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迫嫁给父皇的仇敌摄政王。
我现在蹲在大婚新房的旮旯犄角里,怀里抱着价值连城的翡翠花钿凤冠。
凤冠上镶嵌的四十八颗夜明珠熠熠生辉,有几颗沾了刺目鲜红的血,恣意杂乱。
敢问新婚之夜把夫君打得头破血流该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因为我感觉他已经用目光凌迟我八百遍了,再这么下去,他迟早得找个鼎一锅把我炖了。
红烛摇曳,罗纱浮动,房间里静得可怕。
我缩在墙角发抖,他坐在床边,素白有力的手按着额头,血从他手指间渗出,滚落到他苍白阴郁的脸上。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纱幔,听不出情绪。
他说:「安乐公主果然名不虚传,改日回宫,记得替本王谢谢皇上这份大礼。」
1、
婚典持续三日,升平礼乐便绕梁三日,红纱绫罗便飘扬三日。
几乎是举国之力的豪奢盛大,在大殷三百多年的历史里,前无古人,大约也后无来者。
我从黄金珠玉铺就的路上行过,没人搀扶,双脚犹如在滚烫的砧板上炙烤,独自走去那个陌生男人面前。
他挺拔屹立在前方尽头,一身喜服,我低着头,只能看到他华贵的靴子。
传闻摄政王于御花园偶见安乐公主,惊为天人,一见倾心,痴心一片,花了很大功夫,才向明皇求娶得这位大殷最小的公主。
据说那是明皇最后一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个没人要的公主,是尚衣局里秀女的孩子,是父皇一夜逍遥的产物。
父皇嫌我丢人,把我强塞给摄政王。既然扳不倒他,恶心恶心他总是行的。
这些其实我也不甚在意,到了适婚年龄,被父皇指给什么牛鬼蛇神,这本也没甚说头。
混吃等死,在哪儿它不是混呐?
因此上轿之前,我的心态称得上是四平八稳,稳若泰山,山崩地裂……
……不好意思,原谅我没什么文化,宫里姐姐们都不喜我,也不爱带我去东宫听学,故而到了适婚的年龄,依旧斗大的字不识几个。
若按朝堂上那些个酸腐老儒生的说法——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我该是这大殷朝里最有德的一位公主了。
2、
他的手很好看,染了鲜血,瞧上去更加苍白,手背上经络突起,沾染着连绵起伏的血迹,有种触目惊心的诡异之美。
先前我头顶着那么沉的凤冠,也没法儿抬起头来瞧他的脸。
这会儿凤冠抱在怀里,总算有机会瞧瞧这位大殷传闻里吃人不吐骨头的摄政王薄阴。
他刚才一进门,一句话不曾说,就要来扒我的衣服。
我太害怕了,手边又没有趁手的工具,只好忍着疼,从头顶拽下凤冠,一顿吱哇乱叫,挥手乱砸。
谁知道他一个大男人,会被我慌不择路地砸中?
他没有叫人,自己默默地擦了血,裹了伤,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问:「你还要扒我衣服吗?」
他答:「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难道你不是馋我身子?
宫女公公圈里流传的春宫图,我还是钻研过一些的,谈不上资深,那也是涉猎广泛。
我没说话,在回想春宫图。
他又开了口,这次语气里带着点不耐,冷得似冬日里冻住的铅灰色暮云,极有压迫感。
「你过来。」
人在屋檐下,我又打了人家,当然也没胆子再说不了。
我踟蹰地走过去,紧紧抱着那顶死沉的凤冠,抱着我最后一根无用的救命稻草。
「抬起头来。」
我战战兢兢地抬头,去看他的脸。
他的眉眼标致到了极点,但是无一处不是尖锐阴郁的,斜斜上挑的狭长眼尾,薄唇勾起一个锐利的弧度,那双黑洞一般的眼瞳沉沉地盯着我。
我从头发丝到脚趾头,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
他轻轻哂笑一声,自顾自说:「我求娶长公主,皇上许了你来,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3、
啊?还有这事儿?不是传闻说他看上我,所以要求娶我吗?
果然还是我太单纯了。
难怪长姐在我出阁前竟破天荒来瞧过我两次,我还当她那给狗吃了的良心又长回来了呢。
我有点难过,心里有点抽搐。
原来一个人的良心丢了就是丢了,不会回来了。
可怜我有那么几个瞬间真的以为长姐是关心我的,爱护我的。
「小丫头,哭了?」
他站了起来,修长健硕的身形遮住了我眼前的一片红烛。
我狠狠抹了把脸,抬头拿出宫女欺负我时最凶狠的表情瞪他。
「我是大殷的安乐公主,不是小丫头。」
他又笑了,唇角的弧度扩大几分,整个人都给人一种危险莫测的感觉。
「是了,敢打我的人,除了安乐公主,大约也没别人了。」
「你什么意思?」
我脸有点抽筋儿,这表情是凶狠抗揍,就是不能维持太久。
「初生牛犊和将死之人,你都占了,如此想来,你袭击本王也无可厚非。」
他低头,居高临下睨我一眼。
「你是一枚弃子,皇上丢弃了你,你若死在王府,本王自该为你守灵。」
我浑身战栗,鸡皮疙瘩秃噜噜冒了好几层,跟燎原野风一样止不住。
不论在哪里,我都只想混吃等死,当然等死和立马就死的差别,我还是知道的。
我想去抱他大腿求饶,想想又觉得没用,于是哆哆嗦嗦地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表情耐人寻味,眉梢锋利上扬。
「我跟你无冤无仇,不屑杀你,你能活一天,还是一年,只取决于一个问题。」
打住,先别说这问题是什么,合着我不论如何都得死是吧?
但是人要死总是怕得很,我很没出息地问:「什么问题?」
他猛然俯下身,一张锋利阴沉的脸急剧放大在我眼前。
他伸出食指,指尖勾住我的下巴:「你,到底是不是皇上亲生?」
嗯……这就很离谱了。
我如果不是皇上亲生的,那我一个秀女所出的孤儿,父皇为什么要认我做女儿,而且还给了我那样显赫的封号?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确实是他亲生的,因为这副血脉,我得以在王府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也是因为这副血脉,我最终和我唯一在乎的失之交臂。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眼下,我还不知道我能否见到明早的太阳。
他又不说话了,开始自顾自鼓捣一些什么东西,像是药粉,又像是墙灰。
我还缩在墙角,脚都蹲麻了,失去知觉也不敢动。
他忽然起身,端着一碗什么朝我逼近过来,带动繁复宽大的喜袍簌簌作响。
「喝了。」
「什么?」我盯着他手里的碗,觉得可怕,不自觉地吞咽口水。
「喝还是死?」他问,浓黑的眉已然蹙起。
听到「死」字,我打了个寒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接过他的碗。
可我腿麻了,因为婚典,一天都没吃东西,根本站不起来。
他静立了会儿,终于注意到我的异常,于是掀动喜袍衣摆,蹲下,将灰乎乎晃荡着水的碗推到我嘴边。
「张嘴。」他命令道。
我害怕,我看得出他是真的不在乎我的死活。似乎也不忌惮我「安乐公主」的名号……更不忌惮我父皇,当今的贤明圣主。
他极其暴戾地抬手撬开了我的牙关,将那一碗味道酸苦的不明液体灌进了我嘴里。
我挣扎不脱,只能拼命地咳嗽。
这是毒药吧?他要药死我对吧?
我不再挣扎了,我已经喝了他灌给我的毒药了,我大概是要死了。
他站起身,用绣帕擦了擦被我污脏的手,垂眸冷眼看着我,似乎在等着看我死亡的过程。
传说中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摄政王薄阴,果然是有点不一样,竟然还有看着人死的变态癖好?
我腹中绞痛,额角疯狂地渗出冷汗,沾湿了披散的头发。
薄阴冷冷地看着我,那双狭长冷厉的眸子一分变化都没有。
「哇——」我喉头一甜,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下好了,华丽的凤冠上不仅有他薄阴的血,还有我安乐公主的血。
当真是夫妻,这也算另一种伉俪情深了吧?
像是有一柄铲子在搅动我的内脏,疼得它们都活生生移位扭曲一般。
我又吐出了一口血,黏稠暗红的血液还是温热的,沿着我怀里的凤冠,淌到了地板上。
我已经抱不住那沉重的凤冠了。
它从我手里滑落,咕噜噜滚到薄阴脚边。
他眼底划过一丝厌恶,轻轻踢开了它。
那是父皇在我出阁前,亲自命人为我做的独一无二、绝世华贵的凤冠。
现在,它染满了血,沾满了灰,被人一脚踢进了桌子底下。
我一边咳出血沫,一边说:「我要死了,你记得给我守灵,多烧点纸钱……」
他默了片刻,冷冷地哂笑一声:「还真是亲生的,有点意思。」
我昏死过去之前,看到他朝我走来。
我听到他说:「你暂时死不了了,我让你死,你才能死。」
4、
这人说话又霸道,手段又凌厉,人还长得像画儿一样好看。
要是不对我那么凶,那么暴戾,我觉得我是有可能喜欢上他的。
毕竟我在宫里,除了一群捏着嗓子、捻着兰花指的公公们,也没见过别的男人。
在我这里,他真是顶顶顶好看的那种了。
我醒来时不是在满是红烛的新房里,而是在一间简陋破旧的小房间里。
身旁有个伺候的人,是个没牙的老婆婆。
她蜷缩着一张瘦巴巴的嘴,含糊不清地说:「王妃,您醒了啊。」
我花了好些时间,才确认她不是黄泉路上卖孟婆汤的孟婆。
我说:「你谁啊?」
她说:「我是王爷派来照顾你的人,叫我田嬷嬷。」
「哦。」我没了话说。
管他在哪儿,处境如何,我至少是活着的,没缺胳膊没少腿。
就是不知道昨晚那个摄政王喂我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差点没让我疼得升天。
吐了那么多血,今早起来竟然一点事情没有。
我又躺着缓了会儿,准备下床。
我问身边唯一服侍我的嬷嬷:「昨晚我的凤冠掉在王爷房里了,我能去取回来吗?」
田嬷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王妃,那都是三日前的事情了,老奴可没资格进王爷房间,也不知道您的凤冠去了何处。」
我忽然有点沮丧了。
我真的,只有那个凤冠了。
父皇不要我,没人要我,我是长姐的替死鬼,只不过还没死罢了。
吃过饭,我又振作起来,觉得还能活个几年再死。
因为王府的饭菜也太好吃了。
比我在宫里吃的每一顿都要好吃,饭菜是新鲜的,还是热的,饭碗也是干净的。
这位薄王爷他竟然没有克扣我的饮食,这就足够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加上昏睡的三天,我已经五日没见过他了。
成婚那晚,他那架势就是要把我活活生吞了,怎么这都五天过去了,也没来吞我呢?
是被我打破了头,觉得没面子,正琢磨着怎么吃我?
生吞活剥肯定不符合他的气质,炸了吃未免太大个,片下来蘸酱汁的话,我寻思我也没二两肉,片不下来。
再不济就是熬骨头汤了,这个估计可行,我骨头还挺多的,味道如何就不知道了。
想着想着,我就有点流口水,招呼田嬷嬷帮我热点晚上的剩菜,我美滋滋吃个宵夜。
我反正是舒坦的,吃着干净的饭菜,睡着温软的床褥,还有一个自己的小破院子,自己的仆人。
在宫里,我顶着「安乐公主」硕大的名头,却没过过一天公主该过的日子。
大多数时候,我像个透明的隐形人,独自穿梭在空旷的宫殿里,跟宫里躲在暗处的野猫野狗玩儿。
除了父皇偶尔想起我的时候,宫人们会急匆匆把我梳洗干净,像模像样地送到皇帝跟前让他瞅瞅。
其余时刻,我就跟一个放养的乡下孩子一般。
按理说宫里人多眼杂,如此对待一个公主,早该被捅破责罚了。
不过……我没娘,父皇出于某种考虑,给了我显赫尊贵的封号,却从未想过替我寻一位高贵的后宫娘娘做母亲。
我被放养是后宫无数人默许的结果,无数的人乐见其成。
5、
我嫁进王府半个月,连摄政王薄阴的一根毛都没看着。
我神经整个松乏下来,觉得他可能好吃好玩的太多了,已经忘记要吃我这回事了。
我从不敢出我的小破院,门口有人守着,我不知道他们是在防着我出去,还是防着外头人进来。
这天我蹲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正拿着树枝抠一棵树下的泥土。
我房里有盆半死不活的水仙花,我想把它养活,准备换些新的沃土过去花盆。
抠着抠着眼前的太阳忽然不见了。
可能是云挡住了,皇都的天时常是大太阳围绕着一堆厚厚的云朵。
我头都没抬,继续拿着半截树枝抠抠挖挖,好不容易堆了一小堆土。
我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抬眼看到了一双脚。
黑紫色泛着磷光的皮靴。
再抬头,就是一张眯着眼睛的、画卷一般的脸,以及额角一点浅浅的伤痕。
薄阴奇怪地看着我,表情跟田嬷嬷有点像,他问:「王妃是属狗的?爱挖洞?」
嗯……
我是解释呢?还是不解释呢?
我觉得他在骂我,很明目张胆,很嚣张的那种。
我站起来,很不规整地跟他行了个礼,认认真真地答:「回王爷的话,妾身属兔的,兔年正月生。」
薄阴眯起眼睛睨着我的脸,整张脸在日光的照耀下白得发亮,甚至有些病态,隐喻可见苍白皮肤下细细的血管。
「哈哈哈哈哈……」
他忽而转身扶着那棵树皮斑驳的老树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树叶都给他震落了好几片。
我愣愣地看着他耸动的背影,这人怎么忽然就开启了震动模式呢?
他笑完,转头,很快恢复了漠然冷峻的神色。
「王妃真有意思。」
「妾身没什么意思。」我有点惶恐。
「我说你有意思,就是有意思。」他忽然厉声说,凌厉的一个神色甩过来。
我吓了一个趔趄,一脚踩进自己亲手挖的狗洞里。
他伸手扶了我一把,直接单手把我给拎了出来。
估计他也有点惊讶,好一会儿都没放开我的手。
「王妃每日吃的是空气吗?瘦成这样。」
他语气很危险,眯起眼睛来也很危险。
像是随时暴起的狼,又像是蓄满毒液的蛇。
我讪讪的,低头轻声说:「我在王府吃得已经是很好了。」
他没再为难我,贵公子游园一般将我的小破院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颇为满意。
他说:「我今日留在你处用膳,吃全兔宴。」
我觉得他在恐吓我,我有办法拒绝吗?
我为什么要拒绝,兔肉啥味啊,我好些年都没尝过了。
摄政王就是摄政王,大手一挥,什么都送进来了。
小破院什么都没有,可如何也不能委屈了他。
连带着桌子椅子,筷子银碟,全兔菜品,一应是现搬过来的。
半个月来我的小破院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人,说实话我都看呆了。
薄阴说:「王妃,过来陪本王吃饭。」
6、
说实话,传闻说摄政王薄阴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眨眼。
我就觉得有点过分了。
他刚刚还对我眨眼了呢,吃兔腿都吐骨头了。
那他要是吃人,人骨头得多大个儿,他又不是专啃骨头的狗,还不得把他卡死?
薄阴有点给我惊着了,他大概以为我会害怕得不敢吃,或者吃不下。
可他默默地看了我半晌,眉头挑得老高,最后终于忍不住叫人端了碗参汤来。
他口气不悦地道:「王妃是多少日没吃过肉了?吃慢些,可别噎死在王府,倒显得我小器。」
我一手拿着兔腿,一手拿着兔头,吃得满嘴都是油。
「王爷吃不完,可否允妾身留着下顿吃?」
他嫌恶地睨了我一眼,冷笑一声:「允,如何不允,想不到王妃甚是节俭。」
我吃了很久,直到感觉兔肉都塞到嗓子眼儿了才停下,喝了那碗王爷赐的参汤。
他单手撑着下巴,微微眯起眼睛,问:「吃完了?」
「吃……完了。」
我规整地放下手,有点不安地低头悄悄瞥他,感觉他心情不大好的时候总是会眯眼。
「吃完了走吧。」薄阴招呼田嬷嬷过来,「去给王妃梳洗一下,尽快。」
田嬷嬷领了命,麻溜地牵着我回去梳洗换衣服。
我问:「我要去哪儿?」
田嬷嬷回:「老奴不知。」
我又问:「王爷人是不是还挺好的,跟着他有肉吃。」
田嬷嬷回:「老奴不知。」
我不耐烦地问:「你都是王府的老人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田嬷嬷回:「老奴真的不知。」
一问三不知的田嬷嬷手比腿利索,很快把我收拾好,像个包装好的礼物一般送出了小破院。
我跟在薄阴后头,半月来第一次踏出院子以外的土地。
我悄悄回头去看我的小破院,才发觉它里子虽然破旧,可面子倒是雄武得很。
还有一块烫金的牌匾,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
什么阁来着,反正仨字。
薄阴回头,明知故问:「王妃在看什么?」
「牌匾。」我如实答道。
「哦……字题得可好?」他问得没头没脑。
我也不敢瞎说:「实不相瞒,我……不大认字。」
他锐利的眼睛戳着我,像是在思考我说的话几分真假。
「琅轩阁,皇上亲题的字,当年为了表彰我父亲戍边平叛有功,特意为王府题的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但是听他这么说,父皇当年对薄王府肯定是很好的吧。
他缓缓向前踱步,漠然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后来,我父母便是死在这里的,你说,有趣不有趣?」
唉……我本来就生得不大聪明,又不识字,这王爷真的好生讨厌。
总是问我这样那样的问题。
总觉得他身上带着餐具,一旦我答错了,便要把我生吞活剥了,吃个新鲜的。
我想了会儿,很憨厚地答:「妾身不知。」
他冷觑我一眼,转身大步走了起来,不再为难我。
原来田嬷嬷能在王府活那么久是有原因的啊,我学到了。
7、
我从来不知道王府能那么大,好像……比起皇宫也小不了多少。
我跟着他七拐八弯走了好久,走到我腿肚子都抽筋了,才到了一处高耸的假山。
走到这会儿,我才发觉,四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他抽出一根黑色绸带,递给我。
不是吧,吃我或者杀我还要蒙着我的眼,是怕我晕血吗?
我也不敢问,就拿绸带遮了眼,系在头上。
我眼前一片黑暗,立在原地不敢动。
一双温凉的手牵住了我,薄阴在我旁边说:「跟着我走,踏错一步就是死,懂吗?」
我点点头,握紧了他的手,跟着他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他带我走进了一间深埋地下的密室,我能感觉到气温越来越低,有点冻得人起鸡皮疙瘩。
绸带被人取掉,我还是不敢睁眼,鼻端满是浓郁的药味。
「睁眼。」薄阴不冷不热的声线在我不远处响起。
一个陌生的男声温和地笑道:「还挺听话。」
我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看到了一间石室,石壁上四面都是药材盒子,中间有座石床。
薄阴旁边站着个清朗和煦的男人,正看着我笑。
「躺到石床上去。」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我。
那个男人就笑:「那是堂堂的安乐公主,王爷还是客气些。」
「客气?」薄阴冷笑道,「你倒是放眼瞧瞧,可有新婚夜打破人头的公主?」
男人轻声笑笑,不置可否。
「还不去?安乐公主?」
薄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吓得我小心肝直颤。
我爬上了石床,忐忑地躺好。
男人坐到我身旁,手里拿了个根银针,他温柔地笑:「唐突公主了,鄙人医师庄彦。」
「嘶——」我整个抖了一下。
光看他说话笑来了,都没注意他用银针戳破了我的手指。
我真是太蠢了,也太弱了。
我这被遗弃顶包的公主,在薄阴这里,无异于一只镶金带银的蚂蚁,再光鲜,也不过是只蚂蚁罢了。
他刚才还笑得那样温柔好看,这会儿就拽着我的手指将血滴进一只小瓷瓶。
薄阴神色严肃,问:「上次喂药的反应可以确信是皇上亲生,此番可查验出她血液有否异样?」
庄彦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小瓷瓶盖上。
「应当是可以的,若是查验血液没有问题,便可入药了。」
他们说的都是人话,可我一句都听不懂。
而且他们说话都不曾避讳我,愚钝如我,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我逃不出这王府,逃不了一死,他们甚至不屑于回避我。
「血够吗?不够在别处再取些。」薄阴问道。
我觉得我像是躺在砧板上的肉,正在被人讨论放哪里的血。
我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他们搞得我稀里糊涂的。
我讪讪地开了口:「那个……王爷,我还得躺多久啊?这床硌得慌。」
庄彦回头笑看我,道:「公主不怕吗?当真是个妙人。」
薄阴脸色阴沉地看着我,「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养得跟乡下丫头一般粗鄙,皇上恶心人的功力更胜从前了。」
8、
这天之后,薄阴就常来我的小破院陪我吃饭。
这要说起来,好像也挺正常的。
可他真的是每日雷打不动,准时带着做好的美食珍馐来我院子,然后眼都不眨地盯着我吃饭。
我顶着他那骇人阴鸷的目光,硬生生吃下三碗白米饭。
他噗呲一声笑出来:「吃菜,都是你的,用不着光吃饭。」
我心想这人笑点是真有够低的,我有那么好笑吗?吃饭吃饭,饱腹之欲,不是人之常情吗?
就这么个诡异的状况下,他陪我吃了半旬。
我胖了一圈,他反倒瘦了一点,我觉得我像是养肥待宰的鸡鸭,过不了多久就得上砧板了。
半旬后的一日,他照旧托着腮,精神略有些不济,懒懒地看着我吃饭。
他说:「王妃这胃口真不像是装的,或者……装得很逼真。」
我打了个饱嗝,才懒得理他听不懂的自言自语:「我吃饱了。」
「吃饱了走吧。」
我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上次是去那间密室。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听上去像是说吃饱了好上路,做个饱死鬼。
我一路忐忑地跟随着他走出了琅轩阁。
半旬之后的今日,我第二次被领到那间地下密室。
庄彦笑着说:「公主瞧着圆润了些,王府膳食这般好吗?」
薄阴不冷不热地道:「总共没二两肉,若是不喂胖一点,如何能用?」
白衣医师温和地笑笑:「上次查验结果已知,可用。」
「当真?」薄阴眼里划过一丝喜色。
庄彦点头,回头温柔地看着我,「王爷是天命之子,庄彦怎敢弄错?安乐公主很健康,比预想的还要健康。」
薄阴瞥了我一眼:「就是瘦小了点,得再养胖些。」
我又被迫躺到了那张石床上,庄彦割开我手腕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叫疼。
我从他们零零散散的对话里,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好像不是一个王妃,不是安乐公主,而是……一个药引子。
这位权倾朝野、不跪天子、不必上朝的摄政王似乎患了某种慢性疾病。
药引子……是我的血。
我的血有什么特别的呢?我唯一的特别便是父皇的女儿,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
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反倒放心了,至少不用一直提心吊胆,他为了治病,也暂时不会杀我。
我嫁进王府,就像一块小石子投入了深潭,连一层涟漪都没曾掀起。
宫里宫外的所有人讳莫如深,再者说,少有人提起我,就算我死了,谁会为我流一滴泪呢?
