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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与君两心同

皇上与姐姐圆房那天,喊的是我的名字。

这是姐姐亲口告诉我的。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只是想起年少时他也曾笑着对我说:「盈盈放心,我会娶你。」

1.

沈珵为帝后,迎进宫里当上皇后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

准确来说,是我的表姐。

表姐的母亲是我的姑姑,每逢年节我们总会在宴席上见面,说一些女儿家的悄悄话。

而我初遇沈珵也是在这样的一个节宴上,那时我才十岁。

先帝在宫中设宴,请御考后的新科进士前来叙话。父亲作为文官之首应邀出席,恰逢母亲去寺庙烧香,怕我一人在家无聊,因而将我带上一同前往。

我坐在席间百无聊赖,毕竟面前的吃食实在不吸引十岁的我。

忽而,我发现斜后方的海棠花丛下面露出个脑袋。

我提着裙子悄悄地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惊了一惊,转过头来,对着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别说话,我请你吃糖块。」

我看着他手心里晶莹剔透的糖块,心动了。

乖乖地挨着他坐下,他将糖块放在我的帕子上,问:「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我看了看糖块,又看了看他好看的脸,最后点了点头。

他笑着说:「那你快吃吧,这是膳房里的嬷嬷做的,旁的地方可没有呢。」

眼前的少年和我同龄,衣着华贵,看上去应当是哪家的世家公子。

直到先帝身旁的近侍找来,我才了解到他原来是先帝幼子,皇后生他时已是高龄,最后难产大出血仙逝。先帝将自己对发妻的情感全部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在他刚一岁时便封了睿王,荣宠至极。

我们两个被一起带到了先帝面前。

父亲发现是我,惊得连忙放下酒杯,跪下请罪。

「小女不懂事,冲撞了睿王,还请陛下恕罪。」

我站在一旁懵懵懂懂,并不知这何罪之有。

沈珵将我拉在身后,口齿清晰地说:「她没有冲撞我,是我要她陪我玩的。」

先帝听闻哈哈大笑。

「爱卿不必如此惊慌,我看你这小女儿甚是讨人喜爱,连一向不爱说话的珵儿都为她开解。既有这般缘分,不知爱卿是否愿意与朕做个儿女亲家?」

沈珵双眸亮了亮,撒娇似的扑到了先帝怀里,「父皇的意思是让儿子和她永远在一起吗?」

先帝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宠溺地微笑:「是啊,那珵儿愿不愿意呢?」

沈珵点头。

父亲却脸色僵硬地拉着我过去跪下,我看着父亲叩首连忙也跟着一起拜下去。

父亲说:「天恩浩荡,只是小女实在是蒲柳之姿,恐配不上睿王殿下。」

这本就是酒后的玩笑话,又被父亲如此强硬地拒绝,便也不再讨论。太子这时又起身敬酒,一番下来,他们将这个话题早已忘到九霄去了。

沈珵却又偷偷跑过来,向我伸出一只手,「走,我带你到前面的花园里玩。」

我没有去管父亲难看的脸色,咬唇硬着头皮握住了沈珵伸过来的手。

回家的路上,父亲抱着我乘同一辆马车。

我趴在车窗上一边扯流苏带子一边想,沈珵带我去的花园可真好看。

父亲摸摸我的头,问我:「盈盈,是父亲拒绝了陛下,你生气了吗?」

我转过身来,不知所以地眨眨眼睛。

「没有。」

大约是父亲以为我在赌气,又轻声问我:「盈盈喜欢睿王殿下吗?」

我点点头。

父亲笑了笑,「为什么喜欢他呢?明明你们是第一次见面。」

我认真地想了想:「因为他和我分享了糖块,还带我去花园里扑蝴蝶。」

我看向马车外的天空,上面挂着一两颗星星,显得格外亮眼。让我忽然想起沈珵的眸子,也是这般亮晶晶的。

于是,我看着父亲的脸,郑重其事地补充道:「他长得很好看,我喜欢他的眼睛,我喜欢沈珵。」

父亲的手停在我的发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盈盈,你还小,不知道这世间越好看的东西越是伤人最深。」

彼时我年幼,还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后来,当我明白这句话时,一切都晚了。

2.

