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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之下

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婚服,威风凛凛,而新娘是我以前的丫鬟。

众人都在祝贺,我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灭了临朝的大将军和卧底临朝的女内应,真是般配。

我是公主,就算我是被后人血泪控诉的公主,我也要笑。

1

新婚之夜,驸马起兵谋反。

父皇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母后死死地护住我,跪在地上求顾卿留我一命。

我总以为史书上记载的悲剧都是文臣虚构出来的情怀,可真当顾卿的剑指向我的时候,我才明白,那是真的。

他对临朝的恨是真的。

可是……

我从没伤害过他。

他来临朝的这几年,我从未亏过他。

卑贱地讨好,以为他会感动一生爱我,却没想到,是新婚之夜的马蹄声践踏着我朝的城墙,一个个尸体染上鲜红的血成为他剑下的亡魂。

我以前看过话本,亡国的公主都会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留下还存有怜悯之心的驸马抑郁终生,苦苦不得哀求。

那时候看到城墙真的觉得是解脱,可我连迈向城墙的机会都没有。

士兵已经将我团团围住,他的剑下还流着母后的血。

我的丫鬟慢悠悠地从他的身后走了过来,趾高气扬地说:

「祁安,我不叫彩玉,我也不是婢女,我是元朝高贵的将门之女许浣。」

我嘶哑着喉咙,眼泪混着血流了下来,颤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她像听到玩笑般看着如同蝼蚁般的俘虏,满眼恨意,漂泊在风里。

只说了一句,「屠你们临朝满门,是我和顾卿毕生的理想。」

……

乌黑的云遮盖了所有的阳光,血流之下也听不到笑声,元朝战士喊着铿锵的口号,活捉公主,献祭战士。

我呆呆地望着顾卿。

以前苦苦得不到原因,也是后来才知道了答案。

顾卿的父亲死在了战场上,父皇命人将俘虏残忍地分尸,挂在城墙口示众,他的家人都是忠烈之后,铁骨铮铮,最后抑郁而终,顾家从此门庭衰弱。

城墙之下,血流漂杵,一个一个临朝士兵在我面前倒下,灰暗的天空冒着滚滚的浓烟,一代又一代的仇恨在史书不过寥寥几笔,对于我们来说,却是血与泪的疼。

我该去怪谁呢?

怪生在乱世,怪这世间杀戮无情?

我应该感谢顾卿,至少,他没有杀了我。

在黯淡无光的监狱里关了十天十夜,最后将我扔在了无人的街道上,我满身是伤,让我自生自灭。

是慕白将我捡了回去,他是个哑巴少年,白白净净,清秀俊逸,未曾开口说一句话。

那天下着小雨,我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发炎,慕白急着抓药,路滑的街道,他摔了个大跟头,最后瘸着腿跑到家,疼得满眼都是泪。

