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整整三年的避子药。天子驾崩时,却说放不下我,要我陪葬。
可我想活着,便只得拭干眼角凉薄的泪,去求一旁的首辅沈约,求他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沈约轻笑了一声,轻佻的目光落在我的唇间。
「那昏君可以抢别人的女人,臣不介意效仿……」
1
我叫傅柔,曾是傅府不受重视的庶女,如今风水轮流转,做了天子的淑妃。
淑,善也。
我不争不抢,不怒不妒,温柔得体地伴在天子身旁,年复一年伪装着,反倒成了天子的心头好。
后宫如戏,全凭演技,我也演得很心累。
哎,这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直至去年初,天子开始痴迷炼丹。
老道的丹炉包罗万象,竟连处女的经血,都搜罗了作药引。
我冷眼旁观,心中讥笑谩骂。当着天子,却从不曾出言规劝。
果然啊,一炉一炉的丹药奉上,天子的龙体,反倒一日不如一日了。
夏天过完的时候,天子已枯瘦如柴,卧床不起。
后宫没有子嗣的妃嫔,纷纷开始忧心自己的前途,若是天子这般去了,她们便彻底没了靠山,或是守陵,或是送往清心观,半生荣华,便也了于此了。
我是不怕的,我虽没有子嗣,却有三皇子养在膝下,即便天子去了,我也可随三皇子去封地,守着我的佐儿安度余生。
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内心深处,我甚至是期盼那一日早些到来的。
第一场雪来得无声无息,或许是感知到什么,天子差人将我唤去太和殿。
我方踏入偏殿,他便虚弱地朝我招手,「咳咳,淑妃,来朕跟前。」
我疾步往前,掠过一旁的玄色身影,伏在天子身侧,「陛下,臣妾来了……」
天子枯瘦的手,抚上我的手背,「朕叫你来,咳咳……是有话问你,咳咳……你如实跟朕说。」
我点点头,「陛下问便是,臣妾绝不欺瞒。」
天子盯着我,带着几分期许,「若有来生……咳咳……你还愿不愿与朕……修百年之好?」
2
我有些失神。
天子的耐心永远有限,「淑妃,回答朕。」
我藏起倦意,眸中染上柔情,「自然,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愿生生世世,与陛下不离不弃。」
天子动容,「咳咳,朕对不住你……朕后悔了……朕贵为天子,却也寻不着后悔药!咳咳!」
我温和地注视着天子,心中却在猜测,他指的究竟是哪一桩呢?
是入宫的那一夜,粗暴地待我,却又发现我尚是完璧?
还是叫人取出异国公主腹中四个月的胎儿,要我猜是男是女,将我吓昏的那次?
亦或是头三年安神汤里,比别的妃嫔多出来的那几味寒药?
太多了,多到我几乎数不过来。
可我熬过来了,如今恨都懒得恨他。
不值得,犯不着。
我低眉顺眼道,「陛下怎会对不住臣妾?陛下待臣妾这样好,臣妾此生足矣。」
天子深深地凝视我,悔意、恨意、不舍……几种情绪轮番在眼中交织。
终于他下了决心,看向最倚重的臣子。
「咳咳……咳咳……沈卿。」
我退到一旁,余光瞧见沈约上前,恭敬道,「陛下,臣在。」
「朕已决意,朕驾崩后,二皇子……咳咳……继承大业……沈卿辅政……」
沈约目露沉痛,「陛下!」
「咳咳,二皇子年幼……需沈卿悉心教导……」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沈约躬了躬身子,退到屏风处。
「淑妃,咳咳……」
我再度上前。
天子的脸色,已苍白到了极点。
「朕错得太离谱……朕空着后位,便是想着……朕等不了了……阿柔,朕舍不得你,也放不下你……你便跟着朕……」
几声剧烈的咳嗽后,偏殿忽然陷入一种诡异又可怕的静谧中。
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要将世间万物吞噬。
3
一旁侍立的王弗走近,颤巍巍伸手,又颤巍巍探向天子的鼻息,继而猛的一缩,扑通跪下。
耳畔传来一声悲鸣,「陛下……驾崩了……」
我怔怔,死了……
他死了?
我顺着那明黄的衣袖看过去,榻上的人安详地闭着眼睛。
哦,他死了。
这个毁了我一生的男人,这个我不得不与之同床共枕的男人,这个万人之上却心无悲悯的男人,死了。
死在了今日,死在我的眼前。
我双目刺痛,有种解脱的悲凉感。
很快又打了个寒噤。
方才天子的话虽未说完,意思却已明了。
他要我……殉葬!
我哆嗦着,如坠寒潭。
偏殿燃着红箩炭,炭盆离我那样近,热气徐徐包裹,我却仍觉得冷。
从皮肉到骨髓,都冷透彻了。
怎么办?就这样死去,化作白骨与他葬在一处,受他一代代子民的拜祭?
我下意识回头。
一丈之外,首辅沈约身着玄色官袍立在屏风处,正面无表情地睥睨我,一点没有方才的恭顺。
他面上无悲无痛,甚至未行叩拜之礼,只那般淡漠地看着我。
他或许已盯了我许久,将我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等着看我作何打算。
然而,他却是我最后的希望,尽管……渺茫。
我拭去眼角凉薄的泪,深吸口气起身,迈着发虚的步子,走到沈约身旁。
「大人……可否同本宫,借一步说话?」
沈约倨傲地看着我,眸光沉了沉,淡淡挥手,王弗便恭敬地退到殿外。
我心中一惊。
竟连天子的近身宫侍,都对他言听计从,那么是否意味着,整个皇宫,或者说整个大魏,都已在他掌控之中?
4
惊骇间,沈约已大步流星地走到屏风外。
我跟在他身后,思绪一片混乱。
「不知娘娘,想跟臣说些什么?」
沈约的声音里,噙着不加掩饰的嘲弄。
即便没有抬头,我也知他会以何种眼神看我,一定是极不屑的、充满恨意的。
我却管不了那么多,心一横,低眉顺眼地开口:「求大人……给本宫母子一条生路。」
沈约轻笑了一声,一下下拨弄扳指,云淡风轻地看着我。
「方才娘娘说什么来着?让臣想一想,哦……此生足矣。」
我脸色发白,紧紧抿着唇。
「娘娘与陛下如此情深,陛下恩准娘娘殉葬,娘娘不谢恩,反倒求臣给生路,倒是叫臣糊涂了。娘娘这是要臣……谋逆?」
「谋逆」二字叫我惊了惊,我抬头,对上他淡漠的眼眸,又很快低头。
我咬了咬唇,「德妃素来不喜本宫,若本宫没了,她与新帝……定不会善待三皇子。」
沈约嗤笑,「娘娘何必摆出一副慈母模样,据臣所知,三皇子并非娘娘所出。」
我深吸口气,极力忽略他语气中的嘲弄。
「三皇子确非本宫所出,但未足半岁便养在本宫膝下,本宫早已视他为亲骨肉。何况,他终归是陛下……先帝骨血。」
我寻思着,若他对天子,还存着些许君臣情分……
哪知沈约微微眯眼,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那神情,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
「娘娘莫不是指着臣保住昏君的血脉?那娘娘算是找错人了,臣巴不得萧氏绝后!」
沈约说完,便欲拂袖而去。
是因为恨我,连带着恨上天子的吧!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在他转身的瞬间,死死拉住他的衣袖。
5
沈约僵了僵,冷冷回头。
缂丝的触感自掌心传来,牵动我心底的柔软。
记忆中每每惹他生气,我总这般拽住他的衣袖,他其实算不得好脾性,但架不住我温声讨饶,不出片刻总会心软,带着些许无奈回头,眉眼重归温柔。
那些旧事,不知他记不记得,若他记得……
「先帝尸骨未寒,娘娘烦请自重。」沈约的声音,冷漠到了极点。
或许他早已忘却,又或许即便记得,也不过徒增他的恨意。
我缓缓松了手,咬牙道,「若大人憎恨先帝,便更应留下三皇子。」
沈约的步伐再度顿住。
他转身,森然盯着我,「娘娘此话何意?」
我迟疑了片刻,心一横,「三皇子……并非先帝血脉。」
混淆皇室血脉,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深知把这个秘密抖出来,我们母子的命,便彻底捏在了沈约手中,从此生杀予夺,皆在他一念之间。
我紧张地抬眸,只见沈约眯起眼眸,一字一句道,「娘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点点头,将杨美人与那侍卫之事简略道出。
说完小心地察看沈约的神色。
只见他皱眉沉思,不知想着什么。
「该说的本宫都已经说了,大人必定有法子,查出本宫所说是否属实。大人若想报复先帝,没有什么……比留下非他血脉的皇子,更教他蒙羞。」
我漠然瞥了一眼榻上的人。
沈约将我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冷笑。
6
「果然最毒妇人心!臣真是小看了娘娘。若娘娘所言属实,臣自会留着三皇子。至于娘娘……」
他说着顿了顿,冷着眸子打量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要我死?也罢,我这条命,早该赔给他的。
我垂下眼眸,长睫颤动着,退而求其次道,「本宫……愿为先帝陪葬,只求大人保住三皇子。」
沈约却寒了脸,一把扯住我的衣襟,将我拉到近旁。
我惊呼一声,对上他染了怒意的眸子。
「娘娘对那昏君,倒有几分真心,却不知娘娘还记不记得,雁山底下的宋均长!」
听到那深埋心底的名字,我心尖颤了颤,咬着双唇,一言不发地别开视线。
沈约烦躁地松开我,侧身盯着屏风上的龙凤呈祥图,好一会儿才道,「娘娘几时认出臣的?」
我愣了愣,摇摇晃晃站稳,如实回答,「四年前,太后寿辰宴。」
那日我的惊愕,比今日更甚。
纵然他更名改姓,换了容颜,我却仍一眼认出了他。
沈约沉默了须臾,「娘娘可以给臣一个理由,若臣觉得划算,或许会想法子,免了娘娘的陪葬。」
他终是心软了。
我松了口气,再度燃起求生的欲望,脑中极力回想着。
终于,少时宋均长的声音,隔着岁月浮在耳畔。
「阿柔,若将来我做了官,定要做个好官,让番邦铁蹄踏不进大魏半寸国土,让天下再无心忧炭贱愿天寒之人。重要的是,我要阿柔,做我的贤内助。」
这么些年了,他那装着苍生的初心还在,而我,却早已面目全非。
7
榻上的那个男人,藏着卑劣的心思,用最虚伪的谎言,最不耻的手段,拆散我与心爱的人,将我一生困在这深宫中,临了还要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诱我心甘情愿为他陪葬。
可笑,谁的命不是命呢?
我不恨他,但我喜闻乐见他的帝国、他的皇权、他的臣子百姓……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归于一个与他毫无血脉关联的新帝。
至于欠了那少年的,便用江山偿还吧!
