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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是个大奸臣

我爹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奸臣。

而我却是被夸作菩萨心肠的娇弱白莲花。

1.

我爹是个大奸臣。

还是个话本男主配置的大奸臣。

政治上手段强硬,胆识过人,是以权倾天下,位极人臣。

早年护先帝杀诸侯,如今控制年幼的皇帝摄政皇权。

我曾遥遥见过那天子几回,虽是小儿模样,却眉眼沉静,胸有沟壑。

我爹年轻时手段过人,那胸有谋略的少年天子活的比街上的难民还要苟延残喘,因此背地里小动作不断。

我爹情爱上因得他生了副祸人的皮囊,风流缱绻,万花尝遍,得我娘倾心相待,得 108 个外室奉若神明。

我娘一代将门虎女为他郁郁而终。

青楼名妓为他一曲周郎顾,零落半生却名分无。

坊间现在卖的最好的便是《威勇候的 108 段情史》。

《攻略薛少卿的 72 计》仅仅排到第二。

然而这么一代枭雄,他的女儿我却是一朵白莲花。

弱柳扶风,白衣加身在街头施粥的那种。

身上还患有奇怪的病。

热症。

简言之就是体温高于常人,对温度的感知也异于常人。

旁人在寒冬腊月冻的裹袄穿貂时,我依旧是夏衣,才觉得舒服些。

更遑论是夏日,恨不得屋子里铺满冰块我仍旧热的大汗淋漓,衣衫湿透。

因此冬日我是亲自施粥的,夏日便遣侍女去。

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过。

这街上大大小小的乞丐穷人我都认得。

所有人提起我们宋家,都是一句,坏到心肝里的爹,但…出了一个菩萨心肠的女儿。

然而我爹却对我的样子十分满意。

他最恨我同我娘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相像来,他要我柔弱,要我温和。

哪怕病态也没关系。

于是他亲手灌了那一碗让我疾病缠身的药。

也将我衣橱里鲜艳的衣裳同我娘的一起烧去。

我为了让他心安,柔弱了整整 18 年。

皓白而浅淡,美丽而温和。

成为洛阳第一病美人。

可是小皇帝夺权的动作愈来愈大。

我爹又声色犬马,醉生梦死于权力之眼,再没了当初刀尖舔血的戒心。

天色愈浓。

我爹只顾着醉卧美人膝。

那醒掌天下权,便只能由我来做。

美丽的花,纯白的花。

生于高山之上,却睥睨天下晦暗。

2.

今日爹爹脸色很差。

他极少如此。

早年的刀光剑影他从容淡定,如今的权利倾轧他沉醉其中。

更遑论他现在位极人臣,连小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实在少有人敢能叫他心烦。

我转身去厨房做一碗汤给他补一补,出来时候府却被团团包围。

走的太急,我一口气没喘上来便用力咳嗽了两声。

为首带兵的人错开与我爹的视线,望向我。

「宗之逍遥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看到他的那一眼,我只能想到这句诗来形容他。

白衣洁净,身姿颀长,腰间黑色金丝绣竹的腰带束起他有力的腰身。

银冠束起长发,利落而潇洒。

面若水月观音,眼睛如黑墨般深沉,望向我的那一刻只觉得心下暗颤。

在我爹这样的姿容面前他竟毫不逊色,甚至隐隐越过,展现出少年人的意气与锋芒。

只一眼他便错开眼神,拱手对我爹行了个礼。

「威勇候,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爹面色一沉,捻着手上的佛珠似乎正要动怒。

僵持了一会,大抵他也觉得同一个这样的晚辈计较并不十分体面,便召来了侯府的轿子随那人去了。

我跟去大理寺,才晓得原是克扣灾银的事。

以我爹的本事,找个替罪羔羊轻而易举。

那位现任大理寺卿更是为我爹马首是瞻,绝不敢忤逆他。

只是这个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薛屿却当了数十年来第一个刺头,非要彻查到底。

偏他又是小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大理寺卿也不好不顾他的意见草草结案,得罪了他。

「怀疑我,是要拿出证据的。」

我爹负手而立,眉眼冷峻,望着上位的大理寺少卿薛屿,似笑非笑。

我读出了他的后边半句话。

要么,拿出证据,要么,付出代价。

我敛眸低笑,看着高坐若悬堂之明月的薛屿。

这便是威胁了。

不过他倒真的拿出了证据,甚至找到了证人,尽管有几个证人见到我爹后临时翻供说是自己干的。

证据确凿。

只是,仅凭这克扣灾银的罪名就想要扳倒我爹爹,怕是太小瞧了他。

果不其然,在我爹捏着手上佛珠把玩到第九颗时,皇帝密诏下来了。

勒令此案立刻结案,不准再查。

我爹半是褒奖,半是威胁的夸了薛屿两句,被满脸堆笑的大理寺卿送到门口。

我临走之前回头看了看。

那位清风朗月的大理寺少卿,扶起瘫坐在地号啕大哭的证人,自责而悲伤的道歉。

爹爹回头见了我,把我叫上了马车。

「身子不好,到处走做什么。」

我乖巧的应下。

「走,去暖酥堂,给你买你爱吃的糯米糕。」

车里空间小,他便拿了扇子给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扇风,卷起了所有的车帘。

走到半路,马车却被拦下。

探出窗外去看,是一个满脸风情,身姿妖娆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刚出生的孩子。

「宋埜,你真的狠心丢下我们娘俩吗。」

她哭着跪坐在地,看见探头出来的我,便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识趣的放下车帘。

爹爹神色阴鸷,「居然把这个野种生下来了?」

他踩着车夫的背下了车,一手握住她纤细的脖子,「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别到我女儿面前来。」

「你…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么!」那女人拼命捶打着我爹的手,脸色涨红,像是快要窒息。

「光天化日?」我爹手下更是用了几分力气。

「哪来的光天化日。」他嗤笑,「在这洛阳,我说这天是黑的,那他便是。」

刚刚被个刺头抓去大理寺,他此刻本来就在气头上,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

「爹。我头有些晕。」见爹爹真的要掐死这个女人,我适时叫住了他。

我爹果然放开了她,只是低低吩咐了车夫几句。

但看那女子听到后霎时变白的脸,我大概也能猜出几分。

只是我多的便不能做了。

「芫芫,你忍一忍。」

回了府,他便拖着我去看府医。

不过,看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许他根治,只是开一些静气怡神的方子么。

我爹希望我柔弱。

一辈子都柔弱。

3.

