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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户锁清秋

-壹-

我是晋元侯唯一的女儿。

十岁那年,爹爹和娘亲被遣往边关驻守,唯独我被留在太后娘娘的康乐宫。

皇伯伯与爹爹的矛盾不是一时的,爹爹知道终有一日他要离开这里,却没想到带不走我。在为爹娘饯别的宫宴之上,太后娘娘亲封我为常宁郡主。她拉着娘亲的手,说一定会让我成为全天下最快乐的姑娘。

离京那日,娘亲哭得肝肠寸断。彼时我还不懂离别有多久,只是站在太后娘娘身边,笑嘻嘻地朝她挥手,仿佛眨一下眼睛就是重逢的时刻。

直到今年,我已七年未见爹爹和娘亲。

听嘉柔公主说,我一直是京中各位小姐羡慕的对象。太后娘娘对我的宠爱自是有目共睹,在我及笄那年,她请了全京城的姑娘为我作陪衬。但最重要的是,她们仰慕的人是当朝太子萧昀。

萧昀是个讲究礼数的人,他几乎隔几日便会来宫中请安,而每回最先来的便是康乐宫,如此一来我便时常和他相见。不过她们不知道,在太后娘娘身边的这七年,我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

他的容貌和疏离寡淡的气质的确吸引了不少姑娘,可我却是满目的虚与委蛇。他不是真心敬爱太后娘娘,我想太后娘娘也看得清楚,所以我也犯不着触太后娘娘的霉头,去接近这样的一个人。

「我们常宁生得这么漂亮,嫁给谁哀家都舍不得。不如去太子身边,如何?」

跟随太后娘娘这么多年,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当她摸着我的头发,用那双精明而不失往日神韵的双眸盯着我时,我便知道我的一生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贰-

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爱我。

不过没关系,我也不爱他。唯一让我开心的是,萧昀不住东宫,而在宫外另辟太子府。七年后,我终于重新拥有了些许自由。

「自己掀开。」

大婚之夜,萧昀在榻边与我并排而坐,不愿挑起我的红盖头。即使娶了我,他也不想同我有任何纠缠。

我怎么会让他得逞呢?我知道太后娘娘为何选我做太子妃,而我一贯扮演的乖孩子角色不会就这么栽在他身上。

掀开眼前的遮挡,世界顿时变得清亮。转头看向萧昀,大红的喜服将他的面容映照得俊朗温润。我不由得在心里惊叹,他确实有上京为之倾心的资本。

身子一挪便紧挨着他,我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将眼睛弯成月牙:「今夜之后我们便是夫妻,以后我会将太子府打理得妥妥当当,不让殿下烦忧。」

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主动,他浑身僵直,极为抗拒我的触碰。没有将我扯开已是他给我留下的最后的体面。

「生女如此,侯门不幸。」他没有看我,言语中透露着鄙夷。

这么一提我倒想起来了。以前爹爹还在京中时,每日退朝后便会带着萧昀习武,这么说来他还算太子的师父。难怪爹爹离京七载,到了今日还会被人提起。

「夫君此言差矣。」我将手肘搭在他的肩膀上:「我只对喜欢的人如此。」

话音刚落,他倏地转过头来,抓住我的手腕,我们的目光就这么交错在一起。

「常宁,你的眼睛里没有感情,何必欺人欺己。」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道。

我按下险些被戳穿的惊慌,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看错了,这么多年来,我的眼里只有你。」

-叁-

太后娘娘不喜欢萧昀。

在宫中待久了,风言风语自然听得多。有人说,萧昀的生母死在太后娘娘的手上,她本想找机会将萧昀也了结了,谁知一向温善的皇后娘娘强硬地护下这个孩子,将他收为己养,还送他登上了东宫之位。

皇伯伯如今身体不好,太后娘娘自然坐不住。

都是生活在他人庇护之下的孩子,我也不太为难他。只是太后娘娘常召我回宫里陪她,一两个月下来却未从我嘴里套到些什么。

不是我不想说,我确实不知道。一天之中,他与我见面不过一顿晚膳的时间。在我睡着之前,他绝不会进房;在我醒来之前,他早早就出了门。后来问了丫头才知道,他在府中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书房。

如此勤勤恳恳的储君,若是能坐上龙椅也好,只是这天下唯独太后娘娘会为此坐卧难安。

这日是中秋宴,也是太子大婚后第一次携太子妃露面,爱凑热闹的、不爱凑热闹的都来了。

往年我都是太后娘娘身侧,而今年我随萧昀坐在阶下。这位置一换可不得了,刚入座便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眼神,其中大多是闺中少女热烈的目光。这一点即使是在他婚后也没有改变。

我放在桌下的手碰了碰他的腿,侧头道:「这么多官家小姐,看上了哪个?明天我就帮你抬回来。」

「闭嘴。」

「你若实在拉不下脸……」

话还没说完,他捏起一颗葡萄用力塞进我的嘴里,我叭叭的嘴差点咬住他的手指头。

我抬眸看着他警告的眼神,噗嗤笑出声来,乖乖地吞下他「喂」的葡萄。

待他再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我悄悄偏头望向跪坐在阶上的太后娘娘,她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目的达成,我也不再同他嬉闹了。

-肆-

兴许是干坐在这儿太过无聊,萧昀找个借口便出去了。他一走,再没有那么多眼神往我这儿抛,倒是自在多了

正喝着小酒,丫鬟兰叶便急匆匆从外面赶紧来,与我耳语道:「太子殿下与齐家大小姐去容华殿了。」

中书令齐宣的大女儿齐沅沅?

看来齐宣也不像面对太后娘娘时那么不争不抢,党争的漩涡怕是早就踏进去了。

「哦。」我看着中央婀娜多姿的舞女,转动手中的酒盏。

「太子妃不去看看吗?」

「我去做什么,捉奸?那岂不是要我在他们面前颜面扫尽?」

兰叶用手指戳了戳我的手臂:「太后娘娘最近盯您盯得紧,若是叫她知道太子和人幽会,定要对您失望了。

不愧是打小跟着我的兰叶,知道我怕什么。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去看看。

果然还是能看到些有意思的东西。

当兰叶推开容华殿的门时,齐沅沅正搂着萧昀的脖子,一如大婚当夜我搂着他一样。没想到在我面前岿然不动的太子殿下,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萧昀本要推开她,却在看到我的时候放下了手。

齐沅沅毕竟是未出阁的懵懂女儿家,她不知所措地放下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陌生的脸,我才察觉到不对劲。

我望向兰叶道:「你怎么知道她是齐家大小姐?」

我尚且是第一次见齐沅沅,兰叶也不应当认得。

「是殿下的侍卫告……告诉奴婢的。」兰叶来回看着我和萧昀,声音越来越小。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大概是被我捉弄够了。他引我来,无非是想看到一个自尊被放在地上践踏的太子妃,我偏不让他如愿。

「齐小姐先走一步,如何?」我指着后门的方向平静道。

在齐沅沅跌跌撞撞逃离后,我才直视萧昀的眼睛。他正玩味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后续的反应。

「你猜,如果我把齐宣与你私下联系的事传出去,会发生什么?」

他想试探我的底线,亦或是我与太后娘娘之间的联系。但凡有一丝轻举妄动,他会杀了我吗?

语罢,他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听着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没有给他作答的机会,拉住他的领子,踮起脚便吻上了他的唇。

在他推开我之前,容华殿的正门被人推开了。

我装作被惊吓到的模样看向门外,却看见了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徐公公。他没料到会撞见这等事,忙跪在地上解释,就差哭天抢地了。

让一个老人家如此胆战心惊也怪不好意思的,我叫兰叶和徐公公一同回宫宴,将跟来的所有人都打发走。

「你知道他会来?」萧昀率先打破沉默。

我摇摇头道:「不知道,但我反应比你快。」

「这么做是为何?」

「因为我喜欢你呀。」我眨了眨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况且我要你欠我个人情,以后我找你帮忙你不能拒绝我。」

萧昀大抵是没见过如此直白的女子,他微微眯了眯眼,看不穿我亦真亦假的心思。这也是我的目的。

隔了半晌,不知为何他突然道:「方才是她贴上来的。」

「是谁主动很重要吗?」我抓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回去吧,夫君。」

-伍-

中秋宴那夜过后,萧昀依旧早出晚归,只是不会再对我的话爱理不理。如此甚好,我们是夫妻,又不是仇人……好吧,也许是仇人。

与萧昀不同,皇后娘娘,也就是我的母后,从来不把她对我的防备表露出来。每每我去向她请安,她总是一副欣喜的模样,然后和我聊起她与娘亲年轻时的故事。

她爱念叨,我也乐意听。比起康乐宫,我更爱太子府,可比起太子府,我倒更爱待在这儿。

大概是念得多了,皇后娘娘说着说着不再笑了,只是盯着我看,然后替我捋了捋碎发。

「常宁,你喜欢昀儿吗?」

平日对萧昀说诨话,那也只有两个人知道,突然要我对着其他人表白,一时间无法脱口而出,思来想去我只好答道:「母后也知道,若是儿臣不想嫁,太后娘娘也不会为难,毕竟她最疼常宁了。」

「嫁不嫁与喜欢不喜欢,那是两回事。」她看着我的眼睛,想要寻找答案。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迎着她的目光道:「儿臣自然是喜欢他的,他总是不信,母后也不信吗?」

皇后笑了笑,叹道:「你从小就聪明,同辈的孩子里本宫最喜欢你。若是海茹没去边境,你们现在不会是这个样子。」

海茹是我娘亲的闺名。

我忍不住去想,像皇后娘娘这样温和的性子,她能掌管住后宫也确实有本事。

皇后娘娘大抵是觉得,太后是我与萧昀之间的芥蒂。但没有太后娘娘的旨意,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会嫁给他。如果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代替我嫁入太子府。

我和萧昀现在的关系,想来她心知肚明。于我而言,这场婚姻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只是听她提起娘亲,心头忍不住涌出一阵酸楚,为了憋回泪水,我努力睁大眼睛朝外看,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使我看不清楚。

待他往前走几步,我便看清了他的脸。我不知他是何时到的,当下只想迫不及待地凑上去,握住他的手。在母后面前,萧昀也懂得给我几分面子,这次没有甩开我的手。

他没说几句话便带着我离开了。

出宫后,他忘记抽出手,我也便一直握着他。

「方才我与母后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没有。」

「那我再说给你听,我喜欢你。」

「……」

「萧昀,我可喜欢你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说够了吗?」

「没呢,以后我要天天说。」

「……」

也许是耐心被消耗殆尽,他脱开我的手,加快步子向前走。

假笑是一件很累的事,既然被他甩在身后,我也不再勉强自己扯出笑来。

只是,皇后娘娘的话提醒了我。无论怎么逃避,迟早要作割舍,时到今日我也不得不考虑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陆-