或许压抑了太多年,我心头生出一丝畅快。
「先帝膝下只两位皇子,二皇子已十二,若二皇子继位,不肖两年便可亲政。三皇子刚满三岁,大人若立了三皇子,尚可摄政十余年。」
我说完,迎上沈约的目光。
「这便是……娘娘给臣的理由?」
沈约咬着牙,本就冷若冰霜的脸色,更寒了几分,他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胸腔起伏着,眸中也燃着怒意。
我有一瞬间的错愕,难道,他要我以旧日情分……求他放过我?
我很快压下这个荒唐的念头,怎么会?他分明那样恨我。
我深吸口气,微微扬起下巴。
「大人是清流,本宫知大人不在意权势,也知大人在意苍生。可大人应当比本宫更清楚,没有至高的权势作后盾,任何利于百姓的良策,都将沦为空谈。」
出了太和殿,冷风肆虐而来。
青溪等在殿门口,见着我松了口气,利索地为我披好斗篷。
我虽极力克制,肩膀却仍不受控地颤动。
青溪显然觉察到了,想问什么,扫了一眼我身后的王弗,终是没有开口。
我顺了顺呼吸,尽量平静地朝青溪道,「你去徐嬷嬷那儿帮着照看佐儿,让王公公送本宫回琉璃宫。」
青溪知我有话要单独跟王弗说,应了一声,退到边上,转身往皇子居住的南苑方向走去。
8
寒风凛冽,席卷宫中角角落落。
王弗裹了裹衣襟,带着些许忐忑,跟在我身后。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宫人将大红的灯笼四处悬挂,目之所及,皆是一种浑浑噩噩的诡异红色。
行走在这红色里,往事浮光掠影般涌来。
与宋均长的那段孽缘,已是七年前的旧事。
彼时我年方豆蔻,是镇国公府没什么地位的庶出小姐。
因不受待见,倒比嫡出的长姐自在许多。
那年除夕,我随义兄溜出街头,在拐角处看见雪地里跪着的少年,对着那工整的四个大字,我停下脚步,起了恻隐之心。
我当了母亲留下的玉佩,将沉甸甸的银两塞到他手中。
我不要少年卖身于我,反倒在短暂的相处中,将一颗真心给了他。
少年芝兰玉树,我心悦他,将省下的碎银子都接济他,一心盼他考取功名,好如愿做他的娇妻。
直至六年前的乞巧节,我陪衬嫡长姐进宫,意外叫天子相中。
圣旨下来的那日,少年托府里的小厮递信给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我想也没想,连夜翻了墙,随少年逃出傅府。
可又能逃到哪里呢?
雁山悬崖之畔,我与少年被暗卫围住。
少年看向我,我读懂了他的眼神,朝他点点头。
既然逃不掉,那便一同死掉吧。
直至长箭穿过少年肩头,他痛得昏倒,我才惊觉,原来自己不如想象中孤勇。
我是怯懦的,无法看着所爱之人死在眼前。
我跪在少年身侧,拔了簪子抵在颈侧,逼父亲允诺,饶少年不死。
我给少年留了封信,要他好好活着,便含泪入了宫。
9
可我却忘了,我的父亲,权倾朝野的镇国公,从不是什么守信之辈。
两年后我才知,原来早在那夜,宋均长就已被暗卫射杀,他跌落悬崖,连尸骨都摔得粉碎。
父亲封锁住消息,为的便是要我踏踏实实待在宫中。
彼时我已是天子的昭仪,多少个深夜,我躺在天子身侧,在黑暗中茫然睁着眼睛,一遍遍默念他的名字。
宋均长,宋均长。
短短的三个字,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将我的心锥出一个个血窟窿。
是我负了他。
他一个人在下头,当是很寂寞吧。
那封信想必也未能送到他手中,他一定以为我背弃了他,一定很恨我。
我已心无执念,不如将这条命赔给他。
后妃寻死牵连族人,我欲装作落水,便借口散心支走青溪,只身去了废宫湖畔。
却不料,撞见杨美人与那侍卫难舍难分。
那侍卫认出了我,拔刀欲杀我灭口,被杨美人拦住。
杨美人流着泪,苦苦哀求他,「别……杀了她你也活不成了……」
我心中难过,这世间,有情人那么多,终成眷属的,又有几人?
我答应守住秘密,那侍卫才松手,收回抵在我颈间的刀。
等他走开,杨美人拉着我的手,求我救他们母子。
我震惊地看向杨美人的肚子,那里依旧平坦,竟已孕育了一个生命?
想到那被天子下令,残忍地从异族公主腹中剖出的婴孩,我不由一阵恶寒。
这是杨美人与所爱之人的骨肉,我无法袖手旁观。
我甚至羡慕起杨美人,她的心上人至少还活着,不像我,我的宋均长,已是雁山下的亡魂。
10
我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宋均长。
彼时正值太后寿辰。
因宫中久无喜事,天子格外重视,办得极为盛大,不少皇亲贵族与当朝众臣皆入宫赴宴。
新科状元沈约,便是在那晚,随李大人进入宴席。
我坐在德妃身旁,只一眼,便觉周身血液凝住了。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中,旁的妃嫔醉了,我却越来越清醒,清醒到宛若新生。
往日种种,已是梦幻泡影。
我迎着冷风,沿御道一步步前行。
「公公是何时,跟了沈大人的?」
身后的王弗颤了颤,额间冷汗滚滚。
他权衡了下,还是如实道,「有些年了,那时奴才刚进内仆局,奴才的弟弟得罪了镇南王的护卫,蒙冤入了狱,奴才人微言轻,求了许多人,只有沈大人肯帮奴才。」
我叹息,「苦了你了。」
王弗擦擦额头的汗,「娘娘心善,沈大人亦是好人,定不会要娘娘……定会保住娘娘的。」
有他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琉璃宫门口,我止住脚步,朝王弗略略点头,「谢公公相送,深宫不易,往后,还望公公多多照拂。」
王弗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我含着笑意,踏入琉璃宫。
有王弗暗中协助,往后的日子,要容易得多。
至于沈约,恨我入骨又怎样,还不是舍不得我死。
11
一夜辗转难眠。
第二日拂晓,东方微白,各宫陆续收到天子崩逝的消息。
国有大丧,止宗庙之祭。
我麻木地随一众妃嫔跪拜恸哭,实在没有几分悲痛,只倦怠地盼着,七日的悼期能早些过去。
挨到第二日结束,天黑得像是一口锅,倒扣在皇城之上,青溪去内务府代我协理诸事,翡翠打着灯笼,搀着我缓缓往回走。
我正值盛年,又不曾生育,本不该这般孱弱,只因两年前为天子挡了一剑,伤了内里,总也调养不利索。
强撑着过了太极殿,便觉膝盖一软,失了意识。
我做起光怪陆离的梦,梦到刚进宫的那夜。
梦里天子盯着那一抹红色,露出古怪的神色。
我很疼,蜷缩成一团,听见天子喃喃,「竟然是第一次?」
我害怕极了,拥着被子瑟缩着。
「看着朕!」天子的手,抚上我的下巴。
我吸吸鼻子,对上天子冰冷的眼睛。
「朕是你第一个男人,你当记着,永远忠于朕,莫负了镇国公的一番忠心!」
随着天子的松手,眼前的景象转换到坤宁宫。
我依惯例去给太后请安,婢女们忙着采晨露,无人领我,我便叫青溪候在外头,自个儿进去了。
走到门口,听见里头传来天子的声音。
「朕不过随口一说,镇国公便巴巴地将女儿送进宫,真当朕稀罕那庶女?不过那庶女倒是有趣,明明跟人私奔过,却还未破身,也不知他那情郎死没死,难不成是个柳下惠?母后你说奇不奇?」
「奇不奇你都要宠着她!要让镇国公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喜欢他的女儿。若有一日镇国公存了不臣之心,你便以此拿住傅家。哀家瞧着这庶女还算温顺,你别太胡闹,当初要你谎称看上她,不就因为她在傅家不得宠么!这样的人你稍稍哄着,便会扒心扒肝待你,还怕寻不到镇国公的岔子?但有一点你要记着,千万别叫她有皇嗣。」
「还是母后想得周到,朕会宠着她,虽朕总有几分不甘,也只能等到扳倒傅家,日后没了镇国公做靠山,这庶女,朕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12
我一阵恶寒,就在这时,梦里的场景再度转换。
「异族战败,送来了个金发碧眼的公主,陛下正要临幸,你猜怎么着?那公主居然吐了!陛下叫太医给她诊脉,原来是个晦气的,有四个月身孕呢。」
「那陛下岂不是气坏了?」
「何止呀,陛下叫人剖开那公主的肚子,看看小异族是男是女。陛下还要新入宫的昭仪陪着一起看呢。那昭仪吓得不轻,听说都晕了过去呢。可仔细别说出去,这事没什么人知晓,陛下吩咐了,谁敢嚼舌根便拔了舌头!」
宫女的声音远去,场景也再度转换。
一个小小的肉团自异族公主身体取出,天子转头,温和地朝我笑道,「四个月竟然才这么点,昭仪看得出男女么?」
那一团可怕的东西被送到我眼前,宫人面无表情道,「陛下要昭仪看看是男是女。」
我盯着那还在微微跳动的胎儿,不由惊呼一声,瑟瑟发抖。
我隐约知道是在梦里,挣扎着想要醒来。
天子含着笑意,「昭仪胆小,仔细别受惊了,来人啊,去吩咐医女,今日昭仪的安神药,熬得浓些。」
我刚松口气,忽然间天子按住我的肩膀,森森看我。
「你便是死了,也要葬在朕的身旁。」
「你与朕许了来生,下辈子也逃不掉!」
我惊出一身冷汗,想醒醒不来,昏昏沉沉间,好似有人替我拭去脸上的汗,小心翼翼的,极其温柔的。
熟悉的声音唤我醒来。
13
我渐渐有了力气,终于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一定是在梦里,否则他不会这般看我。
温柔的,带着疼惜的。
眼泪无声地滚落,我抓住他的手,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艰难道出四个字。
「均长,我怕。」
梦里的宋均长似乎受到巨大震撼,眼睛里含了痛意,定定看着我,似是犹豫了片刻,大手安抚地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真的很怕。」
我重复着这句话,觉得头疼得要命,不知怎的又失了意识。
再度睁开眼睛,是在自己的寝殿。
守在榻旁的是翡翠,见我醒来松了口气。
「娘娘在太极殿旁晕倒,医女说是气虚所致,要娘娘好好歇着,青溪姐姐正给娘娘熬药呢。」
我回想起那可怕的梦境,以及梦境里的宋均长,总有些惶惶不安,于是问翡翠,「在太极殿,也是你照料本宫?」
翡翠摇头,「有一阵奴婢去叫太医了,是王公公陪着娘娘。」
我「哦」了一声,忽然想到……梦里的宋均长……穿着官服!