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我不再是临朝公主,我只是祁安。

……

慕白让我随他去山上摘草药。

虽然他不会说话,可也医术了得,写得一手好药方。

我……以前过惯了锦衣玉食,现在只能打个下手。

谁知道在街道上就看到了这样喜庆的一幕。

细想来,顾卿穿了两次婚服,会不会偶尔还会混淆,后面的新娘是我。

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怕是连我的模样也忘记了。

慕白拉着我的衣角,指了指路边的糖葫芦,我扯出一抹笑,「要吃。」

他勾着唇角,眼睛弯成了一座桥。

马上的人不经意瞥见路边熟悉的身影,手掌握紧,深眸不见底。

山上到处都是小虫子,慕白专门制作了药膏,只要我抹上就可以不招惹蚊虫。

刚走入一片树林,前方突然闯过来一群黑衣人。

慕白直接掏出毒药护在我身前,我尴尬地看着前面连黑衣都盖不住身上肥肉的胖墩咳嗽两声,「咳咳,自己人,自己人。」

胖墩哆哆嗦嗦道:「有病啊你们,吓着咱们大恩人了!」

「快拜见公主的恩人!」

一群人朝着慕白跪下,「参加大恩人!」

胖墩气吼,「参什么见啊,叫感谢大恩人!」

一群人又虔诚地喊,「感谢大恩人!」

他傻眼地扭头望着我,我尴尬地挠挠头。

「嘿嘿,我现在真不是什么公主,以前是临朝的而已。」

胖墩掏出上面印着三文钱一张的地图,蹩脚地开口,「公主,我已经进行了周密的计划,咱们今天就可以将驸马……呸,将狗贼刺杀。」

2

我无奈地摇头,「胖墩儿,我觉得现在挺好的。」

「临朝已经覆灭了,不要再有杀戮了,大家各自遣散吧。」

「可是…….」

「没有可是,各回各家吧。」

「那个……」

「好了胖墩,快点回去。」

他欲言又止,不想违抗我的命令。

我扶额,拉着慕白正要走,又从远处跑过了一个黑衣人。

他气喘吁吁,跪在地上喊,「公主!计划完成了!小兽已经钻进了狗洞潜伏进去将军府了!」

胖墩喜极而泣,一把抓住我的大腿,哭天抹泪,「公主,呜呜呜,公主!小兽可算是争气一回了,今天晚上就把狗贼弄死!」

我的心就像跌落一块大石头一样,颤抖地问,「啥?小兽去将军府了?」

胖墩点头,「公主不用夸我们,都是奴才们应该的。」

我……

本想这辈子与顾卿无缘,我也不想再有任何干戈,没想到还是要面对。

可怜的慕白被我无辜连累,本要去摘草药,如今跟着我上了马车,一起去阻止悲剧的发生。

胖墩问道:「公主是担心小兽杀了顾卿狗贼吗?」

我摇摇头,「不。」

「那就好,公主放心,小兽一定会给公主留个活人。」

「我是怕顾卿杀了小兽。」

胖墩……

慕白握紧我的手,似乎感受到了我内心湍急的悲伤,像涌泉一样奔流而出。

不过还好,经过时间的发酵,我已经接受了顾卿不爱我的事实。

那么多条人命告诉了我,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卧底临朝,而非娶我。

慕白虽然不会说话,但也明了临朝已经覆灭,我又是公主,一定经历了许多痛苦。

他在我的手上画了两个字,想要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

「别怕。」

祁安不要怕。

我勾着唇角强笑,「嘿,我以前可是公主,怎么会怕一个将军呢,放心!」

时间的洪流会冲淡一切,连同我汹涌的爱意。

我让慕白在将军府的后门那等我们,胖墩穿不过去狗洞,只能让他守着慕白,喊了几个黑衣人陪我一起钻。

想到要见证顾卿和许浣成亲,心里有些许痛意。

院子里喜气洋洋,我猫着手脚打晕了一个丫鬟,偷偷穿上了她的衣服。

按理说小兽此时应该在洞房里,端着一壶酒,装作送食的丫鬟踏上了寻找小兽之旅。

七拐八拐,顺着人流,才找到了一座豪华的宫殿。

此时还没到闹洞房的时候,安静地让人害怕。

我悄悄推开门,床上躺着一个穿红装的人,脚下是小兽的鞋。

急匆匆地跑过去,「小兽!快跟我走!我是公主!」

他一动不动,我拉开他的红帐篷,才发现是一个枕头。

糟了……

3

迅速回头,一个人影已经将我压在了身下,「别动!」

熟悉的味道,还有些微醺的酒意……

「放开我!」

「呵。」他凉薄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把小兽怎么了?!」

「你怎么不问问他把我怎么了?」

我侧过头,难掩怒气,「将军,请自重。」

……

窗前是摇曳的红烛,映出的影子里都带着少许的凉意,窗外是修的拱桥和流水,油然而生的禅意。

想起以前在临朝时,为了哄顾卿,我求父皇在荷花池的湖中心修建了一栋凉亭,水波悠悠,鱼儿漫游。

时光如洪水猛兽,让心爱的人变仇敌,让勇敢的人变懦弱。

顾卿紧紧圈着我,似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多渴望的拥抱,如今我却在用生命抵触。

「放了小兽。」

我看着他冰冷的双眸,与那日杀我母后时的神情一般无二,喉咙里仿佛万火焚烧,声音都变得沙哑许多。

外面的人来来往往,有小厮轻轻推开门,刚走进来,又被顾卿的咳嗽声吓得滚了出去。

他不说话,只伸出手细细的描绘着我的眉,我的脸颊,还有眼睛。

我躲避着侧过头,他却强硬地别住我的下巴,「糖葫芦好吃吗?」

「与你无关。」淡然出口,毫无温情。

「祁安,我真讨厌你这副嘴脸。」

他有些烦躁地使了更大的劲,就像冬日的寒雪,要将人冻死在黎明。

我用力地挣脱开他的禁锢,拔出手中的刀,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想闯进来,顾卿怒斥一声,又重新退了出去。

相濡以沫的人,一晃,已拿着刀剑争个你死我活。

「我保证带走小兽,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不会打扰到你的生活。」

「呵。」他邪魅地坐在了床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小兽私闯我的婚房,已经被许浣抓住了,我让她换个房间休息了,至于他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小兽……他好歹也曾在临朝保护过你,你明知道他的功夫,别说是你了,就连许浣他都打不过,你又何必杀了他?」心里就像插着一把刀,我恨不得撕了眼前的男人。

顾卿毫不在意地扯开衣衫:「不过替我挡了一刀,这是他的荣幸,想让我放了他也可以,陪我一晚,小兽肯定能活下去,看你怎么选。」

4

「你做梦!」

刀剑乱舞,凭着记忆里的招式尽数使了出来,刀刃上还闪着烛光,他一招便将我制服,一只手将我的刀打掉,另一只手将我拉入怀里,紧紧的,不得喘息。

门砰的一声被撞倒,许浣穿着新娘服跑了进来,她还是看着那样的美,英气中带着高贵。

「顾卿,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她流着泪,双眸里的骄傲是燃烧平原的火,不曾退让半分。

听到下人说婚房里有女人时,许浣的指甲差点掰断,从看到小兽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会再次与祁安相逢。

她只是不想认命,从临朝到元朝,万里长路,她陪着顾卿闯了下来,何况祁安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本是洞房花烛夜,又是因为祁安变成了这样。

许浣的指甲刺穿了锦绣红衣,冷眼看着正在挣扎的我,不屑地笑了笑,「你想跟她玩吗?可以,我有个条件,不准迎她为妾,她的茶,我不会吃。」

就是要羞辱祁安!

让她知道,对于顾卿而言,她早已经不是悬挂苍穹之上的太阳,而是低劣到极端,任人施舍的平民。

顾卿点头,玩世不恭地挑起了我的下巴,望着我屈辱的眼泪,动容一分,又缠住我的头发。

我就像一个被明码标价的猎物一般,被他们当做了玩物。

一朝天子一朝臣,覆灭的不仅仅是临朝,更是我的自尊。

可我要活下去,无论用什么办法。

仇恨已经是过去了,顾卿杀了我满门,报了他们的仇,旧时光里的厮杀与爱早就随着尘土覆灭,白骨枯然,黄土飘荡。

我只想和慕白守着药铺过日子,看云海翻滚,看繁华市井。

眼珠一转,想了个法子逃生。

……

「许浣,你当真忍心?」嗓音迷离,我还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露出一脸勾人的媚态。

解开衣衫,双手勾住顾卿的肩膀,像勾栏里的戏子一样,媚俗慵懒。

「祁安!你真够不要脸的,你这个样子,还哪里像一个公主!」

她一巴掌甩到了我脸上,长长的指甲划过了我的上颌,出现了一个血红的巴掌印。

顾卿皱眉,冷冷的寒意要将人盯出来一个窟窿,薄唇紧抿,始终纵容着许浣。

我低头一笑,无畏而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公主了,我是祁安而已,怎么?你勾不住顾卿的心反倒怨我吗?你别忘了,在临朝的时候,你的相公可是我的驸马呢。」