情况比我想的要好得多,庄彦很克制地只取了我一小瓶血。
他很温柔地拍拍我的背,安抚我,说:「公主别怕,每月取这一点血,不会影响您的身体。」
我点点头,装作镇定地坐起来,想下床。
可我腿有点软,眼前发黑,一下床就软下了下去。
薄阴接住了我,他搂住我的腰,用拎麻袋的动作把我拎起来。
「正常情况,多取几次,习惯就好了。」庄彦拿着装血的小瓷瓶走去药架上鼓捣。
薄阴略显不耐地低头看着我:「能走吗?」
「我觉得可以。」我很倔强的,不认输。
他于是毫不客气撒了手,我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
我其实……可以解释的,我并不全是因为抽了血体虚,是因为我有点晕血。
他皱了皱眉,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
过了会儿,他蹲下来,拦腰把我抱了起来,走出了密室。
这次他没蒙我的眼,我猜他是忘了。
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的地下密室是不能被小杂鱼看见的,话本子里都这么写的。
我很是认同,一路都闭着眼睛,知道得越多,没准儿我就死得越快。
他的气息离我很近,长发就扫在我脖子上,痒痒的,软软的。
「王妃就这么害怕我?」
我还是闭着眼:「不害怕,我困了,所以闭眼。」
「那你抖什么?」
他抱着我,我都不敢去搂他脖子,整个身体都僵硬着。
「我抖……是因为冷,这里很冷。」我公主的脸面不能丢。
我听到他低沉的笑了声,与平常的冷笑不大一样,带着点上翘的尾音。
绕来绕去,绕了好久,我感到眼皮一亮,应该是出来了。
我睁开眼,看到他低头很近很近地看着我,连眼底的血丝都一览无余。
我吓得头皮发麻:「王爷……我能走了,您放我下来吧。」
薄阴阴恻恻地笑笑:「王妃是本王的王妃,抱一抱又如何?」
他凑近我的耳边:「你什么时候不抖了,我就什么时候放你下来。」
他这话一说出来,我抖得更厉害了,跟秋风扫落叶似的。
他忽然大笑起来,抱着我好像一点束缚都没有,仿佛我只是他身上的挂件香囊。
笑声震荡在我耳畔,他胸膛的颤动清晰地传到我身上。
这王爷的笑点真的好奇怪,我真的有那么好笑吗?
最后我也没能止住骨子里对他的害怕,他一路抱着我回了小破院。
我的天,沿途那么多人瞧着,没准儿还觉得我们伉俪情深呢。
回了小破院子,他终于肯放我下来,嘴角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他拍了拍我的脑袋,难得平和地道:「王妃要多吃点,长胖些。」
我看得出他是真的高兴了,才会突然对我和颜悦色。
可我再蠢也不会误以为他高兴是因为我。
他高兴,不过是因为我是能用的药引子。
薄阴没有多逗留,嘱咐了田嬷嬷好生照顾我,就离开了。
我躺在我的小床上,默默地想。
这王爷也忒有城府了,原来处心积虑求娶公主,不过是为了一个纯的皇家血脉做药引。
我是该悲哀自己不过是个药引子,还是高兴我至少还是个药引子呢?
9、
讲真的,薄阴这人除了脾气古怪了点,每月要取我一次血以外,从不少我吃穿用度,我就一个田嬷嬷照顾着,所以也不存在下人欺凌我这一出。
此后薄阴很少来,每月例行来带我去石室取一次新鲜血液。
如此过了几个月,我反倒是实打实的圆润了好多,每月取血之时,也未曾再晕过血。
薄阴偶尔送些补血的东西来,强迫我吃喝,口气强硬,态度极其恶劣。
这人又别扭又奇怪,明明做的是好事,可从来不会给我个好脸色。
我听田嬷嬷说,城里上元节有灯会,各式各样的花灯,有情人会戴上纸糊的彩色面具,不必拘礼世俗,牵着手漫步街头,赏花灯,燃天灯,猜字谜。
话本子看多了,我总有些羡慕那些情爱里纠葛的男男女女。
自己一个人待在小破院里常常幻想,好像灯会这种浪漫旖旎的地方,遍地都是有情有义的公子。
自己要是能出去了,也能遇上一个,展开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恋。
大概是薄阴人模狗样的,收敛了锋芒,不残害人的时候,真的很有迷惑性,我以为自己已然是能被他正常看待了,甚至会大胆地幻想一下,传说中铁血手腕、残忍暴戾的摄政王会在皇族公主的感化下,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毕竟话本子里都这么写的。
我动了心思,想出王府去看即将到来的灯会。
恰好这月薄阴还未来,我等他来时,想办法求他让我出府去玩。
薄阴来的时候是个雨天,天色晦暗。
他照旧在小破院门口等我,侍卫撑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在他头顶。
他一身玄色,脸色瞧着比前几个月好了许多,我猜是我的血做药引,对他的病真的很有用。
其实我有很多问题,一个都不敢问。
他可是摄政王,权倾朝野这词都用烂了,他连皇帝都不用跪,这天下说是他的也不为过了。
军政大权都在他手里,可他却一直不肯造反,渐渐地就有人说他是真正的忠臣,功高盖主却不曾动过大逆不道的心思。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相较于那些复杂的东西,我更在意的是,他对我真算不错了,为什么还执意要我住在下雨会漏水的小破院里?
这院子有个很好的名字,琅轩阁,他说是我父皇亲题的字。
这样的院子本该好心养护着,为何会变成这副下雨漏水,半夜漏风的破烂模样。
我出门时,他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这不怪我,田嬷嬷今日梳头也耽搁太久了,我是去做卑微的药引,何必梳那么复杂好看的发髻?给谁看呢?
他阴沉沉地睨着我,语气冷得吓人:「本王赶时间,王妃日后再迟一次,就请屈尊降贵去柴房下榻。」
「妾身知道了。」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去了石室。
庄彦先查探了下我的脉息,表情有点微妙,略作迟疑后道:「王妃来葵水了吗?」
我霎时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支支吾吾地,脸颊都快烧着了。
「是不是?回话。」薄阴靠在墙边,抱着手,眉眼间全是戾气。
我给他吓到了,细若蚊喃地道:「是,昨日刚来。」
庄彦笑笑,回头和薄阴对视一眼,为难道:「那这就不大好了,医者仁心,若是在月事期间取血,对公主身子不好。」
薄阴沉默了下,抬眸觑着我:「缺一次会不会有问题?」
庄彦答:「在下不知。」
「那就取,我容不得一次闪失。」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睑。
我的心整个凉下来,我以为这几个月哪怕屈指可数的相处,足够我们平和相处了。
没事没事,是我心态没摆正。
本来他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我,我在宫里也是顶着个安乐公主的大高帽子,没人在乎我的生死。
我还活着,薄阴除了取血,态度差点,从来没虐待过我。
这其实就足够了,我不该再奢求什么。
接下来取血的过程,他再未说一句话。
他不说话,没人敢说话,气氛异常的沉重静默。
取完血,我头有点晕,在石室里歇了会儿,自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他说过他赶时间,他说过他不喜旁人太蠢笨。
我走到门口,发现他还站在原地。
瞧着这状况,我已经没办法祈求他带我去王府外看灯会了。
我大着胆子问:「王爷不走吗?」
他抿唇朝我走来,牵起了我的手,说:「走。」
他为什么要牵我的手呢?
这人以为打一巴掌再赏个甜枣就能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哄骗住吗?
临到小破院的门口,他放开我的手,稍做停顿,转身嘱咐侍卫去取补血养身的燕窝来。
我从来没见过他犹豫。
他仅仅犹豫了一瞬,抬头问:「你不是想去灯会吗?上元节我准你出府。」
10、
我很怕他,其实不愿意跟他一块出府。
好在他也没打算陪我去,我猜大概是我还不配他屈尊陪同,或者真如他所说,他很忙,忙着和朝堂上乌泱泱一堆人斗来斗去,真没空搭理我一个药引子。
对,药引子,我想我在他眼里大抵不是个人什么的,只是个会说话会吃饭走路的药引子。
薄阴指了两个高大的侍卫给我,说让田嬷嬷陪我上元节出府看灯会,城里宵禁前必须回来。
我看着他匆忙的背影,一直等到他消失在廊桥水榭边,才转身,踩着地面猛地蹦了起来。
「耶!」
我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纸糊公主,抽点血换我一回自由。
我由衷地觉得值了,至于薄阴怎么看我,完全没办法影响我雀跃欢呼的好心情。
我蹦蹦跳跳地回了小破院,一路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左手拈花,右手拿着鼠尾草,将这好消息告诉了田嬷嬷。
小破院里到处都是鼠尾草,其实我觉得比王府里那些修建得规整严肃的草木要好看,有生机得多。
先前的水仙花,我已经养死了,这段时间干脆不再折腾,每日提壶水,浇一浇院子里的鼠尾草。
这草就是好,一点点付出,就能收获满满一院子碧绿盎然的回报。
上元灯节,田嬷嬷给我梳了个极好看极精致的发髻,又给我换上一身鹅黄色的霓裳裙。
那裙子油光水滑的,穿在身上像是一层水裹着皮肤,格外舒服,随便一晃荡,水光潋滟的,像是波光万顷。
我说:「田嬷嬷,咱们哪儿来的这么贵的裙子啊?我记得王爷除了一堆吃的,从没赏过我衣服。」
田嬷嬷说:「老奴不知,衣橱底下翻出来的,瞧着好看,不穿可惜了。」
我没再多问,满心满眼地期盼着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离开禁锢的牢笼,去百姓聚集的街市看看。
侍卫们几乎是夹道护着我坐上了轿子。
我不想坐轿子,几次掀了帘子,想要让他们把我放下来,自己走走看看。
侍卫们凶神恶煞的,一副不近人情的面孔,我没敢开口。
我这短短的一生,足足十五年,出了皇宫,就入了王府,从没真正得到过自由。
如果薄阴以为只是这样坐着轿子,脚不沾地地逛一圈灯会,我就会满足,我都不知道是该说他真有够轻视我的,还是说他压根不在意。
我悄悄问坐在我旁边的田嬷嬷:「你有钱吗?」
她撇撇嘴,木讷浑浊的眼里淡漠一如既往,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银锭子给我。
好在她不大爱说话,同我的相处模式总是一问一答,不然她要究根问底,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轿子一路平稳地到了灯会那条长街,官府为了办上元灯节,竟然在街头尾处设了路障,不许轿子车马入内。
里头眼花缭乱,整条长街都是亮的,密密麻麻的灯火,红黄相间,我从远处看去,像是一条熊熊燃烧的缎带。
衣着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杂乱人声翻腾得像是滚水。
那些火,隔着老远跳跃旋转起来,转瞬点燃了我的心,烧得我心里沸腾。
最后侍卫们没带王府腰牌,同拦路的专人交涉无果,我还是得下轿子徒步进去。
我按捺住心底震颤,矜持小心地下了轿子,踱步过去。
侍卫说:「王妃小心些,灯会上人多,还请不要离开属下的视线为好。」
我点头应下,脚下步履却飞快,冲到那些琳琅满目围满了人的摊子前,左看看,右摸摸。
我瞧上了一个彩色的狸奴面具,可是不敢露怯,瞧着好几对男女在摊子前讲价还钱买了几个面具之后,才开口问价。
摊主说十文钱,我从刚才几个买东西的人那里知道,这应该是比银子小的钱。
我在宫里长大,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
田嬷嬷自始至终都未曾上前帮我,我有时候觉得她才是最懂我的人,从不多问,从不多事,还给我梳好看的发髻,穿好看的裙子。
顺利买到了面具,我让田嬷嬷替我带上,然后瞧了瞧我的黄裙子。
我问她:「有狸奴是黄色的吗?我在宫里只见过白色的。」
田嬷嬷说:「黄色的野猫遍地都是,王妃说的白色,那都是名贵品种,外头没有。」
我走得越来越快,沿街看了一通耍大刀卖艺的,瞧了几只机灵的猴子,吃了串糖葫芦,买了个鼠尾草做的小灯。
那灯做得实在精巧,鼠尾草的梗编织成框,绒绒的鼠尾巴全数被束在头顶,中间拿丝线固定着一盏小小的蜡烛。
我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提在手里,看了又看,高兴得要飞起来。
田嬷嬷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跟着我。
侍卫们脸色越来越黑,一路尾随,目光不善,大概是很不满我玩得太开心,不听他们话了。
不过我想我是王妃,再不受待见,这点面子上的体面也该是有的。
我放肆地玩,哈哈地笑,眼都不眨地四处看,珍惜这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
到了长街最繁华的当口,四周的人实在是多。
可那也不至于冲散一直紧随着我的侍卫,我个子不高,我想了个法子,弯下腰,抱着头往前一股脑冲。
不知道往前走了多远,我还是担心被他们看见,还在一个劲儿弯着腰,抱着头往前走,都没注意到身边的人流渐渐减少。
「姑娘,再往前就是护城河了。」清朗温润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站定,直起身抬头,赫然看到波光粼粼的黢黑一片。
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要踩空,掉水里。
我感激地回头,首先去看侍卫们甩掉了没有,然后才去看来人。
他戴着个没有五官的拙朴面具,不过那身衣服我挺熟的,声音也熟。
摄政王原来也不是那么日理万机,他还有时间逛灯会呢,他忙些什么?
他刚才那番说辞,大概是没认出我。
我提着鼠尾灯,再三确认侍卫们没有找过来,田嬷嬷也不见了,这才大着胆子,细声细气地说:「多谢公子提醒。」
他负手立在河边,一身玄色荡漾着波光,面具后面一双隼利雪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要不是有面具,有这身仙气飘飘的衣裙,我都要以为穿帮了。
可他这样直白地盯着姑娘家看,未免不合规制。
我轻咳了声,他才收回目光,温声问:「姑娘一个人?」
「啊?」我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是在问我。
我心虚地看看身后攒动的人头和花灯,连连点头:「嗯,一个人。」
「姑娘一个人可得小心些,人多手杂的。」
薄阴笑了下,面具后头的眼睛温和地眯了起来,哪怕是隔着面具,依旧足以让人从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瞳里看见他的神色,应该是温和一如夜色。
我有点看呆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薄阴,莫名其妙有点鼻酸。
原来,他是可以好好说话的。
原来,他是可以温柔和煦的。
只不过这份温柔,能给一个陌路相逢的陌生女子,却给不了他大排场迎娶的尊贵王妃。
我涩声说:「我自己玩开心爽利些,公子不必替我担忧。」
我以为我会遇到画本子上的才子佳人,却没想到遇上他。
上元灯节,他来干嘛呢?怎么看他都不像是有这闲情雅致的样子。
我怕待久了被他认出来,急着找个借口遁走。
他却说:「正巧,姑娘一个人,我也一个人,在下邀姑娘去听潮阁小酌一杯如何?」
我惊讶地眺望了下宽阔河面中飞檐斗拱、红灯高悬的精致阁楼。
外头的女子都这么自由的吗?能一个人跟男子去湖上阁楼喝酒?
我隐约觉得这不合规矩,且很容易被他拆穿认出来。
但是那座水中阁楼飘渺梦幻,美得不像话,连倒映在层层碧波里的影子都绰约无比,风情万种地勾住了我的神魂。
这是我十五年短暂人生里头一次出府,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我想,我渴求,我没办法忍住心里的好奇和探求欲。
我闪烁地看着他眼睛,轻轻点头。
薄阴又笑了下,慢慢朝我走来,微凉的夜风撩动他的发丝和衣角,像是要临水展翅的黑羽。
我的心开始狂跳,手上的草灯笼被风吹得明灭晃动。
临水石阶上,船夫将小船泊到跟前稳住,薄阴朝我伸出了手。
我手心全都是汗,悄悄在后背擦了擦,才犹豫着放到他手心。
他微微用力,捏了下我的手,清润地说了声「唐突」,短促有力地一抬拉,我后脑勺晃了下,人就上了小船。
船夫默默地撑篙,长长的船篙一竿子斜斜滑黑色的水里,打碎了满河的火光,像是火烛揉碎了,碎成一眼看不到头的火星子,摇摆清晃。
波光晃得我眼晕,有点站不稳。
薄阴扶了我一下,笑说:「此地还不是最好的赏景处,听潮阁顶上才是极好的。」
小船平稳缓慢地滑行在水面上,我盯着船尾向两边扩散的水线,一浪翻过一浪。
到处都是灯,各种各样的,天上的孔明灯,河里的花灯,沿着河岸街市上的猜谜灯……
薄阴负手立在船头,一身黑衣融进夜色,时不时被路边的灯火照亮半身,时隐时现。
我开始还忌惮着他,乖巧不敢走动,不时摸摸脸上的狸奴面具还在不在。
过了会儿,他没什么动静,我才敢在船上走来走去,欣赏沿街眼花缭乱的灯色。
我看得应接不暇,眼睛都快花了,连眼睛都舍不得眨,甚至没留意到薄阴已经从小船的另一头下来,穿过船舱,到了我这边。
冷不丁回头,一眼瞧见他正抱着手,斜斜地倚靠在老旧的船舱上,目光专注,神色冷寂。
我确信他是在看我,差点冒出冷汗来,老半天磕磕巴巴地明知故问:「公子……在看什么?」
他玩味地浅笑:「自然是看佳人。花灯哪儿有美人好看?」
我觉得他在讽刺我,一股羞耻的热冲上了脑门,我猜我面具后面的脸早就红透了,也许有害羞,更多的是耻辱。
他没给我回话的机会,打了个响指:「到了,姑娘请。」
我跟着他进了听潮阁,意外的,里头人又少又安静。
我本以为会是什么活色生香、热闹沸腾的地方。
这阁楼从外面看,像是个精致繁复的匣子,内里就更加精巧华美,彩绸飘扬,光影浮动,比起皇宫也差不离了。
我一路晕头转向,只盯着他的后背,往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还没到顶。
其实我已经后悔了,为自己的愚蠢后悔,我怎么就能答应他跟着来这里呢?是嫌穿帮不够快,还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可是事已至此,我只得咬着头皮跟着他进去。
终于是到顶了,听潮阁的顶阁里一个人也没有,薄阴像回了自己家一样,随便找了处懒散地坐下。
坐下吃了两枚枣子之后才想起来还有我这么回事,他说:「姑娘自便赏景,四面的窗景色都是极好。」
我为了离他远一点,挑了他对面的窗子,走过去赏景。
他确实没骗我,站在数万民众无法企及的顶端,俯瞰整条长街,满街灯火和半条静默逶迤的护城河。
一半壮丽伟岸,一半烟火绚烂,合在一起有种别样荒诞的冲击和美感。
像是站在风口的纸袋,灌满了风,鼓胀起来,连我这种胸无点墨的人都凭空生出一种踌躇满志的雄韬伟略。
11、
顶阁的门开得毫无征兆,我惊慌地回头,按着脸上的面具。
薄阴往嘴里丢了一颗葡萄,抬了抬眼皮,说:「自己坐吧。」
来人一句话没说,甚至都没看我一眼,就激出了我一身的冷汗。
那是詹亲王,父皇为数不多的亲弟弟,我的皇叔,君烨。
我以为薄阴和父皇互相不对付,自然也殃及池鱼,不会喜欢和皇室的人来往,可是看上去他们似乎是很熟络。
君烨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眉头都没动一下,简短地说:「说事?」
薄阴也看了我一眼:「嗯,说吧。」
我大气都不敢出,只求他们赶紧说完了,我找机会离开。
为了贪图一点良辰美景,把自己搭上,估计没有哪家公主会有我这么蠢。
「太子近日的动向,你留意了没?」君烨坐下,一双黑瞳稍显烦躁。
「没有。」薄阴答得干脆,「太子不是稚子,你是皇叔,不是老妈子。」
他稍稍坐直了:「而且,有我在,没人敢动歪心思。」
君烨眸光冷硬,没说话。
一直把我当个空气人儿的薄阴倏忽朝我侧脸,道:「蹲下。」
「什么?」我没搞明白,后脑勺被窗外的风吹得瓦凉。
「我叫你蹲下!」他猛地站了起来。
他厉声斥责,我耳膜震颤,恐惧得肝胆俱裂,腿软顺势就蹲下了。
「咻——」
锐利的破空之声在我头顶不过半寸的距离驰过,极薄极刃的箭矢朝着原本斜坐在榻上的薄阴而去。
但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箭头闷声射入床榻,穿透了厚厚的鹅绒,死死地深钉进了木板。
我吓得屏住呼吸,薄阴已经丢了古拙面具,阴沉着一张脸,用惯常死了爹妈的冷漠表情看着我……头顶的窗户。
君烨没动,眯着眼去看插入床板的箭矢。
「起码入木三指厚,这回的暗箭手倒是个好苗子,腕力好,准头也不错。看来是下了功夫。」
薄阴神色郁郁,看着我头顶的窗户,直到远远的对岸某处黑暗旮旯里升起一盏火红色的孔明灯时,方才收回目光。
他若无旁人地坐回榻上:「可惜已经死了。」
我不住地咽口水,嘴里干得冒烟。
我还是不敢站起来,方才要不是他吼我蹲下,那箭的力道,足以射穿我的心脏。
「你要喝水,桌上有茶。」薄阴说。
我冷汗涟涟,既不敢动,也不敢不动。
君烨转头看我,终于说了句:「既然你知道今天会有刺杀,就不该带女人。」
「我不会带没有用的女人上听潮阁。」薄阴呷了口酒,视线里并没有我。
君烨的脸色霎时变了,原本就惨白的脸颊瞬间绷紧,他直直地盯着我:「面具摘下来。」
我几乎已经确信薄阴认出我来了。
可笑。
方才那游湖的刹那泡影里,我以为他不认得我,还在极力地装作不认识他。
可他亦是如此,既然从最初就认出了我,那是出于什么原因,如此好兴致陪我演了一路?