沈珵开蒙后,先帝便指了父亲做他的太傅。

而我因为父亲的关系做了他的伴读,年少时代,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沈珵天资聪颖,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不像我,学得慢吞吞,只为努力应付父亲的检查。

有时他会帮着我做课业,他模仿我的字迹以假乱真到可以骗过父亲的地步。

而我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只想着怎么哄沈珵开心。

可是,也并没能开心多久。

因为太子自尽了。

事情的起因是先帝晚年沉迷修仙,那些道士不知道是被谁收买了,在先帝耳边念叨着太子行巫蛊之术,将先帝搞得日渐虚弱。

其他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皇子们自然不会放过这等让太子下马的好机会,于是从中作梗做实了道士的虚言,最终逼得太子用自尽以示清白。

原本先帝也只是想借此提醒太子不要树大招风,谁知最后却等来了爱子的尸首。

先帝大怒,清醒过来后斩了那几个妖言惑众的道士,又雷厉风行地将朝中趁乱站队的大臣赐死。

最后查出与几位皇子有关,先帝一气之下将他们全部贬为庶人,流放边疆。

这种大义灭亲的行为,让每个人的心里都无比惊恐。

父亲那段时间也是闭门谢客,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默默地练字。

看到皇子们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我有些担忧沈珵。

趁着父亲歇下来的空隙,我忍不住跑过去问他:「父亲,睿王会有事吗?」

父亲看着我只是叹气。

「他不会有事的。」

我不知道这是安慰还是别有深意,总之这件事没有波及沈珵。

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沈珵是太子的亲弟弟,加上年龄又小,实在不像参与过这种事的人。

而这次先帝在朝堂上进行了大清扫,能继承国祚的人,竟然只剩下沈珵一人。

先帝的身体也因太子的死彻底垮掉,在决定册封沈珵为太子的两个月后,先帝撒手人寰。

只给十四岁的沈珵留下了一个风雨飘摇的江山,以及三位辅佐大臣。

我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给先帝送葬的时候,我被母亲牵着站在边上,隐约只能看到一身素缟的沈珵的背影,他跪在灵柩前,显得那么无助和脆弱。

我听到有人在讨论。

他们说当今天子年幼,如何能担得起这偌大的江山呢?

我并不在乎这些。

我只是在想,沈珵的父亲没了,他现在该有多伤心啊。

那天夜里父亲留在了宫中照顾年幼的帝王,我借此机会偷偷跑去找沈珵。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灵柩,旁边只留了一盏微弱的孤灯。我看着他,不知为何眼睛又酸又胀,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听到有动静,这才回过头来,看到我哭得一塌糊涂,有些无奈地扯扯嘴角。

「盈盈,是我的父皇驾崩了,你哭成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十分不孝。」

我赶紧擦了眼泪,走过去在他身旁跪下。

我哑着嗓子劝他,「先帝在天之灵,自然知道你是最有孝心的。」

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并不好受,听宫人说他一天都未曾进食。我从荷包里拿出一包糖块,小心翼翼地打开递到他面前,「你再不吃点东西就要倒下了,先帝不会想看到你这样。这是从前你爱吃的,尝一点吧。」

他看了看,这才伸出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那时母亲看我实在是对糖块念念不忘,就想尽办法做出来给我尝尝,可是我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始终没有记忆中的那样香甜。

3.

