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把飞升中的上神硬生生拽下了九重天。
想成神,问过被你害死的我了吗?
1
我还是亵渎了神明……
其实墨雨不算是个正正经经的神明,他离成神还有一个障碍,就是我。
很多年以前,墨雨是最有仙缘的修行者。为绝瘟疫,救万民于水火,他亲手杀了整整三十五个重病者。
三十五人换一城人命,虽然绝情,但在大多数人看来,无可厚非。
经此一役,墨雨功德圆满脱胎成圣。但要成神,须得到死于他手的无辜之人谅解,才能了却尘缘。
他一生逞恶扬善,刀下的无辜亡魂大概只有这三十五个人,且他们都表示了谅解,除了我。
别误会,我不在这三十五个人里,我是被他冤杀的第三十六个人。不对,准确地说,我才是他杀的第一个无辜之人。
我被投入无间地狱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而送我下地狱的,就是墨雨。
那时候我被歹人所掳,墨雨从天而降如同神明一般,我满心以为他是来救我的,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他当作歹人的同伙,一剑封喉。
我死得憋屈,没想到下了地狱更憋屈。我反复申诉:我从来没有造过杀孽,我是个好人。
但是判官不信我,他甚至连运簿都懒得查,一口咬定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原因很简单,我死在了墨雨手里。
墨雨是谁?那是人间最公正严明的散修,是有望飞升的仙人。他的刀下从来不斩冤魂,所以我一定是个坏人,该下地狱的恶人。
我百口莫辩,在十八层地狱受了数百年苦楚。如今得以昭雪,我却不愿意送他这个顺水人情。
原谅?所有人都劝我原谅。我知道他是万人的救世主,我知道他杀我是无心之失。
可死的那个人是我,沦为恶鬼堕入地狱的是我,受扒皮抽筋业火煎熬的也是我。
他是个好人我就要原谅他吗?我不!
为什么?凭什么?!说我不该恨?那你告诉我,一个污泥里的鬼魅要怎么去原谅一个云端上的圣人?
本应该是一段飞升佳话,奈何我油盐不进。最后连天帝也无奈,天帝将我提出地府,把我的魂魄和墨雨相连。
从此以后,我们只能相依相伴,永远徘徊于人世。我不得轮回,他也不得解脱。
我们之间只剩三种可能:
第一,我原谅墨雨。皆大欢喜,他成神,我投胎。
第二,我杀了墨雨。恩怨肃清,他投胎再世为人,我魂飞魄散。
第三,墨雨杀了我。墨雨消除业障,了却人间世,我依旧魂飞魄散,他还是好好飞升。
怎么说都是我亏,很不公平是不是?我早就习惯了,反正不公平的事多了去了。
就这样,一个是业障未赎的神明,一个是执念不消的恶鬼。我们两个竟然在一起互相煎熬了这么久。算算日子,这是第三百年了。
我被送到墨雨跟前的时候,是得意的,「怎么样?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当上神仙。拉个准神仙当垫背的,值了!」
说完才想起来,我早就死了。现在这副躯体,不过是为了方便我游离人世的暂代。
墨雨不理会我的挑衅,反而俯身向我一拜,「是我的错,你不肯原谅也是有理。既然是我让你受了冤屈,生了执念,理当我来弥补。那么,往后的日子,多多关照。」
呸,狗东西。谁要关照你,老娘就是要你不好过才开心。
我起初以为墨雨会杀了我,毕竟这是对他来说最省时省力的做法,要我我就这么干。
但是他没有,他真的就带着我在人间过了三百年。
他说对不起我,如若等不来我的原谅,天庭地府于他皆是一样。大有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架势。有时候我觉得,他脑子可能是真的有那个大病。
三百年相处下来,我们也没有像生死仇敌一样互相残杀。我是因为想活命,但凡他死了,我也就完了。墨雨是因为不要命,再或者,他根本就不相信我会和他同归于尽。
因为天帝立下了咒术,我们俩不能离开对方三尺之外。
说实话,前一百年里我简直要疯了。后来看着看着,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姑奶奶我现在等于是青春永驻,想干吗干吗。
着急的应该是他才对,杀又杀不了,离又离不得,就是让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也尝尝恶鬼有多难缠。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豁然开朗。小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只一点不好,墨雨爱多管闲事,降妖除魔。因为咒术,我不得不和他一起。
第二百年,墨雨开始教我法术,我没拒绝。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降妖除魔多管闲事的时候,我从之前的旁观者,变成了帮他一起管闲事的那个。
第三百年,也就是现在。如果我不说,谁也看不出来我和墨雨之间有杀身之仇。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是一同修炼的道友。
但是我记得,他是我的仇敌。我忘不了,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
「瞧瞧,咬牙切齿的。这是在心里又把我活剐了几千刀了吧。」墨雨把烤好的兔子递到我面前。
其实我和墨雨都不用吃东西的,但我喜欢饱腹的感觉,所以墨雨经常做好饭和我抢食吃。
2
我是个鬼,即使有了躯体,有法术傍身还和一个神仙纠缠不清,我还是只鬼。鬼是没有味觉的,香喷喷的兔子到了我嘴里味同嚼蜡。
要吃出滋味也不难,买炷香插在饭食上吸取香火,这才是鬼吃饭正确的打开方式。
墨雨曾经为我买过香火,不过我不领他的好意,「我没有富贵命,偏有富贵病。活着的时候不是个省油的灯,现在死了也是个矫情的主儿。平生最最闻不得香火味,您有钱买这些,还是施舍给乞丐去吧。」
不是我非和他对着干,是我真心讨厌这个味道,宁可嘴上吃苦,也不要心里受罪。
我吃完了兔腿,把剩下的递给他。
墨雨很是受宠若惊,「今天吃这么少啊?」
这里到处都是香火气,倒胃口。
「佛门清静之地,还是不要太放肆的好,造孽的机会还是留给你吧。多吃点哈。」说着,我用袖子抹了抹嘴上的油。
墨雨见怪不怪,泰然自若地在佛像旁啃完了剩下的肉,然后盯着我瞧,「我可不知道你还信这个,是非功过,佛祖心中有数。歇够了没有?走吧,有要紧事办呢。」
墨雨受村民委托,据说有人潜入佛寺,专挑年轻貌美的女香客下手。
距今已经失踪了五人,只找到了三具尸首,都被吸干了鲜血。
敢在佛祖面前谋害人命,这样一比,我和墨雨吃只兔子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
这本来也就是官府的事,尸体一经发现,官府也不敢管了。
村民们出不起钱财,当地的散修都不愿意管。但是墨雨是谁,自带光环的大好人,当然不会置之不理。
因为失踪事件频出,寺庙里已经没有几个人,女施主更是一个有没有。
墨雨和我来到偏殿,叫我扮成香客,看看能不能把那个家伙引出来。我是一千个不愿意,捂着鼻子跪到了佛前。
他自己到好,走到佛像前告罪一声,移开了泥像,自己变成佛像的模样。
虽然知道这是为了伪装,但我还是觉得他就是占我便宜。凭什么我跪他啊?等这事完了,我非找机会让他跪回来不可。
我强压下心里的不满,跪在蒲垫上诚心诅咒,希望墨雨这个家伙诸事不顺。在心里骂得正起劲,我感觉身边多跪了一个人。
侧头看了一眼,这个人立刻成了我的重点怀疑对象。
不是我草木皆兵,而是因为,这个人是个女子。
现在这种特殊时期,除了我这种集正义与美貌于一身的女子,谁还敢来这里?一定有问题!
3
但是很奇怪,这个姑娘身上没有任何妖气,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类。看起来也很柔弱,不像是能为非作歹的样子。
那姑娘口中念叨着什么,然后上前插了一炷香。即使掩着口鼻,那味道还是往我鼻腔里钻。
等等,这不是寺院里香火的味道,而是另一种香料,我说不上来……难道,是迷香?我不确定,因为这玩意对我没有用呀。
我悄悄朝面前的「佛像」眨眨眼,然后用手扶额做虚弱状,眼看就要倒下。
那姑娘身手极快扶住我的身子,试探性地叫了我两声。见我不答,便吃力地拖着我向外走。
我虽然闭着眼睛,但心里明镜似的。这娘们七拐八拐的,竟是把我带到了僧人的禅房。
这是要找人帮我?我不会误会人家了吧?还是说,真正的幕后黑手就宿在这禅房里。
我被安置在了床榻上。双眼不能视物,我只能以气息来判断,这个禅房里至少还有五个人。其中有一个有出气没进气,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身边似乎还有低弱的哭声,我悄悄睁开眼,身边是两个女孩子,一个濒死,一个在她一旁哭泣,梨花带雨,甚是可怜。
带我来的那个姑娘正双手合十,跪拜在一个僧人的面前,那模样,比刚才在殿中跪拜佛祖虔诚多了。
而被她跪拜的那个小师傅入定般坐在那里,不为所动。
一、二、三、四……嗯,加上我,刚好五个人。墨雨呢?他没跟来吗?我很惶恐。
倒不是因为有多依赖他,而是如果我离开他三尺以外超过半个时辰,那么我就会变成虚无的灵魂状态。
到时候任何对于鬼魂的攻击对我都可以发挥实效。这里可是佛寺,佛光普照的,那我还不得碎成渣渣?
