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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后逃离的大佬追妻火葬场了

1.  

即使知道眼前这位落魄少年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要向他退婚。  

不为什么,心累了。  

受够了当他的垫脚石而已。  

此刻,这位少年正顶着一身的霜雪来到我家门前,凭着上一辈定下的一纸婚约,来寻个依靠。  

少年形销骨立,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迎接他的,是我爹一副死不搭理的冷脸。  

这门亲事,我爹是死活不肯同意的,落魄了的大户,没半点价值,给了二十两银子就打发他去了。  

少年握紧了拳头,目光往屋内探了又探,到底还是走了。  

「嘁,穷成这样,我才不肯将闺女嫁给他哩!」少年走后,我爹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一幕叫屏风背后的我瞧了个正着。  

见我沉着脸,我爹忙忙摆手跟我解释。  

「不是,闺女,爹不是嫌他穷,爹就是觉得这小子不靠谱!」  

他紧皱着眉头,起了一脸的褶子。  

「哦,我也觉得他不靠谱。」我说。  

2.  

上一世,也是这样。  

家道中落的穆忱叩开了我家的大门,提了这一桩婚事。  

我爹一口拒绝。  

可我不答应——婚约订下了就是要遵守的。  

当时跟先生念了两本书的我,打心眼里瞧不起爱财如命的我爹和斤斤计较的我娘。  

「人无信不立」、「莫欺少年穷」。  

我用文绉绉的话劝了我爹好一阵子,他还是不答应。  

于是,我拿着订婚的信物毅然决然地出了韩府的大门,铁了心的要嫁给穆忱。  

我爹气得要死,他说我要嫁给穆忱他就不认我这个女儿。  

不认便不认,我昂着头走向穆忱,以为走向了自由和幸福。  

我至今也不知道,当时的出走到底是跟我爹赌气的成分多一点还是喜欢穆忱的成分多一点。  

虽然穆忱长得确实挺讨人喜欢的。  

凭着一点嫁妆,我和穆忱买了一所小宅子,在小宅子里头成了亲。  

我供他读书,看他写字,为他洗衣做饭。  

我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小姐,变成了一个整日在柴米油盐里精打细算的糟糠之妻。  

但好在穆忱对我很好,是真的好。  

他舍不得我干重活,更舍不得我熬夜受冻。他会替我暖热被子,会为我仔细擦干头发,会把我冰凉的手脚揣到怀里。  

我们烧着冒烟的黑炭,吃着没有油水的粗茶淡饭,照样也很快乐。  

穆忱说,等他考取了功名,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信了,而且无条件地支持他。  

我爱听他念书时带着磁性的声线,我爱看他提笔时认真而且凝重的神情。  

他身上有种魔力,叫我打心底地迷恋他,相信他。  

尽管他考了好些年,落榜了好多年,但我们慢慢熬着、熬着,他终于考上了。  

放榜那天,他高兴得把我抱起来转了又转。  

3.  

起初,他只是个小官,拿着微薄的俸禄。偶尔带着我下馆子打牙祭,还要攒钱给我买簪子买胭脂。  

我说他瞎花钱。  

他从后面环过来,把下巴搁在我肩上说,这算什么,我以后要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  

穆忱官做得很好,一直都很尽职。  

又过了两年,他就给调到兵部去了,俸禄翻了倍。  

那时候邻家的夫人们都夸我好福气,有这么一个好夫君。  

穆忱倒是实在,他说,是我有个好夫人才是!  

我都羞红了脸。  

再后面,他居然要领兵打仗。  

他不是个文官么,怎么还要上战场呢?  

他握着我的手,长长解释一通,叫我放心。  

我怎么能放心呢?但我也挡不住就是了。  

每次出征前,他都会好生安慰我,抱着我。离家后,又从远处给我寄来一封封家书。  

我虽然心底难过,倒也还能理解。  

他既然忙着打仗,我也不好闲着,便把积蓄都拿来为前线的将士备置过冬的棉衣。  

众人皆说,穆参军在领兵上天赋异禀,短短几年就立下了无数战功。可我看着他每次回来新添的伤痕,只有心痛罢了。  

我对着伤疤一道道抚过去,眼睛都红了。  

「你夫君皮糙肉厚,这点小伤有什么要紧!」他弯着嘴往我腰上掐了一把。  

我骂他好不正经,他又把我拉过去,坐在膝上,咬着耳朵说浑话。  

到那时为止,我还一直坚信,当年义无反顾地出走是对的,我爹我娘都错了。  

4.  

变故是从他解了边关之围的那一次开始的。  

某一次出征归来,圣上封了他二品军侯的爵位。  

与此同时,给他赐了婚。  

秦王的嫡女,月华郡主,偶然见他长街打马而过,就看上他了。  

我的夫君,他同我说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要同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他还是答应了,他稳稳地跪下接了旨,没有一丁点的犹豫。  

不管我多么的震惊,多么的不肯,那位郡主还是进了侯府。  

她年轻、美丽,一双眸子鲜活灵动,好像水洗过的一样。  

她出身名门,雍容富贵,她就像颗明珠一般璀璨夺目,  

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日益老去,在容颜尽头苟延残喘的黄脸婆。  

我同她站在一处简直卑微到尘土里。  

穆忱依旧是忙,一日忙过一日,来我这里也像是走过场一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我同他闹,我同他哭,我开始不可理喻地大闹大哭。  

「你信我,我没碰过她……」穆忱红着眼睛同我辩解。  

我不信,我怎么会相信呢?  

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张扬艳丽的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是瞎了不成?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变成了这样,嫉妒叫我发狂,叫我面目全非,我只能靠砸东西来发泄。  

「子衿,你还要我怎样!」他箍住我的手,朝着我喊。  

「我要你休了她,你敢吗?」  

「我现在……还不能。」他垂着头,紧紧地抱着我。  

「那你便休了我!」  

「不可能!」  

5.  

后来便是这样,他不肯放过我,我也不肯饶恕他。  

我们就这样相互记恨着,一日接着一日。  

再后来的一个雪天,我身上不痛快,又饮了些酒,便彻底病了。我不肯见大夫,只是一日日地拖着,病来如山倒。  

那时候,我居然还奢望着能再见他一面。  

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从来不肯告诉我他在忙什么。  

等他忙完了,一身是血地回来,我已经彻底死透了。  

那天晚上,发生了宫变,他辅佐的某位皇子成功继位。  

那天晚上,我死了。  

他跑回来,木木地站在那里,又哭又笑,像傻了一般。  

我的魂魄离了身子。  

我看到我白发苍苍的爹娘伏在我尸首面前痛哭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一辈子挺不值的。  

6.  