有句俗语说的好,「好景不长」。此言形容我的处境再适合不过。

我正写着字画,伸手去蘸墨水时却被一旁的人吓了一跳。不知何时萧昀已站在我的身侧。

白日见到他真是难得,我放下手中的兔毫,把字画举到他面前:「师从太傅张先生,这水平可好?」

「本太子今日得知了一个消息。」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自说自话。

这还是萧昀头一次在我面前如此自称。我一时好奇,放下了手中的字画:「什么消息?」

「太后打算将齐沅沅许给刘越,明日父皇便下旨。」

刘越,刘昶之子,太后所扶持的康王一党。

事出突然,我也想不到如何安慰他,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要太伤心,不属于你的终究不是你的,看来还是我和殿下比较有缘分。」

「你猜太后是如何盯上齐宣的?」萧昀烦透了我的轻描淡写,伸手捏住我的下颚,沉声道:「你若安份点,以后我尚且会留你一条活路。」

这个臭男人怎么翻脸无情,前几日还好言好语,没几日便打回原形。

兰叶见他出手,吓得跪在地上求他放手。

难怪萧昀这么生气。齐宣一只脚刚踏进太子党的阵营,又被硬生生拽了出去。

我顾不上疼痛,双手抚上他的手,反问道:「就一定是我吗?」

「你是聪明,但不要把别人想得太傻。」他甩开我的脸,迈着大步离开,好像多留一秒都会令他厌恶。

萧昀明白我说的是谁,却以为我在戏弄他。

兰叶从地上爬起来,替我揉着下颚,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侯爷和夫人,连太后娘娘都没和您动过手。」

我擦去她脸上的眼泪,不接她的话:「过几天带你去衍城玩,怎么样?」

衍城在京城附近,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城。幼时爹爹和娘亲常带我去那里小住,尤其是夏夜的衍城,人们穿着凉快的衣服去街上聚会,灯火通明的街像是生长在记忆里,只要闭眼就能看到。

我想爹爹和娘亲了,兰叶一定也很想。

-柒-

即使入了冬,衍城的夜晚依旧热闹。行走在这片早已不是当年模样的土地上,幼时的记忆扑面而来。霎时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爹爹和娘亲一人一只手将我提起来,缩起腿来在街上滑翔。

兰叶在两边的小店铺来回跑,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我在她身后慢慢地走,看着她的身影来回穿梭,所有的烦恼都暂时隐匿。

不知为何,我突然对首饰有些兴趣。

「姑娘,这簪子是鸳鸯对的,要买就买两支,两两成双,送给心上人也好。」婆婆看着我手中的簪子道。

可惜,若是单支我就买了。

放下簪子后抬头往前看,兰叶已不知踪影。一连走了几条街都找不到她,我便买了一壶酒登上城楼。

只要在最高的地方,兰叶就能找到我。

一壶温酒,一阵冷风。我就这么俯瞰着整座衍城。

城头的客栈是爹爹和娘亲常带我去的那家,我小时候还在东边那个戏台子上跳过舞,南边的菜场比以前要干净多了。目光所及之处,都满载着过去。

身子是冷的,眼睛却热热的。眼泪刚流下来,就被寒风吹冷了,脸上也变得凉嗖嗖。

天上突然开始飘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我忍不住伸手去接,可放到眼前,什么都没有了。心里一阵委屈,更是拼了命地去抓。不知不觉半个身子已探到城楼外。

一只手突然搂住我的腰,将我从楼的边缘拉了回来:「你不想活了吗?」

这个声音好熟悉,我一回头便看到萧昀的脸。昔日的回忆像被打碎一般,我抓住他的袖子道:「我不是在衍城吗,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来接你。」他难得温柔一回。

原来我还在衍城。

想到这儿我便放下心来,搂着他的脖子哭道:「我一看到你,还以为我又在宫里。我好难受,萧昀,你别接我回去好不好?」

我不知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说完便后悔了,连带着我整个人都清醒了。我忙将他推开,晃了晃脑袋。

我想起来了,我没和任何人说就带着兰叶来了衍城,回去定要受罚了。

「你喝酒了?」

我朝他摇了摇手指,并不回答:「是太后娘娘让你来的吗?」

「我自己来的。」他垂了垂头后抬眸看着我道:「是我错了。」

如此我便知道,事情查清楚了,误会也都解开了。

我指着他笑道:「我说了,我没骗你。」

齐宣不是什么好东西,齐沅沅也一样。

「你当真从来都没骗过我?」

不知他想问什么,我睁着昏沉的眼睛望向他。

下一秒他用力推开我,一支箭从我们之中穿过,插在地面上。

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围住城楼,不由分说便朝他袭去。而我无武功傍身,只能躲得远远的。拔出方才插在地上的箭,我喉咙一紧。

这是皇家的箭。

太后娘娘还是忍不住下手了。储君离京,的确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等我缓过神来时,黑衣人基本都躺在地上没有了声息,只剩下一个。

那人感受到了我的眼神,提着剑朝我刺来。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萧昀会冲过来。

我想,他若是替我挡这一剑,我便欠了他最大的人情,往后是不好还的。

赶在萧昀冲过来之前,我直直地朝黑衣人迎了上去,长剑刺穿了我的肩膀。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用手中的箭划破他的喉咙,滚烫的鲜血飞溅,我已分不清是谁的血。

当萧昀将我抱起时,我用仅剩的力气将箭举在他的面前:「萧昀,我选了你,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我若选择了太后娘娘,往后我的日子不会好过,就算扳倒了萧昀,就凭我太子妃的身份,不见得能落个善终。但选择萧昀就不一样了,他是储君,凭他的才能,将东宫之位牢牢把握在手中不是难事,傻子也知道怎么选。

「如果我还活着,那以后我来助你对付太后。等你坐上皇位,就给我一纸休书。这个交易如何?」

他无论如何也不理我,只顾抱着我往城楼下赶。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太后娘娘对我这么好,我却……」

「阮昭瑜,想活命就闭上嘴巴。」

说实话,除了齐沅沅被指婚那一次,萧昀从来没有这么凶过。

但我却莫名的开心。整整七年了,终于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不再是常宁郡主,我是阮昭瑜。

我不再是谁的棋子,我是爹爹和娘亲最疼爱的孩子。

-捌-

第二天我就跟萧昀一起回去了。兰叶心疼我受了伤还要被逼着赶路,反而是我一直在劝她放宽心。

我和萧昀都明白,回去才是最安全的。

刚回京那日,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未施粉黛便去了康乐宫。太后娘娘见我面色不好,眉头皱成一团,仿佛她只是个心疼孩子的长辈。太后娘娘确实很疼我,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太后娘娘,您瞧这箭。」

当我将那支沾血的残箭呈给她时,她的面容有些僵硬。

萧昀并不知道我带走了这支箭。想要他放弃太后谋刺太子的证据,简直难于登天,那便先斩后奏。

「您以后还是得多提点提点康王殿下,免得事儿没办好,还连累了您。」我站在身后替她梳发,从镜中看到了她铁青的脸色,故意着急道:「若不是常宁偷偷将它藏起来,现在看到它可就是皇伯伯了。」

春菡姑姑告诉我,太后娘娘失眠有大半年了,太医如何调理都无法根治。

我自然知道她为何如此忧虑。

皇伯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后娘娘已没有时间再培养德才兼备的新储君。她亟需一个皇子来接替萧昀的位置,所以康王从来不是太后娘娘的最优选,可皇子中再没有才华能够超越萧昀的了。恐怕康王这个倒霉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皇子里太后偏偏就选中了他。

太后娘娘已近花甲之年,纵使再工于心计,但想要拖着康王和太子斗,也绝非是易事。我常从她的眉眼中看到疲惫。

「常宁,在哀家这儿好好养伤,外头的大夫比不上宫里的太医。」她拍着我的手道。

于是我便没有回太子府。

在康乐宫养伤期间,萧昀没有来过,我一度怀疑他正为我被关在宫里而感到开心。

终于在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他来接我回家了。

「有没有想我?」刚离开康乐宫,我便迫不及待地问他。

「……」

「你当真不想我,难怪都半个月了也不来康乐宫请安。」我叹道。

「我每天都在想你。」正当我乐得合不拢嘴的时候,他接着道:「我在想你会找什么借口解释那支箭的去向,这就是你要与我合作的诚意吗?」

属实尴尬。

我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假又如何?你想怎么解释是你的事。」他头也不回。

难得萧昀会同我讲这么多话,尽管这话不中听。

我抬头看看天色,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反正还没出宫,你和我一起去看望母后好不好?」

他不愿在皇后娘娘面前和我装模作样,这我是知道的。所以不出所料被他拒绝了。

「你真的不去?」我站在原地拉着他袖子,让他回头看着我。

「不去。」

「萧昀,我不会水。」

语罢,我便往身后的湖里跳了下去。

还是要多叮嘱他一句,万一他真的见死不救,那我这条命就白搭了。

-玖-

萧昀救我上来后,不得不带我去母后的凤阳宫。

「别等我对你耐心耗尽的那天。到那时就算太后阻拦,本太子也要休了你。」

路过的宫女怎么也想不到,太子会一边抱着太子妃,一边说着狠话。

他确实生气了,我能感受到他胸腔的愤怒。可冬天的湖水太冷了,他就像个小火人,我发抖的身体实在忍不住贴紧他。

若不是这半个月来,太后娘娘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使我根本找不到机会,我也不会这么委屈自己。

为了今夜能留在宫里,我特意在凤阳宫内沐浴了许久。萧昀派宫女催了几回,我都充耳不闻,直至时间差不多了,我才换好衣服,只是出来时已不见他的踪影。

「回太子妃,殿下说宫门就要关了,先一个人回府去了。太子妃若是来不及,那便明日再回。」

也罢,他走了也好。

肩上的伤刚痊愈,再加上今天这么折腾,我格外地发困。母后与我说了会儿话,看出我精神萎靡,便不再拉着我。谁知这时萧昀却半路折回来了。

这会儿宫门已经关了。看到母后兴奋的神情,我微觉不妙。

「果儿,去收拾一下偏殿,今夜太子和太子妃宿在凤阳宫。」

……

无论我如何暗示萧昀,他都一言不发。我虽在心里将他骂了一顿,表面上却还得装作娇羞的样子。

宫女将我们送到偏殿,便纷纷退下了。

我朝他挑了挑下巴,笑问道:「回来做什么,莫非是舍不得我?」

「你费尽心思要留在凤阳宫,我自然不能放你一人在母后身边。」

我再就算再坏,也不会对她下手。顿时又气又好笑,我抱着一床被褥,背对着他躺在矮榻上道:「随便你。」

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萧昀的语气柔软下来:「你去睡床上。」

「不去。」

还没来得及捕捉那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我便被他打横抱起,吓得我连忙抓紧他的衣服。

