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就哭了?」
他死死钳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
「睁开眼,看着朕。」
我努力睁开眼,泪水让眼前这个穿着喜服的男人变得模糊了。
「跟你姐姐比起来,你可真扫兴。」他松开我,起身整了整衣服,「善长,把皇后送回长秋殿!」
1
我爹爹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姐姐是相府嫡女,她以后是要做皇后的,这件事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定下了,全长安人都知道。
太后很喜欢姐姐,从小就把姐姐带进宫里养在身边,她与陛下,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母亲虽然舍不得女儿,但她知道,这是别人求之不得的荣耀。
可能是因为阿娇姐姐进宫了,母亲才把我养在了身边。
可我永远也比不上姐姐,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这样。
我的生身之母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是个戏子。
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只知道生我的时候阿娇姐姐也刚出生不久,母亲还未出月子,她发现了外室还有我这个私生女的存在,大概还亲自跑到了那个藏着我亲生母亲的小院子里。
然后我被带回了相府,她也离开了长安。
从此以后,那个戏子就从长安城里消失了,父亲和母亲相敬如宾,她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只是父亲看到我时,偶尔会愣神儿。
2
我同阿娇姐姐一样唤她母亲,可我到底不是她女儿。
其实,细细算来,我唤母亲的次数,可比阿娇姐姐还多。
那时母亲常常带我进宫,她跟太后说,萱儿想姐姐了,非吵闹着要进宫来。
我没有想姐姐,却也不敢吵闹。
我一点都不喜欢进宫,我觉得太后很可怕,她红红的嘴唇还有慢吞吞说话的样子都让我脊背发毛,她从不正眼看我。宫里的下人都低着头,走路也没有声音,我不喜欢这里。
母亲跟太后说话或者看看阿娇姐姐,红着眼又笑着叮嘱她什么,她说,萱儿不要乱跑,萱儿别总待在我身边。
那次太后说阿娇姐姐和太子在花园里。
母亲让我跟着一个宫人一起去叫阿娇姐姐过来。
我去了。
那宫人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我着急得不得了,急匆匆地往前跑想追上那个宫人,却还是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一朵朵雍容富贵的牡丹花让我眼晕。
我隐约听到身后好像有脚步声,我又惊又喜,一转身,脑袋撞上了硬硬的木质托盘。
只听「咔嚓」一声,托盘里精致的白玉小碗应声落地,羹汤洒了一地。
「哪里来的野孩子,这羹汤可是太后娘娘要的!」
「对不起,对不起……」
一听是太后,我吓得腿都软了,赶忙蹲下去去捡已经碎掉的玉碗。
「别捡了,跟我去太后那儿领罚吧,因为你我们都得受罚!」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就算我把玉碗拼起来也于事无补,但我还是把一块块碎玉捡起来放到托盘里。
「别捡了!你是聋子吗?」
一个宫人冲上来拽我的胳膊。
我不想去见太后还有母亲,虽然母亲从未打骂过我,但我一直都很怕她。
我努力地压低重心往地上坐。
「求求你了……别带我去见太后……我错了……」
我呜咽着小声哀求道,泪水糊了一脸。
我不敢大声哭。
她还在拽我,我手里攥着碎玉片,一使劲儿,温热的血便流了出来。
突然她松开了我,几个宫人站在一起,垂着头,谁也不说话了。
我回头,只见一个金冠锦袍的小公子站在我身后,他应该就是太子了。还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穿着正红色的裙子就跟园子里的牡丹花一样耀眼。
「姐姐……」
阿娇姐姐并没有看我,而是先看向了太子。
那个带我出来的宫人也在,她附在太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太子李述元朝我走了过来。
「你就是阿娇的妹妹吧,放心,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他的确没让我受别人欺负,从来都是他在欺负我。
他说完,阿娇姐姐才走了过来。
「萱儿快起来。」
她把我扶起来,又掏出一块帕子给我包了手。
那帕子是浅粉色的,上面绣着桃花,软软的,香香的。
「先用帕子包一下,一会儿叫太医来。」
太子又跟那几个宫人说了些话,我没听见,姐姐一直在安慰我,问我有没有事。
「走吧,去皇祖母那儿。」
他说完,转头又对阿娇姐姐说,眼里含着笑。
那些宫人都退下了。
阿娇姐姐拉着我往前走,我有些抗拒,但还是跟着她走了。
她察觉到了,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走吧,萱儿别怕,没事的。」
我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地转头去看她,她真漂亮,也很温柔,难怪大家都喜欢姐姐。
还有太子李述元,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就像太阳一样,难怪母亲那么想让姐姐嫁给太子。
一进寿康宫正殿,坐在上首的太后就笑弯了眼。
3
「元儿,阿娇,快过来,玩累了吧,皇祖母让人熬了羹汤,你们都喝点儿。」
母亲的目光也黏在阿娇的姐姐的身上移不开了。
阿娇姐姐朝我笑了笑又捏了捏我的手腕,便松开我的手往太后身边去了。
我局促地站在原地,紧张得连手上伤口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她先朝太后和母亲分别行了礼,才开口道:
「皇祖母,萱儿妹妹的手受伤了,能不能召太医过来看看啊?」
「哎呀,严不严重啊,连翘快去召太医。」
太后关切地说道,可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皇祖母,送羹汤的宫人我们路上碰见了,出了点意外,羹汤都洒了,您可千万别怪罪她们啊,今天就先吃糕点吧,皇祖母这儿的桂花糕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桂花糕。」
太后这才抬眸看了我一眼,眼里都是厌恶。
太子说完,从盘子里拿了两块桂花糕,一块递给了阿娇姐姐,一块自己吃了。
阿娇姐姐接过桂花糕却没吃,而是拿过来递给了我。
「萱儿尝尝吧。」
看着那块桂花糕,我下意识地去看太后,她看着阿娇姐姐很是慈祥。
我接过桂花糕,捏在手里却没吃。
我突然想起母亲第一次带我来见太后时,她说的话。
「你叫陈萱?要不说真看不出来跟阿娇是姐妹。」
我后来才知道太后为什么要把阿娇姐姐养在身边,那年母亲与我生身之母的事儿闹得很大,几乎是到了你死我活以死相逼的地步了,我的生身之母这辈子也没有踏进相府,没有一个名分,可母亲的名声也坏了,他们都说她没有主母风范,不容人。
要做母仪天下的皇后就要贤良淑德,要心怀天下,所以太后说什么也不会把未来的皇后交给母亲教养的。
阿娇姐姐又回到了太后身边,太子递给她一块糕点。
太医来了,他揭掉那块已经和我的血肉粘连在一起的帕子,很疼,我抿着嘴一声不吭。
他揭得很慢,不时抬眼看看我的表情。
我把粘了血迹的手帕和那块糕点一起攥在另一只手里。
太医给我清了伤口,撒上白色的药粉,最后又缠上了白色的纱布。
「不要碰水,一天一次记得换药。」
他把那个装着白色药粉的小瓷瓶递给了我。
看着那个精致的小药瓶,我抬了抬刚缠好纱布的手,犹豫了一下,赶忙把那块帕子和桂花糕塞进了怀里,腾出手接过那瓶药。
「谢谢……」
我小声说道。
他又看了我一眼,转身向太后禀明情况便离开了。
马车上,我局促地把那只受伤的手缩在袖子里。
母亲一路上什么都没说。
回到府里以后,那块桂花糕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手帕上的血迹也变黑变硬了。
我偷偷捏了一块儿桂花糕,放进嘴里。
甜甜的。
相府里不是没有桂花糕,只是太子说太后那里的桂花糕最好吃,所以我想尝尝。
手上的伤好了以后,我偷偷把那块帕子洗了。
铜盆里的水变黄了,帕子上的血迹却没去。
我把帕子晾干叠整齐收进了盒子里。
帕子上的桃花绣得有些粗糙,但说不出的可爱。
4
后来我也常进宫,只是不怎么见太子,他开始读书、习武,不像以前那样时常出入后宫了。
阿娇姐姐出落得愈发好看了,杏壳眼,柳叶眉,是有福的面相。
很快姐姐就及笄了,及笄以后便不能再住在宫里了,一是要避嫌,二是要回府准备婚事。
阿娇姐姐笄礼时,太后娘娘亲手给她挽发,带上了一根白玉镶金的簪子,上面雕着凤纹,那是太后娘娘当年封后时戴过的簪子。
明年姐姐便要出嫁了,成为李述元的妻子,也就是太子妃。
我再一次见到李述元就是在接姐姐回府那天。
我、母亲还有姐姐坐在马车上,忽然外面传来马蹄声。
「驾!」
阿娇姐姐听到骑马之人的声音后便掀开了帘子。
李述元的身影出现在那个小小的窗口外,一袭红衣,一匹白马,笑得张扬又灿烂。
我忍不住去看他,他的目光却始终都没离开过阿娇姐姐。
「阿娇,这是我给你备的及笄礼。」
他把一个木头盒子从窗口里伸了进来,阿娇姐姐双手接过。
「你今天没去上夫子的课?」
「就耽误这一会儿!」
「你快回去吧!不然夫子又要打你的手了!」
阿娇姐姐笑着嗔道。
「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李述元勒转马头,往皇宫里去了。
直到听不见马蹄声了,阿娇姐姐才放下了帘子。
马车里很昏暗,但我还是看得出来她脸红了。
那个木盒子稳稳地放在阿娇姐姐的腿上,一路上都没有被打开。
我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一辈子都不知道。
这世上恐怕只有李述元知道。
5
姐姐及笄后半个月就是我及笄了。
母亲给我准备了一只簪子,上好的羊脂玉。
我很喜欢。
那天晚上父亲突然来了我的院子。
「萱儿,歇下了吗?」
「没呢,父亲。」
我赶忙推门出去,父亲背对着我站在廊下,月光洒在他身上。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簪子,银质的,打成了一朵芍药,栩栩如生。
我接过。
「谢谢父亲。」
「萱儿也是大姑娘了。」
我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陪父亲继续站在外面。
我是十五生的,那晚月亮又明又圆。
我该说亲了,虽然不是夫人亲生的,但也是相府二小姐,应该能说个不错的亲事吧。
「不早了,萱儿早点休息吧。」
「父亲慢走。」
我看着父亲出了院子才回房间,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姐姐回府那天,那个一身红衣,眉眼如画的少年一次又一次闯入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在梦里,他会看我一眼。
还会对我笑。
我没什么闺中密友,常常一个人做绣活。
那天我坐在窗前绣荷包,突然一只白色的鸽子从窗前飞了过去。
在府里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鸽子。
我轻轻放下荷包还有针线,透过窗户往外探出身子,那鸽子正落在廊下的台阶上,头一点一点的在地上啄食。
鸽子腿上绑着一小节竹管。
是信鸽。
有人往府里送信啊。
我推开门,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父亲写信都是差直接下人送的,从来不用信鸽,大哥也是,母亲根本就不写信。
是阿娇姐姐在和人传信吗?
6
人生来就有窥探的欲望,不管是出于好奇还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想法。
我开始忍不住往阿娇姐姐的院子附近走,我说我想散步,我要赏花。
「萱儿,小厨房新作了糕点,你过来尝尝吧。」
阿娇姐姐摘了几朵含苞待放的花正要往院子里走。
我没应声,只是朝她笑了笑,低头跟在了姐姐身后。
她也对我笑,伸出手牵住了我。
她把一小盘牛乳糕往我这边推了推,自己则往一个白瓷瓶里插花。
她插得仔细,粉色的花骨朵映着她白瓷般的面容,说不出的美。
「萱儿快吃,现在还热着呢。」
她看我坐在那里没有吃糕点,就从盘子里拿了一块递到我手上。
「二小姐来得巧,这是厨房刚送来的。」姐姐朝丫鬟嗔道,眼里含着笑,「萱儿,母亲说你女红做得好,有时间我可要向你讨教讨教。看我,转眼就要出嫁了,绣活还是一塌糊涂。」
我知道阿娇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书读得多,字也写得好。
至于女红,做了皇后宫里有长安城最好的绣娘,皇后不用亲手做衣服。
能简单地绣点帕子荷包什么的,全了闺房之乐便可以了。
「母亲拿我说笑了。」
我绣东西全是为了打发时间,花在上面的时间久了,倒也像模像样。
「大小姐……二小姐。夫人说宫里把嫁衣送来了,叫您去试试,看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她见到我愣了一下,我与阿娇姐姐平日里并没有那么亲近,也几乎不走动。
宫里送来的嫁衣,我是真的很想看看。
到了母亲那里,只见凤冠霞帔装了好几个锦盒,把桌子占得满满的。
「母亲。」
「阿娇,快试试。萱儿,你也给你姐姐把把关。」
我看着姐姐打开锦盒,纯金的凤冠还有大红色的嫁衣映入眼帘。
据说这嫁衣是长安城里最好的绣娘绣的,用的全是金线。
我忍不住凑近,那绣活确实好,针脚紧凑平整,凤凰,牡丹栩栩如生。
那嫁衣真好看,姐姐未戴凤冠也未施粉黛,就只是一身衣服,便担得起母仪天下这四个字。
母亲放下茶盏,站起来,愣了一下赶忙走到姐姐身边。
她理了理姐姐的衣襟,虽然衣服本来就穿得很平整。
姐姐配合地转了一圈给母亲看。
「好看……倒是合身。」
是,好看又合身。
屋里面几个丫鬟也看得眼都直了。
「快换下来吧,到时候再穿。」
「嗯。」
试完了衣服我跟姐姐一起往院子里走。
「萱儿不爱说话。」
「我嘴笨,怕说错话。」
说完我尴尬地朝姐姐笑了笑,她不管什么时候都很从容。
「萱儿到了说亲的年纪了,要多跟母亲走动走动,让母亲多带你到各家的宴会上露露脸,萱儿长得漂亮,又乖巧,肯定有不少夫人想要萱儿做儿媳妇呢!」
「姐姐莫要打趣我了。」
我羞红了脸,只低着头往脚下看。
「萱儿,虽然到最后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自己多出去看看见见人总归是好的。」
「嗯……」
姐姐说的话,我信。
我给母亲绣了荷包,我真不会在言语上讨人喜欢。
荷包太简单,没什么新意,我又往里面装了静心安神的药材。
母亲年纪大了,这些养生的东西倒能讨个巧。
我从母亲那儿回来时路过了姐姐的院子。
姐姐正好把一只腿上绑着竹节的鸽子放飞,我见了,又假装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萱儿,刚从母亲那儿回来吗?」
姐姐却笑着朝我走了过来。
「嗯,给母亲做了个荷包。」
「姐姐能不能厚脸皮,给自己也讨一个呀?」
我很乐意给别人做东西。
「嗯,我给姐姐也做一个。」
「姐姐刚刚是在给太子送信吗?」
她愣了一下,脸红了,旋即又笑道。
「萱儿可要替姐姐保密呀。」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7
那日我正坐在廊下绣帕子。
忽然,那只鸽子正好落在我不远处,无声无息,灵活警惕地转着小小的脑袋。
鬼使神差地,我放下绣筐,朝它悄悄走近。
「嘿!」
这时,不知谁低低喊了一声,我吓得一激灵,那只鸽子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四下张望,却发现一位白衣少年正悠哉悠哉地坐在院墙上。
发现我注意到他的时候,还朝我挑了挑眉。
「小丫头,怎么偷看别人的信啊?」
他说着,同时笑弯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我……我没有。」
等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少年已经不见了。
我一向身体极好,一年到头也不怎么生病。
可今年不知怎么回事,刚一入冬我就病倒了,大夫说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
可药我吃了一副又一副却怎么也不见好。
只能整日窝在床上,最多在屋里走动走动,不敢吹一点冷风。
那日母亲和姐姐去庙里祈福,回来之后姐姐便也病倒了,高烧不止。
大夫也诊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开些解毒的药先吃着。
姐姐明年便要出嫁了,母亲和父亲很着急,宫里也派了太医过来,上好的药材一箱一箱地往府里送。
父亲说今年年景不好,人的气运也差。
果然,不久之后长安城里爆发了瘟疫,姐姐就是染了瘟疫。
那日母亲之所以没事,太医说是母亲身子不好本来就一直吃着调养身体的药,阴差阳错起了作用。
长安城里乱了套了,死了很多人,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这一场瘟疫一闹就是三年。
三年,我十八岁了。
这三年变了很多,长安城里的人少了大半,太子登基了,还有,阿娇姐姐也走了。
我还记得那天我远远地听到有哭喊的声音。
我强撑着出了院子,桂枝劝我别出去,说外面正闹瘟疫,我的风寒又拖了这么久也没好,身子正虚弱。
可我总觉得要出事,自瘟疫爆发以来,几乎天天夜里都是伴着哀嚎声哭喊声入睡的,可这次不一样,这是府里的,不是外面的。
「我总觉得,要出事……」
「能出什么事啊,小姐把身体养好了才是眼下最大的事。」
我走到阿娇姐姐的院子附近,远远地看见捂着口鼻的下人进进出出神色匆匆。
「太子殿下,进不得啊……」
「让开!」
他推开劝阻的下人,冲进了院子没有一丝犹豫。
「小姐,回去吧,不关我们的事……」
我好像没听到桂枝的哀求,仍是愣愣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院门前,我才停住了。
李述元跪在院中,前面一团火烧得正旺,下人不断把屋内的东西扔进火里,溅起点点火星。
最后是那身红色的嫁衣,一瞬间火焰四窜,火舌伸向天空。
御花园里的牡丹也没有这么红。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双目猩红,一滴酌泪正好从下巴掉落。
我心一悸,差点没站稳。
这时忽然来了阵风,扬起发丝糊了脸。
我拨开头发,看到火焰顺着风往李述元身上扑,好像要把他吞噬。
他一动不动。
「我……我们回去吧。」
桂枝如临大赦,忙去扶我。
后位悬空,后宫无人。
是不是我克死了姐姐。
8
大臣们都说为了社稷着想,陛下该立后,该充实后宫。
他们说,丞相的女儿才貌双全。
向来都是姐姐才名在外,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何时有了这么好的名声。
大抵是因为我好歹也是丞相的女儿吧。
而我听到的都是我如何害死了姐姐,诸如,姐姐在宫里住了这么久都没事,回了相府便染病了,我称病不出是真的病了还是另有企图,另外还有我那日明明到了姐姐的院外了却没进去,并且一滴眼泪也没掉。
让我进宫的事是父亲跟我说的,像命令。
婚期定下了,三个月后。
赶得很急。
这段时间我整日窝在房间里绣嫁妆。
这明明是件喜事,但府里的气氛却和姐姐当年很不一样,大家对此事闭口不谈,只有桂枝会在我绣嫁妆时在一旁夸我绣得好,说陛下一定会喜欢我的。
明日我就要出嫁了,嫁给李述元。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会喜欢我吗?他还喜欢姐姐吗?
