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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自己是恶毒女配后我跳崖了

我的亲生哥哥晏清拿剑直直地指向我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只是一本修仙文里的恶毒女配。

在这本修仙文里,晏清不过是痴情于女主角的众多优秀男配中的一员,而女主角就是此时被我以剑相对、却被他紧护在怀的小师妹苏渺渺。

那一天,在晏清碎裂的目光中,我冲他粲然一笑,自万丈悬崖一跃而下。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并非为了寻死。

而是……为了求生。

1

我抿紧唇,用力抑住已经涌到喉口的鲜血,定定地看着眼前清风朗月般的少年。

那是我的哥哥,从小与我相依为命,共同拜入师门。

因为他,我才没有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抛弃到后山,没有在饥荒中饿死,没有在大雪里冻死,没有被村头的淫棍掳走,没有在混战中被不长眼的兵刃捅成筛子。

无数次他在我面前举起这把剑,带着温柔的笑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为我示范正确的动作。

如今他再次在我面前举起这把剑,却是为了杀我。

我的嘴角扯出一抹无力的笑。

「为什么……」

为什么……不信我。

「晏禾。」他直呼我的大名,再也不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唤我「小禾」,眸光冷峻如冰。

「你诬陷同门,伤害师妹,师妹再三忍让,我与师父更是对你多番劝诫,可你为何执迷不悟屡教不改!」

悬崖口猎猎风响,吹得他衣摆飘摇,那愈发冰冷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方才,若我不来……」他的音量骤然降低放缓,看向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是不是会杀了渺渺。」

这不是一个问句。

我张了张嘴,却还是合上,嘴角勾起抹粲然的笑。

然后,我在晏清凝重的目光注视下,用力而诚实地,点了点头。

苏渺渺柔弱的身体适时地抖了一下,似是恐惧。

晏清将她搂得更紧,下颌线条绷得僵硬。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似是做出决断。

可我不想等他的决断和审判。

在晏清和苏渺渺惊愕而复杂的神情中,我笑着从万丈悬崖上一跃而下。

下落的瞬间,喉口的鲜血终于再不能抑,顺着嘴角落到身上罗裙雪白的衣襟上。

这条裙子还是晏清给我买的。

可惜了。

2

我确实想杀苏渺渺。

可我想杀她,从来不是因为一己私欲。

我没那么幼稚。纵然知道兄长和师傅都偏爱于她,也不过只是心里稍稍有点失落。

那点失落就像秋日晴空上飘浮的云,风一吹,便散了。

如果不是发现苏渺渺和魔教妖族均有来往,我会一直是那个对她处处爱护的大师姐。

我怎么会知道,作为小说世界的女主角,苏渺渺一切对我来说异常的举动,都是天道应允合情合理的举措。

用仙山灵药救治被围困受伤的新任魔尊,拿器阁珍宝赠予与她素来交好的妖族少主,平日里闲来无事便要下山与她的一众爱慕者游玩嬉戏,甚至邀请他们到从不允许外人进入的禁地内高谈畅饮。

她是,单纯善良,天真无邪,不拘礼法,豪爽豁达。

而我,呆板笨拙,冷漠处事,固守规矩,谨小慎微。

活该我只是个恶毒女配。

我缓缓睁开眼睛,洞穴中燃烧的篝火映亮我的脸颊,勾勒出我嘴角一抹讽刺的笑。

我看着头顶昏暗的石壁,一时怔然。

有人救了我。

可……是谁?

我艰难地微微扭头,借着眼角余光,勉强能看到篝火旁一个蓝衣男子的身影。

很明亮很明亮的蓝色,像是阳光照耀在高远而明净的天空上。

我一时恍惚。

仙山弟子,多穿白衣。

师傅穿起来是清冷孤傲,晏清穿起来是温柔俊逸,苏渺渺穿起来是纯真烂漫。

晨起练剑时,一众弟子聚在一起,如同雾蒙蒙的山顶上压下的厚重云层。

我很少见到蓝衣。

也很少见到蓝天。

我冷不丁被那抹蓝色晃了一下,不由得眨了眨眼。开口时,才发现声音哑得可怕。

「敢问阁下……是何人?」

那人用树枝随手拨弄了下篝火下的枯枝,声音也像冲破云层的阳光,带着豁然的欢喜。

「你醒啦?」

他靠过来,动作很快,快到我还未反应过来,他的脸便已经凑到我面前。

那是个模样相当好看的少年。

头发极黑,却不是惹人眼球的黑;皮肤极白,却不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他的头发没像寻常男子一样盘起,而是拿一条白色绸带扎了个高高的马尾,额前碎发自然地向两边蜷曲,注视着我的眸子亮得像天边升起的第二枚太阳。

一身马踏繁花的少年意气。

我眼睁睁看着他将手置于我额上,天地之间至真至纯的灵气瞬间蔓延,传来一阵清明。

那灵气引得尚还虚弱的我打了一个哆嗦,随即耳边便传来少年的喃喃:

「还是有点烧啊……不过现在就好啦!」

我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多少修仙之人费劲心力只为寻找一处适合修炼的灵气旺盛之地,可面前这个少年如此肆意地使用这样纯粹的灵气,居然只是为了给我退烧?

他究竟是什么人?

像是注意到我的神情,少年恍然似地笑起来,「差点忘了,我还要回答你的问题。」

那双好看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

「我叫澹生,是一个神。」

我眨了眨眼睛。

又眨了眨眼睛。

一番沉默之中,少年的声音骤然提高:「你不相信?」

我:「我信……」

少年睁大眼睛,声音更高:「你分明就是不相信!」

他没等我解释,自顾自坐到我身旁,有点气恼。

「你可是我下凡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凡人,我还救了你,你居然不相信你的救命恩人?」

我确实很难相信他的话。

神,这个身份大概是每个修仙之人的梦想,但天上人终究只应当生活在天上,如果真的出现在我身边,那……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瞳孔紧缩。

在我生活的这本修仙小说中,的确有一个「人」,算得上是「神」。

可他也是苏渺渺的爱慕者之一。

作为天选之女,苏渺渺当然拥有与生俱来的万人迷属性。

清冷师尊、温润师兄、邪魅妖皇、冷酷魔尊……凡是小说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几乎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而在这其中,有一个神秘人,一直生活在苏渺渺偶然获得的法宝天地玄镜中。

不知样貌,不辨男女,不清年龄,与苏渺渺之间的关系亦师亦友,总是在危急关头指引其化险为夷。

在帮助她得到一众天材地宝的同时,也不断提升着她的修为,引领她一路扶摇直上,踏上登仙坦途。

虽然文中没有明说这位神秘人对苏渺渺的感情,不过多处细节还是表明了两人之间藕断丝连的暧昧关系。

尤其是在苏渺渺登仙之前神秘人的那句「我等你来见我」,完全石锤了他对苏渺渺有情,而且大概率是男女之情。

想到此处,我看向自称「澹生」的少年的眼神也不禁产生了些许变化。

他不但生得这样出众,还拥有如此强大的能力,又自称为「神」……

这样优秀的人物,怎么可能不是女主角苏渺渺未来的拥趸者?

身旁的澹生仍在碎碎念:

「你是不是因为我没修复你碎掉的筋脉才不相信我的呀?」

「我可不是没本事修复,实在是你心结太重,就算现在强制用外力将筋脉修好,也只是条歪歪扭扭的筋脉,成不了气候。」

「你们修行之人,最看重的无非就是那几样东西。我才不敢轻举妄动,平白好心做了坏事……」

我听到此处,终于怔怔然回过神来,喃喃自语:「心结太重……」

「是呀!」

见我开口,澹生似是有点喜悦,用力点了点头。

「唔……倒也不能说是心结太重……」

他思忖片刻,忽然认真地指了指我的心口。

「你这里,太空了。」

他正色道。

我又是一怔。

「空到……我最开始还以为,你是自己主动从崖上跳下来的。」

喉咙里钻出一丝苦笑,我抿紧唇。

可不就是我自己主动从崖上跳下来的吗。

「但奇怪的是……」他迟疑了一下,又道。

「你主动跳崖,居然也不是为了寻死。」

我一时愕然,忽地笑出声,直笑得猛咳不止,整个胸腔都为之震动。

对上澹生担忧的目光,我终于逐渐平复下呼吸,缓缓道:

「没错。」

我主动跳崖,从来都不是为了寻死。

而是……为了求生。

3

我身为仙山大师姐,奉命在戒律司掌管相应事务。

现在回忆起来,我真正从沉默寡言的边缘人物变成不受人待见的恶毒反派,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戒律司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地方,即便只是按律惩处,也总有人骂你是块「不通人情」的木头。

更何况我这人本来就是块不通人情的木头。

山下修仙世家送来的小公子萧灼,身份尊贵,天生聪慧,甫一入仙山便大出风头,一呼百应。

可他与其他弟子寻衅打斗后,还是被我押往戒律司,按律受了十鞭刑。

受刑之前,他姿态熟稔地递给我一个储物锦囊,冲我挑了下眉,行贿的意图几乎要写在脸上。

我接过锦囊,在他得意的注视中微微一笑。

然后按照规矩让他又多受了十鞭刑。

萧灼:……

刚开始受刑时,萧灼还能对我破口大骂,后来便逐渐被打得没了气力,只剩下哼哼唧唧的小声咒骂。

刑罚既过,我蹲下身,静静地平视着他,当着他的面销毁了那个被他亲手放在我手中的锦囊。

「你进来时,可看见戒律司两侧门柱上刻着的字了吗?」

萧灼未发一言,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神色如常地对上他如看仇敌的眼神,声音淡淡,如同自问自答:

「罔违道,罔拂民。」

「不容情,不受贿。」

言罢,我起身离开。

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我忽地想起什么,又将其收回。

我转过身去,认真地看向萧灼。

「我知你是萧家公子,地位尊贵,可也当记得成为内门弟子之前立下的誓言。」

「你来仙山,是为了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而非倒行逆施,恃强凌弱。」

我言尽于此,也不再管那位一身戾气的小公子作何反应,动作利落地转身离开。

行至外门时,我刚好看到正与一众戒律司弟子推搡争执的苏渺渺。

少女生得娇美动人,即便身处于穿着相似衣服的弟子群中,也能如点点繁星围拢着的月亮一般引人注目。

见到我,她眼睛一亮,似是惊喜。

「师姐!」她一把推开那个拦着她的弟子,向我的方向小跑过来,声音如银铃般悦耳。

她动作自然地拽起我的袖子,话语间摇晃起来,带着撒娇的抱怨意味。

「他们都拦着我,不让我进去!」

虽然多次被晏清叮嘱过不要拒绝渺渺的亲近,但我仍然很不适应这样亲密的接触,被她拽着的胳膊也难免有一瞬僵硬。

我叹了口气,对她耐心解释道:「戒律司本就不允许外人进入,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规矩。」