我没想到的是,一觉醒来,居然又到了那个雨雪霏霏的冬日,我又变回了江宁韩家的大小姐。  

穆忱顶着单薄的身子到我家来的时候,我还狠狠地吃了一惊。  

那种临死前的绝望与痛楚一瞬间涌现出来,我的心被扎得生疼。  

疼得我一边攥紧了拳头,一边止不住地颤抖。  

还好,这时候我还有的选。  

从来一回,那我便选择永远都不要再遇上他的好。  

我重生了,回到了刚刚及笄的模样。  

年轻真好,我能吃能睡,能唱能跳,还有无限的精力说笑奔跑。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贪婪的看着广阔的澄澈的天空,肉体上的灵便与精神上的欢愉让我决心这一世要好好地为自己而活。  

我决定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  

一生经商的爹起先还受宠若惊,以为我又要搞黄他的事业,毕竟有过先例。  

但看在我认真勤勉的份上,我爹到底还是缓了脸,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熏陶得多了,我突然觉得爱钱、节约、扣扣嗖嗖,似乎是我们生意人的本能,也怪不到我爹的头上。  

接手家里的生意三年,我爹开始放心地把几百亩茶园全交给我打理了,他自己又拓开了一桩丝绸的生意。  

父女同心,其利断金!我爹拍着我的肩膀无比欣慰地说。  

的确,这三年家里的生意是越做越好了。  

而这三年,穆忱这个人除了在梦里出现过两次,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我大概是能够将他忘了的。  

上一辈子的事果然就成上一辈子的了。  

7.  

初春,正是产茶的好时节。  

叶嫩、量少,明前茶,贵如金。  

新产的好茶叶,还没制成,早叫人订了去。  

制好的茶,又得精心保管,若是受潮了、发霉了,便一文不值。  

到了运茶的时候,又必得靠得住的老伙计把关,泼了、撒了、湿了,那都是要命的事。  

今年是关中的一个茶商,出了两倍的价钱早早订下了,只是要求不可误了日子。  

可巧,几个信得过的老人病的病,有事的有事,都告了假;我爹又去南边谈生意去了,一时间运茶这事便没了主心骨了。  

我到底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从江宁运到关中,先水路后陆路。  

陆路多险。  

这险境突然就叫我给碰上了。  

一大队不知是山匪还是流寇的青面大汉把我们的车队团团围住,打头的几个伙计都吓得没辙了。  

「往年走这条路都没问题的。」我旁边的小厮哭丧着脸说。  

「现在还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我瞪了他一眼,「赶紧带着货先跑!」  

「小姐,货重要还是命重要?」小厮彻底地哭了。  

「都重要!」我敲了他一脑袋。  

我让随行的几个打手去同他们交涉,自己带着人抱了几坛子茶叶就往后跑。  

没跑两步,随行的打手们就纷纷被踹开,几个大汉朝着我们大步追了上来。  

我听到身后草木被踏碎的声音,心里越发焦急。  

越急便越跑不快,还一下子崴了脚,抱着坛子摔到了地上,斗笠和面纱也磕掉了。  

重生一回的人注定是要命大些。  

就在那汉子要过来的时候,一个青衣剑客从天而落。  

看那剑客出场的方式就知道,他功夫绝对不低。  

几道剑光闪过,他就跟杀鸡拔毛似的,把那几个大汉的衣襟划得稀烂。  

好快的剑!  

青衣剑客收剑入鞘,冷冷地扫了一圈,山匪面露惊恐尽数逃窜。  

见我还摔在地上,他瞥了一眼,并未扯我起来,倒是俯身捡起斗笠递给我。  

他倒是懂规矩……  

我抬头看清了他的脸。  

凌厉的剑眉,干净而流畅的下颌,这还是个样貌怪清秀的年轻剑客。  

许是我看得太明目张胆了,剑客突然别过了脸去,耳根子泛着点红。  

啧……  

我轻咳了一声,再一回神看着地上一堆被揍得哭爹喊娘的打手,我突然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8.  

那剑客就是个剑客,抱着剑冷冷地杵在边上。  

身量高,腰杆儿直,跟插在地上的旗杆似的。  

人问他打哪儿来也不说,问他上哪儿去也不言,千问万问,只听说他姓沈名攸。  

兴许就是个走江湖的人。  

我决心花重金聘请他护送我们一程,报的价钱连我身旁小厮听了都张大嘴老半天说不出话。  

沈攸也不说话,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抱起地上的坛子塞回了马车当中。  

话少么,倒也好,能干活儿就成。  

他虽然看着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安排起每日的行程来却极为细致。  

到哪处歇息打尖,到哪处要改乘船,他都安排得极好。  

有人就问他,咋对运货这一行这么熟的。  

他说他先前走过镖。  

走镖的?难怪。  

有走过镖的沈攸护送着,这一路倒是很顺利。  

一车的茶叶送到了,他仍旧原路护送我们回来。  

有一日途中歇息的时候,我走过去问他,日后可有何打算。  

他也不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一团黑漆漆的眉毛横着。  

我接着试探性地问,要不要考虑留在我们江宁韩家呢?  

问这话,我心里头是十分没底的。  

毕竟这么一个功夫了得的剑客,去我们韩家当个帮工,也太屈才了些。  

他转了转眼睛,匆匆扫了我一眼,突然嗯了一声。  

立马又抱着剑挪到边上去了。  

这是答应了?  

9.  

最后一天,紧赶慢赶,终于是在天黑前赶回了家。  

屋门口好热闹。  

崭新的翠顶轿子停着,还列了一排带着刀的人。  

吓了我一跳。  

进了门,看见穆忱坐在上首的时候,我就吓得更狠了。  

我愣在门口没动,背上兀地冒了一层虚汗,冷得发抖。  

那股子钻心的痛楚时隔多年又冒了出来,像一个总也逃不出的噩梦。  

怎么又见着他了?  

「闺女,来拜见这位穆大人!」  

我爹拽了我一把。  

我硬着头皮行了礼,一抬头,只见穆忱朝着我点头微笑。  

他每笑一下,我的心里就像被刀戳一下。  

他穿着正三品的朝服,又儒雅又刚毅。  

上一辈子,他就被称作是儒将,但那都是很后来的事了。  

怎么才短短几年的工夫,他居然就升到参将了?  

门廊上摆了两三担礼品,耀武扬威地立着。  

看来没有我的多此一举,他仕途倒还更顺些。  

我在心里头冷笑。  

穆忱同我爹在大厅里闲聊,聊着聊着居然聊到了我们的婚约上去了。  

是穆忱提起的。  

我看着我爹一脸的谄笑,心里头突然咯嗒一下,我爹这不会是要卖女儿吧?  

「唉呀贤侄这话可就自轻自贱了,还提什么婚事不婚事的,我们这种商贾人家的女儿,给你做妾也不配的,哪还提得上早就作废了的婚约啊。哈哈哈……」  

我爹打着哈哈给他否了,我松了口气。

「伯父,我并不介意身份,我会对子衿好的,我会对她好一辈子的。」  

穆忱突然起了身,目光灼灼,十分的诚恳。  

「唉呀,这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就直接喊上了……唉呀,贤侄你是不用介意,可是咱们介意啊。这日后出来参加个什么宴席,什么聚会,哎我家闺女啥也不会,那都拿不出手,唉……」  

「伯父,您严重了。」  

「唉呀,贤侄你是不知道,我这闺女她跟老夫一个样,钻到钱眼子里去了,你要是不要她忙生意,要她去嫁人,那她宁愿死了的好……」  

我:「……」  

爹你要拒绝倒也不必这么损我吧。  

「子……韩姑娘,你的意思呢?」  

穆忱突然不想跟我爹耗,转而问我。  

我心里一紧。  

「小女自然听从爹爹的安排。」我毕恭毕敬地说。  

穆忱哑然失色。  

他拿出了舌战群儒的本事来,以利诱之,以威逼之,我爹照样油盐不进。  

连我都有些吃惊我爹是如何练得这般风骨的。  

穆忱叹了口气,只好走了。  

但又没全走,像是要在江宁待上些日子吧。  

「韩姑娘,来日方长。」他走前还是很有风度地朝我行了礼。  

10.  