我披衣下床,轻轻打开房门,桂枝睡得正熟我没吵醒她。
月光下我隐约看到墙头上坐着个人,那姿势让我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张了一双桃花眼的白衣少年。
他提着壶酒正往嘴里倒。
我盯着他看试图辨认他到底是不是之前那个人。
他注意到我了,抹了把嘴朝我笑。
「听说,小丫头要做皇后了,恭喜啊。」
「谢谢。」
他放下酒壶,坐正了。
「你为什么答应做皇后啊?」
我拢了拢衣衫,不知道该怎么答。
说我喜欢李述元吗?
「荣华富贵?地位?」
他看着我,眼里带着审视和探究。
我低头不语。
「你可别告诉我你喜欢他。」
我没说话。
「他可是皇帝,有三宫六院,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姐姐不也知道嘛,后宫佳丽三千不也知道嘛。
这人真奇怪,三更半夜来问我这些。
「你是谁啊?」
「和你一样的人。」
他还是看着我,一动不动,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轻薄的衣衫。
有点冷。
我转身回房了。
9
几年的瘟疫闹下来,国库亏空得厉害。
苦了三年,他们都说该办些喜事了,也赶赶霉运。
既然是要喜求泰,普天之下自然是天子地喜最大。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来梳妆。
母亲与我不怎么说话了,但她还是来给我梳头。
「萱儿有福气。」
她笑着说,眼里的泪不住地往下流,我知道她不是为我哭。
桂枝很兴奋,对于皇宫这个充满威严的地方她已经念叨了好几天了。
吃食、住处、衣裳问了一遍又一遍,我说与家中没什么不同,她还不信,得要亲眼看看。
我也穿上了大红色的喜服,只是不如姐姐当年那件华丽,凤冠也是,轻巧了许多。
父亲没来后院,出嫁前一天他与我说了许多话,他说,从此刻起我要记得,我不只是陈萱,我还是陈家的女儿,母仪天下的皇后。
我说,女儿记住了。
我坐上了花轿,吹吹打打,十里红妆,绕着市坊和皇城走了一圈又一圈。
好像这样就能驱散瘟疫带来的苦痛。
我听见外面百姓说话的声音了,我想象着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模样,却没有掀开帘子,这么做不得体。
帝后大婚礼数繁多,一套流程走完我身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
早上梳妆之前我是沐浴过的,嬷嬷还给我抹了许多香膏,坐在皇帝寝宫的龙床上,我有点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有汗味儿。
突然,李述元进来了。
剑眉星目,他穿红色很好看。
他身上天然带着一种威压感,我坐在床上捏着袖子,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
寝宫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径直走到桌倒了两杯酒,又来到床边递给我一杯。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酒杯。
这是合卺酒,喝了合卺酒便会一生一世琴瑟和鸣。
我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却只见他仰头,喉结滚动间将那盏酒一饮而尽,然后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淡漠。
我慌乱地错开眼睛低下头,去饮我的那杯酒,这是我第一次喝酒,酒真难喝,又苦又辣,我强迫自己努力喝完努力下咽,酒顺着肠胃一路灼了我的心,泪水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喝完了。
他从我手里拿过酒杯转身放回桌上。
「陈萱。」
「嗯?」
我抬头,他已来到我面前。
「怎么?这就哭了?」
他在笑,薄唇微弯,眼神却依旧淡漠,我看不透他的情绪。
「我……」
猝不及防。
他俯下身来开始吻我,我喘不过气来,我想逃离,他一只手扣着我的后脑,我忍不住伸出双手去推他,却又被他死死钳住。
10
我不再挣扎,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唇离开了,同时也松开了我的手。
我低头,喘息,呼吸急促。
他再次死死钳住我的下巴。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可预想中的肆意掠夺却没有再次到来。
他强迫我抬头。
「睁开眼,看着朕。」
他开始解我的衣带。
我努力睁开眼,泪水让眼前这个穿着喜服的男人变得模糊了,眼泪还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往下掉,流到他有些粗糙的手上,滴在我的胸口上。
我忍不住去抓他的胳膊。
我没有阻止他,我没用力,我也使不上劲儿,我早就知道这一刻会来,但我就是满肚子的委屈。
我不知道为什么。
红色的嫁衣从我肩上滑落,他叫我看着他,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
「真扫兴。」
他起身离开,整了整衣服。
他本就衣帽整齐,凌乱不堪的是我,该整理衣服的也是我。
「善长,把皇后送回长秋殿!」
随后是关门的声音,让宽大龙床上的我忍不住抖动了一下身体。
我一下子瘫软在床上,他终于走了。
紧接着是轻缓的脚步声。
善长进来了,他是皇帝身边的太监。
此时我身上只有一个正红色的肚兜,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纹样。
他大概是看到了,猛地低下了头,他皮肤很白,耳朵红红的。
「娘娘……」
「奴才……奴才这就遣人备轿。」
他说完快步退了出去,始终低着头。
我擦干脸上的泪水,又穿好衣服,我现在候真想把这一身喜服换掉,可这里没有我的衣服。
我推开门,善长守在门外。
他向我行礼。
「娘娘……」
他掀开帘子,我弯腰进了轿子。
到了。
我下了轿,没有立刻走进去,而是借着月光仔细地看匾额上的字。
长秋。
长秋殿,皇后……皇后本该住延春宫。
后来我才知道,长秋这两个字预示了我的一生,我这一生都是肃秋寒冬没有春暖夏繁。
「陛下这几日心情不好。」
善长突然开口道,他声音很温柔。
我回头看他,他目光闪烁,又迅速低了头。
心情不好,因为娶我吗?
第二天,我该去给母后还有皇祖母请安。
我半夜被送回长秋殿的事她们应该知道吧。
我到皇祖母那里时她正在饮粥。
我朝她行礼问安,她乜了我一眼,继续不紧不慢地搅着那一小碗粥。
「今儿这粥熬得不错。」
我跪在大殿里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
她喝完了,下人撤走了碗,端上来茶水、痰盂,她漱了口,用帕子擦了嘴。
「抬起头来。」
我微微抬头,眼睛看着地面,并不直视她。
「生了一副狐媚样子,像……」
像父亲的戏子外室吗?
有几个人真的见过她?可她们就是这样,言之凿凿。
忽然我看到李述元从我旁边走过。
「皇祖母。」
他还穿着朝服。
「听闻相府二小姐国色天香,皇祖母看着如何?」
11
向来都是姐姐才名在外,何时有人关心过我长什么样子。
一时间,我竟分不清他到底是来给我解围的,还是来讽刺我的。
皇祖母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眼里带着轻蔑。
她又转过头,满脸心疼地看着李述元。
「这段时间政务繁忙,你也要注意身体啊……」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李述元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叫皇祖母放心。
我一直跪在殿上,低着头,没人叫我起来,我也不说话,他们最好还是忘了我吧。
突然,我回过神来,看到了李述元的朝服,在我旁边。
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我旁边。
我抬头看他。
他没看我,目视前方。
「走吧,去母后那儿。」
我跪了太久了,一时没站稳。
他抓住我的胳膊,扶了我一把。
「谢谢……」
我小声说道。
等我说完,他已经迈开长腿,往外走了。
我快步跟上。
「母后不会为难你的。」
走到殿外,他突然开口道,都没回头看我一眼。
我盯着他的背影一时没理解他是什么意思。
「不是……」到了岔路口,我停下来我看着他没往太后寝宫那边走,「往这边走吗……」。
我声音很小,他应该听不见。
善长跟在他身后,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们走得很快。
我愣在原地。
「娘娘,要误了时辰了。」
桂枝轻声说道。
「走吧。」
我还以为他会陪我一起去呢。
太后很温柔,但身子不好,她笑着跟我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好好伺候皇帝之类的。
「我身子不好,你也瞧见了,若是无事,便不用每日来了。」
「是。」
从那日以后,李述元再也没来过长秋殿。
我们大婚不过一个月宫里便来了新人。
我不知道是大臣的意思还是李述元的意思,这都不重要,反正他不喜欢我。
一个是户部尚书的女儿,赵兰,一个是镇远将军的女儿,吕菡,同一天进宫,都封了妃,他倒是一碗水端平了。
虽然母后说我不用日日过去请安,但我每逢初一十五还是回到她那儿去。
一是为了尽孝,名分上说来,我是李述元的妻子,也随他叫了一声母后。二是为了我自己,李述元不喜欢我,我总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吧,母后虽然从不过问宫里的事,到她到底是李述元的母亲,其实皇祖母更有权势,奈何她比李述元更讨厌我,我也有点怕她。
另外,还有一点我自己的小心思,母后总是温温柔柔的,我喜欢她,而且我一个人在宫里待着没意思,母后会和我说说话。虽然每日赵兰和吕菡也会来我这里请安,可我也不知为什么,对着她们,我除了一些该说的客套话,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桂枝悄悄告诉我她们二人来往甚密,好像关系不错。
我觉得这很正常,毕竟她们是一起进的宫,而且位分也一样。
桂枝总觉得她们凑在一起是要商量怎么除掉我这个皇后。
我倒不觉得,我觉得是桂枝是画本子看多了。
其实她们对我还算尊敬,毕竟我是皇后,而且李述元基本上不来后宫,来了也是往母后和皇祖母那里去,她们也未侍过寝,既然谁都不受宠,那争什么呢,又斗什么呢?
