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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羊之歌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在皇宫内找到上千具糜烂的尸体,臭气滔天,蛆虫遍地。

军队连搜两日,从尸堆中找到长平公主。

此时,长平公主仅剩一臂,状若疯癫。

据她所说,上千嫔妃、宫人皆是被崇祯皇帝下令处死,取上千颗心脏汇于巨鼎蒸熟。

之后,崇祯皇帝带着千颗心脏去往煤山……

 

1.

李阳山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毛骨悚然地打断道:「正史记录,崇祯皇帝于煤山自缢而死,太监王承恩、大学士范景文等诸臣从死,明朝灭亡。」

我叫杜乐,历史系大学生,准备考研。课余时间,我都会在这家书店复习。

半个小时前,我才认识李阳山,他见我在翻阅明朝历史书,主动要给我讲一段历史。

「那你打算继续听下去吗?」

李阳山的眼里流露出残忍的光,我预感不妙,后面的故事肯定更加诡异。

只是我这人生性胆小如鼠,却又好奇心重。

「你接着说,但不准用讲鬼故事的语气。」

我犹豫了下,还是合上书籍,把时间留给李阳山的「明朝史」。

「崇祯皇帝将千颗心脏插在煤山,摆成硕大无比的山羊图案,然后他按照奇数的顺序,依次用刀剖开心脏……」

讲到这里,李阳山突然卡壳。

他思索片刻,满脸无奈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歉意地望向我。

「果然,下面还没想好怎么编。」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李阳山讲的时候一直在瞄电脑,我想他应该是一个小说家,这邪典意味十足的明朝历史,是他的小说。

只是,不曾想竟还在创作中。

李阳山尴尬地耸了耸肩,把电脑塞回书包,唤来服务员。

我抢先拿起手机扫码,将两份茶饮一并付账。

「当听故事的报酬,等你想好下面的剧情,一定要再讲给我听。」

李阳山冲我感激地笑了笑,背起书包,挥手离去。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

我目送李阳山走到马路对面的车站,他坐在长凳上抽烟,低头摆弄手机。

这时,我的手机疯狂振动。

一个陌生来电。

我按下接通,李阳山低沉的声音从雨声中钻出来:「崇祯皇帝站在千颗心脏的中间,不断重复一句话,山羊来了!」

电话来也急,去也急,不等我开口,就已经挂断。

只是,我分明没有把联系方式告诉李阳山,他如何得知我的电话号码?

我疑惑地望向窗外。

雨幕重重,李阳山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2.

山羊来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咒语、口谕,还是诅咒?

不等我弄清楚,依诺就出了问题。

依诺是我的同学,家境富裕,典型的富二代。

为了住得舒服,她在学校附近租了套高级公寓,床宽大而柔软,坐上去就像是被裹在云里。

可就是这样,依诺最近却总顶着熊猫眼,无精打采。

我作为班长,没办法推卸责任,只能去打听原因。

被依诺阴阳怪气了一顿,我才得知,她最近睡觉,总感觉后颈顶有一根硬刺。

无论怎么调换位置,换枕头被子,甚至换酒店,都没办法解决,夜不能寐。

过了两天,依诺又说,情况恶化。

不但感觉后颈被顶有硬刺,还总觉得有东西勒住她的脖子,好几次夜里她昏昏沉沉,差点莫名窒息。

又过两天,依诺被送到医院。

我和室友阿念作为学生代表前去看望,躺在病床上的依诺消瘦如同一具干尸,见到我,她畏畏缩缩地将眼神避开。

依诺的左手消失了。

据说是一觉醒来就不见了,伤口没有痛觉,没有流血,送到医院本来还有最佳的手术时机。

但找遍整个屋子,也没能找到依诺断去的左手。

我私下问医生。

医生说,依诺左手的伤口,凹凸不平,像是被某种动物啃噬。

我在脑海里将能啃掉人类手掌的野兽统统过了一遍,但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21 世纪真有野兽能闯进城市入室袭击吗?

怀着疑问,我回到依诺的病房。

阿念慌慌张张地和我撞了个满怀,我问发生了什么事,阿念神色紧张地大叫,依诺疯了!

我让阿念去喊医生,自己走进病房。

病床上的依诺身体不断痉挛,像是触电般,剩下的独手在虚空挥舞,双目圆瞪,嘴里念念有词。

「山羊来了!山羊来了!」

我连忙冲上去抱住依诺的手,想要压制住她的癫狂。

仅剩一掌的依诺力气大得吓人,她将我狠狠甩开,独手勾曲成诡异的弧度,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从她的手腕传出来。

这时,医生推门跑进来。

但已来不及,依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活生生地折断了自己的手。

我吓得冷汗直冒。

不等我平静,医生说:「你赶紧去急救,通知马尾辫同学的家人。」

我问:「阿念怎么了?」

医生满脸恐惧地说:「她瞎了,眼球突然炸开。」

我迷茫地听完噩耗,冲出病房,配合医院通知阿念的家人。

当我机械地做好一切,累倒在医院的走廊时才发觉,恐惧的冷汗已经浸透衣服。

夜晚,我在医院守着阿念。

她醒了过来,气若游丝地告诉我,她白天为了哄依诺开心,偷偷和依诺说我的坏话。

我累得完全提不起怒气,牵住阿念的手劝慰,别放在心上,好好养伤。

阿念空洞的眼眶流出两道血水。

她哭道:「杜乐,我们看到一头山羊,它站在依诺的病房门口。就是看到那头山羊,依诺就疯了,我的眼睛也没了,那头山羊肯定是某种诅咒。」

阿念的情绪逐渐激动,她胡乱撕扯我的手臂,抓得我倒抽凉气。

「一定是山羊吃了依诺的手臂。」

医生听见阿念的叫声,为她注射了镇静剂。

夜半时分,阿念的家人跑完医院的流程,接替照看的任务,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

刚坐上计程车,我接到李阳山的电话。

「崇祯帝扭过头,看见一头黑色的山羊死死盯着他。杜乐,接下来的故事我想好了,明天咱们在书店碰面。」

李阳山没给我拒绝的机会,就匆匆挂断。

我看着手机屏幕倒映的影子,恐惧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我紧张地搓动冰凉的双手,总感觉有一双诡异的长方形眼瞳,在背后注视着我。

 

3.

