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那日,叛军首领将我摁在酒桌上,红着眼怒喝:「看清我是谁!」
哦。
原来是被我抛弃在深山的前夫。
1
我懵了。
陆鹤这样的山野猎户,怎么会变成了豫王手下的将领。更懵的是,都已经过去三年了,他竟然还记得我。
「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他的眼中只短暂闪过一下悲伤,打量完我一身的绫罗绸缎后,重燃怒火:「没想到,不光没死还过得锦衣玉食。」
话落,掐着我肩膀的手蓦地加重,疼得我差点错觉骨头要被掐碎。陆鹤这么生气也是情理之中,当年的事确实是我不地道。
我骗了他。
新婚夜里,不止敲晕了他,还把他锁在小木屋里。
如今风水轮流转,他是叛军首将,满宫的宫女太监、妃嫔官眷的性命尽在他手。只要他一声令下,顷刻血溅满殿。
我更倒霉,本就与他有旧怨,更不可能有活路,所以我豁出去地问,「将军准备如何处置我?」
陆鹤冷哼了声,将我拎到殿堂中央。
殿中央围了一圈瑟瑟发抖的官眷和妃嫔,有人已经吓得昏死了过去。昔日昏庸残暴的皇帝此刻像只瘟 ji,被反剪着双手跪在地上,脖子里还悬着两把寒光冷冷的长剑。
「你们听好了。」
陆鹤蹬翻一张酒桌,坐靠在软凳上,指着皇帝对我们说:「他是一定要死的,但你们不是。我且给你们两条路。」
他指着左侧说:「忠诚不二者,可随旧主赴死。」
又指着右侧道:「满殿将士都是怜香惜玉的人,不想死的,尽可转投新臣。」
我环顾了圈四周,各个将士都跟饿狼见肥羊一样,可想而知被他们选中会经历些什么。有妃嫔官眷已经在选择,执意赴死者一共有六位,都是平素不受宠爱被皇帝嫌弃的。
偏那些受宠的,临到危难都不肯追随。
真是讽刺。
但人想活着,也没有错。
譬如我。
倒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我还有个孩子。我放不下他,所以我往右侧站了。陆鹤全程都跟鹰隼一样,目光锋锐地盯着我,见我有了选择,眼中的寒芒如把把锋利的刀,能把我割得遍体鳞伤。
陆鹤对着部将们发号施令:「选吧。」
将士们嬉笑着一拥而上,粗鲁得找到了心仪的便拉拽到一侧。更有甚者直接拽着妃嫔到了内室。
满殿尽是尖刻哭喊。
我的手开始打颤,倒退了几步,冷不丁后背撞到一堵怀抱。一个络腮胡的将士对我不怀好意得笑,我暗叫不妙要逃,身体被蛮力箍住,整个人身子一轻,视线顷刻颠倒了过来。
我被扛在他的肩上。
「美人,我会很温柔的。」
他嘿笑着,大步往侧室的方向走。
我挣扎不过,只得盯着高座上的陆鹤,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还拎着酒壶灌了一嘴。
我故意朝他笑。
如愿的,我看到陆鹤灌酒的手顿住。
2
络腮胡把我扔在侧室的地毯上,不等我爬坐起来,就被他重压在地上,黏热难闻的气息跟着喷拂在脖颈里。
男女力量本就悬殊,何况面对的还是个蛮壮的男人,我望着毫无动静的门,知道自己输了。
陆鹤早已恨透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指望不上陆鹤,我只能自求生机。
我主动勾着络腮胡的脖子,笑眯眯得说:「大人,今日成了你的人,往后可要护着我。」
「自然!」
他咧嘴笑起来,猴急地去扯我的衣裙。