12
那日我去母后那里请安,老嬷嬷说,母后夜里总睡不安稳,我给她缝了个药枕,可以安神。
走到母后宫外时,正好碰上李述元从宫里出来,我朝他行礼,他却没看我一眼,带着善长走得很急。
「有心了。」
「儿臣该做的。」
嬷嬷把药枕拿下去了。
「陛下方才来过。」
母后开口说道,她看着我,没什么情绪。
「儿臣知道。」
我不由得低下了头。
「陛下幼时极爱我做的山药排骨汤。」
我抬头看母后,她对我笑,同时握了握我放在膝上的手,我忍不住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我真的按母后的指点亲手给他做了汤。
我进宫前从未下过厨,连最简单的去皮切块都做得极生疏,一旁看着我的桂枝总想给我代劳。
不过最后总算是成功了,我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我把山药排骨汤装进食盒,带去了书房。
善长守在外面。
「皇后娘娘」,他看了眼食盒朝我行礼,「陛下正与大人们议事,不如娘娘把食盒交给奴才。」
「无妨,本宫在外面等等。」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天渐渐晚了,又起了凉风,书房的门还是没有打开。
「娘娘,您穿得薄,要不把汤留下,咱们先回去吧。」
桂枝小声问道。
善长也抬眸朝我看。
「再等等。」
我拢了拢衣襟。
两位大人出来了,他们朝我拱手。
我看向善长。
「还有一位大人。」
罢了。
汤早就凉了。
「桂枝我们走吧。」
「娘娘」,我刚转过身,善长突然叫我,「汤留下来吧,奴才拿给陛下。」
给他一个天子喝凉汤算什么,何况他也不一定会喝。
我转身欲走。
「娘娘,还是留下来吧,您做了许久。」
不等我回答,桂枝就把食盒拿给了善长。
「有劳善长公公了。」
「若是陛下不喝便算了,若是喝,一定叫厨房热一热。」
我嘱咐道,善长心细,我不说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是。」
我不知道李述元有没有喝那碗汤,但他那天晚上的确去了吕菡那里。
这是他第一次在后宫留宿。
第二日,吕菡来给我请安时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像是初开的荷花,带着露水,她更爱说话了。
我仍给李述元做了汤,没有亲自去送,叫桂枝带给了善长。
这晚,李述元去了赵兰那儿。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桂枝一直支支吾吾地很奇怪,倒茶的时候茶水都溢出来了也没发现,我问她,她才终于说了。
我知道李述元喜欢的是阿娇姐姐,那既然他可以宠幸别人,为什么唯独我不行呢。
我想不通。
母亲却托人带来了一封家书,信上说我要为自己考虑,毕竟我是要在这宫里过一辈子的,不能没有孩子傍身。
她说的我当然知道。
13
「娘娘……您不必在此事上亲力亲为……」
我把食盒给了殿外守着的善长,没问里面有没有大臣,也没问我能不能进去。
善长接过食盒,突然说道,他低着头,说得小心翼翼。
听善长的话,我之前做的事,怕都是白做了,我料到这个结果了,只是觉得什么都不做又实在不太好。
「无妨,反正本宫日日闲着,就当解闷了」
这时,门开了,李述元走了出来。
「你要真闲得没事儿,就进来给朕磨墨。」
我抬头看他,门开着,他仍站在门内。
案子上放着很多奏折。
他一本一本的批阅得很仔细,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我起先还有些紧张,后来就放松了,一边磨墨,一边偷偷看他,看他的眉眼,还有骨节分明的手,他的字很漂亮。
我看那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去辨认它,并试图了解奏折里的内容。
「好看吗?」
李述元突然问道,手中的笔却没有停下。
我手一顿,险些把墨打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懂了吗?」
他批完了奏折,搁下朱笔,抬头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下。
「并未。」
他好像来了兴趣,又站起来,还是看着我。
他看着我,目光顿了一下,拿起刚批完还未合上的折子,扔到了我面前,正对着我。
「看看。」
我试探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出来。
「臣妾不敢。」
他勾唇笑了,只有一瞬。
我刚刚偷看的就是这个折子,我忍不住脸颊发烫。
「朕准你看。」
「是。」
「讲了什么?」
我刚一抬头,他就问道。
「边境不稳。」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把这些折子收拾好。」
说完他便背着手,迈步走了出去。
「是。」
我在他身后行礼,恭送他离开。
我没敢再看这些折子一眼,只是照他的话把折子迅速整理好了,顺便把朱笔也洗了。
做完后我不敢多逗留,赶紧走了出去。
门没关,李述元站在门外,背对着我。
善长见我出来,对我行礼。
「娘娘……」
14
从这以后,李述元时不时会叫我去书房给他磨墨,他还让我看他书房里的书,叫我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
我可不敢问他,只有他批完折子到我跟前看我读了多少时,我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两句。
谈史论政的书晦涩极了,我读不通,也不敢多问,怕他烦,怕他嫌我笨,但只要我问他都耐心地给我讲。
他讲完,不管懂不懂,我就含含糊糊地点头。
有时他会直接离开,让我一个人继续看。
有时他会盯着我的眼睛,让我自己说说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出来。他便会再讲一遍。
这段时间宫里又来了新人,都是些老实规矩的,也可能是李述元不常去后宫,连带着后宫里的人也都平和得很。
除了吕菡,吕菡如今越来越嚣张了,只有吕菡和赵兰两个人的时候,他还能一碗水端平,人一多,他便只宠着吕菡了。
说宠也算不上,李述元一个月也来不了一回后宫,但只要来便会去吕菡那里坐坐,还时常赏些小玩意儿。
「吕妃娘娘今儿这簪子真好看。」
「这簪子是什么做的啊,看着新奇。」
从前只有吕菡和赵兰的时候,她俩请完安便走了,从不多说话。
如今人一多,每天都有个话头叫大家聊一会儿,我不怎么和她们聊,但听她们说话也挺有意思的。
吕菡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簪子,笑得明艳。
「这是南边儿进贡的……说是象牙做的,我说这稀奇物件儿皇后娘娘都没有,嫔妾怎么敢要啊……」
她说着还看了我一眼,明晃晃的炫耀。
这簪子听着是新奇,可戴在头上着实比不上金银玉质的发簪好看。
重点还是在于陛下嘛,陛下赏的。
「妹妹天生丽质,衬这簪子。」
「皇上驾到——」
我刚假笑着说完,外面便传来了通报的声音。
「臣妾参见皇上。」
「都平身吧。」
他难得来后宫,更难得来我这儿。
他走得极快,从众人中间穿过径直来到我面前,虚扶了我一把。
我忍不住惊讶地盯着他看,他面色如常,在上首的另一个位子上坐下了。
他坐下以后,我也坐了下来,手上有些异样的感觉。
他刚挨了我的手。
李述元一过来大家都不说话了,就连刚才神采奕奕的吕菡都低了头。
我坐在他旁边保持微笑。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赵兰优哉游哉地喝了口热茶,放下茶杯后,用帕子擦了擦嘴。
我总觉得她在偷笑,也许是我眼花了。
「咳咳……」
李述元看了看底下沉默众人,握着拳头轻轻咳嗽了两声。
「陛下身体不舒服吗?」
我扭头问道。
「没有。」
他看了我一眼,又迅速错开眼睛,我第一次见他这样,他好像,有点局促。
「今日就到这儿吧,本宫有些乏了。」
「是。」
她们起身朝我行礼,低着头依次走了出去,赵兰依旧走得悠闲目视前方,吕菡倒有些依依不舍,临走前还看了陛下一眼。
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陛下一眼,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未注意到吕菡的举动。
「会写字吗?」
他突然开口,双手分开,微微握住,放在了两膝上。
「不太会。」
他总问一些我并不怎么擅长的事。
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往门口走去。
「善长,把笔墨拿进来。」
我平时绣东西也会描些花样,笔墨纸砚我都有。
他要想让我写字也不用特意带笔墨。
善长进来了,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支笔和一块墨。
他这阵仗,还特意跑一趟,我还以为他会让人抬几箱子过来呢。
站在门口的李述元从托盘里拿起那块雕着花的墨把玩了两下。
外面的光正好照在他脸上,长长的睫毛,棕色的眸子,我一时看入了迷。
他突然回过头来看我,又朝我挑了挑眉。
我连忙走过去又绕开他,来到窗下的案子旁边。
「先放在这里吧。」
李述元把手里那块墨放回了托盘,善长把笔和墨放到案子上便出去了。
「桂枝,拿着纸来,还有砚台,洗笔的缸子和水也备好。」
桂枝去准备东西了,案子旁只剩下了我和李述元。
我往窗外看看,今天的天很蓝,是个晴天。
我又低头看那块墨,笔实在没什么可看的,这墨上的雕花还能琢磨琢磨。
这雕花样式,跟宫里的很不一样,我以前没见过。
上面的花也是,我没见过。
桂枝怎么这么慢啊?
我心想着,一抬头,对上了李述元的眼睛。
他好像一直在看我。
我红了脸,转身去看桂枝来了没有。
一转身却见桂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手里捧着我叫她准备的东西,只是傻愣着,也不过来。
见我看她,桂枝才急忙走了过来,脸上红扑扑的。
「怎么今日办事儿这么不利索,叫陛下等这么久。」
一边说,我一边帮着她把东西摆出来。
桂枝张了嘴,要说什么。
「墨上雕的是木莲。」
桂枝话还没说出来,却是一旁站着的李述元先开口了。
「啊?」
我忍不住抬头看他,他却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他好像能看透我在想什么。
「桂枝,你先下去吧。」
摆好了东西,我正准备磨墨,李述元却先我一步拿起了那块墨。
「臣妾来吧。」
他不说话,低头开始磨墨,他的手很好看,和黑色的墨放在一起的时候更好看了,显得他一尘不染。
我侍立在一旁看着他,他穿着月白色的衣衫,冷峻却又温润。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从前张扬肆意,总穿红色的袍子。
「写两个字朕看看。」
他并未看我,一边研墨,一边说。
我拿起他送来的那支笔,先润了润又蘸满了墨。
「写什么?」
「你随意。」
我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
我提笔运笔时犹犹豫豫的,总是忍不住分神去注意李述元有没有看我。
他并没有看我,而是在专心研墨。
就连余光也不曾分给我一点。
可我却很是慌乱,最后写出来的字软绵绵的,但这可以说是我写得最好的两个字了。
我的名字。
陈萱。
其实我写的最好的字是他的名字,李述元。
但我不敢写。
「写好了。」
他看了一眼我的字,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
「笔。」
我把笔递给他,他伸手接过。
「仔细看着。」
他提笔,在我的字下面又写下两个字,还是我的名字。
「看清了吗?」
「看清了。」
他写得真好看,我的名字被我写出来软趴趴得像是一团草,被他写出来却显得无比可爱,一笔一画都充满了力量。
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再铺一张纸。」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写有我的名字的纸拿开放到一边,又铺了一张新的纸,用镇尺压好。
他写字的时候很专注,一气呵成,写满了一整张纸。
是一篇《过秦论》,我读过。
「照着练,每日写一遍。」
他把手中的笔放下。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他应该还有事要忙,本来闹了三年瘟疫国库空虚,又是新帝登基,匈奴看准了时机扰得边境不宁。
善长说,陛下夜里常常睡得很晚。
「臣妾恭送陛下。」
善长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有想过去照顾他,可最后还是没去。
丫鬟们伺候得好好的我何必过去添乱,而且他也许不想看见我。
他叫我去书房我就去,去了也是磨墨,看书,并不多言,生怕打扰到他。
15
「娘娘,陛下刚刚看你看得眼都直了。」
李述元刚走,桂枝便凑到我跟前说,眼里藏不住的兴奋。
「所以你就站在那儿不动了?」
我不由得回想起我与他眼神相撞的的那一刻,心脏怦怦地在耳边打起了鼓,面上却强装镇定。
「奴婢这不是怕扰了你们吗?」
桂枝撇着嘴开始朝我撒娇。
她从小就是个活脱性子,看她开心我自己的心情也会变好,所以进了宫我也没多管教她。
「亏得他没怪罪你。」
「这不是没事儿吗?」
桂枝朝我笑着眨眨眼,她真是不知道怕。说完又跑到案子边上给我铺好了纸。
「陛下不是说让您写字儿吗,奴婢把纸铺好了。」
他的字真难摹,看上去内敛却处处都蕴着劲儿。
我怎么也写不好,连形都仿不出来更别说神了。
桂枝站在一旁看着我不断地写着同一个字。
「娘娘,奴婢觉得陛下应该是喜欢您的。」
一个「函」字终于写得顺眼了我才搁下笔。
他喜欢我吗?
不管是叫我去书房还是教我写字,这都是独一份儿的,每次我在书房偷偷看他的时候我都觉得他兴许是有点喜欢我的。
可是我总忍不住去想阿娇姐姐,他是怎么看她的,他是怎么和她说话的,一切都不一样。
他会对姐姐笑,为她流泪,因她冲动,他们可以很轻松地讲话,不用小心翼翼地揣摩。
这才是爱,我们之间,太谨慎了,也太理智,算不上。
他甚至都不愿意碰我,除了那一次。
「你不懂。」
我蘸了些墨开始往下写。
「依奴婢看后宫里属娘娘最好看了,陛下不喜欢您喜欢谁啊。」
桂枝开始哄我开心了。
吩咐了我写字以后李述元便不再过问此事了,我听他的话每天都写一幅字。
吕菡仍是宫里最得宠的,他虽不常来后宫,往吕菡那里送的衣服首饰却没断过。
吕菡每日请安也是,衣服首饰不重样儿,当然总有些位分低的嫔妃上赶着恭维她,她也很吃这一套,每每笑得花枝乱颤。
赵兰还是老样子,只是喝茶,一句话也不多说。
但是她们二人越来越不对付了,因为有一次吕菡正笑得开心,赵兰却翻了个白眼。我坐得高,全看在了眼里。
我一向保持中立,虽然不得宠但我是皇后,她们还是敬着我的。
「你还年轻,总归是要争一争的。」
母后对我说。
「虽说后宫是后宫前朝是前朝,但说到底还是分不开的。虽说你父亲现在是丞相,说句不吉利的,丞相年纪大了,日后谁也说不准……你现在是皇后若能诞下嫡子,再立了储,这一辈子便能安安稳稳的了……」
母后是真心待我的,我知道,可我总觉得我越是往李述元跟前凑,他就越是不喜欢我,如今这样也挺好的。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母后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
「好孩子……」
我忽然觉得,这才是母亲。
我忍不住红了眼。
母后却突然愣了一下,略带僵硬地把手缩了回去。
「给你讲讲哀家和先帝的故事吧……他待我极好,奈何我身子不好,生了陛下以后更是亏损得厉害,太医说我以后都不会有孕了,我本以为自己会因此失宠,可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宠着我……我给他做羹汤,缝寝衣,寝衣我做得极慢,有时穿破了我叫他先穿尚衣局做的,他不肯,非我做的不穿……」
母亲说得有些激动了,她神采奕奕嘴角上扬。
渐渐地她眼睛红了,泪水开始往下掉,她瞪着眼用帕子擦掉脸上的泪。
「今日说得有些多了,你先退下吧。」
她突然开口,故事也戛然而止。
16
「娘娘,您女红好,为什么不给陛下做寝衣呢?」
回长秋殿的路上,桂枝开口道。
做寝衣吗?