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个入定的和尚就突然间睁眼,「女施主既然醒了,怎么不说话?是贫僧怠慢了。」
我猛地一惊。硬是挤出两滴眼泪来,霎时开始飙戏,「我怎么在这里?啊?你们是谁?不……不要伤害我!」
趁着机会,我好好打量了这个小师傅一番,唇红齿白,是个美男。没头发还能好看成这样,啧啧啧……这要是放在话本里,绝对是唐僧级别的。
那和尚微微一笑,「小僧法号留馈,请施主来,是想你帮一个忙。」
留馈这边话音刚落,刚才那个一直在哭的小姑娘冲到前面挡住了我,「我还在这里,你不用伤及无辜,放了她吧。」
有人充大头,我当然不急着冒尖儿,继续哭唧唧地扮着柔弱。
留馈还是笑着,「伤及无辜?玉莲姑娘,你要想清楚,如果我放了她,那今天死的可就是你那位好姐妹了。」
这个叫玉莲的姑娘歉然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那个姑娘,万分纠结,还是让开了。
就这?就这?我还指望着她能多扛一会儿呢,啥也不是。
留馈见此会心一笑,口中叫着:「阿九。」
他一个眼神,那个带我来的女的立刻就来逮我。我「无力反抗」惊呼一声,被她按倒在地。
我继续「挣扎」着,「你要干什么啊?救命!」
留馈起身向我走过来,眼底冒出魔气,「不要怕,还差七个,待我神功大成定可福泽世人,到时候,你们每个牺牲的人都是功德无量。」
他露出尖牙,眼看就要咬伤我。
玉莲把头扭过去不忍心看,可阿九依旧崇拜又爱慕地盯着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像是痴迷,又像是向往。
「去你的功德无量!老娘要是功德无量,也不会下地狱了。老虎不发威,你当自己真是个东西了。」我突然暴起,一掌打在留馈心口上。
4
阿九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玩这一手,紧张地扑向留馈,「六郎,你怎么样?」
接着阿九又转向我,怒气冲天,「你这个妖女,竟敢伤害六郎?不识抬举。为了六郎的大道,牺牲你们几条贱命算什么?」
我一口啐出来,「呸,少恶心人,他心有大道自己死了殉道去呀。拿别人的命证自己的道,我佛还真是慈悲,竟然容得下你们这样的疯子。」
拖了这么久,墨雨这个不靠谱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我必须速战速决了。
我体内有天帝种下的一道神力,又被墨雨教导了这么多年,对付一个走岔了道的妖僧不成问题。
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个留馈修炼的是青铜诀,传说中青铜诀练到极致可生死人肉白骨,甚至逆转时空,视红尘于无物。
青铜诀以人命做牲。修炼者须吸取活人的精气和鲜血,还可以吸取人的灵魂作为养料,大大增加修为,空手套白狼,无本万利。
墨雨曾告诉我:「青铜诀早已失传,原因有一大部分是因为它对修炼者的要求奇高,说是万中无一都不确切,应该是万万万万万中无一才对。」
留馈是怎么知道的?他居然还练成了!这是什么鬼运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青铜诀要练到极致,少说也要万条性命,幸亏我们发现得早,不然不知道多少人要遭殃呢。
留馈果然天资极好,带伤做法与我缠斗,不分伯仲。
可我既要顾着那两个姑娘,又要防止阿九偷袭,委实辛苦。
这样下去,半个时辰之后我会被佛光灼得连渣都不剩。
没办法,以我现在的实力只能自保,其他的还是得等墨雨,我气急,大叫道:「墨雨,你个龟儿子,老娘都要撑不住了,你死到哪里去了?!」
或许是听到了我撕心裂肺的叫喊,墨雨终于施施然登场。
但是这个狗东西不急着帮忙,反而作壁上观,不知道犹豫什么。
「狗东西,你磨磨蹭蹭的,等着给老娘收尸呢?打他呀?你要是嫌二对一不光彩,我退下把他让给你成不成?」
墨雨悲天悯人,好一幅菩萨像,「他曾经也是个人,是个高僧的好苗子。误入歧途,啧啧啧,可惜了……」
我怒骂:「可惜你个大头鬼,以人命做食,利用姑娘的爱慕让人家帮凶,这样的东西也配叫人?你跟我装哪头蒜?哪个倒霉鬼生来就是魑魅魍魉?你当年杀我的时候我也是个人,怎么没见你心慈手软?」
「你看你,说好了不提这茬的。」墨雨终于来帮忙,和我联手制伏了留馈。
留馈伏法,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阿九倒是哭得比他还伤心。我抬起留馈的下巴,啧啧啧,当真是好皮囊,怪不得迷得阿九神魂颠倒。
「狗和尚,你经文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留馈简直已经疯魔了,「我要的不多,没想练「青铜诀」。我只要十条人命而已,只要我救了她,下地狱我也甘愿。」
5
留馈原本姓陈,是家里的老六,诨名六郎。从小颇有慧根,十二岁就入了空门。
出家那天,父母哭喊着骂他不孝,兄弟姐妹劝他回家,青梅竹马的阿九拉着他的袖子哭得像个泪人。
但是他都没有回头,他们都是因果业障,不放下怎么能参透呢?
可是留馈没想到,入了大相国寺之后,他遇到了一生中真正的业障。
赵王爷家的小郡主是最不爱求神拜佛的,可自从无意间见了留馈之后就日日往大相国寺里跑。
「小和尚小和尚,你长得真好看。你看看我,我也是好看的,父亲说我是全京城里最好看的姑娘。你看看我嘛,不看会后悔的。
「小和尚,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念经啊,这么好听的声音,应该和我多说说话才对嘛。
「小和尚,我也叫你六郎好不好?那个阿九就是这么叫你的,我都听见了!我……有点吃醋。
「六郎,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来呀?我也不想来的,可是你在这里呀,我就想来了,来看你,来和你说话。
「六郎,你看看我,说句话啊。佛祖有那么多信徒,少你一个他也不会生气。可我只有你一个,你不理我,我会伤心的。」
突然有一天,这个叽叽喳喳的声音消失了。听说赵小郡主病了,很严重。
他第一次放下经书,去了赵王府。
曾经鲜活的姑娘脸色灰败,看见他时眼睛亮亮的,「小和尚,你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你说,是不是我整天想和佛祖抢人,所以他老人家不高兴了,才让我生了病。」
留馈第一次接住她的话:「不会的,我佛慈悲,不会怪罪你的,你好好养病,我替你向佛祖祷告,你一定会痊愈的。」
「那……六郎,如果我好了,是不是就说明佛祖愿意把你让给我了?等我好了,你娶我好不好?」
他知道自己该拒绝的,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说:「好,我等你。陈六郎八抬大轿娶赵隽娘进门。」
可惜佛祖吝啬,不愿意让出陈六郎,还顺便带走了赵隽娘的性命。
这个时候有人找到他,告诉他青铜诀可以让人死而复生。于是他就疯了,他找到阿九,这个死心塌地对她的姑娘。
他告诉阿九,他在练一门奇功,可普度众生。可是大道需要有人牺牲。有人需要牺牲性命,而有的人需要牺牲自己的良知。
他问:「阿九,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一条不归路吗?」
答案显而易见。
青铜诀大成,要无数人命铺就,留馈还没疯到那个程度,他只是想用十条人命救回一个人。
听完这个故事,墨雨探问:「佛爱世人,你修了这么多年佛法,竟只为一人生死执念?你天资聪慧,本来有大好前程,落到这步田地,值得吗?」
「佛爱世人,可我不是佛。世人之中,我最爱她。值与不值谁说了算?墨雨上神,你的值得就一定是对的吗?」留馈抬头质问墨雨。
「三百年前你以三十五人换万人就是大爱,我以十人换一人就是妖魔。那若是当初那三十五人中有一个人是你此生挚爱呢?你还能如此干脆利落吗?」
呃……以我对墨雨的了解,他还真能干得出来。
不过墨雨没吭声,只干脆利落地废除了留馈的修为。与此同时,官府来人带走了留馈与阿九。
「所以刚才我跟人家用命搏斗,你就从容不迫地出去报了个官?」
还没等墨雨回我,刚才那个叫玉莲的小姐妹就哭开了,「阿姐,你醒醒。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墨雨一个剑步冲上去,可惜人已经凉了。
他不无遗憾地通知玉莲姑娘:「她损耗太过,救不回来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玉莲是只半妖。母亲是只小花妖,父亲是个穷书生。母亲生下她到了九岁,应了天劫,没了。父亲殉情了,也没了。
她是被刚才死的那个姑娘好心收留拉扯大的,两个人倒霉,来上个香就被抓了。
留馈看出来玉莲是只半妖,准备留着她慢慢吸取灵气,她才逃过一劫,不过她姐姐就没这么好命了。这不,把命交代在这儿了。
玉莲和她姐姐都是没有亲人的孤女。我和墨雨把她们带到了义庄,好好安葬了她姐姐。
我和墨雨刚才都受了点伤,墨雨现在设了个结界,正在里面疗伤。而我皮糙肉厚,在外面给他护法。
玉莲那边还在哭唧唧的,吵得我耳朵疼,我不胜其烦,随手变了一本经书丢给她,骂道:「别哭了,你若真的没事干,为你姐姐念几遍经也算送行了。」
玉莲翻开书,张了张嘴,几次都读不出。她其实不识得经文。
她含着眼泪到我身边,「要不……你帮我读吧?」
「我?」我简直想打人,「我是只鬼!你见过鬼读经书吗?到时候还没超度你姐姐,我自己就先玩完了。这种事你别找我,找你旁边那尊大佛去。」
可玉莲却不舍得为此打扰墨雨疗伤,难得聪明了一回,「连大佛寺的金光都拿你没办法,经文怎么可能伤到你?你要是不想帮我可以直说,干吗这样搪塞我?」
这话刻薄了些,我和她之间可没什么情分,搞得像我欠她的,活该帮她做这做那一样。
我气不过,「姑奶奶我天生是个招人烦的,人憎鬼厌,神佛不渡。念佛什么的,我还是不费这个事了。少造些杀孽,就算是我积德行善了。」
玉莲果然是个㞞的,不敢再说话,只低声哭着。
过了一会儿,玉莲哭够了,过来问我:「我听那个妖僧叫你同伴墨雨,那你是「明霜」吗?」
6
我不禁稀奇。知道墨雨的名字不稀奇,她竟然知道我?