第二天,我如约来到书店。

李阳山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冲我挥手示意。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脸色苍白,衣服糟乱,嘴唇脱皮,叼着半根烟头。

等我坐下,李阳山的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

他把饮料推到我面前,狠狠嘬了口烟,才如同献宝般将一张纸递给了我。

李阳山的字迹十分潦草,胜在还能看懂。

「崇祯皇帝与黑山羊对视,那一双暗黄色,中间横着两条长方形的眼瞳,冰冷而诡异,如同不可望及的宇宙最深邃之处。

『快去抓住山羊,带到朕的面前。』

崇祯皇帝急促地喝令。

臣子们从未见过崇祯皇帝这般失态,不敢怠慢,纷纷向山羊扑去。

冲在最前面的是太监王承恩。

他打算限制山羊行动,以饿虎扑食的姿态,死死抓住山羊的蹄子。

山羊没有任何动作。

太监王承恩却突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他的双手竟凭空消失,伤口处也不见血液外涌。

臣子们见识到山羊的诡邪,不敢轻举妄动。

大学士范景文趁此机会,悄悄绕到山羊的身后,从背后欺身而上,骑在山羊的背部。

他本是想捂住山羊的眼睛,但山羊失去视线后,状若发狂,大学士范景文几次差点被甩下去。无奈之下,他伸出修长的双指,打算直接将山羊眼睛戳瞎。

当他的手指插进山羊的眼睛,就像是插进豆腐里,触感润滑,有微微的温度。

范景文兴奋大笑,正要报功。

忽然,他从山羊背上摔了下来。

人们围过去,发觉他的两颗眼球不知何时爆裂开来,暗黄的浓汁混着黑血从他空洞的眼眶里不断流淌。

崇祯皇帝恼怒地割下范景文的头,甩开宝剑,小心翼翼地走向山羊。

距离三步远时,崇祯皇帝猛然扑向山羊。

巨大的冲力之下,崇祯皇帝抱着山羊在地上翻滚了几周。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和灰尘,癫狂地大笑,张嘴咬向山羊的喉咙。

血肉横飞。

山羊发出笛子般的呜咽声,死了过去。

崇祯皇帝在伤口上狠狠嘬出口浓血,心满意足地趴在山羊的肚子上,他野蛮地撕开山羊的肚皮,伸手在乱成一团的脏器里摸索。

过会儿,他掏出一颗心脏,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臣子们忍着内心的恐惧,将宝剑呈给崇祯皇帝。

崇祯皇帝用剑把山羊肢解。将肉、内脏、眼睛、舌头、骨、毛分为六份。

他吃掉肉,一层光滑的鳞片从皮肤上生长出来。

他又将内脏送到嘴里。肩胛骨便碎裂开来,一双黑色的肉翼从血口生长出来。

他吃掉眼睛。裂纹顺着他的眼眶蔓延,原本是眼睛的位置,变成了两条撕裂的巨口,尖牙横生,深处滚动着百颗眼球,哗哗作响。

他吞下舌头;便剧烈地咯出一摊黑血,再抬头时,他的嘴巴张开成夸张的弧度,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中钻了出来。

他咔嚓咔嚓地嚼碎骨头,身体内部也爆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一条条黑色的触手,在他身上撞出血洞,挥舞着冲了出来。

崇祯皇帝抹着嘴回过头,他又看到一头黑色的山羊。

山羊也注视着他。

如同先前那样,他杀死山羊,吃掉山羊的心、肉、内脏、眼睛、舌头和骨。

当他再次回头,黑色的山羊又出现了。

……

直到日色渐落,崇祯皇帝的身体已经吃成千斤重的肉山,他生出数不清的头颅,一条条触手水蛇般向四周攀爬……」

我厌恶地将草纸丢开,捂住嘴干呕不止。

不知是怎么回事,分明只是粗劣的文字描述,我在看的时候,却产生出莫名其妙的代入感,想到了依诺和阿念的遭遇。

「你没事吧?!」

李阳山扶住我的手臂,我登时如芒在背,甩开他的手,身子向后躲了躲,强忍慌乱地赔笑。

「没事。接下来呢?崇祯皇帝难道没死。他变成了肉山,再也没有什么树能支撑他上吊自杀。」

我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

「你忘了,崇祯皇帝还收集了羊毛。傍晚,他把所有羊毛聚集,拧成一条粗壮的绳子。他将数不清的头颅一齐塞进羊毛绳子里,触手狠狠扯动绳子。」

李阳山舔着干裂的嘴唇,露出诡笑。

我吞下口水,在脑海里想象那幅画面,就似数不清的明朝人,不甘成为囚徒,齐齐上吊赴死,宣告一个朝代的灭亡。

只是,更多的是惊悚,诡谲。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去揉发寒的大腿,伸手却触碰到一抹柔软。

我诧异地低下头。

一头黑山羊正蹲伏在我的腿边,仰面注视着我。

长方形的眼瞳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刚想张嘴惨叫,黑山羊就已经消失不见。

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有。

「李阳山,你看到没?」

我惊慌失措地抬头询问,桌子对面,空空如也。

李阳山不知何时离开,而在他先前逗留的位置,散落着不少水渍。我走上前,发现这些水渍赫然是两行字。

「凌晨两点,来景山。」

「否则,你会死!」

 

4.

一种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驱使着我依照李阳山的指示行动。

凌晨两点,我来到景山。

此地又叫煤山,历史中崇祯帝死亡的场所。没有路灯,夜色浓重,不时有蝙蝠撞到我的身上。

我双臂抱着发冷的身体,等待李阳山的到来。

忽然,蹄子踢踏的声音传入耳畔,一头黑色的山羊在路灯下徘徊,眼睛死死地注视着我。

我恐惧地咽了口唾沫,心跳加速,想拔腿就跑。

然而,我的身体竟变得不听指令,无法开口,无法挪动眼睛,唯有双腿拖拽着身子,一步步朝黑山羊走去。

我跟在黑山羊身后朝景山走去,穿过山峦,走进一处洞穴。

洞穴内部由青铜搭建,正中是青铜祭祀台,状如鸟巢,高悬在半空。

诡异的是祭祀台底座,无数触手作为支柱将祭祀台高高拱起。

而这些触手,似乎是活物,还在交缠扭动。

我跟着黑山羊靠近祭祀台,身体忽然变得轻盈。

地心引力仿佛失效,我的身体飘浮起来,被牵引着吸上祭祀台。

我向下回望,哪里还有地面。

此时,下方赫然是混沌的黑暗,石头在虚空飘浮。

我想起电视上的宇宙转播画面。

黑山羊突然蹭了蹭我的腿,接着,前膝跪地,冲我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

「『mādar~」

这道声音仿佛一道尖刺插进我的脑海。

剧烈的疼痛,头好似要炸开,一段意义不明的画面涌进我的脑海。

一个眉眼与我相似的女人,浑身赤裸地从洞窟中苏醒,她跪在一块青铜碑前,用指甲刻下一行字。

之后,女人离开洞窟。

走出的瞬间,女人的眼睛变得无神而茫然,就像失忆般。

女人在山岳中行走,很快被一行身着甲胄的士兵抓住,他们将女人绑上木架,以重重锁链束缚女人的四肢和脖颈。

接着,他们有人用小刀切开女人的皮肤取血;有人掰开女人的嘴,将各种混合的药汁强行灌入;有人则取出铁锤,一颗接着一颗地敲掉女人的牙齿;用人握着铁钳,拔掉女人手足的指甲。

