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明日就要苏醒,所有神仙都很开心。
除了我。
因为从明天起,我的身体会被苏醒的太子妃占据,意识也将被抹去。
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名叫金铃的神。
1.
旭日初升,我坐在太子府门前看朝阳。
风神殿的几位仙侍提着花篮经过,其中一名同我打招呼:「那个谁,帮忙把这个拿进太子府。」
女子一边说,一边将手上花篮递出。
我环顾左右,发现没有别的神仙在旁侧,确认她是在同我讲话后,方才伸手接过。
她笑嘻嘻开口:「谢啦。」
我认得她,她叫绿瑶,平日里只穿绿色衣服,长相娇俏可人,性子古灵精怪。
不光是她,天界的许多神仙我都认识,叫得出名字,说得出喜好。
因为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千年。
然而三千年过去,诸多神仙依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
「我叫金铃。」我轻声开口。
仙侍们早已嬉闹着走远。
我重新坐下,托腮望着太阳。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太阳已经从云际挣出,朝四面八方迸射出金光,其中几缕,镀在不远处的风神殿大片屋顶上。
有少年自光中跑来。
他身形颀长,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嵌在脸上,距离还很远时便开始呼喊:「金铃金铃金铃……」
是久未蒙面的风神殿下。
他急急忙忙冲过来,带起好大一阵风,连带着我头顶正上方太子府前的铃铛也叮叮当当开始响。
「金铃,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他终于来到我面前,举起一个金灿灿的小铃铛让我看。
那铃铛看外形和太子府门前的铃铛一模一样,只是等比例缩小了许多,比一颗花生米大不了多少,顶端挂着五彩丝线。
他眉目飞扬看着我:「这次办完事回来,人界正好在过端午。好多人划龙舟、挂菖蒲、吃粽子,热闹得很。」
他一边说一边紧挨着我坐下,侧身把铃铛系在我手腕上:「小孩子系五彩绳也是他们的一个重要习俗,有祈福纳吉的美好寓意。」
我怔怔地看着他。
阳光正好打在他侧脸,照出泛着金光的小绒毛。
真像啊。
同太子殿下书房里挂着的那张太子妃画像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偏偏我眼瞎心也盲,直到昨天才从别的神仙那里知道——风神是太子妃的亲弟弟。
这三千年里,他每次外出回来都爱跑来找我,拉着我分享他的所见所闻。
有时候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是浮尸千里的人间惨剧。
他从来不挑,每每经历了什么都告诉我。
除了太子殿下之外,整个天界只有他记得我的名字,只有他愿意来找我玩儿。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听说在端午节后的第一个下雨天,把五彩绳剪下来扔到雨里飘走,可以带来一年的好运。」他咧嘴笑,「希望你接下来一年都可以开开心心。」
一年么?
可我连明天也活不过了呀。
「太子妃要醒了。」我下意识握住左手手腕上悬挂着的小铃铛,想挤出一抹笑。
他的神情有片刻错愕,随即渐渐转为惘然:「什么时候?」
「明天。」
「你会怎么样?」
我终于笑出来:「会死,会消失。」
他听到这话,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了半晌,终是闭上了。
我不习惯这样安静的氛围,索性偏过头不再看他,却看见不远处地上有一朵小花,被微风卷着,绕啊绕,绕到了我脚边。
我正欲伸手去捡,他忽然开口:「我叫白止,你可以叫我阿止。」
我愕然转过头。
少年的眼睛清澈明亮,像装着无垠的银河。
我心里突然有些委屈:「我叫金铃,你还是可以像之前一样,叫我金铃。」
2.
话音刚落,一道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我回头一看,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一改往日冷峻模样,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金铃,你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
原来是临终关怀,怪不得这么和颜悦色。
像极了砍头前的最后一顿饭,要吃得丰盛一点。
「想再去人界看一看。」我声音意外地有些发颤。
「风神殿下以前总跟我说人界好玩儿,可我每次下凡都是被你带着去处理公事,好玩的地方一次也没去过,想去看看。」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平静。
老实讲,自我成神以来,这三千年里,日子过得并不算痛快。
没有什么朋友是其一,太子殿下要求严苛到变态是其二。
他总说我天生性子懒散导致实力低微,又说太子妃作为天界唯一的女战神,必定不喜自己复活后的躯体这样弱,因此一直把我带在身边,监督我修行。
我常常苦不堪言,又碍于太子殿下冰山似的脸,连抱怨也不敢。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活着很好。
大抵是活得太久了的缘故。
我苦笑,等太子殿下拒绝或者同意。
谢天谢地,他同意了。
人界确实好。
糖葫芦甜,歌声儿妙,池塘的青蛙呱呱叫。
我趴在窗边,听对面楼里歌姬唱:「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正想打趣两句,余光瞥见邻桌男子把瓜子一扔,连呸三声,骂了句晦气。
场间霎时寂静无声,我打算用来活跃气氛的俏皮话也尽数噎在喉间。
众神与我面面相觑,露出些许尴尬的神情。
还是白止率先打破沉默。
他举手唤来店小二:「再来两盘卤牛肉。」
说完转头向我解释:「这家用的腱子肉好,肉质紧实又细密。」
我讷讷点头。
待到菜全部上完,我吃得肚子浑圆扶墙而出,众神又哗啦啦起身随我一道往外走。
什么叫排面?这就是排面。临终关怀搞得像天界下凡团建。
其实是他们怕我这躯体在最后关头出点什么问题影响到太子妃,所以才组团来保护我。
毫无疑问,这是我金铃成神三千年来,最风光的一次。
托太子妃的福。
我原本给自己制定了周密详尽的游玩计划,可爬了三个小土坡吃了两家饭听了一首曲之后,又觉得人界不过如此。
「回去吧。」我兴致索然。
众神顿时露出一脸紧张之色。
我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好笑。
倒也不必这样目光灼灼,搞得我好像要临阵脱逃似的。
只有白止。
他陪我大口吃牛肉时还在笑着,如今脸上却一点喜色也看不见了。
3.
很快到了第二日。
太子府一扫往年阴霾,变得喜气洋洋。
我坐在门前仰头看铃铛。
曾经我也被挂在这里,在这里无忧无愁地挂了六千七百三十二年,无知无感,随风飘摇。
直到天魔两界大战,太子妃被魔王的临终一击以命换命,最后香消玉殒,只余一缕残魂,无意识一路飘回了太子府。
阴差阳错,寄住在了我这个铃铛内。
并且很狗血地出不去了。
因太子妃劳苦功高,天界众神在商议之后,决定以银河之水日夜不停淬炼我,历经八千年,为我塑神躯,使我有神识,又赐予我神格,然后让我做好随时为太子妃献身的准备。
如今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没有风,铃铛不会叮叮当当,只闻府内仙乐奏响。
但是有雨——花瓣雨。
花瓣纷纷扬扬自空中飘落,我伸出手去接,一朵淡黄色小花落在我手掌正中心。
各路神与仙渐渐上前围住我。
我放眼朝四周望去,寻了一圈,看到许多张熟悉面孔,唯独不见白止。
花神静静站在我对面,笑容温柔,目露悲悯。
「我很喜欢黄色。」我翘起嘴角,「谢谢。」
她微微颔首,未多言语。
我不再看她,把心一横,转而注视着太子殿下:「开始吧。」
早死早超生,快刀斩乱麻。再活下去,别说他们,我都怕自己会反悔。
太子殿下神色凛然,与当初造我的众神一起,在我身周结了一个闪烁着金光的法阵。
他手指飞快翻动,没有片刻迟疑。
我闭上眼,很快陷入昏迷。
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匆匆闪过太子妃的一生。
真是,荡气回肠的一生。
看得我很是羡慕。
「金铃,你好,我是白夜。」有陌生声音响起。
「我虽没醒,但能感知到你的一切,知道这些年你一直过得辛苦。」
话音逐渐清晰,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也渐渐浮现在我眼前。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便习惯性笑了笑,顺口回了一句不辛苦。
她莞尔,又说:「谢谢你,金铃。」
我呀一声,这才终于认出,是刚刚梦里的女子——那位画像一直被挂在太子殿下书房里的太子妃。
原来她叫白夜。
多好听的名字。
长得也美,比画像上还美。
如果我不死,以我颜狗的特质,必定是太子妃的头号粉丝。
不过,我好像快死了,害。
转念一想,为这样的美人牺牲,也算我死得其所。
于是我摆了摆手:「不客气。」
她笑容微敛,目露怜惜。
我还想说话,却再次失去意识,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当中。
好像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瞬息。
我睁开眼睛,直直对上太子殿下一双赤红的眼。
好奇怪,我不是死了吗?
「好一个不想伤害无辜。」太子殿下在看着我,但没有看我。
周围的声音也陆陆续续钻进我耳朵。
「就因为她,太子妃不愿复活。」
「一个铃铛,活着有什么用?」
「她该死。」
我听明白了,太子妃没了。
而我虽活着,看如今情形,倒不如死了清净。
4.