「姑娘不摘面具,给詹亲王看看吗?」
薄阴淡淡地冷笑:「再演一出叔侄相遇的戏码怎么样?」
君烨霍然站了起来,嘴唇有些颤抖:「安乐?」
他这一声「安乐」,真的是好久远好久远的事情了。
小时候依稀记得我在宫里,一次偶然撞见过他下朝,说过几句话。
大约是得知了我的身世,他偶尔会绕道来我住的地方,看看我,抱抱我。
他最后一次来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好像是明嘉十一年的伊始。
他带了个男孩子来,急匆匆地,并非是来看我,而是往正在治丧的揽月宫去了。
听说那儿死了个尊贵的娘娘,父皇很难过,连着半个月没上朝,半个月之后就大肆选秀。
选了一堆不省油不省事儿的女人进后宫,争斗得乌烟瘴气,听说还斗死了我好几个弟弟妹妹。
我初见太子哥哥就是那一次,当年他还是个见不得光的养子,如今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太子。
其中曲折,我光是想想就头疼。
我和他们实在算不上亲厚,只知道他们不算是坏人,别的一概不知。
我踯躅着摘了狸奴面具,瑟缩着拿在汗涔涔的手里,怯生生地不敢抬头。
君烨面色沉痛:「皇叔很久都没来看过你了。」
确实很久了,大约也就十年多一点吧。
可是我记他记得那样清楚,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曾经主动抱过我的人。
他已过而立之年,比起那时,显得更苍白瘦弱了。
我讪讪地摇头:「没关系,父皇那么多女儿。我和皇叔拢共没见过几次,您还记得我就很高兴了。」
君烨剩下的话像是给我堵住了,张了嘴,却没再出声,半晌才将举起的手放下。
薄阴眼角余光瞥了下他的反应,满意地笑了下,撑着下巴说:「你今儿这身不错,田嬷嬷替你梳的妆?」
我连忙应下,悬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骤然落下去半截。
他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对我,未免也太宽宏大度了,竟然舍得陪我演戏,演完了还没恼我。
我不敢去回想刚才船上的些许温柔,那温柔是他指缝里溢出来的细沙,无足轻重,风一吹就散。
他不过是兴致上来了,逗弄猫狗一般戏弄我罢了。
我将这话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才能镇定地扶墙站起身来。
君烨表情有点复杂,按了下额角,几乎是忍无可忍地道:「王爷不要做得太过分。」
「她还好手好脚站在这里,哪里过分?」薄阴平静地质问。
君烨转向我:「安乐,你出去,皇叔一会儿出来同你说些话。」
我福了福身,转身出了门,走出去两步又转了回来,立在门外不足两尺的地方。
开始的一瞬,里头安静得像是没有人。
过了会儿君烨才道:「安乐嫁你的时候,我叮嘱过你,她是无辜的。」
「我又没虐待她,至少我不像你假仁义。」
我听到薄阴很轻蔑地笑:「你出的计策让她嫁进王府,你要真心疼你侄女,何必要拿她做筹码?」
我手脚都开始发凉发汗,仿佛置身于冰窖,冷得有点牙齿打架。
君烨沉默良久:「我了解你,我以为她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刚才那群刺客……你竟然拿她来做试探,若是万一……」
「没有万一!」
薄阴陡然厉声斥道:「想杀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敢来,我就敢让他们有来无回。」
我不知道我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但是莫名有种人活着,跟死了毫无区别的感觉。
烨皇叔小时候还抱过我呢,后来几个年节,他还托人给我送过东西呢。
我很喜欢他送的桃木人偶,就是可惜后来给宫人们抢走了。
我一直……一直以为他是为数不多的好人。
立在湖中心的阁楼固然好看,但是实在是太冷了,潮湿的水汽和雾气从湖面上涌来,凉得人心尖儿打颤。
朦胧的水汽里似乎掺杂了一丝别的什么气味儿。
越来越浓,越来越腥,无端地勾起了我在石室里被庄彦扎破血管的恐惧。
是血的味道。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薄阴粗暴地将我拉了进去,砸上了门,戏谑地问:「听明白了吗?」
他又知道了,知道我在偷听,这人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玩弄于股掌,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我默不作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捏起我的下巴,拇指刮过我的眼角,擦掉了湿热的眼泪。
「半柱香的时间,一点声响都没有,你知道外面死了多少人吗?」
我浑身打了个寒战,不敢去想门外那直冲鼻腔的浓重血腥味代表着什么。
我泪眼蒙胧地去看房间里,发现所有的窗户都被严丝合缝地关了起来,薄阴身边出现了两个黑衣黑发的影卫,毫无存在感地守在门边。
「烨皇叔呢?你把他怎么了?他去哪儿了?」
「他是亲王,我是异姓王,你觉得我能把他怎样?」
薄阴拎着我扔到桌边,补充道:「他走得轻松,毕竟今天这两拨刺客,都是冲你我来的。」
「我?」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只觉得那血腥味好像是更近了,连严密的门窗都阻隔不了。
暗夜无声里,有多少人想要取他性命,又有多少人为了护翼他,献出生命?
薄阴并没有向我解释,反而问:「王妃觉得你和你那些不学无术、手无缚鸡之力的兄弟姐妹们,若是在皇宫外面养,能活过几日?」
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但他却伸出粗粝的手指,端起一杯酒,自问自答道:「一天,一天都活不过。殇阳军的旧部,太后母家的残党,皇上铲除过的异党余孽,民间义士,因他穷兵黩武死过亲人挚爱的百姓……不论哪一拨都足以杀你们几十遍。」
殇阳军我知道,听说那是薄老将军曾经率领的军队,立下过赫赫战功,后来因为老将军身死,恸而解散。
太后我也知道,父皇说过,太后娘娘亲善慈悲,在时帮着他治理国家,很是得力。
还有什么穷兵黩武?这些怎么会是薄阴说的那样?!
薄阴仰头喝完了那杯酒,拖着我出了门,沿着来时的路往下走。
影卫们在前头开路,那满满一长阶的尸体,被他们腐肉一般拨开。
血水湿润了木板,潺潺地顺着阶梯角往下一层一层地流淌。
12、
黑衣人的尸体,像是麻袋一般被堆在大大堂两侧,黑黢黢湿乎乎地砌成了小山,底端溢出黏稠的血水。
这里是煦城,是皇都!
太平盛世,天子脚下,一夜之间死了半百人。
听潮阁外的湖面弥漫起水雾,阻隔了浓重的血腥味传到河两岸。
已经后半夜了,上元灯会还未进入尾声,两岸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热闹一团。
内城长长的街道上,有少年少女在岸边提着灯追逐,有小孩儿在哭嚷,有男人在大笑,有摊贩在吆喝,有歌女在唱歌。
所有的声音混杂成悠远厚重的合鸣,隔绝了河中遗世独立的阁楼。
薄阴一脚踢开了一只横在他脚边的血手,那手上青筋暴起,还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挂着一丝血肉。
他牢牢地逮着我的肩膀,要不是这样,我大概连走下楼的力气都没有。
影卫们收拾完尸体,附耳同他说了些什么,薄阴嘴角松了下。
他将我扯到跟前:「这样就不行了?」
我喉咙干得冒烟,吞咽下嘴里浓浓的铁锈味,好像咽下去的是鲜血。
「王爷……我想回去。」
「回哪儿去?」
「回家去……」其实我想说我想回我的小破院子,如果可以,这辈子我也不想再出来了。
薄阴仿佛听到了不得了的笑话,满脸讥诮:「回家?哪个家?王妃真把王府当家了?」
我蓄力想要挣脱他的手掌,谁知他却顺手放开了我,任我倒向身后的血泊。
接住我的人是一个身形瘦削的影卫,大约得了他的授意。
薄阴沉沉地看着我:「要穿就给我好好穿着,别脏了这套广袖霓裳。」
他说的我身上这条黄色的纱裙,他一路拽着我下楼,看似不经意,其实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血污。
这一身的华贵鹅黄色衣裙,干干净净地立在满堂血色里,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王爷,您还叫我一声王妃,那我就是薄王府的王妃,嫁夫随夫,王府确是我的家。」
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能够这样装作义正词严凌然无畏地同他说话。
他古怪地看着我,黑沉的眼底蓦地迸射出一道亮光,那道光是扶着我的影卫的剑光,剑尖指向我。
它映入薄阴眼底不过一瞬,我身侧的人就飞了出去,猛地砸向梁柱,轰然断裂的布帛哗啦啦往下掉落。
是我太弱小,太无知,我甚至不知道薄阴是怎么隔着半丈远的距离,飞身过来一脚将那影卫踹出去那么远。
一地的血痕,杂乱无章,像是被巨大的刷子刷过。
他猛地撅住了我的后腰,单手接住了掉落的长剑,五指捏住薄薄的剑身,清脆的一弹指,极近地贴在我耳边。
「看好了,今晚的第三拨。」
长剑发出轰鸣,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破空而去,准确无误地刺入了砸倒在一片红绸里的影卫。
做完这一切,自然有他身侧的人去查看那突然反水现身的刺客如何。
薄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方才那接剑的瞬间,锋利的剑刃划破了他指腹,正在渗出血珠。
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犹豫着要不要找补,献个殷勤帮他包扎一下。
他却拽住我的腰带,整个拉到他怀里,将那手指伸到我眼前,不明所以地道:「还是你有本事,本王多少年没见过血了。」
他的下属们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现场,薄阴没有要走的意思,负手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
三拨刺客,全是出其不意,防不胜防,险之又险。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刺客?三拨是不是同一家?又或者是哪三家?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摄政王为人恣意狂妄,树大招风,杀他并不意外。
可为什么要连着我一起杀?
我记着他的话,提着裙摆,仔细不弄脏裙摆,小心翼翼跳过两块儿血污,朝他靠近。
他回头看我,眸光里闪过一丝诡异的柔和,温和而辽远,好像穿透了我,在看别的什么于他而言极为珍重的人。
那必然不是在看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言多必失,我不敢去触他的逆鳞,天知道他这副样子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只敢用眼神去祈求他带我离开这鬼地方。
薄阴说:「你再蠢也该知道,今晚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拿你做饵。你做得不错,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他说起话来可真是有够直接刻薄的,完全没有要粉饰太平的意思。
我牵强僵硬地笑笑,声音绷成一条线:「妾身既然是饵,王爷总得告诉我,你用我钓了些什么鱼吧?」
大约这比喻逗笑了他,他站在半堆血刺呼啦的尸体面前,自顾自笑了起来。
我猜我可能是有什么天赋,随时能戳到这位喜怒无常的阎王的笑穴。
他哈哈大笑,笑完带着气声说:「不错,这些只是鱼,我砧板上的鱼,算不得人。」
薄阴指着身后那堆着黑长衣的尸首。
「这是晏亲王家的,你认得你烨皇叔,怎么不认得你晏皇叔?他不是和皇上最好吗?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来做,位分低的皇子能混成亲王,想来也不容易。」
「方才楼上那拨,我可就吃不准了,许是刘相爷又瞧我不顺眼了也未可知,我昨儿才抄了他富得流油的小金窟,今儿倒不上奏参我了,改来阴的……又或是皇后母家兄弟齐将军,你住深宫,听没听过那个传闻……」
我汗毛倒竖,脑子里确实冒出一句传闻。
他略有些畅意地轻笑了声:「说前太子暴毙,是我的手笔。皇后娘娘就这一个长子,难免不喜我。」
我背脊凉飕飕的,这传闻要是真的,那岂止不喜……只怕是恨得想把他碎尸万段了喂狗。
他扫了一眼被他一剑穿透胸膛的刺客,这人扮成影卫,他必然也是有所察觉的,偏要等他露出马脚才肯就地正法。
合着我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是真的完全不在乎我这药引子的生命安危,还是说他自负狂妄到这种地步,坚信自己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个……应该是皇上亲自派来的,我想他应当是来杀你的。」
我嘴唇有点哆嗦,颤声问:「为什么?」
薄阴忽然打横抱起了我,大步朝外走去,阁楼外的水边,静静地泊着一只华美的小舟。
他说:「因为你是我的解药。」
13、
回了王府之后,我又是许久不曾见到薄阴。
我听守卫和婢女们私底下嚼舌根,说以往终日吵吵嚷嚷互看不顺眼的文臣武将忽而联合起来,在父皇面前参了他好大一本。
桩桩件件地,细数了他的斑斑劣迹,如何如何越权造次,目无王法。
整整三大摞奏章,写得满满当当,实打实的罄竹难书了。
然而父皇却保了他,轻描淡写一句「忠烈之后,军功赫赫,于国有功」,揭了过去。
连我这种不懂政事的人,光是听人嚼舌根,都觉得不对劲。
怎么会这样揭过去?
我进了王府方才知晓,薄阴这人有多讨厌我父皇。
我甚至觉得他之所以那么讨厌我,就是因为我是明皇君炀的亲生女儿。
真是好笑,他需要我这一身血脉治病,偏又从骨子里厌弃我这身血脉。
我父皇这人,我是一点儿都不了解,我出阁前的时日里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几年前,被他莫名其妙地封了个硕大的「安乐公主」名号,然后入住了空荡硕大的宫殿,饮食起居有了专人看护伺候。
如此说出去,竟成了与长姐齐名的大殷唯二有封号的显赫公主。
可实际里,我和禾华长公主的区别,说是天差地别也不夸张。
她是皇后长女,嫡出的大长公主,是父皇第一个孩子,万千宠爱一身,自然不会舍得送进摄政王府来做牺牲品。
毕竟明皇和摄政王不睦,也只有我这种信息闭塞的傻冤大头会临到出嫁都丝毫不察。
我坐在小破院子的鼠尾草堆里发呆,来来回回地细细思索薄阴上元节那天说的话。
他说……那最后一个刺客,是父皇派来杀我的。
当真吗?
如果是的话,何苦呢?
我连只蟑螂都打不死,我能有什么威胁,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刺杀。
「王妃坐在这里做什么?」薄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如那次看着我在地上刨土一样。
我拍拍屁股抬头,连笑都懒得笑了:「妾身无聊罢了,这个月的……该去了么?王爷稍等等,我马上便好。」
他似乎有点惊讶我如此习以为常,负手倚在树边,微一颔首,好整以暇给我让开了路。
我进屋之前,薄阴忽然出声道:「穿上次那套。」
那套黄色的广袖霓裳裙回来之后,田嬷嬷好好地压箱底收好了。
介于上次的阴影,我连着做了好长一阵儿的噩梦,这辈子都不想再穿它了。
于是我回头,很敷衍地弯腰福身,淡淡地问:「妾身能不穿吗?」
他眯起眼睛,没说话,只是虚虚地抬着下巴睨我。
这人平常看着恣意不羁,可一旦眯起眼睛,总能给我一种万分危险的感觉。
大约他做惯了掌管生杀予夺的狼首,而我从来都是猎物。
我暗自叹气,可还是不死心,又推脱道:「可今儿田嬷嬷给府里掌事嬷嬷叫走了,那裙子里三层外三层,妾身愚钝,不会穿。」
他听罢朝我走过来,绕过我直接走进了我的屋子:「我会穿,我帮你穿。」
要么是我幻听了,要么是他在开玩笑。
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动。
他反倒像是进了自己家一般,轻车熟路地走到楠木衣橱前,熟练地翻出了最底下的木格,捧出了放着衣裙的木匣。
匣子打开,他朝我招手:「过来。」
我能不过去吗?他会直接砍死我吗?
他吃错了药,都这么久了还没好吗?
我深吸了口气,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遏制不住地猛眨眼。
他很愉悦地笑了起来,眉眼舒展,手指温柔地抚摸过那裙子上的金色丝线。
「不是嚷着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吗?换个衣服就跟上刑场了?」
我脸上更加燥热,像是被揭开了遮羞布那样难堪。
是,我是药引子,是安乐公主,是摄政王妃……可说到底……我是他名正言顺,明媒正娶的妻。
我缓慢地脱掉了外衫,解掉了腰下的襦裙,除去了中衣,只剩下一身薄得没有任何安全感的里衣。
薄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神色变化。
我想,他大约在父皇那里吃了瘪,今天这一出是特意跑来羞辱我的。
他做到了,很轻而易举,我觉得很羞耻,仅有的自尊支撑着我没有掉眼泪。
然而他却没再多说什么,正色取出霓裳裙,提了最里的一件穿到我身上,手指灵活地去系那些暗结。
那裙子繁琐复杂,好看是好看,可并不十分实穿。
我不明白薄阴一个武将出身、高高在上的王爷怎么会给人穿这套裙子。
这是他第二次离我这样近,他的目光仅仅专注在腰带和扣结上,并未触及我的身体半分。
我像个玩偶,伸着胳膊,僵直地任由他将最后的束腰系上,挂上香囊。
「好了。」他往后退了两步,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伸手拂过我烧红的侧脸,轻轻将碎发掖到了我耳后。
他的手又冷又硬,像是死人的手,一如大婚那日苍白却粗糙,很违和。
「好看。」
我像是见了鬼,怔怔地问:「王爷说什么?」
「本王说这套裙子当真是好看,穿在你这么副豆芽菜身板上,竟也不丑。」他眸光缓缓流转,最终落在我脸颊上。
我……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说得对,他没有用最绝最难堪的方式羞辱我,已经是万幸了。
这一趟走得异常顺利,他没有再出言不善。
庄彦还夸了我一通,说什么体魄不错,胆识亦是不错。
我没怎么搭理他,努力强自镇定,被取血的时候,总归是没那么狼狈了。
薄阴领着我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就因为他非要搞那么一出,换什么广袖霓裳。
田嬷嬷老早等在小破院子的门口,朝他弯腰行礼。
薄阴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打发我进去,没头没脑地淡声问:「嬷嬷喜欢她?」
我步调迟缓,竖起了耳朵,却没能听到她的回答。
薄阴轻声笑笑,不冷不热地道:「知道了。」
晚上我缠着田嬷嬷问,薄王爷这么问她是什么意思,她是如何回答的。
田嬷嬷一如既往地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
我问得没劲,吃了饭困劲儿上来,又要打盹。
田嬷嬷端来热水帕子,替我热敷白日取过血的手臂。
每次取完那里总会青紫一两日,热水化瘀会好得更快。
田嬷嬷敷得格外认真,一板一眼的。
我看着她满头的白发,打开了话匣子:「嬷嬷,你在王府待了多少年了?薄老将军在时你就在吗?我听人说先王妃是个夷族女子,是蓝色眼睛的,你见过吗?王爷怎么就不是蓝眼睛……」
以往我也常常这样絮絮叨叨地同她讲话,问十句,能得一句回答就是万幸。
固然是没意思,可我只有她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委实没得选。
田嬷嬷低着头,蓦地打断了我的絮叨。
她说:「公主,王爷其实是个好孩子。」
14、
被田嬷嬷称为「好孩子」的薄王爷次月雷打不动地来领了我去那地下石室。
庄彦在架子旁捣药,回头朝我温润亲和地笑:「公主好啊。」
我假笑点头,有点怀疑他是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精怪。
因为会些医术,终日只能被薄阴囚禁在地下,帮他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样想,他或许也是被薄阴胁迫的呢?或许他会是我的同伴呢?
我坐上那张石床,眼角余光瞥了瞥在门口发呆的薄阴,凑到庄彦旁边悄声问:「先生是怎么认识的王爷?」
庄彦正在给银针淬火消毒,指尖微滞,微笑道:「很早就认识。」
「那你是他的朋友还是仆人?」
「仆人,我是王爷最忠诚的仆人。」庄彦波澜不惊地答道。
一直怏怏的薄阴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我们这边,眸光意味不明。
我猜得出来,每月来这一趟对他是极其重要的。
他那病必然是十分棘手,才需要联合了我烨皇叔,如此大费周章地娶了我入府,甚至每次取血都亲自来全程看着,谨慎至极。
我想他如此严丝合缝地提防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半大丫头,未免小题大做。
我并不敢问他话,于是继续和庄彦闲聊。
想来薄阴全听见了,但是没喝止,不说默许那也是无所谓的吧?
「先生学医多少年了?」
庄彦有问必答:「十二年了。」
我稍感惊讶,他看起来和薄阴一样的年纪,左不过二十四五,竟然学了十二年的医。
我又问:「为什么学医呢?先生也有过悬壶济世的理想吗?」
庄彦温和地摇头,轻声笑道:「那倒没有……公主该躺下了,手腕放平……」
回程路上,薄阴给了我一个东西。
那个鼠尾花灯,上元节我遗失在听潮阁那盏。
隔了这么久,原先的翠绿色已经变成了暗黄色,头上花朵一般的鼠尾耷拉着,还掉了好几根,委实不大好看了。
我接得迟了几分,薄阴半边眉头已经挑了起来。
「不是稀罕得紧吗?不能用了就不要了?」薄阴讽笑道,「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真是冤枉,不就是接得迟了会儿嘛。
谁知道他隔了这快两个月,竟然还记着找回来?
总得让我缓一下不是?
气什么?这人一肚子气,动不动就要发毛,阴阳怪气地讥讽别人,这什么烂习惯!
我难得硬气了一回,不轻不重地道:「我都快忘了,你总得让我反应一会儿。」
「忘了?」他语气微愠,尾调拉得老高,「我看王妃喜新厌旧倒是一把好手。」
「什么喜新厌旧……不就是一盏灯,我丢了旧的,也没得到新的啊……」我低声嘀咕着。
他低下头来,不悦地捏我下巴:「你说什么?」
「我说……」我终于是知道怕了,忙改口问道,「王爷怎么想着将它找回来?」
薄阴愣了下,放开手,背到身后,冷笑道:「你当我那么闲得慌,前阵子去听潮阁,那里知道是王妃的东西,特意留着巴结我用的,可惜……用错了地方。」
「哦。」我提着残破的花灯往回走,心说他还真是解释得够清楚,生怕给我留下一点儿好印象。
往后的时间,薄阴来得愈发频繁,还是打着要将我养胖的名头,动不动就要来我的小破院吃饭。
不过他这人吧,一看就是没什么口腹之欲的人。
通常是我和他相对坐着,我吃,他看,着实瘆得慌,害得我不知不觉连着吃撑了好几次,半夜起来院子里散步消食。
就俩人吃饭,足足二十个人伺候。
这可就苦了他那些仆从,什么都得外带,什么饭食餐具都要是最好的,一点儿不敢怠慢了这位王爷。
可小破院就那么大点儿,那么多人来回挤来挤去,我那半块儿鼠尾草都快给踩平了。
我心疼草,那是我的好宝贝,觉得再这么下去那块儿地就给踩踏实了,明年只怕长不出青幽幽的鼠尾草了。
可我又不能直接赶他们走,只好对薄阴说:「王爷,我们要不圆房吧?」
薄阴正在我对面喝酒,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轻佻地笑了起来:「王妃等不及了?」
我点头道:「是的。」
确实等不及了,再踩两天,再坚强的狗尾巴也得给踩绝种了。
我养的唯一的植物又要没了。
圆房多大点儿事儿,我又不是没看过春宫图,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
宫里的腌臜事情多着呢,公公宫女,宫女侍卫,我不光听说过,我还亲眼看见过。
只能说幸好我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没人会在意我的眼睛是否被污脏。
15、
我说圆房本意是吃准了薄阴厌恶我,绝不会真的碰我。
说这话要是能达到恶心他,让他再不过来陪我吃饭,那肯定最好。
就算是他真的那样无耻,愿意圆房,那总不能委屈他在这寒酸的小破院吧?总得拎着他这帮子人回他自己院子吧?