将我扔到床上,萧昀俯身嘲讽道:「害怕?」

他是笃定了我留在凤阳宫会有所行动,说什么也要盯着我。

这是你自找的。

我莞尔一笑,拽住他的领子使他跌在床上,然后抱住他道:「那就一起睡。」

他挣扎着要起来,却被我用被子限制住手脚。

「动静太大了别人会误会的。」见他涨红的脸,我又添油加醋道:「你若不听话我便去向母后告状,她定会将你骂一顿。」

我猜他现在恨不得一剑杀了我。

从他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出,他一定气急了。萧昀最终放弃了抵抗,但还是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见我。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我的腿麻了。萧昀的呼吸逐渐平稳,我轻轻朝他吹了口气,并没有什么反应。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却被一把抓住。

他在黑暗中异常清醒道:「别乱动。」

没想到他还醒着,可我却顶不住了。困意席卷而来,我失去了意识,直至半夜突然惊醒。

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确定他是睡着了。

我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披着外套便溜出凤阳宫。四周昏暗,但我还是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明月宫。

明月宫是曾被皇伯伯宠极一时的明妃娘娘的住处,在她去世后这里已经沦落为荒芜的冷宫。我在黑暗中摸索到一棵树下,捡起石头挖开树根旁的泥土。待我取出埋于地下的小盒子后,又将此处填平。

「这就是你的目的?」

转身举起石头就要扔,才反应过来这是萧昀的声音。

不知他何时跟来,我也不想计较。

就着月光,我将小盒子打开,捧在手里给他看,轻声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萧昀对我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我沾了泥土的衣裙道:「脏死了。」

他虽这么说,却在公公提着灯笼进来夜巡时毫不犹豫地搂着我,施展轻功离开了明月宫。

回到凤阳宫,我将盒子小心翼翼地收在明日要穿戴的衣物中。谁知脚下一个踉跄,额头磕到床边,疼得我许久睁不开眼。

萧昀将我捂着额头的手拿开,将他的手搭了上去:「你染风寒了。」

怪不得这么困。今天又是下水,又是夜探明月宫,不生点小病才是奇怪。

「哦。」我道。

「我去叫太医。」

「别去。」我将他强拉硬拽回到被窝里。

大半夜折腾那些老先生也挺不好意思的,况且我此刻已困到不行,不想再应付他们。

他无奈道:「你不怕烧坏了脑子?」

「嘘。」我将手指放在他嘴边,示意他别再说话。

如此一来,世界陷入了寂静。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他说:「下次你要做什么直接说明白,我也懒得管你。」

原来是在怪我不说实话。我此刻若是清醒着,定要和他理论一番。

「我才不呢……」

对萧昀,不需要说,直接行动就行了。只是这句话还没说完,我就已经昏睡过去了。

-拾-

兰叶不知道我为什么把盒子里的东西当作宝贝,不过是些药渣罢了。

我用了整整三天时间将药渣挑来拣去,一共挑出了十二种药材,然后吩咐兰叶去十二家不同的药铺,把每一种药材的名字都记了下来。

萧昀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便当我是闲得无聊,开始研究医药。虽然他坚持不让我去书房,但允许我将医书拿出去看。

书房固然是有许多秘密的,我也不屑去窥探,只是每次我去拿书时,总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了,停止在书架上搜寻的手指,扭头问道:「太子殿下,你这会儿功夫多处理几件政务,百姓也能因你得福,何必在我身上浪费这一两刻钟呢?」

「不用你费心。」

「你还是不相信我。」

萧昀并不打算回答我,我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你想要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韩槊的兵权,你要吗?」

看萧昀的表情,他大概是以为我疯了。

韩槊手中虽只有一万兵力,却全掌管着京畿的巡防治安。如今他年事已高,意欲还权,皇伯伯直接命他择人继任。但无论太后选的人与太子选的人争得多么激烈,这是老狐狸都不为所动。萧昀确实被难住了。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你脑子被磕坏了是吗?」

意料之中的反应。

我朝他笑了笑,用手指勾出一本书后离开书房。

自那以后,我又用了整整十天时间,终于在书中找到了这十二味药混合后的效用。

兰叶替我寻了个小乞丐,我教他将我说的话誊写在白纸上,然后带着我匀出来的半盒药渣,一并送去韩将军的府上。事后我给了他许多银子,送他去往离京千里的地方。往后余生,这个孩子都不要与京城有任何牵连。

打蛇就要找准七寸。和萧昀相比,我虽在朝中无权无势,却在后宫七年的生活里知道了许多秘密。韩槊和他的女儿相互依存,无论谁倒了,韩家都会元气大伤。

凡事亲力亲为,虽然费时费力些,却不会留下供人追查的痕迹。我要帮萧昀,也绝不会让太后娘娘对我失去信任,也许我早已做好随时放弃其中一个人的准备。

-拾壹-

今日是皇伯伯的生辰,我早早梳洗完毕便去门外等萧昀,谁知太子府外停了两驾马车。一问才知,原来是韩贵妃派人来接我入宫。我百般推辞,那位公公却不依不挠。场面正胶着,萧昀却来牵住了我的手。

他朝公公道:「太子妃太过顽劣,路上总给人添麻烦,就不劳烦贵妃娘娘了。」

说罢,他拉着我上了自家的马车。

在车上,我一边托着腮,一边看着他道:「好好的一个人,可惜长了张嘴。」

日子一久,萧昀习惯了我的冷嘲热讽,也学会了心平气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对韩贵妃的出现格外敏感,开口就问道:「她来接你做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她不敢当面质问萧昀,便想来撬我的嘴。从来都是女人最爱为难女人。

心里虽这么想,我却答道:「也许是想我了,我小时候老去她那儿玩。」

「你倒是与谁都处得来。」萧昀对我的回答并没有兴趣,只好敷衍了一句。

「那是。」我骄傲道:「各宫的娘娘没有不喜欢我的,也就只有太子殿下您看不上我。」

他看了看我,不再说话。

待我们到了宫中,韩槊已经在与贵妃娘娘交谈。毕竟是在后宫站稳脚跟的女人,韩贵妃始终面不改色、言笑晏晏,只是在歌舞交替的空档偶尔会失神。

大抵是因为过生辰,皇伯伯心情好极了。尽管现在他连走路都需要人扶着,还是撇下未尽的宴会,带着群臣到凉亭赏景去了。只是宫中的景色我已看了数年,早已厌倦。

「太子妃,可否借殿下与老臣畅饮几杯?」趁他人皆凑成一团,韩槊退后几步与我低声道。

他虽是同我讲话,却是讲给萧昀听的。这事当然轮不到我点头,我给萧昀一个眼神,他便随韩槊一起走开了。

正是无聊的时候,嘉柔公主喊我去沧浪殿。外面实在太冷,我也乐得和她一块。到了殿内,已有不少女眷在此歇脚,其中一个就是齐沅沅。她见了我,尴尬地颔首,不敢再看我。

许是殿内太暖和了,一股子懒劲上来,眼睛不自觉地半眯着。突然,外面的「砰砰」声将我震清醒,原来是烟火。

「走,常宁,我们一起去瞧瞧!」嘉柔一边将我拉起来,一边兴奋叫道。

不知是不是起得太急,顿时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待再看清嘉柔的脸,我不好意思道:「我就不去了,昨夜没睡好。」

她丢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便领着人去外头看热闹。

最近我确实不太爱惜身子,总是伤病累累。趁此机会,我吩咐兰叶去太医院请刘老先生过来。我从小生龙活虎,全靠他帮我调养身子,老先生若是知道我最近这么折腾,想必要气得吐血。

半昏半睡中,我逐渐感觉到一股躁热。再睁开眼时,方才留下的几个姑娘也不见踪影,只余我一人。鼻间飘着浓郁的香气,显然是刚点上的。我凑到香炉边,刚嗅上一嗅便浑身酥麻——这是宫妃服侍皇帝时用来催情的香。

最糟的是,不知康王为何也来到了这里。

当我看见他时,本想拔腿就跑,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这么做。

兰叶马上就回来了,只要能撑到人来,皇伯伯必然会给我一个交代。如此一来,太后娘娘对康王仅有的耐心和期待也就没有了。我虽不知是谁设的局,但也知道康王是局中的一枚棋子,他显然在努力抗拒,却不由自主地向我扑来。

直到他碰到我的这一刻,我才是真的后悔了。

我用脚蹬开他,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终于在我快抵抗不住的时候,沧浪殿的门被打开了。可来的不是兰叶,而是韩贵妃。她带着皇伯伯、母后和萧昀,原本是一张得意的脸,却在看到康王的时候变得无比苍白。

「混帐东西!」

皇伯伯粗着脖子怒骂,正抄起门口的瓷瓶要砸,萧昀却先冲上来一脚将康王踹开。

他只顾为我擦掉额头上的汗,随后将我抱起,迈着大步往外走,头也不回道:「容儿臣先行告退。」

我本以为萧昀会趁机打击康王,没想到他就这么离开了,真是白瞎了这么个好机会。我若还有力气,定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

萧昀有时候确实不太聪明。

回府的马车疾驰,夜风穿过帘子钻进来,我却满背冷汗、喘息不止。为了不让自己太失态,我攥紧了衣裙,紧闭双眼不看任何东西。

「还是难受?」他问道。

我没有回答。

突然,萧昀搂过我的腰,双唇随即覆了上来。他有些失了智,因为我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香。而我也实在忍不住,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回应他的冲动。

直到他吻上我的锁骨,我才咯咯笑了出来。

能使不相爱的人如此动情,这催情香果真是违背天理的玩意儿。

「你是打算在马车上就替我解难吗?」我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我没事,让我吹吹风就好了。」

毕竟只是迷香,若是迷药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萧昀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与我对视,眼神也逐渐冷静下来。他将我的头靠在他的怀里,好让我软绵的身体有所支撑,我却听到他心脏的跳动。

「韩槊的兵权,我拿到了。」

「嗯。」我闭眼轻声应道。

我知道他想问我做了什么,我也在等他问,但久久都不见下文。

「睡吧。」萧昀的手抚上我的额头,仿佛给我下了一个巫术,使我即刻就睡过去了。

-拾贰-

半个月后,康王被派去守三年皇陵。这惩罚过重了,皇伯伯还不至于为了我而将一个皇子逐出京城。只是顾及皇家颜面,皇伯伯为何处置康王成为秘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我想,就这个下场而言,萧昀在背后应该没少办事,也许他早就在等一个机会。