我脸白了白,不,那不是梦,是……沈约。
他……竟那般的温柔。
「娘娘?娘娘?」
翡翠唤我,我这才回过神,「何事?」
「沈大人说国事繁杂,悼期改成三日。沈大人还说了,娘娘身子虚,明日可以不用参加,就在琉璃宫歇着。」
我应了一声,默然垂眸。
就这般挨过悼期,三日后,终于迎来了佐儿的登基大典。
14
第一缕阳光笼罩大地之时,我在钟鼓声中,执着佐儿的手,一步步拾级而上。
佐儿刚满三岁,尚有些贪玩,好奇地扑闪着眼睛四处张望,见众人跪在御道两侧,又见我神情肃穆,便乖顺地由我牵着,在百官五拜三叩的大礼中,懵懂地登上了王朝的权利之巅。
我转过身,俯瞰跪拜的臣子。
短暂的起身再叩首中,我的目光,同沈约有了一瞬的交汇。
我很快移开了视线,看向远方。
持续了一整日的大典步入尾声,时值傍晚,晚霞将这座百年宫殿染成血红色,一代代的王朝,就在这血色里交迭更换。
帝国如一艘古老的大船,在一任又一任天子的掌舵下,缓缓按照既定路线行驶。
而我在这船上浮浮沉沉,熬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六年。这六年我依附于天子,从昭仪一步步成为淑妃,而今天子去了,为了活着,也为了佐儿,我又不得不依附于沈约,做了这大魏的太后。
权力的巅峰,如风暴的中心,充满了不可预料,我心中茫然,不知等待我与佐儿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新帝登基的第三日,京都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目之所及,皆是茫茫白色。
青溪忙着布置坤宁宫,我则在武英殿陪佐儿,佐儿有些咳嗽,我叫了陈院首察看,说是这几日早朝见了风所致。
我哄着佐儿喝了药,嬷嬷忧心忡忡地问我,这几日能否免了佐儿的早朝。
我心中叹息,如今诸事皆由沈约说了算,我这个太后,哪有决断的本事。
我寻思着,是否该寻个由头私见沈约。
15
出了武英殿,我只身来到御花园中赏雪。
说是赏雪,其实不过想清净清净,如今坤宁宫除了青溪,其余皆是沈约安插的眼线,我置身其中,一举一动都极不自在。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扑簌簌滚落。
我伸手接了几片雪花,融在手心一片凉意。
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十六岁的宋均长,衣衫单薄地跪在雪地。
我不由忧心,这样的大雪,皇城之外,又不知多少百姓要跟着遭殃。
正想着,王弗气喘吁吁地走来,将朱红的伞撑在我头顶,「哎呀太后,您怎么独个儿跑这儿来了,叫奴才好找。」
他如今已是司礼监掌印,我扫一眼雪地上连串的脚印,笑道,「掌印亲自来寻,想必是要紧事?」
王弗喘了口气,「您说笑了,沈大人在养心殿等着呢,说要与您商讨赈灾之事。」
我正愁寻不到由头私见沈约,眼下王弗寻来,我不敢耽搁,赶紧随他踏雪前往养心殿。
到了殿门口,王弗驻足,朝我低声道,「太后进去罢,沈大人等久了,若是……您担待些。」
我迟疑着走进去。
殿门在身后紧闭,偌大的养心殿,只余我与沈约。
我扑落肩头的雪,隔着一张茶案,与沈约相对而坐。
尚未开口,沈约已卸下一身的谦谦温和,冷笑一声。
「太后叫臣好等。」
他在外一向礼数周全,深得百官拥戴,只我知晓,他私底下是何模样。
16
面对他的质问,我只得柔声道,「是哀家的不是。」
许是见我温顺,沈约暂且压下心头的虚火,将赈灾的情形简略说出,末了故作姿态地问道,「太后可有意见?」
我接过折子扫了一眼,见他明明白白罗列了赈灾的区域与数额,合起折子放在桌案上,「就照沈卿的意思。」
我心知肚明,即便有意见也是枉然,如今我虽垂帘听政,却不过是沈约掌中的傀儡。
我宽慰自己,沈约赈灾的策略,确无可挑剔。
他是个能臣,先帝平庸多疑,他亦能在迎合之余,为百姓广施良策,即便他怨我恨我,我心底也依然觉得,他做这个辅政大臣,实属是桩利国利民的美事。
只是那赤条条写在脸上的恨,要怎样化解?
还有那日的温柔,难道只是梦中痴念?
「太后有心事?」见我出神,沈约冷声询问。
我回过神,默然了片刻,斟酌着开口,「哀家有一事,想征得沈卿应允。」
沈约端起茶盏,瞥我一眼,「说。」
我不由唏嘘,百官若知私底下,我这个太后在沈约面前是何等卑微,只怕皇家颜面无存。
我忧心道,「圣上今早有些咳嗽,太极殿与武英殿相距甚远,天寒地冻的,所以哀家想,可否暂且免了这几日的早朝?等圣上好些……」
不等我说完,沈约便厉声打断,「陛下初登基,难道不该勤于政事?先帝病危尚且夙兴夜寐,陛下不过区区咳嗽,便要置朝政于不顾?」
17
我知沈约是故意挑衅,佐儿才三岁,政事皆由他堂堂首辅做主,所谓置朝政于不顾,不过是强扣个帽子罢了。
我自然不敢与他说理,只能柔声哀求。
「求沈卿顾念些旧情,佐儿身子骨弱,怕是经不起这般折腾。」
「旧情?」
沈约当下面色一沉,重重放下茶盏。
「那日先帝要太后陪葬,太后不以旧情求臣,今日为了陛下……臣的旧情,在太后心中,还真是一文不值!」
我低着头,不知该作何解释。
沈约冷冷看我。
「太后与臣论旧情……这养心殿是先帝从前处理政务之处,当着先帝的亡魂,太后倒是说说,与臣有怎样的旧情?是床笫之欢?还是结发之情?」
我深吸口气,终是忍无可忍地站起来。
「沈卿一定要这般羞辱哀家么?」
「羞辱?」沈约冷笑着起身,一步一步朝我逼近。
他的阴影先于他笼罩过来,我连连退了几步,悔不该激怒他。
失神间不知怎的脚下绊了一下,一个重心不稳,跌落在地。
我顾不上掌心的痛意,因沈约已从容在我面前蹲下,且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太后大约不知,何谓真正的羞辱。」
我自跌倒后便彻底失了气势,伸手想要挥开他的钳制,却被他拽住手腕背在身后,因着他的动作,我整个身子前倾,与他不过咫尺距离。
我只得偏过头,避开他的气息。
沈约不满我的躲闪,手上微微用力,迫我朝他看过来。
「岁月还真是优待太后,一别多年,就连受惊的楚楚样子,都与从前如出一辙!啧啧,无怪乎那昏君流连,临死都要将你带进陵墓作伴!」
他微眯着眸,轻佻地打量我,最终将目光落在我的唇上。
「那昏君可以抢别人的女人,臣不介意效仿,说起来臣也好奇,昏君的女人,到底怎样滋味儿?」
18
语气里的亵弄,令我羞愤不已。
我慌乱地想要避开他的吻,被他捏住下巴。
等沈约终于撤走唇舌,我尝到口腔中淡淡的铁锈气息,忍着痛意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却被他一个用力,禁锢得更加牢靠。
痛意徐徐,自皮肉蔓延到骨子里。
我放弃挣扎,有气无力道,「你恨我当初抛下你,可当时……我父亲已派暗卫围住雁山,若不是他答应留你一命,均长,我又怎会抛下你,我不过是盼着你能活下来,我……我留了信给你的……」
这一声均长,令沈约胸膛震了震。
我借机抓住他的手,「你如今这般待我,若有一日你知误会了我,难道不会后悔……」
沈约眼底有转瞬而逝的心软,继而是更大的恨意。
「后悔?太后莫不是以为,谁都和宋均长一样好骗?臣是沈约,而非昔年愚蠢的宋均长!」
沈约说着,狠狠挥开我的手。
如搁浅的鱼,我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沈约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这些年太后待那昏君如何体贴,臣都看在眼里!如今还有脸与臣说误会!有时候臣真恨不得……将太后撕碎,好看看在太后心底,究竟有无臣的方寸之地!」
我闭了闭眼,不再解释。
「臣方才说过的,太后不妨考虑考虑。毕竟太后身无长物,只一副皮囊过得去,不独先帝留恋,臣也怀念的紧。
若太后能让臣满意,指不定臣会发发善心,让太后往后的日子舒坦些。若太后不愿意,臣自然不敢勉强。臣有的是耐心,叫太后心甘情愿。」
带着恨意的声音自头顶盘旋,令堪堪顺过气的我,再度感到窒息。
19
回到坤宁宫,我方觉掌心疼痛,应是方才与沈约对峙时,在养心殿的地上擦破了皮。
虽不甚要紧,青溪还是屏退了旁人,独自为我上药,「可是沈大人又为难太后了?」
我轻轻摇头,「是哀家自个儿不小心,与沈大人无关。」
青溪自是不信,她虽跟了我多年,却并不知我与宋均长的过往,只当权臣欺辱孤儿寡母,忿忿不已。
「首辅大人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个臣子,怎敢这般狼子野心,无礼对待太后!」
坤宁宫皆是沈约的眼线,他如今只怕正愁寻不到我的岔子,青溪性子沉稳,应是气急了才口没遮拦,我慌忙四下张望。
确认无人,才肃然道,「不可妄议首辅,否则……便是哀家也保不住你。」
青溪叹了口气,幽幽道,「从前先帝在,您做淑妃难,如今先帝去了,您做太后,怎还这般难!」
我摇了摇头,「这深宫里,哪里会有舒坦日子,都是面上光鲜罢了。」
诸事艰难,唯有思及佐儿,我心中才生出柔情。
沈约不许佐儿不上朝,我便另寻了法子,连夜为佐儿缝制了兔儿形状的面巾,系在颈部虚虚遮住口鼻,如此路上便可少吸些凉气。
佐儿尚不能习惯早朝,到了太极殿,立即不老实地扯掉兔儿面巾,拿在手里来回把玩,咳了两声道,「母妃给佐儿缝的小兔儿真好看,佐儿想拿去给阿姐看。」
我温声哄他,「佐儿乖,下了朝母后带佐儿寻皇姐,若佐儿乖乖上朝,母后再许佐儿吃两块桂花糕。」
佐儿最喜玉儿与桂花糕,闻言笑弯了眼睛,「母妃最好了。」
说着又咳了咳。
我有些心疼,拍拍他的小脑袋,「要叫母后了。佐儿是皇帝了,乖乖早朝好不好?」
20
沈约与一众大臣站在底下,他离得近,我一抬头,便见他沉沉盯着我,我心中颤了颤,不知又做错了什么,惹他心生不满。
好在他眸中的不悦只一闪而过,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温和,随众臣行一拜三叩之礼。
下了早朝,我陪着佐儿回了武英殿。
不知是不是面巾起了作用,佐儿的咳嗽好了些,我早朝前叮嘱嬷嬷熬了冰糖雪梨,这会儿正好哄着佐儿喝了些。
见佐儿伸着肉呼呼的小手揉眼睛,知他困了,我温声将他哄睡,这才领着青溪回到坤宁宫。
走到半路,想起佐儿的面巾还落在太极殿的御座上,我其实不擅绣工,昨夜熬了许久才堪堪缝了一个,佐儿又是恋旧的孩子,我若重新缝上一个,他势必不乐意。
我便叫青溪跑一趟,去太极殿为佐儿寻面巾。
大半个时辰仍不见青溪归来,我有些心慌,正欲寻宫人问一问,翡翠小跑着进来,焦急地说:「太后娘娘不好了!青溪姐姐被王公公抓进慎刑司了!」
我猛地站起来,「可有说犯了什么事?」
翡翠低声道:「奴婢不知……」
我立即道:「叫王弗来见哀家。」
想了想又道:「罢了,哀家去寻他。」
翡翠不敢说什么,只得跟在我身后。
我在养心殿寻到王弗,冷冷道,「掌印这是几个意思?不分青红抓了哀家宫里的人?便是先帝在,也要给哀家个说法?」
21
王弗额间冒汗,「是……是沈大人的意思,青溪姑姑妄议朝廷官员,奴才也只是秉公办事,还请太后开恩,莫要为难奴才。」
我便知昨日隔墙有耳,冷冷自翡翠脸上扫过,见她目光闪烁,终是叹口气,再度将目光落在王弗身上。
「哀家不为难掌印,劳烦掌印领哀家去见沈大人,哀家亲自向沈大人求个恩典。」
王弗面露难色,「沈大人正与王大人议事……」
我看了看天,呼出一口浊气,平静地转头,朝王弗道:「你替哀家传句话,就说昨日沈大人说的,哀家答应便是。」
王弗虽不知是何事,却也不敢随意耽搁,连声点头,「奴才马上叫人传话。」
说着朝其中一个宫人使了眼色,那宫人立即匆匆走开,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回来,「沈大人请太后移驾甘泉宫,视察修葺情况。」
王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陪着笑问我,「甘泉宫有段距离,太后您看,要不要奴才备歩辇?」
我一挥手,「不必了,哀家走过去便是。」
行至甘泉宫门口,王弗陪着笑拦住翡翠,「沈大人只许太后一人进去。」
我只身进了甘泉宫,甘泉宫是先帝起居之处,先帝病危前下令修葺,如今沈约借着视察的由头,堂而皇之地召我过来,当真是要将皇室尊严踩在脚底。
烘红的火盆前,沈约懒懒靠在四方扶手椅上,见我进来,他并不起身迎接,而是闲适地抬眸,问我:「太后想通了?」
他手里握着佐儿落在养心殿的兔儿面巾,我心中惶惶,一时不知他是何意,是在提醒我,我们母子的命,皆在他掌中?