薄阴好似很认真地考虑了我的「建议」,道:「王妃开窍了,本王甚喜。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
我浑身哆嗦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无耻没有下限:「在……在哪儿?」
「当然是在这里,我都可以。」薄阴气定神闲地指了指脚下皲裂的土瓦。
我一口牛肉塞在嘴里,都不会嚼了,半晌难以下咽。
他将手撑在白玉石的饭桌上,支着下巴,玩味地观察着我五彩斑斓的脸,眯起眼睛,笑意渐浓。
过了会儿,终于意识到搬起石头砸了脚的我最后补救道:「这么多人?圆房不是只需要两个人吗?」
这话太露骨,我只觉得空气都凝滞了,薄阴挑眉屏退了所有人,连田嬷嬷都打发了出去。
人去残羹冷,我吃得撑了,坐立难安,头上冒汗。
薄阴闲散地坐在一把特意搬来的太师椅上,道:「正好,省得外头都传我让安乐公主守了活寡。你吃完了没?吃完了咱们圆房。」
「没!我没吃完呢,我还饿着呢!」我慌忙拿起银箸,却因为吃得太撑了,胃里实在塞不下任何东西,进退两难。
「吃啊,怎么不吃?」他伏在椅上,笑得捶桌。
唉……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他笑得那么大声是要告诉所有人,王妃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吗?
我摆手说不圆了,犹如遇了洪水猛兽,连连后退。
薄阴笑,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桌面,苍白的脸上有了点血色。
「怎么说?公主一诺千金,如何能反悔?」
「我……我没准备好,你再等等。」
「哦?那是要等多久?你嫁进王府快有半年了吧?还没准备好?嬷嬷没教你吗?」薄阴并不打算放过我,好整以暇地刨根问底。
我脸上烧得滚烫,死盯着地面,努力扯开话题:「我……我不过就在你这儿吃住了半年,王爷难道嫌我吃得多了不成?」
薄阴默了会儿,淡淡道:「你倒是提醒我了,你着实太能吃,你又推脱不肯圆房,不肯尽王妃的本分……我这王府可不养闲人。」
「嘁……我每月抽的血是白抽的么?」我极小声地嘀咕。
「这样吧,我书房缺个打下手的书仆,王妃就代劳了吧。」
堂堂安乐公主,摄政王妃,去书房做个打下手的书仆,这要是传出去,在旁人看来,等同于打了我父皇一个响亮的耳光。
可我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下,生怕他反悔,又逮着我闹圆房的事儿。
我这心肝儿今儿跟乘船似的跌宕起伏,再经不起折腾了。
薄阴古怪地看我,破天荒道:「你当真是安乐公主吗?」
我整了下衣裙,正色道:「当真。」
「当真不像个公主。」
他撂下这么一句,轻飘飘走了,走后差了人来让我明早去书房报道。
16、
我以为他是想将我带在身边,随时取笑好找个乐子。
能任意使唤折辱身份尊贵的公主,或许能讨他欢心。
可我起了个大早去了书房,书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身边的近侍客客气气地塞给我一块抹布,道:「王爷请王妃过来打扫一下书房,他说他晚间会回来处理公务。」
这又是闹哪一出?
不是要看着我出丑,使唤我取乐吗?人都不来的吗?
我拿着那块抹布,勤勤恳恳地擦了半天屋子,饿了,四处看看,发觉这书房里连口喝的都没有,更没有能果腹的东西。
又等了会儿,早过午饭时间了,也没人来给我送饭。
我不光饿,早上起得比鸡早,这会儿还困得上下眼皮胶着。
我都懒得骂了,这狗屁摄政王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从来不做人事。
挣扎了会儿,我还是靠在桌腿儿边打起了盹儿。
这一觉睡得并不好,桌腿太硬,地板太凉,可也抵不住困意,我竟然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有件玄色的外袍。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腿,黑色的鞋靴,懒散地交叠在桌边。
薄阴放下手里的折子,侧目低头,眉峰微扬:「王妃睡得可还香甜?」
香甜……个屁,我差点儿没把脖子睡断。
我扶着桌腿儿干笑着站起,双腿都坐麻了,半身不遂地打着摆子。
「王爷回来多久了?怎么不叫醒妾身呢?」
「快一个时辰,王妃熟睡,本王怎好扰人清梦?」
所以他看着我坐在地上,抱着桌腿儿睡了一个时辰,我真想以头抢地,一头撞死。
薄阴眯起眼睛,眸光缓缓地移到我颤抖的腿上:「王妃这什么癖好?爱睡地不睡床?」
他这书房是有个床榻,可那是他的……我怎么敢直接睡上去。
万一他嫌我脏呢?天知道他会不会大发雷霆弄死我。
我干巴巴地笑笑:「妾身……没注意到,擦书柜擦累了,谁知道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哦,王妃眼神也不好,本王深感痛惜。」他依旧是漫不经心,不怀好意的懒散调调,可嘴角却逐渐上扬。
我急着挽回我好吃懒做,眼神不好的坏印象,忙拖着还酥麻的腿,踉跄着凑上去,对他道:「王爷,妾身给您研墨吧?这个我会。」
薄阴不动声色,我却怕他又阴阳怪气刺我,急着表现,拿他手旁的砚台。
谁知道腿还软麻,使不上劲儿,直接碰倒了砚台,一头扑向他面前。
薄阴眸光微闪,反应极快,后撤了半厘,又迎了上来,反手制住我的双手,将我整个箍在了怀里。
「咚」的一声闷响,我结结实实撞上了他的胸膛,脑门发疼。
他攥着我双手,看清手上空无一物,随即朗声笑了起来。
「我当王妃终于出息了一回,要刺杀本王。怎么?昨儿还说不肯圆房,今儿就等不及投怀送抱?」
以他的洞察力,怎么会不知道我是摔倒了。
可他这人就是恶趣味,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调侃戏谑我的机会。
可我这人呢,明明知道他是故意那么说,却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他的身上是很独特的龙涎香,大约是宫廷里的调香师特制的名贵玩意儿。
前几次他抱我,都是这个味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将这味道记得清楚。
我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只好厚着脸皮说:「王爷本就是妾身的夫,何来投怀送抱一说,原是夫妻情趣。」
他又开始大笑,浑身抖得几乎抱不住我。
我趁机要从他怀里溜出去,他却揽住我的肩,按了回去:「我就喜欢王妃这点儿,特别能装,你再装一个我看看?嗯?」
嗯你个大头鬼!
要不是怕惹怒你这个喜怒无常的黑心王爷,我至于这么睁眼说瞎话吗?
我说:「妾身句句实话,心可天鉴。」
薄阴轻轻摇头,笑道:「啧啧啧,若是说谎要遭天打雷劈,我娶了王妃,可算白得了一座雷池,倒也赚了。」
我彻底泄气了,不再挣扎:「王爷不还要办公吗?抱着我怎么办公?要是打扰了王爷,妾身会于心不安。」
「哦……原来王妃担心的是这个?那岂不简单。」
他岔开腿,抱小孩儿一般将我托了起来,放坐在了他左边大腿上,环住了腰,腾出一只手看文书。
我……嗯……这是个什么姿势?!
我直接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儿,半晌嗫嚅道:「王爷,这样不妥吧……」
「如何不妥,夫妻情趣嘛。」薄阴说得面不改色,气定神闲。
靠得越近,贴得越久。
我面红耳赤的同时,渐渐从他那浓郁的龙涎香下闻出一丝丝药味。
药味愈浓,仿佛我抱着个敷满香粉的药罐子。
鼻子痒得难受,我禁不住嘴角扭曲,腰弓成虾米,随即打了个巨大响亮的喷嚏。
薄阴蹙眉略带嫌恶地侧过脸,矜贵地掩住了口鼻,瓮声瓮气地道:「王妃莫不是着凉了?」
我想回答他的,可是接二连三的喷嚏打得我头昏脑涨,泛起了泪花。
他终于大发慈悲,松了手,放我狼狈地抽了手帕撸鼻涕。
要人命的暧昧揶揄气氛,生生给我几个喷嚏打没了,真是及时雨。
我一边夸张地撸鼻子,一边眼角余光观察薄阴的神色。
他扬了下眉头,似乎兴致缺缺,注意力不再放到捉弄我身上,稍一拂袖,正色看起了折子。
我并非是着凉了打喷嚏,而是闻多了他那一身龙涎香和中药味混合的奇怪味道,鼻子犯冲。
前几次他抱我,我都太紧张,太害怕,光只注意到表面张扬的龙涎香了。
这是怎么?
他这病到底是害了多久了?吃了多久的药才能浸成那般浓郁的药味?
甚至到了需要靠熏香来掩盖的地步?
他不是在吃药吗?
用我的血做引子的药啊,如果没用的话,他这样的人又怎会大费周章地娶我呢?
薄阴晾了我在一边,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并不避开我。
我来回踌躇思虑了好久,觉得他真的不似先前那般暴戾无常。
最终我鼓起勇气问:「王爷……的身子近来怎么样了?」
薄阴搁下笔,熠熠的黑瞳无声地睥睨着我。
「王妃是希望我好还是不好呢?」
我强迫自己开口:「应当是……好些了吧?如若我真的没用,王爷怎么会容许我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我说不清我在想什么?
拙劣试探的那一刻,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的病好了,希望他不用终日再与药石相伴,做他康健张扬的摄政王,不用终日熏那厚重的龙涎香。
薄阴轻舒了一口气:「托王妃的福,是好些了,不过还没好透,故而还需要委屈王妃些日子。」
他那双黑瞳里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仿佛盛着火焰,似有似无地噙着笑。
我趁势决定将不敢问的都问个干净。
我真是蠢得可以,就我这路数,也妄想去揣测试探他,倒不如直截了当地问来得聪明。
「那王爷好全乎了……能放我回宫吗?」
薄阴嘴角垂下,目光冷凉如水:「你得寸进尺倒是擅长,都不问我要不要你的命,还想回宫?」
他屈指敲了敲檀木桌:「安乐公主,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嫁进王府了,就是王府的人,我花了大价钱娶来的,凭什么放回去?」
「可你……」我着急地绞手指,急忙道,「可你留着我有什么用啊?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你必然不会真要我做你的王妃,我留在王府不过是徒受折磨罢了。」
「你凭什么自以为我不会杀你?」
「我我我……我就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就像烨皇叔和田嬷嬷说的那样。
他们是比我更了解薄阴的人,他们说薄阴不会杀我。
我信的,眼前的这个人给了我信的底气。
薄阴往后仰靠向椅背,难得以一种平和的口吻道:「你不知道任何事情,无知是你最大的优势。」
我自然听不明白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我只肯笃定,他不会杀我。
静谧的沉默里,咕噜咕噜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尴尬地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朝他笑笑。
薄阴说:「你今儿什么事儿都没干成,饿着吧,回去。」
这个挨千刀的,亏我还觉得他良心长回来了。
我僵硬地转头,硬邦邦地走出了他的书房,由他的近侍一路监视护送回了小破院。
田嬷嬷站在门口等我,院门顶上的灯笼光束从头顶打下来,照得她好像一个苍老的鬼魅。
她说:「王妃伺候王爷累了吧,早些洗漱歇息了。」
我泪眼汪汪地握着她柴块儿般的手:「嬷嬷,我饿啊,睡不着。」
田嬷嬷道:「王妃不要孩子气了,王爷还能饿着你不成?咱们王府不缺你一人的口粮。」
我敢说她这是唯一一次说得最长最连贯的一句话。
以往她除了日常伺候我以外,都用一问三不知敷衍搪塞。
我抹了下眼角,一想到自己饿着肚子给薄阴打扫了大半天的书房,就委屈得不行。
天大地大,吃饱最大。
饭都吃不饱,指望我受得住什么罪?
我说:「不是啊……王爷今天真的没给我饭吃,我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
田嬷嬷笑了。
我犹如见了鬼。
她今天不光说了最长的一句话,还笑了!
她微笑着说要去小厨房给我热剩菜剩饭,我趁她端过来的时候捏了下她手腕。
热的,不是鬼,是活人。
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来了,我懒得再追究她那瘆人的笑,一屁股坐下,恨不得左右开弓地往嘴里塞。
我这胃,还是薄阴的恶趣味给惯得。
小时候在宫里的前些年,也不常有饱饭热饭吃。
结果在王府大鱼大肉吃了几个月,这才饿了一天就受不了。
今天的剩菜也忒丰盛了些,不光有兔肉还有名贵的海味。
我随口问:「田嬷嬷,中午我都不在,膳房那群人怕不是忘了,送这么多你一个人哪儿吃得完。」
田嬷嬷一脸木讷,道:「老奴……」
「你不知道。」我抢先回答,身体疲累,精神紧张了一天,这顿饭比我进王府哪一顿都香。
吃饱喝足了爬上床呼呼大睡,做了个迷蒙的好梦。
往后直到新年前的日子,我总是会时常被薄阴传讯过去给他做苦力,打下手。
他这人办公务,凌晨天不亮到更深露重,就没有个固定时间,随心所欲,想什么时候叫我就什么时候叫我。
去了呢也从不含糊,不是让我整理书籍卷宗,就是打扫书房,什么活儿累就让我做什么。
这些事情,哪个仆役做不是做?
偏偏要我这个正王妃来做,可想而知他这人心有多黑。
17、
薄阴和我的关系意外和缓了下来。
除了无伤大雅的戏谑嘲讽和每月一次的抽血,再没有过喜怒无常迁怒于我。
其实大多时候,他都忙得很,早出晚归,回来了还得在书房忙到深夜。
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也不想知道。
在书房打了几个月的杂,我从未主动去看过他写的那些折子文书,尽管它就毫不避讳地放在我面前。
薄阴对我,从来不避嫌,完全不担心我生了当细作的歹心,盗了他什么机密泄露出去。
他越这样,我越预感不好。
好像我这一生已然被他玩弄于股掌,无论如何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对他分毫威胁都没有。
我从来不主动,甚至不愿了解他太多,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总觉得我知道得越多,他就越不可能放我走。
临近年关,他愈发忙碌,常常办公到深夜。
我可就惨了,即便无所事事,饥肠辘辘也得跟着硬熬。
但凡我露出疲态,打个瞌睡,必定被他一个纸团正中脑门,砸得「叮咚」一声,然后听他不咸不淡地胡扯:「王妃困了?为夫的还在操劳,你自然该贤惠地侍奉左右。若是独自休息了,必定于心不安吧?」
我……我心在滴血。温柔体贴这词儿完全就是薄阴的对立面。
怎么能有人这么讨厌,一肚子坏水,以捉弄别人为乐呢?
这样「安定平和」的生活很快就迎来了波折。
除夕近了,按理嫁出去的公主都该带着夫家回宫去参加一年一度的国宴。
宫里似乎是生怕我不回去,约定俗成的事情,偏还派公公亲自跑了一趟,传了口谕让我和薄王爷除夕夜务必出席国宴,说是……说是父皇想念我得紧。
谢天谢地,我觉得我父皇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女儿就是天大的荣幸了。
我疑心这是否真是父皇的口谕,可薄阴不置可否,随意地打发了公公回去。
他既然都不疑心,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除夕夜,薄阴带着我第二次出王府,乘了马车,盛装出席国宴。
我穿着那件鹅黄色的广袖霓裳裙,因为太冷,外头还罩着田嬷嬷给我寻的一件灰色狐裘。
马蹄声哒哒地在宫门口止住,入宫的路程须得步行。
全程一言不发的薄阴先一步下了马车,然后亲自揭开了轿帘,朝我伸出了手。
宫里出来迎接的人已经在两侧就位,手里提着暖意融融的灯笼。
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抿唇将手放到他手心。
薄阴极有风度地微笑,温柔地扶着我下了马车,一路牵着我的手,在浩浩荡荡的宫人簇拥下,去了宴会大殿。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脸上的完美微笑让我无端地看了头皮发麻。
我手心冒了冷汗,湿润地合在他手掌上,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他什么多余的举止话语都没有,气势恢宏的大殿近在咫尺,四周提灯领路的宫人终于无声散去。
殿门四四方方,高大得离谱,看着像闪烁着光华的深渊巨口。
薄阴整了下衣襟,换了一种更亲昵的姿势牵住我的手,附耳道:「少说少做,便是少错。有事推给我。」
我们进去了,热闹得恰到好处的殿内静默一瞬,所有的目光聚集到了我们身上。
我胆怯地抬头,正对上长公主灼人的目光,立即肩膀一抖,垂下了眼。
薄阴捏紧了我的手,步调沉稳,笑着走向高高在上,高到几乎看不清楚面目的明皇,我的父皇。
父皇刚和刘相平易近人地推杯换盏,放下酒杯看向我们,脸上笑意更盛,挤出了和善的褶皱:「我瞧着安乐是胖了。」
皇后娘娘掩唇笑,用一种诡异的熟稔语气对我道:「我和你父皇还琢磨呢,说安乐必然是嫁去王府,乐不思蜀了,大半年都不回宫看看。」
我和他们很熟吗?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所有人都装作一副和我很熟,对我很好的样子?
他们以往怎么做的,又做过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我僵硬凝滞的空当,薄阴已经带着我象征性地见了礼,安稳入座。
他笑着回道:「王妃年纪小,脸皮薄,皇后娘娘快别打趣了。」
那种小心翼翼,恰到好处的热闹又回来了。
有几个大臣讨好地向薄阴敬酒,说了些祝福夸赞的废话。
我一句都没听清楚,只缩在薄阴旁边当只鹌鹑。
父皇和薄阴聊了几句政事,刘相插了几句嘴,皇后娘娘说好好的国宴,不是早朝,请他们不要再聊政务。
父皇笑着自罚了一杯,说这既是国宴,也是家宴,大家随意些最好。
琴瑟丝竹伴随着歌舞升平,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和谐融洽。
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称职扮演,仿佛只有我一直在戏外,恐惧地盯着那和谐融洽下巨大的诡异古怪。
薄阴喝了不少酒,大半都是同那位刘相爷喝的。
上一次我还记得刘相派了刺客妄图刺杀他。
可当下这俩人聊得火热,全然想象不出你死我活,只觉得是意趣相投的酒友。
刘相是父皇的左膀,晏皇叔是父皇的右臂。
而薄阴……薄阴怎么看都像是硬插进来的。
宴会过半,我终于能鼓起勇气,去看席上的其他人。
我看到了烨皇叔,他坐在角落里独自喝酒,一口山珍海味都没吃。
我看到了太子哥哥,他坐在父皇的左侧,那是除了帝后,最高最尊贵的位置。
他向父皇母后敬酒,同底下的臣子喝酒,和人寒暄,对人笑。
我仰望着他,却莫名地觉得他人不在这里。
薄阴夹了菜到我的银碟,道:「该吃吃,该喝喝,不要盯着太子看。」
我没搭理他,兀自盯着太子哥哥看。
我和他不熟,见过他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
可我此刻觉得,我们那么像,我们是一类人。
这满殿的热闹辉煌,其乐融融,君民同乐里,只有我们像是格格不入的方枘硬要塞进圆凿。
我没瞧见薄阴已经应酬完了一轮,正低头敛眉觑我。
他放下了空荡的玉樽,道:「给我斟酒。」
我下意识看了眼他身后侍奉酒水的宫人,依旧乖觉地给他满上了酒。
他趁着接玉樽的间隙,侧脸擦过我耳畔,凉凉地道:「王妃能否入戏一点?」
忽然贴近的语调冷凉而平淡,像是在我耳朵上撒了一把雪,刺得我缩了下脖子。
我吞咽了下,终于收回目光,调动脸上每一寸肌肉,扯出一个弧度,双手开始殷勤地给他夹菜。
薄阴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退了开去,并不吃我装作热络夹给他的菜,只一个劲儿喝酒。
我看着歌舞曲目上了一轮又一轮,看着薄阴喝了一壶又一壶,终于忍不住道:「王爷,田嬷嬷说,不吃东西光喝酒,伤胃灼肺。您病没好呢,还是少喝的好。」
薄阴手指捻了杯壁,目光阴晦地四处转了一通,扫了一眼帝后,最后方才落回我脸上。
「谁告诉你我是生病了?」
薄阴笑眯眯的,一身酒气冲天,将锐利阴沉的脸凑到我跟前。
打从远处看,旁人必还觉得我们夫妻感情极好,席上还不忘咬耳朵,亲昵地窃窃私语。
薄阴呷了口酒,细长眼尾挂着戏谑的笑意:「你总关心我的病情,可我并没同你亲口说过我害了什么病,你如何断定我是病了?」
我咬唇不说话了。
算了,好心当成驴肝肺,就不该嘴贱去关心他几句。
这人一看也就是贱,不识好歹。
宴席结束后,臣子将军们大多离宫了。
我们这些皇族亲眷还须得随着帝后去鹿台放烟花赏烟花。
这是皇室的独有节目,合家欢乐,没那么多规矩,皇子公主们可以玩得尽兴。
烟火绚丽盛大,足以让城内百姓也跟着沾光,仰头便可一饱眼福。
同处一片天空下,看同一场烟花展。
这是寻常百姓离高高在上的尊贵皇族最近的一次。
我并不想看烟花,这东西我看了这许多年。
以往过年时,后宫里娘娘公主们忙着要在国宴上争奇斗艳,挑选公子哥,讨好父皇。
我总是被冷落,自然也去不了国宴。
再好看的烟花,摸不着啃不着,还不如一个热乎乎的酱肘子来得实在。
隔了大半年,我成婚后头一次重回后宫,固然已经可以随性些四处走动,可我依旧愣在原地。
长公主一向是最受欢迎的,她拿着精致的焰火,带着一群公主皇子们大呼小叫地说要去鹿台顶端看烟花。
她火红的衣袍牵动着诸位娘娘和父皇的目光,身后跟着一大摞跟班,浩浩荡荡地跑去了鹿台顶。
我想起来她比我大不了多少,那么从容大方、有恃无恐的笑闹,实在是天真烂漫得很。
薄阴坐在我旁边,懒懒的,没精神得仿佛随时都会睡着。
「王妃想去玩吗?」
「不想。」
我揣着手,心底腹诽他刚才喝酒太猛,这么快就现世报了,醉得都快撑不起眼皮了。
就算是摄政王,那也不至于在父皇眼前如此失礼。
父皇笑眯眯看了一会儿孩子们闹腾,忽而转头对我们道:「安乐,云儿,都去啊,今年的焰火你母妃差人做了好多,只许这一次,年后可就不许这么放肆了。」
我尴尬地笑:「儿臣……就不去了吧。」
太子哥哥也笑,眼底温和一片,温淳地道:「儿臣……」
他抬头看了眼父皇,捕捉到他略略蹙起的嘴角,平滑地改口道:「安乐,同哥哥一起去吧。好难得你回一趟宫,不要让大家扫兴。」
我不得不陪笑起身,随着我并不熟悉的太子哥哥去了鹿台顶看即将开始的烟花展。
我不安地回头望薄阴,他却依旧一副怏怏的样子,耷拉着眼皮,似乎对我的离开浑不在意。
「安乐。」太子走出去发现我没跟上来,回头来催促我。
他道:「放心好了,王爷同父皇大约有事情要谈。」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我方才愚钝,竟没看出来,幸得太子哥哥不露痕迹地带走了我。
我心底感激,没法儿想象自己留在亭台下会是什么光景。
「谢谢太子哥哥。」我客气地道谢。
他笑得柔润,并不解释什么,只说:「看烟花吧,这里是整个煦城看烟花最好的位置。」
砰然欲裂的响声此起彼伏,五彩斑斓的光芒映入他眼里,像是进入了黑洞,透不出一丝光来。
18、
我想同他说话,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归于沉默。
烟花整整持续了一刻钟时间,这期间,他一直很认真很认真地抬头看烟花。
我想他当真这么喜欢看这华而不实的玩意儿?仰那么久脖子不酸吗?
