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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月渐东上

我爱上了一个太监,真太监。

我用了十年时间,将他从太子变成太监。

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1.

「五公主,拿你的小宠物玩玩儿,稍后我再叫人送来上等货如何?」

有宫人来找我,说我的姐姐们要借我的小太监。

玩蹴鞠。

我缓缓睁开眼,回她:「你去禀告姐姐,我将他清洗干净了,再送去。」

她面无表情,答了声喏,便走了。

我才吩咐我的侍女来。

「去把越河收拾干净,叫上来。」

月儿点点头,接过地牢钥匙出去了。

半晌,他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一顿,走到我床前。

「公主殿下。」越河哑着嗓子,站在帐子外向我请安。

我这才撩开帘子,翘起光洁白皙的脚丫,踹了床上另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一脚,示意他出去。

男人跳下床,捡起衣物匆匆离开。

我整理好衣衫,端坐在床沿。

「越河,自己解了,出去晒晒太阳吧。」我轻声道。

他平静地解开镣铐,再擦干净钥匙,还给我。

他这般模样,是因为我曾经在他满身脏污的时候,往后退了半步。

我想,我眼里的嫌恶,他一定看见过。

但我的越河长得甚是好看,朗目星眉,唇若涂朱。

听旧朝的嬷嬷说,他是康朝历代最好看的太子。

现在他多了一个身份,空有美色的亡国太子。

我淡淡地笑了笑,目送越河离去。

很难说,我不知道我还能目送他几次。

 

2.

我父亲谋反,掌权,建立新朝,改国号为衡。

我在这里面出了大力气,所以,即便我与他无血缘关系。

他还是收我做了义女。

如今我是衡朝的五公主。

骄奢淫逸,放纵无度。

我做奴隶时,爱慕康朝太子。

世道变换,他成了阶下囚,我正好暴露本性,将他收入寝殿,养做宠物。

越河不会哄人,说不来甜言蜜语,更没有床上功夫。

但我因为那张脸而爱上他,便可以忽略其余,继续爱他的美色。

 

3.

越河在蹴鞠中受了伤,他本待在地牢中,身子骨不似从前。

我父亲十分关注我这个宠物,见我姐姐们玩得愉快,也要加入。

他把越河当蹴鞠,直到我接到消息,前往练兵场。

「父亲,你若是打死他,女儿往后便没了念想,」我站在一群人之外,与他们对立站着,缓缓道,「天底下男人再多,也比不过这一个。」

他收了脚,大笑起来。

「区区一个亡国太监,竟搅得五公主芳心蠢动,难道我衡朝,再无你可倾心之人?」

我上前去,走到被压着跪地的越河面前。

「天下男人,比他俊美的,怕是不多,单是这张脸,便叫我看了满心欢喜。」

其实越河满脸血污,我已经看不太清他的面容。

他快死了,眼神空洞无物。

练兵场那边传来哼嘿哈嘿的操练声,我一听见,就想起越河曾经带兵的时候。

还有他笑着唤我名字。

无名啊。

无名。

 

4.

我将越河带回寝宫,月儿小跑着上前来,为他清理伤口。

「公主,越河他,怎么不动啊?」

我轻笑,说:「他没死,只是不想活了。」

我让月儿拿西域进贡的金创药过来。

送越河回来的侍卫见状,问:「公主殿下,这金创药世间少有,如此用到一个奴隶身上,怕是不妥。」

「如何不妥,怎的,这点小事,还需轻卫大人启禀陛下?」我笑了笑,吩咐侍女拿来仅剩的半瓶金创药,递给轻卫。

「这奴隶也不想活了,既然如此,何必浪费,这剩下半瓶,就给大人吧。大人为陛下殚精竭虑,出生入死,难免受伤。」

他不再说话,接过金创药,不多时便离开了。

月儿脸上露出些许担忧。

我安慰她:「无妨。」

她点点头,继续给越河处理伤口。

一刻钟之后,我吩咐人将越河送回地牢。

月儿站在我身侧,轻声细语问道:「公主,地牢蛇虫鼠蚁居多,上漏下湿,越河还有这么重的伤——」

我乜她一眼:「你也想去地牢尝尝滋味?」

她瞬间噤了声。

天色渐晚,送走越河,我去廊桥上走了走。

塘里的莲花越来越萎靡,等过了这季,我想,我要找人填平这里,种上蓝花楹。

 

5.