苏渺渺闻言,小嘴撅得更高。

「规矩规矩规矩!师姐你就知道规矩!」

我没在意她的调侃,闻言只是一笑而过,转而询问起她过来的原因。

说到此处,苏渺渺脸上终于带上几分正色。

「我是来找萧灼的。」

在看到我脸上不赞同的神情后,她似乎有些急了,语速也跟着快起来。

「师姐,你们不能对萧灼用刑!他也只是一时听岔了话,才会以为向小园是在骂他的母亲!」

「你也知道,萧灼幼时丧母,母亲是他的逆鳞,如果不是……」

我终于再也听不下去,打断她。

「所以呢?」

像是从来没有被人质问过,苏渺渺登时便愣在了当场。

「渺渺,」我定定地看着她,「你可知向小园因为萧灼的一句『听岔了话』受了怎样的伤?」

我一字一顿地道:「我敢肯定,向小园受的伤,远比萧灼在戒律司受的这二十鞭刑要严重得多,甚至很可能会影响到他日后的修炼。」

听到此处,苏渺渺似乎有点心虚,喏喏地说:「可向小园只是个外门弟子,天资远远比不上……」

见我的眉蹙得越来越紧,她的声音也逐渐降低。

「再说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声音骤然扬起。

「向小园也反击了呀!按照规矩,萧灼只应当受十鞭刑才对!」

她目光炯炯,声音清脆响亮,仿佛要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

「师姐,就算你不喜欢那些世家子弟,但也不能对萧灼动用私刑呀!」

见众人都用或讶异或怀疑的目光看向我,我眉头更紧,几乎觉得这是她的故意之举。

可对上她清澈无辜的眼睛,我又只怪是自己多想。

晏清和师傅都说过,渺渺是太过单纯,幸好仙山众人都愿意守护她的这份单纯。

我压下心头火气,冷静地说:「我从来不会擅自用刑,萧灼做了什么,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转身离开之际,我的手被苏渺渺骤然抓紧。

我下意识地甩开她的手,对上她错愕的神情后,心中立刻「咯噔」一声。

「师姐……」她的眼圈儿一下红起来,声音也带上可怜的鼻音。

「你还是那么讨厌我吗?」

我刚要解释,耳边忽然传来晏清似是恼火又似是无奈的声音。

「小禾,」说话间他已然来到我身边,长叹口气,「你为什么总是不能接受渺渺呢?」

他轻拍苏渺渺的肩膀,一派安慰姿态。

「没关系的,渺渺。」

「小禾只是不大习惯别人同她亲昵,并不是不喜欢你。」

苏渺渺仍在抽噎,「可我不过是牵了师姐的手而已,连这样也不可以吗?」

「这……」晏清一时失语,只好用不认同的眼光看向我。

「渺渺说的也是,小禾,你这个毛病,是有些太伤人了。」

我抿紧唇,沉默不语。

我不愿意同人有任何亲密的肢体接触,哪怕是晏清。

自从幼时村口那个淫棍用贪婪的手一寸寸抚过我的脸颊后,我便有了这个毛病。

晏清一直都知道,也从不逼迫我。

可为什么只是因为苏渺渺会难过,就要我放弃自己的底线?

面前的晏清仍在温言细语地安慰着苏渺渺,我心头的酸涩感骤然泵裂开来,一时冲动,冷冷地道:

「萧灼多受的那十鞭刑,是因为他试图对戒律司人员行贿。」

见苏渺渺露出愣怔神情,我竟然莫名觉出点畅快,继续对她说:

「我知道师妹与萧家公子交好,不忍见他受苦,但也莫要妄自揣测,否则……」

说到此处,我平静地看向晏清。

「未免有些太伤人了。」

4

我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当时只觉得痛快,可因为我的这番话,苏渺渺被周围人指指点点得几乎要哭出来,我又难免受到了晏清的一通责怪。

很奇怪。

我烦躁地揉了揉额头。

苏渺渺并不是面目丑恶的阴邪之辈,恰恰相反,她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出一种极致的善良。

就像这次,在被我告知事情的真相后,她不仅和萧灼闹了脾气,还亲自上门给向小园赔礼道歉,盈盈含泪,言辞恳切。

萧灼事后如何哄她自不必多说,众人对她稍稍生起的那点揣测也就此湮灭,她在仙山的风评甚至一度比先前更好。

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我怔怔地抚过手中长剑,有片刻失神。

所有人都喜欢苏渺渺。

可是……为什么呢?

好像只要你发现了她身上的一点点闪光之处,就会忍不住将其放大、沉溺,最终甘愿为她奋不顾身、放弃一切。

如同被人下了蛊。

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主光环」。

苏渺渺的女主光环,就是让所有人都亲近她、爱她的能力。

然而,一切异质,终有反噬。

如果苏渺渺不一直用心地去攻略每一个人,维持和众人之间亲密的关系,就会有人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情感有种不对劲的浓烈。

当理智逐渐回笼,感觉遭受欺骗,这群人最终不但会撤销对她的全部喜爱,甚至容易将一腔爱意转为满心厌恶。

好在苏渺渺对此一向取舍得当。

就算偶有人对其产生怀疑,也大多只是地位不高的外门弟子,他们的无感甚至厌恶,对她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

第一个让她感到有点难办的人,估计就是我了。

我叹了口气。

说实在的,我并不讨厌苏渺渺。

只是她太过依附他人的感情,因此在没有得到我允许她和我亲密接触的特殊对待之后,便会产生不被我喜爱的恐惧,步步紧逼的态势更令我感到不适,如此陷入恶性循环的怪圈之中。

最终,我成为她臆想中的最大威胁。

而她也成功地利用了我固执的性格和周围人对她的喜爱,引诱我一步步踏入她设下的陷阱。

起初,只是一些小小的不合礼法的事宜,顶多算得上是少女的淘气。

后来便演化成了更为恶劣的事端。

在她攻略妖族的少主之时,曾擅自动用过师尊炼制的法器与灵药。

虽说已然违背了规矩,但师尊念她只是过于天真,不谙世事,便轻飘飘地将其揭过了。

当事双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戒律司又怎能越俎代庖?

可当苏渺渺将年轻的魔尊带往禁地休养疗伤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动了怒。

在当时的我眼中,她的这种行径无异于勾结魔物,是仙山断断不能允许的行为!

我决意要惩罚于她。

师尊也决意要保她。

苏渺渺被夹在我和她的一众爱慕者之间,惊惶如草丛中的小兔。

「师尊,大师兄,师姐也许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

我冷笑一声,失望地看着面前这群已然令我感到陌生的同门中人。

我看他们才是彻底失了智。

于是便有了晏清将我逼至悬崖的那一幕。

借下山除魔的契机,我试图押送苏渺渺回戒律司受刑,却没料到被一直紧跟着我们的晏清发现。

为了保护苏渺渺,他选择放弃我。

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书中恶毒女配的身份。

如果按照原书的剧情,我会身受重伤,被剑下留情的晏清挑断手脚,然后被带回仙山接受众人的审判。

审判的结果是,我因为屠戮同门,被送往从未有人活着回来的万魔窟。

在我重伤未愈、被挑断手筋脚筋、失去全部防身之术的前提下。

与其那样肮脏而痛苦地死去,或者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倒还不如迎着万丈悬崖纵身一跃。

就算是身受重伤如临九死。

终有一线生机。

幸好。

我看着面前神情复杂地听完我的全部故事的澹生,翘了翘唇角。

我赌赢了。

5

澹生面露苦恼,好看的脸也跟着皱作一团。

我注视着他的神情,内心实际上仍有一丝忐忑。

原著中并未具体言说过镜中之神是何时出现在苏渺渺身边的,我也只是因为澹生说我是他「下凡之后遇见的第一个凡人」,才敢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坦然相告。

就算以后他注定还会与苏渺渺相见……

我攥紧拳头。

至少我希望他此时能听到来自我自己的叙述。

「你刚才说的这些人……」

澹生缓缓开口,语气平和,让我有些不安。

「都是些什么人啊?」

他骤然拔高声音,原本坐着的身体也立刻站起来,双目炯炯,显然是愤怒至极。

「师尊不是个好师尊,哥哥不是个好哥哥,一群弟子就没有一个靠谱的,那个小师妹就更别提了……」

他掰着手指头数,忽地意识到数不过来,烦躁地摆了摆手。

「总之,你这个师门根本就不值得人待!」

我也没想到他居然反应这么大,怔怔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突然叹了口气。

他一脸沮丧地坐到我身边,关切地问:「你现在还能坐起来吗?」

我尝试运转了一下周身的灵力,果觉经脉断裂,如同破漏的风帆向外倾泻着愈发稀薄的修为,方知澹生说的那些并非虚言。

但好在那些外伤已被他疗愈妥当,我伸出手,在他的帮助下盘腿静坐。

澹生见我阖上双眼,小心翼翼地问: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呀?」

我睁开眼睛,对上他担忧的目光,心头不由得升起一丝暖意。

「师门自然不能再回……」我说到此处,忽地感到魂体一阵刺痛。

是有人正在试图用我留在仙山的魂灯寻觅我。

我心中微冷,大概能猜出仙山上此时是怎样的情景。

澹生和我说,晏清等人曾在这悬崖山涧之中寻找过我,不过他当时担心他们并非良善,因此在我藏身的这处山洞之外设下了结界。

我昏迷的时间远比想象中要久,晏清见寻我不得,也便只能失望地离开了。

可他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怎会善罢甘休?

