到太医来了,宜修哥哥身边跟随的小厮在旁边哭得泣不成声。
我记得他,从前,他常常替宜修哥哥给我送糕点吃,扬着张笑脸唤我江姑娘。
可太医诊过之后,他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走到我身前,同从前一样唤我江姑娘,只是这次是一张沮丧的脸。
他说:「江姑娘不知,我家公子被流放后,日思夜想念着姑娘。可天不遂人愿,去流放之地的次日,便被人打晕害了,已伤了根本,再不能行房事。他不愿让你知晓,常常会因此觉得自己再配不上你,一瞒,便瞒了这么多年,可他的身子却一日日衰败下去,若不然,今日也不会突然昏倒。」
「不止如此,这事没过多久,陛下还传了令,让公子在那荒僻之地做个……太监,永远别想再染指周氏天下分毫。公子心高气傲,这些年,说是苟延残喘也不为过。」
什么叫染指!
这天下,原本就该是宜修哥哥的。
是他周宜舫狼子野心,计谋层出不穷。
我想不通,那是宜修哥哥,我一直仰慕的,清风明月的宜修哥哥。
他怎么能!
怎么能受这种屈辱。
我一瞬间心如刀割,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原想着,就算我和宜修哥哥此生不能厮守,他性命无虞也是好的。
可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他这几年过得这样不如意。
宜修哥哥这样自傲的人,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周宜舫竟这样阴狠,就算身在皇室,可宜修哥哥昔年待他那样好,他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残害手足,罔顾人伦,滑天下之大稽。
这样的手段,常人哪里能使得出来?
我又回到宜修哥哥的床前,看着太医,让他不管诊出了什么,都不能告诉任何人。
宜修哥哥不会愿意让天下人知道这件事。
我看着宜修哥哥的病容,一瞬间凄惶冷然。
怪不得呢。
他瘦了好多。
没多久,帝后便来了。
外面的太监高声喊出「帝后驾临」的字眼。
无一不在向人彰显,这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
我冷笑连连。
他不配,周宜舫永远不配。
凭什么他就能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我却要和宜修哥哥落得这样的地步。
9
周宜舫进来,看到我在此,先是狠狠地皱了一下眉,然后质问,「谁让你来的?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这怎么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先不说里面躺着的人是谁。
宜修哥哥若是今日登基为帝,他也曾许诺过我,这天下任何地方走都去得。
我的手颤抖着,大笑出声,指着他,「你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宜修哥哥是你害的,对不对?你竟这样阴险,他从前可待你不薄啊,待你不薄……」
说着,我提步冲到一边,拿起架台上的剑,就拼了命要刺过去。
剑光闪烁之时,周宜舫正望向我。
他眸色很深,依旧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可我不能留情。
我甚至这一刻还在想,如果这样让他死在我这柄剑下,是否太过便宜他。
可剑并没刺中他,一旁的江采华冲上来,替他挡了这一击。
她的凤袍染上了血。
周宜舫看到倒在他身前的人,眼底浮现出一丝惊愕,却迟迟没有动作,他只是看着我,看着我手上滴血的剑。
片刻后,殿外的宫人冲进来,周宜舫这才急忙去扶江采华,神色焦急,「你,快给皇后看看。」
说完,又看向我,「江采宁意图刺杀,押入天牢。」
我知道再没机会杀他,只是凉凉地笑了一下,然后开口,「周宜舫,我诅咒你,这辈子都不会得到任何真心诚意。」
他不看我。
可我低下头,却能将他紧握的拳头一览无余。
这样也好。
让他心爱之人受伤,只怕比杀了他,更让他难过。
就这样,我被押入天牢。
这里有些潮湿,没多久,我便生了一场病。
迷迷糊糊的时候,好似有人进来过,我身边不时有人走走停停,聒噪异常。
等我再醒来,已经是两日后。
周宜舫就坐在一旁。
昏暗的天牢里,他的神色愈加晦暗不明。
半晌,我才听到他的声音,「你……有孕了。」
我笑笑,看着他,眼神怨恨,「孽种罢了,任凭陛下处置。」
一副从未把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的样子。
甚至,巴不得他快些让我和孩子共赴黄泉。
他阖上双眸,似乎也在想怎么处置我。
过了会,才开口,「你走吧,去泰安寺。这孩子,朕要留下。」
我觉得荒唐。
帝王就是帝王。
轻飘飘便断人生死。
我瞪着他,「要我走可以,诞下孩子也可以,但我要宜修哥哥好好的,我要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受任何人威胁。」
我孤注一掷,只想要这一个承诺。
他看着我,良久,点头,声音冷淡,「可。」
10
他下了令,旁人便违抗不得。当夜,我便被秘密送出了宫,安置在一处寺庙。
我没想到,我以为会让我小命不保的孩子,最后却成了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在寺庙的日子,我每日都在想宜修哥哥。
想他从前的意气风发,也想前不久再见那一面时他的落拓清傲。
那么骄傲的少年,经历这样的事,他该有多痛苦?