我总觉得李述元不喜欢我做这些。
「话本子上的才子佳人,上到皇帝下到平民,这娘子必会给夫君做寝衣,这才叫夫妻呢!」
桂枝见我没说话,自己又开始了。
「你从哪儿看来的?」
「话本子上啊,以前在府里的时候,很多丫鬟都有。」
「过了礼就是夫妻,你说得都是什么歪理。」
「这叫闺房之乐……」
桂枝还想辩解,我看了她一眼,她声音便蔫下去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做的。
这日下早朝后我在书房陪了一上午,书房里只有我和李述元两人,桂枝和善长守在外面。
快到午膳时间了。
每次我都识趣地自行告退,他没说过叫我留下来,所以进宫这么久我们都没有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不过我和母后一起吃过很多次,母后身体不好,她那儿的吃食也格外精细。
「快到午膳时间了,陛下别忘了用膳,臣妾就先告退了。」
「字写得如何了?」
李述元放下手中的折子漫不经心地说。
这怎么说。
我抬头看着他迟迟没有作答。
他喝了口茶抬眸看了我一眼,起身把折子摞好,又抽出一张宣纸铺在桌面上。
铺完纸,他走到椅子一侧给我腾了地方。
「写下来,朕看看。」
我走到椅子前拿起笔蘸了墨,李述元就站在我旁边,我提着笔犹豫了许久迟迟没有落笔。
我偷偷用余光去看他。
他好像注意到了,转身离开,到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不再看我。
看到他离开了我才开始写。
「写完了。」
我搁下笔等墨迹干了才开口道。
「拿过来。」
他放下书转身接过。
「不错。」
他语气淡淡的,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但是我觉得这应该是个不错的评价了,对于他来说。
他把纸叠起来随手放到了书架上,又给我写了一幅字。
「以后临这个。」
「是。」
他写完那幅字就靠在椅子上不说话了,我自己走到他身旁,揭起那幅字,轻轻叠了起来。
「臣妾告退。」
他闭着眼没有说话。
我看了他一会儿便离开了。
昨晚他先是去了吕菡那里接着又去了赵兰那里,只不过都没有留宿。
第二天便传出赵兰被禁足的消息。
早上到长秋殿来请安时,吕菡眼底透着疲色,但举手投足间仍是一如既往的骄矜。
「善长,陛下连日劳累,晚上吩咐御膳房的人多炖一道鸡汤。」
「娘娘……何不亲自给陛下送来……」
善长小声说道,好像是怕书房里的李述元会听到。
「你吩咐厨房做吧。」
我把那幅字递给桂枝转身走了。
「就是呀,您亲自给陛下送来多好,说不定……」
桂枝跟在我身后又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不用这么麻烦。」
我突然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看我,我一回头,书房外只有善长守在那儿,微风吹起他的袍角,显得他愈发单薄。
「善长告诉奴婢说,咱们要有什么缺的少的都可以去找他。」
桂枝声音里透着兴奋。
「他是御前的人,不合适。」
「对了,奴婢知道昨日的事了,善长说……」
她又绕来绕去地说了一堆。
大概意思是,赵兰说吕菡的宠爱全是靠父兄征战沙场换来的。吕菡不信,还说赵兰是嫉妒,说她不仅得不到陛下宠爱,而且家中兄弟也是窝囊废。
二人由此发生了口角,丫鬟好像还动了手。
当晚吕菡便一次又一次地派人去请陛下,听说还哭闹了许久。
其实我觉得赵兰是对的。
所有人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人说罢了。
吕菡是真的相信陛下是爱她的吗?还是自己在骗自己。
我总觉得大家都是看得透的,但人人又都在巴结攀附她,我们都不得已,真正掌控这一切的是李述元吧。
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棋子。
不是吕菡痴心妄想,说到底,我才是最看不清自己,最异想天开的人。
我明明是最轻楚他有多爱姐姐的,可我还是带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他能分给我一点点的爱。
17
「明日……是臣妾生辰,陛下能来长秋殿陪臣妾用膳吗?」
这句话我在心里盘算了好几天,又在书房里犹豫了半天,本来已经告退了,可走了两步我还是折回来把话说了。
他放下手中的折子,沉默了一秒,像是在思考。
「明日要议事。」
「是臣妾思虑不周。」
我朝他行礼然后起身离开。
这是我第一次向他提出请求,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我还是忍不住失落。
「娘娘,明日奴婢叫厨房做点好的。」
桂枝总是那么开心,只要吃得好,睡得好她便再没什么忧心的事了。
「不用,按平常的来就行。」
「叫厨房多添几个菜。」
我正用晚膳,门口突然传来李述元的声音。
「是!」
桂枝应了一声,急急忙忙跑了出去,临走前还对我笑了笑。
「臣妾参见陛下。」
我微笑着站起来朝他行礼。
「免了,坐吧。」
他拉开凳子在我对面坐下。
小丫鬟给他拿了一副碗筷。
桌上的菜都是我吃过的。
「要不等新菜上来了陛下再吃。」
「无妨。」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清蒸鱼肉,就在我夹开的豁口上。
「朕议了半天的事,可不想再等上半天才能吃饭。」
我朝他露出一个足够捧场又不至于放肆的笑容。
真奇怪,我们就像两个生疏的人在假装熟络。
他把那块鱼肉放进嘴里。
我悄悄打量他的表情,这鱼做得清淡,也不知道他吃不吃的惯。
「你口味清淡。」
「陛下还吃得惯吗?」
我本以为他不会来所以菜全照我的口味做了。
他刚吩咐下去的菜应该都不是这样清淡了。
他没说话而是挨个把桌子上的菜尝了一遍。
「客随主便。」
我忍不住笑了,发觉后马上用帕子捂了嘴。
「陛下还是等新菜上来了再吃吧。」
我低了头,小声说。
他没说话,只有烛火摇曳。
我抬眸看他,他放了筷子正在看我。
明明都快入冬了,我却觉得屋里异常的热。
这时,他突然伸出胳膊放到桌子上,手掌向上摊开。
我不解。
他先是看我,接着又把目光移到了我攥着帕子轻轻搁在桌沿的双手上。
我不由得攥紧了帕子。
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试探地朝他搁在桌子上的左手伸去。
他握住我的手,大拇指轻轻摩挲我的手指。
他手上带着薄薄的茧,还有说不出的威压感。
我不敢看他,任由他揉捏我的手指。
在我还没完全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肌肤之亲,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时,他又松开了我的手。
来自他手上的力量骤然消失,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
我手指一颤僵在原地。
正怅然,却是桂枝带着丫鬟们来上菜了,我竟没听见一丝动静。
我悻悻地收回手,看着丫鬟们忙着把托盘里的菜摆出来,光看颜色就知道一定合他的胃口,还有一壶酒,两个酒杯。
我悄悄把手缩进袖子里,总觉得说不出的奇怪。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
「喝吗?」
我还在纠结刚才的事,匆忙地朝他摇摇头。
我不会喝酒。
大婚那日是我第一次饮酒,我不想再喝酒了。
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就吃菜,他吃得很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也陪他吃了点,其实他来之前我就吃得差不多了。
整顿饭他没有再倒第二杯酒。
吃完饭撤了席又上了茶。
我慢慢喝完了一盏茶。
他捏着茶盏只是放在鼻前嗅却不饮。
我们俩相对而坐谁也没说话。
我总觉得该说点什么。
那幅字我才练了没几天,现在还拿不出手。
倒是,做好了一件寝衣。
我到卧房去拿那件寝衣,出来时,他放下了茶盏正看我。
我把一服连着托盘一起放到桌子上。
他沉默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神色晦暗不明。
没来由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
刚刚在卧房里时,我抚上细软的绸缎和细密的针脚,心里还泛起了旖旎。
我的手刚松开托盘,他便顺势握住了我的右手手腕。
我没有挣扎,任由他握着。
「你就那么喜欢女红吗?」
「我……臣妾……」
是,我是喜欢,因为从小到大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就连……就连姐姐也说我做得好,我相信她说的不是哄我开心的客套话。
可面对李述元,我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是皇后,不是尚衣局里的绣娘。」
皇后。
听到这两个字,我下意识去看他,他却只是看着我那只手。
住在长秋殿里的皇后吗?
他至今仍也没碰过的皇后吗?
我把胳膊往外拽。
他手上使了力,握得更紧了。
「听清了吗?」
我没说话,只是不再试图逃脱,他也随之松了劲儿。
「朕教你读书写字……」
因着亲生母亲的缘故,我在家中一直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我会我是某些不堪过往的象征,父亲和母亲都对我疏于管教,读书写字,是哥哥的权利,也是姐姐最擅长的事,从来与我无关。
「为什么?」
「嗯?」
「为什么教我读书写字。」
也许人在慌乱或悲伤中失去理智的时候才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最想说的话做出最想做的事。
我从不敢打断李述元的话,也不敢质问他。
他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圣旨。
他的手又使了力,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是因为……」
阿娇姐姐吗?
我还没说出口,他便松开我的手离开了。
他走得极快,我觉得他在害怕,怕我说出那个名字。
18
「娘娘,陛下怎么走了啊?」
李述元前脚刚走桂枝就急匆匆地进来了,我还愣在原地。
「他想走就走了。」
我好想哭了,又好像没哭,总之我脸上现在没有眼泪,大概是干了。
我出奇的平静,有些事,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了。
「你把这个拿下去,收好。」
我慢慢坐下,把李述元没喝的那盏茶喝了,已经凉了,有点涩。
「这……」
桂枝看着那叠得整整齐齐的寝衣很是疑惑。
「拿下去吧,我不想再看见它了。」
说完我便起身去了内室,我困了。
我熄了烛火,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撒在地板和纱帐上。
我伸出手接了一捧月光,十五的月亮总是这么明。
这天以后李述元再没叫过我去他书房。
桂枝总是嘟囔着是她出的馊主意害了我。
我总觉得这件事本就横在我们中间,迟早要撞上去。
早晚罢了。
说我一点都不伤心那是假的。
我连着好几天都没去母后那里。
母后好像察觉出了什么,差人给我送了些精致的吃食。
桂枝突然说,要不是那日太后娘娘讲了那个故事,她也不会……
故事。
看着餐盒里一块块精巧的糕点。
我突然想到那日母后好像是有点说不出的奇怪,还有,她以前从未和我讲过以前的故事。
是有什么联系吗?
我想了许久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件事做还是不做终归是看我自己。
我还是每天都练字,那幅字几乎已经写得跟他的一模一样了。
我和桂枝都这么觉得,也许还缺点神韵,但这只有李述元自己才看得出来。
他没来检查我写得字,我也没有眼巴巴地拿去请他看。
吕菡依旧趾高气扬,赵兰禁足出来后还是和以前一样,对谁都爱答不理的。
但她总对吕菡的一些行为反应很大,不仅是翻白眼,有时还会开口嘲讽她。
她不就是因为这个才禁足的吗?
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在乎,而且这个惩罚好像一点用也没有。
吕菡好像也习惯了,她一开始还会脸红,说不出话,到后来只是瞪她一眼继续说自己的,或者干脆忽略她。
19
一转眼,年关将近。
除夕那天有宫宴,说是宫宴,其实是家宴,只是陛下,后妃还有平王,李述元的皇兄,李述呈。
母后身体不好,这种场合她一向不来,至于皇祖母,她虽年纪大了可身子骨却硬朗,只是这世界天寒地冻得又刚下了雪便也不来了。
本朝储君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
因此李述元是嫡长子,自然继承了皇位,听人说李述呈是奴婢生的。
我和李述元坐在上首,底下是妃嫔,还有平王,宴会的歌舞开始许久了平王的位子依旧是空的。
除了我以外便是吕菡坐得离李述元最近了,她面色红润,不是看殿上的舞女就是看陛下,还频频邀陛下饮酒。
「这舞女怎么长得竟和皇后娘娘如此相像。」
吕菡突然指着一个领舞的舞女说道。
这一句话,让本来跟我一样端坐着百无聊赖的嫔妃都瞪大了眼。
20
像我?
我也朝大殿上的舞女看去。
她从容大方地站着,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生出一丝胆怯。
我觉得她和我不像,兴许是因为我太了解自己了。
李述元只朝那舞女看了一眼便把目光转向了吕菡。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陛下觉得呢?」
吕菡微笑着问道,看上去颇为自信,甚至有点邀功的意味。
李述元的手指摸上了酒盏。
这时,坐在大殿另一侧,与吕菡相对的赵兰突然站了起来。
「陛下。」
「何事?」
他转过头,同时手又握住,放在了腿上。
「臣妾……给大家舞剑如何?」
赵兰磕巴了一下。
我觉得她站起来的时候可能根本就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
而且,这话说得奇怪,也不得体,身为陛下的妃嫔,莺歌燕舞,有失体统。
我知道她向来都不太会说话。
但是,这可不是我的长秋殿。
我忍不住用余光看李述元,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
「陛下准吗?」
赵兰又开口了,这一句问得中气十足。
「准了!善长,拿剑来!」
他说完,目光却转向了我。
善长去拿剑了。
「都退下吧。」
舞女们低着头,迈着碎步迅速出了大殿。
李述元没有回答那舞女到底像不像我。
也许他根本就不关心,不关心我长什么样子,不关心某个人像不像我。
善长拿来了一柄长剑,赵兰一只手接过,走到大殿正中,向李述元抱拳行礼,接着缓缓拔剑,像是在感受那把剑,也像在审视。
整个剑身抽离剑鞘的那一刻,赵兰整个身体迅速舞动起来,带着力量与决绝,她的神态也变了,刚毅,但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静。
我没想到赵兰的剑舞得这么好,底下对刚刚的歌舞毫无兴趣的嫔妃们也都看直了眼,只有吕菡,呆呆转动着案上的酒盏。
李述元仍旧神色淡淡,不过他在认真地看。
赵兰是尚书的女儿,书香门第,族谱上找不出一个提刀的,她怎么会舞剑,倒是吕菡,正儿八经镇远大将军的掌上明珠。
我正想着,大殿上灵活的身影突然凝住了,只见赵赵兰稳稳拿着脸,直指坐在上首的李述元。
一时间,整个大殿里的空气都变得稠重了。
众人的目光不是落在李述元脸上就是落在赵兰手中稳当但又闪着寒光的剑尖上。
接着,赵兰手腕一转,收刀向下,抱拳,行礼。
「臣妾献丑了。」
「赏!」
他虽然说了赏,可一点也不像是真尽了兴。
「谢陛下。」
突然门开了。
「看来本王是错过好戏了啊!」
一个青衣玉冠的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我下意识地朝来人看去,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李述呈。
我才知道,原来之前在相府墙头上叫我小丫头的人是李述呈。
他面上带着笑从容上殿朝李述元行礼。
「皇兄来迟了,可要自罚三杯。」
「我就是图你这三杯好酒才故意来晚的!」
他笑得爽朗,周身的气质与大殿上众人格格不入,像游侠,像隐士,总之不像皇城里的人,不像皇家人。
那时他一身白衣,黑发如瀑,在月光下饮酒,真像一个谪仙。
他从进殿到坐下,没看我一眼。
「今日是除夕,皇后不喝一杯吗?」
李述元突然转过头对我说,声音不大,估计只有我能听得见。
这是那日他从长秋殿离开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这真是好酒吗?
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毫无防备的,酒一路烧了我的肠胃,顺带催出了眼泪。
我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李述元一直看着我,等我再次坐正,他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歌舞又开始了,总是平平的曲子,重复的动作,长得都差不多好看的舞女,没意思得很。
可能是因为喝了酒,我身子有点不舒服。
我强撑着,越来越觉得这大殿里闷得让人喘不过来气。
「陛下,臣妾身子不适,先告退了。」
「嗯。」
开口前他先是审视了我一刻。
一出大殿,冷风从我的领口灌了进来,可我却觉得很舒服。
地上的雪铺了厚厚一层,梅花已经结了骨朵。
桂枝提着灯,我轻轻踩在雪上,走得很慢,贪恋地感受冬夜的凉风还有脚下的雪被我踩实时发出的声音。
「小丫头!」
我转过身,是李述呈。
他远远地站着,我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白雪映着月光拢在他周身,说不出的神秘,出尘,不似我这边,有橘黄色的烛火。
「虽然你是皇后,在宫里,还是多长点儿心眼儿吧,别谁的话都信。」
真奇怪,他不开口时像谪仙,一开口却又俨然是个市井纨绔。
「为……」
为什么,话到嘴边又被我吞了回去,后宫里,勾心斗角,便是七窍玲珑也不嫌多。
「你都知道吗?」
略思量了一番,我重新开口,话说出来又觉得没前没后的。
「知道什么?」
「宫里的事。」
「算是吧。」
我不说话了,突然觉得有点丢人,李述元不喜欢我,我早就料到了,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坦然,可要是李述呈知道了,我就觉得不自在了。
不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边是暖暖的烛火,一边是冷冷的月光,我俩相对无言。
我突然感觉到冷了,忍不住拢了拢衣襟。
「你……与姐姐相识吗?」
他一开始叫我小丫头,我便也还称呼他为你。
「相识。」
「在相府时,是在你和姐姐通信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想,而且还问了出来,反正对于他我一直都没什么顾虑。
「不是。」
他答得很快,只有两个字,不解释,但很笃定,我信了。
说完,又是许久无言。
「娘娘,您穿得单薄,咱们回宫吧。」
「嗯。」
我又拢了衣襟,转过身,突然觉得他的话似有所指。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是。」
他总是要等我一步一步问到那儿才肯往下说。
「那你能告诉我吗?」
「太后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太后?