女人痛苦地哀嚎,挣扎得铁链哗哗也作响,木架不停地摇晃。

最后,一位穿戴珠光宝气的男人被侍从簇拥着走进来,侍从们极快地拉起围布,将男人和女人笼罩其中。

士兵们围在布外,拔刀严阵以待。

布内,男人脱下衣服,赤裸地走向女人……

「醒醒!」

一道急切的声音,将我从混沌中拉出来。

我捂住嘴呕吐出来,连喘几口粗气,才勉强摆脱那恐怖记忆带来的恶心。

李阳山将我揽在怀里,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我要是再晚来一步,你就死了。」

「黑山羊。」我有气无力地说。

李阳山脸色大变,猛然伸手捂住我的嘴。

「它现世时,黄河泛滥,山岳自中部崩断,一千三百四十一人,献出生命,以血肉与骨头,迎接它的降临。」

 

5.

李阳山话音刚落,沉闷的轰鸣从地底炸响。

霎时间,地动山摇。

地震?

我心里一紧,本能地想要冲出山洞,却被李阳山狠狠拽住。

「别动,这里很安全。」

李阳山表情淡然,我也只好压抑着慌乱,停留在他身边,转而问道:「地震前,你念叨的话是什么意思?」

「天亮你就知道。」李阳山故作神秘地笑道,「现在,你觉得我讲的故事还是小说吗?」

我皱起眉,对于李阳山玩弄的态度很是不满。

如果不是听他的邪典历史,或许,我就不会遭遇这些怪事。

李阳山似看出了我的心思,端正神色,道:「总之,你现在很安全。本来我就打算带你到这处洞穴避灾,如果放任你在外面,你一定会死在地震中。没想到你被它蛊惑,竟然机缘巧合也到了洞穴,省去我不少的功夫。」

蛊惑!!

我想到身体失控的经历,后怕地抿起嘴。

「黑山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是什么人?你透露给我这么多事情,究竟想做什么?」我壮起胆子质问。

李阳山拍打出一块干净的地界,坐了下去,从兜里摸出烟,点燃送进嘴里,以他讲鬼故事的语气,徐徐开口。

「我的祖先是备受崇祯皇帝宠信的锦衣卫,天启二年,他奉命追捕出逃京城的贤妃,追至兖州,赶上当地举办求雨大祭。兖州巫女佩戴山羊面具,主持仪式,向天祈雨。然而天空没有降雨,反倒是落下一头庞然大物,引发地震,开河断山,造成了一千三百四十一人死亡。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黑山羊。」

我拿过李阳山的烟盒,也学着点了根烟塞进嘴里。

我是历史专业的,对于明朝历史熟记于心,根据正史记载,天启二年兖州确实发生过地震,波及山东省许多城市,房舍倒塌,大地龟裂,死伤众多。

没想到,地震背后的缘由竟和怪物扯上关系。

「后来,我的祖先回京复命,又在京城找到黑山羊的行踪。他暗中追查,发现黑山羊起源于皇宫。不久后,崇祯皇帝好似入魔般,屡次下达违背常理的命令。我的祖先心生警觉,意识到这个怪物或许和崇祯皇帝有关,为了不引来杀身之祸,他选择秘而不宣。」

李阳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咬着烟,眼里流露出惊骇。

「数年过去,直到李自成攻进北京,崇祯皇帝杀死后宫所有人,带着千颗心脏去往煤山。我的祖先作为护卫,跟随在崇祯皇帝左右,目睹崇祯皇帝变成怪物,自杀在煤山。他才得到机会,离开北京,隐姓埋名,把一切都记录下来,留为李家的秘密,并留下以一道家训——『黑山羊不死不灭,始终在追寻某物。』」

李阳山丢掉烟头,阴森森地盯着我。

我被盯得心里发毛,他才收回视线,诡异一笑。

「李家子嗣世代追查这个秘密,经由历代验证,最终求实,黑山羊追寻的是一个人。每当这个人出现,黑山羊就会随之现世,被盯上的人,会遭遇无穷的灾难,直至死亡。」

我身体一僵,不禁道:「我?」

李阳山点了点头。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而后四周张望了一圈,满洞的青铜透露出冰冷而肃杀的氛围。

「所有灾难都为你而来,但它引发的都是天地浩劫,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无辜的人因此死亡。」

李阳山站起身,居高临下。

我哑然地望着李阳山严肃的脸,突然崩溃:「你真会编小说。」

李阳山的表情没有松动,他拿出手机,递给我。

此时已是早晨,手机里正在直播中央新闻:「地震突发,黄河部分水段决堤,河北一座古山因地震造成中空断裂。本次地震波及范围较大,日前,统计地震内死亡人数一千三百四十一人。」

新闻内容和李阳山在地震前神神道道说的话一模一样。

我的笑容僵住,恐惧地咬紧磕磕碰碰的牙齿:「你告诉我这是假的!要么,你就告诉我解决的办法,你他妈神神秘秘的,什么都知道,一定也知道怎么救我。」

「所有你在意的人,在意你的人,都会毁灭。」

李阳山叹了口气,把手伸向我。

「只有你死亡,一切才会停止。」

死??

我颤抖地抓住李阳山的手,将指甲抠进他的肉里,声嘶力竭道:「除了死,一定还有解决办法。」

「它的注视,无处可逃!!!」

 

6.