最近薛屿在查天机阁。

天机阁,是个让朝廷忌惮无比的组织。

里面高手如云,夺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

杀人买命,明码标价。

我爹常年被拍卖到榜首。

小皇帝和我爹都想把它收为己用。

但都无功而返。

今日薛屿的命,被拍卖到 4000 两了。

天机阁的使徒在底下蠢蠢欲动,却碍于我的脸色到底没有出声。

我摩挲着写有薛屿名讳的木牌,脑海里浮现出他端坐高台,风光霁月的模样。

好一轮皎洁的,高堂上的月亮。

只可惜是小皇帝的人。

漫不经心的将木牌掷于地上,我向着伏跪在堂下的使徒笑了笑。

「去吧。」

回到街上分完今日的粥,我到底有些不放心。

便提了一盏灯慢慢踱过去。

天色渐晚,秘籍里绝顶的杀阵困住白衣素雪的少年,使徒们倒是下了血本,排名前十的高手来了三个。

想来最近任务比较少,银子有些缺了。

我早就听说这薛家二郎身手非凡,却没想到他面对如此险境依旧有所周旋的余地。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一剑难挡万仞。

四千两的命,就要结束了。

我借着锦簇的槐花团掩住身形。

当那白衣少年伤躯难支却依旧背脊停止半跪在地之时,我心头一动。

高堂上的月亮,有且只有一轮。

与其让他晦暗下来,不如让他的光,为我而亮。

索性重又点了灯拨开纷繁的花簇走向他。

数把尖锐的武器破云裂空般射向我,却在我完全显露身形后猛地收住。

我看向为首的使徒,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退下吧。

走到薛屿面前,我却并不着急看他的伤势。

只是撩起纯白的衣衫下摆,缓缓蹲下身,弯起温柔的唇,「还好吗。」

少年抬起血色氤氲的脸,灰败的眸子里一下如星子散落般明亮,「嗯。」

多么灰败而错落的狼藉。

唯有这样才能显出十分的美丽。

我拿出帕子晕开他嘴角的血痕,血色变淡,破碎感却更浓。

偏那少年眼底是绝不落日的业火,像流浪许久的小狗找到主人。

看着他眼底的悸动,我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4.

自此以后,薛屿总是一有时间便来施粥铺帮我。

可以说是,一副心思,昭然若揭了。

一袭白衣赛雪,面若冠玉,气质纯然,确实是看着养眼。

动作也很麻利。

竟比我府上的小厮还要干练几分。

见我疑惑的眼神,他纯然笑道,「小时候我娘一个人带我,她又身体不好,我就干活比较麻利挣点钱养活家里。」

一个破落世家的私生子,功成名就后才被家族承认的过程,心酸苦楚又有谁知道呢。

我看着他似乎泛着月白光晕的侧脸,再次感叹这众生皆苦。

月亮在成为月亮之前。

都是被埋在泥土里的。

「得罪了我爹。你不怕吗?」我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天下不安久矣。」他接过乞丐递来的碗,盛了满满一大勺,「一定要做出改变,一定要有人先做的。」

他悲悯的看着拿到一碗稀薄的粥都像是得到天下珍宝般的流民,转而目光炯炯的盯着我。

「为黎民,吾往而万死不悔。」

我心头一颤,被这眼神烫了烫。

「那你不该同我交好。」

「宋小姐是大爱之人。这一点,薛某第一次见你便知道。」他深深的望着我,眼里的真诚叫人不可忽略。

我笑了笑,不可置否。

可我和他不一样的。

就像他心底滚烫。

而我眼底冰凉。

「宋小姐,可有婚配?」小狗直白,但小狗眼神闪躲,满分的羞涩与天真。

「有。」

薛屿的眼神一下子暗下来,仿佛被人打上了阴影般。

「骗你的。」

啧,失而复得的湿漉漉的眼神。

真可爱。

可爱到,我都有点舍不得利用了。

5.

当今天子年幼,威勇候摄政已久,民间朝廷颇有微词。

正巧先帝遗留在民间的六皇子回来了。

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六皇子正是弱冠之年,文韬武略,可堪大任。

而且,六皇子是我爹亲自接进宫的。

时机真的太好,其中算盘,我都忍不住轻笑出声。

只是当传闻中丰神俊朗的六皇子出现在我们家的饭桌上时,我却是笑不出来了。

知道我怕热的病症,吃饭时都要身边摆满冰桶,六皇子特意覆了件厚厚的大氅。

爹爹对他很是满意。

我抬眼倦怠的瞥了他一眼,确实俊美。

可我并不喜欢野心家。

向来都是。

他的温和与笑意都未达眼底。

正如他的疯狂与野心都埋在心里。

抿了口清凉的甜汤,狼与虎谋皮,虎欲为狼王。

死生与胜负,都难料。

我爹笑眯眯的让六皇子带我去逛庙会。

他依旧想像小时候给我灌下那碗药一样,把我留在他身边。

嫁给他可以掌控的人。

或者,像我娘一样。

六皇子名贺随,字景渡。

我笑着问,「是人间百景,唯有自渡」的那个景渡吗。

他很诧异,因为这是很默默无闻的一个女词人月娘写的。

我竟然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

我点了点头,「我很喜欢她的诗词。」

「在这世上,超脱与战胜是很难的,就如同彻底的死亡与堕落一样。」

「挣扎与扭曲是常态。」

「希望与幻想更是此消彼长。」

「月娘一生颠沛流离,所遇非人,她超脱不了,又彻底消沉不得。」

我捻住一指香灰,眸光淡淡。

「她的一生,便是这芸芸大众的一生。在此消彼长的失望与偶尔感受到的光明间反复明灭。」

「贺景渡,你的名字,很好听。」

他笑着谢过我,问我的小字是什么。

「兰时。」我求了个平安签挂在树上,双手合十虔诚的许愿。

余光淡淡撇了脸色骤变的贺随一眼。

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在月娘困难时我帮扶过一把。上天的安排啊,让他的儿子来报这个恩情。

自他半只脚踏进洛阳,我就知道,他是月娘的儿子。

若他一世平凡不贪求,我倒是真的想庇护他一二的。

只是进了这群狼环伺的洛阳,他终究变成了群狼中的一只,想要将我爹,甚至是这皇权生吞活剥。

可惜,无论是我爹还是那皇位。

他都一星半点都宵想不得。

转过身去,一身白衣的翩翩少年郎此刻正站在远处死死盯着我们这边。

我抿起笑容看着薛屿。

啧,比起他这样站在我面前。

分明是前几日他满身是伤更漂亮。

6.