我今日觉得赵兰奇怪得很,却没想到他会说太后。
「嗯。」
他说的已经够多了,我便带着桂枝往回走。
「你别觉得她当了太后就和你们这些人没关系了。」
他在后面又补了一句,好像怕我不相信他的话。
「我知道了。」
我转头对他说。
说完和桂枝加快了步子。
耽搁得久了。
21
「奴婢听说……平王殿下的生母是被太后娘娘害死的。」
回了长秋殿,我赶紧到炭盆旁烤火,这一路,越走越冷。
桂枝往炭盆里添了些碳突然开口,犹犹豫豫的。
我先前只知道李述呈的生母是个婢女,但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儿,恐怕没几个人知道。
她应该早就知道了,而且还憋了许久。
「但奴婢又觉得,太后娘娘……看起来不像……」
看起来?没有人会明晃晃地告诉别人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从哪里知道的?」
「……善长说的。」
桂枝低着头,又用眼睛偷偷看我。
「奴婢知道他是陛下的人,而且您也说过……但奴婢觉得他是真的向着咱们的。」
见我没说话,她又急忙补了这么一大段。
善长,我总觉得好几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你帮我拿件斗篷,我们去太后那儿。」
「会不会有点晚啊?」
「今日是除夕,不算晚。」
一路上我盘算了许多,她贵为太后母家却并不显赫,林大人曾是先帝的老师,但早已告老还乡,家中子弟也有做官的,但都是外放,如今提起长安城里的高门,估计没人想得起林家。
到了太后那儿,她果然还没歇下。
「今儿不是宫宴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除夕,过来陪陪母后。」
「你有心了。」
说完我在凳子上坐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母后垂着眼眸并不直视我。
我突然想起那次,她有些僵硬和突兀的举动,她曾经见过我吗?
我小时候是时常进宫,但只是到皇祖母的寿康宫去,并未见过太后,甚至,也没见过李述呈。
坐了一会儿,外面隆隆地响起了烟花爆竹的声音。
「放烟花了。」
母后喃喃道。
「是。」
我往窗外看,黑漆漆的小窗户糊着厚厚的窗户纸,什么也看不见。
「你不出去看看吗?你们年轻姑娘不都待见这个。」
「不出去了,母后这里暖和,舍不得离开了。」
「斗篷脱了吧,呆久了,捂得你上火。」
我照她的话把斗篷脱了递给桂枝,这恐怕是要长谈了。
「太皇太后不喜欢哀家,哀家也不喜欢你。」
我之前一直以为,我是讨到了母后的喜欢的。
「皇祖母也不喜欢臣妾。」
「平王跟你说了什么吗?」
「是。」
「有些事儿他不知道。」
她慢慢转过头望向窗外。
「你想听听吗?这么些年了,哀家都快忘了。」
她仍旧看着窗外,使劲昂着脖子。
「桂枝,你把斗篷拿下去,烤热了,走的时候好穿。」
「是。」
桂枝出去了,她才转过头来,对我笑。
又拿起桌子上的酒壶倒了满满一盏酒。
「酒凉,叫人温一下。」
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哀家真不想看见你,你和她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西边有个抚夷城,是边境最繁华的地方,各路商人往来不绝。抚夷城里有个戏园,叫沁园,沁园有双绝,艺冠抚夷。
「哀家不是林大人的女儿。」
她叫阿桑。
那年匈奴破了关直冲抚夷城,烧杀抢夺无恶不作,街上没有人了,沁园也荒了。
一个骑着马的大胡子卷头发男人闯进了沁园。
「你就是抚夷城里的星星?」
他握着马鞭把阿桑逼到了墙角。
「我……我不是!」
阿桑怕极了,她起初还能跑,现在除了哭喊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在他逼近时使劲闭上了眼。
可那个男人却没有继续,他转过身,阿珍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的身体里。
血流了出来,很快就融进了他身上的兽皮,叫他看起来毫发未损。
阿珍瞪大了眼睛,愣愣的松开那把匕首,开始往后退。
那男人一把抓住阿珍又粗又长的黑色发辫。
他们说,阿珍和阿桑是天上的星星,也是抚夷城里的星星,繁华,快乐,平安,都是她们。
「阿桑,别哭!」
那男人使劲扯着阿珍的头发,阿珍感觉不到疼似的,昂着头略过那男人高大的身体去看阿桑。
阿桑哭得更厉害了。
突然外面传来来了马蹄声,只有一匹马。
那男人警觉了。
他扯着阿珍逼近阿桑,去拽她的胳膊。
「闭嘴。」
「别碰我!」
阿桑喊叫着挣扎。
他不耐烦了,扇了阿桑一巴掌,阿桑被打迷糊了,还是小声抽泣。
这时一个身穿盔甲的少年出现了,他是汉人,不是匈奴。
「你见过他穿盔甲的样子吗?」
虽然面对着我,但我觉得她好像真的看见了他口中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没见过,我都没见过父亲摸过刀剑。
阿珍跟着他把我扶了出去。
「会骑马吗?」
「会。」
抚夷城里的姑娘个个都会骑马。
阿珍骑上了那个匈奴男人的马。
「姑娘,得罪了。」
他捞起浑身瘫软的阿桑,一把把她放到了马上。
他也骑了上去,把阿桑搂在怀里。
「那一刻,我就爱上他了。」
「驾!」
马儿跑了起来。
「跟紧了!」
他回头对阿珍喊道。
「你这出去一趟咋还带回来俩姑娘啊?」
还不是皇帝的李怀赶上来问。
他不说话,扶着阿桑下了马。
「如何?」
阿桑一下地,他就轻声问道。
阿珍赶忙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阿桑搀着。
阿桑摇摇头,说能自己走了。
「把大夫叫来!」
他冲李怀说。
「你怎么不去?」
李怀看直了眼,舍不得离开了。
「我带她们先去我帐篷里歇歇。」
「你……行行行!」
阿桑躺在了他的床上,她以为这是某种缘分。
在阿桑帮他缝补衣服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阿珍和阿桑在军营里留下了,她们洗衣做饭,给将士们缝补衣服帮他们治伤。
打了胜仗,他们就在夜里点起篝火,两个姑娘会唱曲儿,会跳舞。
不知有多少血气方刚的男儿爱上了她们。
后来阿珍总和他到远处的沙丘上说话,或者到一截矮矮的老城墙下,一棵死了的枯木下。
阿桑远远看着,她真恨塞外呼啸的风不能把他们的秘密送到她耳边。
李怀总缠着阿桑。
「你为什么叫阿桑啊?」
「我叫桑珠。」
「桑珠是什么意思?」
「称心如意的意思。」
阿桑觉得这个人真烦,问题又多。
「你想去长安吗?长安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
「抚夷才是!」
阿桑不信,李怀给她讲长安城里有什么,他说那里有好看的衣服首饰,有好吃的食物,还有亭台楼阁,他还说那里没有这么烈的太阳也没有这么急的风。
阿桑说大风才爽快呢,会吹起五色的经幡。
「你知道天子吗?」
阿桑不知道,阿桑只知道达赖喇嘛。
「天子就是上天的儿子,是天底下最大的人。」
李怀说,他以后会成为天子。
阿桑不关心什么是天子,也不在乎谁是天子,他只想知道他心里有没有阿桑。
阿桑把他拽到帐篷里问他,你喜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阿桑,他喜欢阿珍。
李怀说,他可以带阿桑去长安,给她住最漂亮的宫殿,穿最华美的衣服。
阿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
她说,我要做皇后。
她以为李怀不会答应,但他却答应了。
「他也在那座宫殿里吗?」
「他可以进去。」
阿桑跟着李怀进宫了,她真的成了皇后。
只不过她不能再叫阿桑了。
李怀没骗他,长安城真的比抚夷城更大,更漂亮,但她见不到他了,也见不到阿珍了。
他做了丞相,脱了盔甲穿起了文人的直掇,但阿桑看不见。
不过她能想象得到。
阿桑觉得长安城里的风把她的力气都刮走了,皇宫里的井水把她的骨头都融化了。
阿桑开始变得虚弱了,她开始恨阿珍了,她恨皇宫里所有的女人。
「男人就是男人……什么情啊爱啊,所有的女人他都想要。」
她又哭了。
我也哭了,不是为太后,是为阿桑。
「你真的很像阿珍。」
她又开始死死地盯着我,眼里是说不出的讥讽。
「您比她过得好。」
「呵,好吗?你觉得你和你姐姐谁过得好?」
谁过得好?我不知道了。
「你太傻了,比我还傻。」
她突然又开始笑,我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你以后别再来了,放心吧,我不会害死你的,只要我活着你就死不了……」
她又倒了一杯酒,胳膊肘颤着,都撒到外面了,她已经喝了好几杯了。
「您不能再喝了。」
她又是一饮而尽。
「你走吧,哀家困了。」
我走到门口,她又开口了。
「皇帝到底还是待你不一样的。」
我回头,她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我拿过衣架上的斗篷搭在了她身上。
门外桂枝等了许久了。
见我出来,她赶忙跑到偏厅,拿来斗篷披在了我身上。
一路上,桂枝都欲言又止的样子。
「太后不会害我的。」
「可她……明明……」
「都过去了。」
22
许是夜里染了风寒,这一觉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桂枝叫了我好几次,我才朦朦胧胧地听见。
整日都困倦得很,缠绵了一整个春天。
皇祖母巴不得我赶紧病死了,母后给我送来了许多药材。
我说既然送来了就用吧。
桂枝谨慎得很,硬是觉得有问题,要找太医来检查检查。
太医说了没问题她才让我用。
母亲来看我了,她一下子老了许多,生了很多白发。
她叫我好生将养着,可别落下病根。
她还带了个女孩儿,说是我表妹。
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小姑娘从进了屋就一直低着头,只叫了声姐姐便一句话也没说过。
她生的白,头发又黑又亮。
母亲应该是存了别的心思,不只是来看我的。
我心里不大舒服,可是能怪谁呢,还不是怪我自己。
「今年多大了?」
「十四。」
十四,还未及笄,母亲何必这么着急。
「叫什么?」
「陈瑛。」
我问了她两句,她都答了,仍是低着头,捏着帕子。
母亲接着跟我说话,两个人不冷不淡的,面带微笑,说着无关痛痒的别人的事。
「家中可好?」
「家中……」
母亲还未说出来家中怎样李述元就来了。
我觉得他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来的。
「臣妇参见陛下。」
「臣妾参见陛下。」
陈瑛也跟着我们一起行礼但没开口说话。
李述元来了我们就不用尴尬地继续聊天了,只等着看他有什么要说的。
他也不说话,坐下来开始喝茶,眼睛看着陈瑛。
母亲也看着陈瑛,有点紧张的样子。
陈瑛好想知道他们在看她,她飞快地抬起头,看了李述元一眼,又把头低下。
她的脸和耳朵都红了。
李述元愣了一下。
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急着把她带过来了。
她长得真像阿娇姐姐,小姑娘怯生生的,她和阿娇姐姐一点都不像,李述元不会喜欢她的。
我看了一眼李述元,我又不确定了。
「在长秋殿住下吧,陪陪你姐姐。」
李述元开口了,说这句话时他不看陈瑛,也不看母亲,只是盯着我。
听到这句话,母亲松了口气,她扯动嘴角想笑,却又没笑出来赶紧抿了嘴。
她像完成了任务似的告辞离开了。
「带她下去收拾收拾。」
如今屋里能使唤的只有桂枝一个,她愣了几秒,见我看她才慌忙领了命。
「姑娘跟我来吧。」
陈瑛跟着桂枝出去了。
现在只剩下我和李述元了。
「这幅字练了许久了,陛下看看吧。」
自从那次他从长秋殿离开后,就没再看过我的字。
这还是第二幅。
我去案子上拿,他也跟了过来。
「嗯。」
他只扫了一眼,我觉得他都没看清。
「磨墨。」
我看他,他低着头用镇尺铺一张宣纸。
「丞相近来身子不好」,他顿了笔,仔细看了看写完的字,「并无大碍。」
他蘸了墨,接着说。
从我进宫时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你兄长不及你父亲当年。」
「是。」
兄长无能,不能文,不能武,如今只是靠父亲的关系得了个闲职。
相府,到兄长这一辈怕是要没落了,我也脱不了干系。
我突然想问问李述元,叫陈瑛留在宫里是因为前朝还是因为他自己的意愿。
我闻着墨香看着他写完了一整幅字,终究还是没能开得了口。
李述元写完字没等墨迹完全干下来就走了。
他前脚刚走,桂枝就领着陈瑛过来了。
我觉着桂枝是故意的,瞅准了李述元离开了才过来,为了不让陈瑛和李述元碰面。
我跟陈瑛说了宫里的规矩又跟她说了会儿话,一是因着皇后的职责,二是为了她叫我的一声姐姐。
她不会找话,我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我不说话她就也沉默。
桌上的糕点要我塞到她手里,她才敢小心翼翼地吃两口。
她离开前,我叫她有什么事儿就来找我。
陈瑛太老实了,除了偶尔来我这里坐坐整日都呆在房间里。
我跟桂枝说,小姑娘可别把自己憋坏了。
桂枝说,娘娘整日不也是这样吗?
那日我在窗户旁边的案子上写字,透过窗户看见陈瑛从房间里出来了,穿着粉色的裙子,绾着双丫髻,下到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她并拢双腿提着裙子蹦了下来。
那件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我不提,李述元也不说,他仍是偶尔叫我去书房里磨墨,对于陈瑛,他也没有过多的关注。
陈瑛说是十四岁,可不到一个月她就及笄了,十五了。
那日我送了他一根簪子。
李述元也谴善长来送了好些东西,布匹首饰还有摆件,都是好东西,宫里没有不好的,我自己略略在心里算计了一下,送的虽然多但没花什么心思。
她如今虽然没名分,但大家都知道,她这辈子是出不了宫了,成为后妃,早晚的事,再加上李述元在她生辰时的大手笔,吕菡都开始对她阴阳怪气了。
但陈瑛还是那样,闷闷的。
说到吕菡,她虽然受宠但这么久了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是怪得很。
我总是不经意间透过窗户看到陈瑛,她跟着丫鬟去厨房拿糕点,或者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鼓捣些小玩意儿,我明明没比她大几岁,可我真的害怕了,写字时都沉不下心来。
这幅字拖了好久我都没给李述元看。
「这幅字练得时间不短了。」
我正帮李述元整理批好的奏折,他突然开口。
「是。」
我不看他,仍旧忙活着整理已经很整齐的桌子。
「写写吧。」
他懒散地坐在那里,递给我一支笔,眼里带着戏谑。
我只得局促地接过。
他起身给我让开位置。
他在旁边站着,我写得更烂了。
我自己都没眼看。
「心不静,怎么能写好呢?」
他开口,意味深长。
心不静,还不是因为你吗?