天界为了让太子妃复活,花了八千年造我,又等了三千年方等到太子妃残魂苏醒。
他们什么都算到了,连我这个容器也超乎想象地乖巧,奉献精神十足,以至于原本打算给我下的禁制都省了下来。
所有神仙都在等着太子妃醒来,连同我在内。
唯独没有想到,太子妃不愿意。
天帝震怒,将我发配到十八层地狱。
新鲜吧?
任谁也是头一回听说。
一个铃铛成了神,又被流放到地狱。纵观天界,有此殊荣的独我一份。
阎王被天界那边打了招呼,不敢懈怠。
没办法,天大地大,天界最大,其他几界没一界站得起来的。
我现在在十八层地狱之间来来回回受罪。
因为天界虽除了我的神籍,废了我的神力,但保留了我的神格。
让我痛归痛,却很难死成。
不得不说,天界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日,阎王又来找我唠嗑。
我觉得他是个变态。
跟一个没穿衣服爬刀山的神唠什么?画面太美,我不想别人看。
但眼下这场景我说话也不管用。
毕竟他为刀俎,我为鱼肉。
「金铃啊,我觉得你挺惨的。你说该进地狱这些错吧,你一个都没犯。可这罪,你是一样没少受。」
阎王这天刚吃完肉,剔着牙就过来了。
「我谢谢你啊。」在被拔舌之前,我抓住机会回了他一句。
够伶牙俐齿吧?主要是被气的。
这段时间他老来气我。
说得好像就我惨一样,他阎王作为一界之主,不也被天界安排得明明白白?
时日渐久,天界不再日日监管我这边。
阎王开始偷偷放水。
其实之前就已经开始放了。
他悄悄屏蔽了我的痛觉,让我自己想办法装得撕心裂肺。
简单,痛了这么多年,装个痛简直手到擒来。
无他,惟手熟尔。
我打赌,全天下找不出装痛比我更传神的神了。这方面我是行家。
当然,天界不再派人来监督后,我甚至偶尔可以偷偷和阎王一起喝一杯。
封存在地下三千米的梨花酿,那滋味,绝。
我问阎王你不怕被告发吗?
阎王眉毛一挑,阴森森说一句谁敢。
我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他便收了一身寒气,又喝了两口酒,砸吧了一下嘴:「铃啊,你别看我鬼界如今被天界压得抬不起头,那是因为实力不如人家,没有办法。但我们鬼心齐啊。没那种自己人害自己人的,不会做那种丧良心的事儿。」
他好像在暗示什么,什么自己人害自己人?
我听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原来魑魅魍魉横行的鬼界这么团结?
「其实吧,我还挺能理解天界的愤怒。」我抹了一把嘴,感慨道,「谁家宝贝没了不心疼啊,更何况那宝贝还是因为我没了的。」
该说不说,鬼界竟然也是花生米配酒,就很妙。
「你倒是挺善解神意。」阎王歪躺着,斜着眼睛嘲讽我,「那你说说,你都做错什么了?」
要命,我一个光棍神,为什么会有男鬼问我这个问题。
我做错什么了?
鬼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想了半晌,我才回:「也许,不应该让太子妃以为我想活?」
话一说完,没等阎王反应,自己倒先笑了起来:「不说了,喝酒喝酒。」
阎王嗤一声,不屑与我争辩,同我碰了下杯,便欲转身离开。
毕竟一界之主,工作任务重,不能总是划水。
却见远处一只大鬼飘来。着急忙慌,像是见了鬼一样。
诶?好像哪里不对。
「不好了大哥!」那大鬼鬼影未至,声音先到。
我一听便知是青鬼,阎王唤他阿青。
阿青一向冒失得紧。
我还曾笑过阎王天天吃着老大的饭,操着管家的心。
「慌什么,有屁快放。」阎王不满,大概是不满让我看了笑话。
「天界有令,命鬼界带金铃回去。」阿青急急刹住车。
阎王眉毛一挑:「这他娘不是好事吗?你慌个锤子。」
「来者不善,大哥。」阿青满脸沉重。
我懂了,阎王也转头看我。
我干笑一声,安慰他:「不用担心,大概是换花样了。」
「老子用得着你安慰?」阎王不耐地皱眉,「淦,酒友没了。」
就这?
有一说一,论心态还是阎王稳得一匹。
5.
我笑了笑,跟阿青说走吧。
阎王叫住我,别别扭扭地从怀里掏出来一颗珠子递给我。
「这是我年轻时候花了大力气做的一个传送阵,性命攸关时刻,即便你现在一丝神力也无,只要捏碎它就可以把你传送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就这一颗,再也没了,你给我仔细点用。」阎王板着脸叮嘱。
阿青在旁边欲言又止。
我看了看阎王,突然觉得神生圆满了。
被人在意,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但我没有要阎王的珠子。
那珠子一看就是他的保命装备,拿他的珠子跟要他一条命没什么区别。
我无功无德,承受不起。
阿青把我送到了南天门处,我让他先行回去。他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我不知天界为何召我回来,也不想去猜测。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从出生以来,桩桩件件,从来都由不得我。
说起来,天界的空气依然有丝丝甜。看来花神依然喜欢到处开花。
只是没想到重回神界看到的第一个神是白止。
他瘦了很多,也成熟了不少,脸上带着风霜吹打过的痕迹,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鲜活少年模样。
我有些恍惚,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好久不见。」沉默良久,我还是率先打了招呼。
从未想过,还能再见。
白止就那样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片刻后转身便走。
搞得我也讪讪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只能跟着他走,一路走到凌霄殿。
众神皆在,似在候我。
让我一瞬间觉得天庭仿佛比地府还要冷些。
…………
我又下凡了。
这次不是作为神女下凡,而是历十世劫,然后自由。
十世劫而已,弹指间就过去了。
莫大的恩典。
是白止为我求来的恩典,用命求来。
妖界暴动,他自请前去镇压。
少年在腥风血雨中长成,变得坚硬,冷厉,执着。
双方鏖战多年,战事结束。
风神白止首战告捷,回到天界只有一个请求,便是放我自由。
别多想,倒不是情啊爱啊。
俗了不是。
他跟我说:「姐姐若是活着,定不想见你因她至此。」
「金铃,就此别过。」
你们看,我早说过,这世间事桩桩件件,分明与我有关,却从来由不得我。
害,不提这些。
再说这头,我开始了在人界的十世轮回。
第一世是个孤女,克母克父,天煞孤星,至死孑然一身。
第二世是个娼妓之女,生下来便被生母带去生父那里讹钱。结果生母钱没讹到,反被主母命人打了个半死。独留下我养在了府内,将我养大之后,卖给了一个虐待狂当小妾,经受百般折磨受了重伤,最后不治身亡。
第三世是个病秧子,先天体弱,下不去床离不开药,母亲倒是心善,一直养我,却在赌鬼父亲又一次输光了我的药钱后感到绝望,背着我一起去沉了河。
……
……
……
该说不说,这每一世的劫度得,还真是不掺一点水分。
然第十世,同前九世都不同。
这一世刚开始时,我活得还挺好,没什么槽点。
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也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兄友弟恭。
直到我遇到一个人。
我遇到的那人,为我量身定做了一个局,好大一个局。
6.
那年整个江林县大旱,民心惶惶。
他以活佛的身份出现我所在的村庄,说这一切天灾全都因为我不是人。
是妖星转世,将为祸一方。
他轻飘飘说完这句之后,我的父母死了,兄长死了,三岁的弟弟也死了。
皆是因为护我被愤怒的村民活活打死。
他们到死也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爱我而已。
爱我,就该死吗?
我不明白。
他们死后,全村的人把我送去祭天。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确实不是人,但也不是妖。
我原叫金铃,是一个神。
是的,我想起来了。
在我被昔日总是笑吟吟对我的村民们绑在柱子上后,在大火窜起来的一刹那,我恢复了成神以来所有记忆,于是放弃了挣扎。
说实话,凡间的这点火,可比之前在第十六层火山地狱挨过的火差远了。
笑死,但并不是完全想笑。
主要是我也死不了。
我透过燃烧起来的熊熊烈火看向被村民簇拥着的那个男子,心里想,长得多好的一张脸啊,端的是天神下凡。
确实是天神下凡。
可惜了。
恨我入骨。
恨我的神不止他一个。
满天庭的神与仙,哪一个不恨我?
随着大火消失,第十世轮回结束,我回到了天界。
依然是南天门外,飘着阵阵花香。
不同的是,这次等我的,是太子殿下。
「殿下。」我行礼,然后看他。
眼前的脸,和火光前那张影影绰绰的脸逐渐重叠在一起。
「难为太子殿下,百忙之中,还要抽空亲自去为我设局。」我自嘲,「最后一世先甜后苦,果然比前九世一直苦还要难受得多。」
「殿下如今可还满意?」
他没有答我,而是自顾自回忆起了往昔。
「我与夜儿自小一起长大。她幼时胆小,什么都怕,还爱哭鼻子。那时大家都不看好她继承风家,觉得世代出战神的风家大抵是要没落了。」
我沉默不言,静静听着。
他笑了笑,却有些苦涩:「谁也没有想到,她后来会成长到那样厉害。上代风神战陨,彼时阿止刚刚出生不久,她要护幼弟,撑白家,便日日修行,再也不曾哭过。」
「我那时心疼她,总觉得她对自己太狠,她却告诉我,白家世代荣耀,不能断送在她手里。」
「后来她真的做到了,一步一步,成了天界唯一的女战神。」
「金铃,万年前那场天魔两界大战,她是替我挡了魔王的临终一击。」
「她本不该死。」
「可她为了救我,身死只余残魂回到天界,后来又为了保你,于你体内自碎魂魄。」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白夜。」
我低下头,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太子妃自然千般好,万般好,对我也好,所以他们才愤怒。
「你走吧,不要再回天界。」
「当初十八层地狱之罪,算是还了我天界造你之恩,如今十世轮回之苦,权当是还了夜儿保你一命之情。」
「自此以后,你与天界两清。」
说完这些,太子殿下头也不回地离开,留我独自站在南天门外。
我依然是神。
只是从今往后,任东西南北,再无我金铃可归之处。
天大地大,铃铛没有家。
7.