「演得不错啊爹。」我捅了我爹一肘子。  

「害,你也不差。」我爹摸了摸胡子。  

「怎么,就这么看不上人家?」我努努嘴。  

「人是挺有前途,你不合适。」我爹摇摇头。  

说罢,他就哼着悠悠的小曲儿打屋里头出来,逗了逗笼子里的鹦哥。  

鹦哥嚼着舌头:「不合适,不合适。」  

听得我爹哈哈大笑,伸了个懒腰。  

一扭头又看见院子里立着的沈攸,高高的个子,站着跟棵水杉似的。  

「这谁啊?」我爹戳了戳我。  

我于是便将路上遇险又获救的事都同我爹说了。  

「唉呀,这小伙子看着挺精神!」我爹高兴得都合不拢嘴。  

「小伙子功夫挺好?」我爹走过去问。  

「嗯。」沈攸答。  

「有多好,刚刚那参将打得过不?」  

「嗯……」  

「啧啧,了不得啊,以后你就当这儿的护院了,小姐出门,你就护卫着她的安全!」  

「嗯。」沈攸点点头。  

这对话,可比前边的简单多了。  

此后,但凡我出门,身后总能不远不近跟着个抱着剑的人。  

我走路,他就在后边走;我坐车,他就在边上骑马;我故意转过去看他,他又仰着头望天……  

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在边上守着,就莫名的叫人心安。  

有一回撞见了个生意场上的仇家,那人轻挑地吐了几句脏话,还没挨近我呢,就叫沈攸             

一手扭断了胳膊。  

嘎吱一声,远远听着都疼。  

11.  

沈攸这个人倒是很奇怪。  

你让他帮忙做些什么,他便做什么,从来不讨价还价。  

同他说话呢,也是问一句答一句,从来不会多说。  

所以往往都是我说,他听。  

什么铺子里的进账啦,江宁府新来的客商啦,茶园的收成啦。  

他虽然不说,听得却很仔细,从眼神就能看得出来。  

他眼睛里很有神采,有光亮,有种凝聚起来的欣喜。  

兴许他就是那种看上去冷冷淡淡,其实心里头暖烘烘的人吧。我想。  

「切,沈大高个儿除了大小姐,谁都不乐意搭理!」门口的小厮朝我抱怨。  

「不是吧,我看他性子挺好的啊。」我有些吃惊。  

「他性子还好?我的苍天,小姐你是不知道,他脾气有多臭!也就小姐你能使唤得他动,咱们叫他帮着搬个东西他都不肯的!」小厮撅着嘴,忿忿不平。  

门口沈攸突然间一道目光射了过来,小厮立马闭了嘴,脑袋一低撒腿溜了。  

我叹了口气,叫沈攸跟着一同去茶楼查账。  

12.  

对对账目本是不难办的,倒是查的过程有点难堪。  

我在台前翻账本,拨算盘。  

穆忱一大早就在茶楼里头喝茶,还是离我最近的那桌  

沈攸则冷着眼抱着剑,立在台后。  

没有一个人说话,就万分的诡异。  

只有个店小二殷勤地来来去去,添茶倒水,显得很是多余。  

穆忱这些天时不时地还是会来我家里头转一圈,但是我爹出门了,我娘拜关二爷去了,我是不可能出来接客的。  

也不知道他跟我家那个耳背的老管家能聊些什么。  

吃了几回闭门羹,他倒不上我家去了,专程来我家铺子里堵我。  

茶楼么,便是吃茶的地方。  

他要来,我也不能赶他走。  

他坐他的,我算我的,总归不想同他多说话就是了。  

穆忱喝了两盅茶,摇着扇子慢慢荡过来,勾着嘴角,手指一点:「韩姑娘,这里的账算错了。」  

我定眼一看,确实算错了。  

「不劳大人费心!」  

我皱着眉头把账本往里挪了两寸。  

他还不走,只离我两步远,俯下身撑着下巴死盯着我,盯得我心烦,有种莫名的厌恶。  

这时候又来了阵风,把我额前的发都吹乱了,他突然就朝着我的脸把手伸过来。  

一把剑恰到好处地横在我俩中间,把我都吓了一跳。  

沈攸胆子很大。  

「大人请自重!」我见状立马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穆忱挑挑眉毛问沈攸。  

「护院。」沈攸答。  

「好了好了,把剑收起来吧。」  

我扯了扯沈攸的手臂,再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故。  

「韩姑娘家的护院,管得倒很宽!」  

穆忱眯着眼睛冷笑了一下,他的眼睛一直盯在我俩的手上,没有挪开。  

沈攸照直盯了回去,他身量高,完全不落下风。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还好,这时候阁楼上噔噔跑来了个小丫头。  

我正疑心是谁家走丢了的女儿,她突然大喊一声:「穆忱哥哥!」  

我眼皮子跳了跳。  

「穆忱哥哥,说好了要带我来这儿玩的,你怎么每天都找不到人!」  

小丫头嘟着嘴,跑过去晃着穆忱的手臂撒娇。  

「别闹!」他抽开了手。  

「你答应我父王去哪儿都带着我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我的手陡然一顿。  

原来那个小丫头就是后来嫁入侯府的月华郡主。  

我开始头皮发麻,胸口顿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13.  

这一世里,所有情节的出现都太早了些,早得诡异。  

草草清理完剩余的账本,递给掌柜的,我便速速地下了楼,逃也似的离了那里。  

「韩姑娘……」  

身后似乎有人在喊,我没理。  

想是有月华郡主拖住他,我很快地走掉了。  

我很受挫,很心烦,但好在我已经没有先前那般难受了。  

我现在看到他们二人,只会觉得讽刺,只感慨我上辈子的全部心血都喂了狗。  

不值得,韩子衿,为这么个人伤心这么久不值得。  

我拍拍胸口安慰自己。  

一壶刚沏好的热茶适时放到了我面前,沈攸倒了一盏,收回那双很细长的手,并未多说什么,仍就去门口站着了。  

照理说,沏茶的事情不归他管,这种贴心叫我蓦地生出几分感动。  

茶烹得挺香,他手艺还不错。  

饮了一盅热茶,看着窗口颀长的身影,我心里突然就宁静了许多。  

不要为一点点小事就坏了心情,人生还很长呢。  

这样一想,我居然就有些释然了。  

14.  

这一个月几个铺子的进账都还不错,货物流转得也顺畅。  

我爹谈的几桩丝绸生意都稳妥了,我还去一家店里看了看料子,成色都还可以。  

尤其是一匹月白的锦缎,那种柔和的泛着水光的质地,我想家里头倒有一个人很配得上。  

「大小姐,瞧瞧这料子,可是最好的了。」掌柜的笑吟吟地说。  

「这一匹,我拿去了。」我点点头。  

料子有了,可以做一整套衣袍。  

我手艺还过得去,于是决定亲自做,剩下的就是尺寸的事了。  

我招呼沈攸进来,顺便把软尺也翻了出来。  

他人是进了门,仍旧抱着剑,个子又极高,这叫我怎么量?  