先帝驾崩后,年仅十四岁的沈珵被迫长大。

从前先帝将他如宝如珠地呵护着,而现在他失去了羽翼的保护,在一夜之间快速长大。

他分明与我是一般大的年纪,却不得不装作成熟稳重的模样。十多岁的身体里,像是住进了几十岁的灵魂。

我再也没有见他笑过。

于是在做完父亲布置完的课业后,我拉着沈珵去了荷花池边。

此时正值夏季,池塘里的荷叶田田。沈珵只站在一旁看我挽起裤脚在水里蹚着去捉鳜鱼,我满心欢喜地折了一枝荷花给他,却在走近他的时候脚下一滑。

沈珵站在岸上赶忙伸出手想扶住我,却被我由着惯性一把拉下了池塘。

好在池塘并不是很深,我们两个摔得一身淤泥。岸上还有一只鳜鱼在挣扎着蹦跶,那是被我们惊起的水花带上岸的。

他终于脸上有了笑意。

「那条鱼算是朕捉的吗?」

他的眉宇间被泥巴糊得仿佛一个叫花子,神色却终于像是回到了该有的年纪。

我又高兴又诧异,「怎么不算呢,想吃清蒸的还是红烧的?」

我爬上岸想去抓那条乱蹦的鱼,背后的衣领子却被人提了起来。

我转过身一看,是拿着教尺的父亲。

沈珵赶紧走上前来,主动揽下所有的罪责:「太傅不要怪罪盈盈,是朕非要拉她出来,她不敢违抗圣意,只能顺从。」

父亲看了我一眼,我赶紧将头埋得更低。

当天回去,父亲把我叫到书房,罚我抄了十遍《女则》。

抄完第一遍我的手已经是又麻又酸,烛火昏暗,不知不觉就撑着头睡着了。

隐约间听到细细簌簌的声音,一睁眼就看到沈珵坐在我的身侧,拿着笔认真地模仿着我的笔迹在抄写。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正襟危坐起来,数了数堆在桌子上的宣纸,已经接近尾声。

他坐得笔直,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没有很久,看你睡得香,不忍心叫醒你。」

我伸手抢过他的笔,垂眸说:「这原本就是我该受罚的。」

又看了看他的手腕,「写的酸了吧?」

他笑了笑,看了我好一会儿。

「你帮我揉一揉?」

我乖巧地捏着他的手,心里却想,他对我是不一样的。

在旁人面前自称「朕」的人,在我面前却丝毫没有这种尊卑之分。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回神时,却突然听到沈珵轻轻笑了一声。

我疑惑地看向他。

他只将一面铜镜递给我。

里面的我脸上沾了一些墨水,看上去十分滑稽,应当是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蹭的。

我停下捏手的动作,嗔视他:「你怎不早跟我说!」

「这样有趣的场景不曾多见。」

我抬手便想用袖子擦干净,嘴里嘟囔着:「被旁人看到了,我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这时沈珵却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俯身过来仔细地帮我擦拭。

他嘴角带着笑,声音轻轻的:「盈盈放心,我会娶你。」

再后来很长的一段时光里,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一天。

想起这一天,年轻的帝王跟我许诺,说他会娶我。

我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多少会有几分真心的吧。

4.

但是,他没有。

我一直以为我会是皇后最佳的人选。

因为在先帝留下的三位辅佐大臣中,陈总督没有女儿,孙将军的女儿全部嫁做人妇,只有夏太傅,也就是我的父亲,膝下留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我。

我和沈珵年纪合适,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照理来说是再合适不过。

或许沈珵也是这样觉得。

在与三位大臣一起商议前,他将我带去了皇后的居所,凤栖宫。

他指着华贵的宫殿,对我说:「盈盈,你能留在这里,一直陪着朕吗?」

或许是当时我对他话里的信息过于震惊,我竟没有察觉,他对我的自称不知何时从「我」变成了「朕」。

我站在宫殿门口,光影半明半暗地照在我的身上。

忽然感受到了皇宫里的复杂。

我的心忽得柔软下来,「好啊。」

我想,沈珵他一个人太孤单了,他想我陪他,那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但是最后成为皇后的却并不是我,而是我的表姐,孙月溪。

她是我姑姑和孙将军弟弟的女儿,身上流着孙夏两家的血。如若不是沈珵喜欢我,她确实是比我更好的人选。

我得知消息后发了疯地推开父亲书房的门,和他大吵了一架。

他的目光里满是失望和痛心,但他却始终没有出言训斥我,而是对我平静地说:「盈盈,这是众臣商议出的结果。为人父,我并不愿你入宫。甚至月溪,我也不想让她嫁给皇上。」

我流着泪,终于平静下来。

只是不理解地抬头看着父亲,「为什么?」

父亲神色认真,眉宇间是散不去的愁绪,「我早就告诉过你,越好看的东西越是伤人。更何况沈珵是天子,天子无情,他并非你可以招惹的。」

我却是不信。

沈珵他在皇宫里,那么孤寂,那么脆弱。

他需要我,对我很好,又怎么会伤害我呢?

5.

