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盛启明实在当得起一句帝后无双。
他多疑狠辣,我冷心绝情。
他搅乱了我奉若神明白月光的祭典,我便要亲手杀了他的孩儿。
如此势均力敌、针锋相对,恐怕放眼天下也找不到这样的夫妻。
偏偏我们最了解彼此,也能不遗余力地将刀插在彼此最要害处。
01
皇后这个活儿,我委实干不下去了。
不,打一开始我就不想当。
我一琼州协领家的庶女,论光耀门楣自然靠嫡姐,论继承家业也轮不到我,毕竟我母亲去的早。是以我十五岁便从顾家迁了出来,不愿见我父亲和嫡母终日里同进同出伉俪情深。
一个人,两小厮,煮酒煎茶种菜养花,偶尔同师父去茶馆下棋论道,我的闲散日子简直不要太快活。
结果被盛启明摁着头当了他的皇后。
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我正和阿冬玩叶子戏,盛启明来了,这还是他登基之后我俩头一次见面。
「皇上万岁。」
「卿家免礼。」
敷衍潦草地走了流程,他毫不客气伸出手来,「你我数十年的情谊,你不送贺礼合适吗?」
我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他掌上,「陛下如今是万金之躯,不赏一下昔日故友合适吗?」
结果他手腕一翻,便抓住了我的手。
「赏你当皇后如何?」
我愣住了。
随即毫不客气地踹过去一脚,「青天白日做什么梦!」
盛启明一扭身子躲开了,「我认真的,顾灵翡,你爹要给你指亲那都是我拦下来的!你得知恩图报啊!」
我抄起茶壶扔了过去,「呸,就算你不拦着,我倒要瞧瞧谁敢上门提亲?」
他又一躲,茶壶扔进了鸡圈,滚热茶水四溅,刹那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是是,你瞧瞧你的脾气,寻常人家谁镇得住?」盛启明没有一点皇帝的样子,还跟我嬉皮笑脸,「我又不亏了你,你当皇后,宫室随你挑!别说养鸡养狗,你养马都使得!」
我扭头就走。
「再加吴国师的山水真迹!」
我头也不回。
「再加前朝的红檀凤尾琴!」
我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槛,下一秒就要把那张俊脸关在寝房门外。
「只要你能入主中宫稳住时局,朕便追封你师父为太傅,赐谥号贞。」
盛启明的手握住了门沿,屋内沉静昏暗,屋外春光正盛,于是他便站在了光明和黑暗之间。分明是十年来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竟教我有些看不透了。
他低声求我,「阿翡,我这位置并未坐稳,太后把持后宫,母家的势力绵连前朝,我能信得过的,敢托付的唯有你。」
我似笑非笑,「原来,皇上是打算在后宫安一枚棋啊。」
盛启明张了张口,没说什么,只是那双琥珀色凤目被长睫掩去,他就那样怔怔地立在门沿好一阵子才说:「抱歉。我即位之后你再没有来过,我便该想到的,阿翡,你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自此要同我分道扬镳了,是不是?」
听到「分道扬镳」,我心底还是有些不舍得。
数十年的交情得有多长,我想起同他策马打猎、秉烛夜话,穿一袭男装与他厮混上街。
盛启明不是嫡长子,也并非一开始的储君,跟我一样是个爹不疼娘早去的可怜娃。
我痛快认命,早早躺平。
但他身在皇家,不争能活吗?
我慌乱地别开脸,「你,你也别……你且容我想想。」
盛启明却摇头说:「没时间了。」
「太后要我册封她侄女为后。」
我闻言,瞬间义愤填膺,「那不成!都当皇帝了,娶媳妇还做不得主,做兄弟的岂能见你受这等委屈?封后的碟纸文书宝册统统拿来!反正她们要算账找我爹,这个皇后我还偏偏就当了!」
盛启明赞我,「大气!」
我嘴角一弯,「不过俗话说得好,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咱们约定好了,我为你筹谋,你给我俸禄,权以君臣之礼相待,等你坐稳了皇位我自会隐退,一别两宽,你再觅良人,可否?」
盛启明答应了。
但残酷的事实告诉我,宁信世间鬼,不信皇帝那张嘴。
02
春来冬消,我被册封的消息传了出去。
到底我爹的官位在那里,百官估计他自个儿都没想到,这个杳无音讯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了皇后,置办嫁妆时还意蕴不明地说我,「无声无息的,倒没看出你有这份心胸。」
我那一点点仅存的亲情消之弥尔,还之冷笑,「究竟是我无声无息,还是父亲不闻不问?」
当家嫡母不咸不淡地劝解,「罢了,三丫头能得新帝垂青,也是她的福分。」
我轻扫一眼过去,面色轻寒,「本宫已得陛下口谕亲授,夫人这称呼该改了。」
她脸色十分不好看,但还是依着规矩离席下跪朝我行礼,父亲也跪了,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上了车轿。