「薛大人。」距离太远,我实在不愿多走,便朝他招了招手。

半晌反应过来,我唤府里养的小狗也用的这手势,便放下了手。

可那身如松竹般的皎洁少年见我放下了手不由脚步匆匆了几分,似乎是害怕我等的太急。

竟比府里的旺财还要听话几分。

我弯起眸子朝他走了几步,都能感觉到他生风的步伐带起的阵阵冷意。

薛屿方才还目光炯炯,此刻站到我面前却又似乎无话可说,他盯了我许久,半晌憋出一句「你的发簪真好看。」

我忍俊不禁的抿了抿唇角,「那就多谢薛大人夸奖了。」

他耳根子蓦地一红,「你一个人来逛庙会么。」

这话说的有学问,直接把身后刚刚还和我在一起的贺随视作无物。

「没有,和好友一同来的。」我侧过身给他看我身后的贺随。

贺随却捏着手上求的姻缘签一脸神色晦暗,不可置信。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约莫看见薛屿头上沾了什么,手一个轻颤,荷包便掉了下去。

他赶紧弯腰替我去捡,我方看清了那沾在他头发的物什。

是片银杏叶,我伸手为他拂下,他却猛地一抬头,我来不及收手,便感觉到食指轻轻捻过他的额头,笔尖,与唇瓣。

摸了个结结实实。

他本就泛着红晕的脸此刻更是红的不成样子。

正巧随从跟上来对他交代了什么事,他匆匆拜别了我,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绯红的耳垂同纯白的衣襟形成对比。

漂亮的惊人。

我收紧手掌,仔细感受着那片银杏叶的形状。

短而边缘扁平。

在后山啊。

云顶寺香火鼎盛,今日又是庙会,鱼龙混杂,倒也真是个好地方。

小皇帝,终于是按耐不住了吗。

7.

晚间阴凉,我时常在这个时候施粥。

今日是元宵节,我又吩咐厨房在粥之余加了些元宵。

难民流离艰苦,愿一碗元宵能多少抚慰他们一些。

小乞丐轩轩是最后一个来的。

他身世凄惨,自来了洛阳便一直受我救济。

迄今已有七年有余。

我专门留了一碗给他。

他没有急着接过汤圆,却是想先同我说什么。

我拂过他头上的银杏叶,端过汤圆递给他,「先吃吧。」

他感动的点点头,在自己身上找过一块干净的布料擦了擦手,才接过碗大口吃起来。

「宋小姐,你想的是对的。他们确实在密谋调兵进城。」吃完后,小乞丐舔了舔嘴角,回顾了下四周,低声对我说道。

我收拾碗勺的动作顿了顿。

「还有,小姐,你有没有发现…」他凑近了我些,警惕的盯着街口的人流。

「乞丐里的新面孔?」我笑着反问。

他用力点头,似乎是佩服于我的聪明。

「要不要…」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里流露出不符年纪的狠戾。

我摇了摇头,「活着没用的东西。死了也未必对有用。」

轩轩有些懵,但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姐姐的意思是。」

「半生半死才最好掌控。」我解了腰间玉牌,他可以拿着去天机阁去随意取用里面的东西。

小皇帝料到与我爹翻脸是早晚的事,向别国借了兵。

只是好死不死,用了最蠢的方法弄进洛阳。

洛阳遍地,哪里不是我的人。

站的累了,便在施粥的棚子边寻了处石头坐下来,轩轩惶恐的要拿自己的衣服垫着,我摆了摆手拒绝。

我拉他一同坐下,示意他看天空。

时近傍晚,晚霞烂漫,却是天色将沉,带着些雾蒙蒙的暗。

「轩轩,姐姐问你。」

「这世道好吗?」

他回答不上来。

「那你幸福吗。」

他迷茫的摇了摇头。

「现在大家都吃不起饭了。我济南的兄弟饿死了好几个…」

济南水灾。

那笔灾银我爹也有动手脚,我沉了眸子,一时无话。

「那轩轩想过读书吗?」

「我,我哪敢想啊…」轩轩挠了挠头,「书,都是有钱人家读的。」

我摸了摸他翘起的头发,看着他澄澈的眼神和满是脏污的脸,突然想起来小皇帝提出的那个国库出钱兴建义务书堂的提案。

我爹严厉的反驳了,他们的油水小半都来自买官和学堂利润。

「姐姐答应你。这世道会变好的。」沉思半晌,我伸出手要和他拉勾。

「嗯。」小乞丐蓬头垢面,眼睛却黑耀如星,「姐姐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一定会让这世道变好的!」

我敛下眸子,看到远处悠悠而来的候府马车。

世道变好确实是我心中所愿。

可眼前人安康却是我所有的绸缪所为。

今日是爹爹亲自来接我。

他修长的手撩开车帘,朝我伸来。

角度刚好,车帘掩住他一半的颜面。

对着我的那半面是慈爱,藏着的那半面是狠戾与冷血。

「芫芫,回家了。」

我握上他冰凉的手,上面还有些许湿润的水渍,想是在冰桶里浸了许久。

「好,回家。」

回头看了看风云相卷,明暗莫变的天空,街口的小道里藏了几只小皇帝放的老鼠。

我爹小看了小皇帝。

正如小皇帝小看了我。

这天下我会还给他。

只是我爹。

谁也不能动。

8.

大抵有着皇室血脉的人都不简单。

譬如那个总角之年的却就眉眼深沉的少年天子。

譬如眼前这个温和恭顺,却野心勃勃的六皇子,也是如今刚封的随王。

为那皇权半生流离下的心,怕是欲壑难填。

然我爹似乎是身处高位太久。

早就失了当年刀尖舔血的警惕心。

对那小皇帝自以为自在掌握。

对这随王自以为拿捏在手。

风云起,天下变。

我沉思一瞬,手下白子便不轻不重的落在了一个也是无足轻重的位置。

贺随紧跟而上,胜负已定。

「兰时,你大意了。」他对我拱手,笑的温和。

我不可置否的颔首,倒了杯茶给他。

胜者千机,败者太平。

「景渡为何最近总是来找我下棋。」我唤来婢子收起棋盘,整了整衣袖问道。

「心之所至,神之所往。」他抿了口茶水,带笑的眼睛似乎能把人溺进去。

我坦然笑了笑,领会了他的意思,「景渡应知我并非寻常女子。」

「你当然不是。兰时谈吐非凡,言语间字字珠玑,甚至胜过当今多数男子。」

「我并非是指这个。」我伸手探向身边的冰桶,捏了一块冰在指尖把玩,「我自小便有热症。身子娇弱,病灾常有。」

「若兰时愿意,我愿护你一辈子,不离不弃。」他身子前倾,眼眸里却是难得的诚恳。

「是因为我爹吗?」我带着淡淡的笑意望过去。

「并非如此。我半生颠沛流离,和我母亲受尽他人冷眼。」他顿了顿,随即神色悲痛道,「我母亲便是当时和你以诗会友的月娘,她一生未有欢畅的日子,唯有和你的几次来信是她晦暗日子里的寄托。」

「当时正当荒年,我与我母亲几乎快要饿死在家中,是你听说了我们的困境,派人送来粮食布匹,让我们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他目光炯炯,「直到我回了洛阳,偶然得知你竟然就是兰时。」

「我原待兰时是一辈子的感激。」

「待你,我是倾心的爱慕。」

他拿出据说是月娘留给他的镯子,要送给我。

月娘么…

我看了看他期待的眼睛。

比起初见时的笑意不达眼底的伪善,此刻是八分的真情了。

八分么。

够了。

够桎他于掌心,任意捏弄。

够控他于暗处,肝脑涂地。

我伸出柔嫩的手任他欢喜的给我戴上。

摩挲着大小极合适的镯子,我一下子思绪纷杂。

若他没来洛阳,我真的可以留他一命。

笑着摇了摇头,余光看到藏在暗帘后面的爹爹,我忍不住失笑。

这就是婚期将近的意思了。

只是,我瞧了瞧天上的月亮。

皎洁如玉。

小狗怕是要伤心了呢。

9.