我忍着厌恶,嬉皮笑脸陪他打闹,正待里裤被褪,嘭的一声巨响,陆鹤怒气冲冲地踹门而入。
「将、将军。」
络腮胡错愕地看向他。
陆鹤盯着我,冷着脸冲他怒喝:「滚出去!」
「是。」
看着络腮胡提着裤腰带逃出去的背影,我兀自笑了起来,反让陆鹤愈发生气,他拽着我的手腕咬牙切齿道:「沈西棠,你怎么这般贱!」
「贱?」
我直视着他,「不管世道怎样,我都想活。我不介意是站在沼泽泥泞里活着,还是匍匐在污秽里生存。」
陆鹤漆眸泛冷:「就如同当年,为了活,欺骗我。」
陆鹤耿耿于怀的这件事,始于三年前。
我叫沈西棠,邺城人士。
我的父亲晚年中举,领了个闲散的敷文阁学士的官衔。
母亲是他的贵妾,生的祸国殃民,心肠也不干净。她生了我与三弟,平日恃宠生娇,多番欺压大夫人和嫡姐,甚至妄图取而代之。
我不肯参与她的宏大志向,觉得她痴心妄想。大夫人再不济,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背后有娘家依靠,父亲再耽于美色也不至于昏头到这般地步。
每次我这样劝她,她总拿手指头戳着我的脑门骂:「烂泥扶不上墙,不争气的小蹄子。」
所以,她不再乐意疼我。
后来,她的宏大志向还没跨出伟岸的一步,便被病痛缠身。临终前她帮三弟安排好了前程、为母家八张嘴找好了口粮,唯独没有给我扯半块布遮挡即将倾盆而落的大雨。
母亲一去,我成了大夫人发泄的沙袋。
为求自保,我谎称身子不适主动搬离大宅去别庄养病,大夫人面上答应,暗地里命人将我敲晕卖给了人牙子。
「这个牙口好,臀大好生养。」
人牙子掐着一个少女,在跟一位牙黄的老头讨价还价,最终以五钱成交。
整整两月,我同六七个少女一起锁在铁笼里,满身脏污地坐着牛车在各个村镇停留,眼睁睁看着那些女子被当牲口一样买卖。
为了不让自己过早被卖出去,我故意磕断自己几颗牙,装得病恹恹的,看上去命不久矣。眼看同行的囚笼里只剩下三个人了,我担心会被贱卖给更下等的人。
与其这样,不如自己找买家。
于是我瞄准了路过的一个青年。
他看上去清瘦,穿着粗布麻衣,满脸泥尘,肩上扛着两张不知什么动物的破烂毛皮。
瞧他半合着眼,一副没睡醒没力道的样子。
这样孱弱的人,我打得过。
将来也容易逃跑。
于是,我一把拽住他的裤脚,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怔了下,看了眼裤脚又看了看我,吐出薄情二字:「没钱。」
说罢,试图从我手里扯回裤脚。
救命稻草就在眼前,我怎么可能轻易放手,他越是扯,我越是拽得紧。剑拔弩张之间,不忘掉几滴眼泪给他看。
「他娘的。」
他停住了手,有些烦躁地瞪了我一眼,继而抬头问人牙子:「怎么卖?」
人牙子本来对我不抱啥希望,现下瞧见有人主动要买我,立刻睁眼说瞎话,说我多么得珠圆玉润,能生养。
更离谱的是,说我唱歌像黄鹂,这技能,我自己都不知道。
青年不耐烦地打住他的吹嘘,「少废话,几钱。」
「十钱。」
人牙子笑着比了个手。
我心下一沉,这么多的钱,这愣头青该不会嫌贵不买吧?
于是,我抓着笼门,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更楚楚可怜地巴望着他。青年低声咒骂了句,接着掏出个灰败的钱袋倒出几个铜板。
只有六个。
他转而,把肩头的动物毛皮塞给人牙子:「大虫皮毛,不止十钱,你要就拿,不要我也不买了。」
人牙子一听赶紧答应。
我傻了。
原来他肩膀上扛着的,不是什么普通动物的毛皮。
是老虎的?!