不过这样也好,康王本来就不是该踏入这纷争的人,与其做太后娘娘的傀儡,不如远离朝堂争端,平安地享受清闲富贵。

可那晚知情的所有下人全部被处死了,我本不欲害他们的性命,却连累他们遭受飞来横祸。为了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也为了在我死后不下地府,我在府里烧了些纸钱。

萧昀今天回得格外早,看我蹲在庭院中烧东西,他抱起双臂靠在柱子旁,并没有阻止我。

「东西交给韩槊了吗?」我问道。

按照当初的约定,在萧昀正式拿到兵权后,我将剩余的半盒药渣给他,再让他转交给韩槊。如此一来,这桩交易就算彻底了结。

萧昀心情似乎不错,难得见他有兴致与我多说几句:「那晚的事情查清楚了,你不好奇是谁?」

「谁?」我装作好奇道。

「韩贵妃。」他似乎已经把我当作了盟友,一字一句和我解释道:「她原本安排好的是那晚不当差的侍卫,没想到阴差阳错把他拖下了水。」

也就只有后宫之人爱使这下三滥的手段,我并不意外,或者说多少已经猜测到。只是她高估了我在萧昀心中的地位,误以为伤害了我便是报复了他。

但我没想到的是,从中作梗,将康王卷进来的人是齐沅沅。她当真是一心向着萧昀的,倒比我忠心得多。

我刚要站起来,起身一半又蹲了下去。

「腿麻了?」萧昀偏着头问道。

我向他委屈地点点头。见他朝我走来,我美滋滋地伸手要他拉我,他却捶了一下我的腿。我顿时酸痛到皱起脸,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萧昀似笑非笑道:「明天早点起来,和我一起入宫。」说罢,便起身离开。

该死的萧昀,我没见过手这么欠的。我伸手拔下鬓钗朝他的背影扔过去,可惜力气不够,鬓钗还没砸到他就落地了。

有时候,女人的心眼的确很小。第二天的一路上,我没和萧昀说一句话,走路也将他甩在后头,离他离得远远的。

兰叶还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提醒我道:「太子妃,您走在前面不合适。」

终于在康乐宫的门前,萧昀三步并作两步,拉住我悄声道:「回去随便你闹,现在安分点。」

今日皇后娘娘也早早来了康乐宫,她与太后娘娘正说着话,见我们二人一同进来,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孩子嫁过去快一年了,怎么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太后娘娘突然提这么一句,母后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我的肚子。

连圆房都没圆房,哪来的动静。也不知为何提起这茬,一时间想不出措辞来,我舔了舔嘴巴,侧目偷瞄萧昀,而他正好与我对视,又立刻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开。

母后笑道:「都还年轻,不着急这一时。」

「你们不着急,哀家可着急。」

端着茶水的手微微一抖,我这才听懂太后娘娘的意思。康王已经没用了,她便想要个孩子控制在自己手里,就像当年把我留在她身边一样。

回府后,萧昀径直去了书房。而我躺在躺椅上想了许久,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进书房的时候,萧昀正在恍神。见我进来了,他将桌上的书信收拾好,看着我一步步走向他。

「你可有倾心的姑娘?你告诉我,我想办法帮你。」思来想去还是要将自己的打算说明白些,于是我又接着道:「虽然这太子妃的位子她是坐不上了,但只要她能诞下子嗣,我便不会为难她。而你呢,能和心上人生儿育女,也不吃亏。」

听完我的话,萧昀的脸色极为难看,隔了半晌才缓缓道:「你是想让府里再多一个像你一样的麻烦?」

我知道这是下策,可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料他如是反应,我低声叹道:「那我就只能和太后娘娘说你生不出来了。你暂且委屈一下,等你继承大统……」

话还没说完,萧昀捏住我的手腕,将我拖出书房进了内室。

「你这是做什么?」我揉着微红的手腕,皱眉道。

「能不能生,试一试就知道了。」他捏住我的下巴,逼迫我直视他:「不必费尽心思找别人,只要是女人,你也可以。」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是喜欢我的。不过随后我就冷静下来。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道:「我们说好了,等你登上皇位就放我离开这里,你还记得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紧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从中看到什么。我突然想起大婚之夜,他说我的眼睛里没有感情。可此刻,我的心里却实实在在涌出一股悲伤。

终于他不再作声,我也便转身平躺下来。

「萧昀,和我说说你娘吧。」

本以为他不愿意同我讲这些,却听见他道:「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很爱笑。」

「你相信宫中的传言吗?太后她……」

「不是传言,是事实。」他提醒道。

祖母杀了自己的母亲,却要终日对她毕恭毕敬。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但这滋味一定不好受。

「当年我亲眼看见,韩贵妃的宫女将药渣埋在泥土里,我只敢偷偷收起来,不敢告诉任何人。没过几天,明妃娘娘就去世了。」我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浑然失去了所有的戒备,「她们刚进宫时都是天真烂漫的女子,最后却都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鬼怪。在皇城之中,你的一举一动都关乎他人的生死,即使你只是想好好活着,却总有人会替你丢掉性命。所以待得越久,心就会越冷。」

情绪一旦绷不住,就会像洪水一般泻出。我也不管萧昀有没有在听,兀自道:「刚入宫的时候,我每天夜里都会躲在被子里哭,不敢叫春菡姑姑听见。我怕太后娘娘知道了,会觉得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直到现在,我快八年没见爹爹和娘亲了。好在熬过了七个年头,不管你怎么想,但我庆幸嫁给了你,如今我也算是半只脚踏出来了。」

我转头望向萧昀,却发现他也正在看我,我笑了笑便又将头转回来。

「你知道太后不会放过你。」萧昀道。

「太后娘娘想要个孩子,这是我无论如何也给不了的。既然我有机会出来,便不会再回去了,等一切都结束,我便去塞北找爹爹和娘亲。」我一手支起头,一手解下他的发冠道:「可惜,你若不是太子,为你生个孩子又有何妨呢……」

-拾叁-

在休沐结束后的那个早朝之上,皇伯伯的身子彻底垮了。明妃之父太尉纠御史大夫、中书监,率百官弹劾韩槊,并请求重新彻查明妃之死。皇伯伯大发雷霆,身子没承受住,在朝堂上昏过去后再也站不起来。

自此,变天了。太子奉命监国,入住东宫,并全权接手明妃之案。当初那半盒药渣并没有送到韩槊的手里,萧昀把它交给了太尉大人,原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韩槊。若是皇伯伯还能处理政事,韩槊尚且还有余地,如今萧昀掌权,韩家就要倒了。

一国之君并不好做。

萧昀几夜没睡好觉,今日也早早就起来。我屏退左右,拿起木梳为他挽发髻。

「我若是韩槊,我恨透你了。没想到当朝储君竟是个睚眦必报、出尔反尔之人。」我笑道。

话虽这么说,却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他的生母是如何被害死,他便恨那些爱使同样手段的人,我若是萧昀,我也一样厌恶韩贵妃。

萧昀把玩着手中的发簪,道:「你也乐意看他这个下场,彼此彼此。」

听闻此言,我笑开了花。知妻者,莫若夫。

我为他戴好发冠,从他手中接过发簪,插入髻中:「忙完后你便好好休息,今日我去看望父皇。」

我去看皇伯伯时,他几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早年爱吃丹药,现在也不至于病得这么重。

他看到我来,抬了抬软绵绵的手,用沙哑的声音道:「孩子,常宁……昭瑜……」

「儿臣在这儿。」不知怎的,我突然红了眼眶。看样子,皇伯伯大概时日不多了。

端过刘公公手中的碗,我一勺一勺喂他吃药。

「昀儿……昀儿对你好不好哇……」皇伯伯一说话,药汁便顺着嘴角流下来,宛如孩童一般。

我忙用袖子替他擦干净,轻声道:「好,殿下对我很好。」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眨了眨眼睛,不再说话了。

吃完药后,刘公公扶着皇伯伯躺了下来。他突然想起什么,睁大了眼睛,扯住我的袖子道:「朕……朕对不住你……」停下来喘了几口气,他用近乎呜咽的声音继续道:「阮峯,回来……让你爹回来。」

再听他提起爹爹的名字,我一时间竟愣了神。我握住皇伯伯的手,他怎么也不肯放开,直到我朝他点了点头,他才慢慢松开了我的衣袖。

「太子妃,陛下要歇息了。」刘公公在一旁提醒道。

回到东宫,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萧昀要爹爹回来这件事。

我的确会在心里责怪皇伯伯,怪他将爹爹和娘亲遣往塞北,把我孤零零地留在皇城。尽管如此,他却分给我几分对子女的关爱,令我恨也恨不起来。如今看见他生命已呈衰败之势,我才知人来世间活这一遭,于天地而言不过是一瞬。人之将死,过往种种连带爱恨,瞬间便都如烟消,都如云散。

「怎么了?」

萧昀很少见我这副模样,不由得问了一句,而我却被这一句关心彻底击败。我摇了摇头,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大概是感受到我在强忍住不哭,他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摸着我的头,轻声道:「没事了。」

我将头抬起来,看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道:「萧昀,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我以前是不是还说,要天天都和你讲一遍,我喜……」

言未尽,他都懂。萧昀用吻封住了我的嘴,却比以往更热烈。他抱着我走向软榻,随后双双倒下,我只觉得头晕目眩,随后便陷入了意乱情迷之中。原来人也可以这么快乐。

-拾肆-

我一直想为萧昀做一碗粥,可是并不太会。兰叶实在看不下去,从头到尾跟着我,手把手教我取蟹肉、切姜丝。忙了半晌,换了好几锅,终于做了一碗像样的粥出来。

等我进去时,萧昀坐在桌旁睡着了。见他眼下乌青未消,我不忍心叫醒他,便取了条毯子搭在他身上。

我在一旁看着他,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醒了。

「饿不饿?我做了碗粥。」我期待道。

他疲惫地点了点头,看到桌上的粥便伸手拿。

我按住他的手道:「这碗凉了,我再去盛一碗。」

萧昀挪开我的手,叹道:「我没这么娇气。」

他一声不响地将粥吃完,并未作任何评价,而是突然侧着头对我道:「你想看这天下吗?」

天下之大,我的这双眼睛如何容得下?