22
昨日我舍弃尊严苦苦哀求解释,得到的不是信任与宽恕,而是变本加厉的欺辱,今日他抓走青溪,又用佐儿的面巾警示我,兵部与内阁皆由他把持,我自知无法与他抗衡,心想他若非要折辱我,那便由他尽兴罢了。
隔着火盆,我沉默地抬手,指尖微颤地褪下外袍,又深吸口气,解了中衣衣襟,半个肩头堪堪裸露,我才抬眸,漠然看向沈约。
沈约双眸蒙上寒气。
「够了!」
他烦躁地站起来,顺手摔了手旁的茶盏,清脆的炸裂声自地面传来,白瓷溅得四分五裂。
沈约犹嫌不够解气,又一脚踢翻火盆,才怒冲冲背朝着我负手走到门口。
「把衣服穿上!」
我暗暗松口气,迅速穿戴整齐。
须臾后沈约转过身,眉梢带着明显的戾气,「这些年,你便是这般取悦那昏君?」
火盆倒扣在地上,散落的炭块发出噼啪炸裂的声音,我心头一阵痛意,抬头,咬了咬唇,「哀家是先帝的妃子,取悦先帝是哀家的本分!倒是沈卿,既已位极人臣,何故揪住往日种种不放?」
「往日种种?」沈约摩挲着手中的面巾,朝我走来,伸手抚过我的侧脸。
「太后莫非忘了,昔年是谁信誓旦旦,说此生若相负,余生皆鳏寡!臣从来睚眦必报,太后亏欠臣的,臣自然要一一夺回。而今不过是个开头,太后便受不了了?太后可曾想过,这些年,臣是怎样熬过来的?」
23
我偏了偏头,欲避开他的触碰。
那抚过我侧脸的手,转而扼住我的下颌,迫我看他。
我无奈,只得深吸了口气,朝他质问,「沈卿有气只管朝着哀家,何故牵连无辜之人?」
不料沈约闻言,竟嗤笑一声。
「无辜?臣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太后求着臣,要臣给你们母子一条生路,转头坤宁宫就有人骂臣狼子野心。质疑先帝,妄议首辅!太后说说,青溪哪里无辜?」
我败下阵来,我知道,论嘴皮子我绝比不过他这个首辅,索性迎上他的目光,「到底怎样才肯放人,沈卿不妨直说。」
沈约粗粝的指腹抚过我的唇,「臣昨日便说了,要太后心甘情愿。」
曾经的宋均长,是何等恪守礼法之人,即便同我私奔到雁山,也从不曾有半分逾越。
而今……
我垂着眸,心中有一丝酸痛。
沈约冷笑,「太后定是骂臣无耻,太后莫要忘了,臣如今做的,不及先帝万分之一。」
我沉默了会儿,不再辩驳,而是放低了姿态,「你先放了青溪好不好,慎刑司那种地方,她撑不住的……待明日……明日戌时,哀家自会来甘泉宫,到时候……保管沈卿满意。」
见沈约犹豫,我拽住他的衣袖,「求你了……」
他眸光闪了闪,到底松了口,「希望太后不要再次欺骗臣,若太后不守诺,或是不守时……」
回到坤宁宫,我始终坐立不安,挨到黄昏,王弗终于将青溪送回坤宁宫,我迎上前打量她,万幸只受了些皮肉伤。
24
我命翡翠取药,趁四下无人,青溪附在我耳畔低语,「李侍卫托人带话……」
凌远哥哥!我心跳了跳,忙问:「说什么?」
「李侍卫说……不知首辅大人待娘娘可周到,若有不敬,他那里有封陈年旧信,或许……能解沈大人的恨意。」
信?莫非……是当年,我写给宋均长的那封信?
我忽的想起父亲贬去岭南的前一日,先帝允他入宫见我,因宋均长之事,也知天子意在用我牵制傅家,自入宫后,我待父亲便一直淡漠。
然而那一日,父亲却执意要见我,他一扫往日的威严,老泪纵横地拍着我的手,说对不住我,要我往后多多保重,若碰上难处,可找义兄求助。
如今想来,他亦是认出了沈约,也知沈约心中的怨气,所以才将那封信交给凌远哥哥,以备不时之需。
我心中五味杂陈,或许父亲待我,不如待长姐那般亲厚,可在离京的最后关头,他也尽最大努力,为我留了一线生机。
「沈大人为何会恨太后?」青溪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回过神,朝她叮嘱道:「一些陈年旧事,你莫要问了,也暂且莫与李侍卫联络,免得再叫沈大人寻出岔子。」
青溪虽有不解,却还是应了。
翌日戌时,我以青溪有伤为由,命翡翠陪我前往甘泉宫。
天寒地冻,到了甘泉宫,翡翠说:「沈大人正与王大人议事,太后可先前往后殿温泉,驱一驱寒气。」
我瞥她一眼,知是沈约的意思,只得依从。
25
泡了一刻钟,回到寝殿,沈约已忙完朝事,养心殿偏殿有道密室,为了避人,他便是从那里过来的。
他正盯着屏风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回头。
因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朝我伸手。
我迟疑了下,将手搭在他掌中,被他一把扯入怀中。
他今日熏了香,虽极淡,却还是涌入我的鼻腔。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又很快保持了清醒。
他虽恨我,却终究放不下我。
至于我,这些年明哲保身,在前朝毫无根基,所能倚仗的,唯有他待我的这份旧情。
想清楚这些,我抬眸看向沈约。
觉察到我的目光,沈约亦回看我,「太后有话要同臣讲?」
我点点头,有些迟疑。
沈约却格外地有耐心,「想说便说,勿要藏着掖着。」
我遂开口:「你何苦因我……惹上这卧龙床的恶名?」
沈约把玩我半湿的长发,「太后是忧心臣,还是忧心自己的身后名?」
我闻之苦笑,「我一介女流,日后怕是连名字都不配留下,又何谈身后名,可你两朝名臣,一举一动皆有史官盯着,你一世清明,我又怎忍心将你拉入污泥,要你因我为后人诟病……」
沈约嗤笑一声,「母壮子幼,权臣辅政。纵臣万般恪守,后世也免不了以此做文章,左右是要担这骂名,不若捞点实在的……」
说着打量我,目光自上而下,落在我唇上,缓缓凑了过来。
这个吻却是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失而复得的颤栗,我说不清是何心思,不曾反抗,也不曾曲意逢迎。
却在无声无息中,乱了呼吸。
26
衣带落地,他的手触到我胸口的伤疤,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亦不由冷了几分。
「这……便是为昏君挡那一剑留下的?」
我闻言一窒,不由缩了缩。
感受到我的退缩,沈约收紧了手臂,将我困在怀中,在我耳畔恨恨低语,「你不知……我有多恨你!」
冰冷的唇再度吻来,带着宣泄。
不知怎的,我忽的泛起一股呕意,一把推开他,撑着就近的桌案干呕着。
待我顺过气,沈约已立在榻旁,阴着脸沉沉盯着我。
我反应过来,慌忙解释,「不是的……我没有……」
沈约眸光愈发暗了,「有没有,待医女诊过脉便知!」
说着拾起地上的衣裳,抿着唇丢给我。
我刚穿戴整齐,翡翠便已领来医女。
沈约一个眼神,翡翠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我瞧着医女脸生,应是新入宫的,又见沈约不避讳,便知她是沈约的人。
医女为我细细诊脉,好一会儿才轻蹙着眉头问我:「太后可曾服过……避子药?」
我低着头,本想隐瞒,余光瞥见沈约握了握拳,想着赌一赌,于是如实道是。
医女追问,「服过多久?剂量如何?」
我努力回想着,「自入宫起,约摸有三年,起初……侍寝后服用,第二年起……每日服用,至于剂量,哀家也不大清楚,每次都是足足一碗。」
医女叹了口气,「这便是了!」
转而看向沈约,「太后并未有孕,大内的避子药素来猛烈,太后过量服用,早已无法……且太后长年忧思,看似强健,实则伤及内里,下官医术浅薄,唯有将方子开温和些……」
27
沈约胸腔震了震,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问医女,「可能医治?」
医女叹息,「生育是不可能了,若好生调养,除此之外,倒也与常人无异。」
沈约面色好转了些,朝医女吩咐道,「往后你每日去坤宁宫请脉,务必将太后身子骨调养得当。」
医女走后,大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好一会儿我才鼓足了勇气,抬眸去看沈约。
他盯着我,脸色像是入了夜的冰潭,一字一句问我:「你都知晓?」
我移开眸子,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咬牙问我。见我不明就里,「那狗皇帝这般待你,你为何……还愿为他殉葬?」
我愣了愣,心中何尝不委屈,「我不愿意的,是你要我死……」
沈约默然了片刻,「可这些年,我屡次示好,明里暗里接近你,你都不曾回应,我甚至疑心,你不曾认出我?」
我咬了咬唇,「因我怕我怕会害了你,先帝知我与人私奔过……」