3
我有点懊悔拉住他了。
青年开笼门的时候,我僵硬得朝他笑。
他深吸口气,轻声嘟囔:「我一定是中邪了。」
长久蜷缩在铁笼里,我一时半会没办法走路。
没想到看起来瘦弱的他,竟能将我拦腰抱起。他一路抱着我出了镇子上了山,直到进了一间小木屋都不带喘大气的。
「你臭得像茅坑。」
山野村夫果然说话直白,他把我安顿在木屋里,就去烧洗澡水。
我想过趁机逃跑,但考虑到自己一来身子虚腿脚发软,二来山路七拐八绕地。便暂且打消这个念头。
以免没逃走,还激怒了他。
「脱衣服。」
青年烧了水,要抱我去洗澡。
我小声道:「我自己洗,你出去。」
「原来你不是哑巴。」
他有点小开心,撒手让我自己去洗,但不肯出去,美其名曰担心我摔跤了。我只能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没想到,他反而先害羞了起来。
噌的一下背过身去。
我不免觉得好笑。
等身体没入温热的水中,数月来的疲倦似乎一下子得到了缓解。
我问他,「没有皂角吗?」
他丢给我一个粗糙的瓜瓤。
我说:「没有皂角用这个,会擦伤皮肤的。」
「矫情!」
他火大的转过身来,说了句自己一直用它也没擦伤过皮肤,便夺了瓜瓤一个劲往我身上擦。
这架势,简直像在刷猪。
我疼得不行,眼泪都掉下来了,「疼、疼死了!」
他这才停手。
不过疼是疼了些,身上的污垢也确实全消了下去,污垢一去原本莹白细腻的肤色也显露了出来。
那些擦刮的红痕便愈发明显。
我看到他怔了下,又去擦我的脸。
等脸干净了,青年深吸口气,道:「……值了。」
青年说他买我是当老婆的,为了给我养身体,他去山里挖野山参、猎鹿肉给我养身体。
我的身子一天天好转。
也知道了,他叫陆鹤。
真是个和他身份、举止完全不相符的名字。我是他买回来的,起先他也总当自己是爷。我便成日说软话,让他占些小便宜,最主要我一笑,他什么事都肯答应。
后来他再没有让我干粗活,好几次捏着我的手指感叹:「棠棠的手跟玉一样,从前是过惯好日子的大小姐吧。」
因为我告诉他。
我是官家小姐,落难到了人牙子的手里。
陆鹤问:「若不落难,棠棠的身份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文官墨客,但我喜欢将军。」
我故意给他斟酒,哄着他一杯接一杯下肚,笑着说:「但我现在,喜欢你。」
陆鹤一高兴,喝醉了。
这是我第一次出逃,可惜山上的地形与白天差别太大,最终不慎在林子里迷路还摔断了一条腿。
快天亮的时候,陆鹤才找到我。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你想逃?」
我赶紧说:「不是,我看你醉酒怎么喊也不醒,担心你出事,所以出来找采药想给你煮解救汤。」
「少诓我!」
「诓你作甚,好心当作驴肝肺,我的腿还摔断了!」
想到自己没办法逃出去,我当即委屈得嚎啕大哭。
陆鹤愣了半晌,无措地拿衣袖给我擦脸,抱我回去。
但我的那番言辞,他没有全信。
那日后,陆鹤再也不喝酒了。
我被困在木屋,要去哪里他必须在。又过了几个月,腿伤好了,我也假借让他陪我去林子散步而摸透地形。
这次我做足了准备,我告诉他,想成亲。
他便花光积蓄,按照我的意思买了喜事用品,还给自己和我买了套喜服。我在挑选这些东西的空档,避开他去药铺买了蒙汗药。
新婚日,洞房夜。
我骗他喝下掺了蒙汗药的合卺酒。
幸亏这药起效快,否则我该被他在榻上折腾死,他昏过去时,我差点虚脱得站不稳。
为了避免他苏醒来追。
我将他锁在木屋里。
半年相处,诸般谎话,我到底是有愧疚的。
我走后,在山脚下找了个村民,给他钱和钥匙,让他在次日卯时去山上放了陆鹤。
「拜你所赐。」
陆鹤咬牙切齿的说话声,将我拉回现实。
他扯开衣领,露出小臂及脖颈处狰狞可怖的烧伤痕迹,眼尾沁红:「沈西棠,你一定很后悔当年那把火没将我烧死吧!」
火?