烟花的绽放逐渐稀疏起来,四周弥漫着火药燃尽的刺鼻烟味。
迷乱干冷的风从荒原吹来,穿过西郊,滤过了风沙,掠至我们头顶。
他忽而低下头来,眸子闪着水润的亮光,静默而沉穆,让人无端地看了难过。
我着实吓了一跳,有点慌乱地去拍他的肩,想不出一句宽慰的话来,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湿了眼眶。
我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声气,这声叹息转瞬就被风吹散了。
太子哥哥神色如常地笑了一下,摸了下我的脑袋:「安乐,王爷是个好人,趁着还有机会,要珍惜。」
这话同田嬷嬷说的那句简直是一模一样。
怎么,这里谁都对他了解得透彻,坚信他是个好人。
就我一个人云里雾里,日日给他摧残的弱者,觉得他是个恶劣至极的人不成?
「太子哥哥说什么?你不是我,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我抵触地皱眉。
他愣了下,旋即笑得更加温良:「王爷就这样,越在乎,就越是不给好脸色。你想想,方才他为了替你挡下可能的应酬,多喝了几盏酒?」
我不置可否,下意识回头去望底下的亭台。
薄阴还在同我父皇说话,面目模糊,看着聊得很是融洽。
那些金贵的娘娘们,早就吹不得风,受不得凉,早早回去了。
隔着这么远,他们俩说了些什么。
我直到最后的最后,什么都无可挽回的时候,也不知道。
可我此刻顶着风,拖着僵硬的四肢,眼前模糊,莫名其妙冒出一个诡异荒唐的念头。
我想跑下去拉他径直回王府去,勒令他不许再喝酒,不许再熬夜。
我们前脚回了亭台,父皇和薄阴不动声色的谈话恰到好处地结束了。
太子哥哥自然而然地上前,亲自替父皇换了一杯热茶,随口笑问:「父皇和王爷聊什么?」
父皇笑,说:「还能说什么,那群蛮夷,老鼠一样难缠,我和薄王爷商讨着来年的边防……」
太子哥哥默默地听,不时点头。
我听不大懂,索性不听了,乖乖地缩回了薄阴旁边坐下。
他没再喝酒了,手里捏着空荡荡的玉樽,神色有点放空。
烟花还在放,努力奋然地营造一种热闹欢快的气氛。
可我觉得有点冷,悄悄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薄阴冷睨了眼正和太子说话的明皇,贴耳道:「看你父皇什么时候肯放我们走。」
我算是见识了,他不光敢正大光明地睨我父皇,还不用尊称。
他都这么狂妄了,干嘛不干脆不来,或者想走就找个由头走了算了。
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上前告退。
父皇眼里终于又有了我的影子,露出一个慈父的笑脸。
他说:「安乐,成了婚也还可以常回宫里看看兄弟姊妹们,我们都很想你。」
薄阴原本无动于衷地在我身侧,听闻父皇此话,倏忽冷笑了声。
声音很轻,偏我听得清楚。
我不知道太子和父皇听到没有,慌忙答应着,说有时间一定回来看望父皇母后。
父皇看向薄阴,神色平静,一副亲切长辈语重心长的口吻。
「还有你,老大不小了,对安乐好些,不许欺负她。收敛些性子,你父亲母亲必然希望你谨言慎行。」
薄阴嘻嘻地笑着拱手作揖,字正腔圆地应了一声是。
我敢说这是他今日行过最端正的一个礼了。
他答应完,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全然不顾什么君臣之礼。
我给他拽着,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急促的脚步。
「你怎么了?」我一边大喘气,一边揉着被他捏出红痕的手腕。
这是猫尿喝多了,急着撒尿不成?
我心底腹诽,仰头看到他按着咽喉,大口地喘息。
我喘气是因为累,那他喘气是因为什么呢?
那气喘得像是溺水之人渴求新鲜的呼吸。
皑皑月色下,长灯通明,他的脸色未免过于苍白了点儿,像只漂亮的男鬼。
出了宫,王府来接我们的轿子还候着。
薄阴也不做戏扶我了,自己抢先上轿,转头指着正往轿子上爬的我,道:「你离我远点儿。」
我:「……」
那行吧,我坐轿子外面,和侍卫挤一挤,给您赶马车总行了吧?
他掀了轿帘,露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狭长眼睛:「再远点儿。」
这发什么脾气呢?
我有时候觉得我不是公主,我是个丫鬟命。
薄阴才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他有名副其实的公主病。
于是我一骨碌下了轿子,跟着抬轿子的轿夫,一路步行。
我原本以为这大过年的,大冬天的,天寒地冻,这么远的路。
他耍耍脾气,过了还是要叫我上去的吧?
可他真没有。
我走回小破院的时候,整个人都冻懵了,四肢僵硬,缩头缩脑地窜进屋子里,嚷着让田嬷嬷烧热水沐浴。
洗完澡,抱着汤婆子,靠着炭火炉,魂儿才算回来了。
这一通折腾,我直接就着了凉,发热头疼,头昏脑涨下不了床。
薄阴带着大夫和药来看了我一回,冷嘲热讽说我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
他也不想想是谁害得我着凉的,当真说得出口。
这一个月到了取血的日子,以往雷打不动必然准时出现的他没来。
我纳闷,以为他忙忘了,最多次日就该来了。
可他足足过了七日才来,来也并没有要带我去石室的意思。
我躺在床上养病,他冷着一张脸挑眉觑我。
「王妃当真不是装病?」
我气得脑子更不清楚了,瓮声瓮气地嚷他:「王爷怕什么啊?上次来葵水了不也采了嘛?一个小风寒而已。」
「我怕你这病染给我。」薄阴硬邦邦地道。
我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我看你才娇贵,你才是纸糊的。」
他听见了,抱臂闲庭信步至我床前,居高临下地道:「王妃骂本王作甚?」
我估摸着他应该不会对女病号动粗,并不怎么担心。
但他放开手臂,伸指揪住了我的脸颊,动作简单粗暴。
我人都傻了,他简直像个死人,手指冻得跟冰块一样。
触电一样的冷感蔓延到脚趾头,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垂死挣扎,大喊:「你放开我,你手凉!」
他促狭地咧嘴笑,充满恶意地道:「凉是吧?我看王妃体热,烧还没退,确实需要降火。」
说着他就坐了上来,仿佛冷冻过的双手捧了我的两颊。
说真的,我差点儿当场离世,然后吊着那一口热气,奋力挣扎。
可他浑身都是冰冷的,像冰窟里浸润过百年的老冰块,冰得我嘶嘶直叫。
瞧着他也穿得不少,我屋子里的炭火也不小,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一点儿热度都没有。
我们这边拉拉扯扯搞不清楚,屋外头也有了响动。
田嬷嬷领着庄彦进来了。
他波澜不惊地微笑面对着我们。
薄阴不再捉弄我,垮着脸问:「庄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庄彦不卑不亢地答:「既然您迟迟不肯带她来,那我就只有过来了,需要的器具我也都带来了,很快的,不会打扰王爷的兴致。」
「你已经打扰了。」薄阴语气不善,庄彦却依旧笑意温和。
「这个月的已经迟了许久了,不能再拖了。」
薄阴起身带着他出去了,回头用森然的目光威胁我:「王妃是纸糊的,要小心水火,好生躺着将养,不要走动。」
他们出去了,我裹着被子,蹑手蹑脚也跟着到了墙根儿。
薄阴说:「停一个月没问题吧,方子上也没说须得连续服用。」
庄彦道:「正是因为没说,断药一月是否会反噬或是前功尽弃,亦未可知,可我们容不得一点儿差池,不是吗?王爷。」
薄阴隔了会儿才低声道:「她还病着,是我的缘故。而且……谁在偷听?」
我吓得一屁股坐在了被子上,幸好没发出声音。
田嬷嬷从暗处走了出来,低头哑声道:「是老奴。」
我后背刹那发出一层汗来,噤若寒蝉,生怕薄阴发现我听墙角,再像上次在听潮阁上那样粗暴地拎我出来质问恐吓。
田嬷嬷平静地走出去。
薄阴并没有斥责她,神色和缓了些,只嘱咐她回来照看我。
我趁着这个空当,溜回了房,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也不知道外头到底如何了。
恍惚里我梦见了我娘。
她死得太早,连个名分都没等到,我连在梦里都想象不出她长什么样子。
不过隐约看得出低眉顺眼的模样,也许有几分姿色意趣,可在女人扎堆的后宫也并无亮眼之处。
我喊她娘,她听不到似的不理会我,低头浆洗着衣物。
我想跑过去抱她,牵她的手,可不论如何拼命挣扎,脚都像长在地里,纹丝不动。
我坐在原地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可劲儿地叫娘。
从混沌迷蒙的梦里醒来,我下意识抹了把脸,只觉得满脸都是润的。
昏暗摇曳的烛光下,视线明朗,我看着坐在床边的薄阴,嗫嚅道:「王爷……」
「不叫娘了?」他挑了下眉,语气凉凉的,很是不爽。
我摇了摇头,莫名其妙又给泪糊了眼睛。
我一边擦,眼睛一边淌泪,像是开了闸,要倾泻个干净,全然不归我管了。
他不耐地抿唇,道:「哭什么?」
我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王爷你真好。我叫千百遍娘,娘也不可能来照看我,真的……我很高兴看见你在……」
薄阴垂着嘴角,耷拉着眼,精神不济的模样,开口又是不耐烦的语气。
「你以为给我戴顶高帽,我就真会放你一马?你当我愿意大半夜来看你这副丑态?你若死了,我很麻烦。」
我咧嘴一边咳嗽一边笑:「小风寒,死不了的。」
「煦城每年死于风寒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也只有你这种蠢货觉得风寒不会死人。」
他神情奇异的严肃,听不出丝毫嘲讽。
我们陷入了沉默,尴尬又有些微的奇妙。
我终于回转了注意力,才发现我一直抓着他的手,抱得死紧,都给他拉进被窝里的。
所以刚才说话时,我们还一直拉着手……
我的脸轰然炸红,喉头发热发痒,又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薄阴眉毛扬得快飞出去了,撇着嘴角看了会儿,终还是伸手拍了拍我的背。
我连忙将他那只被我拽进被窝的手飞快甩了出去,收回被角,大被蒙头,缩成一只鹌鹑。
他愣了下,隔着被褥拍了下我的脑袋,问:「王妃又闹哪一出?」
我飞速道:「我没事了,发发汗我明天就好了,王爷辛苦了,谢谢王爷,王爷回去吧!」
我吭哧吭哧地咳嗽急喘了会儿,外头静谧无声,没了动静。
又等了会儿,我掀开被子一角,瞄到床沿他坐的位置。
没人,应该是走了。
19、
我掀开被褥呼吸新鲜空气,忽听头顶一声长长的叹息。
薄阴撑着手臂,支着下巴,半躺在我床内侧,仿佛在看猴戏。
我看了他一眼,倒吸一口凉气,默默缩回了被褥,手指用力得险些给褥子抠个洞出来。
「王爷您怎么还不回去?」
「本王回哪儿去?」
我……我怎么知道你回哪儿去?你爱回哪儿去回哪儿去!反正不该在我床上待着。
薄阴又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悠悠道:「这都后半夜了,你就是这么体恤你夫君的?你我既是夫妻,我留宿在你处有何不可?」
这男的明明先前还嫌弃我,怕我过了病气给他,这会儿又不怕了。
鬼话人话都让他说了。
那我说什么?我没得说了。
他爱睡就睡吧,反正床上就我这一个被褥,冷死他拉倒。
我正如此想着聊以泄愤,肩膀上一紧,连人带被褥活生生往床里挪了两寸,撞上一堵冷冰冰的墙。
「你……」
「你什么?生同寝,死同穴,伉俪情深,人间佳话,不懂?」他一边钻进被褥里来,一边睁眼说瞎话。
我极力抗拒着他的靠近,咬牙道:「死同穴我认了,生同寝……还请王爷不要难为我。」
他神色古怪,还探究似的低头瞅了眼我的表情,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震得床架子都微微晃动。
我真恨不能将他那张嘴缝起来,笑,他怎么总能笑得这么不分场合?
我病了这一场还没好全乎,真没什么力气。
薄阴单手抓住了我双手,另一只手圈住我后腰,整个拽到了他怀里,擎制得密不透风,紧得我动弹不得。
微凉的触感隔着好几层衣料透了出来。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他随手按了下我脑袋,道:「我很冷是吗?」
这不废话吗,常人会有那样冰凉的体温?
我没回答,他又自顾自道:「你很暖和。」
他的呼吸轻轻地洒在我脖颈上,温热潮湿,带着暖湿的痒。
我实在挣不开,泄了气,祈求道:「王爷您别这样,妾身求您,回去吧……等我好了,我一定好好侍奉您。」
他却恍若双耳失聪,扬手哄婴孩儿似的匡我的后背,喃喃道:「睡会儿,我想睡个好觉。」
可他这样,我打死也睡不着……我翻身想同他说理,险些撞上他的鼻子。
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眼睑下隐见黛色,眉眼锋利,锐利阴沉的美冲击力更甚。
他阖上了眼,鬼知道睡没睡着,看着倒是……挺安祥的。
我哪里再敢动作,咽了下口水,盯着他的脸看了起来。
真是好看啊,可惜这种好看一点儿都不讨喜,只让大多数人觉得厌恶恐惧。
「王爷,你睡着了吗?」我试探地凑近。
他睡颜安定,稳如泰山。
「王爷,要不这床我腾给您,我去厢房睡?」我作势要下床,腰却给他握得紧紧的,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我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吹得他长长的睫毛都偏了方向,人也懒得睁眼看看我。
我还待要吹第二口气,后脑猛地给他一手按住,贴上了他的胸膛,然后从他胸膛里听到低哑沉郁的话语声。
「安分点,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听潮阁看雪。」
20、
薄阴兑现了他的承诺。
我病好之后的一个雪天,他带我去了听潮阁。
我其实不愿意去,他在那里杀了那么多的人,那个血色的夜后来很久都还常常闯入我的梦。
可我很怕提了要求,他又会无端发怒,收起他吝惜赏赐的好心。
护城河上结了薄冰,一路延伸到开阔的湖面上。
有胸脯饱胀的灰麻鸟雀蹦蹦跳跳地在上头窜来窜去。
我们披着大氅坐在听潮阁的最高处。
炉子里咕噜噜温着热酒,极目望去,可以看到灰黄色的整片西郊,远远地摊散着。
四下无边寂静,万里莹白。
薄阴袖手而立,风吹得他脖子周围的毛裘领子芦苇一样飘动,让我想到院子里干枯的鼠尾草。
我冻得缩头缩脑,没了初次出府那股子新鲜激情,心底赞叹完银装素裹的雪景,再没别的波澜。
他瞧出我兴致不高,亲自提起酒壶,给我斟了杯酒,「喝酒暖身。」
我摇头道:「妾身不会。」
他很轻蔑地啧了声,自己仰头满饮,搁下杯子道:「雪景不好看吗?」
我说:「好看。」
他又斟了杯酒,「你是皇城里长大的,年年都能见到雪,几年前的大雪灾你应该也有印象,自然不觉得新奇。」
他说得没错,雪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三杯酒下肚,他少见的有谈兴,心绪平和,像是收起了利爪和尖牙的狮子,看上去温和无害。
「你知道我第一见到雪的时候怎么想吗?」
我疑惑他不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吗?第一次应该是在襁褓吧,记得什么?
薄阴眯着眼睛说:「我第一次见到下雪,连脚都不敢往雪地里迈,我以为那是白色的沙,母妃骗我说是天上下白沙,我想京城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他笑出声,我却笑不出来。
早在父皇登基几年,我还未出生的时候,薄王府就在了,他怎么可能没见过雪?
「王爷早年间难道不是在王府长大的吗?」
「你听谁说的?」
「没有人说……我以为的。」
薄阴微微笑着,带着自嘲的意味:「你这公主当着还不如不当,嫁给我一年多了,不知道你夫君的身世来历?」
我以为他若有什么坎坷的身世来历,那自该百般遮掩,讳莫如深,怎么这么轻易说出来?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吧?我不光是异姓王,我还是半个异邦人,你从未听人议论过?」
我松了口气,轻声道:「这个我知道,听说先王妃是个夷族人,蓝眼睛的……可我以为……」
「你以为我父王是功成名就之后才遇上我母妃的?」他换了一壶酒温着,原先那壶已经空了。
「我娘是夷族女子,我幼年是在荒漠戈壁度过的,王妃想想除了黄沙,那里还有什么?」
我讷讷地答:「还有马……应该还有穹庐。」
他也没想到我真的会认真回答,一时无语。
「妾身说错了吗?或者没有穹庐,你们生活在马背上,逐水草而居?我听别人说夷族都这样。」
他弯唇笑,细细凝望着我,玩味地凉凉道:「本王有时觉得王妃当真是个妙人。」
「我……我是个蠢人。」我低下头,为他突如其来的好心和夸赞不知所措。
「蠢点儿好,一直蠢下去也无妨,一家有一个聪明的足够了。」
我幽幽叹气,他总这样,说些话,搞得你分不清他是在骂你还是夸你,抑或是变相地赞美他自己。
红陶酒壶空了三个,我终于惊异地发觉,薄阴今天说了好多话,说了好多他本不必对我说的话。
他像一个成形的雕塑,以往总拿最外的那一面对着我,今日都陡然转过了背面。
阁楼外沸雪飞扬,刷刷地落得急促,我却觉得他心底的雪开始化了。
算起来,我进王府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薄阴再不肯承认,对我,终究是有变化的。
我滴酒未沾,光看着他喝了好几壶,就莫名有点微醺。
他闭着眼,靠在椅子上假寐,我轻声问:「王爷睡着了吗?」
薄阴依旧合着眼,浅色的唇缓缓开合,「你说。」
「妾身很高兴。」
「高兴什么?」
「谢谢王爷带我来看雪,谢谢你同我说了这么多话。」
薄阴嗤笑道:「是说了太多了,要么杀人灭口,要么永世别想脱身了,王妃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我习惯了他这种奇异的说话方式,心里幻想了一下,竟然觉得,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在他身边待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我以往总是想逃,可逃去哪儿呢?
宫里的日子就能好过吗?逃去宫外,我活得下去吗?
多方相较,薄阴这里真算是极有吸引力的好去处,前提是他不发疯发怒。
炭炉烧得红火,温度灼人,驱散了外头的严寒。
偶尔哔剥作响,溅起火星。
薄阴离火炉也太近了,我提心吊胆地留意着,担心火星子烧着他厚重的大氅。
他还在睡着,也不知睡没睡着,脸色瞧着并不好,唇白得跟雪差不多。
我挪过去推他肩膀,道:「王爷,您要不进屋睡去吧。」
他没理我,动也不动。
我简直称奇,这样也能睡着?这可不像一天能遇上三拨刺客的薄王爷。
我将他垂落到火炉边的衣袍拎起来,无意间触到他的手背,冷不丁给刺了一下。
他的手好凉,凉得像死人。
那熊熊燃烧的猩红火炉对他半分取暖作用也没有。
我握紧他的手,像握紧了一块坚冰。
「王爷……」我连声唤他,恐惧一层层覆盖,犹如冰寒的雪。
我怕得寒战不止,他会不会死了?就这么死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砸到他宽大苍白的手上。
好像心里有只垂死的猫,仓皇地奔跑在大雪天,哀哀地叫,如何也不肯停下。
「薄阴!」我哆嗦着手指,「你做甚么啊?戏弄我也要有限度……」
他倏忽睁开了眼,似溺水之人浮上了水面。
他戏谑苍白地笑,伸手擦掉了我颊边的泪。
「王妃好有出息,我若真死透了,你这样哭才差不多。」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哭。
他动了下嘴唇,扶着桌沿想起身,然后捂着唇骇然咳嗽起来。
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粗糙惨白的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溢出来。
「你怎么了?」我扑到他跟前,紧张地攥着他的袖子。
他眼底划过一丝诧异,低头看了眼掌心的鲜血,殷红的薄唇格外地刺目。
「没事,你先起来。」
我扑得太急,整个压在了他身上,手臂撑在他胸膛上。
经他一说,才慌乱地让开来。
他缓慢地站起来,随手揩了下嘴唇,醉酒一般晃悠着进了客间里。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边,担心他又倒下去:「没事儿人会随时随地吐血吗?」
他在狐皮软榻上坐下,呼吸略有些急促,神色却不慌乱,习以为常似的。
我盛了热水,他毫不客气地接过去。
仰头喝下去,漱口,往痰盂里吐出好几口血水。
我紧张地端着水,眼巴巴地望着他,目不转睛盯着他滚动的喉结,莫名其妙不自觉跟着咽口水。
他搁了水杯,苍白的拇指揩过苍白的唇,目光触及我时,眼角弯了弯,笑得清朗悦耳。
「你看什么?」
「我……我看你还吐不吐血……要吐,别再脏了衣服。」
他笑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笑完又咳嗽,搞得我更紧张了。
他说:「好久没这样了。」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儿。
他又说:「我要是暴毙了,你可得守活寡,还是不要暗自高兴的好。」
「我没有高兴。」
我甚至有点难过,有点害怕……还有点别的感觉,说不清楚。
他按着心口的位置,蹙着锋利浓黑的眉,朝我招手道:「你过来。」
那姿态像在哄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过去吃糖。
我梗着脖子过去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轻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要你的命了,你好好活着吧。」
大雪悉簌的声音和炭火迸裂的声音都远去了,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的话。
好奇怪我听了他这承诺,却没有任何欣喜的情绪。
我说:「那你能不能也好好活着?」
他点头说好,然后回了王府,就把我领到了地下石室里。
好么,我的感动一天都不值,这位王爷的善心也一天都维持不住。
取完血,庄彦帮我止了血,我放下衣袖,看着他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
薄阴一回府就不见了,这次甚至不是他领我来石室。
我一直觉得庄彦是个很温柔的医师,今日终于逮到机会同他多说几句。
我先是四处看看闻闻,然后问:「庄先生,王爷今天怎么不亲自过来看着呢?」
庄彦头都未回,拿着药碾子在磨草药,道:「王爷身体不适,回去歇着了,王妃应该瞧见了的。」
我的心又有点揪了起来:「可是他说没事,他还跟我一路回府的……先生,王爷的病是不是严重了?怎么会忽然就严重了,我的血没有用吗?」
他转头朝我温和的笑:「王妃问题太多了,在下回答不过来,而且我也不清楚。」
「王爷吉人自有天相,还有您在他身边呢,会好的。」他这样同我说。
我信了,觉得既然我是他的药引子,我还在,药引子还在,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21、
这之后,我再未见过薄阴咳血,他也再未带我出过王府。
我依旧在他书房「打下手」,依旧每月去石室取一次血,薄阴有时亲自来,有时不来,一切稀松平常得简直乏味。
他又忙了起来,比年前似乎还要忙,忙到连调侃我取乐的功夫都没有。
这段时间里,庄彦来过一次,我被薄阴赶出去,模糊听着,两人好像在吵架。
我第一次见庄彦发火,听得出他很不满,但是压着火气,苦口婆心地劝薄阴。
劝了大半日,薄阴也没说出什么来,异常地沉默。
我想按着他往日的性子,那谁敢指着他的鼻子骂?还不得当场给人手指都削了。
可庄彦完好无损地从书房走了出来,愤愤地拂袖,经过我的时候,叹了口气。
我隐约觉得与我有关,可薄阴不说,我不敢问。
烨皇叔也来过一次,还同我打过招呼寒暄过几句。
这回我学了聪明,躲在廊下偷偷听墙角。
他们的谈话我零零碎碎听到了一点儿,似乎是关于太子哥哥的。
我有时觉得烨皇叔比我父皇更适合做父亲,他对于太子哥哥,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好像是说太子哥哥喜欢上了一个民间女子,那女子不快活,他亦不快活,总想着要接她进宫来。
这可不活脱脱一个操心儿子婚姻大事的老父亲么?