盛启明看出我的心思,拉着我的手握在掌心,沉默不语。
他共我同乘,入了这重重宫门。
封后大典繁琐,能简化的礼数盛启明皆替我免去,旁人道帝后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皇帝一连五日歇在灵犀宫,却不知我俩斗了五个晚上的叶子戏。
满盘皆输的盛启明咬牙切齿,「朕明日再来!」
我笑眯眯地伸出五个手指头,「皇上再输一次,给我的俸禄就和丞相一样了,啧啧,惶恐啊。」
第六日,我被太后传召了。
她自然不满我半路杀出来,截胡了自家人的皇后之位,言语之间绵里藏针,每一句答错都能治罪。
只可惜——
我的行为举止令她挑不出半分错处。
太后微微笑道:「哀家原本还担心皇帝一时年轻气盛,中宫需得是个稳妥的女子,如今看来,他没选错人。」
就在我松一口气时,太后笑意更深,「翡丫头虽是庶出,到底是怀瑾念念不忘的得意门生,哀家也要提醒你,入了这后宫,身心皆属天家,明白了吗?」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绵针蓦然刺痛。
周怀瑾是我师父,亦是在我当年走投无路之时救我的恩人。
他开了间药铺,所医富人得来的银钱便雇那些寒门弟子,张罗私塾、收容弃儿。
他一生才华卓绝,称得上举世鸿儒。
他天生孱弱,那样畏寒的人,却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之夜。
先皇曾严令禁止臣与皇子不能结私。
所以我始终想不明白,当年他为何会进宫劝谏。
他明明从来不干涉朝政。
如果他不进宫,也不会被先皇赐死。
怔忡之间十指冰凉,我说不出话,直到被一道黑影笼住,盛启明亲自扶我起来。
我有些失力,大半个身子全倚靠在他身上,男人的怀抱紧实宽和,他那样坚定地将我护在身后,不顾太后铁青的脸色带我走。
「阿翡,今日你受委屈了。」盛启明凤目沉沉,连带着语气也是暗藏了锋锐,「务必请你再忍一忍,朕也要忍。谢家放肆不了多久了。」
03
太后多半派人查了我的底细,毕竟我前脚才入宫,后脚便提及我庶出。
我对着镜子拆掉层层叠叠沉重的珠钗,略微有些出神。
随我入宫的丫头叫青萝,此刻正颇为稀奇地端详着手中的镂空花鸟玲珑香球,笑道:「无论是入宫前后,皇上总对小姐最上心,小姐,你闻,这香气很是别致呢!奴婢替您收在妆匣,还是挂在床头?」
那香气并不似寻常宫嫔用的花香果香,也不是皇家御赐的龙涎香或天宫巧。
盛启明交付于我的时候,我轻轻一嗅,便变了脸色。
他的嘴角微弯,然而那笑意却让人感到陌生而寒冷。
「留给谁,取决于谢家的野心究竟有多大。」大概触及到我的神色,他放缓了口气,却仍是不容置疑道:「阿翡,今日的阵仗你不是没看到,若谢家嫡女当真怀了龙裔,一旦降生,危险的不止是朕,还有你。」
我心如乱麻,勉为其难地笑了笑,「想不到,这么快就被你拖上贼船了。」
便在此刻小太监垂首疾步走到门前,「启禀皇后娘娘,瑶贵妃求见。」菱花铜镜之中,我看到青萝的面容微微一凛。
太后的亲侄女,后宫内位份仅次于我的谢重莲终于来了。
还未进门,我已然听到珠翠摇晃叮叮当当的撞击声,谢重莲果真生的美艳娇憨,担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
虽微微屈膝向我行礼,那双清澈杏眼中的不忿是藏不住的,「臣妾特来见过皇后。」
我转身,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早听皇上提及妹妹,今日终于相见,果然名不虚传。」
想来谢重莲是存了心要来瞧瞧我这个新后是什么人物,然而浑身是刺儿的过来,却碰上一团棉花,瞠目结舌的样子十足可爱,「你,你听启明哥哥提起过我?」
「瑶池宴罢夜何其,拂拭朱弦落指迟。」我徐徐说:「想来后宫三千佳丽,在皇上心中,独妹妹妹当得起这个『瑶』字了。」
谢重莲混不客气,在我面前坐下。
「可你是皇后。」她实在年轻,小女子的醋妒明白的写在脸上,「我心悦陛下足足六年,琴棋书画、相貌才情从不逊色,凭什么屈居人下?」
我哑然失笑,「你当真以为,这皇后好做?」
我将入宫之后了解的诸多事宜说了个遍,「本宫才来不过数日,只觉自己老了十岁。怎么样?现在还想不想当皇后?」
她被绕得晕乎,末了居然颇为同情地点点头,然后又后知后觉疯狂摇头,「不当了。」
还是身后的小宫女轻咳一声,她才复又想起此行的目的,「你骗人!满宫上下都知道你一入宫便圣眷优渥,连皇上赏赐也是独一无二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方才的镂空银香囊之上,心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连带着最后一丝怜悯。
盛启明所料不错,我才得赏多久,人便来抢了。
「此物原不算名贵,只是香料是皇上闲暇时亲自调制的,略表心意罢了,妹妹喜欢就拿去。」