沈约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盯着我,「你说什么?」
他竟如此失态,想必是关心则乱,我想于我,这应是难得的时机。
我深吸了口气,避开他的眸子。
「那时候,父亲原本是盼着长姐入宫,先帝知父亲的意图,装作看上我。」
我将先帝待我的种种道出,竟也没有想象中艰难,反倒意外的平静。
倒是沈约,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28
我长舒了口气,抬眸看他,「你恨我是应该的,可这些年,在这深宫,我也如履薄冰。」
沈约眸中带了几分沉痛,「抱歉,臣,我……」
我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我不怨你。万般皆是命,今日既已说清楚,往后沈卿同哀家,还是恪守本分的好。」
沈约闻言僵了僵,一张脸变幻莫测,终是定格在恨意上。
「恪守本分?」
他上前几步,抓着我的手腕,冷然看我。
「你根本是在骗我!什么怕会害了我!你心中惦念着后宫的荣华富贵,惦念着傅氏一族的兴衰荣辱!从前你将温柔给了那狗皇帝,而今又给了那小皇帝!这些年,你心中何曾有过我!你欠我的,又拿什么还?」
我腕上吃痛,奈何却挣不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欠你的,早已还了!」
沈约愣了愣,大笑三声,「还了?你拿什么还了?雁山悬崖之畔,是我为你挡下那一箭。」
「我也为你挡了一剑!」
我打断沈约,趁他愣怔之际,挣脱他的束缚,往后退了退。
沈约僵在原地,「何时?」
「你当然不知!」我心一横,怕他逼近,便退了退,防备地看向他。
「我本也不愿你知,两年前你前往冀州平乱,遭叛贼下毒,你叫人封锁了消息,命月影去寻医圣。月影未能寻到,只得潜入我的琉璃宫,求我向天子要百毒丹。」
在沈约的震惊中,我娓娓道来。
29
「百毒丹只一枚,天子视若珍宝,又怎会轻易给我?可为了你,即便没有把握,我也仍使了苦肉计,叫月影扮作刺客,又串通了陈医女。」
「那一剑正中胸口,加之苗疆的毒,医女说我必死无疑,天子犹豫到天明,才将百毒丹送来。医女掉了包,给我服了特制的护心丹。沈约,那枚百毒丹哪儿去了,我想你比谁都清楚!」
我并未告诉他,彼时天子早已停了我的避子药,并叫医女悉心为我调养,若不是那一剑伤及肺腑,我大约早有自己的孩子了。
不过也无所谓,我虽喜爱孩子,却一点不想为先帝孕育子嗣。
沈约大口喘着气,「百毒丹?我并未用过百毒丹。」
「月影爱慕你多年,巴不得你恨我,自然不会叫你知晓百毒丹之事。纵月影不认,你堂堂首辅,若是想查,未必查不到些蛛丝马迹。」
「哦,还有当年写给你的那封信,我昨日才知在我义兄手中,你大可去寻他拿回。」
我顿了顿,苦笑着摇头,「罢了,我话已至此,你从来也不信我,这一次,你信或是不信,我都无所谓了。」
沈约面露慌乱,上前几步,「不,我信,我定会查明白,只是阿柔……」
「别叫我阿柔,我早已不是你的阿柔了。」我说着,往后退了退。
「反正,我们早就两清了,你也别想再折辱我,我就这一条命,大不了赔给你便是。」
我冷冷说完,心头多了几分快意,也不管沈约是何反应,便径自转身推开殿门,大步走了出去。
30
沈约一连休沐了三日。
这三日我都借口身子不适,免了佐儿的早朝。
到了第三日,佐儿的咳嗽也好得差不多了。午时我陪佐儿用过膳,由着他在殿中来回跑着,不多时他便乏了,张开双手要我抱抱。
我将佐儿抱回寝殿,温声哄着。
待佐儿睡着,青溪惴惴不安地看向我,「明日沈大人便要归朝,这几日医女日日过来诊脉,沈大人那头怕是瞒不住,奴婢实在是怕……」
我知青溪怕什么,朝她笑笑,想说什么,又看看佐儿的睡颜,将嬷嬷唤进来,叮嘱了几句,便与青溪一同离去。
年关将至,宫人愈发不敢怠慢,御道两旁的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只余了消融后的水渍。
怕我滑着,青溪仍谨慎地搀着我。
她的手很冷,眉宇间更是充满了忧思。
我拍拍她的手,「从前跟着我,苦了你了,往后否极泰来,你也不必那般提心吊胆了。」
青溪下意识扭头,看了眼远远跟在身后的翡翠,「太后是说……」
我点点头,「此番多亏了义兄,与沈大人的误会,算是解除了。」
提及凌远哥哥,青溪微微失神,言语皆是惋惜,「他那般的人,本应沙场点兵,却只能困在这宫里,做个末等侍卫。」
我亦是叹息,父亲戎马半生,奈何膝下无子,四处求神拜佛,所出也皆是女儿,后来不知是认命了,亦或是想明白了,便收了凌远哥哥做义子。
凌远哥哥本该有大好前途,却因替我隐瞒与宋均长之事,遭父亲责罚,我入宫不久,父亲便将他逐出傅府,与他断了父子情份。
也正是因此,先帝才允凌远哥哥在宫中做个侍卫,可先帝多疑,纵凌远哥哥不斐,也不愿重用。
说到底,终是我牵连了他。
31
沉思间,又听青溪郁郁道:「若他得了时机,也定是镇国公那般的英雄。」
我饶有兴致地文着青溪,「几时的事?」
「太后说什么?」
我笑着点破,「你与我义兄……」
青溪脸红了红。
见她难为情,我便也不再追问。
「既是如此,你便替我问问他,如今新帝登基,边境尚且不稳,若他愿意,哀家可向沈大人说说情,只是沙场无情,要他千万想清楚了。」
青溪眸子骤然一亮,看了看我,「奴婢寻了时机便问,奴婢想他定然是愿意的。」
「义兄的心思,自然瞒不过你,如此我便知了。」
青溪颇有些窘迫,忽的看向拐角处,「王掌印来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着来人,笑容顿了顿。
王弗碎步上前,躬了躬身子,脸上恰到好处地堆着笑意。
「太后圣安,沈大人午后入了宫,同几位大人商议来年赋税之事,这会儿结束了,差奴才请太后移驾养心殿。」
青溪闻言,蹙着眉,惶惶看我。
我朝她安抚地一笑,「无妨,你知哀家喜好,先回宫替哀家煎茶,养心殿那头,要翡翠陪哀家便是。」
到了养心殿,翡翠守在偏殿门口,我则只身进去。
32
偏殿光线暗,近来白日也燃着蜡烛,烛影摇曳间,沈约一反常态地站着,往日的倨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卑微。
我远远止住脚步,轻声道,「沈卿可都查出来了?」
他点点头。
我垂了垂眸,视线落在他手中攥着的发黄信件上,「这封信,沈卿也终是收到了。」
沈约抬了抬手,「是啊,收到了。」
我走近了几步,自他手中抽出那信,缓缓展开,入眼是熟悉的笔迹,好几处墨色晕染,应是眼泪所致。
隔着悠悠岁月,我仿佛看到当年的少女,披着外衣坐在灯下,泣不成声地执笔,一字一字写下这诛心之信。
我默然将信折好,四下环顾着,朝最近的烛台走去,借着烛火,将信的一角徐徐点燃。
沈约大步走来。
我往后退了退,「沈卿已看过,留着于你我……皆无益处。」
沈约迟疑的瞬间,我指尖的信件,已燃了大半。
灰烬落地,一如那前尘旧事,便也随风散了。
沈约仍痴痴看我。
我移开视线,淡漠道,「沈卿若是无事,哀家便先回了。」
说着便转身。
刚走出几步,沈约如梦惊醒,拦在我面前,「别走!」
我看着他,轻蹙着眉,疏离道,「沈卿可还有事?」
沈约抓着我的手,「阿柔,是我错了,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脑,我不是东西,你打我骂我都可,只是别这般待我。」
33
我挣脱,往后退了退。
「怎样待你?沈卿乃辅臣,哀家身为太后,自然礼贤相待。过去的都过去了,你曾舍命救我,我亦为你谋得百毒丹,沈约,我们早已两清了。」
沈约胸膛起伏着,不由分说地将我搂入怀中。
「不,我不要同你两清!你不知这些年我如何煎熬,你始终避着我,唯有几回宫宴相见,我远远看着,看你与那昏君软言细语,一颦一笑于我皆如利剑穿心!阿柔,七年了!」
我伸手推他,却被他拥得更紧。
我心中亦酸涩,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我,深深看我,呼吸沉重地低头,朝我欺身俯来。
我慌忙后退,险些崴了脚,又被他眼疾手快扶住。
「你放手!别碰我!」我挣扎着。
他惶惶松手,「好,好,我不碰你,不碰你。阿柔,你心中不是一点没我,是不是?」
那日也是在这养心殿,我百般辩解,他依旧苦苦相逼,无奈之下,我唯有抓住他的手,低声哀求,「你如今这般待我,若有一日你知误会了我,难道不会后悔?」
呵,这才几日,便扭转了乾坤!