薄阴听得不耐烦,嫌他太啰嗦,说自己已经做得够多了,若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做再多都没用。
他们做过什么,在做什么,想做什么,这些我都一无所知。
我其实一点儿都不了解薄阴这人,他展露给我的,永远是迷雾丛林的一角。
可就凭这吝啬的一点,已经足够吸引我不自觉地去窥探。
我想要靠近些,听得明白些,门喀嚓一声就开了。
这回可没有田嬷嬷替我解围。
君烨不说话,神情有点尴尬。
薄阴面无表情,耷拉着眼皮,捉住了我的手臂,道:「什么毛病,惯爱听墙根儿。」
「额这个……王爷您让我出去会儿,也没说让我去哪儿啊。」
他懒洋洋地哂笑,偏头问君烨:「你们君家的女儿是不是都这样?还是说她是个冒牌货?爱挖狗洞,又蠢又能吃,还喜欢偷听,你说我这是娶了个什么?」
君烨嗤笑一声,道:「你好好说话,先放开安乐。」
薄阴松了手,古井无波的一双眼无神地看着我。
君烨宽慰我道:「安乐,你别怕,很快了。等一切结束,王爷这边不需要你之后,你要愿意回宫呆着,我会主持你们和离。」
薄阴啐道:「要你瞎操什么心?你操心你的太子还不够?」
我连忙摆手,说:「我不怕,王爷对我很好,皇叔放心。」
君烨得了我的话,稍稍安心,我趁着这机会送了他离府。
回书房时,薄阴眯着眼睛审视我。
「王妃方才说的,真话假话?」
「真话,王爷确实对我好。」
他一脸稀奇:「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把你囚在王府做药引子是对你好?」
合着他自己知道呢……
我不愿意再说这个,于是上赶着给他斟茶。
他的食指毫无规律地敲击在檀木桌上,发出杂乱的轻响。
薄阴皱起眉头,似乎遇上了无法决断的难题。
他说:「你上次说圆房的,我这阵子太忙,险些忘了。」
我的大爷啊,您要忘就干脆点忘干净啊,好死不死又提它干什么?
我干笑了一声,手里的茶杯洒出三两滴,打湿了桌面。
他好整以暇地眯眼觑我。
「咱们什么时候圆房?」
我硬着头皮说:「这是大事,我得好好准备。」
他短促地哂笑一声,长臂一伸,勾住我的腰,稍一用力,拉进了怀里。
混合着药味儿的龙涎香转瞬充斥我的大脑,他的脸离我也太近了。
温热的鼻息喷洒到我脸上,惊得我汗毛都竖起来。
我唯唯诺诺没敢挣扎,忙提醒他:「王爷……这是书房。」
「我看书房挺好,有意境。」
他垂下眼,贴近我的耳朵,用脸颊很轻地蹭了一下。
我像是发了一个寒颤,浑身触电般战栗到脚趾。
他却单手扣住了我的后脑,强迫我面对着他,冰块似的手紧紧箍着我的腰。
「你别……」我撑着他胸膛的双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使不出劲儿。
他就这么盯着我,用刮骨刀似的目光看了我好一阵儿,忽而凑得更近,唇几乎要碰上我的。
他说:「我就给你这一次机会,不愿意,你就回去。」
说罢他放开了束缚我的双手,转而撑着桌面,脸却依旧低垂着,凑在我身边。
我鼓起勇气抬起眼睛迎上他幽深的眼睛,近到这样的距离,我能看到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簌簌的睫毛,瘦削利落的下颌,落到肩前两鬓的黑发。
「王爷说的话可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本王?」他笑了,突出的喉结轻轻滚动。
这笑,同他以往的并无分别,我却从他深不可见的眼底看到了真诚。
「那好。」我深吸了口气,踮起脚,颤抖着将唇贴上他的侧脸。
窗外嘈杂的鸟雀声蓦地远了,我听到他的呼吸停了一拍,身体有一瞬的紧绷。
我羞怯地退下,说:「谢谢王爷给我这个选择的机会。」
他笑得更开了,表情古怪地问:「所以这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羞得说不出话,觉得自己又羞又蠢,只能抠着手指盯着地面。
「那……我权当你是愿意。」他笑得顽劣,眉眼舒展开来,像个没心没肺的少年。
下一刻,我脚就离了地,给他打横抱了起来,放到了书房的软榻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我刚才做了什么样的许可?
大脑宕机,完全想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张嘴。」低沉的声音钻进我耳畔,带起一股子钻心的痒。
「啊?」我懵懵懂懂地应了声,他却趁机而入,扣住我后脑深吻。
许久,他翻身躺下,脑袋枕着手臂:「今儿就这样吧。」
我喘了会儿气,忽然想到不对。
他提的圆房,他抱的我,他吻的我,结果到头来他说圆就圆,他说不圆就不圆?
我感到羞耻,继而是羞辱。
可我到底没脸皮作甚么,只能气鼓鼓地干躺着不搭理他。
他换了个侧身的姿势,撑着下巴,歪头看我:「本王怎么看你有点失望?」
「你……」我翻身过去,背对着他,浑身炸热,羞耻得无地自容。
他极其恶劣地笑了两声,道:「本王累了,要不你来,我也好享受享受?」
我再忍不住,蹦跳起来,抬脚使足了力气,踢向他。
口里还羞愤地咬牙切齿念叨着:「想得比长得还美,怎么不去做梦呢?!」
他挑起左边的眉峰,单手擒住了我的脚腕子,往前一拉,我就失去平衡,「咚」的一声跌倒在软榻上,震得胳膊生疼。
「好了。」他压着笑意,拖长了调子。
薄阴这个不长眼的,终于看出我羞愤到了顶点,屈尊降贵一声「好了」,将被子盖到我身上,试图安抚我。
那我哪里肯,我好歹是公主,公主不都有气节的么?
在被子里拳打脚踢示威了好一通,最终以我手脚都被他捉住压住惨败告终。
他将我裹巴裹巴,圈成了一团搂进怀里,懒懒地道:「王妃真暖和,漫漫长夜,火炉都省了。」
合着我是他的人形汤婆子吗?
我还要继续英勇不屈,他却从喉咙里发出温暖惬意的声音,手掌隔着被褥轻拍我的背脊。
那模糊朦胧的语调,像是猫的咕噜声,又像是母亲哄孩子入睡的俚语,更像是半梦半醒之间的呓语。
这人还会哄人睡觉?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一块儿睡觉,先前的羞愤散去了,我也懒得扭捏,自己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下了。
我惊异于自己过于强悍的适应能力,明明一年多前,我见到他,都还犹如老鼠见了猫,会不自觉地腿脚打颤。
可今时今日,我已经能在他的怀里安然入睡,一觉天明。
真不知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还是我们都变了。
第二天我回小破院子,田嬷嬷亲自出来迎我,热情得不像田嬷嬷。
她又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说:「王妃仔细着身体,要好好将养着,可不能再生病,容易体虚。」
我好像是懂她的意思了,她该不会以为我和薄阴昨晚圆房了吧?
22、
自这一夜之后,田嬷嬷对我的态度有了质的飞跃。
我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寸步不离,一会儿怕我着凉,一会儿又怕我受冻。
这可太不像她之前的作风了。
可我又没跟薄阴圆房,又不会……怀胎,怕是要辜负她这过于充沛的热情了。
又是连着好几日薄阴并不召见我,我也没资格自己进出他的书房,就只好在院子里闲着。
我问下人们要了小药锄,想要给院子里的鼠尾草锄草松土。
换了身便服提着锄头去了院子一看,鼠尾草长得茂密青葱,绿油油毛茸茸一片,哪里有什么除它之外的杂草?
看这势头,压根不需要锄草松土,它自己就长得恣意汪洋。
我好不容易想到一件事做,现下也没了,只好听了田嬷嬷的劝,乖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一年多前我来时,那些鼠尾草还不过是一丛,现在已经是满院子都是,连石阶下的缝隙都长满了。
真好,生命力旺盛的鼠尾草。
我无事可做,于是摘了一大把搁在院子里的亭子里,试图复原去年上元节我买过的那个鼠尾灯。
奇了怪了,这么乱七八糟的草,是怎么织成那样灵巧精致的灯笼的?
我试了一通不成,田嬷嬷已经开始张罗晚间的饭食了。
我看着那人来人往的阵仗,忽而冒出不祥的预感。
田嬷嬷好不容易从我跟前过,我叫住她问:「王爷晚间要过来用膳么?」
她眼角的褶子皱起来,大概能夹死一只苍蝇:「王爷传话要过来陪王妃用膳。」
我「哦」了一声,放她去忙。
说来我心里怪怪的,老是忍不住要去想几天前的那个吻……
他每次来都要奚落嘲讽我一通,以前是胆战心惊,现在是喜忧参半。
院子里人渐渐多了起来,等薄阴进来,厅里落了座,方才开始上菜。
我咽了下口水,悄悄瞄了他一眼。
他倒是没事儿人似的。
菜上齐了,我赶紧着伸手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迎头撞上他的目光,稍做权衡,只好将那肉放进他碗里,说:「王爷先吃。」
他将筷子攥在手里,斜斜地支着,撑住下巴,歪着头看我:「本王没胃口。」
没胃口你上这么多菜?好看呢?
「那您干嘛说要来用膳?」我老实地问。
薄阴淡淡地说:「我过来看你用膳,王妃的吃相很下饭,管饱。」
你都这样说了,谁还吃得下去啊?
我干咳了两下,小口小口地扒拉白米饭。
他挑眉,两指夹着筷子敲了敲碗边:「吃菜,装什么吃斋念佛的主儿。」
我咬咬牙,于是敞开了吃。
他真的特别烦人,总说我癖好奇怪。他自己还不是,哪儿有人自己不吃,爱看别人吃的。
吃饱饭茶汤漱完口,我餍足地打了个响嗝,打完立马觉得不妥,捂住嘴抬起眼睛望他。
薄阴「嘁」了一声。
我看他的面前,饭菜一点儿没动:「王爷什么都不吃,不饿吗?」
「我饱了,看不出来吗?」
我还真看不出来,可能他吃的是空气吧。
下人们上来收拾残局,我们转去了院子里。
薄阴指着亭子里那堆不成形的鼠尾草,问:「你在做什么?」
我同他提了去年的鼠尾灯,没成想他还记得。
他说:「去年那个,本王不是给你带回来了吗?」
「这东西哪儿能保存一年,时令的新鲜玩意儿吧,我反正无事可做,就想着再做一个。就是不知道它到底怎么做的,我凭着记忆依葫芦画瓢,总是做不成。」
我不知不觉的就说得多了些。
薄阴伸手拨弄了下我做得歪歪扭扭的残次品,跨步坐了上去:「一个花灯而已,有什么难。不过王妃蠢,可以理解。」
我想要反驳他,可他已经上手摆弄了起来。
不过片刻,就织成了一个小巧玲珑鼠尾灯笼。
我惊喜地看着他掌心毛茸茸的翠绿灯笼,大声说:「你真给做出来了!」
薄阴似乎很满意地哼了一声,蔑然一笑,手指头勾着那灯笼晃荡着递给我。
「让嬷嬷取个小些的蜡烛来,一准儿同去年的一样。」
我于是拥有了一个和去年一般无二的鼠尾灯。
薄阴指着我的灯,又抬头看看天,弯了下眼睛,说:「月色清朗,蝉声爽脆,这灯不用来散步时照明,可惜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头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有时候也能和温柔含蓄一类的词语搭上边。
我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他出了院子,到王府水榭花园里散步。
薄阴美其名曰「饭后消食」。
可他一口饭都没吃,我觉得他只是想牵着我出来遛弯,给我消食。
于是我提着灯,薄阴牵着我。
我们一起,默默地,慢慢地走在水榭旁的小路上。
他为什么牵着我走,他什么时候牵的我的手,我怎么不知道?
我懵懵懂懂的,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但是一切都是这样自然,好像昨天我们还在互相冷言冷语地掐架,今天就能好好地拥抱在一起。
这感觉太奇怪了,我隐约觉得这不对,可又生不出什么抵触情绪。
小小的灯笼里笼着一团黄色的烛火,透过翠绿的灯笼,像是一丛幽森的鬼火,并不浪漫,也不缱绻。
薄阴说:「安乐,你相信这世上有绝对的好人吗?」
这是他头一次叫我的名字,即便是上次在听潮阁,他那样近乎推心置腹地同我讲起他的童年,也不曾唤过我的名字。
为着这一个称呼,我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您也说过的,我很蠢,我看不来。」
他没有嘲讽我,又问:「那你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自由吗?」
我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过自由。」
他嘲讽地笑出声:「倒也对,一个傀儡公主,知道什么自由,谁都能剥夺你的自由。」
我不置可否,他话虽难听,但说的是事实。
我再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世故,也该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蝉鸣声断断续续地,藏在暗处的草丛里。
夜渐深,空气里沁润着湿湿的露气,我觉得凉,有点想回去了。
薄阴却从前面转过身来,提过我手里的灯笼,映上我的脸颊。
「如果我说,我能给你自由,你会信吗?」
我没有回答薄阴信或者不信。
回院之后,我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我想要的自由是什么样的?
想了大半夜,我竟然想不出来。
我从骨子里就是只家养的猫,没什么胆识和远瞩。
我初进王府整日被薄阴嘲讽捉弄时,想象的极限不过是回到我深宫里的后院,躲起来,谁也不必应酬,有吃有喝浑噩过这一辈子。
大殷的摄政王求娶了我,我以为不过是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薄阴大婚之夜那样对我,他抽我的血,他以戏弄我为乐,他剥夺了我的自由……可我有过自由吗?宫里的人对我比起薄阴先前种种,又有什么区别?
他准我去看了灯会,他带我去看雪,他给我编了一盏鼠尾灯……
他抱过我,不止一次,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人这样抱过我。
我胡思乱想着睡着了,梦里一半是我儿时深宫里凄冷的生活,一半是王府里百无聊赖的日子。
一半是薄阴的坏,一半是薄阴的好。
混沌迷离,泡影似的发酵,化作纠缠敏感的少女心事。
23、
「走水了……琅轩阁走水了!打水来,快点!救火!」
「王爷!老奴求您了,您不能进去!」
「人呢?找人来灭火!」
薄阴的声音好像隔着很远很远,细若游丝地飘进我耳朵里。
我睁不开眼睛,好像也喘不过气,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我的四肢无法动弹。
劈里啪啦的声响充斥着我的耳膜,越来越近。
热浪一阵一阵地飘灼我的脸颊,像是刺烫的舌头舔舐肌肤。
他们说走水了……我要出去……我要活着……
可压着我的石头越来越沉,胸口越来越闷。
我拼命地张开牙关,咬破了舌尖。
浓郁的铁锈味弥漫在嘴里,我终于得以清醒一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令人绝望的滚滚浓烟和熊熊烈焰。
我抓着床沿往地上爬,火势已经烧到了床幔,再慢一步就会烧到我身上。
「哐当」一声,我整个摔倒在地,贪婪地呼吸了两口底层尚存的空气,挣扎扭曲着一寸一寸往外爬。
可是没有路了。
横梁烧断了,砸落下来,斜杠在门廊处,烧得哔剥作响,火花四溅。
火花燎烧了我的头发,生出一股焦糊味道,刺得我干呕不止。
我努力地不让自己在大火下昏倒,我不想死……
「砰!」
燃烧的厢房门被粗野的一脚踹开,火星子溅得满屋都是。
火焰里冲进来一条影子,箭似的横冲直撞向我而来。
「安乐!」重而急促的呼喊杀进火场。
他将背上一床水淋淋的棉被裹到我身上,抱起来就往外冲。
火燎过他身上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他疼得发抖,却一声不吭,一头扎进了火里。
他身上全是水,滴落到我脸上,无比的清凉。
等到终于恢复感知,薄阴落汤鸡似的立在我面前,下颌上挂着水滴,脸上身上全是黑灰,发尾衣摆还有烧焦的痕迹。
田嬷嬷打了水来,给我擦脸抹烫伤膏。
「你们……」
我想开口说话,张嘴却吐出一口满是焦糊味道的烟气,又咳出好几口烟,仿佛被烧焦的不是院子,是我。
田嬷嬷给我擦完脸,又给我梳头,可我的头发烧焦了好些,皱巴巴地蜷成一团,活像个瓜瓤顶在脑门上,怎么也梳不顺。
房里四周的下人都忍不住偷笑。
这么可笑的场景,薄阴却没有笑。
他无声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身上刮下一层皮,脸色沉得比他脸上的焦炭灰还黑。
田嬷嬷逮着我给灌了两大盏茶水,我终于能说话了。
我看了下被火烧伤的手臂和脸颊,火烧火燎地发烫,待会儿肯定会红肿起来,会结疤也不一定。
我委屈巴巴地望向薄阴。
可他竟是那副瘆人的眼神,这场火难道是我放的不成?
他都狼狈凄惨成那副模样,也没想起来要先给自己收拾一下。
一直看到田嬷嬷给我抹完烫伤药膏才沉声道:「琅轩阁烧没了,你往后到我这里住。」
「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他眯起眼睛,森森地道:「我也想知道。」
说罢,他同田嬷嬷打了个眼色,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地觉得失落。
这种险些生离死别,奋不顾身救人的场景下,按才子佳人的话本子里写的,他应该真情流露,痛哭流涕,抱着我安慰来着……
想想我又觉得瘆得慌,薄阴会哭?哭起来估计大殷朝会灭亡吧?
我这样想着,田嬷嬷又不知从哪里弄出些绿油油的药膏敷在了我的手背烧伤上,用布条缠了起来。
「还好脸上没什么大碍,王妃放心,不会留疤的。」
我的眼睛还望着薄阴走的方向:「可是王爷呢……他没有伤到吗?田嬷嬷你去瞧瞧他吧。」
田嬷嬷说:「王爷九岁以后就不许我替他裹伤了,要去,王妃去吧。」
晚上我稀里糊涂地,端着田嬷嬷备好的药膏,站在了薄阴的房门口。
我起码站了有半刻钟,走也不是,进也不敢,直到里头的人说:「你到底进不进来?」
「进……进,马上进……」我吓了一哆嗦,蹑手蹑脚推了门进去。
这是薄阴睡觉的正厢房,当初大婚,我就是在这儿打破了他的脑袋。
想想就怵得慌。
他的床幔重重叠叠地垂着,似乎人在里面。
我将药膏搁在桌上,远远地道:「王爷,田嬷嬷让我给你送些抹伤的药膏。」
「拿过来。」
我乖乖端起来拿过去,举在床前,「呐。」
床幔里伸出一只赤裸的臂膀,抓着我的手将托盘「拿」了进去。
我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气拖着一头扎了进去。
为了稳住搁药的托盘,双膝下沉,扑通一声,跪在了床上。
「额……」我双膝跪拜在他面前,还没来得及解释,脑子就先乱成了一锅粥。
「王爷……你……我……薄阴!你没穿衣服?!」
他赤着半身,不悦地敛着眉,理所当然地道:「既然要裹伤,穿什么衣服?还有,你叫我什么?」
我撂了托盘,火速下了床,退到门边,扒拉着门框,才终于有了点安全感。
「我就是个送药的,我先走了,明天见。」
「等等。」
他打开床幔:「我需要你帮我。」
我扭扭捏捏,面红耳赤地半坐在床边,花了一秒钟思考我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回来。
他分明就是在耍流氓啊!