谢重莲欢欢喜喜地拿了去,心满意足地告辞,临走前又拔下点翠东珠雀鸟步摇。
「我不白拿你的,我只要皇帝哥哥亲手所做的心意!」
04
今夜浓云蔽月。
我没有同盛启明玩儿叶子戏,也不曾和他斗嘴取笑,只穿了寻常罗裙抱膝坐在长阶上看月亮。
「阿翡,你理朕一理。」他轻轻推我,「是不是后宫诸事忙乱冗杂,太累了?不然,朕擢一位靠得住的妃嫔从旁协助?」
「皇上。」我头一次这样唤他,亦头一次觉得有些陌生遥远,「皇上,你喜欢谢重莲么?」
与盛启明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对视,须臾之后他笑了,「原来你在吃醋呀。」
这笑的实在莫名其妙,我没好气地手肘轻撞他。
「好好好,朕告诉你,三分真情七分做戏。谢家十分爱重谢重莲,朕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说完,他弹我脑门儿,「干嘛凶巴巴的,你不信我?」
「那若是——」
「那若是谢重莲动了真心呢?」我问。
盛启明神色毫无波澜,月色温柔也溶不进他眼底。
「夫本无罪,怀璧其罪。」他一字一顿,虽平和,却带着帝王无形的压迫感,「她生在谢家,流淌着谢家的血,朝局如此,你要朕如何相信?剖开瞧一瞧吗?」
我没忍住骂道:「你怎么这么狠?那么如花似玉的美人,你处置她母家就处置,一报还一报罢了,投你以琼瑶,报之以剖心?」
盛启明也跳起来,「不是,阿翡,你这才入宫几日?上午还同仇敌忾,转头倒戈相向?」
他鄙夷地瞅着我,「得亏坐在龙椅上的不是你,不然早被美色误国了!」
我俩互不退让地瞪着,谁也不服谁。
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跪了满地,殊不知这已经是顾忌着在宫内了,若放在平日,我俩哪能这么斯文,早就动手了。
他说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我说祸不及无辜才是仁君。
他说是朕锦衣玉食高官俸禄,我说那是你早知皇后之位劳神辛苦。
针锋相对了半晌,眼见我当真恼了,他叹了口气,才无奈笑道:「打住,朕答应你饶她性命。青萝,去,端碗冰镇梅子汤给你主子润润喉,免得明日——」
「她哑着嗓子,倒让众妃误会朕鲁莽。」
我琢磨过来味儿,差点飞起一脚过去。
「喝什么梅子汤?上酒!」
那日我酩酊大醉,亦是平生第一次借酒消愁。
至于愁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最后的意识是我俩倒在床上,我将头蹭在他肩上,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一定要做皇帝?为什么?」
而盛启明什么都没说,只是吻住了我。
05
南方水灾频繁,盛启明御驾亲临不久,谢重莲怀了身孕。
那些妃嫔争赶着道贺,更有人笑言我是送子娘娘,谁跟我相交密切便怀有龙裔,只怕等皇上回来,灵犀宫要踏破门槛了。
我替谢重莲应付着妃嫔,满屋的衣香鬓影她看不真切,自然看不到那些道贺的人脸上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可无论如何,谢重莲的欢喜是真真切切的。
夜深人静时,我阖目,悲凉自心底蔓延而出,面上却不露分毫,是一派深邃可怕的平静。
「姐姐,你不替我高兴么?」谢重莲拉着我的手去抚摸她平坦的小腹,「待孩子出世,我让他叫你干娘如何?你性子比我好,你带着他,他更得皇帝哥哥欢喜。」
血痕被生生掐在掌心内。
我看着她笑意盈盈,明明满身珠翠,却挂了个极素的镂空银香球,那幽微独特的暗香仿佛能幻化出缕缕细烟,将谢重莲包裹在美好幻梦之中。
「自然是……替你高兴的。」
然而心底只盼着这一天迟来片刻,再迟片刻。
转眼到了暮春,圣驾回銮。
满宫早将喜事传遍,只等盛启明大喜封赏六宫,然而等来的不是君恩,是震怒。
盛启明摔了墨玉手钏,在一地碎玉声中冷笑,「朕登基以来,满朝百废待兴,朕顾念朝政,特嘱太医开了方子暂不绵延后嗣,这些年从未疏漏,贵妃,你告诉朕,这孩子是谁的?」
雕花窗棂外的风猎猎作响,倏然一道狰狞的闪电撕裂夜色,天子就坐在皇位上俯瞰她,面容冷峻陌生,那些缱绻和温情仿佛顷刻间消之云烟。
谢重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那张娇艳美丽的脸几乎失了血色,死死地咬住下唇,而复张开。
「是陛下的。」她反反复复只是叩首喃喃这一句,「是陛下的……」
骤雨倾盆而落。
油纸伞也遮不全雨水,冷风拂面,双腮僵冷,一并携裹着雨丝灌入衣襟之内。
青萝低低劝道,「娘娘,咱们回宫去吧,这件事和您无关,皇上自然会处理的……您不忍进殿,也不回去,这着了风寒如何是好啊?」
我不做声,瞧着谢重莲被三五个太监拖了下去,辩解声凄厉无助,直至被滂沱大雨掩盖,终于彻底听不见了。
与我无关吗?