无论是出于将我逼落悬崖的愧疚,还是因为师门的所谓责任,亦或是担心我此后会再对苏渺渺不利……

他们有无数理由要将我寻回仙山。

只要我清醒过来,魂灯便能再次与我产生联系,围在魂灯旁边的人,自然也可以模糊地看见我的周边环境与一举一动。

可若我真如他们所愿回到仙山,等待我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我抿紧嘴唇,终是下定决心。

既然他们要看……

我眸光一凛。

那便看个够吧!

6

此时此刻,仙山。

苍旻真人阖目静坐,面容宛如由上好的美玉雕琢而成,俊美不似凡人。

可当那双深潭一般幽静的眼睛睁开,内里情绪浅淡,恍若无悲无喜,神祇般高高在上清冷无情的气质便清晰可见。

手指微移间流光溢转,面前魂灯上微弱的火苗顷刻间如被狂风席卷而过,猛烈地晃动起来!

黄豆般大小的灯光时隐时现,让人生怕它会就此熄灭。

晏清见状心中一紧,忙道:「师尊!」

「莫慌。」

苍旻真人收回手,那盏魂灯也随之变得平稳。

「小禾没死。」

晏清神情仍然紧绷,手却被身旁的苏渺渺安抚性地摁下,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苍旻真人睁开眼,不经意间扫过二人此时轻轻交叠在一起的手,目光一凝。

他默默移开视线,手指微动,魂灯周围昏暗的光便逐渐凝聚在一起,而复又展开成一幅颜色浅淡的画卷。

「这是……山洞?」晏清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喜,「小禾果然还在那里!」

纵使画面模糊,他也能清晰地看到妹妹动作艰难,显然是受了重伤,多半还影响了多年来的修为。

晏清抿紧唇。

晏禾在仙山一众弟子中,一直都是最刻苦努力的一个。

当初,苍旻真人第一次下山收徒,看中的原本是天资更佳的晏清。

若不是因为晏清是晏禾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他也不会将她一并带回仙山。

好像明白自己天资平平,自从上山以来,晏禾在修炼一事上从未有过一丝懈怠,下山降魔时也总是不要命般冲在第一个,身上大大小小各色疤痕横伏而过,永远是新伤叠着旧伤。

也正因此,她才能被众弟子心服口服地叫上一声「大师姐」,还能在戒律司这种地方得以服众。

可如今她身受重伤,修为大退,一切努力顷刻间付诸东流……

晏清想起自己当时剑指少女时对方近乎于绝望的目光,双拳攥紧,眼眶通红。

他本可以不那样决绝的……

他原本答应过,要一直保护妹妹的……

见晏清面色痛苦地闭上眼睛,苏渺渺的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

「大师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她泪眼汪汪,美丽的眼睛霎时涌现出动人心魄的澄澈。

「如果不是因为我,师姐也不会……」

她这话难免令人再度联想起晏禾昔日对她的针对姿态,令苍旻真人忍不住蹙起眉头。

「渺渺,」面对这个天性良善的小徒弟,苍旻真人难得有了几分堪称怜爱的温柔。

「你师姐心性不定,魔障作祟,此番大难,也是她必然要经受的劫数,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晏清想起先前种种,也不由得面露愧意。

「是啊,小师妹,这又怎么能怪你……」

苏渺渺抽噎着点了点头,忽然瞥见晏禾身旁的蓝衣少年,好奇地凑上前去。

「他是谁?」

少女的情绪浓烈而迅速,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如同一张不染纤毫的白纸,纯净动人。

苍旻真人微微一笑,素来冷情的脸上此时竟涌现出一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宠溺。

苏渺渺眨了眨眼睛,认真地观察着画面中的少年。

那位蓝衣少年好看得不似凡人,通体灵透,修为更如深海一般难以捉摸。

他安静地守在晏禾身边,举止温柔,一双眼睛天生带笑,注视着面前木着张脸的少女时,居然莫名给人几分相配之感。

苏渺渺忽然心念一转,歪了歪脑袋,欣喜地说:

「就是他治好了大师姐吧?等我们找到师姐以后,一定要向这位高人好好道谢!」

不过是下意识的一番话,却轻描淡写地将晏禾从悬崖跌落重伤一事一笔带过,反而明晃晃地揭露了师姐因祸得福遇到高人指点的事实。

苍旻真人闻言,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的这个小徒弟,千好万好,遇事永远只会替他人考虑。

他将视线投向面前的画面上的晏禾,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肃然的凝重。

可这个被她处处考虑的人,却对她心生嫉恨,甚至想要杀死她。

苍旻真人眼中有冷意一闪而过,可顷刻间就被自己化解。

他微阖双目。

他教导小禾多年,也知她本性不坏,如此针对渺渺,大抵只是心魔入体。

等她回到仙山,再与众长老商议如何处置,倒也不迟。

如果能留她一条性命,从此心魔尽除,潜心修炼,自然是好。

可若她仍然不知悔改……

苍旻真人眸光凛然。

那么,即便是他这个师尊,也没有任何办法保住她了。

想到此处,苍旻真人终于安下心来,认真察探起晏禾所在的位置。

随着他的气息与那方处所的气息逐渐相融,他们也终于能微弱地听到少女的声音。

大抵是重伤未愈的缘故,她此时的语气仍然虚弱至极。

「师尊?」

「我知道您现在能看到我。」

少女气若游丝,话语内容却令苍旻真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也许……晏清和苏渺渺,此时也都在您身边。」

说完这话,她露出个笑容,似是嘲讽。

苏渺渺看着这样的大师姐,不知为何忽地感到有些害怕,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身旁晏清的手。

晏清目不转睛地看着晏禾,像是被她直呼姓名的冷漠打击到,脸上神情愈发痛苦。

少女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从魂灯深处继续传来:

「从出生以来,晏清曾多次救我于危难之间,可我自认也待他不薄,已尽胞妹之责。」

「我从悬崖上坠落,身负重伤,难以运法护体,死生大事,全凭造化。」

「那一身重伤,皆源自于他。」

「这条命,当我还他。」

她言语缓慢,却冷静自持,宛如一场公私分明的清算。

晏清闻言,脸上血色尽失,面容苍白。

昔日丰神俊朗的少年郎此时红了眼睛,身形摇摇欲坠,似是痛苦到了极点。

苏渺渺见状,心中一痛,慌忙伸手去扶他。

魂灯中的晏禾浑然不知他们的反应,艰难地挪动身子,身子一晃,两腿一弯,竟是跪了下来!

不光是晏清等人,就连她身边的那个蓝衣少年见此情景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你……」

少女一向如青竹般挺直昂扬的脊背,此时一点一点地弯了下去。

她垂下眼睫,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很镇静。

因为太过镇静,反而流露出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

苍旻真人紧蹙眉头,忽感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伏下脊背,低下了头,对着面前的一片虚无,「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实打实的三个响头,像是已经用尽了一身伤病的少女全部的力气。

即便魂灯中画面模糊,再次抬起头时,她瓷白额头上血红的印子依旧清晰可见。

恍惚之间,苍旻真人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村口胆怯地牵着兄长的手的小女孩。

她明明瘦瘦小小,眼神却惊人地坚定。

她也曾声音细弱地唤他「师父」,腼腆的笑容中透出一股小女孩对尊长天然的依赖。

她是否也尝试着对他撒过娇?他不记得了,而今惟记得小徒弟上山后频频对他绽出的温暖笑颜。

大概是因为他太过冷情,久而久之,她也便认清了自己的地位,只敢恭恭敬敬地叫他「师尊」了。

如果说苏渺渺是阳光照耀着的灿烂灵魂,那么晏禾就像是藏在黑暗中的一抹影子。

在阳光存在的地方,没有人会注意到影子。

可就算阳光不在了,影子也只能隐没于黑暗之中不为任何人所见。

然而此时此刻,离开了仙山的晏禾,眼睛却再度展现出与他初见时的坚定明亮,眸中光辉如朝阳初升,甚至超越了苏渺渺身上的光芒!

苍旻真人有一瞬失神。

他这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漠然与忽视,或许也算得上是这个弟子如今惨状的邪恶推手。

晏禾扯了扯嘴角,抿唇露出个笑容,那笑容在额头滴滴坠落的鲜血的映衬下堪称凄美。

「师父。」

少女称呼亲密,声音却清冷,此时清晰地落到苍旻真人耳中,竟然令他浑身一震!

他身体僵冷,喉口一涩,一颗心也莫名跟着拧紧。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而复又因少女接下来的这番话陷入冰冷。

「弟子自知资质浅薄,难以与师兄师妹相比,故而多年来,夙夜难眠,日日修炼,未曾懈怠。」

「无论在师尊门下,还是在戒律司,弟子自认恪守职责,问心无愧,从未辜负过任何人。」

「但如今……」

她说到此处,声音一顿,似是在克制话语中的哽咽。

苍旻真人亦是心头巨震,面色沉重。

良久,晏禾再次开口,语气已重归平淡。

「弟子愿自废修为,自请离山。」

话音刚落,苍旻真人神情突变,执手掐诀,想迅速找到晏禾。

然而已经晚了。

只见少女猛然合手,眸中光芒灼人,周身气流急速运转!

转瞬间,她那身原本还可挽回的筋脉便寸寸断裂,一身修为消失殆尽,已与凡人无异!

「这一身师父您教给我的修为,今日,我都尽数还给您。」

似是痛到极点,少女额头上涌出豆大的汗珠,再次睁开双眼时,已是七窍流血。

可苍旻真人呆呆地看着,一时竟然也不觉得骇人,只是觉得心痛。

「从此以后。」

「我与师尊,与师门,与整座仙山。」

「情义已绝,再无瓜葛。」

少女一字一顿,声音很轻,却让听到的所有人都明白此事已再无任何回转的余地。

随即,她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用最后的一点灵力封闭了自己的魂灯。

昏黄的魂灯霎时熄灭,仙山之上师徒三人的面前只剩下一片虚无。

苍旻真人与两个弟子相顾无言,惟有漫长的沉寂。

而山洞中的我在做完这一切后,也终于失却了全部力气,瘫倒在地。

明明浑身脏器筋脉都剧痛不止,我却难以自抑地露出一丝轻松豁然的微笑。

我曾经以为,自己对于晏清而言,就像壁虎断掉的尾巴。

壁虎还是完整的,是能长出新尾巴的壁虎,但我就只是一条断掉的、无用的尾巴,在原地挣扎。

可当澹生问起我今后作何打算的时候,我竟然还是生起了一丝夹杂着不甘的期待。

晏禾就是晏禾。

晏禾不会做任何人的附庸、影子或尾巴。

我曾对萧灼说,要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那也是我自己的道。

迷蒙之中,我仿佛听到幼时的自己朗读经传的懵懂声音: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过了这么多年,我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我唇角翘起,缓缓勾起抹释然的笑。

谈何来路?