我不信李阳山的话。

我只相信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人定胜天。

离开景山后,我再次确定地震新闻的准确无误,然后给家里打电话确认情况。

我妈本来想瞒着我,在我的逼问下,她说出实情。

我的爷爷奶奶在地震时没来得及跑出屋子,房子倒塌,被埋在下面,搜救出来时,已经无法急救。

「所有你在意的人,在意你的人,都会毁灭。」

李阳山的话犹在耳边。

电话挂断时,我的气力也仿佛被抽走,失声痛哭起来。

哭完后,我拎起书包,收拾了两件衣服,在网银上查询余额。

银行卡还有三千多块钱,我咬了咬牙,买了张北京到喀什的机票。

这是我能想到最远的地方,也是我能买得起最贵的机票。甚至,完全不考虑返程。

李阳山说黑山羊的视线无法躲避。

我偏要躲起来,去千里之外的喀什,不信它还能注视到我。

口罩、帽子,我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防止被黑山羊认出来。机场的旅客以怪异的目光打量我,对此,我不以为然。

我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没有黑山羊的身影,或许,它还没意识到我离开北京。

紧张感一直持续到我登上飞机,升上天空。

我才狠狠地松了口气,它总不可能追到天上来。

到达喀什,新疆的风土面貌迎面而来,我忍不住傻笑了起来,简直如获新生。

可很快,我的笑容就凝固住了。

人流如梭的机场大厅,一头黑色的山羊悠闲地晃动,它扭头望向我,长方形的瞳孔里闪烁出诡异的光芒,仿佛在嘲弄我。

我通体冰凉,强忍恐惧,加快离开的脚步。

出门,我找了个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里,我没有目的地,也没心思去想,便道,随便开,越远越好。

司机愣了下,似乎想斥责,但对上我的脸,他立马缩了缩身体。

我望向后视镜。

镜子里,我的脸苍白如纸,带着扭曲的疯狂和愤怒。

而我身后,是一头黑色的山羊。

「师傅,你怎么让山羊也上车了。」我尖声质问。

司机愣了下,扭头张望了一眼,然后错愕地盯住我,以蹩脚的普通话道:「姑娘,你要是不愿意坐车,我可以不接你这单。」

「我问,你怎么让山羊也上车了。」

一股无名怒火涌上来,我撕扯着司机的肩膀质问,行驶中的汽车发出尖厉的摩擦声,撞上路灯。

「疯子。」

司机甩了我一巴掌,将我关在车里。

很快,警察来了,我被以寻衅滋事带进看守所,他们让我打电话给家人,我犹豫之后,拨通了李阳山的电话。

我被关在看守所。

条条铁栏,外面坐着警察,这样,黑山羊总不会出现,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mādar~」

嘶哑的嚎叫从我脚边传来,我身体一颤,黑山羊就蹲在我的脚边。

我惨叫着躲开。

外面的警察听到动静,走过来,用警棍敲门警示。

我趁此机会,一把抢过警棍,打向黑山羊,咚的一声,警棍砸在了墙上。

黑山羊消失了。

我脱力地靠墙瘫倒,警察走进来,拽走警棍,愤怒地盯了我一眼。

夜里,李阳山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我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说动警察,没让他指控我袭警,但总归是把我救了出来。

「它的注视,无处可逃!!!」

李阳山将我带回北京,冷冷地撇下这句话,消失不见。

 

7.

第一:黑山羊的视线,无法躲避。

第二:普通武器,无法伤害黑山羊。

我折腾了几天,仅得到了这两条情报。

又有什么用呢?

我关掉手机,颓废地瘫在椅子里。

最近,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回到学校,室友们都不敢靠近我,做什么都蹑手蹑脚的。

「杜乐,你已经坐了一天一夜,要不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室友小孙递过来一桶泡面,我嗅到香味,顿时感觉肠胃饥饿。

但我完全没有食欲,反倒是肠胃痉挛,产生出剧烈的呕吐感。

我推开小孙,冲进厕所,对着马桶干呕酸水。

门外,传来小孙委屈的哭声和其他室友愤怒的叫骂,我自责地甩了自己一巴掌,悄悄离开宿舍。

警棍伤害不到黑山羊,那么枪呢?

我边走边想,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这玩意我弄不来,而且,想来枪支对付怪物也没什么用。

我用仅剩不多的钱在网吧开了个包夜。

喝了半瓶水之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要打败对手,首先需要做到知己知彼。

黑山羊的起源与崇祯皇帝有关。

或许在明朝野史内能找到相关的蛛丝马迹。

我甩了甩脑袋,试图将常年学习来的正史全都忘却,之后进入维基百科,查找有关崇祯皇帝的野史。

一本记录天启二年,兖州求雨大祭的野史引起了我的兴趣。李阳山曾经也提到过此事。

我点进去,发现其中记录并非邪魅异传,只是单纯的大祭记录,不过一张画像被称作兖州巫女的画像勾住了我的眼睛。

这兖州巫女赫然是我受黑山羊蛊惑时,脑海中那个被凌虐的女人。

我如获至宝地以「明朝,兖州,求雨,兖州巫女」作为关键词进行搜索。

大量的链接涌上网页,我挨个查看,大多都是无用的信息。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链接内容,让我瞬间沸腾。

这篇文档由一个历史学家撰写,他推论,兖州巫女或许是从皇宫中逃出来的,其身份很可能是崇祯皇帝的贤妃。

当时在洞窟,李阳山曾说过,他的祖先作为锦衣卫,追查出逃的贤妃,一路追到了兖州,遇到兖州求雨大祭。

而后,李阳山又说,他的祖先回到京城复命。

那么就意味着完成了任务,那位锦衣卫抓到了贤妃。

我找到历史学家作为论据的几本野史,细细查看过后,我几乎可以肯定,兖州巫女与贤妃是同一人。

还有意外发现,贤妃出逃皇宫时,怀有身孕。

我看着笔记本密集的记录,舔了舔嘴唇。

我正要接近真相。

我脑海中的女人从煤山苏醒,而后被抓,遭到凌辱,之后,她变成贤妃,怀孕出逃,隐姓埋名化作兖州巫女。

那么,当时记忆片段中那个脱光衣服的男人,身份不言而喻。

我搜索出崇祯皇帝的画像,仔细匹对。

是他!!

 

8.

我兴奋得手颤抖,这些事情如果传出去,或许,我就成了改变历史的人。

只是,现在我无暇顾及名利,只差一步,我就能弄明白黑山羊的起源。

一切都围绕煤山展开。

女人从煤山出现,崇祯皇帝在煤山变成怪物死去,黑山羊引诱我去煤山。

我拎起书包离开,打车直奔煤山。

按照上次跟随黑山羊走路的路径,我走了几个小时,却始终没能找到那座洞窟。

正当我打算下山,黑暗中,一道人影缓缓向我走来。

走近后,我看清来者竟是李阳山,他笑眯眯地盯着我,声音冰凉刺骨。

「山洞中有一行字——食其血肉,可得长生。」

我心跳猛然加快。

对,我该想到的,历代帝王还能求什么,人类最想得到的还会是什么?