盛启明将假孕的方子调入香丸,又在人来人往的御花园亲自系于我身,一副帝后情深的模样。
谢家势力蔓延之广,这阵风很快就会吹到谢重莲耳畔。
「青萝啊……」我望着茫茫雨幕中被模糊的宫阙楼台,好像女子的哀哭和昔日的欢喜笑声交织重叠在一起,「你可还记得那枚香囊?」
「里面有一味香料,可颠倒阴阳,假造孕像,三个月之内,除非剖腹,否则便是神医再世也看不出蹊跷。」
我伸出手去接雨丝,却顺着指缝悉数流下,「谢重莲来抢,正好落在局中,就算她不来,也能令我用这一胎巩固后位,说不准还能栽赃扳倒一个妃子。」
闪电骤然劈亮青萝苍白的脸,连带着执伞的手都不住颤了一颤。
我阖目,念着药经上的注解,「恰如绮梦一场,烟消云散。」
06
那日我在雨中站了太久,以至于最后昏了过去,太医说寒气入体、兼忧思竭虑,在宫内将养了些许时日。
我不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只是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直到盛启明来看我,他嘴角噙着笑意,一切不言而喻。
「都下去吧,朕来喂皇后喝药。」
他坐在床沿,那张脸在烛火下温柔缱绻,有刹那间仿佛他只是寻常人家的夫君,而我是他爱重的妻,但我张口便打破了幻象,「谢家亡了。」
盛启明一怔,轻柔地扶着我起来,「你尚且虚弱,不必管这些。」
「那么谢重莲呢?」
「……」
透过那双眼,我几乎看不到故人模样,「你骗我?你早就预谋杀了她?」
挑眉之间,苦笑出声,「好啊,陛下,不愧是陛下。」
「朕没有!」盛启明烦躁地重重落下药碗,眉宇之间蹙了怨气,「朕只吩咐将其废黜了囚禁冷宫,待谢氏处置之后自然会想法子周全她出宫去,是她自己一头撞死的!顾灵翡,是不是在你眼里,出尔反尔、狠戾毒辣才是我?」
一时之间,两人皆无言。
「抱歉。」
我自己将药碗端过来一饮而尽,强撑着起身,端正地跪在他面前,深深稽首,「皇上,臣已然办到了您要办的事,不该忝居皇后之位,还请——赐臣出宫吧。」
他倏然捏住我的手腕,力道极大,「当日你说的话,自己可还记得?」
我被迫与男人对视,缓慢地重复道,「等你坐稳了皇位我自会隐退,一别两宽,你再觅良人。」
「若良人是你呢?」
我的心狂乱地突突跳起,却顽拗着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
「臣去意已决,陛下要留一具空壳在宫里吗?」
盛启明盯着我,似乎要连带着灵魂一并穿透,「那么,咱们的孩子呢?」
我惊觉之间澹然举眸,心底百种滋味,复杂难言。
那日醉酒,发生了荒唐事,他竟还以这种方式强留我,更是荒唐。
真不知是孽缘凑巧,还是也在他算计之中?
「阿翡,朕说实话给你,也不怕你笑。打从青阳楼你吟诗作赋的时候,我眼中便容不下其他人。你当我出宫那样容易,日日紧随你身后?可你交好的世家公子不止我一个,我实在怕,怕有朝一日你告诉我,自己有了心上人,而那个人不是我。」
「如若是旁人,我会明目张胆地争到底——」
「可阿翡,你告诉朕,要如何争得过一个死人?」他的语气逐渐狠戾,「自初遇到相识,再渐渐到如今,你心中从未忘却周怀瑾,对不对?」
我霍然起身。
连自己都想不到,动作却更快一步,那巴掌狠狠扇在了他左脸,我咬牙切齿,「盛启明,一早我就该知道,你和我爹没什么分别,骨子里都流着卑劣不堪的冷血,你知道他为何当年放逐我出府吗?因为他自知对不起我娘,也笃定我会对不起他!」
「你呢,你也一样!你怀了龌龊心思,看我对师父缅怀也要往风月私情上扯,好,好,你那么多疑多思,今日我就告诉你!你比不过他分毫!」
帝后对峙,所有的宫人悄无声息地匍匐在地,唯恐呼吸声稍大便会被殃及池鱼。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盛启明步步为营,是当皇帝的料子,他错不在于夺嫡。
而在于拿捏了我重情的软肋,却逼着我做绝情的事。
07
我做了个梦,缥缈而破碎,大抵是在宫里不得安稳,因此回忆起从前的辰光。
十六岁那年母亲病逝,娘亲的丧礼唯有院中忠心的几个下人守着,我跪在灵前,隐隐能听到前院热络的声音。
听说,是当世鸿儒周怀瑾慕名而来。
大抵是为了顾明珠吧。
前厅人声鼎沸筹光交错,哪里有人会听到小小偏院的哭声?
我本以为就此作罢,结果府上竟传出流言,娘亲死在生我那日,此为不祥之兆。
此事虽最终被父亲平息,然而他看我的眼神中,疑虑是藏不住的。
我当即收拾了行囊,仓促而不留痕迹地拜别了我生活了十几年的顾府。
赶上了深秋大雨,我又孤身一人,终于昏倒在街边。
待我再度醒来时,才知晓,救我之人是周怀瑾,他说他是母亲的友人。
周怀瑾何许人也?