但求远方。

7

远方自然很远,路也很长。

可是……

「哎呀你看你,跟他们那种人置气有什么必要啊?」

「这下好了,现在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帮你修复了,你只能重新开始了!」

「不是说修仙之人最在意筋脉修为了吗?我看你这人就根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

我一路听着身边澹生明显带着怨气的絮叨,忍不住嘴角一抽。

明明说自己是神,身上却没有一点和传说中的神明相似的特质。

真要说起来,我以前的师尊苍旻真人看起来都比他更像神明。

我叹了口气,安抚性地道:「我没事。」

见澹生又要开口,我连忙打断他。

「就算不与他们决裂,我也是要重塑筋脉的。」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倘若我果真留着这身破漏修为继续修行,也只能是出多入少,越练越废。

倒还不如借此机会直接俱断前尘,从头开始。

更何况到底还有曾经的好底子在,就算是从头开始,我修炼的速度也要比常人更快。

虽然仙山的功法已尽数被我废除,但我先前练习剑术时留下的肌肉记忆还在。

我瞥了眼身侧挂着的昆吾,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暖意。

这把昆吾剑是我下山除魔时偶得,从那时起便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仙山众人多依赖灵力术法,即便有刀剑之类的武器,也多是做平时防身之用,极少有人真的将其作为修炼的重点。

只有我天然地对剑感兴趣,因此一直偷偷地寻找相关典籍,时常自行练习。

然而……

我抚摸着昆吾之上斑驳的损痕,眼眸一黯。

在我与晏清和苏渺渺崖边对决的时候,昆吾也被击落于崖下。

澹生帮我寻找数日,最终也只寻得如此时的我一样一身残破的昆吾。

我叹了口气,向前行进的想法也愈发坚定。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空辽谷。

谷内危机四伏,若是修为尚在的我大抵还能应付,但此时的我显然不行。

还好我想要的东西也并不在谷内。

我想要的,是空辽谷外生长的锁仙花。

锁仙花这东西,物如其名,会吸食修仙之人体内的灵力以使自身蔓延,对他们的修行有百害而无一利,可对现在的我而言却实属灵药。

我没有灵力,反而能抑制住锁仙花自身的蔓延。若是我心性足够坚定,便可将其演化成自身的血肉筋脉,重塑躯体。

好歹也算是件灵物,如果利用得当,新长出的筋脉甚至还能比以前更好。

这是我愿意为之一搏的机缘。

由于担心澹生以后还会与苏渺渺再生纠葛,我原本打算就此与他别过。可他闻言立刻挑眉数落起我身上的伤来,执意要跟着我。我实在拗他不过,也便只能随他去了。

于是就有了此时他在我身边唠叨个不停的场景。

我:……

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让他跟着是福还是祸……

我和澹生一路走走停停,为了照顾我的身体,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

走着走着,他忽然认真地看向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吗?」

像是知道我也没有答案,他笑了笑,自顾自地继续说:

「我并非修仙之人,但成神之前究竟是什么,我也记不大清了。」

见我面露诧异,他难得正色起来,解释道:

「世间成神路漫长艰难,但也绝非只有凡人修仙这一种。」

「就如凡人修仙也要分成剑修、佛修、音修、无情修……凡人之外的精灵鬼怪也有各自的道。」

「水有水的精灵,狐有狐的精怪,历史悠久的器具自己便可修成器灵。」

我听得正入神,便听到他悠悠发出一声叹息。

「不过,与人不同的是,成神之后,我们会逐渐忘记自己的来历,此为『忘我』。」

「彻底遗忘后,便入下一层境界,此为『无我』。」

「可是最后,你又要再次寻回自己,找到自己的身世来路。」

他抬起头,面上似是惘然。

「我就正在找寻自己。」

见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忽地露出抹灿烂的笑容,脸上惆怅也随之消失殆尽。

「不过我有种预感。」

他冲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只要跟着你,我应该很快就能知道自己是谁了。」

8

途经一座看起来还算繁华的小镇时,我和澹生决定在此歇歇脚,刚好我也想顺便找个武器铺简单修复一下昆吾。

武器铺的老板对着昆吾连连赞叹,时而又露出惋惜的神情,告诉我就算是他尽全力修复,昆吾也难以恢复原样,劝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本来也没奢望昆吾经此一役仍能一如往常,闻言只叫老板放心修复,我自己心里有数。

最重要的事已然安排妥当,我安下心来,找了个面馆同澹生吃饭。

虽说已经辟谷,但人总归有对温暖的天然渴望,热腾腾的食物入肚带来的熨帖感是用语言难以形容的。

就在这时,面馆门口的一阵骚乱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滚一边儿去!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面馆掌柜骂骂嚷嚷地推搡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们年纪尚小,大一点的男孩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显然是饥贫交困。

推搡之间,那男孩恶狠狠地瞪着掌柜,偶有拳脚落在他身上,他也并不抽出手来反击,只是将怀中的女孩搂得更紧。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有一瞬失神。

那是一对兄妹。

虽然离得远,但通过口型还是依稀可以看出男孩在唤女孩「妹妹」。被掌柜举止粗暴地赶出去之后,他明明气得攥紧拳头,可安抚女孩时的神色却很温柔。

澹生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问我:「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缓缓道:「没什么。」

「那个女孩……」我沉吟着说,「是半妖。」

可男孩却显而易见的是个人类,而且根骨极佳。

我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面碗,「我出去看看。」

走到门口时,那对兄妹正要离开寻找下一个乞讨之所。我快步上前,轻轻拍了下男孩的肩膀。

「你们要吃饭吗?」我平静地问,「我请你们。」

男孩似警惕似狐疑地打量着我,可看着身侧明显一脸眼巴巴的女孩还是点了点头。

我将他们带回那处面馆,给他们点了两碗面。

面条只是最普通的面条,好在有荤有素,看起来还算是色香味俱全。

两个孩子一看便是饿了很久,刚拿到面就狼吞虎咽起来。

我见此情景,脸上也不由得泛起抹怜惜,「慢点吃。」

男孩吃得很快,独独剩下了面碗里的肉。他将那几块肉尽数放进妹妹的碗里,只说自己不爱吃肉。

我笑了笑,又道:「没关系,你们随意吃,想吃肉的话,我再单独给你们点。」

见我果真又点了一盘酱肉,男孩看了我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我于是领他到角落,俯下身问他:「怎么不吃肉?」

他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如果今天我吃了肉,阿暖就会知道我也是爱吃肉的,只是为了她装作不爱吃肉的样子,她心里会难受。」

「更何况,」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我,「我们又不是每次都能遇上你这样的好心人……」

我明白他的潜台词,他是怕以后妹妹也会为了他不愿吃肉,怕今天吃得太好反而适应不了之后的苦日子。

我心中又是一暖,柔声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男孩这次答得利落:「我叫云峥,我妹妹叫云暖。」

我点点头,犹豫良久,忽然问:「你知道你妹妹的真实身份吗?」

话音刚落,他原本柔和下来的神情忽而再次紧绷起来,冷声道:「知道又如何?我与阿暖虽不是同父所生,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父母待我们均如亲子。」

「不管她是什么,她都是我妹妹!」

他一脸警惕地看向我,「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但如果不能带上我妹妹,我定然不会做什么人类修士,我晓得你们容不下我妹妹!」

我一早便猜到发现他根骨极佳的人绝非我一人,此时也明白了他一直留在此处的原因。

这世间半妖不多,可貌美女子被过路妖邪玷污的事情总也存在。我观他二人样貌,心下隐约猜到了几分,不免对身世悲惨的兄妹更加怜惜。

我温柔地笑了笑,对他说:「没关系,我虽然不是普通人,可也和他们那群人不同,没那么多规矩。如果你们愿意,可以一直跟着我。」

见他一脸犹疑,我又搬出澹生来,「你看,坐在你旁边的那个哥哥,也不是人,可我不还是照样和他一路结伴同行吗?」

云峥看向餐桌边正在幼稚地和云暖做小孩子游戏的澹生,知他周身气质与我相比更不似凡人,倒是相信了几分。

澹生注意到我们的注视,也抬起头来看我。

我则一脸无辜。

毕竟我也不算撒谎,澹生的确不算是人,就算成神之前也不是。

「怎么样?」见他有几分意动,我又为自己的诱哄增加筹码。

「跟着姐姐,以后可以天天吃肉哦!」

云峥:……

不知是出于对吃肉的渴望还是对我的信任,云峥答应了。

于是我行进的队伍就又壮大了一些。

后来有一天,云峥问我为什么要带上他们兄妹二人,难道不怕被两个半大孩子拖累?

我思忖片刻,给他讲了我和晏清在遇到苏渺渺之前的故事。

我将姓名隐去,只说是我曾经遇到的一对兄妹,可云峥认真地听了半晌,却摇了摇头。

「你说的这个故事,不像兄妹。」

「哥哥倒像是妹妹的恩人。」

见我怔怔地看着他,他解释道:「如果是我的话,根本不会告诉阿暖我为她做过这些牺牲,更不会多次加以强调,明明事情已经过去,无法更改,又何必叫她也跟着烦心?」

「而且……」他沉吟片刻,犹豫着问,「你没发现,他在你眼中,好像一直都没有缺点吗?」

我又是一愣。

云峥定定地看着我,「我和阿暖感情很好,一直相依为命,可她会嫌弃我不爱洗澡,我也会嘲笑她头发乱得像鸡窝。我们也会争吵,会打架,会闹脾气,寻常兄妹,不都是如此吗?」

寻常兄妹……

我有些怔然。

这样想来,我与晏清之间的关系的确不似寻常兄妹。

但苏渺渺未曾到来的那些年里,晏清对我那些实打实的帮助和善意,又怎能作假?