帝后大婚那一晚,我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安静地看着海棠花。

想起我和沈珵的初遇。

忽然被墙边的一阵声响惊到了,我走过去,只见一个踉跄的身影,竟是一身内侍打扮的沈珵。

他抬头看着我,温柔地唤我的名字。

我赶忙跑过去将他扶起,内心又惊又喜,却不敢露在面上半分。

「今日是陛下大婚,不和皇后在一起,怎么自己过来了?」

他突然抱住我,一身的酒气。

「朕不想见她,只想来找你。」

忽然我的鼻尖一酸。

我赶紧眨眨眼睛抑制住想要流下的泪水,勉强自己保持住体面的笑容。

「可姐姐毕竟是你的皇后,你娶了她,她就是你的妻子。」

他苦涩地摇摇头,「没人问朕愿不愿意,朕想要的皇后,想要的妻子,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

6.

我其实嫉妒过孙月溪一段时间。

她入宫前,我去孙府拜访。

那时她在姑姑膝下撒娇,她说,她不喜欢沈珵,也不想当皇后。

我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但是她不想要的却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我又难过又嫉妒。

在她入宫后,沈珵和我还是会时不时地背着父亲见面。他总是跟我说,孙月溪矫情不懂事。

最初我以为他是讨厌她,就像他讨厌嚣张跋扈的孙将军一样。

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孙将军竟也悄悄起了别的心思。

他联合先帝的亲弟弟密谋造反,被父亲及时发觉平定下来。但是罪责实在太大,沈珵发了很大的火,孙家被满门抄斩。

我开始担心起孙月溪来。

我偷偷问过父亲:「会不会牵连到姑姑和表姐?」

父亲有些疲惫,他捏了捏眉心,看着我说:「不会的,她们也是夏家的人,我会保护好她们。」

风波过去,果然孙月溪还是安稳地坐着皇后的位子。

孙家虽然被抄斩,可是姑姑却没有受到伤害,她被接回了夏府。

我站在府前迎接的时候,姑姑憔悴了不少,白衣白花,眼眶泛着红。

而我却被指给了沈珵的堂哥,勤王沈铎。

他比我大十岁,是一个闲散王爷。若是旁的也就算了,可我嫁过去是做他的续弦。

我没有像几年前那般,发了疯地找父亲质问,而是平静地回了房。

趁着夜深人静,四周都静悄悄的时候,我用一条白绫搭上了房梁。

最后是婢女发现了我,将我救了下来。

父亲和母亲披衣赶来。

母亲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盈盈,月溪都入宫一年了,你该放下了。」

父亲命人将母亲送回房里,他第一次对我发火:「你以为陛下对你有情有义?皇后已有孕月余,你若是再执迷不悟终究是害人害己。」

我痴痴地看着父亲,脑海里却全是那句,皇后有孕的消息。

父亲离去后,我默默地将屋子里收拾妥帖。

他的话,打碎了我最后的妄想。

成婚的前一天,孙月溪按照礼节为我添妆,我没忍住问她:「姐姐,你何时有孕了?」

孙月溪为我添妆的手顿了顿,她好一会儿才说:「才两个月,盈盈,你以后也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我点点头没说话。

只是沈珵后来也单独见了我。

他对坐在我面前,声音放得极轻:「盈盈,你相信朕,朕会把你接回来的。」

我垂眸拨弄着自己手上的镯子,看到他覆过来的手,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我冷静地对他说:「陛下,好好待姐姐,这是你们的第一个孩子。」

沈珵僵在原地。

隐约听着他喃喃自语:「不是的……不是的……」

7.

我以为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按照流程走完,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差错。

花轿出门前,姑姑突然当众拔剑自刎。

我又震惊又难过。

我想,姑姑一定是过得太苦了,自己的丈夫被亲哥哥送上了断头台。而自己却好好地活着,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在人声喧闹中,看到沈珵冷漠的脸,还有哭晕过去的孙月溪。

最后听父亲说孙月溪的孩子小产了。

而婚后,沈铎待我极好,对我有求必应。

他职位清闲,没什么要事处理,整日里不过是陪在我身侧,逗我开心。

冬日里,我不过是随意说一句,厨房的鱼不太新鲜,他便亲自去结冰的池塘里,破冰网鱼。

他在冽冽寒风中捕了一天的鱼。

最后,天上布满星子时,沈铎才提着一篮子的鱼回来。

他献宝似的将鱼篓递到我面前,眼角眉梢都带着自信的笑意,像是在等着我开口夸他。

我好笑地问:「这么多条我哪里吃得完,抓一条回来不就好了。」

沈铎将鱼放在水缸里,不厌其烦地舀水进去。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鱼,就都抓过来,让你挑挑。」