我惊愕地摇头:「什么……火?」
4
原是当年村民并没有及时上山放陆鹤,炉子里起了火烧了半个小木屋。
陆鹤因此烧伤。
我向他解释这个误会。
陆鹤听完只是冷笑:「已经不是三年前,我不会再受你诓骗。」
完了,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从前假话他信,如今真话反而不信了。
他现在是打心眼里认定,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骗子,他说:「沈西棠,我不杀你,但也别想活得自在。」
我被褪去华美衣裳,换上金钗布裙。
按照他的要求,在隆冬十二月里,单薄着身子去内宫十二殿里收集夜露,次日清晨必须送到疏正殿。
邺城的冬日特别冷,细雪打在脸上跟针尖一般锋利。我裹挟着寒风,在侍卫的催促下艰难得踩在积雪上行走,冻得手足麻木、嘴唇发紫。
整整三个时辰,才将宽大的器皿盛满露水。
起先,我只当陆鹤是为了宣泄不满,故意刁难我。
等次日去了疏正殿,才发现不过是为他讨好佳人。那佳人着一袭烟霞色,白绒狐领压襟,笑起来温柔似水。
陆鹤对她说:「你不是一直念叨,煮茶的泉水不及宫中夜露来的甘甜吗?我命人取了几壶过来。」
话落,侧头示意旁侧的随从去接我手里的器皿。
我突觉好笑。
原来,陆鹤身边早有红颜,对我只剩浓烈的怨恨,难怪能让他三年不足以将我忘记。
我还真是高估自己,低估了他。
我自觉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甚至自私。
此刻,心中却生出酸涩。
「昨夜很冷,你的鞋袜都湿了。」
那名女子注意到我的狼狈,有些不满地回头嗔怪陆鹤:「不过是句玩笑话,何苦为难他人,再有下次我便不煮茶给你喝了。」
「她不怕苦。」
陆鹤冷睨了我一眼,对女子道:「你既发话,我自然答应。」
女子满意颔首。
全程,我像个局外人,看着他们秀恩爱。
回到下人院后我知道了一些事,那女子叫秦舒,是个精通岐黄之术的医女。据说陆鹤行军打战经常带着她,两人感情很好,满军都清楚。
更有甚者传言,等豫王入宫稳定局势,就该给他们赐婚了。
我听着鼻酸,望着自己冻伤的两只脚,心塞至极。
转念一想,确实是我薄情辜负,他振作起来重觅良缘。
陆鹤本也没错。
他既然有了佳人,我也不必再过多纠葛,找到儿子后,便带他离开皇宫、远离邺城。
我这么安慰自己,慢慢地睡着了。
睡到半夜,冻伤的脚又烫又痒。
我难受得不行,蹬了被子准备坐起身,突然感觉一只大手箍住我的足踝,抹了冰凉的药膏在伤处。
片刻后,便没那么痒痛了。
借着窗上雪色,隐约看清是陆鹤,我想抽回脚反被他握得更紧。
几次后,我笑道:「陆大人,你再不放手,我可大叫了。要是吵醒了你的红颜知己,可不要埋怨我。」
「那你叫声试试。」
他语气揶揄,我道:「我叫起来容易惹人误会,你可不要后悔。」
话落,我故意扯开嗓子。
刚支吾了一声羞耻的声音,便被他一把捂住了嘴。黑暗里,我听到他呼吸加重,声音又沉又强硬:「不许叫给别人听。」
5
我故意凑到陆鹤的耳边呢喃:「那我叫给你一个人听。」
这个举止多少带着白天的酸涩情绪,还有一点,我想尽量装得顺从些,从他身上套出九皇子的下落。
叛军入宫,妃嫔皇子被抓了一批,还有一批至今没有找到。这里面有我的嫡姐锦妃,以及她的「儿子」九皇子,李臻。
李臻其实是我的孩子。
当年我从村镇逃跑,一路风餐露宿、挨饿受冻回到邺城。清流官门的女儿流落在外半年多,早被当成不贞不洁的人,若回了家也会连累家门与其他兄弟姐妹被戳脊梁骨。
所以,沈家不认我。
并在外谣传,沈家庶二小姐,早年患疾病故。
更糟糕的是,我有了身孕。