看出了我的疑惑,玉莲继续说:「墨雨上神救过母亲性命,我很小的时候,听母亲说过上神的故事。」
「哦,那在你母亲的故事里,我一定是个自己倒霉还不够,还要连累上神不得飞升的坏女人。她的故事后面一定还会告诉你一句:『囡囡乖,长大了可不要做那样不识好歹的坏人』。是不是?」
看玉莲那个样子就知道我猜得八九不离十。然而她母亲的教育简直太成功了,她明明知道我是个坏人,还要来劝我。
「我知道你死得冤屈,可是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跟在墨雨上神身边那么多年,难道就没有学会宽大为怀吗?上神救过我母亲,现在又救了我,就连他受伤也是为了护着你,我求求你,你就放过他行吗?」
这个玉莲好像从开始就对我一直不太友好,本来我念着她在留馈面前护过我,虽然没成,我也念她的情,不想计较这些的。
可我脾气向来不好,不肯吃亏,于是回怼道:「我也是奇了怪了,救你我也有出力吧?说起来我也是你半个救命恩人,这么你对墨雨就感恩戴德的,对我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都看不顺眼。」
玉莲涨红了脸,「我知道,可上神是真的无辜,你要是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连一个陌生人都愿意救,怎么就不能放过他呢?求你了,只要你放过他,我一定日日夜夜感念你的恩德。」
我呵呵,「用不着你的感念,我就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恶鬼,你还能替我修个祠,立个碑不成?」
「冥顽不灵,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戾气那么重,就不怕遭天谴吗?」玉莲对我怒目而视,那模样不像是我刚刚救了她,活像是我刚刚杀了她全家一样。
「天谴?我可不信神明。我要是遭了天谴,那墨雨他也要和我一起灰飞烟灭!所以你还是日夜祷告我平安无事的好。」
我也是信过神明的。我小的时候住在一间破庙里,那间庙很偏僻,漏着雨,阴森森的,只有一尊破败的神像。没什么人愿意落脚,只我一个。
如果天气不是太糟糕,我都会走去三里之外的一座寺庙乞讨。
那里香火旺盛,来往的香客也多。肯求神拜佛的,大抵心肠不会太坏,很多时候会愿意施舍一些。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她没有钱给我,但是却愿意把自己的糕点分我一半,用帕子帮我擦干净了手和脸,还会陪我说话。不是对乞丐那样,是对一个人,平等的人。
知道我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她还给我起了名字,她说:「我叫明雪,你就叫明霜好不好?」
我看天色太晚,人多的地方拐子也会经常出没,就问她家里人在哪里,叫她赶快回家。她告诉我,她是和家里人一起来还愿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还愿」这个词。
她跟我说,天上有神明在保佑我们,只要我们一心向善,愿望是会被神仙听见并且实现的。
神明实现了我们的愿望,我们就要来酬神,这就叫「还愿」。
她还说,这是她的阿娘教给她的,所以一定不会有错。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阿娘,也没人教过我。但是她是好人,我信她。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攒了一堆的愿望。
我希望可以不再挨饿受冻;希望不要再被人欺负;希望不要再一个人。
为了祈愿,我用乞讨来的钱去买香火纸钱,店家嫌我是个乞丐,不肯卖给我。我就只能跪下求他,给他磕头。
我用泥塑碗当作香炉,就在那间破庙里供奉着那个不知道是什么名号的神像,日复一日。
我对着它祈祷,上香,磕头。仿佛这样,就会有神明来拯救我。
有一天,我的破庙里来了一群人。
也是一群乞丐,他们大概是穷疯了,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绑了一位小姐和一位公子的票。找一个荒僻的地方避风头,这才找到了我这里。
而那位被绑票的小姐,就是明雪。
他们见我也是个乞儿,还是个女的,想必翻不起什么风浪,就叫我滚远点。
7
我不肯走,像傻子一样固执地对着神像磕头。求它救救明雪。可是神明没有理我,那些乞丐都笑我。
没办法,我只能求那些人,求他们发发善心,放了明雪。我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拉着他们的裤脚乞求。
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推翻了我的香炉,香灰洒了一地。他说只要我把地上的那些香灰都吃了,他们就考虑放了明雪。
我知道他们是骗人的,可是除了相信,我什么也做不了。
香灰是苦的,又苦又涩,呛人又噎人,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味道有多恶心。
果然,他们没有信守承诺,只是像看了一场猴戏那样开怀大笑,「你看你看,还真的有傻子!饭都吃不起了,还他娘的求神拜佛,怪不得只能做个乞丐,不像咱们,马上就能发大财了!」
他们踢我赶我,我跑了出去。跑了三里地想去报官,跑得我肺都快咳出来了。
可我是个乞丐,连衙门都进不去,还挨了几棍杀威棒,被官差当猫狗一样扔了出去。
我不知道明雪的家人在哪里,求告无门,只能拖着伤自己再走回去。
神明不救明雪,我来救。大不了就和她死在一起,反正我这条命也没什么好顾惜的。
我到的时候正是中午,不知道为什么庙里只剩下两个绑匪,还都在打盹犯困。
天赐良机,我轻手轻脚过去,解了明雪的绑。但是另一个公子离绑匪实在是太近,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如果去救人很容易被发现。
我还在犹豫,明雪已经慢慢向前接近绑匪……
松绑的时候,或许是绑了太久,腿脚麻了忍不住,那公子一声就叫了出来。
那个小公子的声音惊动了绑匪,于是我们三个谁也没跑成,我还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先前让我吃香灰的那个人怒极,死命踢着我,「小娘皮多管闲事,装什么英雄好汉?他们都是金主,老子碰不得,你还是个什么金贵东西吗?老子打死你。」
他说着突然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拿刀递给刚才拖了我们后腿的那个公子哥,「小崽子,你来,送这个小贱人一程。」
那公子犹犹豫豫不敢接,明雪大叫道:「程明,你干什么?明霜是为了救我们才落入险境的,你要是……你,我瞧不起你!」
绑匪反手一巴掌拍在明雪脸上,转身对着程明,「爷可告诉你,你要是下不去这个手,死的可就是你了。」
程明咽了口吐沫,颤抖着接过了刀。其实现在只有两个绑匪,如果程明拿到刀奋起反抗,我们都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是他没有,他拿起刀,向我走过来……
我被打得直不起腰,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我紧闭双眼,程明挥刀而下,皮肉被刺穿的声音尤为清晰。但疼痛却没有到来。
是明雪,她替我挡了致命的一刀。
我瞪大了眼睛,明雪的胸口汩汩流血,嘴里都是血沫。嘴巴一张一合,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是想跟我说:「别哭,快逃。」
这个一心向善的女孩,这个愿意替我赴死的女孩,这个告诉我神明存在的女孩,并没有得到神明的眷顾……
我疯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夺过程明手里的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杀了他!
我举起屠刀,墨雨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在他的视角里,无辜的程明公子被乞丐掳走,而我,一个穷凶极恶的女乞丐,正丧心病狂地举刀准备杀人。
毫无疑问,他出手杀了我,救下了程明。
「现在你听完了整个故事,做何感想啊?」我看向玉莲。
玉莲显然是不打算对我表示任何同情,「可是你也知道,他是无意的啊!当时那么多人,借刀杀人的绑匪、恩将仇报的程明、见死不救的官兵。你可以去恨别人,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你问错了。」我冷笑道,「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是我呢?当时庙里那些活着的人,除了我,他们都该死,可为什么死的偏偏是我呢?」
人人都觉得墨雨冤枉,那我呢?
我枉死的时候,十殿阎罗,漫天神佛,谁为我讨回公道了呢?
神佛从不渡我,那我又为什么要成全别人成仙成佛?
这个问题玉莲没办法回答我,三百年了,就连我自己都给不了我答案。
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词汇来劝我了,可是玉莲还不死心,只能一遍遍重复:「墨雨上神真的是个好人,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我是个坏人,一直都是。」
平心而论,我和墨雨的关系并不是很糟。他对我很好。
这三百年来,从法术仙阵,规矩礼仪,六界见闻,到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只要是我想学的,都是他教我的。
我活着的时候没人愿意教,也没有人可以教我。现在有时间也有机会学,即使那人是我的仇敌,我也愿意去学。
生命太漫长了,我想有人陪,我想有事做。
可是要我原谅他,我做不到,我本来就如此卑劣。
这个时候,墨雨的结界打开了。修复好内伤,他又成了那个纤尘不染,无懈可击的上神。
哦,不,是准上神。毕竟我不识抬举,还不肯原谅他。
墨雨朝我走过来,割开手指递到我嘴边,「你也受了伤的,喝一点吧。」
墨雨是神仙,即使没能位列仙班也是神仙。他的血不管是修炼还是疗伤都是极好的,更何况我和他魂魄相连,他的血对我来说更是圣品。
我从来不玩假客气这一套,也不想委屈自己,二话不说就含住了他的手指,疯狂吸血。
当鬼这么多年,只有墨雨的血在我嘴里是有味道的。我偷偷看了一眼,玉莲的脸色更加不好,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停了。
墨雨甩了甩手,「你都不说声谢谢吗?」
我的心情还是不美丽,「不用谢,你应该做的。」
都这么多年了,墨雨察言观色的能力可不是盖的,求生欲极强,「你们俩是不是聊什么了?先说好,她劝你什么是她的事,不代表我个人。我可从来没说过什么。」
「哪里用得着你自己说什么?自会有人前仆后继替你讨伐我。」这些年来劝我的人又不止玉莲一个,还不都是同一个说辞。哼,越想越气。
可能是发觉跟我讲不通道理,墨雨转身和玉莲搭话:「玉莲姑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女人心海底针,玉莲立刻换了一副样子,和刚才对我判若两人,「小女孤立无援,承蒙神君搭救,今后唯愿为奴为婢,伺候神君。」
看玉莲那个娇羞的小模样,我就知道她说「伺候」不止是端茶倒水那么简单。
「恐怕不行,我救的人多了,如果个个都为奴为婢,那我真可以靠倒卖奴仆发家致富了。」墨雨,不愧是你。
玉莲也不是个吃素的,当即红了眼眶,「连明霜这样的人神君都可以容忍她赖在您身边,玉莲到底哪里不好?」
一个没防备住,我就被墨雨拉了过去。
墨雨露出一口大白牙,「单说一点,她比你能活。她能一直陪着我,你?你不会是想讹我以后给你披麻戴孝吧?」
怼还是你会怼!