我想着想着,一时竟有些迷惘。

「小禾姐姐,」云峥忍不住开口安慰我,「你也别想太多了,说不定这个哥哥就是这种性格。」

见我虽然点头,看起来却仍然神情恍惚,他又要再劝,突然被我出言打断。

「你今天洗澡了吗?」

云峥:……

他的气势一下子弱下去,喏喏道:「还没。」

我冷笑一声,「那还不快去!」

我叱道:「阿暖的头发早就不像鸡窝头了,倒是你,还是不爱洗澡,难道要等着我和阿暖一起嫌弃你吗?」

云峥:…………

我一路上盯云峥和阿暖修炼盯得很紧,屡屡被他们小声抱怨。

澹生倒是好脾气,时常带着两个孩子玩,一会儿结草绳一会儿编蚂蚱,山路上的那点小东西被他物尽其用到了极点。

阿暖摆弄着手中的竹蜻蜓,爱不释手,趁我不注意,偷偷拽了拽云峥的袖子。

「哥哥,小禾姐姐总是那么严肃,好像我们的阿爹哦。」

我:……

「澹生哥哥就很温柔,像阿娘。」

我:…………

我忍不住偏头看向身边被戏称为「阿娘」的少年,他低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清隽侧脸霎时显出几分温柔。

就在我注视之间,他忽地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眸亮得像星子。

「好啦!」

我被那双眼睛晃了一下,回过神来时,头上已经稳稳落上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才发现原来是一个花环。

澹生将我肩膀扶正,认真观察半天,忍不住笑起来。

「你瞧,多好看!」

云峥和云暖也跟着来凑热闹,笑嘻嘻地拍着手,「好看好看,小禾姐姐最好看啦!」

我从来没被人这样热烈地赞美过,一时赧然,下意识地想撇过脸躲避。

扭头的动作被澹生制止。

他面上仍带着灿烂笑意,眼眸深处却满是认真。

「小禾,」他双手摁在我的肩头,定定地说,「你要习惯被人爱。」

我愣愣地看着他。

一阵微风拂过,吹起我和面前少年额前的碎发,像是要吹走沉压在心底的无数不甘和无奈。

我眨了眨眼睛,强压下眸中潋滟水光。

带着笑意的应答声自我胸腔深处发出。

「好。」

9

没过几天,就到了空辽谷。

谷内深不见底,黑幽幽的洞口叫人看着便心生惧意,谷外却是鸟语花香花草繁茂。

由于无人问津,大片大片的锁仙花开得热烈,让我很轻易地便寻到了其中最合适的一朵。

刚要折返回去找澹生他们,我便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那声音如往常一样温润如玉,此时却带着颤意。

「小禾?」

我转过身去,刚好与一脸犹疑的晏清四目相对。

少年面上的犹疑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变成彻头彻尾的惊喜。

「真的是你?」

我没有作声,看了眼他身边神色各异的苏渺渺和萧灼,忍不住感慨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苏渺渺见我看去,神情一变,也惊喜地唤我「大师姐」。

我淡淡地看她一眼,话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已经不是你的大师姐了。」

似是有点尴尬,苏渺渺求助似地看向晏清,却见他仍然沉浸在惊喜中,并未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

她的嘴巴瘪了瘪,随即便被一旁的萧灼拉过去柔声安慰。

我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愿再多看,刚想离开,却被晏清拦住。

他指着我手中的锁仙花,眉心一蹙。

「小禾,你动这东西做什么?锁仙花……」

话说到一半,他才想起我已经是一个没有灵力修为的凡人,面色窘迫地闭上了嘴。

我淡淡地瞥他一眼,见他还没有要放我离开的意思,声音也冷下来:「让开。」

晏清的面色染上几分执拗的悲伤。

「小禾,我知道你不愿意原谅我,但好歹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还需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只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去做!」

我听得头痛不止,坦诚道:「你现在能帮得上我的就是不要拦着我。」

晏清闻言,神情更添哀色,「小禾……」

他还欲伸手碰我,手指却被一道看不见的气流打了一下,身体一时不察,也跟着侧转过去。

我终于借机离他远了一些,抬眼便看见刚放下手一脸无辜的澹生,莫名有些好笑。

「你怎么来了?」我问。

澹生挑眉,意有所指地道:「我见你摘个花半天都不回来,自然担心你遇上了什么妖魔鬼怪。」

晏清面上难免有点挂不住,却转而看向我,「小禾,他是谁?」

我并不想理会他如质问般的口吻,拽过澹生的衣袖,头也不回地道:「你不需要知道。」

澹生身边还跟着小跑过来的云峥和云暖,晏清见到云暖,声音更为痛惜:

「小禾,你就算是离开仙山,也不应该同妖物混在一起,你这样……」

云峥闻言,立刻转过头,投向他的目光如同狼一样狠戾,令晏清一时失语。

苏渺渺却在此时开了口,声音柔柔弱弱,我见犹怜。

「大师姐,我们之前的确是有一些误会,今日既然有缘相见,不如在此处把话说开,也省得以后修炼时心生魔障……」

我冷笑一声,「心魔?谁的心魔?」

我扫视他们一眼,平静地道:「我无牵无绊,无愧无怍,自然没有心魔。」

「是谁执念未消?又是谁问心有愧?」

我一字一顿,看着晏清的头越埋越低,苏渺渺的脸色愈发苍白,喉口钻出声讽刺的笑。

「你们的心魔,要靠自己去解,不要妄图我轻飘飘的一句原谅就能令其彻底烟消云散。」

我不想再多言,刚想转身离开,衣袖却忽然被苏渺渺拽住。

「师……小禾姐姐,」对上我冷冽的眼睛,她骤然改口,泪水涟涟。

「我明白,你心里对我一直有怨气,可是……」

「苏渺渺。」我实在听不下去,打断她的话。

「我先前执意要罚你,是因为你违背了我师门的规矩,是出于我对整座仙山的维护。」

「可现在师门已不是我的师门,仙山也不是我的仙山,你做什么,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我认真地注视着她愣怔的神情,蓦地扯出抹笑。

「再说了,」我挑了挑眉。

「曾经你论资排辈,要叫我一声『师姐』,可如今没了那些资历,我实际的年岁恐怕还比你小上一岁。」

苏渺渺面色一变,蝴蝶翅膀般的长睫轻轻扇动,显出惹人爱怜的不知所措。

她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澹生,声音又娇又甜:「这位公子……」

澹生闻言,连忙后退几步,如避蛇蝎般离她更远。

「你同你的小禾妹妹道歉,找我作甚?」

苏渺渺:……

我「噗嗤」一笑,心知他这话估计把苏渺渺恶心得够呛,刚要开口,脚下地面却突然传来不正常的震感。

「不好!」晏清面色一变,「是谷内的阵法启动了!」

我闻言也是目光一凝,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原著中的一段剧情。

原书中,晏清几人的确也去过空辽谷,目的是要斩杀谷内一只作恶多端的魔兽。

这一次除魔之旅堪称惊险,如果不是有苏渺渺的镜中神明暗中相助,晏清等人能不能活着离开都不一定。

而我这个恶毒女配,早应该在此之前就下线了才对。

可谁知道我因为寻找锁仙花和他们再次相遇,还跟着一起触动了进入山谷的阵法!

身边狂风骤起,我咬了咬牙,想尽力挪动到澹生和云峥云暖那边。

两个孩子被澹生护住,风暴之中勉强站立,却还要伸手过来抓我。

我连忙喝了一声:「你们别过来!」

一旦被卷入阵眼,便只能跟着入阵。澹生倒还好说,可云峥云暖修炼时日尚短,若是入了空辽谷内部,定然是凶多吉少!

我只想凭自己的努力尽可能与之分离,却忘了自己的衣袖还被苏渺渺紧紧拽着,只能在猛烈的风暴之中被一同卷了进去!

就在我们几人被卷入阵法中的刹那,山谷瞬间闭合,其外自然地笼罩上一层坚固的结界。

风暴骤歇,澹生抿紧嘴唇,下意识地要施展法诀,可看到身边一脸惊惶的两个孩子,想起少女离开前那声满是关切的暴喝,攥紧的拳头还是逐渐松开。

他长叹口气,动作轻柔地摸了摸身旁两个孩子的脑袋。

「等等看吧。」

他抬起头,望向山谷闭合的地方,若有所思。

「若是小禾一直没能出来……」

少年一向散漫的目光忽然染上决然而冷冽的色彩。

「就算是强行破阵,我也要进去找她。」

10

如果仅看阵法中的时间,我与晏清等人进入谷内已有十天了。

这十天远没有我想象中惊险,纵使偶尔有妖兽出没,也大多是他们三人单拎出来都可以轻松应付的小妖怪,想打败它们简直易如反掌。

可我的心头却仍然沉重。

原著中明明说了,主角团此番除魔极为艰难。

如果这份艰难不在此时,那便一定在以后。

出于对我的愧疚,晏清一直陪伴在我身侧,警惕地为我挡下每一道来自魔物的攻击。

大抵是觉得周边环境安全了些,他又动起了与我促膝长谈的心思,试探着开口道:「小禾……」

话音未落,我手中昆吾便直指他肩膀!