月儿说长公主近些天,整日前去地牢给越河送药。

她随我坐在湖心亭看夕阳,话毕,开始嗑瓜子,就没停过。

「公主,你看,今年送来这些瓜子颗粒饱满,」她的语气里充满慵懒与幸福,「我剥了好些,公主快尝尝。」

我轻摇头,笑了笑。

「去地牢看看,越河死了没。」我吩咐道。

她点头,倏地起身,欢快地走了。

我扫了一眼石桌上的清脆水果和香瓜子,偏过头看夕阳。

残阳如血。

还没等月儿回来,长公主乘船上了湖心。

她终日穿着鹅黄色的绸缎衣服,靡颜腻理,一看就是真正的公主。

我起身迎接她。

「姐姐。」

她轻飘飘看我一眼,到我身旁坐下。

「小五,你倒不如给他个痛快。」

我怔了怔,正色道:「姐姐,不用劝我。」

「小五!」长公主疾言厉色,「他曾是康朝太子,九五之尊,你让一个曾经那么骄傲的人,做阶下囚,被人作践至此!」

「那又怎样,是他要回来救我的。」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捏在掌心,隐隐作痛。

皇帝以我为人质,骗他回来。

我以为我不过是他的侍从,无足轻重。

可是他带兵杀回皇城,全军覆没。

我也不想做那个罪人的。

我能想到的,报答一个人的方式,是让他活着。

 

6.

长公主将石桌上的食物倾覆在地,走了。

我一个人在那里待到星河漫天。

月儿姗姗来迟,捧着狐裘大衣。

「公主,越河不肯吃药,正发着高烧呢。」

「嗯。」我说。

「公主,奴婢以为您让他们撑船回去了,可是到寝宫,奴婢才发觉您不在。」

她为我紧了紧衣裳,随我上船。

「陪我再去地牢看看。」

她小小地嗯了一声,支起身子,举着荧光闪闪的灯。

夜凉如水。

冬日的夜,其实令我着迷,不像夏天那么让人犯困,让人感到幸福。

 

7. 

皇帝下令为我选驸马,本无人响应。

只是他许诺,得胜者,迎娶公主,良田万顷,一品官位。

听说附近大小国的公侯王爷都来了。

类型多种多样。

全是男人。

我坐在楼阁席位上,微微有些发愣。

王子们传闻不愿响应征召,见了我之后,却把迎娶五公主放在首位。

月儿迟来,跌跌撞撞把汤婆子递到我手里,接着站着看戏。

「公主,你看东黎国的王子长相还算端正。」她惊喜道。

我略略歪了歪脑袋,语气慵懒,「不如赏给你?」

她惶恐,连连拒绝。

「既然如此,好生看戏吧,这场比试,奖赏中还有个我呢。」

她知说错了话,紧紧挨在我身旁,一声不吭。

今年的最大的那场雪还没来,下面地砖上只有薄薄的一层雪,走上去不打滑。

但是寒意很浓,尤其是越河拖着手铐脚镣上擂台的时候。

他们觉得射箭射靶子无趣,想要真正能够证明实力的做法。

皇帝将越河祭出来。

「这可是五公主最爱的奴隶,你们定要紧着点来。」皇帝坐在主位上大笑四方。

我的眼皮跳了跳。

越河衣着单薄,身上新伤旧伤加起来,血迹尚未干涸。

他往我这边望了一眼。

只消一眼,我便瞬间想起从前那个熠熠生辉的太子殿下。

「这不是康朝的太子吗!」有公候喊道,言语里又是兴奋又是疑惑。

然后大家都热闹起来,寒冬腊月,炎凉世态。

 

8.

第一场比试,越河肩上分别立着两只鹦鹉。

它们小嘴不停歇,欢叫着。

「小五!小五!」

那两只鹦鹉是五皇子的宠物,巧嘴小动物们总是把他唤做小五。

他体弱多病,日薄西山。

皇帝将我赐为五公主,大抵也是对他极致的忽视。

此刻我不知道那些小宠物是在喊我,还是它们居于深宫不见天日的主人。

都是命不久矣的物什。

东黎国的王子一箭刺穿左边的鹦鹉,右边那只惊慌失措,扑腾起来。

越河吃力地抬起手,安抚它。

它毫不领情,狠狠啄了他。

和我当初一样。

我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倒流。

他们把一只梨子放在他的头顶。

越河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总是不想活。

在康朝,或是衡朝。

「来人!」

我命月儿吩咐下去,公主心悦东黎国和门罗国王子,难以抉择。

「你们二人,谁赢了对方,本公主便嫁给谁。」

「不必入赘,我自随你们归国。」

冰天雪地里,越河被所有人忽视,孤零零被绑在木桩上,雪下起来了。

雪花染白了他的头发。

我无法想象他白头的样子。

休战的两夜里,我召了两位王子。

月儿知晓我旨意,总是把越河带到我寝宫门前。

他听得里面欢声笑语。

喘息和求饶。

 

8.