大概是意识到墨雨这个木头不吃含情脉脉这一套,玉莲打起了感情牌,「可我实在是无处可去,神君救我一场,就送佛送到西吧。」
「也是……」墨雨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我看你的根骨,做妖的天赋基本为零,再加上你做人也实在是……哦哦,我忘了,你也不算是个人,不好意思啊。」
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听听,他还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多有礼貌的孩子呀!干得漂亮!
8
玉莲可能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主,说好的光风霁月神爱世人呢?这个男人是谁?跟想象的上神不一样啊!
然而还没等玉莲反应过来,墨雨就带着我驾了朵云,一骑绝尘。
我发现一个问题,我管不住我的嘴角了,它想和太阳聊天。
「这下高兴了吧?」墨雨笑眯眯地捏了捏我的脸。
贱人敢尔?不过我今天心情好,不和他计较,「你躲在结界里的时候,是不是听见我们说话了?」
「没有啊,不过看你的样子,一点都不难猜。」墨雨说着把他的脸伸给我,「小祖宗,您要是还生气,我就让你掐几下出出气,还请明霜姑娘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吧。」
我推开他,问道:「你这么殷勤地哄我做什么?你该像他们一样讨厌我才正常。你是不是想哄我高兴然后骗我原谅你?我可不吃这一套。」
墨雨被我一通抢白,有些委屈,「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
我只是在想,今天他从天而降的模样真是好看,怪不得玉莲迷得神魂颠倒。
如果当年,他如此这般救了我,而不是杀我,那该多好。
不过这些话我不可能跟墨雨说的,我只问他:「你驾这么久的云,是要去哪里啊?」
「我去监牢里问过留馈,他说,告诉他青铜诀的人是用的海螺传音,从来没有露过面。不过他知道,那个人现在大概在妖界的朽卦洞。」
对哦,他不提我都给忘了。连墨雨都不知道青铜诀的修炼方法,到底是谁教给留馈的呢?
但是这并不能让我好奇到去妖界,我不太愿意,「所以你要带我去朽卦洞?妖界可是很危险的。你一个神,也不怕妖界的人活吞了你,你自己送死可别连累我。」
已经快到妖界边境了,墨雨幽幽望着我,「你也说了,我是个神,别人要取我性命哪里有那么容易?若有一天我真的行将就木,也该死在你手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些心慌,「哪那么容易让你死,如果我杀了你,你尚可再世为人,我可要不得超生了,这种赔本买卖我可不做。我就这么一直过下去,还能恶心恶心你,多好。」
「明霜。」墨雨忽然很认真地叫我,「我从来没有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不好,从来没有。」
我没理会他,故作遗憾,「那怎么办呢?只有你觉得日子不好过,我的日子才会好过些。你这样说,我心里可真是不好受了。」
墨雨恍然大悟,「哦,既然心里难受,那你笑什么?」
我顾左右而言他:「朽卦洞到了,朽卦洞通往妖市,你钱袋可准备好了,姑奶奶我今天非要让你大出血不可。」
和清冷的天庭不同,妖界很有人间的烟火气,又多了随性和野蛮。妖市热闹非凡,我带着墨雨逛了很久,最后来到一家客栈歇脚。
9
因为相隔不能超过三尺的咒术,我俩只能住一间,要不然半夜睡着睡着我就能飘起来。
我不死心,问老板有没有相邻的房间,两个床位只隔一个床板,相隔不超过三尺的那种。
还别说,真的有。刚刚好剩两个房间,相邻的那种。
但是偏偏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白衣小哥,要讨一间房。说愿意出双倍房费,想和墨雨两个人挤一挤。
墨雨这王八蛋是老好人了,当即说不用这么麻烦。他把自己房间让出来,说可以跟我挤一间。
好吧,我就知道会是这个套路。
那白衣少年感谢再感谢,末了又特意瞅了我两眼,「在下司翎,请教姑娘芳名。」
我还没说话,就被墨雨抢了先,「鄙人于默,她叫小双,是我的妻……」
「七师妹!呵呵,这是我师兄。」我赶紧抢过话,一边在心里吐槽墨雨脑子有病。
去你娘的妻子,司翎没来之前,咱俩可是各自一间房的。是夫妻还分两间房?你不行是咋的?
这个叫司翎的似乎有些内疚,「是我不好,给二位添麻烦了。」
知道麻烦你还好意思开这个口?
我假笑道:「嗐,没事。我和师兄从小就光腚一起玩的,没那么多讲究,我让他打个地铺就是了。」
和墨雨一起回了房间,他才告诉我,司翎可能不简单。墨雨在司翎身上嗅到了一丝魔气,微末且强大。
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司翎为魔低调,要么是他在刻意隐藏实力。
于是,墨雨怀疑司翎和「青铜诀」有关。
我一阵无语,「啊这……你怀疑人都这么随便的吗?」
「据留馈交代,听传音螺里的声音,那个人应该是个年轻人,而能知道青铜诀的人绝对非等闲之辈。据我观察,司翎的实力放眼魔界也是屈指可数的。」墨雨如此解释道。
明白了,排查范围基本吻合,司翎又是自己送上门的,这我们要不证实一下都说不过去。
那要怎么证实呢?
当年我疯狂查阅的那些关于青铜诀的资料可不是白看的。
我突然福至心灵,「如果我得到了青铜诀的修炼方法,不管我是不是那万万万万万万分之一,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所以,那个人一定修炼过青铜诀。」
书里记载,凡是修炼过青铜诀的人,胸前都会有一个青铜面具的印记,修炼成功是红色,失败则是褐色。
墨雨秒懂我的意思,「所以呢?我们要大半夜跑到屋里扒人家衣服?」
「扒个屁。」我变幻了一身白衣,纱质的那种,若隐若现。我还特意把衣服撕破了一块,露出半片香肩。
我转了个圈,满意道:「美人计!」
墨雨沉默着看了我半天,最后十分委婉地说:「其实吧,美人计的重点在于『美人』。你可能……」
我:「说我不行,你有本事自己上啊!」
墨雨赶紧往回找补:「我这不是怕你吃亏,被别人占了便宜吗?」
我不屑道:「我怕这个?就司翎的那张小脸蛋,不一定谁吃亏呢。再说了,我要是真的应付不过来,你就帮个忙能死吗?」
「可是,你就把衣服撕成这样,大半夜的去找人家。谁都会有警惕心的好吧?」墨雨依然不同意。
我嫣然一笑,「啊?谁说这衣服是我自己撕的?这是你撕的……」
墨雨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先发制人地向外跑出去,边跑边喊:「啊!别碰我,别!师兄,你别这样……」
跑到外面,我还十分贴心地替墨雨关上了房门。
在墨雨还一脸蒙的时候,我已经跑到走廊里,成功吸引了一群人的注意。
我丝毫不慌,狂拍司翎的门。门开了,嘿嘿嘿!
我向司翎扑过去,「司翎哥哥救我,我师哥……我师哥他练功走火入魔,一时迷了心窍,想要对我……嘤嘤嘤,我怕,你能让我先进去吗?」
10
进了司翎的房间,我依旧是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说要帮我去制伏墨雨,我赶忙阻拦:「我师兄只是走火入魔生了心魔,他不是有意的。司大哥,你还是别去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受伤。只是……我现在实在是不能回去,能不能请你收留我一晚。」
我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泪水打湿了胸前的白纱,春光一片。
司翎颇为正人君子地移开眼睛,「是我占了你们一间房,才让小双姑娘你受了委屈,今天就请小双姑娘屈就一下。你睡床,在下就在这里守着,绝不敢轻薄姑娘半分。」
说着,司翎就往门边退,和我拉开距离。不会吧不会吧,他不会真想给我当一晚上门神吧?
那可不行,咱俩要是就这么过一夜,那我来干什么?我「无意」间将衣服扯得更开,「司哥哥真是个好人,奴家以茶代酒谢谢你。」
不等司翎拒绝,我手脚麻利地倒了杯水,在递茶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把人给扑倒了,茶水也洒了他一身。
我趴在司翎身上,并没有要起来的样子,口中抱歉:「司哥哥,对不住。你领口都湿了,没烫着吧?」说着,我的手就伸向了他的衣领。
好了,时机成熟了,扒衣服,先确定有没有青铜印记,然后再随便找个理由翻脸不认人,完美。
但是司翎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他就像大姑娘反抗流氓一样,奋力推开了我,忙不迭地跑出房间,生怕晚一秒我就能吃了他一样。
我追出去,司翎早已经不见人影,墨雨还真的在门外等我。
见我出师不利,墨雨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嘲笑道:「你这计策使得好,不战而屈人之兵。瞧瞧人家这落荒而逃的背影。你可真有本事啊……美人。」
自知没面子,我咬牙切齿,「都说妖界民风开放,耽于声色犬马。谁知道那个司翎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我都不知道是该夸他是个男人,还是该骂他真不是个男人。」
墨雨一连串的马后炮,「美人计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上来就自荐枕席,怪不得把人吓跑了。早就告诉你不行,你偏不信这个邪。」
「是是是,你厉害。那你说怎么办?有能耐你去把他扒了呀,站着说话不腰疼。」
有点冷,我搓了搓胳膊。
妖界和人间气候不同,这要是在凡世,数九寒天我都不带冷的。
墨雨不知道从哪儿取了披风给我,我没要。我打了个响指,立刻换了件保暖的衣服。
我问:「司翎被我吓坏了吧?躲到哪儿去了?」
墨雨忍住笑,「去客栈的汤池里,洗澡去了……」
他嫌弃谁呢?不就扑了一把吗?咋?他还觉得自己不干净了?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等等?你说他在干什么?」我的小脑袋疯狂转动,「洗澡?那你去偷看啊,别说青铜印记了,你连他身上有几根毛都能知道。」
墨雨反问我:「你怎么不去?」
我去?我这边刚刚色诱失败,转头就巴巴地偷看人家洗澡,这要是被发现了,我的脸不都丢干净了?