爹爹寿宴,天子亲临。

我喜静,便推脱不去,一个人坐在满是冰桶的房里看书。

觉得仍有些闷热,便推开窗户,外面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这样的天气于我是最合适的。

心情大好,倒了些梅子酒自饮自酌。

天机阁的副阁主悄然出现在我身边。

我瞧见他觉得稀奇,便也斟了一壶酒给他。

可他并不领情。

无碍,他原是跟着我娘的。

如今被迫跟了我,自有一番脾气在。

「你不去前厅?」大抵是觉得这梅子酒实在是香,他还是抿了一口。

「不去。」我已有些醉意,眉眼看远处的槐花树都觉得几分朦胧起来。

「砚叔,天下,要大乱了。」我虽是对着他在说,杯子却是遥遥举向天边的。

「以你爹的手段,约莫乱不了多久。」

我稀奇的看了他一眼,他对我爹恨之入骨,竟也会夸他。

「世人所看到的真相,往往是权谋家想让我们看到的。我爹老了,他勒不住这天下的缰绳。」我眯起眼,看着他已经见底的酒杯,却没有再为他斟酒的意思。

他意有所指的看了我一眼,「不还有你么。」

我轻笑了声,只道他这番话若让那些迂腐的夫子听了,不知道要说多少「女子难养也」的大道理。

「砚叔,我要成亲了。」

「你和你娘一样倔。我又能劝什么呢。」他轻哼了声。

「但是你比你娘聪明。」

我挑了挑眉,有些好奇。

「你没有心。」他自顾自的越过我拿过酒壶,「你一个人也不爱。」

「你娘为了救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赔上了整个天机阁。她傻。」砚叔的眼里泛起泪花。

我不知道梅子酒这么醉人,砚叔在我印象里始终是严厉而杀伐决断的。

他当年是我娘身边最忠诚的拥护者。

后来我接任天机阁,一路把几近灭绝的天机阁带上正轨,也是他一直支持着我。

听说他暗恋我娘,如今看来,确实有那个意思。

「当年你爹死守皇城,剩五百兵力也要护住先帝,叛军攻城,逼至天卓殿前。」

「你娘不管不顾领了天机阁全部杀手杀出重围,救了你爹。」

「天机阁的杀手是武功高强,可全是单兵作战之辈,大半数折在了那场战争中。」

讲到这里,他已是眼底猩红。

「她为了救他,赔上了一整个天机阁。甚至,还有她的一双眼睛。可你爹呢。宋埜那个畜牲,身居高位后身边莺莺燕燕不断。」

「你娘再也不愿忍耐便要同他和离。他却不同意。囚禁了她,让你娘在那样的禁锢中郁郁而终。」

「害了你娘,还不够。」

砚叔几乎是哽咽着说道,「你当时才那么小。他怕你也学武功,也像你娘那样无法控制。就给你灌下那样的汤药。让你一辈子热症缠身。这个畜牲!」

窗外风凉。

我一时竟觉得身边的冰桶的凉意有些不可忍受。

通知天机阁的线人来接走大醉的砚叔,砚叔不肯走,只是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的说。

「丫头,砚叔也对不起你。」

「砚叔不该让你当时进蛇窟。」

「你相信砚叔,砚叔知道错了!」

「丫头,丫头!」

「丫头,你答应砚叔,一定要幸福。」

我把砚叔扶上线人的背时,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线人一偏头便看见我手腕上清晰可见的蛇噬咬的痕迹,他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

我拉上衣袖,笑的恬静而柔和。

一如我往常那般。

走出房门去,庭院里的槐花树香气四溢。

我转身,却看见一只醉酒的小狗。

10.

月白色长衫,腰间却是黑色金丝绣菊腰带。

「薛大人。」

他红着眼睛,却依然可见往日的清冷与自持。

只是语调微微颤抖。

「你要嫁人了。」

「是呢。」

我随手摘了一支槐花,递给他。

「槐花的颜色,可真称你。」

他被我这一句说的有些懵。

半晌才眨着黑亮亮的眸子,「你是不是惯会这样哄人。」

我失笑。

「哄谁?」

「哄我这样的无知少男。」

我很庆幸我没喝酒,不然肯定一口喷出来。

「你明知我喜欢你。心悦于你,恨不得把整颗心掏出来给你…」他上前一步,颇有威慑力的把我整个罩住。

「我不知道呢。」我只是摇头否认,嘴角拈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薛大人未曾同我讲过。」

他睁大了眼眸,似乎未见过如此绝情的人。

半晌他有些颤抖着手来捧我的脸,在我额头印下一吻。

「现在我讲过了。」他的耳垂几乎要红成虾子。

「还是听不懂呢。」我笑意加深。

他局促的呼吸,和慌乱的心跳几乎是要压在我耳边了。

像是这般正人君子的人物,吻一下额头便是他逾矩的极限。

我轻轻仰起头,一手揪住他的衣领压向我,两唇相接的那一瞬,他身上薄薄的酒香也泛了过来,有些醉人。

「我会向威勇候提亲。」

「或者,让皇上赐婚。」这是下策。

可我希望他选的就是下策。

我等不及了。

他眉眼晕晕乎乎的泛着欢喜,离开了。

我捻了一支槐花在手里。

香气馥郁,却清冷幽深。

也许砚叔说的真对吧。

我没有心。

我不爱任何人。

为了得到我想要的。

为了做成我想做的。

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也不在乎。

11.