李述元握住了我的手带着我一起写字,一开始我觉得我的手和他的手,别着劲,没往一个方向走,后来我一点力气也不使了,全凭他带着走。
我的心更乱了,但是和方才不是一个原因。
桂枝很看不惯陈瑛,她总觉得陈瑛一举一动都算计好了要勾人的。
我说这长秋殿里没一个男人,她勾谁啊?
陛下不来是不来,若哪天来一次,不就碰上了吗?
桂枝总有她自己的道理。
我说我不担心是假的。
可是仔细想想,也只不过是后宫里众多女人中再添一个罢了,不管怎样李述元都不喜欢我。
但是,陈瑛又和别人不一样。
这日桂枝神神秘秘地拿来一壶酒。
她说是韩太医给的。
看着那壶酒,我突然想到。
只要我能生下皇子,他就是嫡长子,是太子,我只要安安稳稳地保住皇后的位子,那我就会成为太后,像……像阿桑一样。
那这样的话,也许李述元的喜欢没那么重要。
毕竟我是皇后,百年以后,和他一起葬在皇陵的是我。
韩太医就是当年给我治伤的那个太医,开春以来我的病一直缠缠绵绵的总也好不彻底,都是韩太医帮我调理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那点缘分,我很信任他。
「晚上,陛下可以来长秋殿陪臣妾用膳吗?」
今日折子少,李述元早早地就批完了,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我整理好了奏折,才开口问他。
他闭着眼时,这句话我很轻松地就问出了口,就是拒绝了也无妨。
他要是睁眼看着我,我总觉得他把我里里外外都看透了。
「我们一起吃饭,不是你受委屈,就是朕受委屈。」
他这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拒绝的意思。
「行。」
我正想着说什么,他答应了。
一下午我都在安排晚上的吃食,既要有清淡的也要有合他口味的,不能全都按他的口味来,这样显得不好。
至于从前那道排骨山药汤,善长说,陛下从前是喜欢,后来有一次阿娇姐姐心血来潮要给他做,伤了手了,惊动了太皇太后,一整个厨房里的下人都给罚了。
后来李述元就再也不吃排骨山药汤了。
阿娇姐姐的手是用来写字弹琴的,从来如此,有了这件事后,就更是碰不得别的了。
善长,只要我问,他什么都告诉我。
我总觉得他的眸子像水一样,能把人溺死,叫我越来越不敢看了。
桂枝不作假,不管是韩太医还是善长她都熟络着。
李述元来得巧,一桌子菜刚刚上完,他就来了。
我给他倒了酒,他没喝,只是吃菜。
吃得差不多了他才端起那盏酒,送到唇前,却没喝,手指捏着酒盏转了半遭,又放下了。
我看着那盏酒,心也随着酒杯掉在了地上。
我提前沐了浴,抹了香膏,他若是看出来了,若是生气了,那以后……我突然后悔了,是不该跟他耍这种聪明的。
「来人,把席子撤了。」
23
桂枝进来了,面上掩不住的喜色。
要不是当着李述元的面,她估计都要笑出来了。
李述元还是那样,面上什么都不显,让人捉摸不透,我僵硬地坐在他对面。
桂枝看见了那盏满满的酒,再一提酒壶,立马变了脸色,一声不响利落地收拾了桌子便出去了。
李述元倒了杯茶推到我面前,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端起茶喝,我用余光偷偷看他。
我觉得他可能又要走了,就像上次一样,接着就是我很久都不能再踏入书房。
「不喝,你晚上会渴。」
他放下茶杯,看着我说,很平静。
我端起那杯茶,一口一口地喝,脸越来越红,我知道他在看我。
「就寝吧。」
等我喝完了,他又说。
他坐在那里不动,我也坐在那里,盯着桌子上的空茶杯,等着他离开。
过了很久,他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抬头看他,他突然站了起来,往内室走,走得自然,就好像他一直都住在这里。
我愣了一会儿也跟着进去了。
他站在床榻旁,脱了外袍搭在衣架上。
我看着他宽厚的脊背,心里升腾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大婚当天的场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又渴望又害怕,我被自己震耳欲聋的咚咚的心跳声笼罩了。
我是不是该伺候他脱衣服。
可是他已经……
他明明背对着我,但是又好像看到了我,他转身朝我走过来,他总是这样,平静,自若,同时掌控一切。
我低了头不敢看他,我觉得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大了,我觉得我的耳朵热得几乎要化了。
「臣妾……」
他略过我,伸手关上了内室的门。
我转身仰头去看他。
未等看清,他的吻就附了上来。
他的手托着我的后脖颈,迫使我保持仰头的姿势,我感受到他的拇指在我耳后摩挲,我抓住他的胳膊才勉强让自己站稳……
他抱起我,朝床榻走去,顺手扫灭了屋内的油灯。
这次是我自己求的。
我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被,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疼痛,我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可眼泪还是从眼角沁了出来。
他的手附上我的手,我用我汗涔涔的手死死抓住他宽厚的手掌,攀附,缠绕,仿佛贪婪地寻求水源的植物根系,无措与沉稳在此刻融合。
他俯下身吻我,吻我的唇,吻我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疲惫地合上了双眼,冷白的月光落在我的眼睛里,与升腾着旖旎热气的床帐内的氛围截然不同。
这一觉我睡了许久,第二天桂枝叫醒我时已临近中午,他说陛下一大早就离开去上朝了。
我问桂枝他有没有说什么,桂枝说没有。
昨晚也是,他一句话都没说。
我总觉得,他应该又会很久不见我。
晚上我换了寝衣正准备就寝,李述元来了。
「臣妾……」
他不说话,只是吻我,温热粗粝的手掌从我的领口伸进去。
他吻我的脖颈,吻我的耳朵。
一连几天,李述元每晚都来长秋殿,他不问我字写得如何了,也不问我晚上吃了什么,一句话都不多说,只是吻我,解我的衣带。
我一开始羞怯,期待,后来我开始委屈。
我在他喘息的时候使劲抓他的手臂。
我不想要君臣相敬,也不想要鱼水之欢,我想要的是夫妻,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那日他进了内室,我迎上去,他一句话不说就又开始解我的衣带,我往后退,他垂眸看我,我也看他,他转身就往外走,我慌忙扯住他的衣袖,可他还是离开了。
我立在原地看着他离开,发觉自己越来越贪心了,明明我想要的他已经给了,
这日用膳时,对着一碗清淡的鱼汤,我怎么也喝不下去,光是若有若无的鱼汤的味道就让我忍不住想吐。
韩太医说我怀孕了,胎像很稳,但还是要小心些。
桂枝高兴极了,咧着嘴,眼圈都红了。
我也很高兴,一下子就想到了李述元,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太医走了,我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肚子,这里面有一个小生命,是李述元和我的结合,只属于我们两个,独一无二。
我想去告诉他,亲口告诉他,第一时间,我带着桂枝去了书房。
善长守在外面,他见了我没有通报,直接叫我进去了。
「太医说臣妾有孕了。」
他放下折子看我,没有一点情绪波动。
「你不必亲自过来告诉朕。」
是不必,叫下人去就好了。
这一天我都没吃什么东西,晚上实在饿极了,勉强喝了点白粥。
「娘娘已经睡下了。」
我早早就躺下了,却一直睡不着。
听见桂枝的声音,我撑起身子想告诉她我没睡,张了张嘴,又躺下了,算了。
我以为李述元不会进来了,但他此刻的的确确站在床前,挡住了月光。
我闭着眼,没有起身,也没说话。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脱了衣服上了床,小心翼翼地躺在外侧,生怕磕碰了我。
他轻轻搂着我的肩膀。
我鼻子一酸,闭着眼睛,眼泪流了出来,濡湿了我的头发。
「哭什么?」
他轻声说,又撑起身子,用指腹抹掉我的眼泪。
「要当娘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贪婪地闻他的味道,感受他的温度。
他拍我的背,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摸我的小腹。
李述元给我的那一点温存就像一场梦,但不是转瞬即逝,足够我用一生来品味,咀嚼。
他不再来长秋殿了,我也不再去书房,整日缩在宫里养胎,怀孕的事我没有声张,一直到显肚子了宫里的人才知道。
因为与我同住在长秋殿,陈瑛常来我这里坐坐,她离我远远的,偷偷看我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
「姐姐肚子里有小娃娃吗?」
「是啊。」
「是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我也不知道,公主也好,皇子也好,只是,皇子更好。
皇祖母和母后都送来了不少东西,宫里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不缺,送东西送的是态度,是脸色。
「小公主定会和皇后娘娘一样国色天香的。」
吕菡说完,翘着手指捏着茶杯饮了口茶。
她就是这样,每日来请安都要阴阳怪气地说几句话来刺激我。
这几日她不知道从哪弄了只猫,养的肥肥的,整日抱着,那猫懒洋洋地摇着粗粗的尾巴。
桂枝说她不安好心,恨不得时时挡在我前面。
自宫里人知道我怀孕的消息后,赵兰时常往我宫里来,过来喝茶或者闲坐着翻翻书,她不爱说话,但偶尔我们也会聊聊天。
她总是我行我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她告诉我她的剑是吕菡的兄长教的,她说她和吕菡从小就认识,是一起长大的。
她说她是自己想进宫的,不是为了家族,也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或者什么可笑的帝王的宠爱。
「为什么?」
我觉得她想告诉我,所以我应该问下去。
「我怕吕菡死了,没人给她收尸。」
她平静地说。
语出惊人,她说话很直接。
我搜肠刮肚,捡不出一句话来回她,只好沉默。
我们俩常常沉默着坐半天,沉默是常态。
之前她拿剑指着李述元那次,我觉得她是真的和他有仇想杀了他,我觉得是因为情,因为家族。
我现在还是觉得赵兰看不惯李述元,但是,是因为吕菡。
一直到生产那天,吕菡怀里那只一副凶相的猫也没挨到我。
下人们端着一盆盆热水出来又端了血水出去,稳婆叫我使劲,我太疼了,我觉得我使不上力气,我觉得到处都是一团糟。
我真想歇歇。
「使劲啊,快了快了,再加把劲儿。」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我攥着被子使劲,我的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出来了出来了。」
稳婆笑着托起身上粘着血的孩子,我远远地望了一眼,就抬不起眼皮了,只隐约听到孩子的哭声。
等我再次醒来时,李述元站在床前,怀里抱着孩子。
我羊水破了的时候,他正在上早朝,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
他在床沿坐下,叫我看孩子。
他皮肤红红的,紧闭着眼睛。
「叫常恒好不好?」
常恒,是个男孩儿吧。
「好。」
24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后宫里风平浪静,没有我想象中的血雨腥风。大概是因为这几年李述元几乎不怎么踏进后宫了。
偶尔来一次也是为了,常恒。
我觉得他是喜欢常恒的,常恒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就给常恒念书,他抱着常恒看折子,常恒在他怀里无聊了,挺着小身子要挣脱,常常把案子上的纸笔抓烂了,弄得小手黑乎乎地沾满了墨汁,还要往李述元脸上抹。
但常恒还是跟我比较亲,大概是因为李述元总是面无表情地不会逗小孩子吧。
陈瑛在长秋殿熬成大姑娘了,吕菡还是那样,趾高气扬,嘴上不饶人,赵兰云淡风轻什么也不在乎,但言语上总要敲打敲打吕菡,我现在练了一手好字,几乎和李述元写的一模一样,但他说还欠火候。
赵兰很喜欢常恒,她说等常恒长大了她要教常恒练剑,我觉得这不合规矩,而且李述元应该会亲自教吧。但我还是答应了。
前朝就不像后宫这么平静了,大多是因为贪腐,这几年惩治了不少人,同时也提拔上了很多寒门士子。父亲一向清廉,我是不担心的,兄长虽平庸但也勤恳。
那天我抱着常恒往书房去,吕菡跪在外面哭花了妆,善长低着头站在一旁面露难色。
我走过去,本来只是小声抽泣的吕菡忽然扑上来拽住我的衣袖。
「你来干什么?你是不是要对陛下说我的坏话趁机落井下石?」
我差点没抱住常恒。
她使劲瞪我,像是恨透了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桂枝和善长见状赶紧上来护住我,又拉开了吕菡。
「镇远将军谋反了。」
善长跟我说,大概是怕吕菡听到了,他说的声音不大。
「不可能!你胡说!你一个阉人知道什么,你们是嫉妒我父亲战功赫赫,受陛下重用……」
外面这么热闹,书房的门还是紧闭着。
我没进去抱着善长又回长秋殿了。
既然她觉得我会落井下石,那我就不进去了,李述元应该心情不太好。
我刚到长秋殿,赵兰来了,她问我知道了吗。
我说知道了。
她说镇远大将军已经被副将囚了,包括吕菡的兄长,是死是活只看陛下的意思了。
吕菡不是去求陛下留他父兄一条命的,她是求陛下彻查,她觉得他父兄不会谋反。
吕菡真是太天真了。
这一仗,打了几年,因为瘟疫国库本就亏空,今年年景又不好。
我觉得镇远将军没必要谋反,他求什么呢?除了帝位他什么都有了,但也说不定,人都是有野心和欲望的,得到了一点就想得到的更多,说到底某不谋反全看李述元的意思。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她带着试探问道,赵兰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我隐约觉得赵兰说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小事。
「让皇上贬了吕菡。」
「为何?」
怀里的常恒瞪大眼睛看着赵兰,我叫桂枝把他抱了下去。
「她太傻了,到现在都不肯相信陛下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她。」
「她一定要知道吗?」
赵兰不说话了,只是用审视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那我岂不是成了恶人了?」
其实赵兰可以自己去的,我一点也不想蹚这趟浑水。
「他在乎你」,我一愣,「罢了,是我强人所难。」
「好。」
我答应了,如果赵兰自己去她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陛下在乎我吗?我也觉得他是在乎我的,说不定我和吕菡一样都是自欺欺人。
天已经黑了,吕菡还跪在书房外,她已经没力气哭喊着求了。
我叫下人把她带回去,吃点东西,这样跪下去会出事的,她挣扎着不肯离开,她没力气了,还是被下人塞进了轿子里。
她开始哭,扯着已经哑了的嗓子,小孩撒泼似的。
「回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休息。」
「不用你管!」
进了书房,李述元正在练字。
我想了很多说辞,最后决定还是直说吧,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
「陛下贬了吕菡吧。」
说完,我心里开始打鼓,李述元会不会觉得我是在落井下石。
「开始操心别人的事了。」
「臣妾逾越了。」
「不逾越,皇后该做的,不说朝堂上的事,单就说她在门外扰了朕一天就该罚。」
他说着,手上的笔没停。
「写两个字,朕看看。」
我接过笔在他的字下面写了几行,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吕菡被贬了,还被禁了足。
镇远将军及其子,就地问斩。
大将军死了,可战事还没完。
李述元要御驾亲征,丞相监国。
虽不及镇远将军经验丰富,朝中也不是无人可用。
临行前一晚,李述元宿在长秋殿,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怎么也睡不着。
月光洒在梳妆台上,照亮了上面摆着的一个雕花木盒。
那是我从相府带过来的。
里面有父亲送我的簪子。
我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了那个木盒子。
最底下,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我拿出来,展开,上面绣着粗糙的桃花,还有黄褐色的血迹。
「朕拿玉佩跟你换着帕子,如何?」
李述元不知何时走到我身侧,手里的玉佩在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我恍惚觉得他现在的神态像极了跟我讨要糕点的常恒,常恒本就生得像他。
是他腰间常挂着的那块玉佩,他做太子时就戴着。
「好。」
我答应了,陛下都说出口了我哪有拒绝的道理。
而且,我想要那块玉佩。
他拿着那块帕子离开了。
这算什么,各取所需吗?