我没有去鬼界,那十八层地狱至今让我心有余悸。
也没有去人界,那十世劫让我对人界毫无期盼。
这世间六界,天鬼人三界,无一处去得。剩佛妖魔三界,其中佛界避世已久,无人知其处,至于妖界,白止如今在那处,也去不得。
那么,只剩下魔界。
就去魔界吧。
到魔界的第一天,灯火通明,万魔游行。
打听之下才知,原来是新王加冕。
与天界不同,魔界不存在父位子承,遵循的是强者为王。
新王即位,名为墨池。
我突然意识到,距离太子妃香消玉殒的那次天魔两界大战已经一万余年了。
到魔界的第二天,身无分文,流落街头。
从前在天界,吃喝玩乐皆由太子府负责。后来在鬼界,偶尔喝酒也是阎王请客。再后来去人界,一切自顺应人界安排。
直到现在独自生活在魔界,才知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哎,大夏天的,先去山上吧,好歹山上凉快。
我吭哧吭哧爬上了目光所及之处最高的山。
山上可俯瞰全城,又荒无人烟,想来不会被打扰,我很满意。
遂以地为席,以天为被,仰头便睡。
一觉睡醒,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边的朝霞,正感慨一切都好。
一道懒洋洋又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自我背后传来:「醒了?」
????
????
????
卧……我握住了身旁的草。
各位,大白天的,真的是见了鬼了。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鬼,哦不是,男魔,忽然觉得神生艰难。
为什么这么破的山头都有魔来抢?
「你为何在这里?」还没等我发难,男魔倒是率先开口质问。
我被噎了一下,也顾不得丢脸,心一横便打算破罐子破摔,据实相告:「因为贫穷,无处可去。」
男魔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这样直接,转而又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像六月时被清晨阳光拢在怀中的山尖尖上那一小撮雪,干净得厉害,还带着点神圣。
但是说出的话却让我有点慌。
「这是我最喜欢待的山,你不能跟我抢。」
我讷讷半晌接不上话,无语看着面前这个明显一身行头都价值不菲的男魔,心想难不成他头上这顶快要晃瞎我眼的金冠是假的?
他注意到我的眼神,又提醒我:「这个可不能给你。」
我……
倒也不是很想要。
没办法,我只能走了。
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他既然喜欢,那我再找一处便是。
他大概是满意我的识相,待我快下山时,特意给我提了个醒。
「这片的山头全是我的,你都不能去。」他顿了一下,「不过如今新王即位,魔宫那边在扩招,你去当个宫婢想必没有问题。」
亏我还在猜他的金冠是假的,原来是个有好多座山的大地主。
贫穷的还是只有我一个。
告辞。
到魔界的第三天,我站在了魔宫门前。
他没有骗我,魔宫的确在大肆扩招。
可是他们不需要调查来历的吗?
我满肚子疑惑,却仍先登记好排队。主要也没可去之处,索性来试试,反正见招拆招,我无父无母光棍一个,万一出事也连累不到谁。
事实上,进展比我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我排队的时间连一炷香都没有,魔宫里便出来一个管事,沿着队伍一直走,到我跟前站定。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腕间戴着的小金铃铛,似是在确认什么,最后点了点头,说了句:「是个老实孩子,跟我走吧。」
旁边的魔????
我????
我觉得这位管事该治治眼睛。
别这样侮辱老实两个字。
8.
若是到现在要还看不出来他是为我而来,那我金铃这几千年真是白活了。
但想到我在魔界确实也不认识谁。
除了……那一位。
果然,在跟着这位管事七弯八拐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早上在山顶见过的那个男魔出现在了我跟前。
「你好似不怎么意外?」他起身朝我走来,笑着开口。
说实话,他是我活几千年里,见过的所有神仙人鬼魔里面,最爱笑的一个。
别说,还挺养眼,颜值跟太子妃有得一拼。
奈何智商好像不太行。
我指了指旁边的管事,吐槽道:「他戏演得不好。」
男魔不置可否:「我可不敢让陈老陪我演戏,不过是按规矩走个流程罢了。」
管事欠了欠身,语气颇为尊敬:「吾王严重了。」
嘶……我低估他了,原来他不是地主,是魔界的新头头。
但是最让我震惊的不是这个,而是魔王墨池接下来说出口的两个字。
「金铃?」
不瞒各位,我的心跳刚刚停了一瞬,一口寒气直冲天灵盖,差点下不来。
难不成之前太子殿下教我的伪装术失效了?
只是我到底是被太子殿下一手教出来的,所以虽然心里慌成狗,面上仍佯装镇定,干巴巴笑了一声,举起左手问:「你是说这个铃铛吗?」
墨池轻笑,伸手摩挲着铃铛上面的纹路,不知道确认了什么,再次开口时语气就笃定了起来。
「再装傻就没意思了。」
「金铃上神。」
说话间,他松开手,动作始终优雅得体,言笑晏晏。
我却如坠冰窟。
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幸好,他虽一语道破了我的身份,却未再做更多的为难,反倒说客从远来,理应照顾周到,让陈老也就是刚刚那个管事安排我住下,并派了一名叫桃花的宫婢照顾我的日常起居。
说实话,这番操作我属实没想明白。
他既知晓我的身份,那必然也知我虽是上神,却无亲无友无职无饷无权无责无修为,只空占着一个上神名头而已。
一丝利用价值也无。
此般究竟为何?
我不理解。
更奇怪的还在后头。
墨池并未对外隐瞒我上神的身份。
所以现在我的门外密密麻麻挤了一大群魔想要见我,还好都被侍卫拦住。
婢女桃花倒是淡定自若,一直忙着手上的事情。我看着佩服,便问她:「你不怕我?」
她放下手中的活,转身向我行了一礼:「回金铃小姐,不怕的。」
我觉得有些意思,又问:「你不恨我?」
「不恨的。」
她顿了顿,似乎不解,便反问我:「金铃小姐为何有这两个疑问?」
「天魔两界不是向来水火不容么?而且你们之前有位魔王还死在我们太子妃手里。」
桃花面露困惑:「回金铃小姐,两界确实一直争端不断,可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事情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一时语塞,心想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
不过,外面那群格外想要冲进来看我的魔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就是好奇,毕竟在魔界可难得见到神仙。」桃花见我看向外面,主动给我解惑,「他们对金铃小姐没有恶意。」
「这样啊……」
「对,」桃花点点头,又继续笑着开口,「因为当年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也被这样围观过。」
我惊住,忙问她:「你也是神?」
她摇摇头,解释道:「我不是神。」
「那……」
「我是妖。」
好家伙,一神一妖在魔宫聊天。
难怪常说魔界从不按套路出牌。
这里简直就是个大型收容所。
「所以魔宫内不会还有佛吧?」我嘴快问道。
「没听说有。」桃花轻蹙着眉头回答,又提醒我,「佛界已经很久没有现世了。」
这我倒是知道的。
只是如今一神一妖在魔宫之中侃侃而谈的场景,还是对我造成了很大冲击。
毕竟以前在天界,从未见过除了神仙之外的其他任何种族。
在人界,人人都是谈妖魔色变。
在魔界,却可以做到神魔妖和平共处。
何其怪哉。
这一刻开始,我对魔界真正好奇起来。
遂拉着桃花聊起了天。
9.
谈话中得知,桃花是被陈老捡回魔界的一个桃花妖,自小在魔界长大,对魔界很是熟悉。
其中有一点我觉得有趣,她因为是桃花妖,所以叫桃花,如同我原是金铃铛,所以叫金铃。
我俩因名字如出一辙,相见恨晚,很是聊得来,直接秉烛夜谈。
谁料次日一早,我正打算补觉,墨池便遣人来叫我去议事。
我只能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前往。
也不知要议的是什么事。
「金铃上神,昨日休息得如何?」墨池笑吟吟问我。
「没睡多久。」我指了指自己的眼袋诚实回答,又觉得上神这个称呼于我而言实在违和,便建议可以不用一直叫我金铃上神。
「好的,小铃铛。」墨池表示从善如流。
我???