她被戳中了痛处,愤恨地盯着我,冷声道:「顾卿,选我还是选她?」

许浣终究是爱顾卿的,甚至爱得太深,连最起码的思辨都丧失了。

明知道我这是激将法,可只要对方是顾卿,她就像一头猛兽,只想赢,而不在乎过程。

顾卿一把将我扔在了地上,像丢弃垃圾一般,我淡然地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仿如被扔的不是我。

许浣满意地拉住他的手出了门,屋内进来几个下人,将我绑了起来扔到了柴房。

冰冷的风灌进我的耳朵,我看着两旁的路,思索要怎么在这偌大的府里找到狗洞。

罢了罢了,从哪狗洞来,就从哪个狗洞回吧。

柴房内还有其他人,小兽委屈巴巴地盯着刚被扔进来的我,噘着嘴眼泪就往下掉。

「公主!呜呜,都怪我不争气!」

我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小兽儿,没事,你不争气几回了,也不差这一次。」

然后,他哭得更凶了……

我解开绑绳,又解开小兽的,打算到半夜时分,守门的人犯困的时候,再逃出去。

跟着我来的几个黑衣人怕早就被顾卿的暗卫解决了,如今得想办法自力更生。

柴房里,我和小兽偷偷摸摸地推开门,打晕守门的侍卫,又将他们的衣服脱了去换上。

一气呵成,顺利地钻过几个无人的狗洞,谁知刚打开后院的门,慕白听到动静后已经奔向我,顾卿已经带着暗卫走了过来。

像地狱里杀人的魔鬼,他的眼神是占有欲,更是冷漠。

「想走?」他冷笑一声,望着慕白,「她是我的。」

5

月光把天地照亮,忽明忽暗,拨开一层层乌云,泛起白色的雾。

玄色染上深蓝,衬得顾卿衣袍更加的暗沉,忽地想起一幅画面,临朝还未覆灭时,父皇第一次见到顾卿时便说:「胸若怀竹,气壮山河,可堪大任,成之大事业。」

父皇预测对了,顾卿成为了元朝的名将,可这一切,是用临朝的鲜血铸成的。

我总在想,他对临朝那么恨,无非是因为临朝的人将他的阿爹杀了,错的不是临朝,错的仅仅是这个充满杀戮的国度,为什么要让那么多的人陪葬呢?

复仇带给他的是麻痹的快感,还是……深深望不见底的深渊。

胖墩曾问我,为什么不选择重新聚集临朝的英雄人士,起义夺回来我们的一切。

我只是一个公主,如今是一个草民。

复仇的代价太大了,无辜的百姓和良民一个一个在失去了家园和生命,尘土飞扬,起义代表着流血和牺牲,代表着又是一朝臣子的更迭,和皇权的覆灭,流逝的不仅仅是时间和国土,更是生命与轮回。

何必呢,这个仇恨就报到这里好了。

小兽拿出刀守护在我面前,趁我呆愣的时候,顾卿已经拉起了我的手腕。

强硬,不带一丝惋惜。

「顾卿,我不欠你什么了。」话有些苍凉,更带着无尽的失望,我克制着自己,还是带了丝哭腔。

「不欠……」他一怔,仿佛又看到刀落下时那个滚烫的头颅,还有绝望地嘶喊,他卑劣地勾起唇角,像嗜血的恶魔一样,「想让他活命,就跟我走。」

他一声令下,侍卫已经将慕白团团围住,胖墩的刀已经被夺去,被人绑在地上,逼着下跪。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看着慕白发红的双眼,宁死也不屈,对我不停地摇头。

「顾卿,就算现在我是前朝的人,我在元朝卑劣如蝼蚁,可当时你只身来到临朝时,我可曾这般强迫你?」

他垂下眼眸,黯淡的眼神,冰冷的字句,宛如骇人的刀,剜进了心脏。

「那又如何,你不是想保护他们吗?祁安,我就要让你亲眼看着你所爱的人都离你远去,就让你看着,这山河之大,无一人与你共鸣。」

就要……

就要让你恨,让你恨,让你像我一样日夜蜷缩在回忆里,不得哀鸣。

慕白凶狠地哀嚎,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拼命地想要挣脱,一点一点用膝盖挪出血迹,与我拉近了几寸……

我看着地上的血迹,内心悲上心头,外面锣鼓喧天,也是这样的时光,我失去了护我平安的城墙,爱我入骨的家人。

也是这样的时光,马蹄声撕扯了黎明的光亮,夺走了我的所有的光明。

「顾卿,我可以跟我走。」

我扯出最温柔的笑意想让慕白安心,那么久了,我都未曾将仇恨放在心中,未来更不会。

或许我那平安十几年的时光都是偷来的,而现在经历所有的耻辱与悲惨,都是赎我父皇兵临城下,铁骑踏路所犯下的罪恶。

顾卿以为我会痛苦得像破城那日一样痛苦的嘶吼,眼里全是愤恨和绝望,可我看向他,不过是过眼云烟的洒脱和自由。

仇恨只会造成一代一代的悲剧,我更想爱我的人不再沉迷于复仇,重演罪恶。

我嘱咐胖墩和小兽好好照顾慕白,等我回来。

他们两个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以前一样善良。

不知道顾卿会用怎样残忍的方式,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回得来。

只希望慕白不会因为我而惨遭痛苦。

6

这一天,本想和慕白摘了草药之后,就这样度过此生,兜兜转转又遇见了他们。

顾卿没有对我怎么样,只是将我关进了屋子里。

黑漆漆的,蛐蛐与我做伴,鼠虫陪我入睡。

若是父皇还在世,我肯定会骄傲地同他们说,你看,祁安再也不是那个娇滴滴的连走路都要坐步撵的女孩了,她可以一个人扛过十天十夜的牢狱,可以一个人在面对黑暗的时候,也能勇敢的等待天亮。