白丁出身,十七岁连中三元,金殿一竞鳌甲,是能倾倒京城的状元郎。
偏偏此人两袖清风,只任了个把年的知州,便丁忧致仕了。
母亲从未曾提及这位故人,我亦万万想不到,救我于垂危之际的竟然是久慕其名的状元郎。
我想,若神明在凡间显灵,也不过如是了。
也是那时,我见到了盛启明。
当年我十六,他十九。
而后我知道,周怀瑾辞官之后便安居在京城近郊的宅院里,几家粥棚都是他雇的人,平日里除了授课,便是在药铺替人问诊。
偶尔盛启明得了闲也会来寻我,一并出城打猎去。
我知他身份尊贵不凡,但只要他不提及,我也从不多问,只以兄弟相称。
细细算来,这三年于我而言,竟是最好的时光。
08
皇后有孕,此事自然早晚要抵达前朝。
一众妃嫔大抵对我是存了敬意的,送来贺礼繁多,也有三三两两来陪我说话解闷儿的,打趣我宫中多子多福,然而很快想到了自戕的谢家贵妃,便自知失言,垂头不语了。
许是为了哄我开心,盛启明人虽不出现,却教宫人源源不断送了东西来。
原本居住的冰心阁内全铺满了绫罗绸缎。绛红、胭脂、水红、海棠红……正堂的琉璃屏风架着繁复精巧的凤凰纹样,连翅羽都分毫毕现,烛火摇曳间,仿佛要在这灼目火焰之中涅槃重生。
「身为六宫之主,娘娘也是真得了人心的,皇上虽赌气不愿与娘娘相见,到底有积年的情分在。」青萝笑笑地举着朱红锦缎,想尽办法逗我一笑,「娘娘,今日嘉贵人来过,您猜送了什么?竟送了一对凤尾鹦哥儿呢!」
「放了吧。」我低低说。
青萝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一挥手,小宫女便将金丝笼子抬下去了。
「府上什么也没送来?」我问。
青萝慌慌张张地找账本,一面自知心虚地描补,「奴婢也不记得了,贺礼实在繁多,奴婢找一找……前朝事多,老大人一时疏忽了也是有的。」
我笑笑,没说话。
怎么还是不死心呢?甚至方才那多余的一问,都是在自取其辱。
但未曾想到,父亲还当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我的嫡长姐——顾明珠进宫了。
恰到好处的偶遇,嫡长姐还是那样美,比当初在府上又清减了些许,行走时白裙翩然,下拜如弱柳扶风。
盛启明则有刹那的晃神,半晌才客客气气地教人免礼。
其实顾明珠并不恶毒刻薄,也未曾苛待我,她只是受尽万千宠爱长大的侯门小姐。
她不知我疾苦,我亦没什么姐妹的情分,于是在她进了宫后直接问了一句,「父亲命你在我怀龙裔之际爬上龙床?」
她哪里听过这样直接的话,瞬间涨红了脸面,「妹妹,你怎能这么说?」
「姐妹共侍一夫,秽乱后宫到目中无物。」我笑得凛冽刻薄,「父亲为了家族荣光,当真是最后一点脸面也不要了。」
盛启明一直在,只是此刻忍不住自宫门外走进来。
「阿翡有了身子,性情不定,姨姐莫怪。」
顾明珠不知是真是伪,竟泪凝于睫,「命妇岂敢和皇后娘娘置气?既然人已见过,妾先告辞了。」
我沉默着梳着长发,盛启明几番欲言又止,最终我勾唇道:「臣妾阴晴不定,不宜伴驾。既然嫡长姐大老远来了,怎么能空手而归呢?」
「顾灵翡!」
「臣妾在。」
「你何必将人心揣度如此不堪?」
「皇上言传身教,臣妾自当效仿。」
盛启明深深地看着我,有时候我实在恨他这无情人生了一双多情目,在他噙着牙死死盯着我时,仍有钝痛如刀片剜过心脏。
他的眼神一寸一寸寒了下去,最后,发出令人悚然的笑声。
「好啊,那就如皇后所愿。」
09
转眼过了深秋,又到了秀女大选。
我的身子愈加笨重,四肢却消瘦到脱型,终日恹恹地待在灵犀宫。
顾明珠——不,如今她也是四妃之一了,代为操持着一切。
难得天色放晴,我有了些许力气,也没惊动宫人,便悄声披了衣裳走出灵犀宫。
遥遥地看着那些面容姣好、鲜活的女子,或新奇或期许地由掌事宫女引领,走过长街宫道。
「那是谁家小主?」
「怎的如此落魄,竟连我身边的侍女也不如。」
「必然是多年失宠的妃子,可惜了有几分容色。」
掌事宫女也是个年轻的生面孔,微微蹙眉,但还是勉强行了半礼,「奴为司礼掌事,不知这位小主是哪个宫的?」
忽然间瞥见了我全身上下唯一晃眼的金钗,那上面的雀鸟十分标志性,她一下子变了脸色。
「放肆!竟敢戴着罪妇的遗物,来人,把她拖下去!」
两个侍卫迟疑着上前,却被身后一道男声打破。
「皇上驾到,珍妃娘娘驾到——」
盛启明携着顾明珠下了轿辇,那样近的距离,好像每一步又很远。
我忽然便想起自己刚刚被册封为后,坐在那里受众妃嫔朝拜。
不知道是他坐在皇位面对着文武百官更难熬,还是我坐在凤位上面对三千佳丽更难熬。
「娘娘,昨日皇上来了嫔妾这里,才呆了两炷香的功夫,瑾嫔那边就生生将皇上叫走了!」下座的美人哭的梨花带雨,身旁的乔霜姑姑小声提醒,「这位是宋美人。」
我费力地记名字,被指摘那一位哭的更是楚楚可怜,「嫔妾的确身子不适啊!」
「莫非瑾嫔眼里,皇上便是太医?那要太医院何用?」
「娘娘您看,她仗着才入宫如此漠视宫规,不敬天子,以下犯上,成何体统?」
我战术性喝茶然后连连咳嗽,青萝则战术性委婉叹气。
「皇后娘娘身子不大好,陪诸位主子也乏累了。」
我逃离的样子应该很狼狈,心里把盛启明骂了千百回。
宫规足足三百二十六条,入宫的美人至今我也没记住多少个!再加上其背后盘桓复杂的家族关系,我得一顿吃几个诸葛亮啊?