「废话少说,你去不去?」我直接武力威胁。
看我炸毛,墨雨似乎很开心,「看过了,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神秘人,但可以确定,他没有练过青铜诀。」
11
敢情是白忙活了一场,我有些沮丧,便拿墨雨撒气,「你说说你,随便是个人就怀疑,扑了个空吧?活该!」
「这可说不定,先不谈这个。司翎被你这么一吓,估计是不敢回房间了。那你今天晚上是跟我回去,还是住在这儿啊?」墨雨直勾勾盯着我,我突然觉得,他比我更适合去搞色诱这一套。
但是回应他的是我的关门声。开玩笑,我都失败了,能让他色诱成功吗?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第二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到墨雨,于是一起下楼。巧的是,刚下楼就看见了司翎。
司翎精神不振,看样子为了躲我,他居然趴在客栈的桌子上睡了一晚上。
脸皮厚向来是我的一大优点,我丝毫不惧,甚至还笑着和司翎打招呼,仿佛昨天晚上哭唧唧求收留的那个人不是我。
「司翎哥哥,早啊。谢谢你把房间让给我,辛苦你了。」
这一嗓子成功引起了墨雨的嫌弃,他特意拉开和我的距离,以表和我不是同伙。但是没有用,他的名声在昨天就被我糟蹋了。
司翎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迅速红了脸。正好有小二过来跟司翎搭话,他借机一溜烟到了包厢,临走之前还偷偷看我。
我凑到墨雨旁边,「你看到没有?他脸红了,害羞成这样,他肯定对我有意思。」
「脸红就是喜欢你?」墨雨在自己脸上狠拧了两把,问道,「那你看我现在脸够不够红?」
我啧了一声,「你听我分析啊。一个男人,面对喜欢的女孩子主动投怀送抱却无动于衷,这说明了什么?」
墨雨想了想,「能说明什么?说明他品行端正?」
「不不不……」我斩钉截铁地摇头,「说明他不举!真的!」
墨雨若有所思,走到屏风后趁着没人一把抱住我。他刻意低头,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我耳边。
我压低声音警告他:「墨雨,你是脑子有病还是被人夺舍了?」
传说中光风霁月的上神此刻像一个情场浪子,墨雨绕了我一缕发丝在指尖转圈,「不是你刚才说的吗?如果我对你的投怀送抱置之不理,那不是说明我……」
我推开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对你投怀送抱了,是你拉我的好吧?」
墨雨幽怨地看着我,「明霜,你觉得我说的重点是投怀送抱吗?你……朽木不可雕也!」
墨雨步步紧逼,把我搂在屏风边上。正欲说些什么,余光忽然一定,转过头去。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
我:「……」
墨雨:「……」
司翎:「……」
怎么说呢?现在的情况比较尴尬。因为在我和墨雨对话的时候,司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正好目睹了我和墨雨的「投怀送抱」,再结合我昨天所说的「非礼」,司翎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拦。
于是就出现了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的局面。
大概内心挣扎了一下,司翎还是拦在了我和墨雨面前。
「于兄,昨天的事姑且算你失了心智。如果你今天再对小双动手动脚纠缠不清,那可就是有失风范了。」
噗!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以为司翎会觉得我是水性杨花,没想到他把我当成了受师兄欺负的小白兔。难道墨雨真的长了一张为非作歹的脸吗?
12
我这一笑不要紧,司翎向我投来了惊疑不定的目光。
我笑得花枝乱颤,拂开司翎横在我面前的胳膊,拉住他的衣袖晃了晃,「司哥哥,你可真是个好人。」
这一次夸他绝对是真心实意的。
我走向墨雨,假意搂他,暗地里猛掐他身上的嫩肉。对着司翎故作遗憾道:「可惜我和师兄自幼定了亲,不然非缠着你不放,让你娶了我不可。」
不管司翎是什么身份,他不是知道「青铜诀」的那个人,就没有必要再试探下去了。
还是应该断了他的念想,别让他真的对我生出什么情愫来。
纯情少男司翎表示震惊,「定……定亲了?那你昨天还说他……」
我娇羞地低声道:「虽然名分以定,但是还未成亲,怎能有夫妻之实啊?」
「哈哈哈。」这次狂笑不止的人换成了司翎,正当我以为他疯球了的时候,他忽地变了一副神情,「明霜姑娘这谎话越编越离谱,我这戏可演不下去了。」
这是什么情况?
「你知道我是谁?那你还眼睁睁看着我去色……咳,那个啥你?闹了半天你逗我玩呢?」小阴沟里翻了船。
比起我,墨雨显然淡定得多,「阁下知道我是谁?」
「墨雨上神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司翎笑眯眯的,眼底却没有笑意。
「阁下既然如此坦诚,那我就直接问了,青铜诀和阁下有没有关系?」
「有。」司翎也答得干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刚在心里排除了司翎的嫌疑,他现在就自己承认了,墨雨还一脸波澜不惊?
墨雨先发制人:「你授青铜诀给留馈,可知道他因此害了人性命?」
司翎回答:「我教他是一片好心,要他救自己心上人的,可没让他去害谁,他自己心术不正,还要怪到我头上?」
司翎微微欠身,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见墨雨不说话,随即又说:「我也知道青铜诀是禁术,我自己又不曾练,上神偷看我沐浴时,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吗?」
说实话,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比我还不要脸的,但是我又找不出话反驳他。按他的道理来说,他确实没有什么罪行。
这就好比我送了别人一把刀,别人要拿它来杀人还是削水果,关我什么事。削的水果又不给我吃,杀的人我也管不着。
我憋不住和墨雨咬耳朵:「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有问题的?就看着我出丑是吧?」
墨雨摇头,「没有,只是一直有怀疑,他叫破我们身份的时候才刚刚确定。」
被冷落的司翎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二位来是兴师问罪的吧?可我确实是没有罪啊。不如这样,我现在就犯个罪,给你们一个抓我的机会。不知道袭击上神算不算重罪啊?」
「你要干什么?」墨雨立刻警觉,把我护在身后。
司翎叹了口气,似乎是对于我们这么容易就中计很失望,「上神觉得,我告诉留馈我在朽卦洞是我大意了吗?还有,为什么这么大的妖市,客栈只有这一家呢?」
我受不了他啰哩巴唆,骂道:「龟儿子,你要打架就快点,说话又臭又长,你这是吞了几斤裹脚布啊?」
司翎不怒反笑,恋恋地看着我,对墨雨说道:「你可要护好这个小美人,要是磕了碰了,我是会心疼的。」
话音刚落,整个客栈开始晃动起来,客栈里原来形形色色的「妖」瞬间化为灰烬,竟都是假的。
墨雨扯住我的胳膊,「小心,是须弥幻境。」
随后,我和墨雨都落入了黑暗之中,再次着地,我是摔下来的。
好在墨雨垫在我身下。
不过,我都疼成这样了,墨雨不是更惨?
「墨雨,墨雨……你死没死?」
13
「明霜……你……」墨雨气若游丝,似乎有话对我讲。
我慌了神,不顾身上的疼痛,紧紧抱住他,「墨雨,你别死,你死了我就完了,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明霜……」墨雨再次叫我。
「我在,我在的,墨雨,我在……」
「明霜……你以后……咳咳,少吃点吧。太重了……」
我忍了忍,才没直接松手把他摔在地上,「墨雨!我怎么就没压死你呢?」
墨雨往我怀里蹭了蹭,竟然有些撒娇的意味,「快了快了,半条命都没了。」
「我说墨雨上神,麻烦你睁开眼睛看看咱们现在是什么处境,火烧眉毛了,你做个人吧。」我简直骂都懒得骂他。
墨雨不情不愿地起来,揽住我的肩膀,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我身上。
看起来真的伤得不轻,脸上也挂彩了,渗出一颗颗小血珠。
墨雨对血深恶痛绝,血偏偏又在他最重视的脸上,自然是万分嫌恶,「你有帕子吗?」
可惜我也没有,「没有,你不能用袖子吗?摔下来衣服也够脏的了,再沾点血渍又怎么了?」
说着,我正准备用袖子擦去墨雨脸上的血,却被他躲开,幽幽道:「就是因为衣服脏了才不能用来擦脸啊。」
「你这话说得,要是干净衣服,我能舍得给你擦脸用啊?矫情死你得了。」我勾住墨雨的脖子,踮脚,嘴唇贴上他脸上的伤口,舐去了血珠。
如果远远地看,就像是一个亲吻。
清心寡欲的上神大人可能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亲,见了鬼似的瞅着我。
我就是故意恶心他的,嘿嘿一笑,「在脸上怪浪费的,还不如给我疗伤用。」
不知道墨雨是不是真的被我气坏了,不再让我扶着,他自己一个人走在前面。
我们在幻境的荒野里走了一路,倒是没有遇见什么危险。
我闲得无聊,随手扯了片叶子拿在手里玩,厚着脸皮主动去找墨雨说话。
「这路一眼都望不到尽头,要走到什么时候啊?」
「其实我们脚下并没有路,都是幻觉而已。」墨雨刚说完,我的手指就被锋利的叶片划了一道口子。
我举起手给墨雨看,「幻觉?可我真的好疼啊。」
墨雨皱了皱眉头,「你小心一点,须弥幻境是很高等的阵法,在幻境里受到的伤害都是可实化的。」
我大惊,突然想到,「既然这么厉害,那司翎怎么不干脆幻化出一个战无不胜的傀儡出来,这样想弄死我们不是很容易吗?」
「阵法的环境也是和设阵者的修为有关的,换句话说,他不可能在幻境里造出比他自己还要厉害的人。须弥幻境只会引导人进入自己最可怕的经历,永远沉溺在里面。」
听起来还是很可怕,我不禁拉着墨雨,「你可要争点气,别让我出去的时候缺胳膊少腿。」
可能是我这个㞞样取悦了墨雨,他不自觉带了一点笑意,「放心吧,只要你还有一条命在,出了幻境伤口都会自动愈合的。」
我看着自己还在冒血的手指,又看了看墨雨身上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的伤口,不由得悲从中来。
同样都是受伤,凭什么他恢复得比我快!万能的墨雨只有一项不能,他疗愈术不好,他自己都学不好,自然也教不了我。
于是我俩每次受伤,墨雨全靠自身强大到不可思议的自愈能力。而我全靠死扛,或者借墨雨的鲜血疗伤。还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突然一阵风,吹了些齑粉过来,是我最讨厌的香火味。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知道,真正的幻境来了。
墨雨没有受到影响,试图唤醒我,我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拉着他的手。
我知道我会去往哪一段回忆,那是我至今的噩梦。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墨雨,救救我……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墨雨的声音:「明霜,你等我,我会去救你……」
14
嘶,头好痛,我慢慢睁开眼。
这是哪里?我……是谁?