薄阴睨我一眼,没好气地将药膏扔我手里,转过身去。
我看向他的背,怔愣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具怎样骇人的躯体啊……
伤疤叠了一层又一层,长的短的,宽的窄的,一直延伸到腰际,像是满目疮痍的战场遗迹。
难怪他连那么大的火都敢直冲进来,受过这么多伤的人,痛觉大概早就麻木了。
此刻那些狰狞的伤疤受了烧伤,膨胀红肿起来,像是一条条大小不一的蜈蚣,蜿蜒纠缠,更加触目惊心。
我伸手轻轻地触碰,他的背脊烫得惊人。
薄阴讥诮地笑:「怎么?觉得恶心下不了手?」
我慌忙收回手:「不是,我记得王爷前些年带兵打过蛮夷,战场上真有这么可怕么?」
他模棱两可地哼了声:「人比战场可怕。」
他的背上,手臂上,全是隔着湿衣服,被灼热的水汽烫伤的红痕。
我小心翼翼地给他抹药,一寸寸地划过那些伤疤,想要数一数有多少条,可是它们交错纵横,怎么也数不清楚。
我忽然特别难过,眼睛酸涩得想要流泪,心头像给火苗烫伤一样颤抖瑟缩起来。
这个男人吃了好多苦。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不停地受伤,结痂,受伤,再结痂。
直到用现在这副狰狞丑陋的躯体背对着我。
我小心翼翼地给他涂上厚厚的药膏,笨拙地取了干净的布条要给他裹伤。
稍稍比划了一下,从肩头穿过比较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布条伸手从他腰际穿过,从肩上往后裹。
这姿势好像我从背后温存地拥抱他,莫名地带了一丝温情。
我侧过脸,尽量不蹭到他耳朵头发。
往复两次,白布条裹满了他整块背,在腰间打了个结。
我说好了。
他终于后知后觉似的低头看了眼我打的结,不冷不热地说:「你裹的当真难看至极。」
我……想反驳来着,可是看着被我缠成大号白斩鸡的薄阴,瞬间觉得我的任何反驳都不具备说服力。
他披上外袍,转过身来,凝望着我。
「安乐,我说过我能给你自由的。」
我怔怔地呆看着他。
「今天你没被烧死,明天可能被毒死,后天可能被淹死……我必须承认,我力有殆尽,不可能永远保证你的安全。」
他苍白的手指拢了拢袍子,语气格外地平静,平静里夹杂着掩藏不住的疲惫。
「换句话说,离开我,你就安全了。你肯定不想回宫,送你出皇城过隐姓埋名的生活,这是我能做到的,也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我陡然想起血漫听潮阁的那一夜,汗毛禁不住竖起来,不寒而栗。
我很努力地咧嘴微笑,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
「你是说过能给我自由……我信,但我觉得我应该有选择的权力。」
他紧绷起来的唇角倏忽松懈了,勾起一个颇有兴味的弧度:「你想怎么选?」
「我拒绝,我拒绝你想当然施舍给我的自由。」我抬起下巴,觉得自己窝囊了一两年,终于有了点儿皇家公主该有的傲骨。
他听罢愣了一瞬,随即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变成了一串急缓不一的咳嗽声。
薄阴单手捂着唇咳嗽,然后很快收回手,皱眉吞咽了下,脸色更加苍白了。
「你以为这是施舍?你以为谁都能得到我的施舍?我要真如此慈悲心肠,只怕尸身都该化土了。」
「不是施舍,那是什么?」我理直气壮地问。
其实我知道,那不是施舍,那是他的善意。
可我必须胡搅蛮缠地拒绝,我不想离开他,我很怕他不需要我做药引子了,要扔掉我。
薄阴的手握成拳,用力地攥紧,紧得手背上的青筋迸起。
他不笑了,直戳戳地将他的目光刺进我眼底,用一种毫无起伏的、了无生机的语调对我说。
「是爱,安乐,我爱你。发觉得有点迟,但是足够我为你做点什么。」
24、
时间漫长得仿佛沧海桑田。
好像有人曾经打过我好些个巴掌,然后又把满树林的甜枣都捧到我跟前。
荒诞到极点,我竟诡异地从惊惧中生出无限的喜悦。
我咬着牙说:「你疯了。」
「是。」
「你凭什么爱我,你娶我是做药引子的。」
「是。」
我盯着他苍白漠然的脸,试图看出什么端倪,脑子却有了些别的线索。
「既然我是治好你的关键,那么刘相,皇后,晏皇叔,甚至我父皇都不希望你治好病,只能对我下手对吗?」
「是。」
他动了动嘴唇,脸上露出骇人嗜血的神色,眼里布满血色。
「告诉你也无妨,我斩过刘相的女婿,我抢过晏亲王的兵权。至于皇后,你听到过的传闻是真的,我杀了她的嫡子,大殷的前太子。」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沉一分,直到没入深不见底的渊海,失去知觉。
「那父皇呢,你对他做过什么?才能让他不惜杀掉我也要阻拦你治病?」
他极尽嘲讽地冷笑:「这个例外,你该回去问问你父皇对我做过什么。」
「你什么意思?」
我尖锐的声音打着颤,强按捺住的情绪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我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袍捶打,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到他崭新的绷带上。
他的手被我扯出被褥,指缝里渗出血,嫣红了手指间的纹路。
血腥味儿弥漫,我下意识去查看他背上的伤口:「伤口流血了?烫伤怎么会流血……」
他沉默着,用干净的那只手按住了挣扎的我。
我望着他的脸,忽然明白了。
刚才他用那只手捂着咳嗽来着……
他还在咯血……一直在咯血……
我霎那慌了神,抽抽噎噎地哭,一边揉眼睛一边不停地问:「怎么会这样呢?庄先生不是在医治你吗?你的病不是都有起色了的吗?啊……怎么咳这么多血……」
他不再掩藏,抽了手帕,从容地将手掌上的鲜血揩干净。
「如你所见,一切从开始就错了,我的病并没有好,你也不是我的药引子,你对我没有任何用处了。」
「可……可你说你爱我。」
「是,但我更希望你活着。」
他似乎决意终止这场没有结果的谈话,一边穿上中衣,一边下床。
薄阴回头冲我浅淡地笑了下。
「你就当本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说的,该说的都说过了,没什么好怕的。」
薄阴的手段和效率超出我的想象。
小破院给烧掉第二天,就揪出了纵火的细作,是院子膳房里一个不起眼的下人。
那人给揭发的第一反应是吞药自杀。
若是旁人去捉他,大约也就得逞了。
可是这回是薄阴亲自去的。
我赶过去看时,那男人惊惶得连吞咽的动作都来不及做。
就给薄阴咔嚓一声,硬生生拧断了下巴,脱了臼,再没力气吞药或是咬舌自尽。
薄阴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干净每一根手指,一脚踩在男人的膝盖上,熟练而高效地折断了他的腿。
「慢慢审,别弄死了。」
侍卫们拖着那人的断腿离去,任由他哀嚎咒骂。
我感到不寒而栗,后怕地吞了下口水。
他回过头来,并不惊讶:「谁放你出来的?」
「我跟嬷嬷说我来找我的鼠尾灯……」
他站在焦黑一片的废墟里,抬目去看院子里早给付之一炬的鼠尾草。
「没有了,什么都烧没了。」
「那套广袖霓裳裙呢,救出来了么?」
「田嬷嬷救出去了。」
「那就好……」我没话说了。
他走出被烧得漆黑残破的院门,侧目问:「好在哪儿?她为了救那套衣服,没救你。人命和衣服,哪个更重要?」
我愣了好大一会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等我回过神来,薄阴已经不见了,问了他的侍从,说他应召去了宫里。
我浑浑噩噩地晃荡,还是走回了薄阴的院子,进门瞧见田嬷嬷正在浆洗那件霓裳衣裙。
我在她对面坐下,默默地看她小心翼翼地浣洗。
「嬷嬷,你如此爱惜这套衣裳,当初如何舍得给我穿呢?」
阳光下,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眯缝着眼,满脸麻木,语调苍老,古井无波。
「王妃知道了啊。」
我点头,坦然道:「王爷同我说了。你冒死也要救这套衣裳,肯定是无比珍视的吧?」
「王妃不怪我吗?」
我释怀地叹气:「我没什么立场能怪你吧,救什么,不救什么,是你的自由。再说了,我这不好好的在这儿吗?」
她浑浊的眼睛明明睁着,却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王妃,老身想了很久,想同你说个故事。」
我挪到她身边坐下,后背被暖洋洋的日光裹着,觉得这是个很适合听故事的天气。
田嬷嬷说:「那些人总说王爷是混血的异姓王,背地里骂他是杂种。其实不全是,老王爷的母亲曾是嫡系皇族的郡主,后来派系争斗投错了上家,给先皇抄了家才逃难逃到蛮夷之地,同蛮族人生下了薄老王爷。」
我稍稍叹气:「难怪呢……王爷是黑瞳,要是跟先王妃一样的蓝眼睛,肯定也好看的。」
25、
明嘉元年的正月,流着一半皇室血、一半夷族血的薄丞,带着妻儿回到了母亲的故乡,大殷的京都,煦城。
彼时,薄阴五岁,同他父亲一样,生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皇族的血脉大概真有这么强势,隔了近乎三代,也没能冲散他眼里浓郁的黑。
可黑瞳在内城也不算稀罕的事情,毕竟君家统治大殷三百多年,皇族和外姓通婚的比比皆是,宗室子弟多如牛毛。
明嘉二年,薄丞和大殷年轻的帝王君炀相遇,一拍即合,相见恨晚,谋划着意图摆脱太后的控制,开创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天地。
我父皇那时正是缺人才的时候,薄丞又才干出众,打兵打仗和胆识谋略均是一等一的出类拔萃。
他很快成为父皇的心腹,替他慢慢地铺路,替他去戍边打仗。
一步步夺权坐上了将军的位子,设法连根拔起了太后党的丞相,赐了太后毒酒,扶持了刘垠城做了现在的刘相。
不打仗了,军功攒够了,太后也扳倒了。
大殷的天下,终于牢牢地握在了我父皇手里。
薄丞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从将军一步晋封为王爷,赐了偌大王府,千亩良田,一时风头两无,比当时两位皇室嫡系的王爷还要风光富贵。
薄阴也一跃成为薄王府的尊贵世子,跟随着父母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明嘉四年,皇后嫡出的长公主,我的长姐君惜玉出生。父皇很高兴,口头许了薄老王爷娃娃亲,说将来必定要让禾华长公主嫁给薄阴。
我听田嬷嬷说到此处,哭笑不得,原来还有这么一说。
真是造化弄人,本该娶禾华长公主的薄阴最终娶了我这么个不伦不类的顶包公主。
我回想了一下长姐素来嚣张跋扈、毫无礼法的张扬性子,一时不知这对薄阴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可惜薄家的好日子没过上几年。
太有立场的人总是这样,共苦容易,同甘难。
何况是江山皇权这种能让人剧烈膨胀到迷失所有的东西。
朝堂政事上,薄老爷总是同父皇意见相左。
父皇不满足于大殷现有的版图,把刘相的话听进了心里去。
他垂涎刘相所描绘的水草丰硕,羊肥马壮,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蠢蠢欲动的,想要侵占这个在大殷的西边安稳生活了三百年的游牧民族的领地。
可那是薄丞的家乡,他自己是半个夷族人,他妻子是土生土长的夷族人。
他的儿子薄阴,身上流着四分之一的夷族血。
在这之前,父皇大约是忌惮薄丞功高盖主,从来不提薄丞的皇室血脉,生怕他拿此做文章,要求更高的权力。
在这之后,父皇开始试图给薄丞平反正名,说薄丞的母亲是先皇的堂妹,是货真价实的郡主,甚至曾要求薄丞改姓,认祖归宗。
他做这一切,一是安抚总是背着杂种骂名的薄丞,二是希望他借此同夷族撇清干系,好继续做他手里的刀,替他出兵打仗,去征服夷族。
薄丞不愿意,回应得很决绝。
父皇和薄老王爷,就这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渐行渐远了。
往后的几年,薄丞带着他的殇阳军,继续替父皇南征北战,不光把东西南北蠢蠢欲动的异国人都打得哭爹喊娘,还将大殷的版图向东南扩大了一半。
可他依旧不肯向西去征伐自己的故乡。
父皇的江山稳了,强盛了,就指着他这个熟悉那片神秘富饶大草原的人帮他去开疆拓土。
他们明里暗里争吵了好多次,裂隙终究无法挽回地割裂成深不见底的峡谷。
明嘉九年,薄阴十四岁。
这一年父皇给薄丞陆陆续续安置了三个副将,分掉了他的兵权。
殇阳军不再铁板一块,任凭薄丞如何遏制,都无法阻挡军中派系林立,互相争斗。
这年末,薄阴的父母死了。
被毒死的。
毒发到咽气不过半炷香时间。
出事时,薄阴在城外的皇家射猎场陪着亲王们骑射,得了消息,纵马一路跑回京城也没能赶得上见临终一面。
他的爹娘死在琅轩阁,我住过的那个不复存在的小破院。
田嬷嬷说:「王妃,皇上的心真狠。」
我久久地无法出声,背后的太阳一点儿都不暖和,背脊骨子里都是凉的。
「后来呢?薄老王爷和先王妃都死了,王爷呢?他后来怎么样了?」
田嬷嬷闭上了她干瘪的嘴,望向门外。
薄阴站在门廊里,像是一幅死气沉沉的画,给那门框得死死的。
昏昏欲坠的太阳努力地探寻门廊的边界,阳光一寸寸倾斜向他脚下。
可他始终站在那处阴影里,不进也不退。
田嬷嬷接着道:「王妃,您得体谅我这种大半截入土的老妪,先王妃留给王爷的念想物件也就这么一个了,再烧了,我没脸去见她的。」
听她亲口说出来,我才敢猜测,她应当是薄阴的乳母,是他爹娘贴心的忠仆。
先前我以为她是个半痴呆的老仆,渐渐地就能觉出不同来。
薄阴待她,一如敬待长辈亲人。
到如今能让薄阴这样对待的人也没几个了。
我朝他走去:「这月该去了么?」
他居高临下地看我,脸上空茫一片:「不去了,以后都不必了,不是说过了?没有用。」
我伸手去拉他的袖摆:「王爷,咱们再试试吧……也许是疗效未显呢?」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他能康复。
他说他爱我啊,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说他爱我的人。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生命却即将燃烧殆尽,没办法继续「爱」这个举动。
我看不出他的病严不严重,单从他一贯青白的肤色,惨淡的唇色,什么也猜不出。
他就是有这种本事,只要他不愿意,我什么都瞧不出,什么都不知道。
薄阴淡淡地说:「你不是要吃肉?前厅已经摆好了,去吃吧。」
他的语声说不上亲热,也说不上冷淡,就是觉得很远,远到触不可及。
我依旧拽着他的袖子摇头,说:「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你难道还真想给我陪葬不成?」
他皱着眉头,甩开我的手,往里走。
原来他过来并非寻我,而是找田嬷嬷说话。
具体说了什么,我并不知晓。
我去了前厅,强迫自己吃完了饭,回到这里时,薄阴已经走了。
田嬷嬷就将那鹅黄色的广袖霓裳裙晾晒起来,笑着说:「王妃,这套衣裳从今往后就是您的了,真真正正地属于您。」
「什么意思?」
「王爷把它送给您了,他有权这样做。」
「我不想要。」
「没关系,我会帮您收好,护着周全。」
「我说我不想要。」
如果薄阴死了,我难道要抱着他母妃的遗物嚎啕大哭吗?
26、
我后来才明白,薄阴给我的是什么。
他把我托付给了他最后唯一的亲人田嬷嬷。
这个看起来风烛残年的老妇其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衰老。
我猜错了,她并不是薄阴的乳母,而是先王妃的贴身近侍。
不错,一个女侍卫,即便是年老色衰,也不输任何男人的女侍卫。
我初到王府,醒来看到田嬷嬷一问三不知的敷衍模样,还觉得是薄阴随便塞给我的佣人。
上元灯节的那天,她是故意给我穿那身衣服的,后来的日子,她也是故意装傻的。
我真是错得离谱……
那天之后,薄阴开始对我避而不见。
只要他不愿,我是没办法知道他的踪迹,见上他的面的。
他不见我,我去见了庄彦。
如果说田嬷嬷是薄阴最后的亲长,那么庄彦应当是他唯一的忠仆。
我想,这里面的原因值得探究。
我用我微薄的力量和瘦弱的腿脚,努力试图去了解这个谜一样的男人。
我希望我来得及。
石室里什么都没变,我很轻易就进去了。
庄彦果然在那里,回头看我也并不惊讶。
他说:「王妃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
「你迟早要来的。」
他笑了下,脸色惨淡,头发也乱糟糟的:「王妃想先问什么?庄彦知道的,都会如实相告。」
我思索良久,才问出口:「庄先生医术高超,年纪也轻,怎么甘心终日待在这不见天日的石室里?」
他放下药碾子,拍拍手,掸掉袍子上的碎屑。
「我爹是薄老王爷的旧部,当年军中派系斗争,扣了谋反的帽子诛九族,幸得王爷相救,就剩我一个。我不在这里,该去哪里?」
他说得含糊,我还要再问,他却道:「我的事情没什么可说的,你只需知道王爷是我再世的恩人,一辈子也报不完就行了。」
他不愿自揭伤疤,我也不好深究,于是问:「先生是医师,你同我讲讲王爷的病吧,怎么会治不好呢?」
「病?」
他蓦地拔高了声调,似笑非笑地道:「你见过这样古怪的病吗?」
我老实地摇头。
庄彦很悲哀地望着他碾了一半的药盅,像是看着一盏无用的草木灰。
「那不是病,是毒,你父皇亲自给他下的毒。」
我竭力地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这比起田嬷嬷的故事,不过是更坏了。
极坏和更坏,没有区别了。
「先生……说仔细些吧。」
他听出我颤抖的尾音,嗤笑一声,接着道:「这毒确实很有意思。皇上是有魄力的,肯拿自己的血做毒引。老王爷死后,皇上很难过,大举厚葬……」
「可是我听田嬷嬷说,是我父皇做的……」
「这有必要联系吗?」庄彦稍显不耐。
他接着道:「王爷一死,本来就乱作一团的殇阳军分崩离析,我爹和那些忠于王爷的老人,拼了命,护了王府的周全,你脚下的这座王府才不至于颠覆。可惜老人们也一个接一个地遭了难,受贿的,通敌的,谋反的,上面想要你死,总有花样百出的理由。可是你想想,皇上是什么人?怎会真仁善到独留了王爷一人活着,这不是给他自己留下那么大的隐患?」
27、
从石室出来,天色黑沉,一如凝固的墨汁,仿佛随时可能倾斜下来。
这里很偏僻,没有光,四周黯淡得只有一丛丛影子。
我的意识好像不属于我自己。
它在尖叫,无声地沸腾着尖叫嘶吼,冲击着我的头颅,有什么东西似乎要破壳而出。
我摸着黑,漫无目的地走。
拐过一座亭子,险些给那冷硬的台阶绊倒。
有一道光乍然陡现,又转瞬消散。
我抬头去看,月亮出来了,可刚才的那道光并不是月光。
收回目光时,庄彦提着一盏摇曳的灯笼,鬼魅般的立在我旁边,温和地道:「夜里黑,我送王妃回去。」
我木木地点头,随着他走,头痛欲裂,我迫使自己不去想他方才说的话,只去想那道光。
「先生方才过来瞧见什么发亮的东西了么?」我费力地按着跳动的额角。
他提着灯,仔细地照着我脚下的路:「不曾。」
我没力气再追问。
庄彦的声音忽远忽近,隔着一层迷雾,断断续续地传进我耳朵里。
他说:「我出来送您,是还有话要同王妃讲。」
「你说。」
「老王爷走后,为了偌大的王府,王爷的日子过得很苦,我知道……他是很在意你的,如果可以,希望王妃待他好一些吧。」
我费劲地看着他映照着灯火,明灭不定的脸庞,缓慢地说:「我知道了。」
我想竭尽所能地去对他好,可我连他的人都见不到一面。
好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连王府都没回。
好不容易等到半个月后的一天,田嬷嬷告诉我,薄阴回来了。
我去书房寻他,可他的下属不许我进去。
在外叫他,他也并不理会。
我一鼓气,去了他房门口。
他总是要回来睡觉的不是?
我蹲在门口等他,总是能等到的。
蹲了多久,我自己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天越来越凉,露气越来越重。
直到了后半夜,薄阴才回来,隔老远看见了我,止步并不上前来。
他冷冷地说:「你做什么?回去。」
我困得睁不开眼,腿也麻得站不起来,我说我不回去,我今天就要跟他睡。
他身旁的亲卫们偷着乐,给薄阴横了一眼,灰溜溜地纷纷告退隐去暗处。
没人了,他走过来,在我旁边的廊椅上坐下。
「你要受了风寒,着了凉,本王可再没那个精力看着你整夜。」
我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铺天盖地的委屈,冲垮了眼睑,哒哒地滚落出来。
我替我自己委屈,我更替薄阴委屈。
有些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天就是看不惯,随手拨弄,就能将一个人的生命变成油锅上的煎熬。
「我不回去,我大半旬没看见你了。」我仰起满是泪痕的脸,「万一……万一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死了呢?」
月光洒向他瘦削的双肩,宛若披上了一件轻纱。
「你这么咒我,是生怕我死不了?」他蹲下,冰凉的指腹摩挲着我的眼角。
「病治不好,我确实活不长了。我做的那些事儿,也确实该死,可不是现在。现在就是天要我死,我也还得再撑几天。再说要死的是我,我都不怕,你哭什么?小怂包。」
我钻进他怀里哇哇大哭,哽咽地说:「你骗人!你那根本不是病!」
他顺着我的背脊轻轻抚摸,难得口气软了下来:「我记得同你说过,我从未说过这是患病。」
我霎那忆起,过年回宫的宴席上,他曾那样说过。
只是我蠢罢了,后知后觉到这种地步。
他问:「能站起来吗?」
我低低地抽泣:「腿麻了。」
他听了发笑,扬了扬下巴,指向刚才他坐过的廊椅:「知道腿麻,不知道去那儿坐着等?王妃肉吃多了,塞脑子里了?」
薄阴抱着我起身,推门进去,将我放在了床边,自己到旁边更衣洗脸。
我看着他过分空荡的房间,前几次都没注意到,这里简素得不像是王爷的起居室,里里外外连个伺候宽衣梳洗的人都没有。
「王爷的房里是不是太空了?」我睁着红肿的眼睛,四处打量。
薄阴道:「缺什么,你说。」
「至少缺个衣橱……」
「衣橱容易藏人。」
「那也还缺块屏风,落地铜镜什么的……」
「这些东西一样容易藏人,还能藏物。」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不死心道:「一个家仆侍婢都没有。」
「我不信任任何人。」他平静地说。
「包括我吗?」
「对,包括你,但是你没有威胁。」
他穿着素白的中衣,在我旁边坐下:「安乐,我前些年打仗使的是长刀,快赶上半个你那么沉,靠我如今这副四处漏风的躯壳,提得起,挥不动。可即便如此,我依旧能很轻易地杀掉你。杀人杀多了,你就知道,法子太多,越简练越好。」
我后背起了一层凉汗,弱弱地说:「咱们能说些温馨点儿的话题吗?」
他促狭地笑,拍拍身侧的空当:「有啊,你不是死活要跟我睡吗?还愣着干什么?」
我羞臊地垂着头,躺到他身边。
他给我掖了下被角,语气倦怠:「睡吧。」
我生涩地抬手去搂住了他的脖颈。
他稍怔愣了下,环抱住我的腰,回应了我的拥抱。
薄阴的怀抱太冷了,裹挟着浓厚的药味和檀香,要不是这天气已经快要大热,我真会给他冻得打哆嗦。
适应了一会儿,我尝试着往上拱,去寻他的脸。
「你做什么?」他冷不丁出声。
我吓得浑身一抖,清晰地将这震颤传到他身上。
「你不是说我很暖和吗?我抱你抱得紧一点,你会不会好受一点儿?」我将脸颊贴上了他冷硬的下颌。
薄阴沉默了很久,说:「会。」
他蹭了蹭我的脸颊,将我抱得更紧。
时间无声地流逝,又隔了很久,久到我抱着的这块冰都捂热了些许。
我才颤颤巍巍地开口说:「王爷,我们圆房吧,真的。」
「什么?」
他肯定听清楚了,还问……
我费劲巴拉地想了说辞:「田嬷嬷说,你要死了,我至少应该给你留个后……」
黑暗里,我不知道薄阴是以何种神色匪夷所思地看着我。
这回他倒是没笑,半晌才问:「这种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
我缩着脑袋沉默不语,意图蒙混过关,可薄阴不许,偏用一种等待的神色盯着我。
我于是装作理直气壮的口吻:「那……男人爱女人,不就该圆房生子的吗?世代如此,天经地义……」
黑暗里,他嗤笑道:「你算哪门子女人?毛长齐了吗?丫头片子?」
我噎住片刻,索性将胸脯贴到他胸膛上:「我已经十七了!」
「那也是个丫头片子。」他腾出只手来,按住我额头,阻止了我继续用胸脯蹭他的举动。
「安乐。」他的声音哑得像是给火灼过。
「嗯?」
他抬头看我的脸:「有人爱过你吗?」
「有的吧……」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继而对上他晦暗的目光,「你啊,你自己说的。」
他笑了:「那就是没有,我说爱,你就相信?我说句爱,你就心甘情愿投怀送抱?」
「傻姑娘,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你,他不会在命不久矣的时候屈服于自己的淫欲,害人,害己。往后你要记住,对所有毫无由来的爱都要全身心戒备,不能轻易地交出自己,直到找到那个真正爱你的人……」
「我不想听你说教,我没你想的那么傻。」我将脸埋进枕间,既难为情又伤心不已,「你明明都……」
他扯过一层被褥盖到我身上,自己却裹上了另一套,仰头将赤裸的手臂枕在脑后。
「小丫头,这个我需要讲明白,不是我耐力不好,是你犯规作弊。」
「我哪有?!」
「有本事你换一个人试试?」他颇有些得意地扬眉,痞气地笑,「本王送她上青天。」
「你还想换一个人?」
「我打个比方。」
「有这么打比方的吗?」
「没有吗?」
28、
我又和薄阴和好了,王府上下传闻王爷是被我睡服的。
我想想四舍五入也算是吧……
薄阴依旧忙,我依旧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不过他在王府的日子,我可以去陪着他,什么都不做,看着也好。
其实对于薄阴的身体,最急切最忧心的似乎是庄彦。
薄阴在王府时,他每日早晚都要上来替他诊脉,根据他的情况调整方子,日日为他熬药,夜夜钻研医书。
薄阴喝药真是极有气魄的,又苦又稠的药汤,一天能干三大碗,眼都不带眨的。
我问他苦不苦,想不想吃点甜品糕点。
可他不爱吃甜食,他好像……什么都不爱吃,胃口差得出奇。
我和庄彦不得不半逼迫式地要他吃些东西,可咱们的薄王爷再温驯,再生病,那也是头假寐的狮子。
我们劝得他烦了,分分钟能把药碗踹了,再把我们踹下台阶去。
后来庄彦想了个法子,在尽可能不折损药性的前提下,将膳补的食材混进了药汤里。
薄阴自然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许。
我回想从各处听来,拼凑而出的关于他的前半生。
十四岁没了爹娘,失了依仗,为了活下来不被斩草除根,为了护着薄王府不被夷平,为了护着他仅剩的亲属,一个田嬷嬷,一个庄彦,仅此而已。
他不得不去到我父皇的金殿上,跪伏在他脚下,心甘情愿喝他赏赐的毒,做他忠实的狗,做他手中的刀。
我父皇着人精心调制的慢性毒,他月月领赏,喝了足足七年。
直到前几年,他替父皇去征讨了当年薄丞不愿去的蛮夷,大胜得归,从异姓王摇身一变成为摄政王。
他才有资格有底气踢翻那屈辱的赏赐,摆脱父皇的钳制,将满朝文武毫不客气地踩在脚下。
我听说他班师回朝上金殿受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少年时曾掌掴过他的刘相暴打了一顿。
就在大殿门口,当着所有散朝官臣的面儿,打得堂堂宰相哀嚎连连,断了肋骨和指骨,卧病两月无法上朝。
多么无法无天,多么睚眦必报,多么心狠手辣。
多好,要是能一直做他权倾朝野、嚣张跋扈的摄政王该多好。
薄阴最初娶我是为了自救,可惜我并没有什么用。
纵使是不再服毒,可毒已入骨,哪有那么好连根拔起?