他想了想,瞥过头问我:「喜欢吃红烧鲤鱼吗?」

我点点头。

「真是太巧了,我会做。」他看着我,眼眸中如同今夜的星子一般闪烁,「若是不合盈盈的口味,可别嫌弃。」

「不会的。」我摇摇头,推着他进了厨房。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原来从前我爱沈珵是这样累的一件事情。

原来被人放在心上,被人时刻在意感受,是这样愉悦且轻松的事情。

我渐渐不去在意沈珵的近况,直到连续几日胃口不佳,沈铎察觉了我的身体不适。

他当下不顾礼法,跑去宫里将太医请出来替我诊脉。

太医是被沈铎拽着进府的,看这阵仗,府里的下人们都觉得我大约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太医更是皱着眉头诊了好一会儿的脉,最终他看看沈铎又看看我。

「勤王无需如此担忧……」

沈铎皱着眉头,打断太医的话:「你倒是说说怎么了,盈盈从前胃口一向很好,一顿须得吃两三碗,近来突然不吃不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作势咳嗽了一两声,瞪了沈铎一眼。

这种一顿吃好几碗的事情倒也不必如此宣扬。

太医摸着胡须笑了起来,「勤王妃是喜脉,勤王不必忧虑。」

沈铎高兴得不得了,将我扶下休息后,转头便拉着太医请教我的饮食。

从那之后,白日里我便不常见着沈铎,一问下人才知勤王四处搜集菜谱,现如今是住进了厨房,他变着法地想办法给我做开胃的小食。

而太医问诊过后,京城上下都知道,勤王宠爱王妃,每日亲自下厨哄着王妃多吃些。

托沈铎的福,我怀孕三月,几乎未曾害喜,反倒是比之前吃得更圆了些。

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小衣服的时候,我看着自己越来越滚圆粗壮的手指,不由得叹了口气。

8.

春去冬来,宫里的内侍来请我们入宫赴宴。

我不太想去,怕见着沈珵生出一些误会。

毕竟沈铎应当不知我和当今天子有着怎样的过往。

沈铎劝着我说:「如今开春了,就当是去御花园里赏赏花,整日闷在王府里,盈盈不觉得难受吗?」

其实也还好,沈铎陪着我在府里,总觉得也不是那么难熬。

最终我们还是一同去了宫里赴宴。

天子家宴,并没有见着大臣们来,全是一些世家宗亲,我和沈铎选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可落座后,大家都举着酒杯往这边凑过来,说是恭贺勤王妃有孕。

沈铎被劝了好几杯酒。

我刚想开口回绝了这些好意,皇后的宫人却私下里跟我说想见一见我。

沈铎喝下一杯酒,摸摸我的头:「去吧盈盈,别让皇后等久了。」

「放心,我酒量好得很,无需担心我。」

我这才放心离席。

宫人一路无话,只低垂着头带着我进入宫殿,然后转身关上了门。

忽然我觉得哪里不对,一抬眼却看到沈珵站在不远处。

「盈盈,你爱上勤王了?」他看着我的眼里都是痛苦的神色,「你想要给他生下孩子吗?」

我心中一紧,沉默着没有开口。

他摆摆手,无奈地笑笑,捏着眉心似乎有些醉意。

他忽然换了一个话题说起:「当初孙家谋反,多亏了勤王才能顺利平定。盈盈,你有多了解他呢?」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开心。

他见我一直一副神情淡淡的模样,终于无话可说,只给我戴上了一副玉镯。

「皇后久病床榻,让朕拿给你的,说是恭贺你有喜。」

我收下了,然后看着沈珵冷静地开口:「陛下,以后我们不应当再见面了。」

沈珵坐在椅子上掩着面,没再说话,我也看不见他广袖后的表情。

只知道,从此一别,再不相见。

9.