我坐在梳妆台前,借着月光仔细的观察玉佩上的每一个细节。
那块桂花糕分明是姐姐送给我的,只是经了李述元的手,于是我便一厢情愿地把它当成是李述元给我的。
还有这块玉佩,我自欺欺人地把它当作是我们之间的信物,我说是,它就是,它不是换的,是送的。
我固执地给它们一一赋予了意义,只有我一个人认同的意义。
25
第二天,我去宫门口送他,他身穿铠甲,胯下一匹俊美的白马,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年追着马车一身红衣意气风发的少年。
「你见过丞相穿盔甲的样子吗?」
倏地,母后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
身穿盔甲的李述元就在我面前,我突然忍不住猜测,他冰冷坚硬的盔甲下是不是塞着那块柔软的帕子。
他走了,路面上腾起的烟尘久久未散去。
李述元刚走皇祖母就病倒了,母亲倒没事,她身子不好平时小病不断,但大病也不扰。
李述元不在我理应代他尽孝,就是他在这也是我份内的事。
赵兰向来不关心这些,什么妇人之责对她来说都是无稽之谈,吕菡就更别说了,她禁了足。
虽然吕菡禁了足但赵兰还是常常往她宫里去,反正李述元不在,桂枝说每次赵兰一去,就是摔打物件的声音,下人每次都要收拾出来许多碎瓷片。
皇祖母看不惯我,我也不喜欢她,好在有常恒,她喜欢常恒,只要有常恒在她就笑眯眯的要给常恒喂各种吃食,还会讲故事,说他和李述元小时候有多像。
但是常恒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不愿意总闷在这儿听她唠叨,有时候我只好自己去。
李述元才走了没几日,长安城里突然起了谣言说,陛下受伤了,怕是回不来了,要改朝换代了。
我在宫里起初并不知道,后来是父亲写了信来,问我陛下有没有写信来。
我说没有。
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地问我这个,我派人去宫外打探消息,才知道这个谣言。
总不会空穴来风吧,我开始胡思乱想,夜里也总睡不着觉,宫里的人都不知道,桂枝还是常拿吕菡那儿的热闹来哄我开心。
若是平时我还会笑笑,此时我真的无心再听这些闲事了。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能攥着那块玉佩祈求他能平安。
「那时候阿娇……哎……」
只要常恒不在,皇祖母便像个耍无赖的小孩似的,故意念叨些我不爱听的来刺激我,看到我脸色不好还要伺候她,她就开心。
「阿娇早就死了,从始至终,皇后都是我,我叫陈萱,现在伺候您的也是陈萱。」
我把晚放在桌子上,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闭了嘴,终于安静了。
我端起碗来,舀了一勺粥喂她,她却不喝了,使劲抿着嘴,和我唱反调。
我把碗顿在桌子上,用帕子擦了擦手。
「要是太皇太后饿了,你就喂她,记得温一温。」
我起身离开,顺带嘱咐了屋内的小丫鬟。
一出寿康宫我便开始头晕浑身没有力气,还好桂枝及时扶住了我。
太医说我有孕了,差不多有两个月了。
我躺在床上,手覆上平坦的小腹。
他走了快两个月了。
你来得不是时候啊。
好在这孩子乖得很,不像当年常恒那样折腾我。
我仍是忧心,前线没有一点消息,好在李述元之前整治过朝堂,众人心思各异我说不准,但还没有人搞小动作。
我一直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也睡得很浅,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昨夜下了雨,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我一直到雨渐渐小了才入睡,这时天已经快亮了。
我想着早上要多睡几个时辰,补补觉。
可天一亮,我就醒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憋得慌。
桂枝叫我再睡会儿,实在睡不着躺一会儿也好。
我叫桂枝搬了把椅子放在廊下,院子里的青石板还是湿的,空气里有一股混着土腥气的雨水的味道,还有丝丝凉风,带着昨夜雨的温度。
我闭上眼睛,心里难得平静了下来。
「天凉,再披件衣服吧。」
桂枝从屋里拿了件外套出来,她刚说完,一个小宦官跑了过来,善长跟李述元一起去边关了,这小宦官也是御前的,他现在顶替善长帮衬着父亲做事,但我瞧着眼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哪个宫里的。
「怎么没人通报一声,就这样把人放进来……」
桂枝站在我身后小声嘟囔。
小宦官红着脸喘着粗气,应该是一路跑过来的,定是有什么急事。
「何事?」
我开口问,话说出来的瞬间突然心一悸,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丞相……丞相在早朝时晕倒了!」
我猛地站起来,桂枝扔了手里的外套过来扶我。
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有点喘不上气。
桂枝扶着我,拍我的背给我顺气。
小宦官看到这场面更加不知所措了。
我知道我不能倒下,现在,一切都要靠我了。
父亲不会有事的,他只是太累了。
还有李述元,他从来都是运筹帷幄,他一定不会出事的。
我得等他回来亲口告诉他我怀孕了,要他给孩子取名字。
我深吸一口气,把即将要涌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
「太医过去了吗?」
「去请了。」
「你先过去,直接把丞相带到后殿休息,告诉诸位大臣,本宫随后就到。让知情的宫人都闭嘴,不要乱说,尤其是太后和太皇太后那儿。」
「是。」
小宦官领了命,撒开腿就跑了。
「备轿!桂枝给本宫梳妆,多叫几个人,要快,再把常恒带过来。」
我戴了凤冠,穿了吉服,化了浓妆。
它们掩盖了我苍白的面色,还有略显单薄的身躯。
「再快点。」
轿子颠得我有点恶心,可我还是觉得太慢了。
「娘娘,您的身子。」
桂枝在一旁小跑着。
「无妨。」
还不到三个月,还没显身子。
到大殿前落了轿,桂枝跟着小跑了一路,她喘着气赶紧上前扶我下轿。
我站定理了理衣服。
颠了一路我小腹隐隐作痛,不过尚且可以忍受。
「你去后殿歇歇,顺带着也帮忙照看丞相。」
「那您的身子……」
「无妨,去吧。」
桂枝撇着嘴,眼里噙着泪不肯走。
「听话,有禁军也有太医,能出什么事。」
我牵着常恒上了台阶,桂枝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层层叠叠的吉服和纯金的凤冠很重,一层一层的台阶我上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常恒跟在我身侧,小小的身体,使劲迈着步子。
他恐怕是第一次进这大殿,我也是。
「恒儿怕吗?」
「不怕!」
常恒抬起头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我。
「父皇就是在这里上朝的。」
是啊,李述元就是在这里上朝的。
左右禁军朝我抱拳行礼。
进了大殿,文武官员分立于大殿两侧,中间留了一条路。
路的那一头,龙椅下面,站着一个人,他负手而立,手里是一把剑。
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没穿官服。
殿内立着这么多人却安静得可怕。
我牵着常恒往里走。
两侧的大臣有人注意到我了,低着头,侧过脸或使劲转着眼珠来看我。
走到大殿中中间的时候,他徐徐转过身来,是李述呈,他朝我笑,却一点往日的和煦都没有。
他是个闲散王爷,没有官职,他是不上朝的。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站住,却还是强迫自己如常往前走。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为什么来?还是说他知道什么?
我满肚子的疑问,但是此时此刻我不能问,恐怕也没机会问。
他一改往日隐士般的穿着打扮,又换了副表情,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不可捉摸。
我突然觉得他陌生极了,难怪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动。
又或许他早已控制了外面的禁军吗?
我起初只以为是父亲晕倒无人主持大局而已,并不知道李述呈来了。
「我比这黄口孺子更有资格坐上这龙椅吧,皇后娘娘以为呢?」
他又对我笑,皇后娘娘这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这是嫡长子,本朝向来只有父……子继,断没有弟及的道理,名不正则言不顺。」
他还是笑,然后转头看向殿内的群臣,他们都低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完又看我,像是在挑衅。
门外的禁军也安安静静的。
我知道此刻若是我支使他们,或者呼救只会显得我更加孤立无援。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只是我不知道向来不问朝政的李述呈何时有了这样的本事。
他突然抬剑指向常恒,常恒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也不往后躲。
我上前一步把常恒护在身后,他手颤动了一下,把剑往后撤,却还是划到了我的手腕,细线似的血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滴。
我感受到了却没低头去看。
他突然抬了剑架在我脖子上,隔着厚厚的衣领。
接着他往前倾。
「若我做了皇帝,你还是皇后。」
他在我耳畔轻声说道。
掺着笑意的声音钻进我耳朵里。
「平王殿下今天若是想坐上这皇位就先杀了本宫。」
「诸位大人,本宫不求你们能为江山社稷而死,只望你们日后不要忘了他今日是如何血溅明堂,日后陛下凯旋是如何处置你们都不配有任何怨言。」
我转身看着殿中置身事外的大臣们朗声道,全然不顾李述呈手中的剑。
我刚说完,李述呈就拿开了剑,「娘娘可真当得起这一国之后啊。」
他还是满眼的笑。
说完他提着剑径直往外走了,走到大殿门口时他脚步一顿,我刚松了的气又提了起来。
他没回头,也没发动左右禁军,随着一层层的台阶,从脚到头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他真是……何苦来这么一出呢。
「皇后娘娘千岁!」
大殿最后一排一个年轻官员突然下拜。
接着稀稀拉拉的,其他大臣也朝我行礼。
「若没有要紧的事今日早朝就先到这儿吧。」
散了早朝我赶紧往后殿赶。
心里不停地乞求父亲没事。
一进殿门,本来背对着我的太医赶紧朝我下跪,哆嗦着嘴唇说,他实在尽力了。
从我决定进宫的那天就没想过还能给父亲送终,只是,今天既然父亲已经到了皇宫了,一墙之隔,怎么老天还是不肯让我见他一面呢。
我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父亲的尸体。
很安详,就像是睡着了。
太医哆哆嗦嗦地给我包扎伤口,血已经干了,桂枝红着眼,一直在安慰我,我只能看到她的嘴在一张一合,什么都听不见。常恒根本就没见过他祖父,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26
父亲的遗体被送回了陈府,三天后下葬。
第二天我开始垂帘听政,开始批折子。
这次怀孩子,肚子没有怀常恒的时候大,这孩子也是受苦了。
下葬当天,毫无预兆的,有宫人来长秋殿说,太后薨了。
我正在看折子,琐碎的事物还有大臣们华丽的辞藻让我心烦意乱。
我突然又想到了阿桑,她知道她心里的那个少年已经走了吗?
「知道了。」
我放下笔,走到廊下,天灰蒙蒙的。
桂枝赶紧跟上来给我披上斗篷。
我低头系带子,绸缎料子很软,松松垮垮地打一个结。
我拽着系带,看着绳子收紧,最后形成一个小小的疙瘩。
忽然,心头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有个词,叫宿命。
非人力可抗。
我们都逃不掉。
我想等到李述元回来。
可是人死了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只是血肉,白骨,没有感情了,会腐烂,让人害怕,让人恶心。
我还是按照礼法将太后安葬了,一天都没耽误。
葬在皇陵,和先帝合葬。
我知道她一定不愿意,但这由不得她,也由不得我。
户部尚书上奏弹劾李述呈,说他狼子野心,居心叵测,不惩不黜,终成祸患。
留着白胡子的赵大人跪在殿中,手持笏板,他颤颤巍巍地下跪,腰板却挺得很直。
他和赵兰一样,直言直语。
那几日他正好称病,未来上朝,若是他来了,那日的情形恐怕大不相同。
也许堂上要流更多的血,但李述呈不会再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说不准。
我叫人查了那日第一个朝我下拜的年轻官员,他是前不久才提上来的,是个有才能有德行的好官,但他最早入仕却是平王举荐。
李述元不会不知道,能站在大殿里的每一个人的底细,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那天除外,李述呈根本就没来上过早朝,赵大人的奏呈,没人附和,也无人反对。
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而且,我不能寒了老臣的心。
我思虑了许久将他贬去了最南边,蛮夷聚居之地,无召不得回长安。
写完圣旨,落了大印,这是我第一次下圣旨,要是他拒不令旨呢?
我问赵大人的意见,他说娘娘还是心软了,斩草除根才是。
我说,回不了长安便威胁不到皇权了。
他说,非也,江山社稷乃皇权之基,地方势大亦是重患。
我说当真要斩草除根?