等守卫再次打开门,外面的强光照得刺眼,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可怕的顾卿,是许浣。

她的衣服真好看,锦绣绸缎,一针一线都如此精致。

而我,一身丫鬟的破布,已然满足。

「祁安,看到你真令人作呕。」她扬起高贵的头颅,笑里充满讽刺。

「巧了。」我咧嘴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气不气,就算我成了丫鬟,也要天天让你心烦。

……

许浣让我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要时刻弯腰,跪下擦鞋。

她十分解气地看着我卑躬屈膝,虚荣溢出了天际,她愉悦的嘴角已经暴露了对我的厌恶。

顾卿正在书房,她让我端着糕点走进去,随后,许浣小鸟依人般依偎在顾卿怀里。

是的,许浣笃定,顾卿不会推开她,因为……算了,因为什么不重要。

顾卿挑起她的下巴,眼神却看向了我。

戏谑带着深情,挑逗带着冷清。

我低下头装作没看到,顾卿便更过分地亲吻着许浣。

你信吗?

一个曾经是我的驸马,一个是我的丫鬟。

而他们现在缠绵悱恻,我倒成了一个可怜人。

不,我不可怜,我还有慕白呢。

终是忍下了哽咽,他是我唯一的信念了,唯一能让我善良得扼杀胸中的恨意,活着看淡世间万物。

「祁安,倒杯茶来。」顾卿开口,美人在怀,慢悠悠地看着书卷。

我答是,然后沏茶。

刚递过去,许浣伸手要接,却打了个虚晃,我松手后,滚烫的茶水烫向了我的脚,鞋袜瞬间湿透,脚疼得差点站立不住。

「没长眼睛吗?再来。」顾卿冷笑一声,眼角都未曾抬起。

我继续沏茶,再递,如是一番。

这次还好,我没松手,滚烫的茶水被刚刚的动作溢出,烫在我的手上。

红红的,像在临朝时吃红薯一样,只是这次,没有母后为我吹手上烫的风了。

许浣玩够了,优雅地起身说:「臣妾不打扰夫君了,夫君午膳可莫忘了用。」

顾卿点头说:「你可以走,祁安留下。」

她大惊失色,刚镶好的指甲又差点掰断,「留她做什么?!夫君可是要打我的脸?」

「留她磨墨。」他皱着眉,讨厌多嘴的人。

许浣定了心,他那么恨祁安,应该是羞辱和谩骂,无数的嘲讽才对。

心安理得地走出了书房,还挂了一丝看好戏的笑。

谁知,我还未挨上磨盘,顾卿已将我拉了过去,手不安生地抚上我的腰肢,冰冷的气息扑打在我的脸上,他问:「恨我吗?」
7

恨这样赤裸裸的羞辱吗?一定要恨他,恨他才好。

我想起慕白温柔的笑,像棉花糖一样柔弱,他扑灭了我心中的恨意,我怎能辜负。

扬起笑脸,露出两个酒窝,我平声道:「仇恨就到这里吧,祁安从未恨过任何一个人。」

顾卿刚来临朝的时候,满怀着恶意的仇恨,踏进这片国土的第一步,他便止不住地恶心和作呕。

长城下他父亲的头颅已经风干,沉重的心情就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的身侧,大雨滂沱,一刻也不停地下。

他在临朝参了军,望着飘扬的临朝的国旗,在无人处的时候,使劲地撕扯,拿着刀剪碎,想要将这一切的仇恨转移,压得他太重了,重得就像淹没在海水里,窒息。

军营里的一切他都暗自熟悉,顾卿恨临朝,在这里一刻都宛如折磨得像炼狱,更不会去和战士们说一句话。

渐渐地,所有人都知道他孤僻,冷血,不近人情,惜字如金。

顾卿知道,要想成为皇帝的心腹,必须要有一番作为,他参加了无数次的军营比赛,从小小的营区里,到了临朝的皇宫里。

他令人闻风丧胆,令人闻之生畏。

终于在最后一场比赛中,他成为了临朝最有实力的武士,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祁安。

临朝的皇帝封他为将军,当着他的面夸赞顾卿,说他胸若怀竹,气壮山河,可堪大任,成之大事业。

他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心里却是满腔的不屑。

等所有人散去,他领着奖赏准备回营,却见一身粉色锦纱的姑娘拦住了去路。

以为又是拉拢客套,他轻蔑地转身,姑娘却伸出了胳膊,肤如凝脂,纤细润滑。

她的眼里是满天星,一闪一闪的杏眼,下颌精致,小小的鼻梁勾勒着弧度,嘟唇粉嫩又可爱,藕粉色的衣裙更衬得她精致小巧。

没有说什么阿谀奉承的话,只掏出了一个白色的罐子,举在他面前说:

「喏,这是擦伤药,你受伤了。」

婉转的声音不停地回旋在他的耳边,顾卿抬头,深邃的眼眸里似乎闪烁了一下,心脏跳动,刹那间仿佛一夜回春。

他俯身道谢,心里无故蹚起了暖流,冷冻的心似乎有回暖之意,只是欢喜还未来得及笑,又听到身旁的丫鬟喊:

「祁安公主,该回宫了。」

她……是公主。

卑劣的回忆冷漠地钻进了他的脑海,不停地侵蚀着理智。

顾卿踉跄着离开,手里还攥着那个小白罐。

真好看,上面还刻着荷花。

为什么是公主呢,为什么不能是宫女,不能是千金,不能是平民,一定要是公主呢?

……

房屋内,顾卿凶狠地将我压在身下,血红的双眼,像猛兽一样。

「你恨我,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恨我?!」

「是我,杀了你的父皇母后,是我将许浣送进宫里当你的丫鬟,成为了我的内应,是我与她狼狈为奸,屠了你们临朝满门,为什么不恨我?!」

他的情绪已经失控,拼命地想要拽住一丝生机,只要我开口说恨,就能浇灭他的悔恨和愧疚。

复仇到底带了什么?