然而命运惯会捉弄人。

今年倒春寒厉害,父亲不慎感染风寒,沈珵体恤臣下特意请太医来看诊。太医却跟我母亲说可以准备后事了,母亲受不住打击双双病倒。

沈铎和兄长操办了丧事,我也有些撑不住,只是想到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又强打精神坚持下来。

而哥哥却在办完丧事后,将我叫去了书房。

他有些难为情地对我开口:「盈盈,父亲仙去,母亲了无生念,咱们夏家怕是在朝中一落千丈。至于皇后,虽然是表亲,可她毕竟姓孙,我怕她恨我们。」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接着哥哥说的话,让我不由得疑心是否是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说:「盈盈,趁着皇上对你仍有情谊。你想一想,可愿意入宫为妃?」

我简直不敢置信。

那天是怎么从书房里出来的,我已经记不太清,只是当晚突然高烧起疾,沈铎连夜叩开宫门,却无太医愿意看诊,最后还是在城中找的大夫。

但是已经晚了。

我的孩子没保住。

沈铎一开始并不打算和我说,只是衣不解带地照料着我。

而我一直觉得孩子还在我的肚子里,他那么乖,一直都很安静。

直到孙月溪和沈珵来勤王府探望。

孙月溪看着我,眼角泛泪:「盈盈,孩子还会再有的。」

我才恍然清醒过来。

那天,待孙月溪和沈珵走后,沈铎站在床前看着我好久,他忽然问我:「盈盈,你想入宫吗?」

「陛下同我说了你们之前的事,你哥哥也提醒了我几句。」他叹了口气,「你那么好,我不应该将你圈在我的身边,我想你一直开心。」

我伸手抱住他,「我在你身边,一直很开心。」

眼泪终究是一瞬间决堤,我哭得声嘶力竭。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孩子。」

沈铎抱着我,吻我的额头,他轻轻地说:「盈盈,这不是你的错。」

他从来都是这样温和的一个人。

可我没想到在一个月后,沈铎的死讯会从宫中传来。

如往常般,他踏着晨露前去上朝。

晌午时分,宫里的内侍传话过来,说是勤王暴毙。

我悲痛不已,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倒下。

我得去接沈铎回来。

10.

在料理完了沈铎的身后事,我终是支撑不住,力竭昏倒。

醒来时,却看到沈珵负手站在我的床前,他看到我醒来急忙握住我的手,殷勤地凑上来。

我静静看着他,忽然感觉很累。

他抚摸过我的眉眼,而这次我没有躲,因为没有力气。也不想躲,因为我的夫君死得不明不白,我想查明真相。

「盈盈,只要你想,朕依旧愿意将你奉为皇后。」

我闭上眼睛,不想回答。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朕不在乎你和勤王如何恩爱,朕只愿与你一人生死白头。」

父亲告诉过我,这世间越好看的东西越是伤人最深。

譬如,玫瑰有刺,白雪刺骨。爱极必反,我从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以夏家旁支小姐的身份入宫为妃。

族中对此十分欣喜,他们可以借着沈珵对我的宠爱,在朝中分得一席之地。

可孙月溪呢,我的表姐该当如何自处?

若沈铎地下有知,又当如何?

我无颜再面对众人。

可我还是按照礼节去拜见了皇后。

孙月溪见我来了,屏退众人,拉住我的手唤我的名字。

「盈盈,你能入宫陪我,我很高兴。」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伏膝撒娇的女孩子了,家族祸事让她变得沉默寡言。

而如今,她的皇后之位也变得岌岌可危。

原本沈珵会以无所出的缘由,将孙月溪废后,我却不肯。

表姐已经够可怜的了,她不能再遭受此等打击。

宫里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沈珵无事便会来陪着我,他给我带从前我们一起吃的糖块,陪我在海棠树下赏月。

但我却不似从前快乐。

他或许有所察觉,又送了一副暖玉镯子给我。

我想拒绝:「先前皇后托陛下送给臣妾的镯子挺好看的。」

沈珵却自顾自地替我取下镯子,然后亲自帮我戴上新镯子。

「你要一直戴着朕送给你的。」他的语气是不可违逆的,「盈盈,你答应过要一直陪在朕的身边。」

这数月来,沈珵在朝中逐步掌权。朝中的官员早已经被他替换几遭,被换成了他的亲信,就连哥哥也被敲打过几次。

沈珵越来越像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眉眼不似从前那般柔和,却仍旧是好看的,只是变得已经不是从前我沉迷爱慕过的那副模样了。

曾经我以为自己非他不可,现在才明白原来爱他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11.