我并不是个心软慈悲的人,况且当时自己的处境十分艰难,所以根本没打算生下他。但这个孩子跟陆鹤一样倔,好几次滑胎药都没把他滑掉。
某天夜里梦到一个小男孩,哭着冲我喊:「阿娘,不要杀我,我会听话。」
醒来的时候,我哭得一脸的泪水。
那天我下了决心不再舍弃他,就算再艰苦也一定要努力养活他。
怀胎四个月时,大夫人突然造访。
原来我的嫡姐入宫后一直不得宠,后来终于有了身孕抬高了位份,家中父亲与兄弟们跟着沾了光。但好景不长,嫡姐身子不好小产了。
小产一事秘而不宣,家中为了稳固来之不易的荣光,意图将我的孩子顶替给嫡姐。
我当然不愿意。
大夫人好言相劝,不惜跪地乞求原谅。
最终我答应了。
不是因为动容,而是我腹中的孩子需要更好的营养,更好的生存环境。我对大夫人提的要求便是,我必须一起入宫,往后寸步不离照顾孩子。
为了避人耳目,我草草与家中安排的小文官——周壁淮成了亲。
这周壁淮,是我父亲一手提拔。
性格软弱、某些方面不行,还好龙阳之风。
而我的身份,便是沈家远方表亲。
三年间,我以锦妃远房表妹、九皇子的奶娘生活在宫里。
直至豫王谋反,叛军逼宫。
「好不好?」
我笑着去亲陆鹤的耳垂,他瞬间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摁在被褥里,眯眼嗤笑:「你惯会耍这些伎俩,给你上药纯粹是秦舒看中你,要提你去伺候。她要的人,我需得原原本本交给她。」
「好感人。」
我咧嘴笑:「你就不怕我去了她那儿,胡说八道吗?」
「我不介意缝上你的嘴。」
我伸入他的衣袖里,捏着他的胳膊咯咯乱笑:「缝了能原谅我吗。」
他冷笑了声,甩开我的手就往外走,临到门口时,我试探地说:「陆鹤,其实我当年给你生了个孩子。」
陆鹤冷眼扫过,丝毫没有半点停留地往外走。
我不由苦笑。
不信也好,我还怕他知道了,要和我抢臻儿。
次日,我按照命令去秦舒屋里照顾。早些年伺候嫡姐,这些更衣布菜的活儿于我而言十分简单。
秦舒全程沉默,只是盯着我看。
我问她:「秦小姐想问我什么?」
她摇摇头,依然笑得温婉无害,「你知不知道,阿鹤寻妻三年,本想卸甲归田,得知你在皇宫,才答应豫王的要求,冒险挂缨率先攻城。」
「哦?」
我将倒好的茶推给她,秦舒抚着杯沿,很认真地告诉我:「阿鹤救过我的命,没有他便没有我。这些年我行军照顾他,心里早就把他当做自己的夫君。」
说完,补了句:「等王爷入邺,就会为我们主持婚事。」
「恭喜啊。」
我笑着冲她颔首,等着她下面一句:「可你在一日,阿鹤的心就不能平静下来,沈姑娘,我能有办法送你离开,你愿不愿意?」
6
朝局更迭,政权不稳。
眼下豫王虽掌控皇位,将来为了稳固势力必然会掀起另一番腥风血雨。
就算现在陆鹤不杀我,但身处权力的漩涡里,终是不安定。
我不能让自己和臻儿陷入这种危险中。
所以,我同意了秦舒的提议。
「我可以离开,但秦姑娘的替我找到一个人。」
秦舒展颜颔首:「好。」
我要秦舒找到李臻,她也确实暗中做到了,三日后将马车和细软也一并准备妥当。
妥当的,仿佛这些东西是她准备已久的,就等着送我离开。
上马车时,秦舒叫住我:「沈姑娘,你就这么确信我今日之举不是另有算计?」
「为医者有仁心。」
不止如此,我曾在见过她不拘泥身份,给宫女太监治病煮药,给老嬷嬷清理毒疮。
这样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
我回望了眼巍峨宫殿,祝愿她:「望你与陆鹤终成眷属。」
「你难道,一点不喜欢他吗?」
她皱眉追问,我深吸口气摒弃心中的酸闷,笑着说:「不重要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秦舒再没问什么,目送着我们离开。