最近民间开始为我编写童谣。

蠹政害民,红颜祸水。

因为不知晓我的名字,歌谣里唱的是五公主,五公主。

越河曾为我取过一个名字。

但我更喜欢无名二字。

无根无源,无是非,无往来。

当然,也无人在乎我姓甚名谁。

如今越河不愿与我多说一句话,更不会唤我的名字。

他只会不断见到,我狗行狼心,残虐不仁。

譬如那两位承继国家希望的王子,死时面目全非,皮破肉烂。

我只不过,小试手段。

皇帝震怒,在大殿上威胁要杀了越河。

「父皇,那二人早有谋逆之心,衡朝新立,他们可没想过俯首称臣。」

他的眉毛胡子都立起来,让我觉得有些滑稽。

正当他与我对峙之时,有人来报,三公主和亲途中出了差池。

那个姓贺的侍卫放走了她。

贺公子在被衡朝收编之前,是越河的左膀右臂。

我当初答应越河,要留他一命。

但是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僭越君臣。

与公主私通,这是不可饶恕。

「父皇,我来处置他。」

皇帝抽出贴身侍卫的宝剑,贴到我脖子上,丝丝血迹渗出来,我却不觉得痛。

「无名,你以为朕对你没法子?」

「父皇,女儿只是糊涂,被一个太监迷了心窍。」我轻言细语。

他放下剑,愤愤扔到一旁。

他知道,我可以为了越河,铲除他的一切障碍。

 

9.

贺公子是除越河外,对我最好的人。

现在他随越河一起被关在地牢里。

「贺公子,圣上已经下旨,三公主一日不回,你就会多受一日的苦。」我站在牢房外,缓缓道,「你负责护送公主和亲,我相信,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放了她。」

「当然,你不说她的下落也好,等我折磨你到苟延残喘,她自会回来。」

三公主可是自幼博爱,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

贺公子带着一身伤,盘腿坐在越河身旁。

他们主仆二人如此相似,看来只有我是实打实的叛徒。

「贺公子,你要想清楚。」

「受刑三日,还不足以让你开口吗?」

他们仿佛听不到我讲话似的,一声不吭。

我深吸一口气,吩咐暗卫进来。

「杀了他。」我淡淡放下一句。

越河的面容才有些变化,贺公子受了刑,绝不是暗卫的对手。

他绝美的脸上有了些许不一样的表情,但还是不和我说一个字。

我挥了挥手,暗卫打开牢门进去。

月儿向来不敢进这里来,刀光剑影和血腥味,她未曾见过,也受不了。

我自幼长在喷溅的血液里,长街十里,尸堆成河。

我再转身时,越河已经将暗卫抹了脖子。

我轻轻抬起手掌,假意打哈欠,嗓音娇逸,「越河,就是这样,你看,我的日子太无聊了,连皇帝都畏我三分,我等着你哪天扬起刀,给我个痛快呢。」

他美丽的眼睛渐渐黯淡了,一手将刀剑插在土里,一手捂着心口,半晌,缓缓抬起头。

「无名,你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是我没有教好你。」

「我这副模样?」我倏然心里下了雨,「我不需要你教导,是你要守护你的安姝!」

「那为什么要回来?继续守护她啊。」

那样我就不会如此难过了。

我无法想象越河白头的模样,也不能接受他不在人世。

我这孤寂人生中下的唯一一场雪是因为他。

他欲言又止。

我没有继续听,也许他也没有说。

「来人,将贺公子充公,流放塞北。」

 

10

皇帝的宠妃张贵妃今日生辰,民间还大旱着,宫内夜夜笙歌,声色犬马。

五皇子作为张贵妃过继的儿子,也被宫人们从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拖出来,落了座。