冬日的时候,我被诊出身孕。

我一个人偷偷躲在宫里熬红花,却被来探望的兄长给察觉了。

「盈盈,你得生下这个孩子。」

我了无生趣,看着他问:「哥哥,你如今坐上了父亲的位子,拥有了那么大的权力,你快乐吗?」

他看着我有些迷惑,更多的是不理解。

「盈盈,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他看着我,从衣袖里拿出一袭血衣,说出了当年孙将军造反的真相。

「这是十四岁的沈珵,给孙将军写的血书。」

我颤颤巍巍地拿过来翻看,上面声泪俱下地控诉着父亲如何把持朝政,请求孙将军联合皇叔清君侧。那上面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是年少时沈珵青涩的字迹。

「我们的陛下当真是杀伐果断,他请求孙将军起兵,想让孙夏两家斗得两败俱伤,他好从中坐收渔翁之利,顺利收回权力亲政。可是他没有料到勤王最后会出手帮父亲,这是姑姑拼死保下了的血衣,是我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哥哥冷冷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当年我爱过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父亲当年想过废新帝,另立宗室。可是出于对先帝的承诺,迟迟不愿动手。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姑姑知道,所以她不愿看着夏家步孙家后尘,绝望之下,才选择自尽。」

我勉强稳住身体,呼吸急促而清浅,像一只搁浅挣扎的鱼。

而哥哥还在说:「盈盈,我们没有退路了。难道你现在还以为父亲的死,勤王的死都是意外吗?」

他目光狠毒,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你得留下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他便是将来的太子。」

我听出了哥哥的意思,我哑口无言,只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人都被笼在一团阴霾中,甚至后来都不知道是如何告诉的沈珵,自己有身孕了。

他自然是欣喜非常。

没过几天,孙月溪自请废后,将我推上了后位。

问及缘由她却只是看着我说:「盈盈,这个孩子不能让他当庶出,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

「你也有过一个孩子。」我看着孙月溪,轻轻问她,「你爱陛下吗?」

孙月溪摇摇头,冷静地开口:「我知道那些事。」

我心中一惊。

她攒出一个让我安心的笑容,慈爱地摸着我的头:「他们说得旁的事情我不管,我只想让你好好地。」

直至孩子呱呱坠地,表姐都在我的身侧陪着我。

是个皇子。

如哥哥所期盼的,沈珵欣喜异常,在襁褓里就封了太子。

他看着我说:「盈盈,你为朕诞下了嫡子,江山后继有人了。」

我笑了笑,轻轻地合上眼睛。

太子办完满月礼后,忽然听得一阵喧闹。

过去一看原来是几个宫女围在一处,说是有个宫女盯着我的镯子看了许久,似乎准备偷走。

那个被指认偷盗的宫女,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请罪。

「皇后恕罪,奴婢入宫前家里是卖香料的。这个镯子奴婢在打扫时无意看到,拿在手上闻出了上面有些麝香的味道。害怕娘娘刚出月子,对身体不好。」

我凑过去一看,是之前沈珵在宫宴上给我的镯子。

他说是孙月溪托他赠予我的。

而此刻孙月溪站在我的身侧,面色从容像是从来不认识这枚镯子。

我想起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明明已经开春了,却仍觉得寒意直往我的骨头里钻,将我整个人都冻得发抖。

我问:「姐姐,你认识这个镯子吗?」

孙月溪却疑惑地看着我,「不认识,怎么,这个镯子有古怪?」

我摇摇头,边笑边说没有。

怎么会没有,我和沈铎的孩子,就是这么没的。

那个可怜的孩子,我连见都未曾见过。

回想从前,我自诩很了解沈珵,我觉得他可怜,幼年丧父却要立刻担起大任。却不承想,我从未了解过他,他一直都是这样冷冽果断地处事。

他不需要我的可怜。

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的家人,甚至我,才是最可怜的。

父亲说得没错,这世间越好看的东西越是伤人最深。

我被伤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12.