是爱又不能开口的恨,还是恨,又爱而不得的怨。

我闭上眼,泪水静静滑落,「将军,仇你也报过了,满城的鲜血都是你报仇的荣耀,所以停止吧,不要再继续无休无止地牵扯了,我愿意承担所有的仇怨,只希望将军能放下,能放我一马。」

「呵呵……」

他轻蔑地笑出了声,伸出手擦干了我的眼泪,力道越来越大。

「停止?你想去找慕白对吗?」

他挑眉,忽然犀利,淡漠了说了句:「不可能。」

「祁安,我一定要让你恨我。」

8

我完好无恙地回到了许浣身边,她气得差点又将刚修好的指甲掰断。

瞥见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愤恨地甩了我一巴掌。

「高贵的公主,如今的你真如同青楼的妓一样。」

咬牙切齿,似要将我的骨血吞掉。

我婉转一笑,「谁让将军口味偏要同向青楼呢。」

许浣大怒,「就你也配提将军?」

手一招,丫鬟们已经将我绑住。

无论什么惩罚,我都已经习惯,当初十天十夜的牢狱之灾,我差点死在里面,如今许浣的招式,就像挠痒痒一样。

她让人将细小的针钻入我的皮肤里,疼痛入骨,我却没有哭。

许浣满意地勾起了唇角,「祁安,你最好老实点什么都不要说,否则,你的慕白,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曝尸荒野呢。」

我扬起头,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张狂地笑,「夫人放心。」

只要慕白能安好,这又算什么呢?

……

下午时分,顾卿将慕白叫到了府里。

美其名曰要试探他的医术,为皇上看病。

只有我跟他心知肚明,不过是要难为慕白,成为要挟我的手段。

他又瘦了,一身白衣穿在身上甚至有些松垮。

慕白看到了躲在假山后的我,惊喜地扯出一抹笑,又佯装镇定,朝我点头。

在脱离我的视线后,眼神的温柔尽数变成了冷漠。

苍白的脸丝毫没有血色,膝盖微微拱起,分明是受了伤。

他担忧地握紧拳头,眼里尽是凉薄。

心不停地翻滚,信仰诞生。

「祁安,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一定。」

……

顾卿已经想不起来他以前是什么样子了。

会不会也是带着风的少年,追着光,从不害怕失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变了。

变得病态,害怕爱的人离开,想疯狂地占有,永不放手,就算是折磨与绝望。

他捧起手里的茶,轻酌一口,笑着笑着,眼角悄然湿润。

原来长大之后,就会害怕失去。

衣袖一挥,他派人将慕白喊来殿中。

看着眼前的少年郎,清风明月,月之清澈,他便忍不住地嫉妒,嫉妒在祁安心里,他已经变成阴沟里永远扶不上墙的淤泥,昏暗,恶臭,低俗;而慕白,是可以触摸的白月光,他是晨间的雾,缥缈如烟,干净透彻。

「慕白,你不过是个哑巴,凭什么要抢走祁安?」他愤恨又轻蔑地贬低他的痛处,没有善良,只有充满邪恶的本源。

原来那句话是真的,越重伤你的人,往往越自卑。

顾卿踢痛他的膝盖,强迫他跪下,看着慕白咬牙不屈的眼神,他越满足。

他想要恨,想要她恨,只有这样才会和他是一类人,才可以一起沉沦无尽的黑暗和纠缠。

……

我知道慕白来到这里一定会受尽折磨,顾卿没那么容易放过我,许浣更是。

为什么恨我呢?为什么折磨我呢?

这个问题我永远也想不明白。

我只是很愧疚,很愧疚连累了慕白。

我觉得我就应该在当日城墙上一跃而下,与临朝陪葬,这样我就不用去面对那么对人的分离了。

许浣命我随他去找顾卿,膝盖里的银针还在隐隐作痛,纤细的针,或许永远都无法取下来了。

我的步子有些慢,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曾经如水般波光粼粼的杏眼,早已经失去了颜色。

像死水,与世无争,更或是无奈,随波逐流。

推开那扇门,是慕白跪在地上,低到了尘埃里。

而那个高贵的将军,曾留给我最纯白的爱情,如今早已肮脏,充满了戾气,死在了临朝的被血水染透的尘土里。

我真的不想再去恨一个人了,恨只会带来杀戮,可这世间对我的惩罚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

慕白仰着头看我,嘴角僵硬地挤出一抹笑,他能看到我内心的挣扎和绝望,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想要抚平我内心的仇恨,可就连他都跪在顾卿脚下。

9

都说医者仁心,他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顾卿亲密地搂着许浣,看着我悲切的模样,他轻蔑地笑:「祁安,我一定要让你亲眼看着,你心爱的人是怎么一个又一个为你失去性命。」

大手一挥,冰冷地像冬日的雪,永远不会融化,他高高在上,视我们为蝼蚁,卑微渺小,一只脚就可以踩死。

「把慕白送进宫,要是医不好皇上,直接处死。」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要我的命你拿去,为什么要难为慕白,为什么?!」冰冷的银针刺进我的骨血里,我疯狂地想要拦住侍卫,却被他们甩到一边。

曾经高贵的临朝公主,一朝城灭,宛如奴隶。

「顾卿我求你,求你放了慕白,求你了……」

这是我头一次,卑躬屈膝地跪在地上祈求,城灭时,我面对无数的鲜血,依旧傲骨凛然,十天十夜的牢狱之灾,我未曾求饶一句,而现在,为了慕白,我甘愿自己死。

我真的想恨,可我想起慕白救我那日,在我手心里写下,「只求你平安时」那虔诚的眼神,干净得像白雪,是我数日经历鲜血后渴望的,所求的安宁。

「我现在真的很痛苦,很绝望,像地狱里的幽灵看不到光芒,你该满意了……顾卿,你该满意了,你的折磨什么时候能到此为止!」

他走到我面前,轻佻地抬起我的下巴,冷峻的眼神闪过一丝痛楚,「 把她关起来,没我的命令,不准踏出房门一步。」

「顾卿,就算到死,我都不会恨你。」

眼泪早已断线,我看到慕白倔强的眼神,他同我一样,默默忍受。

总有一天,我能看到安宁上升的日出,在我惨白无半点喜乐的生活里,冉冉升起。

许浣在他的身后,看着我被拖走,又看到顾卿心痛的眼神,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怒。