唯有永恒不死的寿命。

既如此,那个从洞窟中走出去的女人也断然不是人类。

我倒吸一口凉气,在心里默默串联起了所有的事情。

「看你表情,大概是想清楚了。黑山羊便是崇祯皇帝和贤妃的孩子,崇祯皇帝想吃掉自己的骨肉长生不死,所以贤妃才逃出皇城。」

李阳山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似为不齿。

「崇祯皇帝既知道那一行字,他为什么不直接吃下贤妃?」我怀疑地问。

「人的复杂就在于,既是魔,也是佛。难道你不知道崇祯皇帝是位忧国忧民的明君?他想要的是,整个明朝的人,都和他一起长生不死,万世永昌。」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记忆中女人遭受凌辱的画面再度涌现,我产生出狂怒与愤恨。

——崇祯帝竟打算将贤妃当成生育机器,造就一个永恒的帝国!!

「接好。」李阳山大喊一声,将一把宝剑丢向我,「崇祯皇帝开始就打算杀死黑山羊,所以造了这柄剑,普天之下,能伤到黑山羊的唯有此物。」

我手忙脚乱地接住剑,感激地抱在怀里:「谢谢,你从哪弄来的?」

「看剑鞘。」

我低头看去,吓得手一沉,差点把剑丢掉,剑鞘上竟贴着北京博物馆的标记。

「藏好了,可别被人看到。」

李阳山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打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希望。

很显然,宝剑不是借的,是偷的。

「走了,提醒你,灾难明天就要来了。」

李阳山停下脚步,回头怜悯地看了我一眼。

「这次,你的父亲会死。」

 

9.

我带着宝剑连夜赶回老家。

爷爷奶奶逝去的阴影尚未从家里消除,父亲披麻戴孝,红着眼整理爷爷奶奶的遗物。

见我回来,他心疼地问:「女儿,怎么憔悴成这样子?」

他要去给我做饭,被我拦下。

我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外走,他挣脱开,从电饭锅里拿出两个茶叶蛋。

「是不是在学校出事了,要请家长?那也不慌,瞧你面黄肌瘦,赶紧吃点。」

他把茶叶蛋塞到我手里,加快脚步走到我身前。

我盯着茶叶蛋,父亲知道我爱吃这个,因为我回家总不提前通知,所以他永远温一锅茶叶蛋,只为我回来就能吃到。

他还是大男子主义,以为我是个小孩,会在学校闯祸。

他还是那个和年轻时一样的父亲,走在我的身前,仿佛要为我遮挡一切不幸。

我剥开茶叶蛋胡乱塞进嘴里,眼泪顺着脸流,我在心底暗暗发誓。

谁也不能伤害我的家人!

「咋还哭了?」父亲扭过身,显得手足无措。

「没事爸,我带你去一地方。」

我抹掉眼泪,坚定地抓住父亲的手,带他来到城郊外。

小城市的周围都是田野,此地最为偏僻,方圆两里没有山,没有房,地震来临,能最大程度地躲避危机。

父亲迷茫地问:「你带我来这里干吗?」

「爸,你就安心坐在这,咱们等晚上再回家。」

我一边说,一边将裹在剑上的布揭开,长剑出鞘,紧握在手。

父亲紧张地盯着我手里的剑,欲言又止,这时,我猛然瞥见一抹黑色从麦田转瞬即逝。

「山羊来了。」我喃喃道。

「女儿,你说什么呢?你这是怎么了,要吓死我。」

我没理会父亲的话,持剑小心翼翼地向麦田靠近,高高的麦子遮掩之下,黑山羊的踪迹很难察觉。

「『mādar~」

一声啼鸣,紧接着,麦田哗哗作响,山羊的脊背从麦子中显露出来,正朝着另一方向走去。

我提剑追赶,很快,就跟到田埂。

它散漫地站在田埂上,双眼注视着我。

我毫不犹豫举起宝剑向它斩去,手却被父亲死死拉住。

「你疯了,乱玩剑干啥,伤到自己。」父亲满脸焦急地说。

我紧着牙,十分不解。

父亲为什么要阻止我杀死黑山羊?

我分明是为了救他,为什么要拦着我,分明只要杀了这头怪物,就什么灾难都不会发生?

长方形的眼瞳注视着我,仿佛在嘲笑。

「走开。」

我愤怒地甩开父亲的手,长剑狠狠刺向黑山羊。

一声凄厉惨叫。

父亲捂住胸口跪倒在地。

我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剑,又看了看父亲胸前的伤口。

是我刺的?

「都说不让你玩剑,伤到你自己咋办?」父亲表情扭曲,无奈道。

「山羊。」

我指着父亲的背后。

他的背后站着一头黑山羊,正悠闲地啃麦子。

黑山羊抬起头,长方形的瞳子迸发出邪异的光芒,我听到低沉的闷响从地底深处出来,正在快速上升。

「爸,爸,快跑啊!」

我崩溃地尖叫。

地面开始出现裂纹,一条条裂开的地缝如同怪物的巨口,不断蔓延。

大地摇晃。

我想去拉父亲,急速扩张的裂痕,丈宽,堵在我的身前。

土地波浪般地翻涌,麦子、树,都被土地绞碎、淹没,父亲的身体在其中若隐若现,变成血花炸开。

我瞪大眼睛,甚至忘却呼喊。

我没能保护他。

「杀!!!」

我不顾一切地握紧剑,拼尽全身力气冲向黑山羊。

「杀!!!」

我一剑刺进黑山羊的脖颈,鲜血飙飞,它像感知不到痛觉般无动于衷,这更加激怒了我。

「杀!!!」

我癫狂嘶吼,泪水模糊了视线,剑从山羊的身体拔出,再次捅进去。

我割断山羊的脖子,砍掉它的头。

我将它碎尸万段,分割成肉、内脏、眼睛、舌头、骨、羊毛。

我浑身是血地站起身,仰天大笑,沉浸在复仇的快意之中。

「『mādar~」

我回过头。

一头黑山羊,正在田埂上注视着我……

 

10.