结果没轮到我抱怨呢,盛启明来了灵犀宫倒先声夺人,「你说这群老头子,亏读了一肚子圣贤书,自个儿想平步青云,拿女儿往宫里塞当垫脚!」
说完又跟我拍胸脯保证,「阿翡,你不必记那些个繁琐规矩,你是后,你说过的话便是规矩!」
盛启明经岁月洗濯,沉稳间更添了几分帝王气,而顾明珠也从起初入宫的怯生生到如今仪态端庄。
她微蹙秀眉,轻喝道:「放肆!这位乃我朝皇后!」一面着身旁宫人上前掌嘴。
秀女们惶然跪了满地,方才出言讥讽的吓得瑟瑟发抖,那女官也一个劲儿朝我叩首请罪。
盛启明也动了怒,「灵犀宫那么多宫人,怎么任由皇后怀着身孕胡来?去给朕彻查!」
我倏然展颜,「陛下曾经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帝王一怔。
「臣妾是中宫之主,臣妾的话便是规矩。」
他目光沉沉,意蕴不明地看着我,「算。」
我便笑盈盈地指着那群人,「好,我要她们死。罪名便是不敬皇后。」
盛启明有些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这个曾经与他同谋害人,都会愧疚到酩酊大醉的女子。
「阿翡,为什么?」
「因为臣妾恶毒。」我将目光转向顾明珠,声音轻柔,「陛下也可以令中宫易主,另觅良人啊。」
每一句话都是昔日说过的话。
每一个字都宛如最狠的诅咒。
盛启明看着我,眼底的最后一点愧疚消之弥尔,他一挥袖,「如皇后所愿,李长,去办。」
一面失望至极地别过头,「另外,晓谕六宫,珍妃聪敏贤德、绰约良资,当为后妃典范,着封为……」
「且慢。」我问道,「你给她的封号,与太傅一样?」
10
分明才到初冬时节,天却陡然寒冷起来。
我呆坐在灵犀宫不吃不喝,不休不眠整整两日,直到宫人哭求来了盛启明。
不会再有青萝劝我——那日之后她便以照看不周的罪名被赐了毒酒,我连最后一面也未得见。
盛启明嵌着我的下颚,双目尽是血丝,「顾灵翡,你敢寻死?」
我绽放出一点稀薄的笑意,「我还有什么不敢做?」
他怒极反笑,甩开我的脸,「好,好极了——你不要忘记当初追封之事皆是朕亲力亲为,朕只需要一张文书,一个罪名,便能将周怀瑾的墓迁出永清陵园!你信不信?」暴怒之下,他的声音如野兽低吼,「来人,拟旨!」
大抵他在等我服软,求饶。
但他等不到了。
那日所有途径的宫人都瞧见皇后身着红衣,赤足踏雪,顶着呼啸而来的寒风走到了永清陵园。我朝着师父的灵位三叩首。
然后,迎着漫天飞雪,我亲手将墓碑劈碎,一下,两下,碎石四分五裂,却丝毫感受不到痛。
直到双掌鲜血淋漓,直到口鼻之中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我在盛启明的眼中看到了畏惧,于是笑得愈加恣肆张狂。
血与红衣在皑皑雪地上如曼陀罗一般抽芽盛放。
后宫人人皆传,皇后疯了。
盛启明用安神养身的汤药为我续命,他大抵是真怕了,把我爹宣召入宫,那样陌生的脸横亘了这么多年,我面无表情地瞧着他颤巍巍地拜下去,再抬首老泪纵横。
他一遍一遍地念叨,「是爹有错」,「阿翡最是骄傲的姑娘,怎么好端端成了这样呢?」
一面絮絮地说着往事,说我年少气盛,当初京城诗会,他只用我一首诗顶了顾明珠的,我便三日水米不进。
说他大抵也余岁不多,但当初辜负母亲,也未曾善待我,连走也不能安心。
盛启明也红了眼睛,昼夜不分地守在我身边,打从第一次相遇说起,说我们抚琴舞剑,说一起逛花灯节,说他不该强求,可纵然理智如山,到底意难平。
我安静地听,双瞳空洞如傀儡。
没一个人是我想见到的。
曾经如皎月般出尘绝逸的师父,俏皮笑着要孩儿认我做干娘的谢重莲,永远追随我的青萝……
我想要的从未得到,我想留的从未留住。
倒是他们,那样不遗余力地伤我害我,到头来却以爱之名换我原谅。
顾明珠是一个人来的,她未曾带宫人,悄无声息地到我榻前。
「顾灵翡。」她倒是不拐弯抹角,一上来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没疯。」
灵犀宫的烛火通明,她那张如玉一般的脸庞出奇沉静,既不像是在宅院内循规蹈矩,也不似刚入深宫一般弱质纤纤。
我抬眸,不语。
遣退了宫人,她索性在我身侧择了个小凳坐了下来,「你还是心中有盛启明的,不然避世那么多年,不会为了他卷入后宫纷争,明知帝王家是不归路,可你还是来了。」
「……」
「很惊讶吗?灵翡妹妹。」顾明珠嘴角浮现出讥诮的笑,像是嘲讽、却又苦涩,「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我了解你的才华和傲骨,了解你心中渴慕真情,却又深怕辜负,因此三缄其口。」
我终于开口了。
太久没说话,连带着声音也是喑哑难辨的,「难为堂堂嫡小姐还能留心我。」
顾明珠拨弄着垂下的珍珠流苏,眼瞳之中闪烁过难以捕捉的杀机。
「顾灵翡,你可揣测过,为何盛启明总疑心你与周太傅?你自认为发乎情止乎礼,二人清清白白,为什么他就是苦苦不肯放过?」她接下来的话令我如坠冰窖。
「因为动情的那个人,是周怀瑾。」
11
我瞳仁倏然紧缩,心口像狠狠被抓了一把,痛如蛇一般蜿蜒爬了上来,淤血便猝不及防地喷在了明黄鲛纱之上,滴滴点点如红梅惊心。
忽而一阵风过,卷起层层繁绣帷幕,而顾明珠的脸在烛火明灭间似笑非笑、似悲似怒。
「你如何知道这些?」我哑声问。
「有匪君子,握瑾怀瑜。」顾明珠怆声笑道,「你可还记得那一年诗会?我用了你的诗词论赋,果然得周怀瑾垂青,他后来亲自登门造访,我以为,自己所倾慕的君子是为了我,毕竟,这是父亲步步铺好的路,我该是他的学生,我该是他身边最得意的弟子,其实我还有私心,我想成为他的妻。」