她看不透顾卿,看不透他所有的一切。

可这些,慕白懂得。

他懂得,他恨祁安的国家,可他不恨祁安,顾卿屠了她满城,心里对她……其实有愧疚。

只是早已病态的顾卿不懂得补偿,只希望同化祁安,让她变成和他一样的人,恨又爱,只能缠绵,心里,无论是爱,是恨,都只有他一人。

他被人塞进了马车,马车晃晃荡荡,透过门帘,他能看到巍峨的宫墙,令人厌恶的宫墙。

还记得救醒祁安时,她问的第一句话,「你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救,大概觉得,他和她是一样的人。

他不是哑巴,只是厌恶了人性的尔虞我诈,只想在一个小小药铺里安稳度过此生。

世人谁还记得,被皇帝赶尽杀绝的皇室宗族慕家,也曾是荣耀满门的医族呢?

不,世人只记得史官手中寥寥几笔,皇室慕家,意图谋反,被灭满门。

就如同祁安的临朝,一朝覆灭,宛如尘沙,被淹没在滚滚长流里,只剩谈资。

慕白到宫里的时候,是皇帝的太监来引路的。

看着慕白瘦弱的身子,太监眉头一皱,前天也来了一个瘦弱的郎中,还没有一炷香就被拖走了,这个也不知道能挺多久。

他打量着少年,望着他的那双眼,墨色的瞳孔像死水一样毫无波澜,镇定自若,不像是第一次来到皇宫里的模样,倒是挺有定力。

「跟杂家走吧!」他甩甩袖子,刺耳的声音穿破耳膜。

慕白点头,太监又甩了个脸色,「怎么,连个谢谢都不说吗?」

他还是未开口,又是无声的沉默,哑巴总是会让人误会,面对这样的发难,慕白已经不知遇见多少次了。

熟悉的用手比划,太监这才嘲笑道:「原来是个哑巴啊。」

他轻笑几声,又同情地看着慕白,「你跟杂家一样又不一样,你虽哑巴,却有自由,杂家虽不哑,可却失去了很多东西。」

太监引领着慕白径直走进大殿里,难得好心提醒一句,「皇上膝下无子,少提子嗣之类的话语,不然人头不保,可别怪杂家没有提醒你。」

皇家最看重子嗣,可偏偏纵使皇宫妃嫔再多,也不曾有血脉相存。

慕白勾着唇笑,眼神阴暗,这大概就是报应,恶事做多,总会自戕。

大殿金碧辉煌,还是熟悉的模样,仿佛还是那时候年幼,他调皮地用毛笔画出了一个乌龟贴在了皇上身后。

太监们颤颤巍巍害怕受罚,可谁想到,皇上一点也没有怪罪他,甚至慈爱地同他一起玩耍。

年少天真的以为这是天子的仁义,谁知道背后竟然是一盘棋局,只等着他走进来而已。

推开内门,宫女们正在给皇上按摩,穿着金黄色的龙袍,已年过四十,脸上却皱纹横生,像一副老朽的模样。

太监轻声道:「皇上,新来的民间郎中到了,是顾卿将军推荐过来的。」

高位上的男人轻叹一口气,慢悠悠睁开眼,朦胧间看见一位男子。

他招手,「过来吧。」

慕白走上前,红色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眉眼下一颗小小的黑痣,如此熟悉。

皇上瞪大了双眼,惊讶地站了起来,有些颤抖,又有些愧疚,曾经健壮的身躯已经变得干瘪,仿佛风一吹就倒,他哽咽地开口,「可……可是慕白?」

10

可……可是慕白?