「坐下。」我指指椅子。  

他显然有些疑惑,坐也坐得笔直。  

「把剑放下好吧。」我扶额。  

他看了我一眼,还是放下了。  

我在他身后把软尺贴上他的肩的时候,他微微震了一下。  

「来,抬手。」接下来量臂长。  

「做什么?」这小伙子倒有些迟钝了。  

「给你量个尺寸,做衣裳。」  

「不用了。」  

「怎么不用,你家人又不在身边,天马上热了,我给你做两件单衣。放心好了,我做的还不错。」  

他比我还小个一岁,几个月没回家,也不知道想不想念,照顾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嗯……」他慢吞吞地答应,还是配合我量完了上半身。  

「来,起身,抬手。」  

我从他面前环过去,把软尺绕了一圈,量腰围。  

啧,这腰还挺细的,我忍住了没上手捏一捏。  

量完一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往边上一瞟,竟又瞧见他耳朵红了。  

这小伙子,看着冷冷淡淡,倒还挺害羞。  

我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好了,月底前一定给你做完,你去忙吧。」  

量完尺寸,我又踮着脚给他理了理前边的领子。  

15.  

裁衣、缝线,记录各家进度,有时候还要突然地查一批货。  

等我终于把衣服做完的时候,我没想到沈攸竟然不辞而别了。  

庭院里空荡荡的,他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房间里整整齐齐,只留了封信在桌上。  

信写得很长,字迹干净凌厉,和他的人一般。  

沈攸终于是在信里头说明了他的身份。  

原来他就是江南镖局沈家的小公子,那个据说小小年纪便剑法一流的沈三少爷就是他。  

难怪……  

看他平日的举止,周身的气质,想想就知道他不是个寻常的江湖剑客。  

大概是与家里人出了些争执吧,便离了家行走江湖。  

现在镖局里出了事,他便急着回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他没说。  

到底还回不回来,他也没说。  

也对,他只是碰巧在我们家里待了些日子,又没有卖给我们,他想何时走自然便可以走的。  

只是我心里头蓦地有些失落。  

像是原来空旷的地方本来被填满了,突然间又给掏了个空,更见空旷。  

这种失落在往后的几天愈演愈烈。  

在我扑在桌上浅睡被猛地冻醒的时候,我会突然怀念无意间落在我身上的披风。  

在我点货点得无比烦躁的时候,我会想起沈攸轻而易举地就能挑出缺斤短两的货箱。  

我出门的时候,我坐车的时候,甚至是吃饭的时候,都会很自然地叫出沈攸的名字。  

但是没人答应。  

我有些不对劲。  

连门前的小厮都察觉到了我的这种不对劲。  

「嘘!都小声些,没看见大小姐心情不好么,做事都放精神点,别出岔子!」  

16.  

江南镖局好像是摊上事了,丢失的一批东西是上贡皇家的物品,偌大的镖局一下子就被官府查封了。  

沈攸此去,大概就是去追查这批贡品的下落。  

我突然想起,上一世的时候,那家占据了半壁江山的江南镖局也是在某一年就轰然倒塌的。  

难道这一世又是如此?我心里猛地一震。  

整整一个月过去,还是没有消息。  

我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清账点货,却心不在焉地出了一大通子差错。  

「唉呀,你啊,去歇歇吧……」我爹都劝我。  

歇歇,我歇着又能做什么呢?  

歇了没两天,我突然又听见了个消息。  

说是江南镖局找着那批贡品了,还在期限内把贡品送了上去,只是那位沈家的三公子私自调动,被府衙给扣押了。  

沈攸被抓了?  

我眼皮子跳得厉害,极力地冷静下来。  

江南镖局走的是水路,突然到江南来的穆忱管的是漕运,而穆忱与沈攸似乎在茶楼里有过节。  

现在扣押他的,分明不就是穆忱!  

「备车,去府衙!」我拍案而起。  

17.  

府衙的一间厢房里,穆忱倨傲地坐着,缓缓摇着扇子。  

「怎么,韩姑娘突然来这儿了?」  

「我来赎人。」  

「赎谁?」他勾了勾嘴角。  

「江南镖局,沈攸。」我坦然的说。  

「怎么,这消息才放出去你就坐不住了?子衿,你就这么看重那小子?」  

他冷冷地站起来,一步步朝我逼近。  

「你放了他。」  

「放他也可以,你留下。」  

他按着我的肩,把我抵到门上。  

「你们做官的就是这般仗势欺人的么?」  

说实话我有些失落,穆忱再怎么对不起我,他以前好歹还是个好官。  

「子衿,我有没有仗势欺人你还不清楚么?我不过是下个套,你就来了,来得这样快……」  

他冷笑着,掐着我的下巴转过来,面对着他。  

什么意思,他没有抓沈攸?  

「怎么,没找到人伤心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踹了他一脚。  

「别装了,子衿。从你故意躲着我开始,我就知道你也记得前世的事情,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心就要跳出了嗓子眼。  

什么意思,难道他也是重生的?  

「子衿,你还恨我是不是?可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呢,我当时是有苦衷的,我怎么说你都不愿意相信我,你连死都不愿意见我……不过没关系,这一世,我们还能重来。」  

他的声音十分温和,脸上却冰冷得可怖。  

「谁要和你重来,你给我放手!」  

我猛地推了他一把,下意识地就往外跑。  

可门已经紧锁住了,穆忱把我的腰往后一扣,我就跌到了他怀里。  

「子衿,我们本来就该是夫妻的,逃不掉的,你后悔了也不行。」  

他死死地把我箍在怀里,下巴搁在我头顶上。  

我一下子难受得像要死掉。  

「穆忱,你上辈子负了我,我不怪你。现在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走,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你为什么还要缠着我呢,一定要我再死一次吗?」  

「就算是死,你也要死在我怀里……」他幽幽地说。  

疯了。  

他就是个疯子!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走向他,我就不该信他的!  

18.   

「姓沈的那小子碰没碰过你,嗯?他碰了哪儿,这里,还是这里?」  

他把手往我腰际探去的时候,我突然就落了滴泪下来。  

「怕了?」他在我头顶大声笑起来。  

我拼命地想要挣脱,他却箍得越紧。  

最后他很不耐烦地把我往后一推,我的腰磕在了床沿上。  

磕得生疼。  

「穆忱……你不要这样,你不该是这样的!」  

我看见他朝着我一步步逼近,顿时哭出了声来。    

我完了。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烫得我发抖。  

还好……  

还好这时候门被人砸响了。  

「大人,大人你在里边吗?月华郡主出事了!」  

「明天再说!」  

「大人,郡主溺水了,恐有性命之忧!」  

穆忱红着眼睛喘了两口气,一拳头砸在枕侧,忿忿起身。  

「看好里边的人!」  

只听到这样一句话,门便猛地关上了。  

19.  