她转向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鲜活的神情,出现在顾明珠脸上——双瞳中似乎燃烧着孑然妒火,然而待火化灰烬,又是无边的苍凉落寞。
「可是,他不是为了我来的!他是为了祭拜故人!你不知道你为你母亲守灵时他在看你,他也不知我一直看着他。」
本已千疮百孔的心再度被撕裂,我和顾明珠相视苦笑,两道笑声交织在一起,凄厉哀婉。
「可我恨你,是你和盛启明害了他!」
我瞳仁一缩。
虽然张口便想驳斥,那是我奉若神明的人啊,我怎么会害他?然而顾明珠没必要在我垂危之际撒谎,于是我冷冷盯着她。
「周怀瑾自知功高震主,因此虽暗中辅佐皇子,却从不涉政。直到那一日,盛启明为了扳倒当时的奸臣,先是求了父亲,父亲不敢参与,他便去找了周怀瑾!口口声声说你和他才是一类人,你们彼此相知、两情相悦,那是周先生毕生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入宫谏言!」
腹中突突地作痛,好似有什么蠢蠢欲出,然而每动一下便牵连着全身如刀凌迟。
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身下渐渐潮湿,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我体内奔腾,骨节一节一节地裂开了。
「他……那日入宫……原来是……为了给我二人求情?为了力劝皇帝易储?」
而这一切,竟然是盛启明背着我让周怀瑾帮他的。
是我和盛启名害了他。
泪划过脸庞,已然毫无知觉。
「对。」顾明珠的脸庞终于完全冷静下来,她盯着明黄色的帷幔,语气森寒,「所以顾灵翡啊,你知道我为何要入宫了吗?」
「那个害死我毕生之爱的人,他不得好死。」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机在逐渐流失,为了这个孩子。
满殿终于被动静所惊动,涌动着纷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
——盛启明啊。
——你我真不愧是帝后一双。你多疑狠辣,我冷心绝情。在有心和无心之间,你我已沾染了太多条无辜的性命。
「告诉太医,保子。」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顾明珠的手腕,「至于你要怎么做,都由得你吧。」
余光似乎瞥见了一袭明黄身影,自屏风后仓促奔来,他口口声声唤着我的小字,如初见时一般。
我想到和盛启明斗了许久,我几乎忘记了曾经相濡以沫的年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年春日鼎盛,站在桃树下的姑娘。
我最后听到顾明珠的声音,「不悔?」
而终了那句回答,低到了尘埃里。
「不悔。」
番外:不悟寻时暗销骨
曾几何时,顾灵翡也是独爱红色的,不过前朝的规矩,非正一品命妇、四妃之上不得着正红,民间唯娶正妻方能着大红喜袍。
「我想穿红衣。」顾灵翡说。
「那倒有个法子。」盛启明说。
「请讲。」
「嫁给我。」
「滚。」
「还有个法子。」
「不许讲。」
「我偏讲,」盛启明拦在她面前,收敛一脸嬉笑之色,「此事非同寻常,事关朝廷密辛,若是能查出端倪作实了,功劳可不小。」
彼时朝中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储君之位在皇长子盛长泽和五皇子盛启明之间摇摆不定,谁若是在此时立功,恐怕便在皇帝那里定了心。
朝臣多拥护盛长泽,毕竟皇长子继位乃祖制。
顾灵翡顿住脚步,面前的少年已然出落得明朗利落,眉眼之间带着些许贵气。
她轻声问,「启明,当皇帝真的有那么快活吗?」
其实想说,若盛启明真成了皇帝,只怕再不能同她、周怀瑾一起品茶论道,赏花钓鱼了,那些快活的辰光何其难得,她心中是很不舍的。
盛启明道,「是。」
但他心中所想的却是顾灵翡——那样出挑拔萃,才华倾世的姑娘啊,要如何才能配得上她?她喜欢红衣,便要她堂堂正正地着红衣,当皇后吧。
盛启明的计划险之又险。
御史中丞孙绍元结党成风,纵容属下嚣张跋扈,然而在职又挑不出错来。
此人有一弱点——好色。
也不知盛启明从哪儿得来的信,说孙绍元弄来个十五六的乡下姑娘,预备着金屋藏娇,在东街深巷的宅子里,顾灵翡越听越气,「说什么两家情愿?他分明是强虏!简直是衣冠禽兽!」
是夜,孙宅的后院草丛里蹲了俩鬼鬼祟祟的身影。
「记清没有?」
顾灵翡不耐一挑眉,「记清了,待会儿你迷晕抬轿的,我换下新娘子,灌醉孙绍元再套他的话嘛!酒量你大可放心,我千杯不醉,但只一样——若是漏了馅儿我可怎么脱身?」
盛启明笑得狡黠,「后路我早想好了。哪儿能让未来的皇后送死?」
「找死啊你——」
「嘘!人来了!」
她的脑袋被摁下去,只听奏乐声、喜婆的笑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愈来愈近。
顾灵翡和盛启明对了个眼神,手中的落地雷爆竹便被丢了出去,轰地一声炸响,只听人惊叫,「保护轿子!」两个人瞬间朝着声源处搜寻过去,一人匆匆去前厅报信了,少年如猎豹一般扑上前去,迅捷而准确地将最后一个撂倒在地,顺势一棒子敲晕了喜婆。
顾灵翡闪身而出,一把掀开轿帘,「姑娘莫慌,我们是来救……呃!?」
轿子内的人倒的确是凤冠霞帔,然而——如果她没瞎,那分明是个男人!