34
想到先前他待我的种种,我更是气恼,怒目瞪向他,「旧情?当着先帝亡魂,沈卿倒是说说,与哀家有何旧情?」
沈约愣了愣,转而涩然一笑,「对,你就这般待我,如我那般,不,比我更甚,将我所为统统加倍偿还,以解你心头之恨。」
说着竟握着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挑在他下巴处,「阿柔怎样都,我都受着,一辈子做你的裙下臣……」
我眉心跳了跳,嫌恶地收手。
「你闭嘴!」我面红耳赤,忍无可忍地打断他。
「好!好!臣闭嘴,臣只管听便是,阿柔说什么,臣便都依你。」
沈约口上应着,却仍一副恬不知耻的模样,甚至颇有几分乐在其中。
我不由气结,想来我非但口才不及他,就连脸皮,也与他相差甚远。
我深吸了口气,既然他说都听我的,我又何必避讳,索性道:「哀家确有一事,需沈卿斟酌。」
「太后说便是。」
我就近落座,端起茶盅,拿盖子捋开上头的茶沫子,「先帝重文轻武,闹得边境不安,哀家怕重蹈前朝覆辙,故而……」
言毕瞥一眼沈约。沈约自然明了,略一沉思,「李凌远曾随镇国公远征,确是人才,臣也有此意,明日早朝臣会提议,只是边境险恶。」
35
「沈卿不必试探,哀家与义兄,绝无私情,沈卿若是不信……」
沈约讪讪一笑,「臣自然信。」
我脸色好转了些,又道,「还有一事,哀家宫里的那些人,劳沈卿遣散,至于归处,只要哀家眼不见便是。」
沈约叹息一声,「新帝继位,太妃和王爷们各怀心思,个个指着往你宫里塞人。那些都是我千挑万选的,未必有多大能耐,却都本分可靠。至于翡翠,不过是个可怜人,你若不喜,打发了便是。」
见我迟疑,沈约在我面前蹲下,温柔地凝视我。
「你太过仁善,又因身份特殊,这些年只能依仗那狗皇帝。阿柔,往后不同了,有我在,不会再叫你受半分委屈。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管跟我开口,只要不动摇国本,我都尽力满足。」
我默然了片刻,不知怎的,竟问了句,「她好吗?」
沈约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唇角隐约有了笑意。
「你说月影?当年钱太后欲将本家侄女赐婚于我,先帝恐外戚干政,心中不快,两难之境,我遂推脱已有意中人。太后叫人私下探听,月影主动站出来,说愿报救命之恩,我不得已,只得娶了她,可我与她,并无夫妻之实。阿柔,你终是介意的,对不对?」
我偏过头,「谁介意?沈卿的家事,哀家才无心过问。」
沈约道「是」,面上的笑意却越发重了。
竟又让他占了上风,我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深吸了口气,「今日便到此,哀家乏了,沈卿也早些回吧。」
说完扫他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36
我到底未曾赶走翡翠。
忠仆难求,深宫六年,我见过太多主仆离心,与其冒险再去挑选新人,倒不如相信沈约。
思及沈约,我心境更是复杂。
纵然往日误会都已解开,可错过的这些年,我的身份,他的发妻,一切的一切,终归如铜墙铁壁,横在我与他之间。
我选择避而不见。
早朝我会提早入帷幔后,等到了时辰,再由青溪引着嬷嬷,将佐儿抱来。
好在佐儿已适应,不需我哄,便可在龙椅安分坐上半个时辰。
我只需隔着帷幔聆听,朝臣有事询问,我便应声作答,当然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静默着。
待早朝结束,我则刻意等大臣散尽,再从帷幔后绕出来,由青溪陪着回坤宁宫。
平日里沈约以政事为由求见,也都被我借口身子不适,差翡翠婉拒。
一来二去,我与沈约,倒也有十余日不曾照面。
新年就这般过去了。
初六是凌远哥哥出征的日子,我差了青溪相送,自个儿并未前去。
然而他到底是我义兄,纵身份阻隔,我也应尽一份心意。
我登上城楼,遥遥目送。
奈何天灰蒙蒙的,也看不太清楚。
我站了会儿,正欲转身离去,哪知刚一回头,竟见沈约立在角楼旁。
他长身玉立,官服外披着玄色斗篷,更多几分凌厉。
我往后退了退,不悦地看向翡翠。
翡翠脸色铁青,连连朝我摇头,「不是奴婢,奴婢没有……」
我叹息一声,示意她守在一侧。
37
沈约朝我走近几步,「臣有话要同太后讲。」
我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地面生了苔藓的青砖,「沈卿讲便是。」
风吹乱我鬓边的发,又将沈约的声音送来,「这里风大,进角楼说。」
沈约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见我犹豫,又道,「臣没有旁的心思,只是怕太后受了风,将病气过给陛下。」
他这般说,我便只得进去。
沈约跟在我身后,转身合上门,我尚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已上前握住我的手,「阿柔,你要躲我到几时?」
我挣开,往后避了避,「沈卿是朝臣,哀家是太后,你我本就不该逾越。」
「逾越?」沈约眸光染上戾气,「太后要臣矫诏先帝圣旨时,为何不谈逾越?这些年太后与臣,逾越得还少么?」
我不敢看他,垂着眼眸,「所以哀家才要终止这个错误。」
沈约倒抽了口冷气,「你说同我是错误?」
「若无我,七年前你不会有燕山之难,若无你,两年前我也无需挨那一剑,沈约,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我们都应往前看。」
沈约摇头,「我不信,我不信你心中一点没我!」
我咬了咬唇,终究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先帝多疑,这七年我过得可谓提心吊胆,过往种种不提也罢,可我真的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我很害怕,怕你因我身败名裂,怕佐儿有个叫人耻笑的母亲,更何况今非昔比,如今你身在高位,多少双眼睛盯着!」
「我们不能太贪心,就这般,只要你心底里有我。」
我说着,不免有些感伤,强撑着笑笑,便要转身往石梯走去。
38
沈约自身后拥住我,在我颈窝蹭了蹭,「一个七年已经过去了,我们能有多少个七年呢?你读过史书,历史上那些权臣的下场,你不是不知。」
我挣开他,凝视他。
「正因我知,我才一定要做这个太后。佐儿是个好孩子,还有凌远哥哥,他也会帮着我的。」
沈约清朗一笑,「先帝同钱太后是血亲,到头来还不是因外戚干政,几度母子离心。陛下非你所出,你若安心做个富贵闲人,不问前朝,他自然会善待你,落个孝子名望。可若你在前朝诸多势力,焉知陛下不会忌惮?阿柔,你亦身处险境,我怎忍心使你为我以身犯险?更何况,我想要的,从不是安生苟且。」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沈约将我的手放在胸口,「一切交给我,有我在,我同你保证,那一日不会到来,即便来了,我也有法子应对。还有啊,你忘了医女叮嘱的?勿要思虑,你如今重中之重,是调养好身子。」
我不由脸红,避开他的唇,「我擦了口脂的,若是没了,定要叫人生疑。」
沈约将我拉回来,抵着我的额头,「那明日便不擦口脂……嗯?」
我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却无话可辩驳,想要瞪他一眼,又在对上他的眸子时,彻底没了底气。
「好了我要回去了。」
「这般放你走,今夜我又要辗转难眠了。」
39
我扯着他胸前的衣襟,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直到他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叫王弗将那昏君的字画,挪了大半送去甘泉宫,你若想我了,便寻个由头,就说睹物以缅先帝。」
我推开他,「太危险了!不可!」
沈约喘了口气,无奈地看着我,「这是我能想到,最妥帖的法子了。也罢,容我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我脸烧得通红,欲转身离开,又被沈约扬声叫住。
我自楼梯口回头,没好气道,「沈卿还有事?」
「倒也没什么,」沈约淡淡笑着,「只是提醒阿柔,明日记着,莫要再抹口脂了。」
我瞪他一眼,噔噔噔下楼,这下不管他再怎么使手段,都不肯回头了。
出了城墙,外头冷风一吹,我脸上的热气瞬间消散了,方才被撩拨得怦怦直跳的心,也骤然平复。
我懊恼自己太没有定力,分明做了决定,又被沈约三言两语搅乱。
心不在焉地走过拐角,远远见徐令仪迎面走来,我心沉了沉,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徐令仪打量我,朝我虚虚俯身,「几日未见,本宫瞧妹妹气色好了许多。」
我一阵心惊,色厉内荏地打断她,「德太妃应称哀家太后。」
「本宫失礼了,还望太后莫要见怪。」
我无心与她周旋,只庆幸方才存了一丝理智,若没了口脂,定叫她生疑,又一想,不知沈约走远没有,若叫她碰着,难免要生祸端。
我遂扬起下巴,冷冷看向徐令仪。
「德太妃既知失礼,哀家便罚你回宫自省,方对得起先帝赐的德字!另,本宫宫里有尚未抄完的佛经,你便替本宫抄了,以示诚心悔改!」
40
我说罢,看一眼翡翠。
翡翠立即明了,朝徐令仪施了个礼,「太妃娘娘,请随太后回坤宁宫取经书!」
徐令仪狠狠瞪向翡翠,到底没说什么,只是跺着脚,扭腰转身,不情不愿跟在我身后,含恨往坤宁宫走去。
打发走徐令仪,我心头的恐惧,仍久久未能平复。
我审视着铜镜中的自己,问翡翠,「哀家近来,是否很反常?」
翡翠欲言又止。
「你如实说便是,哀家不会责罚。」
「太后近来眼底总带着笑意,整个人也容光焕发了许多。」
我默然,无怪乎徐令仪生疑,我终究不如沈约那般擅于伪装,徐令仪对我又知之甚深,长此以往,只怕早晚叫她窥出什么。
这之后我仍避着沈约,幸而他也不曾纠缠,我悬着的心,才暂且放下。
这日罢了朝,待群臣散去,好一会儿我才从帷幔后出来,竟见沈约立在堂下,我心慌了慌,下意识往殿门口看去。
「王弗守着,不会有人进来。」
沈约说着,朝我走近了些,一双眸子沉沉看我。
我退后了几步,「徐令仪那日我碰见她,她好似觉出什么。」
沈约默然了会儿,「你便是因此,疏远我,躲着我?」
我点头,「我怕……」
「勿怕,有我在,我自有法子应对。」