嘴里好苦,是香灰的味道。我看向自己拿着香灰的手,我为什么要把香灰往嘴里塞?
「明霜!」明雪叫喊着阻止我,「你别吃了,他们不会放了我的。你快走,不要管我。」
对,我想起来了。我是明霜,明雪有危险,我是要来救她的。
周围的一切开始清晰起来,破败的神庙、穷凶极恶的匪徒,以及被五花大绑的明雪和程明。
咦?我明明不认识那个小公子,怎么会知道他叫程明呢?真奇怪。
不等我想明白,就被人一脚踢开,男人哈哈大笑的声音落入我耳中:「你看你看,还真的有傻子!饭都吃不起了,还他娘的求神拜佛,怪不得只能做个乞丐,不像咱们,马上就能发大财了!」
我跪在他们脚下,地上还有碎瓷,有的扎进了我的膝盖。
我指着那尊看不出本相的神像哀求:「你们看看,神明在上啊!你们不能这样做,会遭报应的,求求你们了。」
「他娘的,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报应!」我被他们拳打脚踢,疼得紧闭着眼,只能听见明雪的哭声和绑匪们的谩骂。
他们打累了,就停下来,让我滚。
我知道现在应该去报官,可是莫名心里就是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没有用的,官府不会相信一个乞丐的话。
我心中愤恨,死死瞪着他们。
其中一个人过来,一脚踹在我心口上,「瞪!你还瞪?」
本来就被打得不轻,再加上心绪难平,我被这么一踹,生生吐了一口血出来。我的耳朵在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了。
不行,我不能死,我还要救明雪。
可是我现在头开始发蒙,连身上的痛觉都不明显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和在一块,难受得厉害,恨不得再吐一次血。
怎么办?我费力睁开眼睛看着我供奉已久的神像,心里不断地祈祷:「神明啊,如果你真的存在,救救明雪吧……」
「噗!」我如愿以偿地吐了血出来。不知道算不算回光返照,我竟然觉得好些了。可还是动弹不得,只能破口大骂。
我出身市井,从记事开始就混在乞丐堆里了,污言秽语不知道听了多少。求人和骂人,我再擅长不过了。
我把能想到的脏话全部骂了出来,即使大声叫骂使我的耳朵再一次轰鸣起来,肋骨断裂一般的疼,我还是不管不顾。
终于,我激怒了他们,领头的那个把我拎起来狠狠摔打,取了刀要杀我。
就是现在,我捡起地上最大的那块碎瓷,在刀刺向我的那一刻划向匪徒的喉咙。
一命换一命,我也不算亏。
对不起啊明雪,对不起……救不了你了。
就在这时,我眼前闪过剑光,绑匪倒地殒命,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身。
一个温暖的怀抱搂住我,声音急切:「明霜,你怎么样?」
是神明吗?是神明真的来救我们了。
「神仙哥哥……」我没能说完,昏了过去。
15
再次醒来,我在一张温暖的床上,身边是救我的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训斥我:「你是不是傻?你明知道这些都是幻象,明知道自己现在法力尽失,找个地方躲起来,先避开那些匪徒不行吗?」
我眨眨眼,茫然地看着他,「神仙哥哥,你……脑子是不是不太好?」
神仙哥哥和我大眼瞪小眼,然后扶额叹息,「原本以为这幻象只是禁锢了你的法力,没想到还篡改了你的记忆。」
我还是听不懂,看来和神仙是没有办法交流了。
我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对了,神仙哥哥,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呢?她怎么样了?」
神仙哥哥帮我掖好被子,「她本来是在这里守着你的,结果你昏睡了好久,她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毕竟她也吓得不轻,需要好好休养。」
我很高兴,「神仙哥哥,我没事了。你去保护明雪吧,别让她再有危险了。」
「骨头都断了还说没事,原来你小时候就这么倔啊。」神仙哥哥一边说,一边割破了手指向往我嘴里送。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你在幻象里是凡人的躯体,承受不住神血的。」说罢收回手无奈地看着我,「看来只能慢慢养着了。」
看见神仙哥哥发愁,我简直难受得不得了,赶紧安慰:「神仙哥哥,我没事的,从小到大不知道受过多少伤呢。我骨头硬,不算什么。」
神仙哥哥不仅没被安慰到,反而更急了,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按理说救了明雪,你也活着,你的执念就消了,这幻象也该散了呀?」
「明霜,你还有什么愿望?」他很认真地问我。
最后这句我听懂了,原来神明真的是下凡满足我愿望的。
我万分开心,「我希望可以不再挨饿受冻;希望不要再被人欺负;希望不要再一个人。」
他深叹了一口气 ,很是发愁,「都是最简单的念头,要实现却是千难万难啊,看来且得有一段时间陪你熬在这里了。罢了,认识一下吧,我叫墨雨。」
16
三个月后,我伤病痊愈,墨雨说要带我走。我便向明雪道别,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问他:「你要把我带去哪里呀?」
墨雨说话依然神秘莫测:「去寻一寻这幻象的边界,我就不信,他还能在幻象里造出一整个凡世来。」
我听不懂,但还是愿意跟着他。
走之前我去了之前一直栖息的破庙,把墨雨给我买的吃的当作贡品奉给神像。
墨雨不屑一顾,「还供奉,弄得跟真的一样。」
我一脸讶异,「你一个神仙,竟然不知道酬神?神明完成了我的愿望,我该来还愿才对嘛。」
「救你的是我,跟这个破泥堆有什么关系,你要酬神,该谢我才对。」墨雨拉着我就走,我都没来得及拜一拜。
墨雨带着我游历了半年,他让我不再挨饿受冻,不再受人欺负,可我知道,我终究还会是一个人。
他是神明啊,怎么会只属于我一个人呢?
如今是我可怜,所以他陪着我。等到安顿好我,大概他就要去救别人了吧。世上可怜的人那么多,我何德何能去霸占一个神。
有一天,墨雨终于看穿了我的担忧,「你很怕我会抛弃你吗?」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不能算是抛弃的,神仙哥哥,如果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不用管我。你现在已经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以后我不做乞丐也能养活自己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他摸了摸我的头,又想了想,干脆搂我入怀,「明霜,我娶你好不好?我想了很久,这是我能想到最有力的承诺了。你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
一个神仙要娶我,我简直不可置信,质问声里满是委屈,不是自己委屈,是替墨雨委屈,「你娶我,你图什么呀?」
墨雨把我抱紧,「我挟恩图报啊,你总是把酬神挂在嘴边,然而却又孑然一身,自然只能把自己当作谢礼来谢我才行。」
为了酬神,我十六岁那年嫁给了自己的神明。从今往后,神明属于世间,而墨雨,只属于我。
曾经信誓旦旦要找寻什么边界的墨雨为我驻足,和我守着一方天地过着平凡日子。
墨雨就这样陪我过了七十年,我容颜衰败,垂垂老矣。墨雨还是音貌如昔,我已经老了,在墨雨怀里看着夕阳。
「夫君,你一定要记得我,我知道这短短几十年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这已经是我的一生了,你千万不能忘。我听说人死了是有来世的,来世我就变成别人了,你不用来找我。谢谢你,我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说完这句话,面前的夕阳突然变了一个样子,是一团白光。这光照到我,我就想起了明霜所有的记忆。
原来这就是墨雨说的幻境,原来墨雨和我成亲是为了打消我的顾虑,完成我的心愿,让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幻境。
原来我这一生,都是假的……
现在我这一生圆满,执念消散。眼前这团白光,大概就是出口了。
我想跳出去尽早脱身,可是在离开这个幻境之前,我依然是个快要死了的凡人,连喘口气都费劲,只能倚在墨雨身上。
墨雨看着出口,似有留恋,又似是期待,他吻了吻我的额角,将我抱起来,「明霜,我们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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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出口,我们没有回到那片荒地,而是来到了另一个幻境,墨雨的幻境,是墨雨没有脱胎成圣之前的那座瘟疫城。
幻境会引领人进入心中的执念,我忘不了被冤杀的恨意。而墨雨念念不忘的,是当年的无奈和愧疚。
司翎大概是修为不够,不能像控制我一样引墨雨入局。所以他先让我入梦,然后让墨雨为了找我自愿入局,再把我梦里的「出口」设置成墨雨幻境的「入口」。
这样一来,墨雨避无可避,除非他放弃我,让我在自己的心魔里自生自灭。
现在情况很不好,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幻象针对墨雨,对我的影响不大,不会压制我的法力和记忆。
我们站在城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现在怎么办啊?难道是要你再一次杀掉之前那三十五个病人才可以出去吗?」虽然知道是假的,但墨雨还是会于心不忍吧。
墨雨沉默许久,「不,如果杀了这些人,我会一直被愧疚困在这里。我心有愧,不只在于杀了他们,而是……他们本来可以活着。」
其实当年的疫情已经得到控制,只是有三十五人的病情一直得不到治愈。
而这些人得不到根治的原因是,他们是被「瘟蛊」选中的人。
被下了瘟蛊的人瘟疫缠身,但不会死,只会传染别人,让被传染者死亡。
换句话说,那三十五人就是传染源,只要这三十五人还在,瘟疫就会一直延绵不绝。
墨雨万般搜寻都没能找到下蛊的人,只能出此下策,杀人绝患。
那三十五人自觉拖累家人,饱受病痛折磨,于是大义赴死,请求墨雨让他们毫无知觉地死去。