周宜舫一反常态,经常会来寻我。
寺庙里早被他清理过一遍,全都是他的人,在这里的第一要务,便是盯着我。
这些日子里,我吃每一样吃食,他都要试试温度高低;我穿每一件衣衫,他都要亲自看过布料,才给我上身。
他再没凶过我一句,再没在我面前提过江采华和宜修哥哥,甚至欢喜地唤我宁宁。
我夜间醒来,他甚至已经困得在桌上趴着。
我走过去,宣纸上面全都是孩子的名字。
似乎每一个,他都是斟酌良久才下笔。
为我诊脉的依旧是任太医。
他每过三日便会被周宜舫从宫中派过来一趟。
他笑着说,我这胎很稳,孩子必定能平安诞下。
周宜舫在一旁听了,大手一挥,决定犒赏寺庙上下的人。
这样的架势,若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爱我至深。
稳婆也早早找好,全天都在这里候着。
他待我越发小心,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起来。
我心里的难过却一日胜过一日。
甚至,不知是否因为怀了孩子,内心柔软许多。
我想着,他既已放过了宜修哥哥,也没有杀我的意思,那等到生下孩子,我日日独守青灯古佛,还能看着肚子里的孩子长大,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到了临产那日,周宜修却没来。
不知为何,我内心是有些失落的。
我千辛万苦生下孩子,痛不欲生之时,宫里才来了个人。
是江采华。
她满身的风华,冷着声线让宫人把我刚刚生下的孩子抱给她。
然后居高临下地告诉我,「本宫是来接皇子入宫的,至于你,也只是脱了这个孩子的福,才多活了这些时日。陛下开恩,给你自我了断的机会,你若自觉些,这孩子还能过得好些。」
她又笑了笑,「哦,对了,还有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周宜修已经被处决,尸骨无存。」
说完,她又微低下身,轻声开口,「采宁,长姐说什么来着,长姐注定是皇后,注定要一辈子强过你。」
我身子本就虚弱,听了这个消息,更是恨不得上前抢过孩子,然后让她滚。
可再不能了。
什么叫心如死灰,这一刻,我体会得淋漓尽致。
她走了,抱着我的孩子。
留给我的,只有一杯毒酒。
多可笑啊。
若是早知道与周宜舫相识会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当初便该同那些人一起打死他。
否则,我也不会苦了一辈子。
他是个阴险小人,害宜修哥哥在先,不守承诺在后,这样的人,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相信他,然后诞下这个孩子。
现在想想,只怕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他铲除威胁的一颗棋子。
一颗他盘活全局的棋。
枉我觉得自己有些聪明,也会用半生作缚,成了他人掌中刃。
周宜舫不是想当皇帝吗?
那我希望,他江山永固,长命百首。
往后余生,恩爱不疑。
我笑了笑,费尽力气去拿到手中,一饮而尽。
这酒。
怎么这样苦。
周宜舫番外
1
我只错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却后悔了大半生。
我是皇帝最小的一个儿子,是宫女生的。
我的母亲很卑微,若依宫里人的说法,她是靠着爬龙床才有了我。
可我见过母亲留下的书册,见过她绣的东西,我总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
只是没有人会听我辩解这些,他们所有人都不会瞧得起我。
我那个所谓的父皇,整日里高高在上,眼里只有我那个龙章凤姿的太子皇兄。
可这些同我有什么干系?