马车疾驰了几个时辰后,在一处村镇落脚。村镇里的百姓都很友善,不过很奇怪他们或多或少身上带了伤。我想暂且在这里停住段时间,便要尽可能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
秦舒给的细软里有恰好有很多药,我便取了金创药,帮着给他们治伤化瘀。
百姓们很感激,主动腾了住宿的地方给我们。
「臻儿,吃点东西。」
李臻是个乖巧的孩子,捧着小碗咕咕往下咽。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有百姓奔进来喊:「快藏起来,匪贼进镇了!」
我立刻抱起李臻,拉着锦妃藏匿在草堆木柜的后面。
屋外哭喊惨叫声不绝,匪贼很快便搜到了屋子里,步伐越走越近,最终停在了草堆前。
我捂着李臻的嘴,惊得大气不敢出。
7
李臻鼓着腮帮子要哭,我只能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给他瞧,贴耳小声告诉他:「阿母马上回来,你不要出声也不要出去知道吗?」
李臻点点头。
在匪贼挑开草堆的同一时刻,我率先撞开他冲了出去将人引开。但没跑多远,便被一根麻绳套住了脖子重拽在地。
马在前头跑,街上的碎石子划得背脊又疼又辣。
百姓们藏匿着,无人敢冲出来搭救。
我被勒得快要翻白眼的时候,忽听这伙匪贼喊着一串奇怪的关外话,接着一把不知哪里飞来的长枪贯穿拖拽我的匪贼,订飞在墙壁上。我费力翻身望去,诧异地看见一身黑袍长衫的陆鹤在与他们执剑拼杀。
他甚至都没带兵卒,连衣服都是就寝的样子,仿佛是得知我逃跑了,立刻追赶出来抓人的。
我一直清楚陆鹤力气大,但没想到还能一打十。
且那些匪贼个个凶悍异常。
「报信!」
陆鹤掷了个半掌宽的木筒给我。
我立刻扯开引线往空中发射信号,不多久,陆鹤已解决了危机。但他也没讨到什么便宜,身上遍布刀痕血迹。
他沉着脸朝我走来的时候,浑身似裹着股阴寒气息,令人想到无边炼狱里的修罗恶鬼。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被他一把箍住手臂。
那力道,重得仿佛那是我的脖子,而他愤怒地想要将它掐断。我看到陆鹤眼中噙红,嗓音愤怒:「一次又一次,你又想丢下我逃走!」
「我……」
不知是受了惊,还是被他吓住,我一时心中情绪翻涌,不由自主掉下眼泪,哽噎道:「放开,疼。」
陆鹤愣了下,松开了手。
他扳过我的肩膀查看后背,深吸了口气,生硬道:「活该!」
我正想呛他,余光里瞧见陆鹤背后的一个匪贼突然站了起来,我的小心刚喊出来,匪贼的刀便砍在陆鹤的肩上。
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
陆鹤吃痛的闷哼了声,转身一把扣住匪贼的下颚,用力将其捏脱臼。
又迅速夺刀,挑了他的手脚筋。
等他完成这番操作,麾下的援兵也到了。
秦舒也在其中。
陆鹤满头冷汗地指着那个匪贼道:「不是此地的盗贼,留了活口带下去审问。」
说完,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
「陆鹤!」
我连忙将他抱住。
秦舒替他检查伤势的时候,表情凝重地告诉我,肩上那一刀有毒。那些匪贼是关外人,趁乱入侵边境进来,外边的毒和中原不一样,很难解。
我问她有多难解。
秦舒说:「先等他能熬过今夜,才能想后面的办法,你陪着他。」
我自然要陪着他的。
因为从陆鹤昏迷到现在,他的手始终死死抓着我的手,力气大的不像个昏迷不醒的人。