到了夜间,我也不敢在床上入睡,只好坐在桌前死熬。  

这么晚还没回府,我爹知道肯定都急疯了。  

可门前屋后都围了重重的官兵,逃是根本就逃不脱的。  

我干坐着,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夜半一个人推门而入,吓得我陡然惊醒。  

来的是月华郡主,那个小丫头。  

她关了门,径直走过来,坐到我对面。  

「看来我刚刚还救了你,原来你不喜欢穆忱哥哥啊。」  

她无比戏谑地笑了笑,一双眼睛幽幽盯着我。  

怎么说呢,那双眼睛绝不像是个总角之年的女孩儿该有的眼睛。  

那里边的心机、仇恨还有冷漠与茶楼里那副娇滴滴的模样截然不同。  

「韩子衿,原来你年轻时长这样啊,难怪他对你念念不忘……」  

「你不过是个商贾人家扫地出门的女儿,居然能把那个男人的心攥得那么紧,死后也

不放过他,真是叫我这个郡主都佩服得紧呢……」  

她阴沉着脸,声音却格外的刺耳。  

「可惜了,他那么相信你,不管我怎么挑唆说你的坏话,他都一直相信你。不像你,什么风言风语的都当了真……可真是好笑,我可是秦王的女儿,我又年轻又有依靠,哪一点比你差?你不过是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多陪了他几年罢了,居然还想独占他一辈子……」  

「我一进门,他就同我约法三章,搞笑吧!我是动不了你,可我动得了你院子里的人啊,我故意让你的丫鬟传话说你不愿意见他,也不告诉你他在你门外一站站大半夜的事情。呵,你病了,他不知道;连你死了,他都是全府最后一个听说的……」  

「可惜啊……韩子衿,你把他给毁了。他辅佐新皇继位,又有我父王的支持,本来是有大好的前程的,可你把他毁了……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居然要辞官!」  

月华郡主大声笑了起来,眼里盈盈还有泪光。  

她讲的这个故事,好像是关于我又好像不是关于我的。  

太久远了,久到我一时间诸多细节还想不起来。  

一个深明大义的济世能臣为了家国大业不过是委屈了自己的女人一阵子,而那个女人居然还敢抱怨,还敢怨恨,还敢死后惹得那个男人伤心失意。  

换谁听了不骂上一句啊……  

故事里的那个女人又蠢又笨,又老又丑,还贪得无厌,永远都是一个拖男人后腿怨妇模样。  

可一个原本天真明媚的女孩儿又是怎么变成那个怨妇的呢?  

我记不得了,也懒得想了。  

「说完了就请出去吧。」我无比平静地说。  

「当然还没有完!」  

月华郡主那双本来很清澈的眸子里突然间夹着团火。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而且比你做得更好,他以后也会走得更远!」  

「这一世,是我先遇见他的……」  

我就静静地望着她,没有任何表情。  

疯子。  

他们都是疯子罢了。  

「废话就不多说了,你自己解决吧!」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来,扔到桌上。  

「这回是你自己要死的,可怪不了任何人,谁会去怪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呢。」  

她抱着手,幽幽地笑着。  

20.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选择去死?」我问她。  

「你不去死,好哇,那你的铺子,你的家人就都别想要了!不过是个最底层的商贾,你

有什么底气不答应!」  

她突然愤怒起来,像只张牙舞爪的野猫。  

「这把匕首未必就是用来自尽的呢……」我把它握在手里转了一圈,缓缓的说,「譬如,我可以拿它挟持你,要穆忱放了我。毕竟你可是秦王的女儿,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你出了事可是要穆忱担着的吧。」  

说罢,我一手拽过她的胳膊,拿匕首抵上她的脖子。  

「韩子衿,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快对门外喊话!」  

我没想到她居然到这个时候还不肯妥协,像条泥鳅似的乱弹。  

我没防着叫她一脚踹翻了桌子,蜡烛滚到地上,沿着墙壁的地板居然烧着了。  

怎么回事?  

在我们还纳闷地上如何会有火油的时候,那火已经一路烧到了门上。  

火苗窜动着,从一小株变成一大束,又从一大束变成一片火海。  

腾腾的热气扑过来,火光映在脸上,鬼魅一般。  

月华郡主望着我,眼睛里只剩下惊恐。  

青烟熏得我眼睛发酸,地上烧得劈里啪啦的响。  

我一路咳着弯腰往窗口探过去,窗外也浓烟滚滚,里边外边都烧着了。  

看来屋里的火油是从外边泼进来的,从她大半夜的离开驿馆开始,就被人盯住了。  

也对,秦王不可一世,想要刺杀他女儿的人恐怕不少。  

月华郡主一边咳一边大声哭喊,可惜太迟了,外边救火的人声鼎沸,哪里还听得见她的声音。  

整间屋子烧得火炉一般,连一点水都瞧不见。  

她已经开始绝望了,颓废的坐在地上哭。  

我也只能缩在一角,小心翼翼的捂住鼻口。  

这时候,我听见了房门猛烈的撞击声。  

烟熏火燎里头似乎有一个人冲了进来。  

「子衿!」我听到了穆忱的声音。  

「穆忱哥哥,我在这儿!」  

哦,靠门更近的是月华郡主。  

「子衿,你在哪儿,先答应我一声。」  

我正要开口,却听见月华郡主先喊出声来。  

「穆忱哥哥,我好怕,你先带我出去!」  

小女孩儿撒着娇,一声哭腔,他果然就先救她出去了。  

我竟然一点都没有惊讶,弃了我,再正常不过。  

一道房梁塌下来,大门彻底堵死了。  

我到底还是躲不过的。  

21.  

火舌朝着我一点点吞噬过来,它沾染上的一切都变成了流淌的火红。  

我在那一刻的恐惧与窒息中居然出现了幻觉,听见有人在喊我。  

都烧成这样了,还有谁能进来?  

「韩子衿,你在吗?」  

我听见窗口沙哑的喊声猛地一震。  

一个黑衣人从窗口翻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我。  

我没想到,这时候来的竟然是沈攸。  

他面上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眼睛还雪亮着。  

「还能走吗?」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我一张嘴,却突然间泣不成声。  

他于是不再问,直接把我打横抱起来,跳出窗外,飞身而去。  

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紧紧靠着他。  

他从一面墙跳到另一面墙,脚蹬地哒哒的响,四周燃烧着的墙壁一块块剥裂倾颓。  

风在我耳畔呼啸,骇人得紧,可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把我扔下。  

离了火海,他还是抱着我。  

沿着布满虫鸣的青石板路,沈攸抱着我,在夏夜的凉风里一步步往家走。  

有蛙声一片,有星河闪动,还有他平稳落地的脚步声。  

路过一方浣纱池的时候,无数的流萤扑闪着,跳动着,像是在成群结队地吹喇叭,一阵一阵躁动到我耳朵边上。  

「你看那儿,好看吗?」  

我指了一下,他便停了步子,望了片刻。  

「好看。」他说。  

只停留了一会儿,他仍旧往回走了。  

两个黑乎乎的人,就这么走回了家。  

「回来了回来了!大小姐和沈高个儿都回来了!」门前打灯笼的小厮欢呼起来。  

22.  