在晏清震惊的目光中,我动作利落地挑下那只从葳蕤大树上垂落到他肩膀的巨型蜘蛛,将其一剑穿心。

事毕,我冲他扬了扬眉,语带嘲讽:「什么事?」

没想到自己竟然大意到连近在咫尺的威胁都没觉察到,晏清面带羞惭,摇了摇头,「没……没事……」

似是心有不甘,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问:「小禾,究竟需要我做什么,你才能原谅我呢?」

我一早便猜到他纠结的是这个,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抬起眼眸,我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

「晏清,」我声音浅淡,却直叩人心。

「你想要的,到底是我的原谅,还是自己的心安?」

见他怔怔地看着我,我与他对视,面带回忆。

「从小你便待我极好,无论是我们出生的那个小村庄,还是以后的仙山,所有人都夸你是光风霁月的少年,真正良善的兄长。」

说到此处,我话锋一转。

「可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你疼爱的妹妹,还是你高尚品德的捍卫者和见证者?」

我承认自己这话说得有些重,因为面前的晏清连唇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但我一定要说。

我想起往昔种种,又想起我与云峥的对话,不禁攥紧拳头,缓慢而坚定地问:

「你究竟是希望我不要再痛苦,不要再被曾经的愤懑与不甘束缚。」

「还是担忧自己纯洁高尚的人格沾上污点,从此一生被坑害胞妹的心魔所困?」

「如果是前者,交给时间就可以了。」

「可如果是后者……」

我定定地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终是没能再说下去。

少年的嘴巴数次张开,最终却又合上。

我垂眸,虽然心中早有所觉,在知晓答案的这一刻,心头却还是忍不住涌上几分痛楚。

「罢了。」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兀自向前方走去。

苏渺渺闻言却有些不忿,为了维护晏清,语气也有些冲:

「师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一路上,师兄对你的百般保护,我们都看在眼里,更何况师兄曾经对你……」

「渺渺,」晏清却打断了她的话,露出一抹苦笑,「不要再说了。」

「师兄!」苏渺渺一脸震惊地看向晏清,神情委屈不已。

萧灼见状,不由得冷哼一声,一把将苏渺渺拉到身后,语气不善。

「渺渺,你就不应该管他们这档子烂事,好心被当驴肝肺,平白惹了一身腥!」

他看向我,意有所指地道:

「若不是因为我们,光凭某些人自己,能不能撑到这个时候还不一定吧?」

我强压下心头怒火。

若不是因为你们,我如今便根本不会在这里!

我懒得理睬他,攥紧手中昆吾,径自走到前方一棵树下阖目休息。

「休息下也好。」晏清终于开口,声音有几分颓然。

见他也找了个地方坐下,萧灼和苏渺渺对视一眼,也纷纷坐下休息。

我不经意间一瞥,便发现苏渺渺的手正抚过一方古朴宝镜,嘴唇翕动。

我眨了眨眼睛,一时愕然。

看来我们一路上的安全并非是幸运的巧合,一定是镜中的那位神秘人帮助苏渺渺找到了最为稳妥的线路。

而如今我也终于能确认,澹生并不是那位与苏渺渺纠缠极深的镜中神明。

说不上来缘由,我兀自长舒口气,心中轻松不少。

我不知道的是,当我再次阖上眼睛后,苏渺渺却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我。

刚刚……镜中的这位前辈告诉了她一件事情……

苏渺渺握紧拳头,娇美的面容皱起,显然是陷入纠结。

那件法器的确极具诱惑力,但前辈也坦诚地告诉她,想拿到法器并不容易,就算她有前辈相助,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她看向树下周身清冷的少女,忽地心中一动。

凶多吉少……

思忖之间,一道剧烈的爆破声袭来,惊得我们所有人都迅速起身,一脸的严阵以待。

「哈哈哈哈哈……」

似是被我们的窘态逗笑,那人笑不可遏,明明刚叫人见识过他强大威力,笑声却如同稚童,在空寂的山谷之中莫名显得可怖。

「敢问阁下是何人?」晏清紧蹙眉头,开口询问。

稚童回复的声音可爱,话语中的傲慢却让人气恼不已。

「尔等怎配知晓本座姓名?」

脾气不好的萧灼当即便动了怒,刚要反击,便被那人接下来的话制止。

「你们此番前来,是为了杀掉那条大恶龙吧?」

自觉猜中了晏清等人的来意,稚童洋洋得意地道。

「本座可以帮你们。」

他说到此处,声音骤然停止,似乎在观察我们四人。

「只不过……」稚童话锋一转,再次提出不可理喻的过分要求,「我只能帮助你们其中的一个。」

我没作声,默默后退一步。

并非因为我胆怯懦弱,而是我已经想起来了这段剧情,也猜到了这个稚童一般的声音究竟来自于谁。

沧宁剑。

原著中苏渺渺的本命仙剑,旷世奇绝,上斩魔龙,下除恶蛟,在她此后的战役中可谓是无往而不胜。

而且还是个忠诚护主的「可爱」剑灵,在空辽谷内便一眼看中了苏渺渺,此后也背着单纯善良的主人偷偷惩罚了不少它认为欺负了主人的「坏人」。

不过这些事和我都没什么关系了。

大义凛然的苏渺渺对于斩杀恶龙完成任务这种事自然是当仁不让,我一个恶毒女配,只要等她主动接下任务得到法宝,便可以安然无恙地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

想到此处,我更加心安,坦然地看着我们头顶降下的巨大的白色光阵。

「好啦,那我现在就要开始选人啦!」

沧宁剑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晏清等人的神情却是截然相反的紧张。

苏渺渺咬紧下唇。

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经历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掠过。

大师兄一直心神不宁,对她也不再如往日那样百般爱护;

同门弟子知晓师姐离开的内情,总是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

就连平日里只偏宠她一人的师尊,如今看向她时的目光也偶有恍惚,倒像是在透过她的模样看着另一个人……

无数次她安慰自己,没关系的,这个人已经消失了,只要她努力地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绽开笑颜、释放善意,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地将心中原本属于那个人的位置留给她。

可她为什么还是没有消失!

贝齿在红唇上不自觉地咬出骇人的血痕,一向柔美动人的面容有一瞬扭曲,她看向不远处的晏禾,眼神中满是恨意。

如果她彻底消失就好了……

如果她……

心头百转千回之际,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逐渐靠近晏禾。

前辈说过,如果没有他的指点,任何人此番除魔都只能是凶多吉少,更何况是如今已经失却修为的晏禾?

至于前辈口中那天大的机缘……

苏渺渺嘴角勾起一丝讽刺的笑,在耀眼的白光降临到自己身上时,状若惊慌地拉住身侧少女一个踉跄。

见白光如她所愿吸走晏禾,她面上仍然惶恐,心中却满是快意。

再好的机缘……

也要看她到底有没有命去拿啊。

11

我和面前周身幽蓝的沧宁剑四目相对,彼此似乎都很是愣怔。

「怎么是你!」它率先反应过来,急得开口。

「我明明选中的是那个可爱的小姑娘!」

我无奈地扶了扶额头,提议道:「要不你用我把她换回来吧,刚好我也不想……」

「你这是什么意思?被本座选中是你的福气!」像是被我的话激怒,它大声吵嚷起来。

「更何况……」

它声音渐弱,小声嘟囔道:「我的力量也就只够召唤一个人来帮忙了……」

我抽了抽嘴角,「那你方才还搞出那么大阵仗,就不知道节省下体力吗?」

「愚蠢的凡人!本座的行为也是你能随意评判的吗!」沧宁剑就像个不懂事的顽劣孩子,大声地叱骂着我。

我先前还对它那毫无道理的责骂声充耳不闻,后来被它骂得烦了,便抬眸冷冷地看它一眼。

「我究竟是怎么进来的,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它当然能看清苏渺渺的那些小动作,闻言心虚了不少,不再多言。

我盘腿静坐,索性趁此机会服下锁仙花,运转起周身灵气。

花茎为经,花瓣为脉,花根汲灵气,花叶收修为……

我心中宁静,身体却火热,筋脉飞速生长,恍若漫山遍野肆意疯长的锁仙花。

沧宁剑原本还在话里话外嫌弃我是个没有灵力修为的凡人,没办法帮它斩杀魔龙脱离束缚,如今见此情状却也升起了几分希望。

「你这修为涨得倒是快!」它语带惊喜。

「空辽谷内灵气旺盛,你多吸一吸,或许还有可能与那头大恶龙一战!」

我缄默不语,半晌,双手缓缓放下,眼眸睁开,光亮灼人。

伸出手时,我看向其上莹莹光芒,手指虚虚握起,仍有点不太适应。

我眨了眨眼睛。

我的灵力修为,尽数回归。

而且,比先前更为强大。

我终于露出抹轻松的笑容,站起身,看向面前的沧宁剑。

它全然没意识到如今局势颠倒,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不够悦耳的话。

「光靠你现在的修为定然还是没办法战胜那头大坏龙的!你得带上我,只有我这样的旷世神剑才有可能助你一臂之力!」

「不过你也休想让我认你为主,就凭你现在的本事,还是远远配不上我!」

「等我出去以后,一定得再仔细观察观察那个小姑娘,哎呀,她也真是的,怎么胆子那么小,一道白光而已,吓得踉跄成那样……」

我活动了下刚刚塑好的筋骨,笑道:「何必那么麻烦。」

沧宁剑的声音被我打断,心头一恼,刚要发作,便看到我手执昆吾,面色平静地向它走来。

「你……你要干嘛?」一贯嚣张的声音忽地染上惊恐,「我告诉你,你可别冲动,如果没有我,你杀不掉魔龙,也休想离开这里!」

「能杀掉魔龙的,又不止你一个。」我冷笑一声,举起手中昆吾。

我曾经听说过以剑噬剑的方法,不过那往往是高阶剑对低阶剑单方面的碾压,显然不适用于面前的昆吾与沧宁。

可是与那些故事不同的是,如今的沧宁,只是一把被魔龙看守束缚着的、空有顽劣剑灵的无主之剑。

而昆吾虽然力量较弱,身边却有我这个主人存在。

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沧宁愈发惊恐,被束缚在石壁中的剑身都在跟着发抖。

「我告诉你,噬剑如果不成功,两把剑可是都要废掉的,就连你这个剑主也要冒上走火入魔的风险!」

我平静地说:「我知道。」

我一生漂泊,如飞蓬飘絮,从来都是在生与死的极端之间做抉择,断断没有拿着一把不认主、不趁手的兵器苟且偷生的道理。

更何况……

向死而生这种事,我早就体验过不知多少回了。

我阖上双眼,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是精光暴射!

「昆吾!」我大声唤昆吾的名字,感受到它在我手中激动得战栗,眼中闪过一丝坚毅的光芒。

剑鸣嘶厉,昆吾隐隐有不敌之势,我食指微动,默念剑诀,通体灵力尽数聚于手中利刃。

「噬!」

伴随着我的一声暴喝,面前沧宁在昆吾的剑锋之下发出孩童般的哭嚎,节节断裂,中心处一道幽蓝色的光芒直入昆吾,原本残旧的昆吾顷刻间光亮如新,气魄远超从前!

我知道,那是沧宁的剑髓。

可如今,它的剑髓已与我的昆吾融为一体,如同水溶在水中。

周边风暴平息,我阖上双眼,微微喘息,嘴角勾起抹欣喜而快意的笑。

从此以后,这世间再无沧宁。

唯有昆吾!