「黑山羊,不死不灭

「它的注视,无处可逃。

「灾难为你而来,你在乎的人,在乎你的人,都将毁灭。

「只有你死亡,一切才会停止。」

李阳山的话跑马灯般在我脑海轮番响起,我痴痴地注视遗像上的父亲,泪如雨下。

母亲面色哀伤,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

她说:「乐乐,你爸命真苦,累了一辈子,却又倒霉地死在地震里。那么大一片空地,真是天要收他,天也见不得他继续苦下去。」

母亲以为这样能安慰我,那是她不知道,一切都因我而起。

甚至,在父亲被压成肉泥之前,我用剑刺伤了他。

否则的话,他或许还能逃出去。

我越听越惭愧,每一句安慰都像是倒刺狠狠地钩开我的心。

只是,我不敢承认。

我不敢说出幕后的真相,我怕母亲怪我。

我跪在父亲遗像面前,垂下头,用眼泪代替所有言语。

然而,我的耳畔又响起诡异的低吟。

「『mādar~」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我抬头,黑山羊站在父亲的棺材上。

它歪了歪头,撞倒父亲的遗像。

厌恶,烦躁,愤怒,痛苦,种种情绪如麻绳般死死吊住我的喉咙。

我崩溃地嘶吼,想要冲上去掐死这头阴魂不散的黑山羊。

「杜乐,忘了这是什么场合。」

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我身体不能动弹,极端情绪很快退去,黑山羊也从我的视线消失不见。

我扭过头,竟是李阳山来了。

他走到我身边,拿起香毕恭毕敬地向我父亲的遗像鞠躬。

「乐乐,这位是?」母亲将我搀扶起来,问道。

「阿姨,我是杜乐的男朋友,您请节哀!」

母亲震惊地捏着我的手,暗骂,臭丫头,有对象不知道早点带回来。

而我同样震惊,怔怔地盯着李阳山,不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阿姨,我能借杜乐几分钟吗?」李阳山冲我眨了眨眼。

「当然成,你们小年轻歇着吧!我操办就行。」

母亲将我往前推了推,低声叹说:「你爸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能见证你找个好女婿,煮一整锅的茶叶蛋,喝上几杯。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听得眼眶湿润。

待母亲走远。

我瞪着李阳山疑惑道:「难道你能看出来我妈的内心?」

李阳山耸了耸肩,微笑道:「不这样说,我怎么能带你走呢?」

「什么意思,你要带我去哪里?」

难道李阳山找到对付黑山羊的办法了?

不是如此要紧的事情,他应该理解,现在是我父亲的葬礼,我不可能离开。

李阳山谨慎地扫视四周,而后悲悯地望着我,眼中泪光闪烁。

「杜乐,我是来杀你的!!!」

 

11.

我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过会儿,我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不可置信地望向李阳山。

难道,他也被黑山羊蛊惑?

否则,他怎么会给我送宝剑,现在,又要杀我。

「杜乐,你忘了,我是李家子弟,我是守密人。」

李阳山悲伤地说。

「李家的职责,就是守护天下太平,苍生安危。」

李阳山的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我抿住嘴,终于听懂了李阳山的弦外之音。

李阳山是人间的守护者,而我是引发黑山羊制造灾难的罪魁祸首。

他的职责,就是为了杀死我这样的人。

只是,我何罪之有。

我就活该被黑山羊盯上,我就应该家破人亡,就只能死亡才解决问题吗?

李家守护芸芸众生,难道我就不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莫大的委屈在我身体里徘徊,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我紧咬牙关,不肯让眼泪掉下来,被李阳山所看轻。

「你为什么哭?」我强撑起笑容,问道。

李阳山无言。

我又问:「你又为何不早早杀了我,那样,我爸或许不会死。」

「杜乐,天底下我最不想杀的人只有你。」李阳山深吸一口气,「你看看你在书店拍的照片,就能理解了。」

我疑惑地拿出手机,翻找出在书店的照片。

最近的一张照片是我在书店窗户的自拍。彼时,我还不认识李阳山。但当我放大照片,发现李阳山也出现镜头里。

他就坐在我身后的座位,冲着镜头比了个剪刀手。

继续向前寻找,年初,去年,前年在书店的照片,无论是自拍,他拍,还是风景照,李阳山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镜头里,并处在一个不易被发觉的位置。

他时而正脸微笑,时而侧脸沉思,时而盯着我的背影发呆。

偶尔,他很沮丧地叼根烟,脸上写满愁绪。

偶尔,他兴奋地摆出各种姿势抢镜。

我滑动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一张书店照片结束,我才不可思议地关掉手机。

「我从未发现。」我喃喃道。

李阳山抹掉眼泪,挤出难看的苦笑。

沉默良久,李阳山掏出一根烟,点燃,淡淡地吐出烟雾。

「对你生出感情,对守秘者来说是大忌。我当初放你离开山洞,借给你宝剑,是真的产生出你能对抗黑山羊的幻想,我真的希望,你能打破宿命。」

李阳山愤怒地抬起拳头,又无力地垂下。

「现在,你和它斗过,你应该明白。你赢不了它,谁也赢不了它,它的注视,无处可逃。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死亡。」

我乏力地向后退了两步,望向父亲的遗像,心里只剩悲哀。

「灾难七天一个周期,下一次,死亡的就是你的妈妈,和更多无辜的人。所以,我必须在灾难来临前杀了你。」

李阳山说得没错,我尝试过战斗,却输得一败涂地。

或许,人无法胜过它。

我应该乖乖接受死亡的命运。

这样,才能不牵连我在乎的人和在乎我的人。

父亲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母亲因我而死。

「杜乐,我已经没办法了。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李阳山低下头,双手捂住脸,断断续续地哽咽。

「没关系。」

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双手环住李阳山的脖子。

「你已经帮我够多,守护我很久了。李阳山,做你该做的事情。」

我捧起李阳山的脸,他的泪、他的鼻涕,打花了帅气的脸。

我们对视,我吻在他的嘴唇上。

我哭着,笑着。

忽然,没有那么痛苦。

七天后,一切都结束了,这次,我能守护想要守护的人……

 

12

我和李阳山约定,灾难来临的前一天,自杀。

如果到时候,我不能下定决心,我反悔,则由李阳山亲手杀死我,绝不怨恨。

中间的这段日子,我给母亲做了大餐,陪她吃饭,与她告别。

母亲说,傻孩子,说什么呢?妈只有你了,去了学校,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心里有泪,脸上只能傻笑。

我蹭着母亲的手臂,嚼着茶叶蛋,偷偷将求来的平安绳塞进她口袋。

之后,我跟着李阳山离开。

他问我,有什么心愿未了?