我娘抱着我哭了一场,又着人服侍我洗了脸,换了身干净衣裳。  

还有熬了许久的参汤等着我压压惊。  

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沈攸呢?」我看了一圈,没看到他人。  

「回房里头去了吧。」有人答。  

我于是端了碗参汤走到沈攸屋外边去,敲敲门,里边的人很闷重地应了声,我就一把推开了门。  

他赤着上身,一见我进来,立马把衣服往身上披。  

原来他还在换衣裳……  

我背过身去,突然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你受伤?」我问他。  

他没吭声。  

我于是便放下参汤,朝他走了过去。  

「让我看看。」  

我去拽他的衣服,他不肯松手。  

「我看看,你藏着怎么行?」  

他还是不肯。  

「撒手!」  

见我沉着脸,他才缓缓松开。  

我掀开他披着的衣服,这才瞧见,他两条手臂上,背上,全是叫火给燎伤的。  

红的、黑的、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那么大的火,谁知道他找了我多久。  

「疼吗?」  

我一边给他擦药一边问他。  

「不疼。」他嗓子里头哑哑的。  

「伤成这样,明天我请大夫来给你仔细看看。」  

「嗯……」他这时候到没有拒绝。  

药粉落上去的时候,他的肩膀抖了抖,还是没叫疼。  

「傻子……」我暗自嘀咕了一声,又落了滴泪下来。  

「别哭,真不疼……」他突然转过身望着我。  

「以后……可不许这样了!」我哭得更狠了。  

「嗯。」  

他答应了一声,又忙手忙脚地翻出了个帕子,起身要替我擦眼泪似的,手抬到半空又停住了。  

烛火跳到他的眼睛里,不住的闪动。  

「傻子……」我伸手抱住了他。  

23.  

那场大火,一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被扑灭。  

整座府衙被烧得一空,好在当时正是夜里有外派的时候,大半的人都不在府里。  

只死了一个人。  

傍晚,月华郡主一身素白地找上了我,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  

穆忱死了,她大概哭了许久。  

「你满意了,他死了,你现在满意了?」她哑着嗓子,恶狠狠地看向我。  

「他明明都已经带我逃出来了,可他说你还在楼里,就又跑进去了……那么大的火,他宁可被烧死也没有放弃找你!」  

是么?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  

「韩子衿,你怎么能这么绝情!」  

她冲上来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得踉跄几步,我还是没有说话。  

郡主近乎癫狂地朝着天笑了笑,笑完了又从怀里搜出一只簪子。  

「昨天……我从他袖子里偷来的,不用想就知道是给你的……」  

那一只簪子,确实很眼熟。  

梅花状的簪头,淡黄的纹路,是妇人的样式。  

当年穆忱做了官,给我买的第一支簪子就是这样的,比它要粗糙些罢了。  

那只簪子花了他半个月的俸禄,他说那是京城最时兴的一款,我还心疼了好久。  

可是后来,它似乎是在月华郡主嫁进来之后,在我们俩的某一次争吵中,被摔了个稀碎。  

我跪在地上去捡,拼了又拼,还是残缺不全。  

穆忱当时就在边上看着,幽幽地叹气。  

那时候我们都知道,碎了的簪子是拼不好的。  

碎了就是碎了。  

从月华郡主入府的那一天开始,我和他就彻底割裂了,和好不了的。  

就算他这一世又送给我一只一模一样的,也不是当年那只了,有什么用呢?  

「他既然要给你的,你拿着吧……」月华郡主打断了我的思绪。  

「没必要了。」我淡淡的说。  

「韩子衿,你还有没有心!」  

我没有搭理,转身走了。  

那只簪子砰地落到地上,无声无息。  

24.  

后来么,我仍旧忙着家里的生意就是了。  

沈攸也留了下来,仍旧做回了护院,跟着我进进出出。  

「镖局的事情不去管了?」我问他。  

「还有我大哥。」他说。  

哦,这个沈家的三少爷年少丧母,在家里头从来都待不住。  

不去便不去吧。  

「喂,三少爷,你在我家拿这点子工钱,恐怕要亏死了吧?」我故意打趣他。  

「还好。」他说着,伸手接我从马车上下来。  

我拉着他去街上逛铺子,有看中的就捡两件回去,他就负责给我拎包。  

等我挑拣完一堆东西,和沈攸一道打桥边经过的时候,河两岸的姑娘家一溜烟的扫了过来。  

也是,沈攸穿着我给他做的月白锦袍,腰间插一柄带着流苏的银剑,长得是长身玉立,眉清目秀,往哪里一站不是鹤立鸡群。  

「哎三少爷,你看那一群的姑娘都在看你呢,你看那紫衣服的好不好看?」  

「没看见。」  

「那个黄裙子的呢,她可是江宁府有名的才女,看见没有?」  

「没看见。」  

「那个大红衣服的你总看见了吧,可是城里最火的舞姬了。」  

「没看见。」  

「……」  

那人见人看他,全程冷着个脸,跟个木头似的。  

后面有一天大概是在府里的院子里,我给他补一块衣裳,突然就张嘴问他。  

「我说三少爷,年纪也不小了,该给你张罗张罗婚事了。」  

他一瞬间就黑了脸:「不用。」  

「你不打算娶妻啊?」我接着问。  

「不娶。」他立马说。  

「哦,那真是可惜了,还打算招你当个上门女婿呢。」我扫了他一眼,幽幽地说。  

沈攸突然就从边上站了起来,望着我,一下子手足无措,又涨红了脸。  

「我……我娶。」他说。  

「啊?娶谁?」  

「娶你。」  

「行吧,等我爹回来我就告诉他一声。」我弯了弯嘴。  

后来我爹大手一拍,那年秋就给办了喜宴。  

25.  

入了冬,第一场雪落的时候,我和沈攸就窝在小屋里一边赏雪一边小口小口的抿酒。  

小火炉烧得正热,酒都煮得扑腾腾的响。  

沈攸酒量实在不行,没喝两口,面上就红遍了。  

喝醉了的沈三少爷半靠着,闭着眼睛,大概是晕了。  

我又吃了一口酒,就笑了。  

「我说三少爷,去床上睡去,一会儿你睡死了,我可挪不动你。」  

我去扯他的手,他就站起来摇啊摇的,随我回房去睡了。  

一沾枕头,他就睡过去了,连鞋都是我给脱的。  

叮嘱完小丫头看着火,我便笑着,打边上躺下,听着身侧浅浅的酣眠。  

窗外的雪沙沙地响。  

「子衿……」他开始说梦话了。  

刚喝了酒的唇啊,红的滴血。  

我答应了一声,侧过身子望着他。  

喝醉了酒,他的话倒多了起来。  

「我先前见过你的,也是雪天,运棉衣到前线去……」  

「啊,还有这事啊?」  

「嗯,你搬不动,我替你搬的……那时候,你是将军夫人……」  

「我还有这样的好福气呢?」我轻声说。  

「是真的,你别……不相信……」他又嘟囔了一句,把我揽在怀里头。  

「好啦好啦,我相信就是了。」  

我答应着,把头埋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入睡。  

还好,这一世的沈攸守住了江南镖局,也守护了我。  

26.  

除夕宴上,敬完酒,我爹一直幽幽地盯着我俩,时不时还叹口气。  

「你看啥呢爹?」我没忍住问他。  

「爹老了,想把家业都交给你俩……然后,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就好了……」  

我呛了口酒,沈攸也愣了。  

我娘也接着说:「你爹么,老小老小,前天跟刘管家的小孙子玩捉迷藏,昨天跟吴老太太的孙子抢糖吃,也不羞。」  

「要是咱家有,也不至于去玩人家的啊……」我爹不乐意了。  

我也不理,闷头吃菜,沈攸就跟我夹我够不着的地方。  

「小沈啊……」我爹见没人理,开始欺负老实人,「今年努努力啊,争取来年叫爹抱上孙子!」  

沈攸嗯了一声,接着给我剥鱼。  

后续么,就是大半夜守完岁,炮仗一炸,人都晕乎乎的,沈攸还要拉我去床上努把力。  

27.  