我这样的身份,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丞相家的三子最喜欢找我麻烦,我势单力薄,只能忍下来,可总有一日,我会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只是那一日,我遇见了江采宁。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我被打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等到打完,才过来问我为何不还手。
她生得漂亮极了,我听她说话的时候,暗暗把破旧的袖角往后面藏。
直到她说,她能救出我。
我忍不住开了口。
我头一次和女儿家说话,很是不知所措。
她似乎察觉到,又同讲了很多她身边的事。
她说得很有趣,绘声绘色。
后来她走了,我有些失落,那瓶金疮药却被放在我身边很多年。
那日过去没多久,丞相家的三公子又在马场上诋毁我生母,我想到江采宁的话,这次没再忍,当下便算计得他坠马身亡。
再一次见她,她已经站在周宜修身边,端庄骄傲,却依旧漂亮得招人。
周宜修唤她,宁宁。
真好,我也想这么唤。
其实在知道他们的关系之前,我对这位皇兄没什么感觉,他待我不坏,甚至极好。
可看着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我心里的嫉妒一日盛过一日,我觉得周宜修很碍眼。
江采宁似乎察觉到了,她有些怕我,常常让我离开。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怕我?
他们在我面前愈发亲密。
周宜修平素里虽表现得很平易近人,可其实性子极傲,只有见到江采宁,才会真心实意地笑。
偶然有一日,我听到周宜修在同人商论要去同江采宁提亲。
我再也没法忍了。
在我眼里,皇位没什么大不了的,权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江采宁要嫁人,于我而言,便值得我去夺这一切。
欣和公主的宴会上,又有人嘲讽我。
这些东西我本听习惯了,也没什么。
可我看见了江采宁。
我答应过她的,下次见面,要扳回一局给她看,于是我返身折了那人的胳膊。
2
可这么一来,她好像变得更看不起我。
那时,我手底下已经有了很多人。
我有很多种法子可以拉下周宜修,拉下先帝。
可我选择了最极端的一种。
我要他们反目。
可很意外,周宜修没怪江采宁,甚至甘愿揽下罪责。
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雕准备送给江采宁的簪子,被囚在殿里也不见半分落魄。
他看着我,笑了笑,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你要待她好,否则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我僵硬地点了头。
这一瞬间,居然觉得自己有些可耻。
可看到江采宁跪着求先帝请求赐婚的那一刻,我心里说不清是惧是妒,又迫使着我做了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我很快地杀了先帝,登上帝位。
可他赐过的婚,并不能就这么轻易毁掉。
于是我想起了江采华。
江采宁的庶姐。
我有些记不清她的样子,却知道她很是伪善,整日想着母仪天下,对亲妹不好,反而常帮着我这样的落魄皇子。
那些桂花糕和炭火,都让我嗤之以鼻,觉得很是可笑。
我知道,江家没有人对江采宁好。
干脆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都不好过。
我下了旨意,要娶江采华。
她很高兴,我的探子告诉我,江采华在府中一遍一遍地试着凤袍。
可最可恨的是,江采宁也在裁嫁衣。
她要嫁的人,是周宜修。
都这样了,她还愿意嫁他。
我郁闷得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终于到了大婚那日。
我一边让人把江采华随意扔到了南方的镇子上,不允她回京,一边做出架势,到处派人找她。
江采宁很聪明,我不这样,她会察觉到。
我私底下暗示江采宁的父亲,让她替嫁。
一切都像我预料得那样。
她入了宫。
我高兴极了,让人做了一身最华丽好看的凤袍。
可凤袍刚做完,就听说她为了不入宫要去寻死。
3
我惊慌失措,只能不强迫她穿嫁衣,不强迫她入坤宁宫。
她果然不像最开始那样抗拒。
可我彼时刚登基,朝堂后宫尚未肃清,只能安插人手跟在她身边。
她铁了心不愿意待在宫里,我又命人上了锁链。
她终于乖顺许多。
就这样,慢慢的,我们都达成了一个共识,我不允许她出玉清宫,不允许她跑。
可她不喜欢我。
有一日吧,我拿了西域上贡的南珠准备去寻她,却看到她正在桌前画周宜修的画像。
我气极,又听到她说那日是她那位长姐的生辰,干脆借题发挥,问她是不是为了周宜修,才一个笑脸都不愿意给我?