我当他说胡话,便朝他摇了摇头,他却像没看见一样,拉起我的手就朝外走。

到了外头,他施展轻功带着我上了庑殿顶。这里虽不是最高处,却也足够俯瞰整座皇宫。我突然明白萧昀的意思,对君王来说,这座皇城便是天下。天下属于他,他也属于天下。他为此而生,为此而死,一生都要在这里驻足。

这里虽是囚笼,但对于小小的雀儿来说,一辈子也足够了。

「哎哟,太子殿下、太子妃!」我向下望去,高公公快吓破了胆,他招着手大声喊道:「祖宗,快下来,千万不能伤着啊!」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身边一声低笑。我惊奇地看向萧昀,却发现他嘴角正挂着笑。

说实话,我几乎没见过他这么开心。

「看我做什么?」他感受到了我的目光。

「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萧昀朝远方看去,缓缓道:「知道了。」

我叹了一口气:「以后要多笑一笑,你快乐我便快乐了。」

近日宫中的气氛极不寻常,甚至连鸦雀都不愿在宫内的枝头栖息了。

嘉柔成婚三月便已有了身孕,我想为她缝几件孩子穿的衣物,于是挑了几匹上好的衣料,送去康乐宫让太后过目。

「方才太医告诉哀家,陛下怕是不行了。」太后娘娘的语气没有太多起伏,仿佛在与我说稀松平常的事。可她面容悲戚,连行走也变得格外缓慢。

自从做了太后,她有多少年没有大喜大悲过了。

我的手跟着心一抖,布料掉在了地上。春菡姑姑在一旁,蹲下去将它捡起来。

「常宁,好孩子。」太后娘娘叫住我,吩咐春菡姑姑取出一个包裹,递给我道:「到那时,哀家与太子恐怕要兵戎相见。再往后的事,已非哀家所能掌控。倘若……你便想办法逃出去,以后省吃俭用些,这些东西够你后半辈子用。」

我摸着包裹的手不住颤抖,喉咙一时失声,张了半天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也许是太后娘娘对我太好了,好到我以为做任何事都可以被原谅,当初才会轻易舍弃她。我突然想,若再回到以前,我一定不嫁给萧昀,任谁去当这个太子妃,我也要留在她身边。可是往昔不可追,如今在断崖之上,都已来不及勒马。

过了许久,我才道:「您不会有事的。」

太后娘娘笑着摇摇头,不再留我,没说几句话便让我回去了。

她知道将来凶多吉少,却也不得不这么做。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拾伍-

两天后,皇伯伯还是走了。

他解脱了,我的后宫生活也走到尽头了。

先帝刚去,正是国朝最乱的时候。宫内处处有士兵把守,我想去康乐宫看看太后娘娘,可他们告诉我,太子下了令,不准放我出去。于是我一连三天都待在东宫之中,哪也没去,谁也没见。

这天,门口的士兵离开了。兰叶陪我在东宫坐了许久,直到萧昀身披血甲回来,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曾以为我早已做好了随时放弃其中一人的准备,可没想到,到头来我一个也不忍心丢弃。

「可不可以放她一条生路?」我虽知已无转圜余地,却还是不想放弃最后一点希望:「我可以带她走,走得远远的,一辈子不来打扰你。」

「你是皇后,你能去哪里?」他平静道。

「萧昀会是个好皇帝,但常宁不会是个好皇后。」我不敢看他,生怕眼泪掉下来:「我们说好的,你会放我走。」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爱萧昀,但更爱自己。

「你说我是出尔反尔之人,所以我反悔了。」萧昀为我整了整衣领,轻声道:「再过几日,侯爷和夫人就抵京了。」

他并没有告诉我爹爹和娘亲要回来,这本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我缓缓推开他的手,问道:「这个时候让他们回来。萧昀,你在要挟我吗?」

他的手抚上我的脸,而后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太后必须死。除了这个,其他所有事情我都可以不追究。」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问道。

「深宫幽冷,一个人太寂寞。昭瑜,我要你陪着我。」

-拾陆-

我再来到康乐宫时,这里已经不复几日前的奢华,春菡姑姑却依旧为太后娘娘梳好整洁的发髻,等着人到来。

她眼神空空地望着门口,直到我来到她的身边,她才看向我。我慢慢跪在太后娘娘的腿边,她抬手扇了我一巴掌。

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想记住她的脸,却发现她对我只剩下憎恶。

萧昀将我扶起来,对太后道:「您欠我娘一条命,是时候该还了。」

闻言,太后娘娘突然大笑了起来。待她恢复平静,她用手指着我对萧昀道:「她想要后位?不管你多喜欢她,总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哀家这样。」

如她所言,我害怕深宫,害怕变成非人的模样,所以我才背叛了她。

她一把夺走案上的鸩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未过片刻便倒在地上。春菡姑姑不忍再看,于是跪在地上,朝着她将头磕了下去。

我挣开萧昀的手,跑去抱住她,她口中的鲜血染红了我整只手。太后娘娘的气息逐渐淡了下去,我边流着泪,边搂着她轻轻摇晃身子,好似她只是睡着了。

再低头看向她,突然发现,比起太后娘娘刚接我入宫的时候,她已经老了这么多了。

原来我才是全天下最坏的人。

太后娘娘逝去后,萧昀对我离开这件事只字不提。册封皇后的典礼迟迟未办,群臣在朝堂之上陈词激昂,他却不为所动。爹爹和娘亲早就到了京城,可一直没得到准许入宫看望我。

我知道他也在煎熬,但我并不明白,如此下去他能得到什么。

他想逼我,我不会妥协。

在为嘉柔未出世的孩子缝完最后一件衣裳后,我不再进食。

第一天不吃东西,萧昀当我是闹脾气;第二天,他喂我吃东西,却全都被吐了出来;第三天,他叫太医为我诊疗,我将他们赶了出去。饥饿的确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想来萧昀也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倔的时候。

在第四天,萧昀召我娘亲入宫。她劝我吃些东西,我摇了摇头。

我道:「娘亲,我若是听你的话,怕是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

是夜,萧昀来看我,还带了以前住在太子府时我最爱吃的那家烤牛肉。

他对我说:「乖乖吃了,明天我便派人送你出宫。」

他夹起一块牛肉放在我嘴边,我的眼泪却滴在上面。

吃完牛肉,他便走了。那便是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见的最后一面。

我朝他离去的背影跪了下来,以手抵额,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这是君臣之礼,也是我与他行过最大的礼。

-拾柒-

走的那天,萧昀没有来送我。如此也好。

爹爹辞去朝中所有职务,带着娘亲和我定居衍城。外头的快乐是宫里比不了的。听说翠玉楼在找乐师,我便打扮成男子的模样,隔三差五去弹弹小曲儿,还招来了不少年轻的姑娘。

两年之后,我正与兰叶上街淘些小玩意儿,却听闻当朝太后驾崩了。那个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那个说同辈孩子里最喜欢我的人,不在了。

脚还在不停走动,我却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姑娘,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摊前一个婆婆看着我道。

见她有些面熟,我皱着眉头思索。

她道:「你以前来我这儿买过簪子,不记得了?」

我终于想起来那年的冬天,在这里看了一对簪子。

「都这么久了,婆婆还记得我。」

「我也是看你这手镯才认出来的,这不像是百姓家戴得起的东西。」她笑呵呵道:「那时我还在想,姑娘戴着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还屑的来我这小摊子,于是便记住你了。」

低头转了转手镯,我没有说话。这是在我出嫁前,太后娘娘送给我的。

「那对簪子还在吗?」我虽知过了这么久,已无可能还被留着,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早就没啦!那年你前脚刚走,后面就来了个公子买走了。」

听她这么说,我当下并无太多反应,但逛街的兴致也没了。于是我随便挑了几只簪子,便领着兰叶回了家。

到了夜晚,我将孩子哄睡后,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爹爹轻声问道:「言儿睡了?」

我点了点头。

「京中来了消息,太后娘娘走了。」

我又点了点头。

爹爹将手放在我的头上,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我才终于忍不住,抱着爹爹嚎啕大哭起来。

往后余生,只剩萧昀一人了。

萧昀番外·章一

每当入夜,娘总是搂着我,指着天上的星星与我讲故事。

她常说,只要记住一个人最初美好的模样,往后忆起时,诸多失望也就无足轻重。只是当我再追问她与父皇如何相识,她总是笑着说不记得了。

那天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即使现在想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高公公引我进去时,我隐约听到抽泣声,断断续续不知何所言。

「混账,谁教你说的这些!」

我刚踏入殿内,父皇的手掌便结结实实地砸在桌上,连一旁珠帘都被这股力量撼动,微微摇摆起来。

一个鹅黄身影在阶下跪着,害怕得直颤抖。原来是晋元侯家的小姑娘。

侯爷离京不久,她也才刚入宫几日,想来还不太懂规矩。

父皇转头看到高公公,便将一肚子火气全撒向他:「高崇,朕让你带着她去挑下人,看看都挑了些什么货色。」

无妄之灾。

高公公跟了父皇大半辈子,已是摸透了他的脾性,于是眯眼哈腰凑上前去:「郡主要是不满意,叫他们自个儿领了罚,奴才再去一趟内务司便是。陛下莫气上了头,太子殿下还在这儿候着呢。」

拳头打在棉花上,父皇顿时也泄了气,这才将目光移到我身上。

「后天是我娘的忌日,儿臣欲出宫祭拜,望父皇恩准。」我直截了当。

她生前没有名分,死后不入皇陵,不知来处,不知归宿。这样美丽而温婉却又微不足道的女子,不知他是否记得。

父皇朝我看来,看的却不是我。过了许久,他的眼神逐渐陌生,平常道:「去吧。多带些人,你如今是太子,身份已不同往日。」

只此而已。

各人怀着各自的心事,殿内不再有任何声响。

「皇伯伯……」跪在地上的孩子轻声唤父皇,气氛松动,着实让我缓了口气。只是她刚哭过,声音还哑着:「……陛下,昭瑜知错了,昭瑜再也不提爹爹了,求您不要罚他们。」

语罢,她朝龙椅磕了个响头,沉闷的撞击声令人不忍,其中大有赌气的意思。父皇见她不上道,便扶着额叹了口气,随后将我们全部打发走。

我娘为何而死,我心知肚明。

没有母族,从未享受过滔天的权势,也便不会汲汲于至尊之位。我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儿子,仅此而已。何况,冰冷的东宫远不及我与我娘住的飞骊宫,飞骊宫虽破败而偏远,却远离是非,是这皇宫里最清净无忧的地方。

册封太子的那天,母后带我入了东宫。

飞骊宫的夜晚是漫天星河,可东宫的夜晚只有空荡的屋顶。四周越是黑暗,我心中的愤恨越是难耐,于是我掀开被褥,头也不回地去了飞骊宫。

母后闻讯,身着单薄外衣赶来,要我立刻回去。我甩开她的手,踹开拉我的宫人,甚至口不择言,指责母后只是想在皇长兄死后再要一个孩子依靠。

一向温善的母后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双手捂住了脸。是我失态在先,可我却还是被她的模样吓到,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不顾平日的端庄,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放肆大哭。