小团子出生之后,外边要出面的事情就全交给沈攸去打理了。  

我只留在府里头管账就是了。  

我爹我娘每天都忙着逗孙女,笑得都合不拢嘴。  

「瞧瞧这大额头,这水汪汪的眼睛,哎咱这小娃娃一看就有福气。」  

「爹,你还会看相呢。」我笑了一声。  

「那可不,爹看人准的很,不然爹咋瞧上你小沈的?」我爹眉飞色舞的胡扯。  

「行行,你瞧上的行了吧。」我撇撇嘴。  

「哎闺女,你还别不信,爹知道他啊可比你早多了。」  

我爹望了望窗外落得雪一般的梨花,像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来。  

便把小团子交给娘抱,自己捧起一盅热茶来,吹开浮面的茶叶,饮一口,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爹跟你讲个故事啊……从前,有对老夫妇不远千里去京城看他们多年未见的混账女儿,人生地不熟的半天都找不着路,还是找了个心善的小伙子给带过去的……」  

「可惜啊,那对老夫妇连混账女儿的最后一面都没瞧见,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女儿没了,姑爷连吭都不吭一声,老丈心里头气得哟,巴不得打姑爷一顿。正好呢,那带路的小伙子看不下去了,一拳打在姑爷脸上,可是解气了……」  

我爹看了一阵子梨花,又转了个笑脸逗孙女去了。  

我垂着头,暗自笑了笑。  

行吧,合着大家全都是重活一回的呗。  

(正文完)  

番外  

1.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这一日太阳正好,晒得绿莹莹的草地逢里泛着闪闪的白光。两边的树也一样,新长成的叶子在春风里头招展着,一面绿,一面白。  

那条南来北往的古道上,沈攸牵着马来到一条小河边,放马去饮水。  

阳光照耀的水面有些刺眼。  

他撩了把水,搓在面上,拼命搓了几下,搓得脖子都泛了红。  

马饮得正欢,一面喝水,一面又仰头打两个响鼻,浑身的毛发都光亮起来。  

沈攸不去管他的马,他把斗笠一掀,望了望碧蓝的望不到边的天空,突然就有些乏力了。  

不知是眩晕,还是他故意的,他就那么往后一倒,仰面砸在绿油油的草地上。  

他闭着眼睛,闷热和光亮还是往眼皮上面刺来。  

这是他离开家的第三个月。  

同往日的离家不同,截然不同,他心里很清楚。  

以前,他也在家中待得少吧,但好歹还是月月有人去山门里探望的三少爷,总会有镖局的人来送些衣服和点心。他练完了剑,总归是要回到家里去的。  

现在不一样了,没有人再问他一句。他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  

2.  

三个月前,沈老爷当众扇了他一巴掌,叫他滚得越远越好。  

他抹了把嘴边的血,只提着剑就出了门,大哥拦他也没拦住。他牵着他的白马,出了院子,跨上去,鞭子一甩,便是风驰电掣。  

他只知道,沈家要完了,江南镖局要完了。  

他揪到那个藏得最深的内奸,要把他的党羽连根拔除的时候,却被他爹当成了疯子、孽障。  

没法子的。  

变不了的。  

上一世不就是这样么。  

当家的日日沉湎于声色犬马,族中各方势力纵横交错、派系林立,还有北方的两大镖局虎视眈眈。  

只要随意惹出一点子差错来,里头的人各自出卖,就足以全军覆没。  

但是现在又有谁信呢?  

有谁信他是重生的?信他见过沈家被灭门的惨状,他也曾单枪匹马地去找叛徒寻仇?  

他爹忙着接过一旁光着肩头的小妾剥好的葡萄,他不相信。  

大哥已经为家里的事情忙进忙出,连孩子都顾不上了,哪还有空听他的胡言乱语?  

二哥么,忙着科考、做官,没有官场上的支持,他们镖局也很难。  

那便只等它都倒了吧,沈攸想。  

这个家,他救不回来了。  

偌大的江南镖局,上百年的基业,从来都不是一瞬间垮掉的。  

它是从根子上,一点点烂起的。  

它烂得只剩下一蹭糊窗的纸遮遮掩掩,只等着一根指头伸过来,毫不费力地戳个窟窿,然后两手一撕,把里边的腐烂和肮脏叫人看个穿。  

每个人都知道这底子里头有多烂,但每个人又不愿意把这底子翻出来。仿佛不翻,那些烂了的地方就不存在似的。  

3.  

沈攸想他们是真的无可救药了,同时也在狠狠地嘲笑自己,好像从始至终都是一场无用的功。  

他把手背覆在眼上,挡一挡太阳刺出来的疼痛。  

眼角蓦地就叫太阳刺出一滴泪来,他大概又看到了上一世的一些惨象,一些必然而然的结局。  

草地上暖烘烘的,他就这么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畔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多年习武的警觉叫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约摸是个车队,他听这声响猜测。  

他该走了,具体往哪儿走呢,他也不大清楚。  

他不应该再回山门,师傅说他的剑法已经挑不出毛病,他教不了他了。  

连江南第一剑都这么说,他姑且就相信了吧。  

牵着马,走了两步,他就听出后边车队的不对劲了。  

有人在劫车。  

车队遭劫,并不少见,所以随行的总有镖局的人护送。  

但听这打斗声,劫车者似乎不是一般的山匪。  

近两年不太平,有些北地流落过来的贼寇啊、老兵啊,蛇鼠一窝,也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沈攸把马拴住,飞身一跃,踏着树枝穿梭来去,风一般,从树林子这头刮到那一头去了。  

他看见一个贼寇要对一个姑娘家的动手,一脚就踹过去了。  

那汉子哇哇大叫,来人就围了他一圈。  

不过是一二十个贼寇罢了,沈攸信手拔出剑来,稍稍使了几个招式,对面便不堪一击。  

来一个打一个,打一个倒一个。  

他无意杀人,剑所指处,刚好把要害之地衣物尽数划烂,割破了点皮肉罢了。  

他就站在那里,冷冷地扫视一圈,要命的早溜走了。  

4.  

拍拍衣袖,沈攸转过头,看到了摔到地上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望着他,雪白的面,乌压压的发,叫他晃了一下子神。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日后的将军夫人。  

说不清道不明的,他突然就对这位未来的将军夫人生出几分亲切感,好像见到一位他乐意见的老朋友。  

他很干脆地走过去,俯身捡起了地上带着白纱的斗笠,递给她。  

兴许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日头太大了,扎在那张脸上不好。  

女子接过斗笠的时候在看他,很直接地看,那双湿漉漉的没有一点点哀愁的眼睛直接扫到他的脸上。他就有些像被人戳破了秘密似的,耳根子微微发红。  

原来这双眼睛曾是这般的清亮。他想。  

5.  