后来,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竟把江采华送了回来,还跑来向我讨赏。
天下人都看着,我只能把她迎回宫里。
恰巧那时候有朝臣正盯着我的后宫,盯着江采宁。
不止一次,有人去刺杀她。
只是好在我留下的人多,才把这些人拦在外面。
若让江采华做个挡箭牌,其实也不错。
我这样想。
封后前一日夜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还特意让人去告诉江采宁,我要大婚。
第二日去寻她,她确实难过。
只是依旧不是为了我。
我突然很想看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我抱起了她,说要同她洞房。
4
出乎意料地,她竟哭了。
我的心也被揪成一团乱麻。
我问她有什么要求。
她说要出玉清宫。
要见周宜修。
我答应了。
她的眼泪一出,就算是要我的命,我知道我也是愿意的。
只是我从没想到一件事。
周宜修不同往日,他串通了江采华,在朝堂内外掀起波澜。
甚至,他不知经历了什么,竟还伤了根本。
可要说这跟我没有关系,好像也不尽然。
我当初只想拉他离开太子之位,让他离开江采宁,真的从未想这样害他。
可我如何想不重要。
江采宁听了这个消息,头一个来找的,就是我。
她要杀了我。
她的剑挥过来的时候,我就坐在原地,我不想躲,她给的,不论好的坏的,我都欣然接受。
可这一瞬间,还是不可避免想起了从前。
我卑微、势弱,只能看着她和周宜修成双成对,而她的眼里从来没有我。
出人意料地,江采华替我挡了这一剑。
恰好宫人进来,我不知道这宫里都有哪些人是眼线,只好假作厌恶江采宁至深的模样,让人把她押到了天牢。
很快,她生了病,我传了太医,这才知道,她有了我们的孩子。
我好高兴,一时间都不敢去看她的脸。
她会怎么想我和她的孩子?
会不会觉得这个孩子不该存在?
会不会不想留下他?
可这样的担忧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醒过来,同我谈了条件。
用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来换周宜修安好。
我能怎么办?
我只能答应她。
我把她送去了寺庙,待她再不敢有一丝马虎,去看她的时候,每日夜里都要醒上好几回,看着她好好地躺在我的身边才能够安心睡下。
她要怪我,恨我,都是我应受的。
可我只是想得到她。
从小到大,从没有这么强烈地想要拥有一个人。
我喜欢她。
5
她快要生产的时候,周宜修串通外敌,从边地入侵,来势汹汹。
谁能想到,从前那样朗朗清风的君子,一国太子,有朝一日会里通外敌,卖国求荣。
鏖战数日,周宜修终于倒在了我的剑下。
「周宜舫,你坐拥天下又如何,赢了我又如何?你心爱之人,还不是和你离心,还不是被我算计?」剑刃距离他的脖子只一寸,他却笑得越发癫狂。
我抿唇,觑着他,眉头紧皱,「你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
「周宜舫,你凭什么?你不过是个宫女生的孩子,凭什么能得到父皇的青睐?他早拟定了你为帝位人选,却独留我做垫脚石。你知道吗?若你不送出那封信,我依旧会落得如此地步。可我偏偏不让你得意!我要江采宁亏欠我,要你弑父夺位,让你满手鲜血而我独留一身白!我要让全天下,都看到我的委屈和遗憾,唯独你背着骂名千夫所指!」
周宜修昔日那张慈善的脸早已不在,此时的他歇斯底里,像是阴森地狱中的魑魅魍魉,「江采宁为了我,寻死觅活去了寺庙,她时常念起我的日子,时常嫉恨你的日子,你都记得清楚吗?周宜舫,被最爱之人记恨的滋味如何?你不妨和我说说?」
他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刺痛我持剑的心。
这就是我那两袖清风的皇兄,是江采宁愿以身家性命换取安康之人。
却是背地里算计最深的人!