无人愿意坐在他身旁,我主动吩咐宫人把他的位置放在我身旁。

夜晚的大殿上,灯火耀眼。

乐官们身形娇俏,衣袂飘飘,入阵曲音律美好,我什么都不想听到。

「皇姐,听说今夜会有一场大戏。」五皇子在我耳旁轻声说。

我边听着,边望向贵妃那边。

她做侧室的时候,生了个能文能武的俊美小子,排行老七。

最初郎中诊断她不能生育,于是她抢了通房丫头的儿子,当做自己的孩子,五皇子。

后来大抵是苍天怜悯众人,连带着好人坏人,一视同仁。

苍天赐给她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

因为刚有个六妹得病死去,家中上下觉得不吉利,便让这个孩子排行第七。

「小七,哥哥带你去玩。」

五皇子总是这样逗他的弟弟,小男孩樱口桃腮,美丽得像个小女娘。

后来五皇子生病了。

小七吵着要去玩,他也无能为力。

张贵妃从西域请来了神医,神医开的药方子毫无作用,生涩难咽。

他只好放弃前往大漠的想法,绝望地等在偏殿,看窗户边上一棵从来不开花的树。

大树随着四季生长,繁茂。

他一天一天消散,连影子都渐渐变得不太清晰。

我替他夹了一块糕点,「小五,她那里起了疑,今夜你回去,演一场戏。」

他不露声色,用我才听得见的声音嗯了一下。

 

12.

大戏开场,一群乐官甩着衣袖,脚步轻盈,齐刷刷上场。

他们之中围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人。

我初时不见他样貌,只恍惚中看到似乎有个人在其中,身量高大,戴着面具。

他不随其他人起舞,而是孤独地站在大殿中央。

好像所有人都欢欣踊跃,唯独他置身事外。

我端坐在宴席上,扫视四周,大殿辉煌,被灯光映照得闪着辉光。

「啊!」人群里发出一声带着哄笑意味的喊叫。

乐官压着中间那人跪下,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湿漉漉的眼睛,氤氲着常年大雾。

越河,脸上涂满了颜料,粉色脸蛋,纯白面庞。

活生生的丑角。

乐官见他不主动,几人合力拉着他起舞。

他脚上的镣铐未解,被迫跳舞时,发出清脆的金属敲击声。

仍旧是刚才那个欢呼的男人,站起身鼓掌。

他像是才征战归来,肩上铠甲未褪,脚步声沉重,因为过大的身形,走起路来让我身旁的地板都开始吱呀作响。

「一出好戏!」他大笑着,拍手称赞,「何其有幸,赏一出旧朝太子的好戏。」

我不敢看越河,轻唤月儿贴近我。

「公主?」

「大姐呢?」我问。

她将手掌作喇叭状,让我在刺耳的乐声中足以听清。

「陛下今夜赐婚,刚才席间大声呼喝的将军,便是公主的驸马。长公主殿下伤心着呢,早早回宫了。」

听罢,我再次打量他,臼头深目,膘肥体壮。

初见,着实不算良人。

 

13

曲目都结束了,越河本来被召至我身旁,谁料将军倏地起身,提出要与越河比试剑术。

「早在康朝便有耳闻,这位前朝太子剑术了得,本将军也算是征战多年,想必是能与其比上一场的。」

我不允。

倒是越河越过我,拖着镣铐上前。

将军顿时眉目舒展,吩咐人来解越河的镣铐。

「本将军可不想被说成胜之不武。」

第一场,越河只行躲闪,并不出击。

将军吹胡子瞪眼,摔了剑,「一个没把的太监,竟耍到我头上来了!」

「别拿你侍奉女人的模样,来对付本将军。」

我暗暗打了个哈欠,倚在月儿身上兴致缺缺。

不消一刻钟,越河的剑将刺穿他的喉咙,我扔了根银筷子出去。

那根筷子直直落地,断成两截。

「大将军,」我缓步走到他身边,嗓音清甜,「怎么这侍奉女人的模样,却叫你节节败退?」

「你!」

我徐徐乜他一眼,退回自己的座位,「越河,过来。」

他向来对我言听计从。

我叫他吃便吃,让他睡便睡,要他吻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倾身下来,覆上我的唇。

但他从不对上我的眼睛,从不流露半分情意。

 

14.

我想,长公主这下可以舒心一段时间了。

将军僭越,怎能怪臣子谋逆。

「一个长了张妖冶脸蛋的假男人,恃宠而骄,不过是奴隶,你和你主子一样,五公主?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怪物,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剑还未刺穿我左肩,将军的身躯应声落地。

「安泰鲁,朕的女儿你也敢动!」皇帝的震怒从来无人见过,愤怒到极致,好像那剑朝向的是他自己。

真是遗憾,一箭穿心,将军死的那瞬间,快得连所爱所恨都想不起。

看我左肩的血都渗透衣裳,皇帝快步下了龙椅。

「无名,你以为你能掣肘朕?天下都是朕的!」

我双手交叠,作揖,「父皇,安将军挑衅在先,今日何能怪罪女儿?」

「怪罪?朕怎会怪罪你?」他大手顺着我的脖颈,瞬间捏住,好像捏一只鸟儿。

我相信他想拧断我的脖颈。

但他没有。

「届时朕一定把你的那只兔子,千刀万剐!」

「父皇,一只兔子而已,何必届时,今日我便吩咐下人给您送去。」

他捏着我的脖颈,逐渐收紧,一瞬间又放下,「朕的女儿天姿国色,伤了你的宠物,朕可是会心疼的,罢了,就让它多蹦跶几天。」

我恢复了呼吸,才娇笑着道谢。

凉风习习,人心惶惶。

尤其是月儿,刚才我被捏着脖颈那时,吓得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15.