洞口外的魔龙显然知道自己看守的法宝遭到了破坏,连连发出愤怒的咆哮。

随着它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身边的石壁也轰隆作响,终于全然爆开!

我用灵力在周身塑上一层坚实的结界,抵挡住滚落的碎石,定定地看着面前血色滚云之中的魔龙。

它体型庞大如连绵山脉,黑色外皮坚硬如铁,其上龙鳞隐隐泛光,一看便知不好对付。

赤红的龙眼紧紧盯住我,见我并未被落下的巨石砸成肉酱,它发出一声似是不甘的嘶鸣。

神识牵引,我睁开双目,直直地冲向那片血色滚云的中央!

身形腾空,一跃而上,直抵魔龙肩膀!

站在魔龙的肩膀上,我又一次轻轻阖上眼睛。

魔龙的身体在厚重的云层之间游弋腾挪,伴随着剧烈的晃动,却未能将我抛下。

锁仙花结成的崭新筋脉寸寸凝结,空辽谷内的万般灵气皆汇聚于我通体经络,仿佛天然懂得汲取养料的花朵,一心一意只为自己能够发展壮大。

手上剑意疯狂流转,我握紧昆吾,猛然抬手!

伴随着霹雳一声巨响,冲天的浩然剑意从我手中生发,宛如另一条恰与这魔龙对立而战的金色游龙,发出悠长而清厉的龙吟!

我一跃而起,身子稳稳地落在魔龙头顶,双眸雪亮。

举起手中昆吾,直插魔龙额首!

昆吾周身泠泠,正气弥漫,穿越苍穹一剑斩下!

剑气飞速蔓延,化作难以用肉眼数清的万千剑形,轰隆隆紧贴着魔龙脊背而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此为剑道!

我抿紧嘴唇,身子向后仰倒,在魔龙痛苦而愤怒的吼声中一路向下划去!

而那万千剑气也同我一道下划,将这魔龙皮肉拆分,筋骨碎裂。

粗糙厚实的坚硬外壳被抽丝剥茧般剥开,透过伤痕迸发出剑气带来的刺眼白光!

魔龙见大势不妙,只得拼尽全身力气奋力挣扎,剧烈晃动犹如巨大风暴,将挂在它身上的我震得摇摇欲坠!

我知道自己即将体力不支,眉眼凛然,手下用力。

顷刻间,万千剑形回归于我手中昆吾,剑意如排山倒海,不可阻挡!

此为,万剑归宗!

一刹那,魔龙的身体不再动弹,取而代之的,是以我的身体为中心,自内向外,寸寸爆裂的黑色皮肉。

在强大如山海的浩瀚剑意下,魔龙的残躯尽数化为齑粉,从血色天空之中洋洋洒洒落下。

我的身体也失去支撑,抓紧魔龙仅存的龙骨重重落在了地上。

虽然这次坠落有灵力护体,但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响。

我暗自咒骂了一声,强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

手中龙骨温热,天边齑粉飘扬。

头顶黑幕寸寸断开,结界俱破。

赤波千里的晚霞之下,我定定地环视四周。

晏清、萧灼、苏渺渺……

他们的脸上或惊愕,或喜悦,或敬佩……

但更多的,却是畏惧。

对于强者的畏惧。

我笑了笑,扬起脸,深深吸了一口谷内清新的空气,顿觉五脏六腑都跟着轻盈不少。

不远处依稀传来澹生他们唤我的声音,我明知他们看不见,却还是忍不住挥了挥手,笑道:「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真正的我,在这里。

12

澹生瞬移似地过来扶起我,手中治愈法术不停,口中话语唠叨不断。

「怎么才进去这么一会儿就又弄得一身伤?幸好锁仙花修复的筋脉还算实在,要不然……」

我眨了眨眼睛,疑惑道:「一会儿?我还以为……」

后来一想大概是阵法内时间与谷外时间流速有别,又闭上了嘴巴。

澹生斜睨我一眼,似是怨怼,又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苏渺渺颤声打断。

「师姐,幸好你没事……」

她泪光闪闪,虽然这样关切而庆幸地说着,却并不敢真正直视我。

「我还以为……」

我冷冷地看她一眼,没有作声。

我可不像沧宁剑灵一样认为她只是一时惊慌,明明已经从镜中神明那里得到了关于此行的部分信息,她却还是故意将我推了出去,无非是认定了我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可看向一心偏向于她的萧灼和晏清,我又觉得和这帮人解释并没有什么意义。

见面前清清冷冷的少女并没有拆穿她的意思,苏渺渺的心终于松快了些。

可看向少女怀中的龙骨,她却难免心生不甘。

她并不知道前辈口中最重要的法器是已经被昆吾吞噬的沧宁神剑,还以为是晏禾怀中那莹莹如玉的白润龙骨,想起这样法宝本该属于自己,不由得咬紧下唇。

一时冲动,她忽然开口,似是喜悦。

「还是师姐厉害,不但在那位自称『本尊』的高人帮助下斩杀了恶龙,还拿到了法宝。」

她状若无意地道。

「虽然那高人最开始选中的人是我,可如果换了我,可能还真做不到呢!」

我听出她话里似褒实贬的阴阳怪气,本来已经不打算和她计较,此时却还是没忍住走上前去。

在苏渺渺惊愕的目光中,我毫不避讳地用结界笼罩住我们二人,将衣襟随手扯开,露出其中明显深入骨肉的斑驳伤痕。

「你想要吗?」

我看着一脸惊恐的苏渺渺,平静地问。

「这样的机缘,这样的代价,你还想要吗?」

少女的声音明明不算大,甚至称得上是轻柔,苏渺渺却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如遇索命阎罗。

我没再管她,慢条斯理地理好衣服,收起结界,转身要走。

苏渺渺张了张口,似乎仍然有话要说,却被一旁的萧灼拦住。

「好了,渺渺。」他为人一向快言快语,此时却面露复杂。

「先前……大师姐是如何被那道白光吸走的,我都看到了……」

苏渺渺的心登时「咯噔」一下,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

「看到什么啊,阿灼,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啊?」

萧灼似是失望地看向面前他心仪已久的少女,犹豫片刻,想起往昔与少女经历的种种,还是叹了口气。

「没关系的渺渺,」他目光坚定而忠贞,「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苏渺渺的心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话安定下来,反而因为他的笃定口吻而愈发恐慌。

他看到了。

萧灼看到了。

在他眼里,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子。

他已经开始对她失望了。

漂亮的罗裙被她捏得发皱,苏渺渺的面色苍白如纸。

就算他现在说着不会告诉别人,可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变?

如果他告诉了别人……

苏渺渺想到这样的场景,心头不由得为之一震。

她看着面前萧灼前行的背影,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决不能为自己的人生埋下任何隐患。

绝对不能!

13

晏清再次找上我的时候,我和澹生正带着云峥云暖在一处客栈歇脚。

我没想到那次之后还会与他相遇,更没想到他的身边竟然是我曾经的师尊。

我看着面若神祇,眼神中却似有愧意的苍旻真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可当我得知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时,饶是脾气再好,也还是被激出了一丝冷笑。

「你们想让我放血救苏渺渺?」我重复了一遍他们的请求,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凭什么?」

晏清神情愧怍,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渺渺和萧灼此番除魔,十分艰险,萧灼当场身亡,渺渺亦身受重伤。」

我冷冷地问:「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晏清被我噎了一下,缓缓地说:「那伤是魔界玄火所致,寻常灵药难解,唯有食过锁仙花的人的血肉炼药方能化解。」

「小禾,」他看向我,声音悲恸,「现在只有你能救渺渺了!」

我冷笑一声,「她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晏清声音渐弱:「渺渺毕竟曾经与你同出师门,姐妹一场……」

他不提还好,一提倒让我更加恶心。

刚想起身离开,一直没有说过话的苍旻真人却开了口。

「你身边的那个女孩,是半妖吧。」他缓缓道。

「半妖幼时与凡人无异,可随着生长发育,便会逐渐露出妖的特性,每逢夜晚,就会痛苦难耐。」

我的脚步登时顿住。

苍旻真人看向我,目光慈悲,在我眼中却只觉虚伪。

「你收集龙骨,也是为了帮助她炼化躯体,减轻痛楚吧。」

他像是随口猜测,语气中的肯定却凸显出他的自信。

可我没有任何话可以反驳。

我抿紧嘴唇。

我收集龙骨,的确是为了阿暖。

四海为家的乞儿最是擅长忍耐,若不是某天夜晚恰巧看见她痛苦面容,我也不会知道半妖的体质已经让她痛到夜不能寐。

「如果你愿意割血救渺渺,仙山中存放的龙骨,都可以交由你使用。」

苍旻真人声音浅淡,却直戳我心。

我攥紧拳头。

我的确可以凭一己之力寻找其他龙骨,可在找到之前,阿暖便只能一直忍耐彻骨之痛。

她能等得起吗?

在苍旻真人和晏清的注视下,我终于抬起头,缓缓说出了他们想听到的那个字。

「好。」

人这一辈子,谁还没有过几次打碎牙齿和血吞的经历。

「我跟你们回仙山。」

踏上熟悉的山路时,我的心神一阵恍惚。

我曾经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

可没想到如今不但回来了,居然还无预想中的一丝伤情。

我看向身边的澹生与云峥云暖,忍不住露出抹温柔的笑容。

剑道在心,挚友在侧,我如今自然无憾。

我坦然地迎上仙山众人的目光,反惹得他们不敢直视于我。

床榻上的苏渺渺果然伤得很重,昏睡之中的娇美少女面色苍白,更加惹人怜惜。

我淡淡地瞥她一眼,干脆利落地撸起袖子,对苍旻真人和晏清道:「动手吧。」

放血救人,无疑会损耗元气。

晏清显然也知道这一点,面露不忍,可手指颤了颤,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我在心中冷笑一声。

口口声声说着希望得到我的原谅,可我曾经吞过锁仙花一事又是由何人告诉的苍旻真人?