沈攸抱着剑杵在一边,他在想,上一世是在哪里开始遇见她的呢。  

一开始是在粥蓬吧,他跟在难民堆里,挤到京城门口。  

他刚杀完人,忙着躲避官兵的追捕。  

那天,他杀的是他爹身边的某个小妾,那个总要软软糯糯喊他三少爷的小妾,第一个与外勾结的内奸就是她。  

沈家倒台时候,她便卷了一堆钱财,和京城里一个官员厮混去了。  

沈攸翻进屋子,一剑了结了他俩的性命。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他的剑杀人不沾血,可血却溅到了他的脸上,滚烫的,冒着气。  

很奇怪,他没有一丁点复仇的快感,只有恶心。  

恶心完了的沈攸连夜逃出了府,他轻轻一跃,没有一个人瞧见。  

他就混在大队的难民群里头。难民挤着他走,他便走;挤着他去粥蓬,他便去粥蓬;要排队领粥了,他就浑浑噩噩地排到一个队伍里头。  

他皱着眉,等着他面前的施舍,一碗清粥就这么递到了他手里。  

吃东西前,他很习惯地提防食物的来源。  

粥是粥桶里打的,前边已经有无数人试吃过了。递给他粥的人是个妇人,衣着不见得多好,却很干净,哪怕在难民堆里头做事,也还干净着。  

「来,拿好了,当心烫!」那位有些面善的夫人说。  

他瞧见那夫人的手,是一双操持惯了家务的很干燥的手,眼睛也是带着些皱纹的很疲态的眼睛。  

只是大概看清了施粥人的样貌吧,他便被挤走了。  

6.  

复仇中的沈攸有一个又一个的人要杀,他越往下查,结果就越叫他心寒。  

他曾经无比信任的管家、奶娘、几个族叔,全都是合谋。  

没办法了,他就这样杀下去好了。  

毕竟,沈家上下一百多口人被斩于市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们。  

那一回,他埋伏在北地的一个镖局里当小工,顺便打听打听这家镖局在当年那场血案中做了多少孽。  

恰巧,他被派去出一趟镖的时候,又遇见了那位夫人。  

他所在的车队要从那位夫人府上往外搬一捆捆的棉服,裹上雨布,装到车上,那是要运到前线去的。  

快入冬了,棉服是很紧俏的军缁。  

沈攸看到那位夫人抱着一口小箱子出来,似是很吃力,还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架势。  

他就鬼使神差地上去扶了她一把,把箱子接过来。  

「啊多谢小兄弟,这口箱子是单给我相公的,我自己做的几件替洗的衣服,还请麻烦送到。」  

她提起她相公的时候,微微低了一下头,捋了捋耳朵边上的碎发。  

原来这位便是穆将军的夫人,他想。  

安置好那一口小箱子,沈攸继续忙着搬其他物什。  

正搬着,那位夫人又来了。  

「小兄弟,你穿得太单薄了,若不嫌弃,把这个披上吧。不太新,也还能挡风。」  

他正想说,自己是练武之人,没那么怕冷,但还是把那件披风接过去了。  

毕竟,还是头一回有人提醒他要加件衣裳。  

从前没有,以后就更不会有了。  

他披着那件披风,走在渐下渐浓的秋雨里头,突然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7.  

后来,他又见到过那位夫人几回。在他去杀人的路上,他看见她从大街上走过。  

他当时就想,什么时候他也能光明正大的不再背负满身仇恨的好好活着呢。  

这辈子大概是不可能了,他想。  

再后来的一天,大街上热热闹闹,十里红妆,不知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喜事。  

「还能是谁?秦王的女儿月华郡主,要嫁到东阳侯府了。」一个帮工说。  

「东阳侯?就是那个总打胜仗的穆将军?哎那可是男才女貌,绝配!」又一个人说。  

「穆将军不是早就娶妻了么?」沈攸很突然地插了句嘴。  

「啊?谁啊?」有个人问。  

他没有说话,嘴巴抿成一条线。  

「就算娶妻了又怎样,大丈夫哪个不三妻四妾的!」一个人很神气的从通铺上起来,仿佛这间充满脚臭味的屋子就是他三妻四妾的殿堂。  

当晚,他又杀了一个人,一个曾经的老镖头,在睡梦中死在了他的剑下。  

京城接连不断的死人,刑部都慌了神,查来查去总也查不到犯人。一到夜间,街上连一个鬼影都寻不见。  

杀人犯沈攸就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懒洋洋地往回走。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出现的时候,下意识地躲到了墙角。这么晚了,那位将军夫人出来做什么?  

他看到那位夫人一步步往前,步子很重,没有一点精神,丝毫都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的三个黑衣人。  

沈攸嗅了嗅,是杀气。  

哦,东阳侯大婚当晚,就有人要了结他夫人的性命了。沈攸靠着墙,冷笑了一下。  

那晚月亮很圆。  

他在那圆圆的月亮底下,拔剑,几个飞刺,多杀了三个人。  

杀完之后他突然大笑了两声,哈哈哈,杀手也会杀杀手。  

8.  

他跟在那位夫人身后,跟着跟着,自己也为她担心起来。  

被这样一个杀手尾随,她是该庆幸呢,还是该害怕?  

但那位夫人丝毫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踪迹。  

她正忙着伤神,忙着找自己的魂丢在了哪里吧。  

她走到街边那条河旁边,坐下。  

那条河,每到灯节,总要放上无数的花灯,密密麻麻的亮得很好看。  

兴许她以前也同人放过。  

现在离灯节还早。  

路边只有一只昏黄的快燃尽的灯笼,水面上也只有一淌子圆圆的摇晃着的月亮。  

月亮真圆啊。  

月光照到她身上,照在她并未仔细梳妆的发髻上,照在那又疲倦又憔悴的眼睛上,她突然间就像老了很多。  

老这个字是很可怕的,沈攸也不知得为什么他看到这个场景,头脑里就迸出这个字来。  

她在河边抱膝坐了一宿,一会儿看天上的月亮,一会儿看水里的月亮。  

他就在河边的一棵树上,也这么干坐了一宿。  

他突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感情来,同是被抛弃的人,同样孤单地看着圆乎乎的月亮。  

天快亮的时候,他看着她垂着头回到了侯府里,就转身回去了。  

9.  

沈攸记不得他上一辈子一共碰到那位夫人多少次,但他一定记得每碰见一次,那位夫人便消瘦一次,倦怠一次。  

就像他自己,杀的人越多,越来越麻木,越发对这个世界不抱有希望。  

他们都是在各自的路上无力地挣扎着,无力地走向死亡。  

所以,当沈攸看到年轻的明艳的韩子衿的时候,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就好像他默默关注了许久的一棵结满了黄叶的树,在秋风中凋落得稀碎,蓦然间回到春日的时候,那一片生机盎然便叫他猝不及防了。  

他有些愣住了。  

她也会必然地走向最终的结局么?  

沈攸还在发呆,他眼前这位干练机敏的大小姐突然就向他开了口,请他留在商队里。  

他不置可否,反正也没地方去了。  

后来,大小姐又问他,你可愿意留在我们江宁韩家呢?  

他还是嗯了一声。  

兴许是因为那一刻大小姐殷切的目光太吸引人,太耀眼,叫他毫不思索地就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留了许久。  

10.  

留到他与她同在一张桌上吃饭,同在一条路上行走。  

留到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并看着他大破大立重振了江南镖局。  

留到她张口问他要不要做韩家的上门女婿。  

留到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叽叽喳喳,说不完的新鲜话。  

终于留到有一天她不再年轻,额上都生了好多皱纹,他依然会为她系上一件披风,带她去护城河边看灯。那时候,满河的花灯都不及她眼里的光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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