我们回宫的时候,天上飘了雪。

月儿提灯跟在我身后,一副失了神的样子。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场面。

我让她回去,不必跟着我在皇城乱转。

「公主,奴婢要侍奉你左右。」她快速蹦出这句话。

我失了笑,她怕这皇宫里有埋伏,随时擒取她的小命。

「我一个人走走,别怕,」我伸手摸了下她圆润的脸蛋,「今日天寒,送些衣裳去长公主府。」

「可是——」她欲言又止。

「我自有道理,你只管做。」

「是,公主。」

我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站定,雪花落在我脸上。

我仰天看到月光映照下的雪花,如兵败后的败鳞残甲。

那天越河策马回来,也是这般光景。

大雪纷飞,万马奔腾。

月色下,他的脸异常妖冶。

他大声呼唤我的名字,「池月!」

然后兵败如山倒。

我记得十岁的时候,我跟越河乘船前往北方。

「主人,我在江南的时候,一直想象不到你白头的模样。」

「以后就能看到了。」他的笑很温柔。

「那意思是我能一辈子跟着你吗?」我歪着头问他。

他将大手放在我脑袋上,「大人都不问往后。」

「我是小孩子,可以问以后的,以后我要一直和主人在一起,等你死了,我天天去踩你坟头,不让它长草。」

我见惯了生死,并不忌讳谈论死亡。

「那你不要来踩了,坟头草长莺飞,我喜热闹。」

我不喜喧闹的人间,我只要和他在一起。

 

16.

月儿从长公主府回来后,跟我说越河要见我。

我随手拿起一件披风就走。

他不会主动来找我,上一次,江东有个伯伯时隔多年,给越河捎了信。

还未等我们赶到,鞭炮声先行,散落的红纸摧枯拉朽延绵到山脚。

许久未联系你的人,突然联系,只能是或喜或悲。

他的身体再不复从前。

我在怕什么呢?

奔去地牢的路上,我一直这么问自己。

以前我从不敢奢望,他与我肌肤之亲,两相凝望。

现在他是我的了。

「月儿,今日是何年何月。」

「衡朝新历八年。」

距我的双十年华都过去好几年。

我以为越河会以一种我不愿接受的样子展现在我面前。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面色温柔,在地牢里向我招手。

「月儿,你在此处等我。」

我把披风脱下来给她,缓缓走去。

 

17.

时至今日,越河对我仍存有幻想。

他以为我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半天不吃饭就要喊饿。

「天子对你有七分畏惧,是为何?」

我缄默不语。

他想要像以前一样摸我的头,我躲开了。

「无名,你告诉大人,你是否深陷厄境?」

我随他一样席地而坐,面色冷淡,「太子殿下,你应该把力气用在报仇上面,而不是把人往好处想。」

「八年了,你还不明白吗?」

他还是从前那副样子,笑意淡然,仿佛这样世间所有的厄运就不复存在。

「越河,可惜安姝不在你身侧,我无从威胁你,否则,你决计不费这番心思,往我身上找优点。」

听到安姝的名字,他才有些变化,问我,「姝儿她如何了?」

每次听到他用那副关切的眼神看待安姝,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小孩子脾气。

我想闹想哭,想要整条街上最新奇好看的玩意儿。

但是我从未得到。

后来也便不再尝试。

我利落地起身走了。

「你的安姝,在江南新婚燕尔。」

 

18.

城外最近有灯会。

我带了越河与月儿一同前往。

月儿一路上欣喜万分,什么都想试试。

越河跟随我的脚步,我在哪个摊子前停下,他也停下。

我拿起一支白玉簪子,举到烛光下,「这支簪子好看吗?」

「好看。」他说。

我轻笑,「安姝最喜欢这样式的簪子,以前你给她买了好多。」

「你戴上也好看。」

他知道我根本不是问这些,却要这样讨我欢喜。

我放下那支簪子,继续往前走。

我们过桥,放花灯,看有情人相互依偎。

王爷们喜欢娇滴滴的公主,那样似乎能显示他们的力气。

足以保护自己的明珠。

我相信越河也是那样,爱着美丽的雀儿,而不是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野狼。

他把我培养成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只是为了和他的安姝去钟景山。

传说中的仙山,在海上,烟雾缭绕,进去便出不来。

他们在里面快活一辈子,了却尘世。

那我呢?