待她恢复了理智,她紧紧抓住我的肩膀,那双眼睛是那样坚定:「昀儿,你我都没得选。好好活着,将来的天下便是你的,彼时你想要的东西都将唾手可得。」她缓缓道:「包括性命。」

母后没有明说,我却听懂其中的意思。太后杀了我娘,还想要我死。我若要她偿命,必然得登临比她更高的位子。

我不想要这东宫之位,它本就不属于我。可身后追着我的暗箭一刻也不停歇,我娘在我记忆中的笑颜也渐渐模糊,我若不为她,这世上再没有人会记得她。

如今母后将我推了上来,已经没有退路。

紧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我擦干眼泪。

自此,不再念过往,一心只为将来。

杨问道杨先生是位学识大家,据说年少气盛之年曾著文暗讽先帝,被地方官兵逼近了山里。父皇倒是不在意,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请他来宫中为皇子讲学,于是每日下午的文华殿热闹非凡。

那日下了学,趁着脚步杂乱,常宁悄悄溜了进来。她抓着杨先生,举起一本书低声询问。

这不是她第一次到这里。

北雁是春菡姑姑带养的一个宫人,这些年来,康乐宫内的动静都由她传出。常宁在太后身边伶俐乖巧,琴棋书画,只要是太后张口,她都会去学,在取悦太后这件事上她费尽了心思。如今来向杨先生求学,大概也是太后的意思。

我嗤之以鼻,朝康乐宫的方向迈开步子。

女子被当作权力的附庸早已是惯常之事。太后究竟是真心喜爱她,还是喜爱精心培育的傀儡,我无从知晓。

母后身边的宫人前脚刚离开,圣旨便送到太子府。

余夏尚在,聒噪的蝉叫声也掩不住高公公的腔调。在他眉开眼笑之中,我强压下心中不快,咬牙伸手接过这沉重的玉轴。

北境正值烽火连天之际,月前一役折损无数,侯爷与夫人如今死守符州。太后以安将心之名许给常宁太子妃位,便将一切都摆在台面上——她就是为了利益,可我却没有拒绝的理由。

为了令侯爷死心塌地卖命,父皇没有丝毫犹豫。他甚至没有与母后商量,也未给我留转圜余地。

大婚之夜,她言语中极尽挑弄,令我不禁冷笑。

我对她说:「你可知你父亲处境何等凶险,上阵杀敌的是他,坐享其成的却是你。」

果然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闻言便垂下手,不再挨着我。

原以为她羞辱当头而不敢作声,谁知她嘴角带笑,眼神冰凉:「做儿女的,除了让爹爹和娘亲宽心,还能做什么?」她道:「何况婚姻大事关乎我这一辈子,嫁你是我愿意。我若不愿意,太后娘娘也逼不得我。」

母后说的是,站得越高,拥有得就越多。只是万物皆可强取,唯有人心不能勉强。

「奴家听说嫁给殿下的,是个养在太后身边的郡主。」

离开座位,我隔着窗子望着外面的夜空,星辰稀稀落落,了无趣味。

忝谣见我不说话,自言自语道:「这女人将来定会遇事掣肘,殿下若是不嫌弃,便将忝谣收到府里,也好有个管制。我……我虽在这院子里长大,可……」

「这就是你所说的要事?」我打断她的话。

她上来抓住我的手,神情激动。未等她整理好措辞,我先扯着她的袖子将她拉开。

「是忝谣越矩了。」瞥见我的脸色,她突然惊醒,慌张地跪在我面前,颤抖道:「昨天……昨天齐宣说,刘家常来府中走动,好像是奔着齐沅沅去的。」

「哪个刘家?」

「刘昶,他夫人一连去了好几回。」

脑中突然闪过那晚的画面。

常宁对我与太后之间的两面三刀毫不避讳,更是大胆地将威胁挂在嘴上。现在看来,她有些沉不住气。

离开之前,我回头提醒道:「以后做你该做的事,能替你的人有很多。」

忝谣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

于我而言,齐宣并不重要。若不是他那见风使舵的本领,也坐不到今天的位置。如今他沉迷声色犬马,两个儿子也不成气候,再花心思也是徒然。只是常宁太过猖獗,我若再不给她些警告,往后撕破脸面难免难看。

我一日霸着东宫,着急的便是太后,我与她之间保持现在的局面,最好不过。

萧昀番外·章二

北雁给我传了封书信。

中秋宴后,齐沅沅进宫看望齐妃,私底下却绕过所有人去了一趟康乐宫。

人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但不应当是从未犯过的错误。那日我动了手,第二天常宁就带着丫鬟一声不响地去了衍城,这像极了初次见她时的模样。

嘴上认输,却格外倔强。

换作是平常女儿家,受了伤定要疼昏过去。那一剑更是刺穿了她的左肩,她却还有力气喋喋不休。

我带她深夜闯入医馆的一间屋子,屋里的人见了血,一边连滚带爬往外跑,一边嘴里喊着「师父」、「师父」。

常宁前后有两个伤口,只能撑着力气侧靠在床头。我将她衣物褪至肩下,伤口鲜红,还好剑上没有下毒。

她可以死,只是不能死在我手上。

我正回想着方才城墙上的刺客,常宁将攥着的箭塞给我。我捏着箭身翻转半圈,心中了然。

「你答应我吗?」她问。

「答应什么?」

「我们不要做敌人,我帮你,你也帮帮我。」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巴,无奈道:「搞半天你都……你都没在听我讲话。」

就算天塌下来,常宁也能面不改色地说着违心话,故而我一时分不清这一切是不是圈套,是得了太后的命令来骗取我的信任。她见我不出声,以为我是答应,便微微笑了。

她笑时眼睛便会弯起,像极了月牙。

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夫端着医箱急忙进屋,他替常宁清理了伤口,看仔细后却皱起眉头。

「怎么了?」

「这姑娘的血凝得有些慢,虽不严重,但麻药却用不了了,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常宁紧闭双眼,不敢说话,我便开口替她决定:「直接上药。」

听了我这话,旁边的药童忙取了块布料放在她嘴边。药刚上,她便紧紧咬上去,除了几声哼哼,再没听见她出声。

待一切结束,常宁脸色差得惊人。大夫嘱咐要小心夜晚发热,吩咐去找兰叶的人仍未归,我便留下照看她。

众人退散,一时相顾无言。外头太冷,屋内血气弥漫,连窗子也不能开。

过了许久,常宁才犹豫着开口:「……你可以出去了。」

我将用热水打湿的脸帕递过去,她却不伸手接。

「萧昀,你不用做这些,有其他人伺候。我与你说清楚了,你我各取所需,谁都不欠谁。况且……」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过头道:「不要对我太好,知道吗?」

彼此都不想惹一身麻烦,如此正好。

我将脸帕扔在她的被子上,转身离开这间屋子。

「别急着见阎王就行。」

当初跟随常宁入太子府的下人悉数被我遣走,由一直在太子府中伺候的人顶替,唯独那个叫兰叶的丫鬟,她无论如何不肯放。连恒查到,兰叶自小就被卖到晋元侯府,既不是太后的人,我也便随她去。

「回殿下,春菡姑姑伤了腰,这才让奴婢替她出宫买些玩意儿。」

北雁伏身跪在地上,毕恭毕敬。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我捻着手中的信纸,盯着其中的几个字,渐渐出了神。

「殿下。」许是跪久了,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

「抬起头来。」我搁下信纸,垂眸望向她。

她缓缓起身,琢磨着我的表情。

「我问的是,你为何要来太子府。」

「奴婢有事要说。来时没人发现,还请殿下放心。」北雁额头抵地,为自己开脱。

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钻进庭中的银杏树,突然的异响惊得她慌忙起身去看,不经意间漏出方才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指,指尖赫然发青。回头注意到我的视线,她忙拉了拉袖子。

「昨日太后娘娘密诏张大人,似乎在说滇州水利之事。」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不似刚才那般冷静。

「张致同?」

「正是。」

北雁不能再用了。我仰首靠在椅背上,合眼休憩。

「知道了,回去吧。」

见我再无下文,北雁倒吸一口气,喉咙间发出几声低喘,却不敢再多言。犹豫片刻她还是退了出去,行至门槛还绊了一脚。

「殿下,今夜可动手。」连恒在一旁提醒。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她已无活路。」

韩槊约了今晚摘星楼的头牌,只是当他进了屋,我正喝着茶等他。

「原来忝谣姑娘是殿下的人,看来以后再找姑娘伺候,是绕不过殿下了。」韩槊摸着胡子眯起眼来,眼角每一条充满风霜的褶皱无不体现他的老奸巨猾。

能从父皇手中拿到京畿兵权选任的差事,在朝数十年不落把柄,韩槊不愧是千年的老狐狸。我与他几番交锋,占不得丝毫便宜。

「殿下与太子妃伉俪情深,可真叫人羡慕。」韩槊将话头扯开,面色淡定从容,言语间有意无意向我打探:「老臣宫中那个女儿早早看上了郡主,本想时候到了便去向太后娘娘讨个庆王妃回来,谁知最后还是让殿下先娶了回去。」

「现在的庆王妃倒是乖巧可人,韩大人也不必失望。」我举起茶盏掩盖神色。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之前常宁提及韩槊时嚣张自得的模样。只是韩槊的试探张弛有度,仿佛真的只是可惜丢了个孙媳妇。

待在这里的兴致已消磨殆尽,我自知今日再多说也是徒劳。辞别韩槊,我便回了太子府。

下了马车,常宁闻声出来迎我。

最近一直如此。在以前,她是做给我看;现在在外面,她是做给别人看。可在府中,我不知她做给谁看。

「今天怎么这么晚,晚膳的时辰都过了,我叫曾叔去把饭菜热上。」她扒着我的手,拉我向前走。我早已习惯她如此模样,便没有阻拦。

北雁被杖毙,常宁今日入了宫,应当是知道的。

「以后不用等我,总有不回来的时候。」我提醒她。

常宁的脚步倏地停下。我以为她要说什么,谁知她朝我嗅了嗅,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起来。

「闻到了什么?」我好笑道。

「闻到了女人的味道。」

她不是兴师问罪,纯粹是看我笑话,我甩开衣袖不再接话。

当常宁再拽着我的时候,我立在原地不动。不等她出声询问,我道:「去换身衣服,今夜牛肉铺开摊子。」

「你来带我吃,却叫我一个人吃完了。」常宁将净光的碟子推在一旁,又叫小二上了壶酒。

我见她几杯下肚,忍不住问道:「你几时学会的喝酒?」

「小时候就会了。爹爹带我偷尝,我被辣得直哭,娘亲还把爹爹臭骂了一顿。」

「侯爷的酒品可不似你这般差。」我嫌弃道:「醉酒便罢了,在衍城还险些丢了性命。」

「谁跟你说我喝醉了,我那时候就是想抓朵雪花儿,根本不可能……」

她面容激动,满口狡辩,我干脆转过头去,不再听她胡言乱语。

「北雁。」她突然道。

常宁终究是忍不住了。我看向她,等她接下来的话。

「南飞……你知道吗,秋雁怕冷,年年都要往南方去。」常宁笑着弯起眼睛,好似真的以为我不懂,她又进了一杯酒:「只是如今春天到了,北雁也该回了。萧昀,给她买口棺材,好好下葬吧。」