陆鹤在夜里发了次高热,浑身冷汗,半梦半醒间有个一次意识。他握着我的手,猩红着眼质问我:「要去哪里!」
我说:「不去哪里,一直陪着你。」
他抿着唇,眨了眨眼睛,「棠棠,你去哪里都带着我好不好?我怕极了。」
我问他怕什么,陆鹤却抽搐了起来。
我仓皇大喊着秦舒,她给陆鹤扎完银针,陆鹤才算平缓了一些。
「陆鹤,你要挺过去。」
我抱住他,头一次觉得手指连着心窝的位置,传来密密麻麻的钝疼。一遍遍得贴着他的耳朵保证:「陆鹤,你挺过去我就不走了,永远不逃了。我们有孩子,三年前我给你生了个孩子。」
8
秦舒找到了救陆鹤的法子。
有株草药叫佛莲,能解这种毒。但佛莲不开花,要催熟必须喂以掺杂断脉散的血。
这就意味着,需要活人服下断脉散。
「断脉散服下后,人会有断脉绝经的痛苦,重复三日方能入血。若服药人运气差些,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
秦舒拿着一瓶小药,看着我:「为了陆鹤,你敢不敢?」
我对陆鹤亏欠良多,今次遭难也是因为我。
我点头:「敢的。」
断脉绝经有多疼,只有服药的人能知道。如同每时每刻有人往我的骨头上剜、往我五脏六腑里撕扯。凌迟大约也不过这般苦痛了。
这三年的亏欠,老天仿佛要我一次结清。
我疼晕又被疼醒,床单上都是我的冷汗,迫使我强撑下去的信念只有两个。
救陆鹤、护臻儿。
老天还算怜悯,我撑了下去。
佛莲入药给陆鹤喂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大约已经很多天了,因为陆鹤就在床边守着。
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见我醒了眼中才绽露出喜悦。我哑着嗓子问:「你好了?」
「棠棠救的。」
他拉着我的手放在唇颊,眼中有水汽氤氲,「我见到臻儿了。」
他欣喜得比了比高度,「这么高了,朝着要我教他练剑,说将来保护母亲。」
我听着鼻酸,掉了眼泪。
这些天里,不知陆鹤是怎么清楚从前的情况的,连带着让臻儿也改口唤我母亲了。陆鹤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亲自煎煮中药。
喝过几次,身子已经大好,我便不肯再吃。
「最后一帖,喝完就痊愈了。」
陆鹤端着药碗喂我,我推托不肯再吃,他拧着眉威胁:「你再孩子气,我可不饶你。」
我笑:「你能怎么不饶我?」
陆鹤轻哼了声,仰头喝了一大口药,接着箍着我的后脑勺便低头摄住我的唇。这厮一如既往的蛮横,霸道地将药汁全部渡给了我。
等药汁渡完,他也没有要撤退的意思,亲得越发地没有道理。
我听到他呼吸加重,展臂一揽便被带滚到了床褥里。
时隔三年,陆鹤体力一如那次。
我累得嗓子都哑了,吃尽苦头,要不是最后求饶了,他许会贪婪到天亮。
「棠棠。」
他赤足下榻,从衣服里翻找出一卷小册,打开给我看。是张婚书,上头写着娟秀几行小字: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陆鹤眼中闪着光,「当年你我成亲未授婚书,如今棠棠还愿意吗?」
我心中咯噔,支吾道:「秦姑娘……」
「我心中狭窄,只装得下棠棠。」
见我犹豫不决,陆鹤慢慢流露出失望,「你不愿意?」
「陆鹤,我答应不会再骗你,所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咬着唇,望着他漆黑的眼,「我后来,嫁过人了。」
9
陆鹤的表情,简直可以用难以置信来形容。
他怔了片刻,嗤笑出声。
「我倒宁愿你骗我。」
话落,拾起地上的衣袍,落寞地往外走。