是我的错,我以为我想和一个人呆一辈子,就能一辈子。

 

17.

那夜,越河替我点了一只花灯。

「你写了什么?」

「佑我池月小儿,福寿康宁。」

我终于,敢于用沙哑的哽咽的声音告诉他,「大人,你不要总是将我看做小孩子。」

他修长的手举起,大拇指轻抚我的眉毛。

我闭了眼。

我看到他最好的年华,前途无量,意气风发。

再睁开时,他在我眼前,伤痕累累,眉目间满是沧桑。

他曾告诉我,他会长命百岁。

我也真心希望,他万寿无疆。

 

18.

七皇子征战回来,要拜访我。

听闻我秽乱宫闱,连天子都要畏惧三分。

他对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姐姐很是感兴趣。

我倒无所谓,他来与不来,对我没有任何威胁。

五皇子却惊慌了一下,问我,「皇姐,小七他心直口快,倘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您见谅。」

「那是自然,我并非狭隘之人。」

我们继续商讨,他人未到,笑声先行。

听说七皇子幼时俊美异常,多有宫人误以为他是女孩。

张贵妃听见女子二字,总是不大高兴,拼了命地告诫他,男儿顶天立地。

既是男子,当习礼乐射御,而不是姑娘家的玩意。

所以他那些唱戏的袍子,全被收起来烧了。

我先前和五皇子打趣,老七能把戏本里所有美人都唱遍。

「五哥也在?」他总是喜欢左脚先迈过门槛。

「七弟。」五皇子看了他一眼。

七皇子大咧咧坐下,捻起瓷盘里的糕点就吃。

「青天白日,私通也不换个地方。」

「小七!」五皇子呵斥。

「五哥,」老七有些愠怒,乜了他哥哥一眼,「我不信你不知道,她这妖物,暗中招兵买马。」

「若是我告知父皇,难道他还要像往常那般忌惮?秽乱宫闱可是死罪,我倒要看她能活到几时!」

我轻声哼笑,回,「那就看你有没有启禀父皇的本事了,今日我就在此,你尽管禀报,我倒也看看,他是否还要忌惮我。」

七皇子哑口无言,大抵没想到我口出狂言的本事比得上他。

「五哥,你怎能和这样的女人走到一起,」他说下一句的时候声音放低,环顾了四周,见没什么宫人,继续道,「父亲可是毒魔狠怪,这女人比他还可怖。」

五皇子轻点头,「五哥自是灯枯油尽,所作所为,心里清楚,小七,你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便是不要参与到这之中。」

七皇子不过十六岁少年,身量再高,不曾在这深宫待多久,难免对这些阴谋无从招架。

老七低声咒骂,顺走了我桌上大把点心,大步流星走了,说是要去教练士兵。

待他离开,五皇子问,「皇姐,照我们招兵买马的速度,这得到何时?」

我宽慰他,「史上战役,以少胜多的不计其数,我自有法子。」

 

19.

五皇子走后,月儿来与我说,越河给了我口信。

他不知自己时日多少,想到世上还有一位老友,便想要我带他去拜访。

「公主,越河还说,他那日囊中羞涩,买不起你喜欢的簪子,所以找我借了钱,要去江南给你买簪子。」

「借了多少?」我问。

「十两,」她小声说,「本来要借五十两的,一来我没那么多,二来怕他还不上。」

「小财迷。」我笑说。

「把我那两块血玉拿去罢。」

「送,送我吗?」她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嗯。」

她就差没有跳起来,小脚蹦跶着,欢呼雀跃。

「公主,最近是要发生什么好事吗?您散财简直如同财神爷呀,我相信公主这样的大好人,一定长命富贵!」

我坐着,感到胸口有些发闷。

等她安顿好她的财物,我才吩咐,找一艘去江南的船。

我可不是为了越河,他要为我买簪子,难道不是作为弥补我的遗物吗?

我这些年,离开他的日子屈指可数。

他心里想什么,我最清楚。

三公主给我传了密信,要我去见她。

她要启程去西域了,想想我应该去见她,道个别。

我把越河锁起来,命专人看管,防止他做什么傻事。

「无名,大人什么时候骗过你,大人答应你要活着,便是不会背弃诺言的。」

「我还要等你看着我白头呢。」

他说的话不可信,但好听。

我哪会和他一起等到白头。

 

20.