总觉得不是什么正经称呼。
不容我多想,他又开口:「我听闻你自成神开始,一直是由天界太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每日辰时起,亥时睡,勤奋得很,所以这三千年里,想必你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不如试着在魔宫做个女官?」
「在下学艺不精……」我试图委婉地拒绝。
「那我们先来聊一聊昨日的伙食费和住宿费。」墨池从容地接过话头,「比如陈老昨日亲自去接你,他是我们魔界响当当的人物,出场费不低。再比如你晨起时洗脸用的那个水,是我们天池之水,一捧便价值千金,我想你用的应该不止一捧……」
我听着头皮阵阵发麻。
谁能想到新魔王一张脸生得白白净净,骨子里竟是个黑心肝的奸商。
按他这个法子再算下去,不如直接拆了我来抵。
我赶紧打断他:「其实仔细想一想,学的东西好像还是能想起来一些。」
他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是可以胜任的意思?」
「是。」我硬着头皮答。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魔界对我的了解比我预料中要多很多。
当初太子殿下一心把我这个身体当未来太子妃对待,虽从无过界行为,却也不曾故意隐瞒我什么。
我日日跟在他身边,除了修行以外,他处理家事和公务时也都不曾避嫌,耳濡目染之下确实学了不少东西。
如今虽然一身神力被废,重新修行极为费劲,但见识仍在。
所谓虽没吃过猪肉,但天天见猪跑,就是如此。
可魔界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天界的情报?
我看他们知道的也不比我少。连我这个小人物的生平都如数家珍。
总不能是因为惜才吧?
墨池适时开口:「我如今刚即位,宫中事情繁杂,暂时也没有给自己找个王后管家的想法,你来了正好,女子处理有些事情总归比男子细心些。」
原来如此。
「不怕我从中搞鬼?毕竟我是神。」我看着他,「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轻笑,头顶上的金冠被太阳折射得亮闪闪,眼神却没有一丝温度:「小铃铛,我知道你很聪明,但这里是我的地盘。」
「我如果在自己的地盘被害,是我的无能。」他始终笑着,声音却极冷冽,「不要忘记新魔王是怎么产生的。」
我想起来了。
魔界推崇实力至上,只有杀死上一代的魔王方能成为新一代魔王。
但因为墨池总是笑脸相迎,我几乎忘了这件事情。
不得不说,美色误我。
…………
呵呵呵,今天也是被威胁的一天呢。
10.
我在魔界过上了充实且快乐的生活。
哈哈,开个玩笑。
很遗憾,并没有。
我很忙,像条狗。
汪。
因为魔界彪悍的风气,他们做事讲究「武力说服」,而我武力值基本为零,就很麻烦。
墨池这个魔吧,说起来恶趣味很重。他好像很喜欢看到我吃瘪。
我越焦头烂额,他就笑得越灿烂,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唯一的好处是,魔界真的与天界完全不同,处处散发着不羁的味道。
在天界,我与青春期的风神向来是被视作异类的一拨,可在魔界,如我一般的魔遍地都是。
比如我依然可以直呼墨池的名字。
他对这点一直显得不太在意。
奇怪的是,除我之外,其他魔对墨池都表现出了绝对的尊重。
这日我难得休息,又被墨池叫去了我俩初次见面的那座山上。
不同之处在于,这次是在山的阴面。
初来那日没有注意,这座山阳面可以俯瞰魔界卞城,而阴面,在光线充足的时候,可以遥望天魔两界的交界屏障。
感慨之余,我向墨池请教管理下属的相关问题。
「我么?人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笑眯眯抿了口酒,「我比较喜欢以理服人。」
我目瞪口呆。
不得不说,好厚的脸皮。
想起昨日。
因百思不得其解,我终于开口问桃花,为什么众魔都对即位不久的墨池言听计从。
忘了说,桃花现在是我的副手。宫中很多事务,都是她协助我去处理。
而彼时一向活泼的桃花听到我的疑问罕见地陷入了沉默,似是在回忆什么。
许久之后才抬头看我。
「吾王墨池,横空出世,靠一己之力,杀掉了上任魔王和当时保护他的三十二名护卫队精英,全部是一击毙命。」
「然后笑着对匆匆赶来的其他护卫队成员说:是这个规矩没错吧?」
「他自己毫发无伤。」桃花一双眼睛亮晶晶,「金铃大人,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很强?」我问。
「对!他一出现,便展现出了自己绝对碾压的力量。」金铃眼里渐渐浮现出一抹狂热,「他比一万年前那位魔王更强。这就意味着,魔界终于有望突破那道屏障。」
那时候我看着脸上洋溢着崇拜之情的桃花,心里想的却是,原来墨池身上背负着全界的希望。
全界啊,多沉重的词。
「小铃铛,你在想什么?」
墨池的声音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回到当前。
「我在想,魔界为何上下一心,全都想突破这道屏障?」我回过神,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屏障问。
他顺着我的指尖看过去,看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解释:「这不是隔绝天魔两界的屏障,而是天界单方面关上的一扇门。」
「整个魔界,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他始终没有转头,声音也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可他看得那样专注,目光炙热无比。
11.
还没来得及想更多,我突然意识到不对。
「我听桃花说过,她是在人界被陈老捡到的。还有,你们对天界的情况也了解得非常翔实。」我质疑道,「这说明还是有办法可以出去。」
墨池闻言露出微笑,双手枕着后脑勺往地上一躺,开始感慨:「所以我才一直说你聪明。」
接着大方承认:「不错,魔界确实是有办法可以出去。」
「只是,」他闭上眼睛,「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大到我们很难承受。」
具体代价是什么,墨池并没有告诉我。
我只听到他说,近几十万年里,趁天魔两界大战之乱时成功送出界打探消息的魔只有不到三十位,如今仍能联系上的,不过区区五位。
而陈老,是唯一出了界又回来的魔。
「这屏障连接天魔两界,唯一不拦的,就是无修为之躯。可没有修为的魔,根本无法在天界伪装生存,更无法去向别界,所以出去即死。」墨池轻笑,「你能进来也是巧,恰好当时神力被废。话说回来,纵观天界历史,从未出过无修为却有神格的神仙,你是头一号。」
「没有其他神仙被废除修为吗?」我好奇问。
「被废除修为是有的,不过他们都被除了神籍,废了神格,灰飞烟灭。」墨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那小情郎能把你保下来,很不容易。」
「哈?」
「小情郎?」
「你不要乱说。人家好好一个少年郎。」
震惊我全家。
虽然我全家只有我一个。
「好了,不逗你了。」墨池正色道,「如今我观你身上已有轻微神力波动,想必最近没少花时间重新修行。」
「是啊。」我点头。
「那么,恭喜你,现在出不去了。」墨池表情愉快道。
我有些无语,白了墨池一眼,道了声同喜。
早就说过,墨池这魔,白净脸配黑心肝,蔫儿坏。
平日里压榨我也就罢了,有修为便出不去魔界这么重要的事儿,早不说晚不说,非得在我开始恢复神力后才开口。
还特意选在休息这一日来给我添堵。
多损呐。
不干了,罢工。
各位,不是口嗨,我真的罢工了。
长这么大,头一次发脾气,还有点新鲜。
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打。
12.
我没有被打,一切平静。
不仅如此,墨池还让陈老给我送来个小侍卫。
「金铃大人,魔王命我来护你安危,必要时候听你差遣。」小侍卫很是恭敬。
「我有桃花了。」我荡着秋千,看也不看他,只懒洋洋回了一句。
桃花在一旁适时伸手喂给我一颗葡萄,然后转头瞪向小侍卫:「对,金铃大人已经有我了。」
「桃花打不过我。」小侍卫沉稳开口,想了想又补充道,「十个桃花也打不过我。大人,我很能打。」
我一听这话,觉得妙得很,心想这送来的怕不是个傻子。
只是不知墨池这样吩咐是要整什么幺蛾子。
多想无益,还是去当面问吧。
说去就去,到书房后,才发现墨池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似是早料到我会来。
见状,我开门见山直接问:「什么意思?」
「不要误会,不是男宠,是个正经侍卫。」墨池回答地很是坦率。
可我要问的好像不是这个。
想了想,为了避免被带到沟里去,我决定更直接一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墨池一听,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你哪里来的错觉?挖苦你,嘲讽你,挖坑给你跳,你管这叫对你好?难不成就因为派给你一个侍卫?这就感动了?」
「小铃铛,我倒不知,你竟然这般天真。」他戏谑道。
「你不用故意说这些话来激我,我知道不是这样。」我看着他的眼睛,「其一,你虽然毒舌,可一开始就决定收留无处可去的我;其二,你让我做女官,说是缺个管杂事的,可魔界比我能力出众者甚多,不至于非得排除众议任用我;其三,如果我对你来说仅仅是个管事,为何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为何你会允许我闹脾气罢工,甚至在我罢工后没有追责,反倒派给我一个侍卫表示安抚?」
我逼近他,说出了最后一句:「墨池,能当上魔王的你,我从不会误以为是什么仁善可欺之辈。」
待我一口气说完,墨池才终于站了起来,慢悠悠俯身靠近我,在我耳畔呢喃低语:「也许是因为我心悦你呢?」
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忙不迭先退了两步,方才嫌弃地开口:「说话就说话,别靠这么近。」
墨池直起身来,嘴角噙着笑,一脸无辜地摊手:「明明是你先靠近我。」
就离谱。
「不可能是因为喜欢我。」我定了定神,继续开口。
「为何?」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直觉。你要是因为喜欢我,我便不会觉得你做这些奇怪了。可偏偏你不是。」
「现在没有喜欢,不代表将来没有可能。」
我有些恼:「将来再说将来的事情,不要回避我刚才的问题。」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好奇天界太子一手带出来的神究竟有什么本事。」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还是觉得他在撒谎,但没有办法让他说实话。
一想到这里,顿觉无力。
想了想,我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又重新振作精神,抬头看向墨池,警告他:「你不要想着用我来威胁阿止。」
「他没有那么在乎你。」墨池毫不客气地打击我。
有必要这么直接吗?