他们的死亡虽然是墨雨动的手,但都不是墨雨的逼迫,这也是他们后来选择原谅墨雨的原因。
但是墨雨依然于心有愧,他觉得是他找不到元凶,才让这些人没了性命。
我不禁在想,墨雨这个人,连取人性命都是有商有量的,只有我是个死得不情不愿的倒霉蛋。不知道该说是他冤还是该说我冤。
明白了前因后果,我找到了症结所在,「所以我们是要找到下蛊的人,根治了这场瘟疫,救下那三十五个人,才能解了你的心魔。」
「大概是这样。」墨雨点头。
我觉得这比杀人更难办,「你当时都没能找到,现在也够呛啊。你还记得有什么线索吗?」
他拉起我的手,「走,先进城。」
墨雨在我身上打了个护身咒,这本来是最多此一举的,我却心里暖了一下。
进了城,我见到了一个比无间地狱更可怕的地方。这些年我见过太多将死之人,如今才知道,一座将死之城是什么样子。
瘟疫总伴随着饥荒和天灾,饿殍遍地,哀鸿遍野,半点生气也无。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死者的怨念,而是生人的绝望。
墨雨和当年一样,像救世主一般出现,帮助城主出谋划策,鼓舞人心,救灾济难。我也跟着帮忙,只是瘟蛊的事还是一筹莫展。
忙了好一阵子终于歇下来,墨雨习惯性地给了我一些干粮,「垫垫肚子吧。」
我摆摆手没要,「我本来也不用吃东西,只是当乞丐的时候饿怕了,喜欢饱腹感而已。在上一个幻境里过了几十年丰衣足食有滋有味的日子,现在倒没这么怕饿了。」
墨雨收回吃食,向我承诺:「等咱们出去了,我想个办法,一定让你既不用闻香灰味,又能尝遍人间百味。」
「好。墨雨……」我也还了他一个承诺,「这次咱们要是出去了,我就原谅你。你做你的神仙,我投我的胎。从此以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墨雨好像没当真,「你这是干什么?这是怕我把你扔在这儿,所以提前给我画个大饼?」
可我是认真的,「我没和你开玩笑,在幻境里你救了我,我就权当你是真的救过我了。一命抵一命,你不欠我了。」
「你若是把幻境当真,我们可是拜过天地,成了夫妻的。」墨雨看着我,「明霜,你认不认?」
我被他盯得难受,避开他的视线,「这不一样,你娶的是十六岁的明霜,可我十五岁就死了。」
十六岁的明霜没目睹过明雪的死,没被人一剑封喉,没被鬼判冤枉成十恶不赦的罪人,没下过地狱,没受过业火煎熬。
她的虔诚有了神明的回应,有一个神仙哥哥,陪她过了幸福美满的一生。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可那个明霜,她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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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认也没关系。只是,你不要原谅我,我不需要。」墨雨似乎很紧张,好像还有什么话羞于启齿,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一大段的沉默之后,墨雨说:「如果不急着投胎的话,就请你……继续恨我吧。」
其实一直以来我恨的不是墨雨,是那些捉摸不透的人心,是那些自诩公平正义的审判者,是那些视而不见的神明,也是无能为力的我自己。
老天爷在我怨气最甚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可以报复的机会。只是墨雨倒霉,偏偏是被我托付了一腔恨意的那一个。
我知道,我恨不下去了。可是我还是用一种戏谑的语气答应他:「好,我尽量。」
墨雨放下心来,可还是心不在焉。左手拿着干粮,右手拿着刚才给百姓们分干粮的匕首。
墨雨思绪沉沉,一个不小心竟然把匕首当作干粮往嘴里塞。
幸亏是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可他的嘴角还是被匕首尖刺破,鲜血留下来染红了唇,神明竟然也添了几分魅惑的感觉。
高高在上的神大概这辈子都没犯过这么低级的错误,一时间窘迫至极,红着脸问我:「你有帕子吗?」
我忍住笑翻了个白眼,掏出帕子递给他。谁知他不忙着接,反倒是有些恼怒,「上次不是没有吗?你什么时候预备的?」
我阴阳怪气,「谁叫我要伺候咱们纤尘不染的大少爷呢?上次不就让少爷您受了委屈,少爷爱干净,奴婢替您操着心呢。今天问城里的大婶要的,干净的,快点擦。」
墨雨极为不满地擦了血迹,把帕子攥着扯了又扯,要不是为了保持风度,简直恨不得扔在地上踩两脚。
我不乐意了,没帕子擦脸的时候他要生气,现在有了他还要不高兴,什么驴脾气。
「你什么意思啊?你既然擦得这么不情愿,问我要帕子做什么?我总不能像上次那样用嘴帮你把血……」未说完的话就这么卡在我的喉咙里。
不会吧不会吧?墨雨不会真的是这个意思吧?这是上一个幻境里的日子过久了,还真以为我是他媳妇吗?
不不不,我在心里打消了这个离谱的想法。要知道,墨雨比道士还像个和尚。
幻境里成亲七十载,天天睡在一张床上,他从来没对幻象里的明霜做过什么。
幻境里十六岁的我没被人教过男女之事,也没有这几百年来的阅历,单纯得不像话。那时的我还以为同榻而眠便是夫妻之实,竟然从来没有觉得不对。
再说了,这三百年里我和他形影不离,同一张榻上也不知道歇过多少回了,他可从来不会越矩的。
所以啊,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那种意图呢?一定是我想多了。
墨雨不知道赌什么气,别过脸去,「算了,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你是个不解风情的傻子。」
懒得理他,矫情了这么久,也该干点正事了。我问墨雨:「你和城主也忙活了好几天了,那个下蛊的人,查没查到啊?」
「那三十五个人找到了,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在疫情暴发之前去过祁山泉。我记得当年我也去那里找过线索,一无所获。」墨雨说到这里,有些颓丧。
我想了想,「我跟你一起去一次。反正我们两个一个是神一个是鬼,横竖又染不了病。说不定我慧眼如炬,能发现点什么你没注意的东西呢?」
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墨雨答应带上我。祁山泉算是这里比较清澈的水域了。城里有一大半人喝过,中蛊的只有那么几十个,所以排除水源问题。
那还能有什么呢?不管了,到了再说。
到了祁山泉,情况却和墨雨想象的不一样,「我当初来的时候,这水里什么都没有,现在……」墨雨顿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水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让我这个恶鬼都觉得不舒服莫名的心绪不宁。
「我就说本姑娘厉害吧?这不,我一来线索就自动送上门了。」我说着轻松的话缓和气氛,心里却愈发不安。
按我这个倒霉尿性,只怕来的是祸非福……
墨雨拧着眉,不容置喙地说:「你在上面等着,我去水下看看。」
我当然不肯,这幻象是针对墨雨的,他比我危险,「不行,万一你半个时辰之内回不来的话,那我怎么办?要去就一起去。」
墨雨还在犹豫,我威胁道:「你要是敢不带我,你前脚走,后脚我就跳进去,你照样甩不掉我。你知道的,我一向说得出做得到。」
墨雨拗不过我,只好答应。
只是我没有想到,水底等着我们的,才是真正的恶鬼……
19
水面清冽无比,水下却浑浊不堪。越往下,我心中的躁郁就愈加强烈,这里莫不是有什么乱人心神的东西?
是……是鬼气!我心中大骇,怎么会?幻境里的「人」都是傀儡。不可能凭空造出「魂」的存在。
除非水底的魂魄和我跟墨雨一样,不是幻境里的,而是现实中的,是被人放进来的。
那么目的是什么呢?事情越来越超出我的预料了……
我提醒墨雨:「小心一点,这里可不止一个冤魂。你死了不要紧,我可不想陪你一起。」
到了鬼气最浓郁的地方,一股气流轰然炸开。冤鬼的嘶鸣声震耳欲聋,却不是冲着我来的,冤魂纠缠着墨雨,全是怨毒的索命声。
「墨雨!墨上神!你还我命来,城中万人的命是命,我们就该死吗?你做的什么神仙,来陪我们吧……」
这些竟然是三百年前死掉的那三十五个人的冤魂吗?不可能!他们死的时候明明没有怨气,已经进入轮回了。
可再高明的幻象也不可能有魂魄的。难道……
我脑袋轰地一下,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展现出来。要是那些人根本就没能入得了轮回呢?
有人把他们偷偷从轮回路上劫了下来,再配以阴毒的阵法,激发出他们心中的恶念,让他们变成充满怨气的厉鬼。
这些不是普通的鬼魂,他们生前都是死于墨雨之手,和墨雨之间是有因果业障的。
如果用他们的怨气做引设下诛仙阵,即便墨雨有通天的本领也难逃出生天。
我仔细地看着那些围绕在墨雨身边的气泽,不对,这不是诛仙阵,是堕仙阵!
我想明白,刚想出声提醒墨雨,就见鬼魂一个个凝结在一起,放弃围攻墨雨,朝我过来。一时间,无数的声音在我脑海响起。
「你不也是被那个伪君子杀了的可怜人吗?来呀,加入我们,贡献出你的恨意,我们一起报仇啊。咱们和他同归于尽,这不就是你一开始想要的吗?」
「难道你忘了仇恨了吗?你不能忘,他是你的仇人。你以为你们是什么关系,别心软啊。来,加入我们吧。」
还有一个稚童的声音:「姐姐,你帮帮我们吧,只有他败了,我们才能活啊。我已经受了太多苦了,我想活着,我想活着啊……」
不,不行,我不能伤害墨雨。
另一个声音响起,不属于鬼魂,是司翎的声音:「小美人,你们不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吗?你怎么反而帮他呢?莫非……你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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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痛欲裂,司翎还在继续:「是啊,墨雨那样的人,你怎么会不心动呢?可是你配不上他呀。他是神仙,你是邪魔,怎么能在一起呢?我帮你好不好?
「小美人,你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这个阵法不会要了他的命,只会让他成魔而已。你不想看看慈悲为怀的救世主,变成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是什么样子吗?