船只行了三天三夜,在丰州被拦下,有人通风报信说附近有皇城司的船蛰伏。

我想,我和三公主大抵是此生无缘再见。

也罢。

我笑着对越河说,「如你的愿,眼下我们转向,去江东峰荔湾。」

峰荔湾住着太子的忘年交,一个瞎了只眼的瘸子。

我们上岸的时候,他拖着瘸腿前来迎接。

看到越河手上脚上的枷锁,瞬间给我一记眼刀。

若是能杀我,早杀了。

今时今日,不可同日而语,他老了,我也不是小时候那个找他要糖吃的孩子。

我们一起前往他的酒肆。

江上起了薄冰,无雪,无风。

他们叙旧之时,我便在屋外看干枯的桃花。

来年春天它们就会长得很是繁茂。

说起来,皇城有一大片桃林,不过我没好好去赏过。

傍晚,我吹风也吹得累了。

瞎眼叔叔走出来,不给我好脸色,但是端着的碟子里,有很多桃花样式的糕点。

「越河说你有自己的罪孽和身不由己,他不怪你,我怪,也无济于事。」

我愣了片刻,学着像小时候那样,抓了一大把糖果。

小聚三日,第三日离别,鹤发童颜的瞎眼老人说,「峰荔湾每年三四月最美,届时你们来,一同赏花饮酒。」

「好啊好啊!」月儿抢着替我们答了。

想必这几日,她同酒肆里的年轻伙计相谈甚欢。

 

22.

皇城大雪,我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只消一夜,雪堆积得越过人的膝盖。

我着披风,独自走在回宫的路上。

直到被淹没。

我转过身,直直倒下,雪那样厚,倒下也不会痛。

我想起古兰国那次,黄沙吞噬了整座城。

城邦下陷之际,我一路连滚带爬,爬到越河身旁。

「大人,眼下不是寻死的时候啊。」我抱着他的大腿。

前几日他才将我从奴隶窝买下,却不让我跟着他。

百十年难遇的灾祸,让我给遇上了。

我又不会轻功,不爬到屋顶上去,必死无疑。

没想到买下我的那个男子,真的在寻死。

他眼神空洞,呆坐在房梁上,目空一切。

「大人,您要是真的想死,可不可以把我送到那边去,再回来死啊?」

我哀求他。

他大概是没听过这么不要脸的请求,愣了愣,真的把我捞起来,送到安全地带去了。

待他转身,我冲上去抱着他的大腿不放。

「大人,您不要寻死啊,活着多么不容易,怎么能主动寻死呢?」

他背着的手终于放下,侧着脸,缓缓道,「大人我只是中毒,目盲,不知往哪边逃。」

「……哦。」

之后,我再也没和他分开过。

我记得好多事,我们在大漠里掏蜥蜴,他把烤好的蜥蜴都给我吃,我感激涕零。

咬下一口他才说,从前吃过,难以下咽,不知你觉得如何?

我登时气呼呼,要他给我银子。

他不给,反而给我个糖炒栗子,说我是小财迷。

如果他不是太子该多好啊。

我们流浪人间。

 

23.

衡朝新历九年,夜。

我在城楼上,远远看见长公主的马车安全出城。

一个时辰后,五皇子看到天梯上落下一只蝴蝶,她漂泊的一生终有定数。

次日,衡朝太祖薨。

张贵妃妄图垂帘听政。

七皇子掌握兵权,甘愿奉五皇子为新帝,俯首称臣。

月儿随部分宫人出宫,乘船下江南。

南蛮地区,有个奇丑无比的男子,反驳说书先生精彩的表演。

「要我说,先帝可不是暴病而亡,那是有所预谋!」

「你又如何知道?」

「我,我听江湖人说的,传说有种秘术,以身为器,养制母蛊,十年为期。」

「十年到了会如何?」有人好奇问。

「自然是暴毙身亡,这可不是最神奇之处,神奇在于,公蛊寄生者,随之而去。」

「意思是公蛊母蛊植于不同人身上,二人便同生共死?」

「没错!」

 

24.