以往父皇每隔几月会送来所谓的解药,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意图借此牢牢锁住他的镣铐。
自从真闹翻之后,连这一份解药也没有了。
庄彦从医,寻遍了古医书,找到了这毒入药的法子原是用人血,解毒的法子就是寻一个下毒人血的亲缘血脉入药。
医书上这说法是没错的,可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们不得其解,庄彦说只能先稳护心脉,尽可能地延缓毒性蔓延,再寻解法。
我自然是信他的,常去他那里帮着查阅医书,碾磨药材。
这一日薄阴又不在,我照例去石室里。
庄彦搬了好大一摞书给我,让我帮着查阅。
「还是没有进展吗?」我看见他憔悴的容颜,真心觉得薄阴有他,至少还算宽慰。
他颓然地摇头:「我又找了好些古书,或许有解,咱们先看吧,瞧见类似的你指给我就行。」
我低头聚精会神地翻看,看着看着就开始困,眼皮撑不开,顺势就趴在书堆里睡着了。
等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
「庄先生……我睡了多久?怎么天都黑了。」我想要站起来才发现身体被绳索捆缚,动弹不得。
石室在地下,怎么会有天黑?谁把蜡烛灭了?
「庄先生?庄先生!」
背后的触感粗糙冰凉,我记起那是往常他给我取血时我躺过的石床,这里……还是原来的石室。
我努力地睁着眼,可是浓郁纯粹的黑笼罩着四周,什么也看不见。
冷不丁一只手搁在了我肩上,骇得我战栗起来。
「王妃不要叫了,我在这里。」一只小小的蜡烛在我头顶亮起,映着庄彦半明半暗的脸。
「你做什么?先放开我,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吗?」
他僵硬地摇了摇头:「不能好好说了,王妃,如果有别的法子,我不会这样做的。」
我忘了挣扎,努力冷静下来:「那……你说吧。」
「我们找遍了,都没有法子不是吗?其实有的,当初我找到最开始的解毒法子时就还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我默默地听着。
他恍惚地将烛台搁在石床边:「可我知道王爷不会同意,所以从未告诉他……王妃,你是解药啊,用你的心头血入药,药效肯定是最好的,说不定能根除王爷的毒。」
「这样啊。」我喟叹道,「取心头血……疼吗?」
庄彦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以为说出来你会逃,所以才捆着你。」
我莫名松了口气,道:「还好,至少没有更糟了,还有希望不是吗?那次我从石室出来,你提灯来送我,是想杀我吗?」
他惊讶地望着我,我替他说道:「那晚我看到的光是刀光,你想杀我,但没下手。」
「我不认为你有罪到需要为此而死……」
「可我父皇有,不是吗?他毁了你们太多人了。」
我平静地躺好,挤出一丝笑:「没事,我相信先生,肯定很快的,肯定不痛的……」
他抽出刀,手腕颤抖,喃喃道:「我的命是王爷以命护下来的,我爹的命也是老王爷给的,我们欠他的……我不能……」
「嗯,我明白,我自愿的,我也不是要给我父皇赎罪,我只是想救王爷。」
我看着他立起来的刀刃,浑身怕得发抖,只能继续颤声念叨:「先生医术高超,等治好了王爷,一定要护着他长命百岁,不能生病,要养好身体,要多吃饭,菜也要吃,肉也要吃……」
我的舌头开始打颤,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庄彦在哭,我从没见过他哭,说起来好久都没看到他温润的笑脸了。
「镪……」铁与铁互击的声响贯穿了整座石室,震荡起轻微的回响。
刀刺进我胸膛不过一厘,就偏离了方向,从他手里飞了出去,击上石壁,卷了刃,哐当落到地上。
薄阴站在石室门口,手里还捏着把刀鞘,刀鞘里空空如也。
他快步走过来,解开绳索。
「王爷!」
庄彦凄然地叫他。
我担心他会暴怒,对庄彦大打出手,忙攀住他的肩膀。
「我自愿的!」
「可我不愿意。」
他并不理会庄彦,埋头继续解我脚上的绳索。
「我说我自愿的……你别忙活了,如果这样能救你,我真愿意,这是我自己的命,我有权自己决定。」
「你的决定不重要!你有什么资格决定?你嫁进王府,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做决定!」
他气急得近乎咆哮,额角青筋迸起,手上动作却轻柔,抱起我就要离开。
庄彦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王爷,我知道瞒不过您,可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即便只是可能,也值得试一试啊……」
「那就召集城外的军队,封锁内城,杀进皇宫,抓个皇子公主也好,抓皇帝老儿也好。办法只有一个可选,人不止一个可选!」
我们都给他吓得噤声。
以往他不谋反,是因为力量不够,又受着父皇赐毒的钳制。
后来他不谋反,是有了足够的权势,又打心底里瞧不上皇位,愿意将我父皇稳稳地攥在手心,看着他慢慢地老死病死。
到如今,他还不急着谋反,仅仅是出于为我们考量。
谋反这种事,成王败寇,动辄全族生死。
没有精密长远的谋划,内城里错综复杂的其他势力,刘相和皇后母族决计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地颠覆皇权。
如若输了……
他输不起,他只有我们了,再输,就什么都没了。
我好像知道薄阴一直在忙什么了。
他做了两手准备,谋反和身后事,还有朝堂上有组织有预谋的、层出不穷、不痛不痒但又不胜其烦的控诉揭发。
确实有够他忙了。
可是时间不够了,从他发觉我没法儿治好他的毒开始,任他如何算计,如何筹谋,纵使是有君烨暗中协助,一切还是太过仓促了。
忙碌这么些日子,其实只得出一个结果。
如果他毒发病重到无法亲领叛军,那么他必败无疑。
如果皇室嫡亲血脉也解不了他的毒,那么他必死无疑,还会搭进整个王府。
如果他撑不到攻占皇宫之后,同时镇压住各方势力,亦是一样的结果。
到底怎么做,才能两全?
局势已经把恶魔缠身的他逼迫到什么地步了啊……
29、
这之后,薄阴不再允许我去石室,庄彦自然也见不着了。
不过我猜他也不会真对庄彦怎样。
田嬷嬷替我处理了心口上的伤,其实不严重,只是刚破了皮的小伤。
可薄阴不这么认为,他冷冷地觑我,口气很暴戾:「你不会真打算自杀救我吧?」
「我真这么打算的,你要死了,田嬷嬷和庄先生,还有我,我们三个都会很难过,我死了的话……」
「你死了的话,只有我会难过,你觉得这对我公平吗?」他死气沉沉地盯着我,脸色苍白若纸。
「你们都是蠢货!既然你的血没有用,凭什么就认为心头血有用,问题出在哪里都不知道,就想着拿命去试。我说过,我不让你死,你死不了。」他像是脱了力,话声越来越轻,「你今晚就出城,田嬷嬷会护着你,近处的城池不行,直接去边城,我都安排好了。」
「我不去。」
「由不得你。」
「你是要造反对吗?这个关头,你把我送走,不可能做到完全掩人耳目。我走了,意味着什么?你要怎么办?」
「用不着你操心,你现在多跟我废话一句,出城的希望就更小一分。」
我望着他笑,莫名地觉得他紧锁深眉的样子格外的好看,想再多看一会儿。
「那就不出城了,我陪着你。」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许久,终于开始以严肃的口吻交代事情:「真到那时候,你去地下石室,庄彦和田嬷嬷都交给你。我会从外面封锁,谁也进不去,水火不陷。成了,我来接你。败了,你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晓,自有你烨皇叔替你开脱转圜。最坏的打算,如果连他和小云也被牵连了,你还有一条路可选。」
「什么?」
「去求皇帝。」
「你说什么?」
「想办法见到你父皇,对着他辱骂我,告诉他你完成了使命,把一切都推给我,求他让你回宫,一定要回宫,不要再在王府呆。」
我们相视对望,寂静无言好久。
直到我说好,他才默默地转头出去。
薄阴的身体愈发不好了,仿佛已经是药石无医的绝症,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我和田嬷嬷两个人,整夜整夜地干着急,一边着急,一边期盼着他赶快些谋反啊。
我素来不在乎宫里任何人,我那些兄弟姐妹,是无辜又可恶的人,死一个或许能救薄阴的命,有何不可呢?
我有善心的时候,谁又曾对我发过善心?
可出乎预料的是,薄阴的谋反还没有动静,我就被宫里来的圣旨要求回宫去为皇后侍疾。
皇后生没生病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父皇,按捺了很久,终于开始有所动作了。
我对他来说是个什么东西啊?
似乎是比虎符权杖还要好使的物件。
那个来宣旨的公公皮笑肉不笑地仰着下巴,站得笔直:「皇上说……安乐公主虽是嫁给了王爷,可到底是大殷的公主,不是薄家的公主,还是得常回宫瞧瞧才是。」
薄阴也站着,冷眼看着他用那尖酸拿乔的语气念完圣旨,睥睨了一眼四周跪伏的人们,倏忽走向那位御前红人,一脚踹向他的膝盖,用他最熟练的方式,迫使他跪下。
公公尖声叫嚷着要站起来,又被他一脚踹了回去。
薄阴从他手里拿过圣旨,抹布一样扔在脚下,猛然掐住他的脖子。
「本王不跪天子,区区一道圣旨凭什么跪?你呢?老东西,你算个什么玩意儿,敢站着对我念圣旨?」
「王爷……老奴此番来可是皇上的意思,你如此折辱老奴……」老宦官胆颤心惊,却并未被吓破胆,还晓得拿官家出来压他。
薄阴哂笑连连:「这就是折辱了?你这差当的,未免没吃过苦头吧?来人,先把他脑袋卸下来,送给宫里那位看看什么才是真的折辱。」
我惊得上前去抓住他挥舞的手臂:「薄阴,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做?」
谋反呢?调兵呢?封城呢?
这样打草惊蛇的冒进举动,怎么会是他做出来的?
我们还没有输啊,不是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吗?
我会很听话的,我会一直等他回来的啊……
可他为什么忽然就跟发疯了似的?
他一掌搡在我肩上,力气大得吓人,直接将我推出了好远,田嬷嬷才扶住我。
「薄阴!」
剑出鞘的声音伴随着血液喷溅的声音,我离得那么远,温热的血还是溅上了我的袖袍。
那颗切口整齐的脑袋咕噜噜地滚啊滚,滚到了屏风边,一路撒着鲜红的血。
鲜红的软物蠕动着从那处流出来,洒了满地。
跟随那老公公来的一干人全都吓破了胆,猪羊一般四散窜进角落,高声尖叫。
薄阴踉跄了下,拄着血剑,堪堪站稳,竟然挥手放了那些人仓皇回宫去报信!
他在……做甚么啊?
我觉得之前建立的一切都崩塌了,我认为的熟悉的他又不见了。
他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暴戾狠毒、喜怒无常的摄政王。
薄阴走过来,看着我,开口却道:「嬷嬷,庄彦在石室里等着,交给您了。」
田嬷嬷木木地点头,架着我绕过那身首分离的尸体往外走。
我挣扎着,可从她那苍老的面皮下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我拼命地扭过头去看他,薄阴侧对着我,像是竭力忍了好久,佝偻着腰,筋络密布的手扶着屏风,咳出一大口鲜血。
那血的颜色暗得近乎黑色,比起那老宦官的血,简直就是暗红色的凝滞血块。
这又是什么?又瞒着我什么?
为什么被蒙在鼓里的永远只我一个!
我真的被关进了石室。
庄彦瞧着像是半死了,情况比我还差,嘴里一直念叨着:「药……药……」
我看他并不像受了酷刑,或是缺了水粮的样子,试图凑过去,问他什么药。
庄彦见了我,浑浊的眼里光芒乍现,凶狠得不像是他。
「药啊……哈哈哈哈哈……」他又哭又笑,冲过来撅住我的脖子。
我给他冲了个趔趄,双双栽倒在地。
田嬷嬷跑过来,制住他,干脆捆了起来扔到角落里。
我知道从她这里问不出任何事情,只能走到石室的门前,对着屋顶看。
「下雨了。」
我瞧见石头屋顶渗出灰暗的颜色,回头乞求地对田嬷嬷说:「下雨了王爷的旧伤肯定会疼的,嬷嬷可以为他做艾灸啊……嬷嬷,咱们出去好不好?」
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属于人的色彩,面容哀戚。
「嬷嬷,他是先王妃唯一的儿子啊,您就不心疼的吗?他看起来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我捂着眼睛,巨大的无力感涌进眼睛里,满溢出来。
「王爷建造的石室,封锁之后从里面是打不开的。王妃,您哭也没有用,老奴没办法打开它。」
她软软地坐在地上,像一块被阳光暴晒过的瓜瓤,干瘪到连一丝活气儿都没有。
「那我们能做什么?」
「等。」
「等什么?」
「……」
我不想等,可不得不等。
一直等到雨愈下愈大,等到雨水渗透了整座石室,透出微凉的湿润,石门轰然大开。
我的父皇,袖着手立在门前,一脸漠然,对我道:「安乐,我许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去吧。」
其实他叫出我的名字时,我就已经跑出去了,没听到后半句。
雨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只顾着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才跑到走时的前厅。
他不在那里,厅里一片狼藉,不过并未再添新的尸体。
我又一口气跑回他的院子,他依旧不在那里。
我急得号啕大哭,牙齿都在打架,嗓子早就哑了,发不出声音。
最后,我在烧得一片狼藉的小破院子找到了他。
他躺在焦黑的废墟里,雨水拍打着他的身体,将他唇边不断溢出来的鲜血晕开,冲散。
「薄阴!」我扑过去抱住他。
他已经完全不能动了,难以想象他是怎么一步步把自己挪到这里来。
血从口鼻冉冉不断地流出来,瓢泼大雨也化不开的鲜红,染遍了他身下焦黑的土地。
我疯了一样地去摸他的身体、脑袋、四肢、腹部,哪里都没有伤口。
这让人更加绝望。
他咳出血沫,动了动手指。
「安乐。」
我抱着他的脑袋,贴在耳畔,疯狂地点头:「嗯……嗯……是我,我在。」
他吐出满口猩红温热的鲜血,紧敛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是异样旷远的平静。
「安乐,你就是我的解药。我已经得到救赎了,你就好好活下去吧。」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懂……你不要死,你要跟我解释,我这么蠢,我不懂的。」
他的四肢垂着,疲软得像是残破的木偶:「我想我母妃了……安乐,不要怕,我会……」
我睁大了眼睛,将耳朵贴在他缓缓安静下去的唇边,努力去辨认那含混不清的字句。
雨声响如擂鼓,嘈杂乱耳,潮水般吞没了他唇边逸散的字眼,让人头一次厌憎这该死的大雨。
我死死地抱紧他,指甲几乎嵌进他僵硬瘦削的后背。
望着他逐渐扩散开来的瞳孔,感受着大雨冷血地冲刷掉他身体上仅存的温度。
我心底里那些因为他一点一点建立起来,关于爱的所有的畅想与幻梦,顷刻崩塌碎裂成齑粉。
那双曾经隼利阴郁的眼睛黯淡下去,最终变成死寂的灰黑。
直到最后一刻,他的手依旧指向院子里某处。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里,焦黑一片,仔细看时,有星星点点的绿意从焦炭废墟下钻出来。
我喜欢的那些鼠尾草,大火烧绝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长出来了。
等来年春天,它们会长成绿的海洋,生的希望。
用绿油油的草叶,毛茸茸的鼠尾,掩盖一切旧日的血泪。
30、
其实不需要我跑到父皇面前咒骂薄阴,撇清自己了。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也并不想听我任何解释。
「你跟我回宫。」他这样命令道。
「如果我抗旨呢?」
「抗旨你会死。」
「你终于要杀到亲骨肉头上了么?」我讽声大笑,形若癫狂。
父皇平静地说:「我当然不会杀你,你是我的女儿。可薄阴状似疯狗,这几年行事太过高调,树敌颇多,你不回宫,安乐公主的名头也保不住你。薄阴留给你的两个侍从,你也保不住。」
「田嬷嬷……庄先生,你把他们怎么了?!」
父皇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们现在是你的侍从,你自然有权处置他们。朕很忙,你可以想半炷香的时间,但是孩子……沉稳些,仔细想,不要让他死得毫无价值。」
我带着庄彦和田嬷嬷回了宫,住入了我未出阁时的宫殿。
回宫那天烨皇叔来接的我,同我说了很多。
过了一阵子,庄彦神智清醒了,也同我说了很多。
说来可悲,我住在他的王府,却从未真正触碰到他。
我周游了他短暂悲凉的一生,却从未真正踏足过他的疆域。
自始至终,从来都是自他人口中去费力拼凑一个七零八碎的薄阴。
王府被夷为平地,薄阴被判定为有罪,罪不可恕,当诛九族。
可他已没了九族,唯一的亲眷是我,可我已被父皇昭告天下,「事后和离」了,同他再无干系。
可笑的是,薄阴的罪罄竹难书,触犯了半部大殷律法,偏偏没有谋逆造反这一条。
烨皇叔告诉我,他从来没打算谋反。
因为那是毫无胜算的。
这和谋略部署,兵力调度都没关系。
只和他本人有关系。
拖着那样一副强撑着,随时可能咯血而亡的身体,就不可能谋反成功。
打从一开始,他为我寻的退路就是拿命去换我后半生的无虞。
以他的性子,谋反不成他也有能力搅得整座皇都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他可以杀进皇宫,运气好撑得够久,甚至能够杀掉我父皇为他爹娘报仇。
可他没有,他用这个可能去和我父皇换了一个妥协,换了一个只有我自己的未来。
宫里来请我入宫的旨意,只是一个催促罢了。
催促着质问他:「你怎么还没死?你活着就是个巨大的明患,你怎么还不扮演好你的角色,称职地死掉?给你心爱的王妃让出一条生路?」
时间是粉饰太平的金创药,我现今想到这里,已经不会流泪了。
还能让我流泪、厌恶到骨子里的,只有我这一身肮脏污秽的血脉。
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他的解药,我是父皇送给他的一张催命符。
庄彦在石室里之所以发疯,不过是因为他猜出了真相。
他没办法接受自己天人交战,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我的心头血,只会让薄阴死得更快。
我父皇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拱手将解药敲锣打鼓送到他府上?
我十二岁那年忽然被封为安乐公主,有了自己的宫殿,饮食都有专人照看是为了什么?
到如今终于是明白了。
我啊……我哪儿是什么药啊……
我只是父皇特意喂养了三年,送给他的一副连庄彦都查不出端倪的剧毒。
薄阴先时确实疑心很重,戒备心极强。
可我是活生生的毫不知情的人,这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
用自己做药引,用亲生女儿做毒引。
单凭这一点,我父皇就比薄阴阴狠万倍不止。
拿我的血入药,只会加剧毒发,到一定时间,连纯净的皇室血引都没得救了。
薄阴显然是过了那个时间了,他大约早就知道自己没救了,也早就知道我是害得他救无可救的根源。
可他从不显露,总说那些胡话来哄我。
我最终理解了他那时话里的意思,可是不重要了。
我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时间的齿咬合着岁月的轮,慢慢地转。
没过两年,父皇也死了,许是恶事做得太多,病痛缠身半年多方才咽气。
太子哥哥几经波折即了位,说可以放我出宫,也能帮我选个合适的人嫁了。
我说不用,在哪里都一样。
田嬷嬷病逝后,庄彦请求出宫去,他说他想做个云游四方的行脚大夫。
我很衷心地祝福他,送了他许多盘缠,放了他离去。
他走的那天,我没去送。
我站在宫里那棵老树下,那里种满了鼠尾草,绿油油的,很好看。
中元节要到了,我打算折一盏鼠尾灯,挂在床头。
真好啊,薄阴。
兜兜转转,我实现了我少时梦想的愿望,能够衣食无忧、无人搅扰、安静祥和地消磨完我这漫漫寂寥的后半生。
风吹过我的鼠尾草,好似一片柔软毛茸的绿色汪洋。
我恍惚明白了。
他当时说:「安乐,不要怕,我会变成鼠尾草。」
– 完 –
□ 沙舟 Cho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