沈约说着,便要上前拉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退了退,避开他的触碰。
世俗的礼法,皇家的枷锁,挡在我与他之间的,并不只是我的动摇。
短暂的踟蹰后,我已下定决心。
我应理智些、坚定些,不应再被他三言两语蛊惑。
「我们还是算了吧。」我低声说罢,疾疾快步离去。
因我怕稍作迟疑,便会沉溺在沈约的眸子里。
41
转眼便是上元节。
往年从初八起便会上灯,今年因赈灾的银两多了三成,想着节省开支,也为避开沈约,我便下令免了繁琐的宫宴,只命宫人零星张罗了些灯笼。
卯时刚过,天色便渐渐暗下去。
陪佐儿用了些元宵,自武英殿出来,青溪看看大红的灯笼,幽幽道,「说是过节,倒叫人觉得,愈发冷清了。」
翡翠笑道,「待日后青溪姐姐嫁了人,便可热热闹闹过节了。」
青溪啐她一口,「太后您瞧,这丫头张口闭口嫁人,定是起了外心,依奴婢看,不妨将她先打发出去!」
两人说笑着,过了路口,迎面见王弗匆匆过来。
青溪与翡翠面面相觑,皆朝我看来。
王弗道,「哎呦~太后,奴才可找见您了,出大事了!」
我不由蹙眉,「何事?」
「是德太妃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私会五王爷,叫王大人撞见,王大人不敢声张,只叫了侍卫,将二人带去了养心殿。王大人同奴才商量了,说是叫您过去,该怎么处置,全看您。」
我不敢耽搁,匆匆折身赶往养心殿。
进了养心殿门口,万万没想到,沈约竟也在里头。
这些时日鲜少直面他,我不由顿了顿,颇有几分不自在。
我余光看向王弗,王弗亦是惊愕。
沈约倒是神色自若,与王岩一同上前,朝我疏离地拱手施礼,面上看不出半分不妥。
一路上我已知晓大致情形,徐令仪与萧策实则并未有越轨举动,两人刚会面,话都未说上半句,便叫王岩抓了个正着,好巧不巧,偏偏这个节骨眼,侍卫又正好巡逻到此处。
想到那日沈约说他自有法子应对,我心中了然,徐令仪与萧策定然私交不菲,却也未必真有私情,此事应是被沈约摆了一道。
我询问徐令仪与萧策,或许因未想好说词,二人都沉默着,带着几分忐忑。
我看向王岩,「王卿是三朝元老,哀家想听听王卿的意思。」
王岩义正言辞,「德太妃此行,实在有辱先帝颜面!若换做寻常女子,如此不守门规,定要浸猪笼以示效尤!然皇家威严,不容折损,是以臣附议,赐德太妃白绫,以慰先帝英灵!」
我闻言,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若我与沈约之事败露,必然也是这般下场。
我压下心头的恐惧,将目光投向徐令仪。
徐令仪亦两股战战,朝我扑过来,不由分说地抱住我的双膝,大叫冤屈。
「本宫没有!是他们污蔑本宫,求太后为本宫做主!那日在角楼偶遇太后,太后与本宫闲聊,说御花园的满月亭赏月极美。求太后为本宫做主啊……」
她刻意咬重角楼二字,意在暗示我,她亦有我与凌远哥哥的把柄。
我尚未开口,王岩便竖起眉毛,「若是赏月,德太妃为何只身出现在满月亭?」
徐令仪泫然欲泣,「本宫思念先帝,不免落泪,春晓聒噪,本宫才让她远远候着。」
王岩嗤笑,「横竖一张嘴。」
我轻咳了咳,王岩立即噤声。
我朝萧策道,「王爷呢?又何故出现在御花园?」
萧策眼神闪了闪,「有奴才跟臣弟通风报信,说御花园有个秀丽的宫女在赏月,臣弟荒唐惯了,哪知冲撞了太妃,叫太后和几位大人见笑了。」
他倒是活络,知道避重就轻。
我扯了扯唇,问沈约,「沈卿意下如何?」
许是觉察到我的恐惧,沈约迟疑了片刻,俯了俯身,到底敛去眸中的杀气,恭敬道,「此为帝王家事,自然由太后做主。」
我暗暗松了口气,又问王岩,「王卿呢?」
王岩看一眼沈约,「臣亦是听太后的。」
我点点头,「即是如此,哀家便直言了。依哀家所见,此事怕是误会。一来哀家确与德太妃说过,御花园的满月亭赏月极美。二来哀家知德太妃为人,太妃品行高洁,自不会做出这般有辱萧氏之举。」
我说着,目光调转至萧策,「至于王爷,色令智昏,有辱天家!当罚!便罚你思过一月,停俸半年。」
顿了顿又道,「王爷与先帝是手足,哀家身为长嫂,教导无方,亦难辞其咎,哀家当禁足半月,好生反思。」
沈约不语,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王岩杵在一旁,我冷冷看他,「王卿有意见?」
「臣不敢。」
我淡淡道,「那便如此,今夜之事,哀家不想听到任何流言蜚语,还请诸位,管好自己的口舌。」
我这般说,徐令仪与萧策面上一松,皆跪下谢恩。
徐令仪于我终究是个威胁,若是他们母子早些去封地,我与佐儿在京都,便也多几分安生。
这般思虑,我遂道,「依我朝律法,皇子满十五方可前往封地,如今圣上初登基,西南又是要地,哀家想着,乾儿还是早些去封地历练的好。」
徐令仪有所不甘,然而方才之事,终归于她名誉有损,她掀了掀唇,到底应承了下来。
我又询问王岩与沈约,二人皆无异议。
我便含笑点头,「如此,德太妃尽快收拾,后日便可启程。」
这场沈约精心布下的阴谋,就这般落下帷幕。
出了养心殿,天已黑透,我望望半空悬着的明月,心头的恐惧,却如何也挥散不去。
心事重重地走着,拐角几盏宫灯不知怎的灭了,翡翠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忽然停下脚步,惊呼一声「沈大人。」
我心立即悬起来,看清那影影绰绰的身影,故作姿态地询问,「沈卿何……」
沈约竟不管不顾,铁着脸径自朝我走来,当着青溪的面,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漆黑的长廊中。
「你放手!」我挣脱他。
沈约扳住我的肩膀,「你在怨我?觉得我不堪、下作,对不对?」
「我没有。」我一口否决。
「我是有些介怀,可我如何不知,朝堂险恶,更甚于后宫。沈约,我只是不想再有人枉死,这宫里,没有一处不是血染红的,我走在里头,每一步都胆战心惊。」
「阿柔,纵虎容易擒虎难,今日你留他们母子一命,焉知日后不会遭到反噬?」
我咬了咬唇,「可是我初入宫时,她待我也并非如此,后来佐儿养在我膝下,先帝为鞭策二皇子,待他们母子格外严苛,才教她对我起了嫌隙。沈约,她们母子也是无辜的,你觉得我妇人之仁也好,姑息优柔也罢。」
沈约叹了口气,粗粝的手抚上我的脸颊,「你始终是我的阿柔,一直也不曾变过。」
「不,我不是了,我没有了从前的孤勇,只想苟且活着,沈约,我不值得你这般待我,你放过我好不好?」
沈约声音涩然,「你定要如此?」
经此一事,我的心已被惶恐占据,方才自养心殿出来,更觉这一路的每一盏灯,都像是蛰伏的眸,悄无声息地森然盯着我。
在这深宫,唯有慎之又慎,一如先帝在时那般,才有一方安身之地。
恐惧使我缩了缩,我四下张望着,「我怕,沈约,求你了。」
沈约面露悲恸,「我错了,我本想了结了徐令仪,使你不再有后患,哪知竟叫你如此畏惧,我后悔了。」
他是沈约啊,朝中清流,应如松间白雪、山间溪涧、光风霁月,万人之上,不应这般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我心中大恸,「别你别这样,我不要你这般……」
沈约握着我的手,紧紧握着,任凭我挣扎,也不肯松开,口中喃喃,「好,好,我不这般,阿柔要我怎样,我便怎样。」
我放弃了挣扎,垂下眸子。
「你曾说,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管跟你开口,只要不动摇国本,你都尽力满足,沈约,可还作数?」
沈约顿了顿,「作数,都作数。」
我长舒了口气,朝他挤出一抹凄然的笑容。
「我也已经想清楚了,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放下,要你好生待月影,好生做你的首辅,与我永不再逾越。」
我说着,将手自沈约掌中寸寸抽出。
他长久地沉默着,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却有一种无声的悲伤蔓延过来,将我笼罩其中。
我亦说不出话,呆立了片刻,终于又一次头也不回地转身,弃他而去。
我朝御道走去。
青溪与翡翠皆迎了过来,青溪想问什么,翡翠轻轻摇了摇头,将她制止。
而我,木木的,唯有沉默,再沉默。
也许尘世间最大的无奈,不是死别,而是生离,一如我与沈约,既不能在乾坤下执手,也无法在夜色里相拥。所能做的,唯有浮世浮沉,两两相忘。
直至重新踏上这条行走了千百遍的御道,我心头的悲凉感才缓缓涌出。
从前无论前路多坎坷,我也知有他作伴,而今话别,便是真真切切的诀别,虽活着,却也同死了一般。
番外:
1
十年弹指间。
杜鹃开满御花园之时,佐儿迎来了十四岁生辰。
少年天子,自是意气风发。
万寿节当日,举国禁屠宰,不理刑名。
聚贤殿大摆筵席,百官皆来赴宴。
我含笑坐在佐儿身侧,他有着和杨美人相似的眉眼,略带狡黠地唤我「母亲」,为我斟满一杯蔷薇露。
我端起酒杯,却见他余光瞟向不远处的沈约。
蔷薇露入喉,火辣辣的感觉便再也压不住,我欲喝些热茶压一压,佐儿却又为我斟了一杯。
「母亲,今日朕高兴,母亲苦了这些年,如今朕已亲政,母亲觉得,朕做得好不好?」
我再饮一杯,笑道,「哀家甚是欣慰,陛下圣明,哀家总算不负先帝所托。」
佐儿一笑,「都是太傅教的好,朕要敬太傅一杯。」
琉璃酒杯相碰,分明是清脆的声音,我却听出几分森然。
一如十年前佐儿的登基大典,在不经意间,我的眼神,与沈约有了须臾相交。
岁月荏苒,他的鬓角,也生出了白发。
我很快移开了视线。
君臣面上其乐融融,底下风云暗涌,我又何尝不知。
我咳嗽了两声,借口身体不适,要翡翠领我离席。
自五年前青溪与凌远哥哥成婚,我身旁信得过的,便只剩了翡翠。
五月的夜微凉,我走在御道上,步履沉重。
翡翠忽的开口,「奴婢有一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应瞒着太后。」
「何事?」我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方才宴席的情形。
这些年我躲在坤宁宫吃斋念佛,对前朝种种,大都是耳闻,如今亲眼见了,才惊觉传言不实,如今佐儿待沈约,只怕是忌惮多过敬重。
2
翡翠迟疑着开口,「前几日太后午睡,陛下来过……」
佐儿孝顺,得了空不是去看玉儿,便是来坤宁宫陪我。
我随口应了一声,「来便来了。」
「可太后梦中呓语,唤了沈大人名讳……」
我怔了怔,一阵心惊,厉声道,「为何不早告诉本宫?」
「奴婢问过沈大人,沈大人要奴婢瞒着太后。」
我呆愣在原地,「他知道?」