薛屿向我爹提亲不成。

便请旨让皇上赐婚。

我爹气昏了头。

府里上上下下忙着的都是我和贺随的婚礼。

现在皇帝赐婚横插一脚。

我爹当场言辞严厉的拒绝了。

天机阁的探子来报,少年天子当场黑了脸。

我爹几乎是甩袖而去。

我和贺随的大婚如期举行。

府里最近很忙,我爹却大部分时间不在府里。

薛屿竟也没有来找我。

结婚前夜我被薛屿带走了。

与其说带,不如说抢。

直到坐在薛屿的府里,我还有些恍惚。

他安抚我说让我呆在这一步也不要离开。

临走前他握住我的手,「我会还黎民一个太平盛世。」

「我也会护住你爹的命。」

我温顺的点头。

他知道我所有内心的所求,可他大抵只能实现前者。

一山怎容二虎。

更何况我爹当时为了能名正言顺的摄政杀了小皇帝所有的手足至亲。

他怎么可能留得了我爹。

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薛屿给我准备的房间是下了功夫的,一室的冰桶。

绵软的床铺。

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

睁眼便是轩轩焦急的脸。

他估计早得了消息却不敢叫醒我,只能等我醒来。

我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了。」

「姐姐,打起来了。外面打起来了!」

「到哪一步了。」我平静的理了理身后散落的头发。

「侯爷与随王借婚礼托住宾客大臣,欲挟持皇上。」

「一开始是侯爷带的人占上风,但是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些乞丐里的新面孔是皇上调进城的西凉王的兵。」

「薛屿薛大人势如破竹,带兵将侯爷逼回候府。软禁了起来。」

我敛了眸子,薛屿,果真不凡呢。

说话间,又一只破碗砸了进来。

是乞丐们间互通信号的方式。

想来,皇帝等不及了。

这么些年的蛰伏与屈辱,当年手足至亲的仇,他是要在今日清算了。

来不及多想,我牵过薛府的马,直奔宋府而去。

羽林军的刀尖刚对准我,便被几片双刃刀打了回去。

数十个玄衣金色面具的人从天而降,解决了门口所有的羽林军,替我撞开了宋府的大门。

索性,小皇帝还在猩红着眼与我爹对峙。

我爹错愕的看着破门而入的我,被羽林军压在一旁的薛屿也是。

我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头发,笑意盈盈的走向小皇帝。

我恭敬的行了一礼,「皇上,借一步说话。」

12.

小皇帝个子并不高,但是眉眼间已颇具帝王风范。

「宋小姐,是想替你父亲求饶么。」

我淡淡抿了抹微笑,「我的态度便是我父亲的态度。不知我父亲刚刚可有向你求饶?」

他被呛了一句,眉眼冷了下来。

「那你是来找死了?」

「怕是您办不到。」我眯着眼,理了理袖子,见他要动怒,我止住了话头。

刚刚两句是报他软禁我爹之仇。

多的,便不方便讲了。

「民女是来同皇上谈一笔交易的。」

捏有足够筹码的人,不需要低三下四。

他眯起了眼睛,「说来听听。」

逐利者的本性,便是与利有关的事,一切恩怨都可以不计较。

「皇上不好奇贺随去哪里了吗?」

他果然拧起了眉头,这一场喜宴,新娘和新郎都是假的。

如今我在这,只剩贺随的行踪成谜。

「他在东岭。带着五千兵马,被我的人拦下来了。」

他冷笑了一声,「就凭你的天机阁?」

「陛下不该以为我敢只身闯进这里只是因为有天机阁的。」我笑着摇了摇头。

「再者。」我顿了顿,门口果然响起一阵人倒地声。

小皇帝的瞳孔骤缩,疾言厉色道,「你干了什么。」

「皇上这只援军借的是西凉王的吧。」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包小小的粉末来,倒在手里扬起来,晶莹的小颗粒在空中飞舞。

「混在乞丐难民里是个好办法。」

「可惜那是我的人。在他们的饭菜里动点手脚,轻而易举。」

「你这个无耻妇人,竟有这等心机!」

我拱了拱手,「比不上陛下总角之年却天资艳绝。」

「我只要我爹的命。」我恭恭敬敬的跪下行了个大礼,「其余的爵位名声,陛下可以自行处置。」

皇帝脸色稍缓,「如果再加上你的天机阁…」

我仰起脸笑的温顺,「陛下应该知道,此刻您的处境,绝不适合讨价还价。」

他噎了一瞬,顿时沉下脸来。

「不过民女保证,往后天机阁绝不会在明面上同皇上你作对。」

他反复咀嚼着「明面上」这三个字,听着门口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到底是咬了咬牙答应了。

我拿出解药交给他,他却神色莫测到,「你有此等本事,大可以把这天下,交给你父亲。」

听到这我深深伏了下去,「民女只是想让爹爹活命。至于其他的,我爹是个枭雄,却绝不会是一个明君。」

「这太平盛世,民女只能从陛下的旨意中窥见端倪。望陛下善待百姓,此次皇权稳坐时能重启那些曾被我爹驳回的计划。」

「让天下流离百姓,都能有一个家。让天下困苦儿童,都能有书可读!」

他静默了半晌,郑而重之的答应我,「朕会的。」

志同而道合者,往往只需要一个眼神。

便能确定对方的心思。

13.