常宁双眸渐红,却始终没有掉下泪来。她愣愣地盯着别桌的客人,于是我便没有出声。

「北雁这丫头喜欢守东止车门的那个小侍卫,每回出宫时,她总要我绕个路走那边过,她若是不入宫,应该也是嫁人了。」

「她那日来府里我是知道的,我在门口撞见了她。她求我向太后娘娘求个情,我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置办棺材和下葬的钱我都会给你的……」

不想让她再说下去,我伸手按住她抬起的酒壶,将酒壶递给身后的连恒:「你明日去一趟乱葬岗。」

在这儿坐了许久,我们不再说话。只是听着四周的喧闹竟不觉得烦躁,若是闲来无事,就这么待着也好,但我另有事要做。

等常宁回过神来,我道:「你不是说要帮我吗?」

「……什么事?」她对我主动提出要求有些意外,睁大了眼睛打量我。

「我要一个人去接北雁的位置。」

常宁的手抓紧了酒盏,垂下眼眸久久不语,最后却还是回道:「好。」

平时话多了些,但遇事却干脆,单就这一点我是满意的。

方才各有心事,没注意常宁喝多了酒。这会儿她已然晕醉,双眼迷离,只顾盯我许久。

浑身实在不适,我将银子放在桌上:「困了就回去。」

不料她踩着椅子,一只膝盖抵上桌,俯身到我面前来。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脸,啧道:「你说你生得这么好看,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若是有爹爹给我撑腰,我才不会要你这种男人。」

其他人一时惊奇,纷纷朝这里看来。听他们低声谈论,还有人将我当成养在府里的面首。

我尽力不让表情失控,忍住将她掀下桌的冲动,起身甩袖离开:「回府。」

今日带她出来就是最大的错误。

常宁左颠右倒,甚至整个人扑在连恒身上,我不得已背她回去。

「萧昀,萧昀。」

她趴在我肩头喊个不停,令我烦道:「说。」

「萧昀,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她轻轻噎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我想起来了,好像叫齐沅沅。」

我没有理会她,任由她唠叨。

「听说喜欢就是心被填得满满的。真羡慕你,心里不会空荡荡。」

「我以前啊,一直以为我以后能嫁个真心爱我的夫君,眼里除了彼此再没有其他。谁知太后娘娘跟我说,一般人是不敢娶我的,于是我就想,要不就嫁给萧凌吧,这家伙打小就让着我,他要是敢收别的女子,我定将她们统统赶出去。没想到最后却嫁给了你,看来我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嘘——这事儿我谁都没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尤其是萧凌。」

祁王?

祁王幼时喂错了药,身子留下病根。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子,太后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他。不是常宁得不到,是她选错了人。

「一生钟情一人,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你不要怀有期待,便不会失望。」我低声嘲讽她的天真。

「谁说的,我爹爹和娘亲不就是如此?」她急得捶了我的肩头,不满地踢了踢腿:「他们可是一起从战场上下来的。等你继承皇位,我便去游历九州,天下之大,总能遇到他。到时我便为他挽发,为他缝衣,再生几个胖娃娃……说起来简单,怎么就这么难呢……」

想起侯爷,我一时语塞。据说侯府老夫人在世的时候,为此教训了他许多次,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可笑的是,常宁的话竟让我产生一丝幻想,一丝虚无缥缈的幻想。

我侧首去看她,她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

「娘,这两颗星辰挨得好近,就像是认识一样!」

「不只是这两颗,每颗星辰都在努力靠近彼此。」

「那它们为什么要聚在一起,不是散在天上才好看吗?」

「因为分不开呀,离别是最需要勇气的。」

时至今日,我已记不大清娘的模样,但她的表情始终记在我心里。那时我不懂娘的意思,数年后的今天却懂了。

忝谣番外·章一

自我记事起摘星楼便是我的家,它并无固定的位置,而是建在一艘大船之上。夜夜华灯初上,摘星楼随波而来,正因为如此,官家老爷们爱极了此处。

我还未到接客的年纪时,当今皇后娘娘的父兄便常来楼中。他们给了颜妈妈不少好处,楼里的姑娘自然是把他们捧在手掌心的。颜妈妈时常告诫我们,栖身此处的女子如同此舟,一生都不可能有归处,便也不得将自己的心托给他人。

那夜,摘星楼停在了长安街旁。国舅爷踏雪而来,身旁还带着人,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少年。我在旁侧稍看一眼便知他的身份有多尊贵,只是这身上的华服比不上他的眉眼半分,落在发冠上的雪花儿将他衬得璨烂。

颜妈妈将我和晚萤姐姐叫到厢房来,乐得嘴都合不拢:「太子殿下,晚萤和忝谣都是这群姑娘里最够格的,您尽管吩咐便是。」

太子萧昀,上京之中最出众的皇子。

他并没有搭理颜妈妈,只是瞥了我们一眼便移开视线,一言不发。人虽来了,心神却不在此处。

国舅爷指了指我,要我弹一首曲。在摘星楼里,容貌要数晚萤姐姐最美,但论才艺,我才是最好的。一曲罢,太子殿下也未曾看我一眼,可当晚萤姐姐抱着琵琶上前时,他却盯着她良久。我虽心有不甘,却不敢言语,只得默默替国舅爷斟酒。

自那一面,我许久没再见他。晚萤姐姐渐渐成了摘星楼的头牌,她不再时常与我黏在一起,偶尔会不知踪影,我猜是有位大人看上了她,才会这般遮遮掩掩。晚萤姐姐的命一向比我好。

那日,颜妈妈指晚萤姐姐与我一同侍奉孟将军。我正替她梳妆,却发现了一支我未曾见过的簪子,看材质不像是在一般的店铺买得到的。见我盯着它出神,晚萤姐姐将它拾起,指尖在簪身上划过:「好看吗?」

「嗯。」

「想要吗?」

我点了点头,伸手要去拿,她却突然抽走,躲开我的手。

晚萤姐姐乐呵呵道:「谣谣,不能太贪心,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我未听懂她的意思,刚要询问,她便起身将我按在镜前为我梳妆,我也便没再开口。

晚萤姐姐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我想孟将军也不例外。他见了她,便无心再顾其他,我一曲尚未奏罢,孟将军便开始动手动脚。晚萤姐姐想来见惯不怪,脸上仍保持着动人的笑容,一杯杯劝酒下肚,孟将军双眼迷离,下一秒便将晚萤姐姐压在身下,撕了她的衣物。

摘星楼的姑娘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的,我头一次见这场面,惊得琴脱手落地。琴弦弄出的杂音惹恼了孟将军,他回头给我一个警告的眼神。我刚张口想要叫颜妈妈来,晚萤姐姐却朝我轻轻摇了摇头:「谣谣,继续弹呀。」

我拾起琴身,拨了好几下才找到音准。我看到晚萤姐姐眼角落下的泪,却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在我略显惊慌的琴音中,晚萤姐姐搂着孟将军的脖子,将他哄得神魂颠倒。她缓缓扯下发簪,乌黑亮丽的青丝散落一地。

下一秒,那支漂亮的簪子几乎全部没入孟将军的脖子。他终于清醒过来,伸手掐住晚萤姐姐的脖子,哑着喉咙叫道:「贱人。」

晚萤姐姐满脸通红,痛苦极了。我早已被这通变数给吓傻,慌忙去扯孟将军的手,可我没料到他此种情景还会有如此大的力气,他一把也将我掐倒在地,断断续续道:「谁……是谁……」

就在我以为我们二人要丧命于此时,房门被踹开。那个多年未见的少年来了,而且比那时更加耀眼。他拎起孟将军的身子摔在一旁,我和晚萤姐姐得以脱身。

我想,天神下凡也不过如此。

「殿下……救、救我……」孟将军声音颤抖道。

太子殿下给了身后侍卫一个眼神,那个侍卫按住发簪转了个方向,顿时一股热血喷洒而出,孟将军没过几秒便断气了。

太子殿下将他的披衣系在我身上,顿时暖和起来。我已顾不上孟将军的死活,朝晚萤姐姐看去,她竟吐出黑血来。我惊呼着想要上前,太子殿下的手臂横在我面前,使我一步不得往前。

晚萤姐姐道:「殿下答应晚萤的事情,可还算数?」

他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晚萤姐姐,轻轻吐出两个字:「算数。」

听闻此言,她便合上了眼。再接着,就是官兵带走了他们的尸体。我不敢去看她,只呆坐在那里,眼泪止不住地流。终于,一切归于平静,所有人都离开屋内,只剩太子殿下和他的侍卫。

「晚萤姐姐她……」

「她服了毒。」太子殿下道。

原来晚萤姐姐背后的那个人是太子。想起她临走前的模样我便一阵心痛,不敢再去回想。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这只发簪是孟将军送给她的。」太子殿下将血簪扔在桌上:「孟将军私授贡品,藐视君威,罪加一等。」

他在骗人。晚萤姐姐与我都是第一次见孟将军,孟将军怎么可能送她簪子。可我明白太子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见我垂头应允,他问:「以后你来做摘星楼的头牌,如何?」

「太子殿下也会把忝谣变成这个样子吗?」

「不会。」

「为什么?」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她的遗愿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情郎,一个是你。」他看着桌上那支带血的簪子哼笑一声,我便知道他的意思。

「那件披衣,明日本太子派人来取。」语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有一丝留恋,如同我初见他时那样。

从那以后,我在京中的名声越来越大,接触的大人们位阶越来越高,这背后自然是有人操控的。太子殿下不时私访摘星楼,他要从我这里获取消息,而我每日都在等他来。只是他总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但凡我想多了解他一些,便会被他生冷的眼神逼退。后来我学会了短话长说,只为让他多停留片刻,即使是看穿我的心思,他也会耐着性子听我说完。

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让他变成这样一个人,但我心中同样清楚,以我的身份是没有资格过问的。

太子府中没有女人,这么说来与殿下关系最密切的女人也只有我,我曾引以为豪。我不知道我对太子殿下是爱慕,还是仅仅想从这泥泞中脱身,但向着他的心是一样的。当皇帝赐婚的旨意传遍整座京城时,我浑身冰凉,妒忌令人失去理智,我竟然敢上去握住他的手。

「无论如何,她都是晋元侯的女儿。」

直到他推开我,连眼中的鄙夷都不屑掩盖,我的黄粱美梦终于清醒。他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晚萤姐姐甘愿赴死,能忍受身边留着太后的爪牙。这些年来我都不能让他多看我一眼,他的心就宛如铁石。

后来我时常听闻,太子殿下与太子妃鹣鲽情深,那不过是愚笨的旁人被糊弄罢了。太子对谁都一样狠心,即使是那个被太子妃送出京城的小乞丐,也被他派人秘密处决了。国舅爷对此极为赞赏,可那位心软的太子妃若是知道此事又会作何想呢?