「太子殿下也……」我强忍尴尬继续开口,却看到墨池一脸「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遂住了口。
好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可除了这些,还能是因为什么啊?任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了。
「你以后会知道的,不用这么费尽心思套我话。」墨池难得放缓了语气,像哄小孩一样哄我,「现在的生活不好吗?安心待着便是。」
虽然依旧避而不谈,但他有一点说得对,现在的生活对我来说确实蛮好的。
毕竟在这里,以「金铃」的身份被认真对待,是以前做梦也不敢奢望的事情。
可我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哪里奇怪。
却又说不上来。
我没再追问,因为再僵持下去场面就显得难看了。
不论如何,墨池最后给我留了脸面,我不能给脸不要脸。
只是不由得感慨,不管是从前的太子殿下,还是如今的魔王墨池,大佬们的心眼都多,我自愧不如。
我回到自己的院子,通知桃花休假结束,开工干活。
那个小侍卫又凑过来,一本正经跟在我身后。
「你叫什么?」我问他。
「大白。」
「打得过三长老家的侍卫长顾诚吗?」
「比武他从没赢过我。」
听到这里,我终于笑了,打得过就好。墨池这次出手可真大方。
「走,姐姐带你打架去。」
大白一板一眼纠正我:「不是姐姐。」
「口嗨懂不懂啊?」我无奈扶额,心想大白果真傻乎乎。
吐槽间,我们一行三位,一神一妖一魔便到了三长老的府邸前。
如我所料,大门紧闭。
13.
三长老最近被我烦得厉害,索性整日闭门谢客。
先前只有我和桃花,这门我始终敲不开。
可如今不一样了。
大白在手,天下我有。
我吩咐大白先去把门拍开,大白倒是实诚,一掌给门拍了个大洞出来。
一时间烟雾弥漫,令人咋舌。
得让墨池报销。
「哪个狂徒小儿,敢来老夫门前闹事!」没多久,三长老的声音破空传来,因为太急,听起来甚至有些尖锐。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缓缓举手接话:「是我。」
「是你!又是你!」须臾间,三长老出现在了我面前,一只手颤抖着指着我鼻子,「好你个金铃!」
「我今天一定要去告诉王上,怎得由着一个废神在我魔界指手画脚,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我一听,赶紧抱住了三长老因情绪激动而漫天乱舞的衣袖,辩解道:「意外,都是意外。这门我赔。您别冲动。」
三长老甩开衣袖,重重地哼了一声:「说吧,你想怎么赔?」
「我去找工匠修好,保管给您修得漂漂亮亮,比之前还要好看。」我狗腿道。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给我弄坏了修好就完事儿?」三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我看你是没睡醒!见天说胡话净想香屁吃!」
三长老好凶,我好害怕。
关键是,我原本是为了削减用度而来,如今出师未捷,倒先添了一笔额外支出。
实在是失策。
我转头看向桃花,桃花朝我投来鼓励的眼神。
根据多日来共事的默契,我知道这是指望不上她的意思。
再看向罪魁祸首大白,发现大白看天看地看树,就是不敢看我。
很好,看来大家都领教过三长老的脾气。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念头一转,忆起了此行的目的——说服三长老配合削减府内用度。
那么只要事儿谈成了,节省下来的钱修一百个大门都绰绰有余。嗯,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想到这里,我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地开口:「三长老,您可知我此行究竟为何?」
不待他答,我继续道:「实在是有不得不破门而入之事,不如此,便见不到您。」
「我管你什么事,反正每次见着你,准没有好事。」三长老气鼓鼓嘟囔道。
这可真冤枉我了。
我不过是被墨池当枪使,次次唱黑脸罢了。
可这话万万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不仅我说不得,三长老也说不得。
就这样,又议了半晌,商定好了削减份额和大门的处理事宜,我才带着桃花离开。
没有大白,因为大白被留下来守门。
一直到门修好。
可怜的大白。
14.
「大人,咱们是要和天界开战了吗?」回去的路上,桃花边走边问。
我一怔,联想到近日来的种种,包括之前征兵令的发布,还有如今魔宫中一应用度的削减,所有迹象,皆是战事将起的先兆。
战事将起么?
墨池称王不过短短百日,一应事务还在熟悉当中,何以这般迫切?
因着这个困惑,我连续两日没有睡好觉。
直到第三日早晨,我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一推开窗,便看见桃花在叽叽喳喳。
「对,就是这个位置,再左边一点点。」
原来是大白被桃花指挥着在做什么事情。
大白回来了,看来三长老府的大门终于修好。我笑了笑,走出屋子看着他俩。
桃花看见我,欢快地向我跑来:「大人你起了呀。」然后拉着我向大白走去。
大白见我走近,忙停下来向我行礼,说:「三长老那边修门的材料剩了些,我之前看到咱们院子这边门前也有些旧了,就自作主张拿回来用,若有不妥之处,请大人责罚。」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大白,跟个小老头似的,行事一板一眼,好玩得紧。
「我不怪你。倒是你,有心了。」
话音刚落,桃花笑嘻嘻接过话头,得意地冲着大白说:「你看,早就跟你说过金铃大人最是通情达理,肯定不会责怪你,亏得你还一直担心。」
大白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看着眼前这热闹的一幕,不禁再次想到,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
不料。
「这么好的日子?」书房内,墨池听完我的问题后,只复述了这一句,却是以讽刺的口吻。
我不解地看他。
他像是被我的眼神刺痛,噌地一下从桌后出来,绕到我身前,伸手捏紧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他:「你知道什么?就敢来跟我说这么好的日子?」
他用的力气极大,我一时吃痛,反驳道:「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墨池,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但我起码知道世上从来没有好的战争。」
「没有好的战争?你又是以什么立场站在这里质问我?嗯?金铃,上神?」他说完,兀自松开了手往后退一步,乍一看恢复了以往从容的姿态。
只是一双黑色眸子里仍旧装满了对我的嘲弄。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样,我心里有些难过:「你明明知道,天界早就不要我了,所以不必叫我上神来挖苦我。我关心这些,是因为我觉得如今的魔界很好。桃花很好,陈老很好,大白也很好,就连三长老也是,他虽然脾气大又不喜欢我,可从未真正对我做过什么。我觉得大家都很好,包括你在内。」
「可是打仗总会有伤亡的。」说到这里,我终于鼓起勇气重新抬头看他,「墨池,我相信你不是急功近利之徒。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所以才来问你。」
墨池垂手站在那里,神色几经变幻,安静了很长时间终于开口:「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我去的,是一个传送阵。
陈老正好从传送阵出来,看了看墨池,又看了看我,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便走了。
一时间气氛很是凝重,仿佛在传送阵的后面,藏着一个巨大的怪物。
15.
没有怪物。
入目可见的,只有一大片黑雾在百丈开外,铺天盖地般,似乎可以吞噬万物。
在黑雾和传送阵之间,隔着大片已经荒废的建筑。
万籁俱静。
墨池冷声开口:「在黑雾下面,有着我魔界五座城池中最东边的上凉城的城墙。而如今,那城墙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这黑雾是什么?会移动吗?」我忙追问。
他回道:「死气,所经之处生机全部灭绝的死气。它不会移动,但是一直在变大。再过不到三个月,这个传送阵也会被吞没。」
「原本住在这里的居民已经被分散撤往了其余几座城池。可这方法治标不治本,魔界只有这么大,若任由死气蔓延,我们总会有撤无可撤的一天。」
「届时便只能等死。」
他转身看向我:「小铃铛,我们这样迫切,是因为魔界从来都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我们世世代代想出去,已经想了无数年。」
他同我说了许多。
我这才知道,一切都起源于百万年前那场天界针对魔界的阴谋。
因为时间太过久远,魔界成员死得太多,资料缺失得厉害,具体发生了什么现在已经不可考。
只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魔界才是六界中如日中天的存在。
如今却和这片不断增长的死气一起被关在这里近百万年。
历代魔王之所以发起战争,只是为了冲出这个牢笼,为魔界争取一线生机。
虽然整体实力大不如从前导致至今没有成功过,但每一次的大战本身其实都能改善魔界整体的生存情况。
因为每次大战,天界的灵气便会经由暂时破开的屏障流通向魔界,驱散魔界内的死气。
天界充沛的灵气,是死气唯一的克星。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魔界发起大战都拼尽全力从不撤退的全部原因。
因为他们背水一战,能赢最好。
倘若不能赢,便争取同归于尽,以此拖延时间,让这扇门越晚被天界重新封印越好。
我望着远处那片混沌的黑雾,内心一片悲凉。
直到墨池目不转睛看着我,眼神逐渐变得柔和,说了句傻子,我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流了眼泪。
正想说点什么,他却已经率先跨进传送阵,头也没回跟我讲:「回去吧,还有一堆事要做。」
是啊。
还有一堆事要做。
16.