给爹爹准备了回乡下的马车。

他不做侯爷了,可他日后过得也不会差。

我甚至把他那几个外室都给他塞进了马车里。

他掀开车帘看见那几个妖娆各异的外室时,表情有一瞬的呆滞。

从他出候府到上马车,他都一路无话。

直到马车走去很远他却一人孤身骑马返回来。

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

带着远处的风他走到我面前,眼里湿润一片。

「你还是像你娘一样,要离开我。」

「芫芫,你从小到大都是这副微笑的表情。你是真的内心无波,还是真的对我这个爹没有半分感情。」

我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但我到底没有做声。

半晌,我忍了忍眼中的涩意。

「爹,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

「她亲眼看着她娘被爹爹废了武功囚禁在屋里,一点点郁郁而终。」

「她爹为了不让她学武功灌了她一碗汤药,让她得了热症。」

讲到一半,我以为我已经能释怀,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哽了一下。

「自此她不仅要因为爹爹是大奸臣而被学堂里的那些世家出身的孩子欺负,还因为她的体弱多病被人瞧不起。」

「直到她施粥,捐衣,不计得失的帮助别人。换了一个好名声才不被他人轻视。」

「她的母亲害了整个天机阁覆灭,她的遗愿就是让她的女儿能接管天机阁,带它振兴。」

「可是你知道,一个毫无武功还体弱多病的人怎么掌管天机阁。没有人服她。」

「天机阁的副楼主暗恋她娘,痛恨她爹。便把仇恨转到她身上来。说是要看她耐力,要她进蛇窟待上一天一夜。」

我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知是痛楚还是心疼。

可我早已能对他的各种情绪淡然处之。

「她活下来了。也因此得到了天机阁众人的尊重。可是当时她才十岁。」

「在父亲的监视和外部的阻力下,她终于是把天机阁做起来了。」

「可她太聪慧了。她看透了权利倾轧下的生机与死局。她早就能预料所有人的归宿。」

「她知道这场君臣相争。她的爹爹必输。所以她谋了五年的局,只是为了保她爹的命。」

我走近他,淡淡的自嘲的笑了笑。

「爹爹你说。这个小女孩。」

「她爱不爱她爹。」

我爹少见的沉默了,一双猩红的眼里泪花点点。

不愿再多说,我转身便走。

搂了搂肩,这城外的风。

好冷啊。

爹爹没有追上来,只是在我身后歇斯里底的喊,「芫芫,爹爹是真心疼爱你的——」

眼泪啪嗒一下落在城外的沙土上,我走的更快了些。

任胸膛里的热意把自己压的喘不过气。

我当然知道,我爹是真心疼爱我。

他在我热症最严重的时候陪我一同躺在雪地里冻的发抖。

我被欺负人的世家女锁在马厩里,他把整个京城翻过来找了一天一夜。

他再怎么养外室也绝不允许她们闹到我眼前来,他疼爱且只疼爱我一个孩子。

所以我爱他。

我算尽天下人,只为给他挣得一线生机。

可那碗剧毒的汤药是他亲手捏着我的下巴灌的。

可他处理事情的方式是怒杀了那个女孩一家。

可他还是养了外室,伤了我娘的心。

所以我只能给他挣一线生机。

多的再不能。

14.

贺随在牢里吵着要见我一面。

小皇帝让我自己决定。

我与他娘相识一场。

月娘确实是我喜爱的词人。

搭救她也是我本意。

只是贺随一来京城,我便知道,他是月娘的儿子。

接近他,是爹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豺狼虎豹,一起解决比较利落。

不要夜长梦多。

我原可以保他一条命。

不过他来京城攀附权贵,助纣为虐的事并不比我爹做的少。

也许砚叔说得对,我和我娘最大的不同就是。

她性子刚烈,爱恨也浓烈。

我性子温软,却无心无爱。

拖到贺随斩首前夕,我才姗姗来迟般的去见他。

他一见到我就冲上来确认我好不好。

也对,小皇帝宣布我爹篡位失败已死的同时,对此中细节只说是薛屿的功劳。

半个字都未提到我,他只当爹爹倒了我没有了依靠。

看他身陷牢狱眉眼间的担忧却不像是假。

我平静的把他给我的手镯摘下来递给他,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我不愿意骗人,大抵是不愿意在死前还欠人情债。

他呆滞了一瞬,后终于反应过来,理清了所有的顺序。

「那你同意和我成亲也是…」他颤抖着唇不敢说全,只想这是他的一场梦。

「你心思深沉缜密,要得到你欲在哪里起兵,以及确定你对我爹的行动在我掌控之中,我只是顺水推舟。」

他不肯接过那玉镯。

「所以你不是真心喜欢我。」他一脸不可置信。

「我确信我从未说过让你误会的话。」我撩了下唇瓣,说出的话却是冰冷。

他不肯接过那个玉镯,眉眼间尽是阴冷。

「我不要!你别想摆脱我!你要一辈子对我愧疚——」

我摇了摇头把镯子放在地上,他一伸手便能够到。

「我不会的。正如我这次来也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我的诗词友人,月娘。」

「宋时芫,你没有心!」

任凭他在身后嘶吼,我充耳不闻走出地牢。

若我比现在多一点心,那么我所经历的,所看到的,所承受的,早将我击垮了。

15.

薛屿早在地牢口等我。

撑着一柄淡绿色玉骨伞,依旧是白衫摇曳,只是腰带是黑色的,时近冬日,他披了件墨色的大衣。

我撩起裙摆跨过一个水坑走向他。

「在等我么。」

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抱上马车。

我也不做反抗,看着我青白交接的裙摆同他暗色的大氅层层叠叠的偎着,倒是格外相配。

我被他抱在怀里倒也不觉得热,只是一偏头看见他藏在角落露出一角的《强取豪夺才是真理》,不禁轻笑。

回薛府的路上他冷着脸一路无话,直到将我压在那被衾柔软的床上。

「你一直在骗我。」他压着眼角,显出三分薄凉与愤怒来。

「明明是天机阁要杀我,你却那样巧合的救了我。」

「明明是你同意贺随要成亲,却要惹得我为你求圣旨。」

「明明你不喜欢我,却要…」他顿了顿,大抵是想到什么,红晕攀上眼角。

「却要轻薄于我。」

「你从始至终,是不是半分真心也没想给过我。」

「你只想让这场谋反之战发生的尽在你掌控,然后保住你爹。」

他攥着我的手,我轻轻一挣,却立刻挣了开来。

用指腹轻轻贴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我柔声道,「后半句是真的,前半句是假的。」

「我承认,这场局,我确实只在乎我爹的命。」他自嘲的扯起嘴角,眼里的光落下一半。

「但我想要让你动心。」

「有一百种方法。」

我搅起他散落的一缕发尾,支起身子吻了吻他泛红的眼角。

「轻薄于你。」看着他愣住的样子,我笑了笑,「是我真心。」

「真的别无所图了么?」小狗眨着湿漉漉的眼角,蹭着我的手。

「所图唯你。」

接着便是小狗欢喜而热烈的舔舐。

迷迷糊糊间我想,其实我原是要走的。

只是他比天机阁的人来的快些。

那便如此吧。

我向来有点随遇而安那个意思。

加之,我看着他月下清俊的睡颜,颇有些宁静的美。

其实也不错。

16.

同薛屿成亲的第三日。

他夜里替我绞干头发时同我提了一嘴小皇帝邀请我入朝做官。

我漫不经心的往身上擦着香膏,一边推开薛屿那张色咪咪往我身上凑的脸。

「夫人不想去便不去。」他贴着我的脸轻轻蹭着。

分明婚前那样自矜如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婚后这般黏人无赖。

「那你替我婉拒他吧。」我性懒惰,并不太爱搭理这官场上的事。

「你手在干什么?」

我抓了他的手在襟前,他却满脸笑嘻嘻的一口一个夫人叫的粘腻。

见无赖不过他,我抚着额头便要晕过去,他着急忙慌的捞住我,「芫芫,芫芫!」

见他急着就要出去找府医,我连忙拦住他,可不能露馅。

「只是似乎热症又发作了,我有些头晕,再躺一会便好。」

他连忙扶着我躺下,又去冰室搬了些冰上来。

其实最近府医已经在着手替我调理这热症了,身体也好了大半,屋内的冰块也可以撤掉一些。

他畏冷,却执意要陪着我。

风寒硬是拖了一月未见好。

看着他冻的瑟瑟发抖却仍执意要睡在我身边的样子,我心下有些不忍起来。

便往他怀里偎近了些。

他怕热着我,又往后退了一些,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

见他头上磕了个大包,我心下担忧又是自责。

便向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两句。

他先是哀怨的看了我一眼,「你又骗我。」随后咂摸过味来,一个猛虎扑食将我按在床上。

害,我的夫君啊,怎么这么好骗。

17.