沈珵睡熟后,我悄悄地起身,走到摇篮边看着熟睡的孩子。

他这样小,这样可爱。

我收回想摸摸他的手,就让我再看最后一眼吧。

我安静地服下毒药,然后拿起匕首向床榻上的沈珵走去。

毒药和匕首都是哥哥托人送进来的,他说不知道我如何方便得手,就都给我备下了。

其实我从入宫的那天起,就不打算活着了。

匕首扎入沈珵胸膛的那刻起,我的腹部也随之一阵绞痛传来。

沈珵痛苦地捂着伤口,看到是我后更为诧异。

「盈盈……」

我笑着笑着,嘴角溢出乌黑的血水。

「沈珵,我不会再可怜你了。」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视线变得无比模糊,我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慢了起来。

宫人的脚步声,沈珵的呼喊声,一切都那么遥远。

他抱着我一声声唤我的名字,那一刻我眼前出现了很多人,父亲、母亲、姑姑、沈铎……甚至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他们都在朝我招手。

时光回溯,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节宴上,先帝举杯与科举进士们豪饮,我躲在父亲的广袖下,偷偷向不远处的海棠树下望去。

幸好,树下空无一人,再没遇到他,真好。

番外:沈珵

她应该是恨我的。

年少时,我们也算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可她偏偏是夏若盈,他的父亲是首辅。

他们强迫我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只因孙月溪是孙夏两家的血脉。我无时无刻不受制于他们,像一个傀儡。

而任何人都是会有情绪的,所以我设局抄了孙家,收回了大半的兵权。

但是,孙月溪怀孕是不在我计划之内的。

那个女人,娇气的只会哭哭啼啼,整日里吵得我头疼。

后来,盈盈嫁给了我的堂兄,孙月溪受不住母亲自刎于自己面前,受惊滑胎了。

我原本也不是很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

但我没想到,盈盈在朝夕相处间,居然也怀了沈铎的孩子。

他怎么配得上盈盈……

于是我给了她那个在麝香里泡了许久的镯子。

果然不久后她滑胎小产,只是我没有算到,她是真的爱上了沈铎。

哪怕在沈铎暴毙之后,她依然不愿意回到我身边来。

我在朝中处处打压夏家,又派人撺掇他的哥哥,所以夏若盈为了家族心甘情愿地入宫。

然而她入宫后过得并不快乐。

我想,或许是她还在惦记着那个孩子。没关系,我和她也会有一个孩子。

不论皇子公主,我一定会千倍万倍地都补偿给盈盈。

可她是真的狠毒了我。

她在刺杀我之前服了毒。

太医说她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她在我的怀里咽了气。我忍着胸口的疼痛,抱着她失声痛哭。

他们强行将我和盈盈分开,为我清理伤口。

孙月溪赶来时,眼眶通红地抱着盈盈,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

她看着我,哭着哭着忽然就痛苦地笑起来:「沈珵,你不得好死。」

或许是的。

因为我听见盈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沈珵,没有遇见你,真好。」

大约是她真的不愿再见到我,所以我没能和她一起共赴黄泉。

刀口落歪了,只落下了隐疾。

每每寒凉时都会隐隐发痛,这样也好,我能时时刻刻地将她想起。

孙月溪坚持要抚养太子,我想着总归是有些血亲,就默许了。

而夏家的造反,因为是我一手教唆起来的,所以很快就被我提前布置平息下去。看在盈盈的份上,我只是将他们贬为庶民,让他们回了乡下老家。

岁月如梭,太子的眉眼越来越像他的母亲。

有好几次我去看他,都发觉孙月溪看着太子的睡颜偷偷地抹眼泪,她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表妹。

大概是岁月漫长的过于磨人,在太子十岁时,孙月溪用一条白绫结束了她的一生。

太子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仗着我对盈盈的喜爱,对他也一再容忍。就像当初我父皇对我那样,千依百顺,荣宠至极。

又是一年科举后,我与新科进士们一同饮酒,拉近关系。

结果中途,教授太子课业的太傅却跑来向我告状。

「陛下,太子性格顽劣,不堪教化,不在学宫里认真读书,竟然拉着御史大夫的小女儿去池塘里抓鱼!」

我听了之后不怒反笑,太傅和一众进士们纷纷对我的反应感到震惊。

「众爱卿接着饮酒啊!」

我举杯笑了起来。

谁也不知道我一口饮尽杯中酒,随后悄悄地掩面抹了一把眼泪。

因为曾经有个姑娘,她为了哄我开心,也是这般,拉着我去荷塘里捉鳜鱼。

她差点摔了一跤,眼角眉梢都被泥土沾染,却仍然兴致勃勃地问我,「这条鱼你是想红烧还是清蒸呢?」

那样好的时光,可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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