死到临头,反而轻松,我开玩笑说,很遗憾没考上研。

两个小时后,李阳山用剑架着导师的脖子来到我面前。

导师颤颤巍巍地说:「杜乐同学,恭喜你成为研究生。」然后给我颁发了毕业证书。

李阳山又问,还有哪些心愿?

我递出等待间隙列的「想要做的事情计划表」。

他笑着拉起我,说,现在就去第一项,摩天轮。

旋转木马、过山车、鬼屋、去一次酒吧、图书馆拍照、瀑布前接吻、夕阳里骑摩托、雨天放风筝、滑冰场里一边滑冰,一遍吃雪糕……

我们不分昼夜地疯狂,亢奋。

没有一丝疲劳。

原来我有这么多想要去做,却从来没敢去做的事情。

原来,还是会有点舍不得……

 

13.

时间到了第五天。

李阳山下厨做晚餐,完成我的最后一项计划:和爱人吃烛光晚餐。

我们给对方喂牛排,放纵地喝酒,一瓶续一瓶。

喝到最后,我们都醉了,都哭了。

夜半,我捂着疼痛的肚子起身,发现李阳山早已抱着酒瓶入睡,还低声嘟囔梦话。

「贤妃娘娘,我找了你四百年。」

我哑然失笑,这家伙,不但酒量差,做梦竟还是宫廷剧。

等他清醒,一定要狠狠嘲笑他。

我找到毯子给李阳山盖上,然后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钻进厕所。

我刚坐上马桶。

黑山羊便从角落的阴影走出来,它屈膝跪在我身前,发出「『mādar~」的叫唤,对此,我视若无睹。

我早已习惯它时不时出现,也不似以前那样恐惧。

只是,这次不同以往。

黑山羊没有过多纠缠,它放下一个日记本,就消失了。

我好奇地捡起日记本,随手翻开,上面只有一页内容,标注着今天的日期,而内容也只有一句话。

「很快,就能吃掉她!」

我身躯一颤,日记本从手里掉落,酒意消失,混乱的大脑已经被惊悚的凉意替代。

我不可置信地一遍又一遍地分辨。

最后,我确认,这就是李阳山的笔迹。

我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想到李阳山先前的醉话,贤妃,四百年……

这时,门外传来粗暴的砸门声。

「乐乐,你在里面吗?」

 

14.

很难说,李阳山是醒是醉。

他分明先前还在睡觉,此刻却能似笑非笑地堵在厕所门口;可他确实又浑身酒气,眼睛半眯,仿佛随时会再次睡过去。

「我也要上厕所。」李阳山撒娇似的拨开我的手,走进卫生间。

我不禁松了口气,

还好我起身的时候,将日记本藏进衣服。

想到这,我做贼心虚地回头张望,发现李阳山坐在马桶上,冰冷地注视着我。

我惊得赶紧拉上门。

心里全都是他清醒而冰冷的眼神,仿若豺狼。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安地回到客厅,却好似如坐针毡,总觉得有巨大的谜团在骚动着我,好奇,真的很好奇。

忽然,我手边传来温热的湿润。

黑山羊不知何时出现,伸长舌头舔舐着我的手。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我惊悚地站起身,而它再次以那双长方形的眼瞳注视我,然后朝一个房间走去,每走一步,都回头向我张望。

我犹豫了下,跟了上去。

这是一间书房摆置的屋子,书架均空空荡荡,唯有书桌,放有一本陈旧的手札。

我上前翻开手札。

「吾于兖州缉拿巫女,此人乃贤妃所扮。

「归京途中,贤妃道破崇祯皇帝欲食子长生,骇人听闻,吾惊而有疑。

「而后辨别贤妃躯体诸多伤痕。

「吾决意改变行程,去煤山一探究竟。

「洞内皆由青铜所铸,有碑一座,碑文曰:食其血肉,可得长生。

「吾不再疑,唯有怒,惧。

「贤妃问:阳山,你当如何选?

「吾未答,一日未答,三日未答,五日未答……

「第七日。

「吾心中怒消逝,惧消逝,唯有贪,贪!贪!贪!贪!贪!贪!!!

「长生在前。

「谁可拒!」

我看得通体冰凉,双手狂颤不止。

千年前的锦衣卫也叫李阳山,他吃了贤妃。

我的心几乎快要跳出来。

难怪李阳山知道洞窟内的碑文,宝剑能杀死黑山羊。他根本不是什么李家后代,他就是千年前的那个锦衣卫,李阳山的名字从未改变!

他吃下贤妃得到长生,截胡崇祯皇帝的长生之路!!

所以,崇祯皇帝最后在煤山祭祀,会变成怪物,失智自杀。

可若真是如此,他又为何要吃掉我?

「乐乐,你在看什么?」

我悚然回头,李阳山背着手缓缓走进书房,此刻,他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模样,眼神清醒,冰冷,带有嗜血的欲望。

他的背后寒光一闪。

我看清楚,那是一把宝剑。

仅存的一丝犹疑,此刻烟消云散。

我警惕地关注李阳山的一举一动,在他快要逼近我身前时,我猛然抓起手札砸向他。

同一时间,李阳山的手从背后挥出来。

寒光闪烁,宝剑刺穿手札,他狠狠甩开,不由分说,向我扑过来。

剑锋切断我的头发,我躲闪不及,衣服被他抓住。

避无可避。

就在剑锋迎面刺向我时,黑山羊猛然现身,低头俯冲,撞向李阳山。

「坏我好事。」

李阳山暴怒地挥舞宝剑,划破黑山羊的额头,血液横流。

我无暇顾及黑山羊为何突然会帮助我。

此刻,我只想逃脱。

趁着这个间隙,我夺门而出。

客厅的大门被套上锁链,想来是李阳山先前假借上厕所的名义,封锁了大门。

我推开窗户,冷风迎面扑来。

犹豫的刹那,李阳山一剑将黑山羊砍翻在地,面目狰狞地举剑向我追来。

四楼,尚有一线生机!

我爬上窗台,闭着眼,向下跃去……

 

15.