我六岁的时候遇到越河。

我以为自己会跟着他一辈子。

直到江南织造来了个娇滴滴的小姐,安姝。

她唤越河,越哥哥。

我从未在越河眼里见过那么温柔的光。

我自然是想要的,以致于鬼了迷心窍,轻易被丞相拿捏。

越河将安姝护送出城,又回来了。

丞相说自己看人是很准的。

我啐他一口,嘲笑他痴心妄想。

我早托人传信给越河,无名身死,不必挂念。

我未曾料到,他会回来。

那夜大雪,我见到他雪满白头的模样,难过却也知足。

 

番外

 

三公主视角:

贺公子行至惠州,押送他的官人给了他一些盘缠,并让他在此处等待。

三日之后,我赶过去,与他汇合。

他有些惊讶,问我,「你早知无名不会杀我?」

我更惊讶,「无名自幼随你长大,她心性如何,你不知道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握住我的手。

「此去江东,永不回城。」

「嗯。」我说。

我们一同前往江东,找了个宜居的水乡安定。

经过梅县的时候,贺公子遇到旧友。

她是典型的江东女子模样,温婉恬静。

贺公子对她的态度不是很好。

后来我问起缘由。

「当时丞相造反,本不至于兵败城破,安姝却嫉妒越河殿下对无名的爱护,竟投敌自荐,将无名捉住。」

「她哄骗越河殿下,说无名身体不适,在她轿中休息。」

「等到出城,我们才发现无名没了踪迹。」

我正在沏茶,便问,「然后呢?」

「便是悲剧一场。」

安姝堪堪落泪,希望越河随她远走高飞。

「安姝,我保护你,是念你作为我母亲家族唯一血脉,」他头也不回的策马回奔,「我与无名,生死相依。」

他对无名严厉,甚至苛责,因为怕自己哪天护不了她。

他是太子,学的是诗书礼仪,杀的是父母兄弟。

人间太糟糕,不叫有情人相守。

 

长公主视角:

我自幼生活在父亲的强权下,他不许别人忤逆他。

不论是家人,下人,还是陌生人。

他就不该有家人。

我母亲因为摔了他的琉璃瓶,第二日我去寻时,已经被家猪吃得剩半边身子。

我呕吐不止,不再食荤。

说到无名,她是我半个妹妹,翠绿的眼睛摄人心魄。

她总是为了那个俊美的男人肝肠寸断。

尤其是他被父亲阉割之后。

她来不及阻止,竟独自匍匐在冰天雪地里哭泣,呕出血,也不要人去理会。

她求我帮她,要我替她照顾越河。

「姐姐,我向你许诺,定会让你与章先生白头偕老。」

我当时吃了惊,她知道我与城外的教书先生私通。

若是叫父亲知道,我们都会没命。

我惶惶点头,允了她。

后来,她倒是尽心尽力,掣肘父亲,为我们扫清障碍。

虽然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让父亲都有所忌惮。

但她很坚强,不怕死,什么都不怕。

唯独在听到越河的消息时,紧张到指节泛白。

那夜,她说我自由了,让我抓紧时间离开。

我带着昏迷的越河出城,果然无人阻拦。

夫子在城外与我汇合,他怕我冻着,给我带了好多防寒的衣物。

「公主,黑云压城,怕是凶兆。」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城中险恶,我们带着越河南下,去一个叫钟景山的地方。

那是无名给我们的地图,她总是不会害人的。

安抵钟景山,却找不到入口。

那时越河从昏睡中醒来,我们将他绑了。

无名果然了解他。

他绝不独活,因为悲痛,躺在露水沾湿的地上,大口呕着鲜血。

那一幕让我想起雪地里的无名。

我和章先生就近住下,日日哄骗越河,无名还活着。

他初时不信,后来不知是哪一日,突然信了。

我不记得具体时间,只知道那天海上的大雾消散,现出仙山。

我们猜测那就是钟景山。

越河趁我们不注意,逃到山上去。

他不愿与我们讲话,只是日日下山,到海边清洗面庞。

无人知晓他为何如此举动。

多年后,我的孩子都有孩子了。

有一天在外面疯玩回来,说越河爷爷下山了,还同一大一小两人交谈许久。

我问他那两人样貌。

他摇头说不是很记得。

「但是很熟悉,好像奶奶那副画里的人。」

「男女都俊美异常,那个女孩子有一只眼睛,是绿色的。」

我正在纳鞋底的手顿了顿。

孩子又说,「越河爷爷明明做孤身野人好多年了,可是他偏偏告诉那个男人,他同池月朝夕相伴,浪迹人间。」

「越河爷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在骗人?」

我深深叹一口气,继续手上的动作,说,「是啊,骗人,可是他信了。」

他早就疯了,胡言乱语。

康朝的越河却信了。

他以为他们会走到大雪白头。

 (全文完)

作者:白追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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