到了晚上,夜色微凉,正是睡觉好时候。
可我因白天听了太多事情,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到庭院中透气。
正好看到坐在墙头的大白,便招手唤他下来。
大白一落地,皱眉看向我:「大人,现在是休息时间。」
我哑然,这不想加班的意思表达得简直不要太明显。
「只是想拜托你帮忙拿壶酒来,方便吗?」我笑着问。
大白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会提这个要求,下意识求证:「大人要饮酒?」
「是啊,大家不都说借酒消愁嘛。我也想试一试。去不去啊?」
「稍等,我去拿。」
片刻,大白带着酒回来了,不仅如此,还很识趣地带了两个杯子。
「独自喝闷酒不好,要一起吗?」大白问。
「好啊。」我欣然同意。
反正我也确实不想自己单独喝。
「说起来,我第一次喝酒是在鬼界,鬼界你去过吗?」我寻了个话题。
大白道:「回大人,我没有出过魔界。」
「哦,抱歉,忘记你们出不去了。」我有些自责,怎么刚开始喝就昏了头,专戳人痛处。
「我跟你讲啊,鬼界的梨花酿真的是一绝。比这酒好喝,这酒喝起来说实话有点辣嗓子。我那时候太痛了,天天在刀山地狱被刀割,在火山地狱被火烧,拔舌地狱还要拔我舌头,真的好痛。就感觉吧,好像只有喝过酒之后才会不那么痛。」
「大人这酒…」
「你先听我说。」
「好的。」大白闭了嘴,一边喝酒一边瞅我。
我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头:「真乖。」
「我跟你讲哦,在鬼界的时候我就觉得,死了一了百了挺好的。可太子妃牺牲了自己才换来我活,我怎么好意思求死呢?」说着说着,我又觉得委屈,「他们都不问问我,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活的。」
「谁又想看到我活着呢?」
「没有谁呀。」
「他们一个个连见都不想再见到我。」
「全都不让我回天界。见我一面就是为了跟我说再也不要见。」
「可是我生在天界长在天界,我又能去哪里呢?」我越说越激动。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你不是来魔界了吗?魔界有容不下你吗?」
啊?
我哀怨地看向大白,不是不让你说话嘛。
结果大白起身向我行礼,恭敬喊了句王上。
吓得我一激灵,赶紧跳了起来:「大白你醉糊涂了吧?」
「我看你才是醉糊涂了。」那道声音又来了。
这次我听清了,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原来不是大白在说话。
我一转身,看见黑着一张脸的墨池。
墨池却不理我,只问大白:「她喝了多少?」
「回王上,快一壶了。」
「喝死你算了。」墨池听完,低头就骂我,「醉香这么烈的酒敢这么喝。」
我瘪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你今天把我下巴都快捏碎了,那么疼,我都没说你。结果你现在连酒也不让我喝。」
「我就是想喝个酒,我拿我俸禄买还不行吗?」
「你哪里来的俸禄?」墨池疑惑开口。
我哭到一半愣住了,喃喃道:「我没有俸禄吗?」
墨池看着我不说话。
我突然愤怒起来。
「我没有俸禄吗?」
「我怎么会没有俸禄!」
墨池轻笑:「当初我可没说过要给你俸禄,严格来说你还欠着我食宿费没给。」
这次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以上是我第二天上午醒来时还记得的部分片段,后面发生了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脑子里一直回荡着那句「严格来说你还欠着我食宿费没给」。
「严格来说你还欠着我食宿费没给。」
「严格来说你还欠着我食宿费没给。」
……
……
……
墨池你不是人。
哦,对不起,你确实不是人。
淦!
17.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还债吗?
我想装死,不想去工作。然而现实不允许。
准确来说,是墨池不允许。他不让我白吃白住。
工作一窝蜂地向我涌来。
我变得越发忙碌,每日累得倒头就睡,再也没有精力去想别的。
很快,到了大战开始的前一天,整个魔宫内的气氛都变得很沉重。
墨池难得主动找我,见面就说:「如果你想离开魔界,明天是唯一的机会。虽然出去也不一定能活,保不齐还会被天界当做叛徒。」
「你说弃子和叛徒,哪个更好听一点?」我一边吃着晚餐,一边兴致缺缺地问墨池。
「哪个好听我不知道,但是都没什么活路是肯定的。」墨池一开口就是大实话。
可把他能得,显得自己长了张嘴。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我敷衍道,又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点?」
墨池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一下。
「好,一起吃。」他回道。
我愣住。
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对我笑了。
翌日,我起得格外早,径直奔向了天魔交界的那道屏障。
这场大战其实没有我什么事。
作为神,在灵气匮乏的魔界中修行速度几乎等同于龟速,况且我到魔界不过半年多时间。
即便我日日腾出时间来修行,到现在依然很弱,论起战斗力,连普通的魔界军卒也比不过。
墨池昨日来寻我,不过是问我想不想趁乱溜出去而已。
毕竟,此战若是魔界又败了,很长时间内我怕是都没有机会出去。
其实对我来说,走不走真的无所谓。
我只是很紧张,还有些担忧。
紧张魔界能否达成所愿,担忧魔界伤亡是否会过于惨重。
还担忧,天界派来迎战的,是否会是阿止。
我一步步走,一步步想,越想越觉得脚步沉重。
待快到时,才发现那里乌泱泱一片,已经挤满了魔。
走近了才发现,竟然还有不少孩童。
奇怪,老弱应该早就撤到后方了才对。
我有些纳闷,正想去问问,便听见另外一头桃花喊我。我赶紧应声过去。
靠近屏障的位置,一大片空地被圈了起来。
很多我熟悉的面孔此时都站在空地边上。
墨池,桃花,大白,还有各位长老和一些我从未见过的魔齐聚在那里,似乎在商议什么。
见我走近,大家纷纷转头看我,除了墨池。
墨池一直背对着我没有回头:「你要出去得等到大战正式开始,趁乱才有机会。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要先破这道屏障。」
「我不打算出去。」我回道。
墨池猛地转过身来:「不出去?」
我看着他,认真开口:「我不出去,只是想来看看。不打扰你们,你们继续。」
墨池身形僵了僵,没再多言,转过身继续跟众人商谈。
我在旁看着。
奇怪的是,他们突然起了争执。
三长老的嗓门最大:「我这个老头子活了这么久,什么都有了,你们跟我争这个做什么?」
这是怎么了?
「魔界有一个禁忌阵法可以破开这个屏障。」陈老不知何时来到了我旁边,「是一个用生命献祭的阵法。需要十个真魔以上修为的魔,以自身血液画阵,然后被阵法反噬吸干。如此,算是阵成。这一步完成后,还需要一百个童男童女祭阵,方能破开屏障。」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转头看向陈老求证,却在看到陈老的表情后得到了答案。
他一张脸白得不成样子,眼神坚定却又悲伤,嘴唇一直哆嗦:「此法代价太大,又有伤天和,是魔界三大禁阵之一。但事关整个魔界存亡,我们别无选择。」
我有些恍惚,忽然想起那一天,墨池躺在山上,闭着眼睛跟我说:「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大到我们很难承受。」
那时候还不明白。
如今却是懂了。
「没有别的方法了吗?」我紧紧攥住衣角,低声问陈老。
「若是有,何至于此?」陈老面露不甘,「魔界当前举全界之力也仅有二十位是真魔以上修为,此阵便要牺牲一半,还有那一百个无辜孩童。」
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满是无力。
「我当初在外界被害,体内筋络全断,已是废物一个。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好友和他们的后代去牺牲。」
我听着陈老的话,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吊着,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原来那些孩子,今天注定要牺牲。
原来三长老大声争的,是一个赴死的机会。
我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死死地睁大眼睛看着。
一直看到他们确定好画阵名额,然后排成了一个星星形状,
「大长老、三长老、七长老、八长老……」
我一一扫过熟悉的面孔,有几个不认识。
陈老这才告诉我:「白衣服立领那位,是上凉城城主,他左手边的是他弟弟。蓝衣服那位是牧城城主,他右手边是牧城副城主,剩下两位散魔,是成名已久的逍遥魔。」
此时墨池已走到队伍最前方。
他站定后,转身面向所有画阵成员,右手握拳用力抵在左胸膛,开口:「一切为了魔界。」
声音沉稳有力。
「一切为了魔界。」众魔以同样的姿势回应。
墨池弯腰鞠躬:「拜托诸位。」
场面并不热血,有些悲壮。
三长老看着屏障的方向,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刻,眼神却愈发平静。
那是连死亡都不在意的完全平静。
「一切为了魔界。」我听见陈老在身旁喃喃低语。
墨池之前说过的话也回荡在我脑海。
「小铃铛,我们这样迫切,是因为魔界从来都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我们世世代代想出去,已经想了无数年。」
18.