我追上去想解释,被他的手下拦截住。
此后,我再也没见到他。
陆鹤变得很忙,但没有对我和臻儿撒手不管,相反豫王入宫后,我们被安顿在了新帝赐给陆鹤的将军府里。
臻儿总问我:「爹什么时候回来?」
我摸着他的脑袋,笑着安抚:「快了。」
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快了,是快到哪一步。但当晚,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新皇在宫宴上重提了陆鹤和秦舒的婚事。
陆鹤公然抗旨了。
新帝一怒之下,让陆鹤去凉州清剿乱党、击退边关外敌。
此去路途遥远,危险重重。
有人嘲笑我:「陆将军犟的吃亏,娶了秦舒自有大好前程,非要抗旨。这下好了,那么危险的地方只怕有去无回。」
但他们说的也没错,要是娶了秦舒,陆鹤就不必这样了。我披着外裳打算去找陆鹤的时候,他恰好回来了。
陆鹤穿着戎装,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我找过周壁淮,拿了休书。」
我匆忙掏出休书要给他看,陆鹤已经一把将我抱住,暖暖呼吸喷在颈项里:「我知道,我知道了。」
「陆鹤,其实……」
「你想劝我娶秦舒?」陆鹤皱眉瞪我。
我摇摇头,「陆鹤,你安心去打仗,我和臻儿无论如何都会在家等你凯旋。」
10
陆鹤一去六月,杳无音讯。
六月里春暖花开,新帝揽政重振朝纲。官员们大多对先帝暴政有怨言,除了个别迂腐的官员,大多数都归顺了新帝。
我和秦舒,也成了茶友。
她与我讲起遇到陆鹤那年,家乡洪灾,他去端州途中遇上流寇。与她同行十数人全死了,只有她幸运遇上了满天下寻妻的陆鹤。
我那会儿才知道,陆鹤整整寻了我三年,几乎踏遍疆域。秦舒是喜欢他的,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她觉得喜欢一个人不是执意要和他在一起,而是对方过得好,她也会感觉幸福。
所以,为了让我和陆鹤重归于好,她确实算计了我。
「村镇的匪贼?」
我愕然落盏,她笑着摇头:「非也,那只是误打误撞。佛莲解药才是,其实当日陆鹤的毒没有那么难解。」
「你诓我吃断脉散。」
「小小惩罚,那东西只会让你疼而已。」
秦舒重新倒了盏给我,揶揄道:「我当时既盼望你退缩,又担心你真的不肯救他。」
我握住她的手,「阿舒,你是个好姑娘,将来一定能遇到更好的。」
「当然,我这么好的人啊。」
秦舒眯眼朝我笑,我们饮完茶恰好有小厮跑来报信,说是陆鹤凯旋了。
新帝二年,关外胡人进犯,被镇原将军陆鹤驱逐,擒获地方将领首级。
皇帝赏赐,陆鹤只求了一个恩典。
他想去北漠镇守疆域,不得传召不入邺城。
我清楚他的做法,兵权在握总有猜疑功高盖主的一日,且皇帝新登基不久,本就造反得来的皇位,愈发会狐疑忌惮。
他主动远离政权中心,又担负镇边疆美名,皇帝自然欢喜。
百官也会赞许。
最关键,我曾告诉过陆鹤,想去有大草原的地方,没有皇宫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出生在邺城,但也厌倦了这片土地。
皇帝同意了。
陆鹤带着我和臻儿举家去往北漠时,秦舒来送我们,她送我一只小猫崽子,眼中含泪:「我不去了,这只小猫就当一个念想,好好照顾它。」
「阿舒,北漠永远欢迎你。」
我接走小猫,交给臻儿,他高兴极了又亲又抱。车队向着日出的方向缓慢驶去,陆鹤坐在高头大马上侧身向我伸出手。
他笑着说:「棠棠,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