不过是权衡利弊之间,自觉对我已无可挽回,又见苏渺渺身受重伤,心中再度升起怜惜罢了。

我垂下眼睑,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已经再无任何期待。

大概没料到我这样爽快,苍旻真人也是一愣。

衣袖被骤然掀开,露出其下手臂上分散着的大大小小各色疤痕,寸寸皆能说出来路,道道皆是为了仙山与百姓。

苍旻真人见此情状,一时间也是面色复杂。

可他的面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以指代剑,在我的手臂上轻而迅速地划过。

连串的血珠霎时滚落至手臂下晏清端着的玉碗中,血红与玉碧相互交融映衬,显得尤为刺目。

晏清撇过脸去,似是不忍再看,可还是在接了满满一碗后才抽回手。

苍旻真人随手掐了道法诀,为我止血。

看着床榻上面露痛苦的小徒弟,他眸光中的怜惜终于找到了该去的地方。

人心如天平,总会有所倾向。

而渺渺……

苍旻真人垂下眼眸,长睫掩下眸中缱绻柔情。

就是他的心之所向。

苏渺渺积毒甚重,连续几天都需要我割血相救。

所幸苍旻真人已经提前如约将龙骨交给了我,让我得以在割血的同时为阿暖炼体。

我并未将此事告诉云峥和云暖,只含糊其辞地说是与仙山的等价交换,叫他们在此处安心住下。

看着兄妹二人玩耍时的灿烂笑颜,我心中软了又软,终于明白了云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自恃恩人者,才会将恩德挂在嘴边,挟恩图报。

而真正的朋友与亲人,只会默默割肉取血,换你一生平安。

苏渺渺虽然已经清醒过来,可以偶尔走动,但身体仍旧虚弱。

我割的血逐渐变少,然而因为她的身子还未好全,却还是没办法离开。

大抵是得知师尊和师兄为了救她不惜求我割血,她经此一役倒像是彻底安下心来,转了性子,不再对我夹枪带棍地说话,反而真正诚恳地向我道谢。

我只希望从此能真正同她形同陌路,若是她能养好身子让我尽快离开最好不过。

直到有一天,黑云压城,天雷滚滚。

我心中一凛,知道大概是苍旻真人的雷劫到了。

轰隆隆的雷霆震彻云霄,层层雷云遮天蔽日,咆哮翻滚不休。

苍旻真人并未借助洞府遮掩,反而一身坦荡地走了出来,目光坚韧。

在他身边,苏渺渺一脸担忧地拽住他的袖子,似要再劝,却被他温柔地伸手制止。

「此番雷劫凶猛,却是我必经之历练,更何况……」

苍旻真人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小徒弟,面露无奈。

「我的心魔也应在此处彻底解决。」

黑沉沉的乌云顷刻间吐出耀眼的火光,狠狠地劈下来,直冲苍旻真人!

苏渺渺一声惊叫,竟是晕倒过去。

我原本安生地躲在洞府之中,见此情景,忍不住暗骂一声。

她旧疾复发,我给她割血是避不开了。

晏清将苏渺渺抱进我洞府,也知道几次三番麻烦于我,面带羞惭。

我冷冷地扫他一眼,动作熟练地划开自己手臂。

「我还要前去为师尊护法,」晏清看我一眼,诚恳地道,「渺渺就先拜托给你了!」

还未等我答应下来,他便急匆匆地出了门。

我简直想要破口大骂,可看着仍在滴血的手臂,只好一忍再忍。

与此同时,苍旻真人也在幽蓝的雷光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心魔,面色在柔情与冷情之间来回翻转。

那天雷本就是助他升阶的东西,此时也逐渐摸透了他的所思所想。

「师姐。」

床榻上的苏渺渺忽然悠悠转醒,轻声唤起我。

我皱了皱眉,没想到她这么快便清醒过来。

像是猜到了我心中所想,苏渺渺忽地勾起一抹笑来。

那笑容不同于她往昔烂漫笑容,有种狠辣的意味,在她美好面容上显得尤为割裂,却又莫名协调。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醒得这么快啊?」

她声音缓缓,带着逗弄宠物的欢喜。

「那当然是因为……」

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开心的事情,她难以自抑地笑出声来。

「我根本就没真正晕倒呀!」

我紧蹙眉头。

她明明没晕倒,却非要装晕,无非是想要我现在为她割血,可是……

想到此处,我面色一变,随即便见苏渺渺迅速起身,动作快如闪电,浑身上下哪还有半点虚弱的样子!

「师姐真聪明。」她真心诚意地赞叹道,将仍在流血的我反手制伏。

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为她割血,元气大伤,自然无法与伪装数月养精蓄锐的她相比。

我冷声道:「你想干什么?」

苏渺渺笑起来,「自然是要除去我登仙路上的一切阻碍。」

她凑到我耳边,声音轻柔如索命蛇蝎:

「萧灼已经死了,下一个,不就是你了吗?」

我没想到萧灼的死也另有蹊跷,闻言眉头更紧。

苏渺渺的声音温柔至极。

「我知道师尊的心魔是我,那天雷为了助他渡劫,定然会想劈死我。」

「可我喝了这么长时间你的血,又费尽心力将自己的血肉气息留在你的贴身物品与必经之路上。」

「你说到时候,这愚钝的死物,真的能分清我和你吗?」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道天雷猛地劈到我的洞府之上,震得地面颤动不已!

见苏渺渺面上勾起抹快意而狠毒的笑,再无曾经娇美可人的模样,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看不上你吗?」

这是我第一次将内心对她的不喜坦然相告。

对上她愣怔的眼神,我缓慢而坚定地道:

「因为你的登仙坦途,从来不靠自己争取,永远想借他人赠予。」

「可惜,他人为你铺就的康庄大道、美好布景,自然也能在顷刻间被他们撤走收回。」

说到此处,我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

「依附爱意而生者,终将因爱意覆灭而死。」

语落,一道天雷又在我们头顶炸响,将原本坚固的洞府炸出了一个窟窿!

不知是因为我的话还是因为这道突如其来的天雷,苏渺渺浑身一颤,但很快便从恍惚中挣脱出来。

「你不要再说了!」她显然已入魔障,状若疯癫。

「只要你死了,所有人就都没有不爱我的理由了!」

像是将自己彻底说服,她捏碎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护体符诀,身体霎时间被一层浓重金光包围。

随着第三道天雷降下,飘摇已久的洞府终于彻底坍塌,我也再无护身之所。

见苏渺渺得意地看着我,我却缓缓地勾起抹笑。

她不知道,这场天雷,原本也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锁仙花塑造的经脉,虽然善聚灵气,却终究不算坚固。

我还需要炼体。

就靠这滚滚天雷炼体。

在苏渺渺震惊的目光中,我缓慢起身,纤弱的身躯直通雷霆!

借天威,与人斗,塑己身!

淡蓝色的电光照亮了整片天空,也照亮了我面上坚毅的神情。

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我一跃而起,直直地冲向天边那道惊雷!

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

仙山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场景,只见少女乌黑眼眸中倒映出灼灼电光,玉树堆雪般的面庞上是雷电与血泪交织在一起的壮丽!

天雷发出怒吼,似是在叱责少女的不自量力。

可那幽蓝电光终是融入锁仙花结成的脉络之中,如同海浪一般汹涌澎湃!

够了。

我睁开双眸,与地面上一直笑着凝视我的澹生四目相对。

他挥了挥手,那天雷便似有所感般转移到了苏渺渺身上,而且更加凶猛,像是知道自己先前劈错了人。

在苏渺渺的惊叫声中,苍旻真人和晏清慌忙赶上前去守护。

可我已经无暇顾及他们的去向。

天雷尽消,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不断下坠。

与那次从悬崖之上坠落不同的是,这一次,一袭蓝衣的少年稳稳地接住了我。

我睁开眼睛,恰巧也对上他温柔而明亮的眼睛。

「小禾,」他冲我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

「我好像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他是一座山。

少女曾经满怀绝望地坠落下去的那座山。

山峦博大,孕育万物,潜藏众生。

可一生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纵使巍峨高耸,却终究孤寂落寞。

直到有一天,白衣少女身上有鲜血染就的桃花,割裂了清澈如水的蓝天,沿着那座青碧色的山峦落下。

那双决然到永不回头永不后退的眼睛,如同漫天霞光,落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上,朦胧出温暖而热切的色彩。

他此生终于有所牵绊。

14

「后来呢?」

「后来?后来那个执着一把长剑的少女身边就一直跟着那位少年山神啦!不过少女的衣服再也不只是白色的了,还有蓝色、绿色、粉色……但当然还是蓝色的多一些啦!」

「那……故事里的另一个姐姐呢?」

「她呀?嘶——她当时说的话被少女用传音石都录了下来,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引起众怒,被逐出了仙山。虽然她也与妖皇和魔尊交好,可他们喜欢的究竟是美丽单纯的仙山小师妹这个外壳,还是善恶交杂的她本人,又有谁知道呢?」

「啧啧,被拆穿之后,她的师兄和师尊心里一定不太好受吧?」

「那是当然!他们最开始还想维护她,后来也抵挡不了众人怒火。不过自从那女孩被赶下山之后,他们两个倒是逐渐清醒下来,反而回忆起往昔与执剑少女的种种经历,感慨自己是错把鱼目当珍珠,悔将美玉作顽石。可惜呀,心冷后的殷勤最无用,他们只能每天活在悔恨里咯!」

「可是……她不是还有一位活在镜子里面的神秘人相助吗?」

「嗨呀,什么神秘人啊,其实就是山神那座山里的动物成了精升了仙,是熊还是豹子来着,反正没那么玄乎!被山神发现之后,立刻就从镜子里面逃出去了,灰溜溜的样子,笑死人了!」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呀,云峥哥哥?」

已是少年模样的云峥嘴巴上叼着根狗尾巴草,笑嘻嘻地看着身边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

「当然是跟着澹生哥哥和小禾姐姐往前走啦,游历天下,吃喝玩乐……」

话还没说完,他的脑袋上便落下一个爆栗,随即是云暖的斥责。

「云峥!你又教坏阿奇他们!」

云暖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小禾姐姐不是说过了吗?我们的目标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孩子们尚且稚嫩却已然坚毅的声音响起:「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我听到声音,循声望去,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是啊,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我看向自己和澹生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心有灵犀般抬起头,与身侧少年相视一笑。

浩浩沧溟外,逍遥天地间。

道心已证,吾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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