我没有看后面的过程,而是被陈老带着先回了魔宫。
只因我俩一个无修为一个修为太弱,在那里不仅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会被破阵时的动静所伤。
后来屏障成功破开,一声巨响响彻天际。
我仰头看着灰尘弥漫的天空,知道两界的战争就这样开始了。
陈老与我一起,负责管理后方的药品供应和粮草。
墨池和大白他们则留在了最前线,自大战开始便没有回来过。
桃花带着治疗小队一趟又一趟往返于卞城和战场之间,带着药品过去,抬着伤员或者尸体回来。
卞城门口的讣告每日都在更新。
初始还好,因事发突然,天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第一日魔界的损伤并不太大。
那日的讣告名单只有一页。
然第二日天界便反应过来了,由太子殿下亲自领兵,两界开始了漫长而激烈的厮杀。
自此以后,讣告上的名字急速增加,名单也越来越厚。
直到有一天,我在送来的阵亡名单上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二长老孟川。
他不似大长老那样严肃,也不似三长老一般脾气火爆。
二长老是个很和善的魔。
我上任第一天,墨池把我介绍给各位长老时,大长老质疑我没有修为,三长老嫌弃我神的身份,只有二长老,率先笑眯眯跟我打招呼,并且帮忙劝服了大长老接受我。
桃花红着眼眶看我。
她比我更难受,因为二长老看着她长大。
「大人,二长老是为了救我,才死于天界太子之手。」桃花哽咽着开口,「当时齐光城城主受了重伤,我跟另外一个队员想去把他带出来治疗,然后……然后就……」
说到这里,桃花已经泣不成声,再难成句。
我抱着桃花,一遍一遍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她。
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心里有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那个一直被我刻意避开,却终于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终究是来了。
教导了我三千年的天界太子殿下,会伤到甚至杀害我所喜欢的这些魔。
那么,若是换作阿止来呢?
我舍不得魔界这边出现伤亡,也无法接受阿止因此受伤。
想到这里,我顿觉凄惶,喉头一甜,竟是吐了血,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我疑心自己在做梦。
因为墨池在我床边坐着,正低着头看战报。
「墨池?」我试探着喊道。
「你醒了?」他把战报轻放在一边,看向我。
我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自言自语:「是在做梦吗?」
「我倒不知原来你梦里也想见我。」
好吧,这幅口吻,一听就是本尊。
恰好,桃花端着药进来,看见我醒了,欣喜开口:「大人你终于醒了。下午那会儿你突然吐血昏了过去,结果没多久,王上也昏迷着被四长老送了回来,可吓死我了。」
我闻言一惊,连忙看向墨池,发现他确实是脸色惨白,一副失血过多的模样。
「我与天界太子战了一场,受了点伤,不过他伤得应该比我重很多。」墨池解释道,「倒是你,怎么回事?我这个伤患竟然比你先醒过来,难不成你也伤得比我还重?」
桃花在旁插话:「大夫来给金铃大人看过了,说是身体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就是非常虚弱,可能是这段时间太过劳累加上一时情绪激动导致的。」
墨池默了默,语气难得温和地说了句辛苦你们了。
在四长老的坚持下,墨池休息了一晚,次日早晨才出发。
出发前,正好接到前线传来的最新消息,说是天界因为太子伤势过重,已经把原本镇守在妖界的风神白止抽调了过来。
墨池听完下意识转头看我。
我顾不上他,只觉得好似有一盆凉水从天而降,浇得我全身冰凉,半晌说不出话来。
「竟然需要把风神调过来,看来花神提供的情报没错,天帝老儿多年前受了重伤之后,天界如今除了太子和风神,已经没有其他统帅之才可用。」四长老感叹不已,「没想到天界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倒是我们的机会。」
墨池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接着吩咐桃花:「你接手金铃手里的工作,不必去战场那边了。她如今状态太差,需要休息。」
「是。」桃花领命。
墨池吩咐完,径直走了,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浑浑噩噩被桃花扶着回了卧室,心下一片茫然无措。
桃花陪我坐了一会儿,终因事情太多而去忙了。
她走后,我抱膝坐在床头,一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此后每日,桃花忙完都会抽空来我这里小坐。
「大夫也看不出来生了什么病,怎么身体越来越差呢?」桃花一脸担忧望着我。
我握紧手里咳了血的帕子,往被子里藏得更深了些。
这两日前方传来的战报越发惨烈,我不想让桃花分太多心神在我身上。
桃花叹了口气,想过来扶我歇下,却听见大白在屋外喊:「金铃大人,有要事。」
「大白?」桃花放开我,转身向门口跑去,「你怎么了?怎么回来了?」
我开口:「进来说吧。」
「王上命我回来接金铃大人去前线。」大白进来直奔主题。
「大人病着呢,怎么能往前线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你是不是听错了?」桃花着急问道。
我拦住她,示意大白先说。
「因为最近魔界伤亡惨重,天界也不遑多让,再打下去无非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谁也得不到好处。所以王上与各位长老还有几位城主商议了一番,决定暂时与天界议和。但怕天界不信任我们,所以王上建议由金铃大人代表魔界先行去与风神见一面。毕竟大人与风神是旧识,所以应该能顺利见到。王上说要先见到,才有得谈。」大白一口气说完,便低头等我表态。
我听完顿觉眼前一亮:「现在就去吗?」
「越快越好。」大白建议,「毕竟大人早一些去,便有可能少一分伤亡。」
「那我收拾一下,现在出发。」我立刻起身。
桃花急忙挤开大白:「大人,我陪你去。」
我正想答应,毕竟我这身体状况确实不太能独自前往,没成想大白抢先开口:「王上命我一路护送大人,直到亲眼见到风神为止。桃花,城里还需要你。」
桃花只得作罢,一路送我和大白出了城。
19.
路过魔界营帐时,马车没有停。
我觉得奇怪,掀开帘子问大白:「不需要先送我去跟大家沟通一下具体事宜吗?我也不清楚和谈内容。」
大白背影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回道:「我们此行只是先释放一个友好态度,具体的后面由王上他们去谈。」
「哦。倒也可以。」我回道。
刚刚大白的僵硬兴许是我看岔了吧。
最近身体虚弱,头晕眼花是常有的事。
无边夜色,只听见马蹄疾跑的声音,就这样跑了许久。
我其实很累,近日来五脏六腑常常觉得撕扯般的痛,成日里昏昏欲睡。
但刚刚一听到有机会和谈,一想到阿止和魔界之间可以两全,我就精神了些许。
可惜精神只好了一阵,没一会儿又萎靡不振起来。
说来奇怪,最近总是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来得莫名其妙的病。
我正胡乱想着,马车变得平稳了不少。
「大人,到了。」大白终于停下马车,掀开车帘扶我下去。
我刚站稳,抬头便看见阿止,和一队严阵以待的天兵。
「风神此举为何意?」大白冷声质问,「我魔界带着诚意而来,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阿止闻言喝退天兵,天兵听命退到了五丈开外。
我目不转睛看着阿止。
他未着盔甲,穿着便服,还是同上次见面时一样瘦。
大白再次开口:「我家金铃大人近来身体虚弱,所以王上命我寸步不离,还请风神谅解。」
「你家金铃大人?」阿止直直盯着我,嘴里重复着大白的话,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我看着他,连日来压在心底的担忧瞬间爆发,只勉强说出一句「好久不见」,眼泪便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风神,可否到帐中再叙?外面天寒,金铃大人的状态实在很不好。」大白提醒。
「进来。」阿止看我一眼,随后转身。
大白忙扶着我跟在阿止身后进帐。
「我下午收到消息,说你要来代表魔界与天界和谈。」阿止失望地看着我,「我本来觉得荒谬,但想着万一真是你要来,被不认识你的天兵抓了怎么办,所以亲自在这里等。」
「可金铃,什么叫他家金铃大人?」阿止手指着大白,质问我,「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会说我家金铃大人?」
阿止语速极慢,字字浸着悲愤。
「你如今是以什么身份来这里?」
「是天界的上神金铃?还是魔界的金铃大人?」
「阿止……」我想解释,却被打断。
「金铃大人该叫我风神才对。」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甩开大白,挣扎着向阿止走去,急切地想要说清楚。
阿止看着我,等我开口,并未躲开。
大白紧跟着上来扶我。
我伸手拉住阿止的胳膊,解释道:「太子殿下让我不要再回天界,我不知道……」
话未说完,眼前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阿止身形一顿,随后猛地一掌拍飞了大白。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我呆立在原地,一时没有回过神。
直到看见阿止的嘴角汩汩往外冒血。
营帐外警报声四起,一片混乱。
有天兵扯着嗓子大喊「敌袭」,然后声音戛然而止,似是被利刃割断喉咙。
本是深夜,营地里却骤然亮如白昼。
大白捂着胸口,踉踉跄跄朝我走来:「大人,别怕,王上命我保护你。」
「你别过来!」我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大声喊,「你别过来!」
我一边说一边转身抱住已经跌坐在地上的阿止,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
「金铃。」阿止叫我,一边说一边吐血。
我捧着他的脸,慌乱地想给他擦,可手哆嗦着不成样子,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别擦了。」阿止抬手抓住我的手,又说,「别擦了。」
他碰到我手上的小铃铛,发出叮当一声响。
「你少说点话啊。」我抱着他,好似天塌了下来。
「我不问你为什么去魔界了,你不要哭好不好?」阿止扯了扯嘴角,想要冲我笑,却哇地一下吐出更多的血。
我不停摇头,眼前已经模糊成一片。
「你这样,显得我欺负你一样。」他叹口气。
「这样,跟你说个秘密吧。」
「我的名字,其实是父神给我取的。止,取止戈之意。你以前笑我,为什么要叫白纸。」阿止努力握紧我的手,仰头看着我得意地说,「想不到吧,世代都出战神的白家,其实根本不想打仗。」
我不想听,一句也不想听。
我宁愿他像刚才那样,站在那里生气十足地质问我。
「可我白家,好像总也逃不过打仗的宿命。姐姐也很讨厌打仗,却为了白家,为了我,不得不上战场。这一次,我本来以为,也许我可以。」
「阿止。」我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一直看着我:「那时候说不想见你,是因为当时看到你就会想起姐姐。」
「后来后悔了,又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金铃,对不起。」
「你不要哭了。」
这是阿止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20.