顾灵翡自以为伶俐的脑瓜子瞬间锈住了,同轿内的人大眼瞪小眼。
「打、打扰了……」就在她准备放了帘子脚底抹油开溜之际,倏然间,一缕异香涌入鼻端。
「你不是汉人!」电光石火之间,线索瞬间有了明晰的指向,他孙绍元不仅好女色,还与异族暗中勾连。
顾灵翡劈手抓过男人的手腕,果然见到了上面的狼图腾,就在她欲质问之际,那男子古怪一笑,袖中三枚淬毒银针迎面射来。
几乎生死一瞬,顾灵翡的心跳静止了。
千钧一发之际,还是被盛启明揽住旋身向旁侧,「该死,早知道就带几个打手来了!」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又拖了这么长时间,他们早被孙府的人团团围住,在火把明灭闪烁之间,孙绍元呵呵笑着,越众而出,「五皇子殿下好兴致啊,驾临寒舍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盛启明和顾灵翡比肩而立,两人都不傻,很清楚此刻撞破事实意味着什么。
「如此是非之地,若不是亲眼所见,岂非错过一场好戏?」顾灵翡强按下心中的惊惧,声音清凌凌的,「我虽是庶女,父亲也是堂堂琼州协领,五皇子受陛下器重,孙大人,你可要掂量清楚了。」
孙绍元还是笑眯眯的,像一尊佛,「知道,知道,二位都是显贵之人。下官知道的。」
「但——谁能证明今夜五皇子来过?谁能证明此地发生了什么?」
盛启明的眸如雏鹰,死死盯着眼前人,「孙绍元,你说,我会不会冒险,就这样单枪匹马闯进来呢?」
男人面色稍滞,然而很快就恢复笑容,「五皇子殿下还真是深谐兵不厌诈呢,很可惜,你没机会了。顾二小姐说得好,这种是非之地……」
「一应烧了吧。」
在生死关头,一道声音如戛玉敲冰般传来,「御史中丞,谁给你的胆量,动我的人?」
男人踏满地月色而来,身似修竹、行如清风,眉眼清冷锋锐。
不知为何,周怀瑾只是个文人,甚至孤身一人前来,气势却足以震慑内外——是为天下之鸿儒,那些森列的兵器悄无声息卸下,无人胆敢僭越半分。
孙绍元屏息许久,才谨慎道,「原来是周先生,阁下素来不参与党派之争,深谐明哲保身之道。又何故在今日淌这趟浑水?望请三思。」
「阿翡是我的学生。」
「大人冰雪聪明,这盘棋一旦落子,您可没回头路了。」
顾灵翡和盛启明对视一眼,原先放下的心再度悬起——老贼混了这么多年的朝堂,句句直戳要害,周怀瑾所以取信于君王,是因为他虽才华满腹但从不涉储君之争。
但如今……
「周太傅,」盛启明跪下,「师父,我会是一个好储君,我会穷尽此生护阿翡周全,我发誓。」
在良久的死寂之中,隔着层层人群,周怀瑾的目光却落在顾灵翡身上,那眼神是难以琢磨的,最终,他夺过一侍卫的火把,撂在地上,踏灭。
孙绍元目光渐渐狠戾。
「如果我非要放这把火呢?周怀瑾?」
「你试试。」
火光映照着男人的脸,如寒冰铸就。
那是养尊处优的顾灵翡第一次经历生死,三人乘马逃到了周怀瑾开的药铺后院,她才后知后觉抱着自家师父嚎啕大哭。
男人的身上是青松和白芷的苦香,教她觉得无比安心。
「阿翡,你是个早慧通透的女子,只是月盈则亏、慧极必伤,你需在这中间周全,师父教过你许多的道理,望你日后谨记在心。」
「还有啊,若要嫁娶,必然两情相悦,恩爱不疑,方能白首偕老。」
今晚的师父似乎不大寻常,絮絮交代了很多话。
那时顾灵翡还不够聪慧,看不透周怀瑾眼底的决然,更看不透男人隐忍的爱意。
盛启明早就怀疑孙绍元和边疆异族往来,若为区区私德有亏,根本扳不倒这位重臣,所以他连同不知情的自己设局,求助周怀瑾。
通透如师父,又怎么看不穿呢?
他什么都知道,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进了宫。
苍茫纷飞的大雪,一望无尽的朱色宫墙,那个人便这样决然地踏入了宫门中,可怜一世清风秀骨状元郎,死时也不过二十八岁。
(全文完)
作者:蓝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