他又说,平王毕竟是陛下手足,又牵涉朝中势力,暂且如此,可以立威,其余的,待陛下归来再议。
我吩咐小宦官去平王府宣旨。还带了两个侍卫,以防不测。
之前打探消息的人说,自那日离宫后李述呈就再未踏出王府一步,也与外人断了交往。
小宦官很快就回来了,说平王接旨了。
我问他,平王有没有说什么,他说没有。
又说,平王似在饮酒,听旨时,满身酒气,衣冠不整,甚是不敬。
李述呈离开那日,长秋殿的窗下落了只信鸽。
踮着脚走,一边走一边机敏地四下里看。
桂枝把它捉了起来,从腿上绑的竹管里抽出一卷纸条。
我展开。
不用查了,早年我于禁军首领有救命之恩。今后他断不会有异心。
是李述呈送来的。
我从那年在相府病了一场以后身子就不太好,可这段时间这么多事却是撑下来了。
我要管前朝的事,就不让她们每日来给我请安了。
一时间恍惚觉得这后宫里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在等着李述元。
我还是会抽时间去伺候皇祖母,倒不是真的需要我实打实的干什么活儿,心意罢了。
她仍是那样,有点看不惯我,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摆在明面上了,也不唠叨了。
宫里的事她大概是知晓的,她不像太后,不问世事。
七个月了。
我的身子愈发笨重了,我开始嗜睡,总是看着折子就忍不住闭上了眼。
这日我下了早朝正往长秋殿走,突然肚子开始痛。
桂枝赶紧扶住我,我抓着她的胳膊整个人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坠。
下人们赶紧把轿撵抬过来。
桂枝扶我坐了上去。
我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冷汗浸透了厚重的朝服。
「娘娘,再坚持一会儿。」
「你们几个先回长秋殿准备着。」
我躺在床上,腹内一阵阵绞痛。
「小殿下,不能进去啊。」
下人们进进出出,叮叮当当的水声,杂乱的脚步声,让我觉得更疼了。
「常恒,听话……」
我开口,声音颤抖着,也不知道常恒能不能听见。
「使劲儿啊……娘娘,再加把劲……」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的啼哭传了出来,不像常恒当年哭得那般响亮。
毕竟是早产的孩子,这一胎生得不顺,听到孩子的哭声后我便没了知觉。
我做很长的梦,在梦里我终于能歇歇了,我看到李述元了,他抱着孩子,就像当年抱着刚出生的常恒那样,他还对我笑。
我也对他笑。
我真想永远就这样看着他。
突然我听到孩子的哭声,可他怀里的孩子并没有哭。
我说,孩子饿了吧。
他说,没有,正睡得香呢。
我不相信,就四下里找。
「娘娘吃点东西吧,您已经睡了一天了。」
我睁开眼,看见了满脸担心的桂枝,枕边是一个襁褓,里面一个粉粉的,皱皱的小人,哼哼唧唧的。
见我看孩子,桂枝又开口。
「是个公主。」
「她……」
「太医说了,公主虽然不足月,但很是康健,娘娘不必担心,先吃点东西,身子要紧。」
我撑起上身,就着桂枝手里的勺子吃粥,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
我身子虚,这几天实在无法上朝了,就让大臣们如果有要事就直接往宫里递折子。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桂枝说,吕菡死了,自刎而死,用赵兰的剑。
赵兰来看我了,她坐在床前不说话,只是看我怀里正在酣睡的小公主,她时不时唧吧唧嘴,应该是做了美梦。
她不会逗弄小孩子,也许是不想,但常恒小时候她还会抱几下。
她现在也不说要教常恒学剑了。
我说,本宫会按正一品的妃制葬了吕菡。
赵兰说,罪臣之女,配不上,裹了尸仍在乱葬岗便罢了。
我说,她起码是后妃,侍奉陛下有功,该有的体面。
吕菡笑了,眼泪连成串往下落。
「有功?真可笑……随娘娘安排吧。」
我怀里的公主醒了,不知是饿醒的还是吵醒的,一边哭,小拳头从襁褓里伸出来,开始往脸上揉。
我低头去哄公主,又轻轻拿开她的手,怕她的指甲把自己的脸划伤了。
「也许是我错了。」
手忙脚乱中,我隐约听到赵兰说了一句话,我再抬头,她已经起身离开了。
桂枝从我怀里接过小公主,胳膊轻摇着去找奶娘了。
「娘娘歇歇吧。」
我没想到吕菡会死。
不过躺了十来天,我就去上朝了。
桂枝和老嬷嬷都说这月子一定要坐够了,短一天都不行,落下了病根,是一辈子的事。
我说行了,我不敢再歇下去了。
整日躺在床上我心总悬着,太医也说我思虑过重,要放宽心。
这样想来还不如去上朝。
朝服本来就厚,桂枝觉得我身子虚,又给我加了两层,闷得我一身汗。
公主还未取名字,我想等李述元回来了叫他取。
27
陈瑛长高了,模样却未变,只是愈发水灵了。
我整日忙得不行,陈瑛与我同住长秋殿,常来帮我照看公主,公主也喜欢她,在她怀里不哭不闹的。
她抱着公主时,桂枝总是寸步不离的跟着,恨不得连眼都不眨了。
说是不取名字,可孩子养着真不能没有名字,桂枝奶娘她们叫公主便罢了,我叫公主却怪得很。
我还是给她取了个小名,叫盼儿。
盼归,盼胜。
一眨眼又是年节。
今年没有宫宴,桂枝带着丫鬟们使劲儿张罗却还是冷清得很。
这宫里快没人了。
但年总是要过的,宫里的下人和往年一样都额外发了赏钱。
除夕夜我在长秋殿摆了一桌子,叫陈瑛来一起吃。
她没吃两口,就又抱起了盼儿,用筷子蘸了醋往她嘴里送。
盼儿酸的小脸都皱起来了。
我没派人去叫赵兰。
那日从我这里离开后赵兰就没有再出来过,宫里的人贯会见风使舵,我一直叫人留意着她宫里的吃穿用度,怕她受了委屈,她向来强势,不会叫自己吃了亏,可如今,真不好说了。
过了年春天就来了,春天一盼就能盼来,不盼它也会来,日子到了自然就来了。
春末边关传来消息说胜了。
大胜,匈奴气焰已尽,数十年内,再难成事。
夏初,陛下领大军班师回朝。
那天我带着群臣早早地就在宫门外等候。
太阳很大,沿途有看热闹的百姓,还有小摊贩。
大臣们一向都端的稳重,此刻也在偷偷地抬抬脚,动动脖子。
强烈的阳光下,远处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接着是乌泱泱的一片,点点光斑中,尘土腾空而起。
远远的,我看见李述元了,他黑了。
沿途的百姓纷纷下跪,齐声高呼万岁。
他身上穿得不是走时的那身盔甲,胯下骑得也不是走时的那匹马。
临近宫门了,大臣们也纷纷下拜。
从隐约认出李述元的那一刻我就一直盯着他看,走近了,我却不敢看了,他太高了,我睁不开眼,阳光刺得我想流泪。
他一把捞起站在我身旁的常恒,把他放在马上。
常恒兴奋极了。
他叫父皇,又唤我,叫我看说父皇带他骑大马了。
我抬头,朝他笑,对上了李述元的目光,他好像变得温柔了。
「儿臣以后也要像父皇一样骑马打仗!」
「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李述元笑了,笑得爽朗。
我已经提前叫人备了洗澡用的热水。
回了宫,我帮李述元卸甲。
他伸开双臂任由我围着他身前身后的忙活,有些生疏地解那繁复的盔甲。
善长立在一旁低着头,我说一路奔波他也累了,叫他先下去歇歇,他不肯。
我把盔甲套在衣架上,转身看见李述元,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身上穿着红色绸衣。
我愣了,他也看我,牵起嘴角朝我笑,眼里却透着死气和疲惫。
我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他,我从不敢这么放肆。
我把脸埋进他怀里,有一股汗味,还有草药味。
我开始哭,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拍拍我的背,又摸摸我的后脖颈。
他的手比以前更粗糙了,却不似从前那么热。
「哭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他怀里抬头,依依不舍的松开他。
「胭脂都哭花了。」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我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忍不住抬眸去看他。
他在笑,嘴唇在笑,眼睛也在笑。
他以前很少笑,但他笑起来真好看。
「备了水了,陛下去沐浴吧。」
他转身往浴室里走。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我突然很害怕,觉得他走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他会消失,会变成水,变成风。
总之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恍惚了一瞬,他的背影已经不见了。
我迈开步子也往里走,起初有些犹豫,后来我越走越快,几乎是跑进去的。
我还未更衣,身上穿着厚重的吉服。
「娘娘……」
低着头的善长忽然开口,他想拦我,伸出胳膊,又缩回去了。
我推开门,看到李述元身上新的旧的伤口堆叠在一起。
这还只是后背。
从前是没有的。
他刚把衣服搭在衣架上。
我没说话,他也没动。
良久,他开口道。
「去给朕准备些干净衣服。」
打开门,外面,善长面上的惊恐和担忧一闪而过,旋即又低下了头。
我把公主抱给李述元看,他犹豫了一下,从我怀里接过。
公主眉眼生得像他。
公主是第一次见他却没有哭闹,伸着胳膊要去抓他的脸。
他伸出手去碰公主的小手,公主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指头,说什么也不松开了。
「陛下取个名字吧。」
「叫楠吧,高大如楠树。」
李述元开始上朝了,朝中又整顿了一番,没什么大的变动。
他立了常恒为太子。
李述呈那天的事我同他讲了,问他要不要重新发落,他说不用。
他好像不太关心李述呈的事。
他日日都在喝药,身上沾染了浓浓的药味,可奇怪的是他的身子却一天比一天差。
每日的药都是善长亲自熬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每日的吃食应该也没有问题,常恒经常与他一同用膳,吃的是一桌子菜,常恒并没有因此生病。
可除了药我想不出哪里还会出问题了。
我叫桂枝寻来了药渣,又请了韩太医过来看。
韩太医问了陛下的症状,仔细地辨认药渣里的药材,时不时捻起来闻闻。
「这……太医院……当是不会出这样的纰漏。」
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恐,赶紧对我说明情况。
药渣里出现了一味本来不该有的药材,长期服用恐怕会危及性命。
听完,我心里一沉。
「太医……确定没看错?」
闻言,韩太医又捻起那块药材闻了闻,还放到嘴里尝了一下。
「错不了。」
「确定不是太医院那边的问题吗?」
「这。」
韩太医连忙下跪,他不敢说。
我让桂枝去太医院拿了刚包好的还未送到陛下那边的药材。
韩太医检查过,说确实没有那味药材。
「您先回去吧,此事不要声张。」
韩太医走后我又亲自对比了两份药材,只看着大概的模样,太医院的药确实是少了那一味药材。
那问题就出在陛下那边了。
快到陛下喝药的时辰了,我带着桂枝赶往厨房。
昏暗的的厨房里充满了苦涩的药味。
善长拿着一把扇子坐在火炉旁,炉子上是一个小砂锅,冒着白汽。
「你好大的胆子!」
善长正要向我行礼,听见我这一句话,他停了未行完的礼,直接跪在我面前,一句话也不说。
「你为何要这样做。」
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炉子里的烟还有药的苦味熏得我想流眼泪。
「是不是赵兰指使你的,宫宴上她拿剑指着陛下,本宫就知道她……」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平王,是吗?那日就该将他斩草除根……」
善长突然抬头,他眼睛红了,脸上是同情,是心疼还是无奈?
我看不懂。
我让桂枝把砂锅里的药全倒了,又换上了直接从太医院拿来的药。
「以后的药本宫亲自熬,你不用管了。」
药熬好了,桂枝端着碗跟我出去,往陛下寝宫走,善长仍旧跪在原地。
「今日迟了。」
「是。」
他喝完了药。我给他递帕子。
「今日的药味道有些不同。」
他接过帕子,擦了擦嘴,看着我说。
「善长呢?」
看着他苍白的脸,我开始哭。
他都知道,他那么聪明,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起身,用指腹抹去我的眼泪。
「朕想她了,早就想了。」
28
看着他日渐灰暗但此刻却泛着盈盈水光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而我,比他更可悲。
我不再插手他的事,也没有罚善长。
他的身子比我想象的败得更快。
他开始卧床,最多只是天气好的时候到廊下走几步。
我替他上朝,替他批折子。
他闲着无事,精神好的时候会教常恒读书。
我批折子,他偶尔也会来给我提些意见,有些决断我拿不准去问他,他却反过来问我的意见。
他听完就只说好。
他把虎符给了我。
我叫常恒去寝宫里跟李述元学书,一来为了李述元的身体着想,二来也算是侍奉床前权当尽孝了。
常恒却不老实,总是要寻个天气好的日子,再找个不冷不热的时辰,把他拉去书房。
我批折子,他们读书。
常常扰了我,叫我看不进去大臣们文绉绉的折子,但是看着他们读书也挺好。
我常常看着他们父子俩入了神,等到常恒喊一声「母后偷懒了」才猛然惊醒。
李述元会摸摸他的头,叫他专心读书。
他现在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倒是能与我吃得了同一桌饭了,只是苦了常恒,常常埋怨饭菜没味道,他又不肯自己单吃,非要与我们一起吃,常常要给他另做几道菜。
后来回想起来,这竟是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了。
李述元不上朝没多久皇祖母崩逝。
她把控后宫那么久,自然有自己的眼线,我特意嘱咐了他们,陛下不上朝的事不要告诉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死了他们也不好过。
我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李述元。
可没想到,她还是死了。
母后走了,连着皇祖母也走了,我怕李述元受不了。
可他却很平静,他说,早晚的事。
是啊,早晚的事。
我忽然有点羡慕皇祖母了,她走在前头,有人为她伤心,她却不用替陛下伤心了。
「你兄长可以信,但不可以倚。」
「赵尚书刚直,赵家书香门第,自有一番气节,赵氏父子,其柬,可听,可纳,不可全然照做,往往失了大局……」
皇祖母死后他开始给我分析如今然堂上的官员。
我一一听了,记了,有些我自己也觉察出来了,只是他又说了一遍,让我觉得更有底气。
那天我刚下了早朝,一出大殿就看到善长候在外面。
我心里轰的一声知道是李述元情况不好。
没等他开口,我就急急地往下走,一层一层的台阶我从未下得这样快过。
等我赶到寝宫的时候,下人们已经跪了一地。
我扶了扶凤冠才打开卧房的门。
常恒跪在床前,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桂枝也跪着,怀里抱着公主。
床上的李述元一动不动。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热的。
我想叫他,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碎在他脸上。
他睫毛轻颤,眼皮微微裂了条缝,接着嘴角略弯。
我满心欢喜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再对我说些什么,可是这些以后再也没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笑,他再也没有睁开眼。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太后垂帘听政。
国丧三年。
三年以后,陈瑛还住在我的长秋殿里,她真成了老姑娘了。
我说让她出宫,我给她找个好人家。
她不肯,说在宫里陪我也挺好的。
阿楠虽然生下来的时候很小,但身体却很好,少病少灾,长得也快,真是应了李述元取名字的用意了。
三月,从南边来了折子,加急。
平王送来的。
什么政事也没说,只说四月长安牡丹将绽,不知能否蒙得天恩,亲自一睹芳华以全相思。
无召不得回长安。
我准了,一人一骑,不可多携人马。
四月牡丹初绽他便赶到了,从南蛮赶到长安,怕是一路披星戴月。
他没住进平王府,而是住进了客栈。
他还真是来看牡丹的,宫外的看了看宫内的。
他拜见过我,就在御花园里转,一把折扇,一脸笑意,一双桃花眼,他还是以前那样。
一连来了好几天。
这日陈瑛与我一同坐在园子里的石凳上,她穿了新衣,又戴了新的簪花。
我夸她好看。
她却说,穿不了几次秋天就要来了。
「不如随我去南边,南边四季如春。」
李述呈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突然开口,脸上挂着笑,像是在逗小姑娘。
陈瑛立马红了脸。
「要姐姐同意才能……」
她话没说完,又说,「阿楠该醒了,我去看看。」
说罢便起身离开了,走得不快不慢,颇有规矩。
看着她离开。
李述呈突然开口道。
「她不像阿娇,像你。」
他说得认真,他少有认真的时候,总是一脸的笑,让人觉得他什么都不在乎。
我突然想到那天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时也是这般神情,他当时是认真的吧。
我那时也当真了。
陈瑛真的跟着李述呈走了,走了也好,她不该一辈子待在这深宫里,她不是后妃,无名也无实。
陈瑛走后,常恒突然跟我说,李述元驾崩的那天叫了我的名字,当时我还未赶到。
他从小便玲珑心思定是专门说来讨我开心的,若是真的桂枝怎么不知道。
他说,当时只有他和父皇。
又过了几年,太子亲政,我彻底闲了下来。
桂枝出宫了,到年纪了,她不愿意,但我还是叫她走了,还给了她不少嫁妆。
我在宫里散步,善长跟着我,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延春宫前,我抬头看着牌匾上大大的春字,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我竟一次也没进去过。
「西边的天蓝吗?」
「蓝。」
「风大吗?」
「大。」
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我回过头来,才发现,原来在这个故事里,所有人都过得不如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