营帐外到处有人喊:「风神已死,尔等速降!」
我低头贴着阿止的脸,一刻也不想与他分开。
阿止的脸还有点热热的。
可今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啊。
大白跪在一旁请罪:「抱歉,金铃大人,是我自作主张。」
「我知道不是你,你做不了这个决定。」我头也未转。
下雪了。
墨池在营帐外站着。
他很早就来了,在阿止还在跟我说话时就来了。
可我不想看到他。
我宁愿,从未认识过他。
「魔界已经承受不起更大的损失。」墨池终于走了进来,同我说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
我没有抬头。
他蹲下问我:「你还是喜欢他吗?」
不,墨池,这跟喜欢没有关系。
你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瞒着我,利用我,杀阿止。
我金铃活在世间不过三千几百年,其中足足三千年只有阿止真心待我好。
整个天界,只有他和太子妃对我抱有善意,却都是因我而死。
我心里想着,可全然不想说出来。只是抱着阿止不想松开。
「天界把我当工具,你呢?你又把我当什么?棋子吗?」我自嘲,怨恨地看向墨池,「在来的路上,我明明察觉到大白不对劲,可我什么也没做。墨池,我那么相信你。」
「阿止错了什么?他只是太相信我而已。他对我那么好,我却害死了他。」
…………
后来啊,后来我就被打晕带回了魔界,由桃花负责照顾。
天气越发寒冷,我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到如今下床都颇为困难。
桃花刚开始总是安静,不知道如何劝慰我。
后来索性跟我说起打仗的进度。
据她说,天界派来增援的兵,因主帅风神的意外死亡而军心不稳。魔界联合鬼界抓住机会反击,加上雨神牵制住了人界,花神向外提供了天界的防守地图,妖界再次暴动。
种种乱象一起爆发,天界顾头不顾尾,疲于奔命。
他们当了太久老大,内部早已经腐朽,应付不来这样强势的进攻节奏。
魔界大胜。
六界势力开始重新洗牌。
我这才知道,原来花神和雨神都是潜伏在天界的魔。
怪不得雨神天天在人界洒水,花神总爱在天界四处开花。
魔界的棋布了这么久,确实很有用。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死局。
我又想到阿止。
是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死局。
战事平息后,墨池搬到我房间处理公务。
他找了很多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来给我诊治,却没一个能看出来我生了什么病。
看到最后,干脆统一说是我忧思过重。
后来他就让桃花在屋内添了一张床塌,日日夜夜守着我,盯着我喝很多很多的药。
可我自那日后,再也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
又过了些时日,阎王从鬼界来看我。一看到我,他脸上便浮现出了心疼之色。
「铃啊,我一直听说你病得重,没想到病得这么重,跟天界那个病太子看着差不多。」
我听到太子,想坐起来,桃花赶紧过来扶我。
「太子殿下如何了?」我轻声问。
阎王扇了自己一嘴巴,呸了一声:「这破嘴,好端端提他干什么。」
「殿下究竟如何了?」我再问。
阎王妥协:「同你差不多,也是躺着。」
「我想去看他。」
他有些犹豫:「这……」
「帮帮我,求你。」
他看向桃花:「让她去吧。她以前苦成那个样子,也没有求过谁。」
桃花沉默着把我裹得像粽子,和阎王一起送我。
临出门时正好碰上墨池。
阎王不满地开口:「我当初拜托魔界,说如果见到我这个忘年交就帮忙照顾一下。结果人好好一个小闺女,怎么到你手里被照顾成这个样子?」
墨池没有回他,只是伸手想要接过我。
「不要他抱。」我对阎王说。
21.
没有想到,再见太子殿下,是这幅光景。
我坐在轮椅上,他躺在床上。
阎王说得没错,确实情况看着跟我差不多。
「金铃?」旁边服侍太子殿下的仙侍认出了我。
「是我。殿下这是怎么了?」我问她。
仙侍答:「殿下自从上次被魔王重伤后就一直没有治愈。」
太子殿下平静地接过话头:「我体内已被墨池强行灌入的魔气伤得五脏六腑俱废,好不了了的,只能等死。说起来,金铃,你的情况应该跟我差不多。」
「你什么意思?」原本在旁安静看着的墨池突然走过来,一把抓起太子殿下。
殿下被抓得一阵猛咳,我也控制不住同时咳了起来,一声大过一声,像是肺都要被咳出来。
墨池连忙松开手,奔到我面前,蹲下身问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话音刚落,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看太子又看看我,眼神里全是震惊。
太子殿下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你喜欢金铃。」
墨池阴沉着脸:「与你何干?」
「你可知我为何会打不过你?」太子殿下话头一转。
「你到底想说什么?」墨池不耐烦。
「我之所以不敌你,是因为当初造金铃用了我三滴心头血。」
「她能从铃铛这种工匠造出来的死物化身为神,产生自我意识,完全依托于我那三滴血。正因如此,我实力大损,一直没有恢复,才败在你手里。」
太子殿下脸上露出淡淡微笑:「她本就是我的一部分。受伤这些时日以来,我被你的魔气日日夜夜折磨得有多痛,她就有多痛。而且,一旦我死,她也必死。」
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病来得莫名其妙,吃什么药都不见好。
果真是要死了,不是我的错觉。
太子殿下静静看着我:「金铃,你做好准备,会有些痛。」
墨池闻言猛地转头,死死盯着他,看着看着,眼睛里渐渐流露出绝望。
因为太子殿下的身体在慢慢膨胀,有被黑气缠绕的光丝丝缕缕地从他体内往外钻。
显然,他想自爆,带我一起走,谁也阻止不了他。
墨池转过头来看着我,嘴不停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说起来,认识他这么久,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彷徨无助。
「你知道我一直努力活着是为了什么吗?」时隔多日,我第一次想跟墨池说话。
「因为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自己做选择。我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所以无论多难多痛我都咬牙挺过来了。太子妃死了,阿止死了,我一直活着,就是这个信念在支撑着我。我以为终有一天我可以实现这个愿望,可是现在看来,好像不行。我从生到死,竟没有一件事能自己做主。」
墨池依旧蹲在轮椅边,一双眼怔怔地看着我。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穷尽一生,未得偿所愿。」我垂下眼,看着手腕间的小金铃铛,「还未恭喜你,完成了魔界百万年来的夙愿。作为魔王,你很优秀。」
「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砰的一声响起。
烟消云散。
这世间再无金铃。
番外
风神是天界最最可爱的神。
整个天界,只有他常常来找我玩儿,比如现在。
隔得老远,我就听见他在喊:「金铃金铃金铃……」
一声大过一声,听得我头大如斗。
「金铃,好久没见你了。」他龇着一口白牙蹦到我跟前,笑容灿烂。
我面无表情回:「在忙,勿扰。」
他闻言瞪大了双眼,随即围着我连转三圈,感慨道:「稀奇,天界唯一一个闲得发疯的神也会忙?」
我顿时垮下脸:「别提了,太子殿下说我太懒,日日对我耳提面命,催我修行。」
他嘶一声:「原来是殿下要求,那你完了。」
我哀怨地看着他。
他见状,憋着笑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开口:「送你个好东西,你陪我去个地方。」
我警惕地看着他。
上次被他忽悠去南天门那里吹哨子给天兵天将听,结果被天兵一状告到太子府,害得我被太子殿下罚加练三日,检讨书写了十份。
上上次,他又鼓动我去银河玩漂流,结果筏子偏了,把天帝座下负责做甜品的青衣小童撞了个四脚朝天,害得我足足半年没有吃上除馒头以外的任何东西。
上上上次……
风神哪里是风神,明明是瘟神。
最搞笑的是,每次出事,他面临的责罚至少比我重一倍。
我若面壁三天,他得面壁一个月。
偏偏他对此乐此不疲。
我吸取往日教训,正要开口严词拒绝,忽听得一道恐怖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金铃,你又在偷懒。」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太子殿下一如既往冷着脸:「你这副模样,看起来如丧考妣。」
我认命地垂下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今天放假半天。」他忽地轻笑,随后转身离开,「午饭后来主殿找我,继续修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