小皇帝是个有胸襟的人。

但我时常怀疑他和薛屿是亲兄弟。

这个黏人劲是如出一辙。

「朕许你一品女夫子之位。」

「兵部给你管如何。」

「要不礼部?」

「这样吧,六部你随意挑。」

「来嘛来嘛。你和薛郎以后这就是夫妻双双把朝上了。」

「朕如今年幼,你和薛郎若不帮持着朕一点,朕的江山危矣!」可您已经是弱冠之年了!

「这样好吧,朕同你讲,朝堂之上不仅是人才济济,这青年才俊更是比比皆是,要不你随便挑。」

薛屿咬了咬牙,心下第一次兴了谋反的心思。

「薛郎薛郎别生气!朕刚刚是同你开玩笑呢!」

到底是没磨过他,我入朝成了朝中第一位女相。

小皇帝力排众议,我亦不能负其希望。

不过这一石三鸟不错。

我既是朝廷的人,那天机阁与我手底下其他人,就绝不会生起别的心思。

照小皇帝的话讲,我这样一只笑面狐狸,还是放在身边最安心。

好吧,这话听着不对。

我去参他一本。

18.

宋埜番外

我这一生唯一的妻子。

是一个浓烈如火鲜艳比花的奇女子。

她一路支着我从无人问津的穷小子到手握大权的威勇候。

她了解我所有的抱负与不甘,永远站在我身后支持我为臣,为夫。

她永远是我绝境中唯一的光亮。

初见救我于凶恶士兵的刀下是。

再见替我打跑那些欺辱我的武将是。

率领她的天机阁拯救向死而战于皇城中的我是。

我真幸运,她周围那么多爱慕。

可她永远坚定的选择我。

可我也害怕,她那样浓烈,那样光亮,会不会去照亮别人的暗。

终于这种害怕,在她抱着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叫于砚的男人,哭着说对不起时爆发了。

我把她关了起来。

废了她的武功,她只能和我在一起。

她介意我养的那些外室。

可我对她们根本从无半份真心。

我只爱她一个。

最后我还是没能留住她。

她这一生都是火。

火只能盛开在无尽的原野与充足的空气中。

我抓不住她。

那我只能去抓住我们的女儿。

我是那样的爱她。

那样的爱我们爱的结晶。

可我的女儿像极了她。

她也漂亮的惊人,她也天资卓越。

她竟敢背着我私自学武功!

她也想离开我。

我别无他法。

我只能给她灌下毒药。

让她一辈子孱弱温和。

我不让她穿鲜艳的衣裳。

她不能和她娘一样。

她要柔美,要温和,绝不能是火。

她那样小,那样害怕,揪着我的手让我不要喂她喝那碗药。

一遍一遍的叫我爹。

可不行啊。

我问她,「芫芫难道要离开爹爹么。」

「喝了这碗药,你就能和爹爹永远在一起了。」

他们说我狠心。

可是没有人比我更爱我的女儿。

没有人!

没有人可以保护好她。

除了我。

可是我发现,我的女儿似乎太柔顺了。

她不再哭泣,不再黏人。

她甚至从未生气愠怒。

她永远那样漂亮的笑。

温温柔柔的站在那,是一幅画。

一日她失踪了,我才知道她在学堂里是受尽欺负与冷落的。

我急的心都要死去。

那一夜灯火通明,整个洛阳没有一户人家可以安睡。

我的芫芫不见了。

谁都难辞其咎!

我几乎是要把整个洛阳翻遍,要把我的头发熬白,我终于见到了我的芫芫。

她那样弱小的缩在安丞相府里的马厩里。

身上青青紫紫是被马尾甩过的痕迹。

可她没有哭,她还是那样温柔的笑。

可那笑容里尽是苦涩与认命的无奈。

我凌迟了安家五十六口人。

将那个欺负我女儿的蛇蝎女孩一刀一刀剜去皮肉。

第二天芫芫醒来知道了这件事,可她的笑容却比昨天晚上更难过。

爹爹为你报仇了,芫芫你不高兴么。

芫芫此后常去街口施粥,我不愿她去。

那样累的活,怎么叫她去呢。

可她非要去,这是她第一个愿望,我没法拒绝。

只能每日下朝去接她,给她带好吃的糕点。

我曾遥遥看过她施粥的样子。

温柔而静谧,和她娘一点也不一样。

我很高兴。

芫芫长大了,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

我很生气。

我的芫芫是天上的月亮,怎么是这样的歪瓜裂枣可配。

不说芫芫夫君的品貌要比肩于我,至少也得差不多。

而且,他的夫君还要听我的命令。

我决不允许,芫芫离开我的视线。

终于是让我找到好人选了。

贺随,我正准备随便找个人冒充皇室血脉时他自己找上门来了。

外貌尚可,谋略也可。

且愿意受我控制。

不错。

那我的芫芫可以做皇后了。

本来准备等芫芫大婚后再杀了那小皇帝的,结果小皇帝最亲近的薛屿却敢来搅局。

我勃然大怒。

若是想死。

本候成全你们。

决定好大婚之日举兵,但是芫芫不见了,贺随的援兵也迟迟未到。

小皇帝竟有此等谋略。

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我被控制住了。

他红着眼质问我为何当初屠戮他的手足至亲。

我懒得搭理他。

一代枭雄,竟要陨灭与此。

真是不甘!

只是可怜我的芫芫,不过我看那拼命拦着小皇帝杀我的薛屿倒是有些宽慰,我的芫芫,想来不会无依无靠。

当我从容赴死之时。

门被撞开了。

芫芫来了。

我原以为我已经将芫芫养的同她娘养的再无相似处。

可她带着那些熟悉装扮的天机阁的杀手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我的芫芫,原来从来没有被我改变过。

她和她娘的影子无限重叠。

一样的危机,一样的场景。

一样的救兵。

一样的身处困境的我。

我自嘲的笑了笑,原我筹谋一生,竟是一事无成。

她依旧那样漂亮的笑着带走了小皇帝,几句话下来,小皇帝便黑着脸放了我。

只是剥夺了我作为宋埜这个名字的一切。

我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她的一切绸缪。

看着她那样从容淡定的算计天下人。

我一时不知是自豪还是悲凉。

临行前,她给我安排好了一切,宋府虽被抄,但她给我准备的却一样没少。

甚至还有我的几个外室。

也终于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芫芫,原来过得那样艰辛。

原来,我的芫芫是真的恨我的。

我原以为,身为我的女儿,身为这天下最有权利之人的女儿,该是极为快乐的。

可她眉眼含悲,分明有怨。

可她又像是被生活与现实磨平了棱角,显不出半分怨怼来。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慌了。