那么多日夜里,江采宁为他跪求宫门、为他缝制嫁衣、为他极尽卑微地活着,为他孤注一掷。
她是那么良善的人,因着一丝愧疚便赎罪半生,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就将我拒之千里。
我们之间隔着的山海,便是周宜修算过的棋局。
我以为过去数年里,都是自己独自一人孤军奋战,我杀父,驱兄,囚禁所爱之人。
可今日,他告诉我,这些本就是打算给我的。
我已经忍无可忍,一剑刺到周宜修的肩上。
「周宜修,你别以为我抓不到你的把柄!你以为朕没有查过?当年你被流放,途中夜宿生事,还玷污了一个良家女子,你这命根子,就是这样废的。我不想告诉宁宁,是不想她多年希冀毁于一旦,不想她心上人蒙尘,可你呢?你里通外敌不算,只怕,还打着让你那位奸生子取而代之,登上皇位的打算。朕告诉你,你想得美,这一切,我都会原原本本地告诉江采宁。」
他捂着受伤的肩,口中喃喃,「你以为她会等到你回去吗?你以为我做这些前,没有后路吗?你以为江采华当年被你送出去,是怎么回到京城的呢?」
直到这一刻,我幡然醒悟:「是你!」
自江采华回来后,宫中时常有刺客踪迹,我的身边更是遍布眼线。他更是一手策划了晕厥,离间我与宁宁。
剑刃刺破他的皮肤,他的脸血迹斑斑,却止不住叫嚷:「我就是要让你和她死生不复相见,永远没有可能! 周宜舫,你从来都没得到过她,从未!」
那一副酣畅淋漓的求死模样,再次戳痛我的心。
我到底没杀他,但也没让人为他止痛,我要让他痛不欲生。
还有,我的宁宁。
我要回去见她了,我才不信周宜修的鬼话。
我的宁宁,福泽深厚,好日子还在将来,她一定还好好地等着我。
我一路快马,先于军队回了京,连铠甲都没脱,就去了寺庙。
临迈进寺门的时候,还在想,身上的血腥之气太重,恐怕又要惹她嫌弃。
可谁知,我刚进去,就看见满寺惊惶。
宁宁走了。
周宜修竟真的让人杀了她。
我从小就被人说冷血无情,可这一刻,却抱着她的尸体哭得泣不成声。
我不让人下葬,不让人进来,抱着她坐了很久。
絮絮叨叨的,像个小老头。
我给她讲我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在想什么。
告诉她,她在我心里有多漂亮。
还说起我想做皇帝的初衷。
是为了得到她。
可更多的,是我太想成为她心里的人了。
那年她和周宜修一起去放花灯,我随同在侧,等她放完花灯,专程留下来取出了那里面的纸条。
我想,不论她写了什么,我都要替她办到。
她写的是,希望天下无忧,百姓安居。
这是她的愿望,我太想自己去完成了。
事实上,我从小就觉得当皇帝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没什么意思。
江采华太想当皇后了。
她趁着我离宫,要了宁宁的命。
我目眦欲裂,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的宁宁,分明那么鲜活。
我安排在寺里的人告诉我,宁宁就死在一炷香前。
只差一炷香。
我们却错过了一辈子。
分明这次内忧外患全清,我就可以告诉她从前的一切,可以把她捧上后位,告诉她,宁宁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可她不在了。
我气得发疯,亲自去杀了周宜修和江采华。
宁宁已经不在了,这些人,都该去死。
她只留下了一个孩子。
我给孩子取名周承,封太子。
我要亲自看着他长大,待百年之后,把江山交给他,让他来接着完成宁宁少年时候的愿望,然后去陪宁宁。
她应该很孤独。
文/柚子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