那个他从别人手中抢来的孩子……

元朝还未吞灭临朝前,只是一个弱小的国家。

皇室宗族没落,只剩皇家,慕家,和顾家,许家。

战争拖垮了顾家和许家,一朝之战,他们沦为临朝的俘虏,死相惨烈,更是重创了元朝。

皇帝内忧外患,他无子嗣,无继承者,皇位终究是坐不稳。

无可奈何,将手伸到了慕家,慕家世代医族,乃是清流门派,最小的苗子慕白也十分有医术天赋,且天赋异禀,怀有天下之志。

他曾想偷偷让慕白的父亲慕海诊脉,为何他无法孕育子嗣。

谁知道诊脉的结果居然是,他……不行。

皇帝正是而立之年,血气方刚,一朝天子,现正值朝堂动荡之际,若是知道了皇室无法绵延子嗣,便又是一番霍乱。

他再三恳求,恳求慕海诊治,如今未乱之际,临朝很有可能攻打进来,他必须想办法稳定民心。

当看到慕白在皇宫里玩耍,跟着慕海学医术,邪恶的爪牙不停挠着他的心,要是将慕白过继到给他当继承人……前朝也有许多立宗室子弟为继承人的例子。

慕海虽是臣子,也是他年少时出生入死的兄弟。

皇帝提出这个要求时,就坚信慕海会同意,可谁知,慕海以家中仅有慕白一位子孙便拒绝了。

他不解,十分不解,哪怕慕海心里有一丁点黎民百姓也会同意,可他拒绝了,连对皇位的诱惑都拒绝了。

慕家世代医族,内心清高,不可一世。

仇恨种子种下,怒从胆边生,万分不由人。外面开始风言风语说皇帝没有子嗣,是上天的报应,是元朝的命数已尽……

所有积累的邪恶和阴暗在一刻爆发,他随便找了个借口,以慕海诽谤皇上不觉为理由,在一个安静的雨夜,派兵围剿了慕家。

那一夜,血流漂杵,白衣顾家成了灰土。

慕白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家人惨死刀下,他却要给仇人当儿子。

皇帝让他继承皇位,美其名曰杀了他的家人,是为了他着想,是为了给他最好的未来。

那美好的未来,带着鲜红的血。

在慕家灭门后的第三天,他乔装出宫,成为了一位哑巴郎中。

厌倦了皇宫内的卑劣与恶心,他只想当个局外人,再也不混入其中,偶尔听听,从不提起。

所以他觉得,自己总能知道祁安的内心。

他看到祁安的第一眼,浑身是伤,眼里是绝望,对生存,没有一点点念想的绝望。

他看到祁安那被撕扯的善良,被践踏的单纯,被摧毁的爱意,都变成了恨的源泉。

他看到祁安夜夜哭得哽咽,思念家人何其痛苦,可总有人将自私当成公正来审判他们的未来。

从刚开始的同情,到后来的爱意,祁安早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皇帝已然泪目,韶华已过,才终觉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如果他依旧没有子嗣,顾卿灭了临朝,朝堂稳固,无数的鲜血换来了今日元朝的安宁,他十分的满足。

可心里的愧疚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他想起慕海死时说的话,「我不让慕白当你儿子,一是因为皇上的病还可以治好,二是因为,我总要留个人继承医术,为皇室贡献一生……」

他丑陋的自私和狭隘用鲜血的代价消灭了内心的恨,可随后,是空洞的麻木。

屋内,灯火分明,皇帝颤抖着走到他身边。

慕白舔了舔干裂的嘴,喉咙长久地休眠,吐字还有些模糊,可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些冷肃,他答:

「是我,我是慕白。」

……

11 番外

顾卿想着,按照皇帝的脾气,慕白恐怕活不过一夜。

左右都是让慕白死,他不如假借皇帝的手,让祁安知道,他这般软弱,哑巴,无权无势的人,只能像蝼蚁般被人踩死,只有他才能是她的倚护。

烛光下,他冷魅地笑着,那个被祁安爱着的翩翩少年已经成了毫无意志的骷髅。

原来爱真的会冲昏头脑,让人麻木。

安静的房屋外传来脚步声,许浣的脸上挂着笑,眼里皆是春情浓意。

她小心地推开房门,清香的屋内立马散发出来浓香,艳味扑鼻,烟花柳巷的味道。

许浣化了个精致的妆容,红唇诱人如玫瑰一般,胭脂更是浓烈。

她已经是顾府的夫人了,可顾卿……未曾碰过她一次,气急,可是那指甲不能掰断了,不然又要花功夫化妆。

许浣日日用花瓣泡澡,还要让祁安伺候她。

羞辱她,才能让许浣得到片刻的快感。

火烛摇曳,她从后面抱住顾卿,「官人,可是要休息了。」

话音落地,顾卿整个人竖起了汗毛,僵硬着身子,那浓烈的香味让人觉得恶心。

他想起祁安身上的味道,是薄荷味,淡淡的。

「你来干什么?」他问,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官人……该就寝了。」

她低声软语,一改往日的盛气凌人,做低伏小,那样可笑。

顾卿不屑地冷了脸,语气像针扎一样,「许浣,我已经很给你脸了。」

许浣是女子,更是将门之女,风月之事虽有耳闻,却鲜少甚知。

她将尊严看得那样重要,可为了爱情,依旧会这样委曲求全。

这世间的情爱到底是如何,或许永远都是悲大于欢,爱而不得是常态,她连爱一次的勇气都没有,娶她本来就是皇帝安排的,不过是噱头罢了。

越想越恨,恨祁安恨到了骨子,为什么她杀了顾卿的父母,还能享受着顾卿的爱?

这一夜,许浣是被丢出去的。

而柴房里,安静得像牢狱一样。

我想着,慕白此去,恐怕一去难回,这一生过到这里,终究是命数。

怎么去慕白,都不如同他一起死。

慕白是我的恩人,没有他,或许我还在某个地方谋划着复仇,让更多无辜的人失去了生命。

他不愿让我恨,让我变成像顾卿那样的人,他希望我快乐,希望我能不背负任何恶意的痛苦,幸福地活下去。

如果没有顾卿,或许我真的可以这样过的。

我真的特别想恨他,可我不能变成像慕白这样的人。

我本来就懦弱,胆小,罢了。

腿上的银针已经让我无法站立,连睡觉都不安稳。

繁星闪烁,我正准备入眠,门忽然开了。

是顾卿,他又来了。

像鬼魅一样,他挑起我的下巴,眼神闪烁,「祁安,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只冷冷看着他。

谁知他却越凑越近,要把我的下巴捏碎。

「今夜过后,慕白必死,从此天下只我一人在你身边,这样就够了。」

「就算我恨你,你也要跟我在一起?」

「对啊,恨才好,跟我一样,恨才能永远纠缠,永远在一起。」他冷笑着,一下子将我扑倒在地。

我使劲地推,可腿上的伤终究是疼得不行。

他已经病态了,还好我不恨他,没有同他纠缠。

顾卿恐是喝醉了,在耳畔睡了过去。

我把他扔在一旁,许浣已经带着丫鬟冲了进来。

她的妆容都花了,刺拉着嗓子道:「祁安,你真够贱的,竟然还要勾引顾卿。」

我轻笑,「是你的官人非要爬过来的。」

许浣已经听不得讽刺了,心里的痛无处发泄,恰好我是这个导火索。

她命人将我绑起来,不过又是刑法罢了。

……

皇宫殿内,屋内灯火通明,一切宛若往常。

皇上既欣慰又愧疚,欣慰的是慕家尚有血脉存在,愧疚的是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利,慕海已经奔赴黄泉。