我要告诉她,我是真心疼爱她。

她一句话也没回我。

只是背影看上去几分柔弱,几分萧瑟。

我颓然的倒在地上。

她和她娘不一样。

她生了一张慈悲温和的脸,可她远比她娘心狠而冷漠。

她和她娘又完全一样。

她一样对我心软。

被我伤尽千遍,却仍旧感念我的好。

布尽千局只为护住我的命。

外室过来拉着我要带我走。

对我说,以后生活都会好起来的。

我却看着远处青山,只觉得满目疮痍。

我弄丢了最爱我的两个人。

以后再也不会好了。

一回乡下便大病了一场。

我不再想活了。

我对不起芫芫和她娘。

可惜这个道理要等我一无所有之时我才明白。

弥留之际,芫芫的信件到了。

外室一字一句读给我听。

「爹,我与薛屿成婚了。若你能身体安康,生活幸福,不让我担忧。」

「我便会带着你的外孙女来看你。」

我支起身子把那信夺过来藏在怀里,芫芫不要我死。

芫芫要我好好活。

我便不能死。

我要好好活着。

要等她来看我。

我摸索着去喝药,外室喜极而泣。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19.

贺随番外

我娘一生清高。

她不稀罕和众多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所以她不肯和那个九五至尊回宫。

她不稀罕柴米油盐碎银几两。

所以她穷困潦倒以诗寄情。

她觉得没有人懂她。

那个后宫三千佳丽的男人不懂,我这个只知道为生活奔波的儿子不懂。

后来她遇到了据说是她一辈子的知音。

是个叫兰时的女人。

她们以诗会友,兰时的来信支持着我娘度过了黯淡茫然的日子。

后来闹了饥荒,我如何奔波低声下气也不能养活我们母子俩了。

可我还是不舍得斥责她。

她清高美丽,她合该不为生活奔忙。

快饿死的时候,她的兰时寄来了衣物和粮食,撑着我们度过了那段喝口水都是莫大恩赐的日子。

我娘第一次那样执着的要我发誓,说一定要报答兰时。

无论用什么方法。

我当然满口答应。

兰时救了我们母子俩的命,支起了我娘的灵魂,她是我的大恩人。

后来,我娘到底是在她忧郁的清高里凋零死去了。

我娘不在,我不再收敛我的野心与欲望。

我放出风声,引导朝廷的人找到我。

随后,权倾朝野的威勇候来了,他是个刚愎自用的男人。

无论他早年多么骁勇善战,智多近妖。

他身上散发的都是在权力的染缸里浸泡出的优越与盲目。

他说许我皇位。

可我向来不喜要别人许的东西。

我要的,也不止于此。

威勇候想要撮合我和他女儿。

一个病秧子。

实在柔弱而美丽。

是那种我得到了啃几口就会觉得索然无味的类型。

只是,为何她会是兰时。

我忍不住再看她几眼。

平静而清幽,馥郁而冷淡。

瓷白的脸却有一种飘摇如烟的清透与透明感美的不似人间物。

她看起来那样温和,可你被吸引着靠近她后又会有一种失重感。

仿佛没有人可以摸透她,没有人可以拥有她。

在她又一次替街边摔倒的乞丐擦去额角的污渍时,她的侧脸看上去那样温柔而美丽。

仿佛是一汪清澈的水。

连我这样深黑的肮脏也可以洗净。

我决定把我深藏的,乌黑的心剖出来,献给她。

献给我的爱。

甚至,愿意为了她,停止一切对她爹不利的行动。

我不愿意做她爹一呼百应的将。

但我可以做她召之即来的狗。

她答应我的求婚。

眼神那样温和。

让我相信她也对我有情。

娘给的镯子,正好合适她纤细的手腕。

直到被打入大牢,我依然想的是她爹被处死。

她会不会受连累。

我把我手下的兵,卒全部给了小皇帝,求他放过我的兰时。

小皇帝神色复杂的同意了。

可他什么都没说。

终于在我要被凌迟的前一天,见到了兰时。

她还是那样的温和与美丽。

像生活在高岭之上的花。,又像高悬于天上的月亮。

我放心了。

可是她把一切告诉了我。

关于她的筹谋与利用。

我本可以安心赴死。

可她非要将那残酷的真相掰开喂给我。

她摘下了那个镯子。

我不信她从来没有爱过我。

可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冰凉的。

她转身离开的背影那样决绝而平静。

仿佛我的苦难与伤痛。

于她而言,不值一提。

我拿起那镯子,却一时失手,那镯子碎成几瓣散在潮湿的大牢地面上。

仿佛像我双手献上却被弃之如敝履的真心。

被架上刑台的那一刻,我回想了一下初见时她的眼神。

我当时只注意到了她的温和与美丽。

却没注意到她似悲悯又残忍的笑容。

她的眼底,一半是天下在手的淡定。

一半是我自投罗网的了然与怜悯。

20.

薛屿番外

是神女吗。

见到她一身洁白裙衫掩着月色蹲下时。

我恍惚以为是洛神降临。

身上的疼痛似乎都隐去了。

她可真皎洁。

活像一轮月亮。

可她不止美丽。

她的眼中有兼济天下苍生的悲悯。

有于受苦受难者的共情。

有沟壑于胸中藏的内敛与温和。

我想,皇权与她父亲的争斗下。

她决不能变成牺牲品。

只是她并不需要我救。

当她撞开威勇候府的门,身后站着一群天机阁的人时。

我想,原来如此。

这皇权争夺,兵马纷乱,是她一手摆弄。

也是她冷眼放纵。

她是真的神女。

有醒掌天下权的能力。

有哺天下万民的胸襟。

却没有割据天下的野心。

她那样温和,却又冷漠。

尚有卷土之力的贺随为了她交出一切暗线,可她淡定的等到凌迟前一天才告诉他真相。

贺随的前车之鉴让我踌躇不定。

我不知道我对于她来说算什么。

是否还不如贺随。

只能早早在外头候着她,出乎意料的是。

她很顺从的跟着我走了。

也许,她待我的情义,并不全是假的。

只是她眼中的爱意与欢喜太淡。

淡到我伸手一触就碎。

可她能呆在我身边已是万幸。

我还有半生时间来慢慢将这爱意垄断。

大抵她也觉察到我的小心翼翼与患得患失,待我也愈发纵容。

陛下说,纵容是爱的开始。

我吮着她的唇,心下满是灿烂。

一日下朝,她并不同我一起走,而是拐去书店买了什么。

等她夜里蹑手蹑脚起来看的时候,我方才偷偷睁眼。

看见那书封面的几个大字:《夫妻相处 36 计》。

原来,一直以来不是只有我在努力。

她也在试着珍惜,爱护我。

(全文完)

野味小仙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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