黑山羊诡异地从虚空出现,稳稳地将我接在背上。

风驰电掣,它在黑暗中急速奔跑,所有黑暗都向它汇集,又纷纷躲开,不敢侵犯。

它带我再次来到景山。

这次进入布满青铜的洞窟,它将我直接放在祭祀台的最中央。

这宛如鸟巢的祭祀台,硕大无比,我站在中央,四周仿佛是天地之幕。

黑山羊围绕着中央的青铜碑打转。

我曾在记忆中见过这座青铜碑,贤妃在洞窟苏醒时,就在此碑刻字。

碑的一面是古汉字,写有「食其血肉,可得永生」。

另一面则是充满诡异的文字,绝非人类语种。

「黑暗!丰饶!地的神明!暗月光!」

「存在于黑云!存在于土壤!存在于千虫之腹!」

「毁灭!万物的母神!支配!」

「不可遗忘之物!不可记忆之物!不可存在之物!不可直视之物!」

「终结——」

我不知道为何能够看懂这些文字,仿佛,它们就刻印在我的身体最深处。

我的身体不受控地战栗。

似某种锁链断裂。

我想起来,我曾经居住无尽的混沌,黑暗,更深邃的黑暗,飘浮,没有实体。

我将自己切割,成为无数个碎片。

我是化身。

贤妃也是化身之一。

四百年前,贤妃醒来,被掳到皇宫,受孕,逃走,隐姓埋名成为兖州巫女,被李阳山抓走,之后她带着李阳山来到这处洞窟。

「即便,会变成永生不死的怪物。

「即便,你就从此成为『我们』的敌人。

「即便,你要不断寻找『我们』,通过吃掉『我们』维持长生,维持人性,让自己不变成真正的怪物。

「你依旧决定要吃掉我吗?」

贤妃不断发问。

回应贤妃的是一柄刀。

血液飞溅。

李阳山长生不死,此后,他不断寻找化身,杀死,吃掉。

从我身上醒来的,还有许多人的记忆,她们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有清朝打扮,有民国打扮,有上世纪打扮,无一例外,都被李阳山杀死,吃掉。

随之涌来的,是憎恨,悲伤,愤怒,疯狂,绝望……

记忆,情绪,能量,从我的骨缝里榨出来,不断冲击我的脑神经。

我的身体在发生某种异变。

「你苏醒了。」

李阳山提着剑登上祭祀台,笑望着我。

剑光铮铮,寒芒激荡。

黑山羊冲到我的身前,低着头,做势攻击。

「『mādar~」

这次,我听懂了黑山羊的啼鸣,它说的是我们的语言,意思是「妈妈」。

我没有动容。

神,不会流泪,没有情感,不屑思考!

我艰难地扭动庞大而肿胀的身躯,能量铺天盖地地宣泄而出,地底传来闷雷般的震动,青铜器纷纷脱离山石,悬浮半空。

李阳山向我步步紧逼。

他每走一步,更近一步,便变得更加渺小。

我打开某一张嘴,发出刺耳的尖啸。

「我,不可直视!!!」

 

16.

我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头脑已经恢复清明。

李阳山奄奄一息躺在祭祀台,血肉淋漓,他的怀中还抱着那柄宝剑。

我走近他。

从他的脑子里窥见了一些事情。

四百年前,景山,青铜洞窟。

李阳山和贤妃在此生活,其间,两人水乳交融。

贤妃问:「你对长生真的毫无渴望?」

李阳山笑答:「长生有什么意思,永恒不死,天下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吗?」

贤妃问:「可你并不开心?」

李阳山说:「黑山羊还在作乱,地震频发,崇祯皇帝疯了。你自天外而来,又怎能懂我的担忧呢?」

贤妃嗔怒:「为何不懂!我虽憎恨崇祯,但在兖州,我遇到很多人类帮助我。我觉得邪恶只是个例,善良的人类更多,而且,你也是啊!」

李阳山苦笑无语。

贤妃说:「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我同你一样,不愿人类毁灭,因我而死。我是黑山羊的母亲,它在寻找我,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我死。」

李阳山惊慌道:「我怎么舍得?」

贤妃笑:「听我说完。黑山羊不死不灭,这是我们族群的特性,我也是不死不灭的。所以,就算杀了我,黑山羊也只是暂时消失。当另一个我的化身出现,黑山羊也会再次出现。」

李阳山叹了口气。

贤妃端正神色:「所以,你应该吃掉我,获得长生,然后不断猎杀那些同我一样的化身,不断驱逐黑山羊,守护人类。」

李阳山挑眉:「那你不如杀了我,我死了,眼不见为净,哪管洪水滔天!」

贤妃撇嘴:「又说气话,没个正经。阳山,长生不死,变成怪物,这很不公平,但总有人要站出来。而我,只信任你。」

李阳山问:「对你又怎么谈得上公平。我是人类,所以心疼人类,你呢?你根本不用在意。」

贤妃捧住李阳山的脸,四目相望。

「我是母亲啊。」

……

……

「即便,会变成永生不死的怪物。

「即便,你就从此成为『我们』的敌人。

「即便,你要不断寻找『我们』,通过吃掉『我们』维持长生,维持人性,让自己不变成真正的怪物。

「你依旧决定要吃掉我吗?」

贤妃不断发问。

回应贤妃的是一柄刀。

血液飞溅。

……

……

李阳山痛苦地活着。

他见到许许多多同贤妃一模一样的女人。

他远远地望着,心里总会想起四百年前的旧人,偶尔,他会生出多余的情感,但在最终日期来临之际——

他拔出了刀。

每一次,他都痛苦,落泪,愧疚,不甘。

百年绵长的疲惫,在遇到我的时候达到顶峰,他筋疲力尽,想要休息。

他不想再孤独地守护。

不想阻隔命运,不想妨碍追寻妈妈的黑山羊。

所以,他做了一个局。

引导我窥见真相,引导我求生,引导我苏醒,引导我亲手杀死他。

结束他痛苦的长生不死。

 

17.

「我累了。

「你和她一样,愿意守护他人。

「现在,你想起所有,成为人类,成为神灵,你自由抉择吧!

「谢谢你陪我的几天,这是我四百年来最幸福的时光。」

李阳山拥抱宝剑,幸福地闭上了眼。

他的皮肤生出鳞片;肩胛骨生出翅膀;骨头里钻出触手;眼眶变成撕裂的巨口,百颗眼球在其中哗哗作响;脖颈处生出无数的头颅。

这是明朝唯一的余孽。

这是,长生不死的代价!

我瞪着他变成一摊诡异的怪物,流出黑水,断绝呼吸。

忽然,我想到许多事。

李阳山问我还有什么心愿,他载着我在夕阳里骑车,他抱着我在瀑布前接吻。

他神出鬼没,抢到了所有镜头。

书店的每一张照片,都有他的身影。

……

……

神,落下了一滴泪。

– 完 –

□ 李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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