落在太子的手上,也是她的悲哀。

「殿下吩咐了,这几日暂时不往这儿来,你也别操心了。」颜妈妈给我送来几盒新的胭脂,不忘叮嘱道。

我扶了扶发钗,抬头看着她:「今日钱大人带了不少消息,颜妈妈容我去一趟太子府。」

太子妃与殿下闹矛盾,一气之下回宫住了好几日,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此时去太子府,殿下大抵也能应允。

只是当我见到殿下时,他一身酒气,早失去了平日的端庄威严。我将他扶好坐正,开始悉数吐露钱大人吩咐我的事情。

「过来。」殿下以手抵额沉声道。

我虽不知他是何意,还是起身上前去。

他侧头看着我,醉得连眼神都涣散了:「你有时很不听话,是想我要了你的命吗?」

「奴……」我刚开口,殿下却突然捏住我的下巴吻了上来。

他的呼吸逐渐急促,大概是动情了。鼻息交缠,我也险些醉过去。余光之中,我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太子妃,心忍不住抖起来。我不知她何时来的,但女人的攀比心使我不愿放手,我双手环上殿下的身子,她终于转身离开。

从出生就享受着众人的宠爱,这样的你也会不甘心吗?

衣物被褪至肩下,他的动作却停滞了。殿下伸指抚上我的左肩,喃喃道:「没了……」

听闻此言,我愣了神,一句话也不敢说,可他再抬头看向我时却倏地变了脸色,一把将我掀开。

「谁准你来的?」

「钱大人吩咐奴家务必带到,可是殿下这几日都不来,奴家怕耽误了事情。」我慌忙将衣服拉起。

「再有第二次,我亲手杀了你。」太子殿下的声音虽仍虚浮,却比以往更让我害怕。

「殿下……」

「滚。」

屈辱淹没了我,我甚至忘记行礼就逃走了。

殿下大概是怒极了,许久再也没来摘星楼,有事时连恒会来接洽。但我没想到,再见他时已是两个月后,而与他一同来的是太子妃。她见我错愕的模样,弯起眼睛,笑着打量我。

「萧昀,做个交易如何?」太子妃戳了戳殿下的后背:「我帮你把她收到府里,你去北境带上我。」

我惶恐地低下头,不敢去看她。

「闹够了吗?」殿下似怒而未怒。

「我没闹呀,你喜欢,为什么不呢?」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我说过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既是你求我带你来,便安分点。待吴瀚来此处,管住你的嘴。」

我一时讶异,太子妃能将话说得如此直白羞人,殿下竟也受着。

「名单呢?」殿下望向我。

我将吴大人数日前交于我的信封递给他,他便坐于桌前仔细打量,一言不发。

「我觉得这个人不错。」太子妃指着名单上的一个名字道。

殿下摇了摇头:「他是张贤的儿子。」

张大人是太后的人,太子妃不应当不知道。

「那你想选哪个?」太子妃反问。

「万奚澎。此人胆大心细,身后又无利益掣肘,可为我所用。」

「天子脚下,满城贵胄。主管京中治安的人可不能是善茬,胆大固然重要,但没有家族势力傍身,就算不畏权贵,恐怕也是寸步难行。」

我尚且是第一次见女子高谈论阔,便悄悄看了看她的神色,企图看出些端倪,却只见她笑盈盈地看着殿下,而殿下也不再言语。

「二人不同心,即使是父子,再谈信任也难。」太子妃双手托腮:「我若是没记错,张粲义的身世大有文章,你不妨朝哪个方向去查,再从中策反,岂不是一石二鸟?」

殿下闻言沉默片刻,半讽半笑道:「太后当真什么都不避着你。」

再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我已不大记得。听着他们的对话,一时间有些恍惚,我终于明白颜妈妈的意思。既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便也无法再有交汇的可能。

后来我问颜妈妈,太子妃是什么样的人。

她拿出一幅画予我:「喏,这是太子妃刚入宫那年,太后娘娘请名师所作,画了上千张分送给赴宴的各位,妈妈我这才拿到一份。」

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但也忍不住定睛望去。画上的女子跪坐在太后旁嬉笑,她身着鹅黄宫服,一如我那夜去太子府时一身鹅黄的衣裙。

我苦笑一声,没有勇气再追问。原来不是岁月无情,而是她的岁月赢了我的岁月。

萧昀番外·章三

灯影摇晃,烛火通明,案前人终于放下最后一本折子,后靠休憩。

「陛下,时候不早了,您也该翻牌子了。」高公公弯着腰将牌子上前搁近了些,低声劝道:「陛下若是怕翻着不喜欢的娘娘,直接叫个名儿也行。」

话虽如此,案中却只摆了四个牌子。如今后宫之中的四位娘娘全由太后娘娘亲封,新皇登基一年有余,竟一次大选也未举行。国事并非过于繁忙,而年轻的皇帝却夜夜批奏折至深夜,任凭他人磨破嘴皮,他总以此搪塞,臣子渐渐也无从置喙。

萧昀看也未看一眼,指尖挤按眉心缓解疼痛,挥手叫他退下。

「陛下,太后娘娘催得紧,您不听劝,老奴实在是惶恐。」

高崇长满褶子的老脸皱作一团,愁得手不住颤抖。

「去康乐宫。」

萧昀的声音从高公公头顶传来,此事终究再次没了下文。高公公无奈叹气,向外吩咐传来步辇。

「太后娘娘,皇上来了。」宫女悄声传到,将方才平躺的太后扶正坐好并披好外衣,随后踮着步子静悄悄退了出去。

萧昀一入寝殿便将沾染寒气的裘衣解下。太后见他,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萧昀知她心中所想,坐在榻边先一步开口道:「太医说母后的病好了些,儿臣便来看一看。」

早些时候萧昀扯这些借口,太后也时常训斥。只是近来身子孱弱,再加上精神困乏,她闻言只得微微摇头,转而问道:「刘太常仍在府中禁足,你打算何时放他出来?」

想起月前那事,萧昀默然不语。因后宫妃嫔寥寥,也未曾听闻皇帝临幸后宫,刘鸣胆敢派人往寝宫塞了两名地方寻来的美男子。待将二人轰走,萧昀竟恶心得反胃,第二天刘鸣便被禁足府中,至今连朝事也未得参与。

「刘太常此事虽为不妥,也是心中忧虑所致……」太后重咳几声,满脸通红,眼角咳出泪花来。

「儿臣心中有数。」萧昀忙去抚她的背,好让她顺些气:「只是高崇跟了父皇一辈子,如今做事难免力不从心,母后以后还是不要再为难他。」

「昀儿,你要倔到什么时候?哀家如若知道会有这一遭,当初就不会允许她儿戏一般离开这儿,一个明晃晃的太子妃就这么一走了之,还想叫群臣善罢甘休?」

自先太子妃走后,宫中再也无人提起。见太后稍显激动,四周之人皆屏住呼吸不敢出声,高公公忙使眼色散退众宫人。如此一来,殿内只余二人,来回琢磨着往事。

「与她无关。」隔了许久,萧昀才缓缓侧开身子,望向一旁瓶中的花枝:「儿臣听说,舅舅的女儿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母后为何将她招入宫来?」

太后反被诘问,一时错愕:「你……她能入宫侍奉君王,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若是福分,那您入宫之后快乐吗?」

「放肆。」

萧昀兀自道:「娘是不快乐的。儿臣本不愿放常宁走,只是那夜梦见我娘日日守在飞骊宫的模样,儿臣突然不忍心了。」

「昀儿,后宫不过是帝王维系前朝的手段,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承受得起君王之爱。你既是皇帝,便有绵延子嗣、传承大统的担子。记住,不要妄想得不到的东西,你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竟连心也不由己。

萧昀苦笑一声,回头望向太后:「母后是否忘了,儿臣本不该坐上这个位置,本不该承担您所说的这些责任。以前您说有了权力就什么都有了,可这一路上为了帝位却丢了所有,这样也值得吗?」

他本不该是皇帝,本不该是太子,本不该,本不该。他若不是太子,是不是就能……

只是一刹那,无数的幻想飞一般地从脑中穿过。

听闻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她本想厉声呵斥,却看见萧昀泛红的眼睛。一时间她竟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一个随心所欲表达好恶的孩子,而她又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他。

曾经多么出众的一个孩子,走到如今却疲惫不堪。

她既是太后,也是母亲。尤其是人到了生命的尽头,再坚硬的心也会柔软下来。

太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无力地靠在榻边,闭眼沉思了许久许久。直到时间也模糊起来,她才缓缓睁开眼睛:「相国府,该动手就动手吧。父兄自视功高,有恃无恐,迟早要走到这一步。往后你想做什么,哀家都不会插手。」

萧昀心中微震,却一言不发。他背对太后,肘抵膝盖,伸手扶住犹如针刺的额骨,顺带逼回眼中的情绪。

「您在一日,儿臣不会动他们。」

太后道:「哀家这口气也不知能吊到何时,待你时机成熟,恐怕也已不必再顾及哀家。昀儿,给赵家留一血脉,哀家于九泉之下也好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

萧昀已然分不清太后是否真心,只从她声音中听出疲惫。

「好。」

再将头抬起时,面目的迷茫一扫而光,萧昀又回到那副淡漠的模样,眼神却愈发坚定。

母后当年从太子妃成为皇后,直至登上太后之位,历经数十年屹立不倒。如此心性,竟连父兄都能撒手不管,到底是嫁给江山的女人。或许在这方面,萧昀比她要软弱得多。

离了康乐宫,路上下起淅沥的雨,雨势并不大,堪堪浸湿龙袍外的一层绒毛。

萧昀屏退四下的宫人,飞身上了庑殿顶。这回没有高公公在下面急得打转,耳边倒是清静。

他从怀中摸出一支簪子,趁着清冷的月光端详。

小城手艺人的做工并不精细,也不知在那个冬夜,阮昭瑜为何偏偏看上了它。

忆起她当年醉酒的模样,萧昀忍不住发笑,也就在这一刻,有些过往不得不放下。

「以后要多笑一笑,你快乐我便快乐了。」

以明月为证,她应当记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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