他颤抖着摸着慕白的肩膀问:「你可现在光耀慕家满门?」

慕白一顿,原来是不想的,可现在……

他有了祁安,他不再是一个人。

是他教会祁安放下仇恨,可顾卿与许浣伤她太狠。

无权无势,始终无法保护祁安,无法替她报仇。

他能放下自己的仇恨飘摇一生,却不能容忍别人伤她半点。

慕白又点头,「谢皇上恩典。」

皇上这才露出了些笑容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他一生为国为民,却不想心里只有这一件事让他无法入眠,只要慕白,慕家好,也算是弥补了些。

他知道无论赏赐多少金银财宝都无法补偿慕白心里的伤痕,还有死去的人,但最起码有一点是一点。

当即赐了座大宅子,写好圣旨,明日便昭告天下,慕白乃是皇室宗族一员,接管太医院总领一职,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慕白又开口,「我想娶前朝公主,祁安。」

皇帝冷汗直流,「前朝竟然有人活着?」

他道:「你放心,祁安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无心复仇,她已经是亡朝公主,我只愿做一个冷门的皇室一员,有地位便好,并不想入朝为官,这样皇上也可放心。」

「这怎可行,朕许你泼天的富贵!」

「皇上!对于我而言,祁安便是泼天的富贵。」

他坚定不移,严肃冷清,皇上还是心软了,前朝也就罢了,一个公主翻不了什么风浪,终究是愧对,点了点头。

慕白谢恩之后,终于踏出了皇宫。

他只要地位,只要权势,他承诺过,要许祁安平平淡淡的日子,乱世之中,唯有权势能保护她。

等从皇宫出来,太阳也快升起来了。

慕白换上了锦衣华服,带着无数随从,骑着马赶往顾府。

这一次,顾府的小厮竟然认不出来他,看到他衔位阶品的玉佩后,才慌慌张张开门。

「敢是大人姓甚名谁?」

「慕白。」

两个字刚出口,小厮已晕了过去。

……

顾卿回了屋睡去,柴房里只剩高坐着的许浣,还有被绑着的祁安。

乱糟糟的脚步声让许浣气恼,她推开房门,却看到穿着皇室衣衫的慕白,震惊得说不出话。

慕白未看她一眼,上前为祁安解绑,她已经昏迷不醒,只能搂着她。

出门后,又道:「许浣,我是慕家唯一血脉慕白,身为皇室宗族一员,你和顾卿伤我妻子,辱我名声,今日之仇我必须要报。」

她吓得坐在了地上,「我可是将军之女!」

慕白冷笑,「我慕家乃是皇室血脉,你岂敢违抗?」

「来人,将她绑起来,拿银针钻进她的胳膊和膝盖里!」.

许浣惊慌失措,哭的喊着,还是抵不过力气的悬殊。

疼痛声响彻顾府,顾卿才醒了过来。

「放下她。」

顾卿冷声道,未给许浣一个眼神。

她忽然有些看透了,顾卿不过是不爱她而已。

「我是当朝慕家血脉,皇室宗族的一员,你怎敢命令我?」

顾卿眼神一暗,那个瘦弱的慕白,现在却变得威风凛凛。

他开口嘲笑,「哪里冒出来的宗室子弟,还不快滚?」

此话一出,慕白勾着唇笑,「圣旨在此,该滚的是你。」

一切就像梦一样,顾卿不敢相信,无法相信。

好不容易找到的祁安如今又被抢走,早知道……早知道就不报仇了。

慕白抱着祁安转身就走,后面的随从在后面跟着,顾卿一个踉跄奔过去。

「把祁安留下,求你了……」

留给他一丝光芒吧,他只想有活着的念头,只有祁安在,他便觉得日子有盼头。

顾卿忽然想到,他也杀了祁安的父母,那个视自己为英雄的祁安,曾跪在自己的脚下哀求。

让她离开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对吗?他也想啊,也想。

可每晚都是她的模样,痛苦的,快乐的,悲哀的,愉悦的,像亡魂不停地索取他的生息,他怎么能就这么让她离开?

慕白残忍地打破他的幻想,「顾卿,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可却让她失去了安宁,祁安膝盖上两根银针,身上无数伤口哪个不是你造成的?你家破人亡,所以屠杀了临朝所有子民,你大仇得报,却让临朝所有子民流离失所,连同祁安!」

「战场与国家伤亡本就难免,你却错误的将罪责推到祁安身上,你不过是个懦夫,让人恶心的懦夫,你想让祁安变得和你一样被恨意蒙蔽了双眼,我怎能不阻止,从今往后,你与永无相见之日,倘若你越界,别怪我对你的夫人,乃至顾家不客气!」

有权势真好,谁也别想欺负了祁安。

冷风吹过,太阳升起,顾卿呆呆立着,仅仅一夜之间,却已无法挽回。

他颤抖着回到了屋里,许浣衣冠不整的走了进来。

「顾卿,这是和离书」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瘸着腿,十分狼狈。

他忽然想到那个站在夕阳下笑的女孩……

无数的深夜里,又在梦里看到她欢快的捧着手里的果盘跑过来,喊着,顾卿,我又来了。

很痛,顾卿根本无法承受的痛。

恨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东西,复仇的快意也仅仅是一瞬,连人生的光都没有了。

祁安也没有了。

他笑了,又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他推倒茶几上的火烛,焚烧了一切,连同汹涌的爱恨。

慕白带着祁安回到了重分的慕家宅子,新来的安宁来之不易。

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慕白守在我身旁,还有胖墩。

我哭得哽咽,「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他抱住我,「别怕,我回来了。」

得知一切真相,胖墩再次感慨,「公主,你也太有福分了,随手被人一救,便是宗室子弟。」

我乐呵地笑,问慕白,「顾卿呢,他真的不会再为难我们了吗?」

慕白摇头,「永远不会了。」

城头的另一边,顾府已经成为了废墟。

祁安,没有你,怎能是安?

(全文完)

 作者:小满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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