翡翠小心翼翼地看我,「是。」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可有说什么?」
翡翠摇摇头,「沈大人什么也没说,只说要奴婢好生照料太后。」
想到方才佐儿朝沈约的一瞥,我心底沉寂已久的恐惧,在这一霎,如猛兽般苏醒。
坤宁宫中,我坐立不安。
宫人悄然进来,朝翡翠耳语了几句,翡翠点头,朝我走来。
「太后,宴席已结束,陛下送长公主回府,想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沈大人这会儿在养心殿,说想见您。」
我摇摇头,「不见,这个节骨眼,万不可再生事端。」
翡翠迟疑,「可沈大人说了,若是太后不去,他便一直等,反正今夜不宵禁。」
我深吸了口气,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陪哀家去趟甘泉宫,若有人问起,便说哀家思念先帝,睹物以缅怀。」
翡翠道「是」,提了灯笼,匆匆随我前去。
先帝的字画存在偏殿,我推开门,便见沈约立在屏风前。
3
烛火摇曳,他脸上的阴影,亦明明灭灭。
我悲从中来,多少年了,我与他何曾这般独处,又何曾这般凝视他。
而他立在原地,含着笑意,似在等我靠近。
我快步迎上前,尚未开口,眼底倒先起了湿意。
我咬了咬唇,「是我害了你,沈约,你走好不好?走得越远越好。」
沈约目光坚定,「除非你同我一起走。阿柔,我不会撇下你,永不。」
我急得落泪,「我走不了的,到处都是眼线,只怕出不了御门,便会败露,到时候又要连累你。」
沈约低低叹息一声,朝我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泪,「莫哭了,十年了,多不容易才见上一面,难道不应高兴?」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是我的错,都怨我,我怎么办?均长,我该怎么办?」
沈约僵了僵,好一会儿才伸手搂住我,轻拍我的后背,「没关系的,早晚有这一日的。」
「我怕,我不要你死!」
我正说着,外头忽的传来翡翠的声音。
「陛下,陛下您不能进去……」
我慌忙推开沈约,边抹眼泪边道,「快,你先自暗道回养心殿,装作醉酒。」
沈约岿然不动,「你以为,他会信?」
我焦急地推他,「你走呀!」
沈约捉住我的手,「养心殿外早已重兵把守,阿柔。」
我呆了呆,「你说什么?」
沈约盯着我,「我明知如此,却仍要见你,你怨我吗?」
我呆愣着,紧绷的心,竟在这一刻平静下来。
我端详沈约,好一会儿,上前拥住他。
「不怨,又一个十年,如今国泰民安,你少时曾期许的,皆已实现。均长,我无憾了,这一次,我不会再抛弃你了。」
沈约收紧手臂,「如此,我便也无憾了。」
4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推开沈约,看向满脸寒霜的佐儿。
自他六岁起,沈约便做了他与玉儿的太傅,倾尽八年心血,换来一个杀伐决断的少年天子。
可我知道,沈约心底,是乐见此刻的。
他心系苍生,绝不会拿佐儿的身世做文章,因他不能容忍佐儿有一丁点瑕疵,却也因此,没了最后的底牌。
但又如何,无论怎样,这一次我都会陪着他。
思量间,禁军随之而来,排成几列,朝沈约拉满弓。
佐儿英挺的眉聚拢着,朝我道,「母亲,你过来,来朕身旁。」
我慈爱地看着他,「佐儿,母亲对不住你,母亲不能再陪你了,你勿要难过,你还有皇姐,她会伴你左右,你好生待她。」
佐儿眉宇含着戾气,「母亲,只要你过来,儿子既往不咎,你仍是大魏的太后,是儿子的母亲!」
「谁又稀罕做这大魏的太后!」
我叹息一声,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约。
我曾因傅氏一族的安危抛下他,也曾因心中的畏惧疏远他,但此刻,我已下了决心,哪怕黄泉路漫漫,我也要与他一同过那奈何桥。
沈约亦看我,眼底有淡淡的知足。
「好!好!」佐儿咬牙冷笑,「既然母亲冥顽不灵,便莫怪儿子无情!」
说着便欲抬手。
「陛下且……」沈约刚开口,便有一抹娇俏身影挤进来。
「让开!都让开!住手!我叫你们住手!」
5
玉儿指着一众禁军,奈何无人听她的,她只好气急败坏地瞪着佐儿。
「萧佐,你是疯了吗?」
我不由喟叹,这世间,敢指着鼻子连名带姓直呼佐儿的,便也只有玉儿了。
佐儿闭了闭眼,「你来做什么?朕叫你安分待在长公主府,你偏偏不听,偏要同朕作对!」
又忿忿道,「母亲背弃朕,连你也胳膊肘往外拐,你要气死朕么!」
我余光留意沈约,只见他神色淡然,并未有半分惊讶。
宽大的衣袍下,沈约握着我的手,与我十指交握。
他用眼神安抚我,要我勿怕。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人人皆有软肋,佐儿的软肋,便是玉儿。
玉儿秀眉蹙着,朝佐儿道,「你不能杀太后,更不能杀沈太傅!」
佐儿冷冷打断玉儿,「朕是天子,生杀予夺,皆是天命!」
玉儿犹豫了片刻,踮起脚,在佐儿耳畔一阵低语。
佐儿惊怒,看看沈约,又看向玉儿,「你说的,可都是实话?」
玉儿一跺脚,「骗你作甚!你若是还认我这个皇姐,便放了沈大人!」
见佐儿犹豫,又道,「你若执意杀沈大人,我明日便要慕容季做我的驸马,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你敢!」佐儿阴沉地盯着玉儿。
玉儿摘下手腕上的玉镯,作势要往地上摔,「你看我敢不敢!萧佐,你说都听我的,怎么?得手了便不作数了!」
「够了!」佐儿气急败坏,「让朕想一想,朕要想一想。」
玉儿不依不饶,「你先叫禁军撤退!」
6
待禁军撤退,佐儿冷冷盯着沈约,「你当真是阿姐的生父?」
我眉心跳了跳,瞬间明白过来,又暗暗松了口气。
沈约淡然一笑,「是。」
「好!好!」佐儿揉揉眉心,「为着阿姐,朕可以放你走,但你须允诺朕,永不踏入京都半步!」
沈约不置可否,「臣要带走太后。」
「你做梦!」佐儿咬牙,「你还敢得寸进尺!朕要杀你,如碾死一只蚂蚁!」
我朝玉儿使了个眼色,玉儿便上前,扯扯佐儿的衣袖。
「陛下放了太后吧,她照料你十余年,虽非你生母,却视你如己出。你也知这些年,太后一直都不快活,医女前几日私下同我说,若长此以往,太后的身子,便是医圣也无力回天了。」
佐儿看着我,带着几分脆弱,「母亲,你你真的要抛下佐儿?」
我避开他的目光,「你长大了,有玉儿陪着你,母亲便也安心了,母亲太累了,日日提心吊胆,母亲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佐儿……」
佐儿沉默着。
沈约道,「臣已得到消息,医圣如今正于雁山闭关,臣会带太后前往雁山求医,至于臣的那支暗卫,待臣走后,亦交由陛下调令。」
佐儿眸光闪了闪,终是摆摆手,郁郁道,「罢了,走吧,都走吧,便留着朕,好好做这孤家寡人。」
玉儿闻言松了口气,挽着佐儿的手臂,「陛下才不是孤家寡人,我会陪着陛下,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佐儿喃喃道。
7
马车一路疾驰。
出了京都,我靠在沈约怀中,渐觉有些倦怠。
「睡吧,睡一觉便到了。」
沈约抚摸着我的长发,为我裹了斗篷,要我躺在他怀里。
我摇摇头,借着月光审视他,「我不困,我想看看你。」
沈约扬唇,「那便看个够。」
月色朦胧,我凑近了些,缓缓朝他伸手。
指尖微微发颤,描摹他的眉眼。
十指连心,我颤了颤。
他的吻席卷过来,却又停在我唇畔,沙哑道,「已等到今日,不妨再等等。」
「可我,不想等了。」我凑近了些,将他的话尾吞没。
这一方天地,颠簸而滚烫。
终于在他的气息里,我沉沉入睡。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醒来天已蒙蒙亮,我揉揉眼睛,带了几分羞涩,问沈约:「到哪儿了?」
沈约吻吻我的额头,「快到冀州了。」
我愣了愣,慌忙掀帘看向外头,「不是说去雁山么?怎的往北走?」
沈约拥着我,「待避过这阵,日后我再带你回雁山。」
我反应过来,心中五味杂陈,摇了摇头,「不必了,只要有你,哪里都好。」
沈约抚摸着我的脸颊,「月影与风影扮作你我前往雁山,昨夜便遇上追兵,好在他二人身手敏捷,已逃了出去。阿柔,既已选了这条路,从前的母子情分,便也忘了罢。」
十几年朝夕相对,我对佐儿的了解,竟不如沈约这个太傅。
8
我默然了会儿,想起什么,又道:「月影她怨你么?」
沈约看着我,「兴许吧,但我只一颗心,给了你,便注定要负了旁人。」
我凝视着他,「那我需待你好些,再好些,方能弥补一二。」
沈约满足地喟叹一声,又小心翼翼道,「终于等到这一日,我生了白发,阿柔,你会嫌弃么?」
初升的太阳顺着帘布的缝隙照进来,映衬出沈约轮廓分明的容颜。
我打量着他,不由笑了笑,「我也生了白发,你会嫌弃我么?」
沈约叹息,「怎会,我的阿柔,怎样都好看。」
又在我耳畔呢喃,「还很娇软,百折皆可承受。」
我脸一红,嗔他一眼。
沈约在我唇上啄了一口,「还没回答,会不会嫌弃我?」
我摇头,「自然不会,均长,我们就这般余生两两相看,互不厌弃,好不好?」
沈约说「一言为定」,指尖隔着衣料,摩挲着那道疤痕。
昨夜他的吻无数次熨烫,此刻再度感受到他的愧意,我不由拥住他,「我心甘情愿,亦不曾后悔,均长,因为是你。」
沈约遂收手,再抬眸,满眼皆是温柔。
一路风尘仆仆,西北的风沙凛冽,跌入沈约眸中,竟也是另一种旖旎。
9
时间也好似插上了双翅,转眼便又是一年。
「明日天子大婚,大赦天下,师娘可否跟先生说说,课业少留些,学生也想去运河畔为天子祈福呢。」
我正晾衣裳,闻言擦了擦手,摸摸学童绒绒的小脑袋。
方应声说「好」,沈约便拿着戒尺自屋内走出来。
因他冷着脸,学童吓得一缩,朝我吐吐舌头,逃也似的跑开,远远丢来一句,「有劳师娘了。」
沈约放下戒尺,抿着唇上前,帮我将剩下的衣裳抖开,晾在绳索上。
我欲开口,他先我哼了一声,「阿柔,你不能总纵着他们。」
我抿唇笑着,为他拂去肩头的枯叶,「知道了,知道了,先生都是为学生着想,我怎能不体恤先生?」
沈约无奈地一笑,又不满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脸红了红,四下看看,确认无人,便将双手交叠在他颈后,「夫君。」
未说完的话,连同那嫣红的口脂,皆被他尽数吞没。
良久他撤开唇,含着笑意抵着我的额头,同我说着今日学堂的趣事,一颦一笑,恰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