「到时候他也是邪门歪道,你们才般配啊。难道你不想拉他下神坛吗?让他永远陪着你。」司翎循循善诱,我简直要动摇了。
在我最恨墨雨的那些年里,我的确幻想过怎么样才能让他生不如死,想过让他堕魔,让干干净净的墨雨和我一样在污泥浊水里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想了。我承认喜欢他,可是我喜欢的是一个心系黎民慈悲众生的墨雨。
我不愿意让他变成恶魔,那样的墨雨,配不上我的喜欢。
我没被说服,活生生压下了它们带给我的怨愤。眼中的世界变得清明,神思归位。
可墨雨就没有这么好的命了,鬼魂的怨气和他有因果联系,对他的触动更大。
恶鬼缠得他几近崩溃,双手抱头,已然双目通红,表情狰狞,看起来痛苦至极,不断和心中涌现的恶意做斗争。
我冲过去制止住发狂的墨雨,带他离开水域。可是没有用,就算已经不在水里,他还是摆脱不了入魔的纠缠。
墨雨拉住我,把头埋在我肩上,揽住我的腰,仿佛这样能缓解痛苦,我有些支撑不住,因为这货力气大得我简直想骂人。
但是我忍住了,我知道,那些恶意在催动着他的心魔。此刻他的识海正在天人交战,一不小心就会误入歧途。
我回抱住墨雨,轻轻拍着他的背,「墨雨,你坚持住,不要被脑子里的那些声音迷惑,他们都是放屁的,不要听。你听我说话,好不好?」
墨雨把我环得更紧了,我觉得我骨头都要碎了。但是墨雨比我更难受。
他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说……我,我在听,我……听你说。」
说真的,我这辈子都没有用那么温柔的语气和墨雨说过话:
「墨雨,那些人不是真的怨恨你,他们只是被人利用,失了本心。你要好起来,我们一起从这个见了鬼的幻境里出去,找到那个该死的司翎,好好揍他一顿。」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有的驴唇不对马嘴,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我不能停,我不知道怎么能帮墨雨,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世人皆谅他时,我不谅他。如今世人皆不渡他,我来渡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墨雨像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松开我,整个人向身后倒去。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然拉不住他。索性坐在地上,把他的上半身拉起来,扶住他的头放在我臂膀上,让他半躺在我怀里。
「明霜,我头好疼啊,他们,他们……在里面一直吵,我不想听了,不想听,我想……听你和我说说话,就算骂我两句都好。」
他自己找骂,我当然不会客气,「墨雨你个乌龟王八蛋,你别以为我会说什么好话。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是你害的。我不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生生世世,我都不原谅你。」
其实我是想说,我愿意永远和你纠缠不清,永远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这句话我没说,但我知道,墨雨一定听得明白。
他握住我的手,哑着嗓子回答我:「好,我和明霜,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是累极了,合上了双眼。我低头,在他眼眉间,轻轻落下一个吻。
墨雨,你快醒过来,这次换我带你走。幻境外面,一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属于我和你的未来。
又过了很久,墨雨枕得我半边身子都麻了,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与此同时,幻境里再次出现白光,是出口。
我知道,这一仗,墨雨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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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的是,等我和墨雨出来,司翎竟然没有走,一副等着我们的架势。
好,很好,很有勇气,我今天不打死你都不合适。
司翎的目光在我和墨雨之间扫来扫去,「不承想啊,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精心设了这个诛心之局,倒是叫你抱得美人归了。」
不错,是诛心之局,堕魔之于墨雨,比死亡更甚。
现在看来,三百年前的瘟蛊,乃至那三十五条人命,都是司翎为墨雨设下的圈套,只等今日一击即中。
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司翎费尽心机去害墨雨呢?
不过问了司翎也必定不会说,我开口骂道:「你小子竟然没有趁机跑路,是条汉子。今天姑奶奶就让你见识见识,美人的粉拳打在身上是什么滋味。」
「别这么急躁嘛。」司翎并不生气,「我的美人,说起来,咱们才是一类人,你要不要考虑弃明投暗,从了我吧。」
我满口答应:「行,等到哪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必然从了你。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拆了你的骨头,看看有几两重。」
眼前司翎笑得更欢,「哈哈哈,还真是有趣,一身美人骨,偏偏生了一副蛇蝎心。」
他骂我,我心头更怒了。
还不等我发作,墨雨就将我扯到身后,「我与阁下并无渊源,怎的置我于险境还不够,还要当着我的面抢人。不过她这辈子都和我绑在一起了,怕是不能跟你走。」
一向以笑对人的司翎突然变了脸色,「上神可真是让人心寒,我还以为你会认出我来呢。不过这次也算了,毕竟久别重逢。如果下次见面上神还是猜不出我的身份,我可是要伤心的。」
还想有下次?我非要让你这次就命丧黄泉。
我还未及出手,就听司翎说:「墨上神,那三十五个人的魂魄还在我这里拘着,今日我要是出不去,那只能可怜他们和我同归于尽了。」
不行,我急急看向墨雨,「不能放他走,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他能用堕仙阵害你一次,就一定有第二次。」
墨雨缄默无言,让开了道路。我就知道,如果他选择牺牲无辜之人,墨雨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墨雨了。
罢了,且看司翎之后还有什么招数吧。
司翎走后,仍有他的声音传过来:「三百年了,上神还是挂念着当初那座城,不如去看看吧,在下在那里备了一份礼物给你呢。
他吓唬完墨雨,也不忘了再跟我犯个贱,「小美人,下次见面,你可就要跟我走了。」
就知道司翎不是个省油的灯,我瞪着墨雨,「你倒是说说,你和人家到底有什么过节。命都给人夺去了半条,你总不至于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吧?」
墨雨思索良久,摇头道:「我确实不知道,还是去赞清看看吧。」赞清是当年那座城的名字。
现在我们在明,司翎在暗,我心里不舒服,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要被司翎牵着鼻子走。可是我知道赞清城是唯一的线索,不得不去。
鬼知道司翎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出来。哦,也不能这么说。我都快忘了,我自己就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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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赞清城,它已经不是幻境里破败的样子,现在繁华又热闹。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城里满是墨雨的神庙。
我几乎都忘了他是一个神,这里至今流传着墨雨的传说。即使没有飞升,也是这座城里最受崇拜的神。
我这才注意到,不止赞清城,好像其他地方也有墨雨的神庙。只是他没有去过,更没有带我去过。
准确地说,是因为带着我,他才不去的。
他知道我不喜欢庙宇和香火味,也做不到在我面前炫耀他的丰功伟绩。
对于被杀这件事,他知道我一直有心结,怕刺激到我。
来到赞清城,墨雨还是有意避开自己的神庙,最后还是我按耐不住好奇,非闹着他去的。
墨神庙很大,人也多,香火不断,很是热闹。我们一路挤着来到主殿,看到了用美玉刻的墨雨雕像。
我暗自感叹这些人还真是有钱,给墨雨的排面真不赖。
玉像雕得还不错,栩栩如生,丰神俊朗,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唯一的缺点就是,玉像的那张脸和墨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正在我仔细对比墨雨和玉像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我:「小娃儿,你们怎么不跪?这可是墨上神的真身塑像,你们胆敢不敬,是会触怒神灵的。」
啊这……我和墨雨对视一眼,看到了他眼中的无语无奈以及百味杂陈。
哈哈哈,我第一次听说有神仙被要求跪拜自己的。
不过我乐得看戏,还不忘了拱拱火,和那个庙祝搭话:「我们是外地人,没见过这场面,老伯莫怪。只是不知道,这位神仙是保佑什么的呀?」
庙祝用看土狗的眼神在我和墨雨之间来回打量,用鼻子哼出一声来,「娃儿无知至极,你们连墨上神都不知道,那是天上的神仙,我们赞清城的保护神,无所不能,只要是你心中所想,都会实现的。」
我不住地点头,很是虚心求教的样子,「哦哦哦,原来这么神奇啊?」
我拉过墨雨,「我们两个啊,从小双膝不能弯曲,遍访名医不得根治,不知道能不能得上神垂怜?」
庙祝捋了捋山羊胡,「那是自然,你二人跪下祷告,只要心诚,自然有效。」
「老伯,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两个双腿不能弯曲,跪不下来的。难道我们不下跪磕头,上神就会见死不救吗?」
那老伯又哼了一声,「既然如此,你们就上前去烧炷香,多捐些香火钱,再朝墨上神旁边的妖女像吐一口痰就是了。」
妖女像?他不说我都没注意到,在墨雨玉像的旁边,有一个小了不知道多少倍的石像,青面獠牙,面目模糊,只有衣裙看得出是尊女像。
这……我微微眯着眼,笑问庙祝:「这妖女长得有些许潦草啊?这是……明霜?」
「呸!」庙祝冲着石像吐了一口口水,「妖女也配有名字?若不是她心胸狭窄毫无大义可言,墨上神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不得飞升?把她摆在上神身边受万人唾弃都是便宜她了。」
万人唾弃?狗屁!老娘唾弃你的祖坟!
还没等我发怒,墨雨就抢在了我前面,「万事自有因果,既然是墨雨对不起明霜在先,未得明霜原谅,又凭什么飞升?你们如此折辱明霜,墨雨恐怕不会高兴。」
庙祝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无知小儿,那妖女一介卑贱乞儿,也配提原谅二字?墨上神是倒了霉才被妖女缠身。」
墨雨是真的生气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又怎么知道墨雨不是心甘情愿被她羁绊,留在人间的呢?」
「强词夺理!」不等庙祝发言,就有旁边的香客反驳墨雨,「竟敢妄自评判上神,我看你来参拜是假,寻衅是真!」
本来只是不服气庙祝瞧不起人,又生气他们羞辱明霜石像,没想到我低估了墨雨在这群人心里的地位。
庙里一干人等义愤填膺,眼看就要押我们问罪。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拉着墨雨埋头狂奔,冲出了人群。
可怜我们一鬼一神,说出去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竟然被一群凡人逼得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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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躲到一棵树下,我问墨雨:「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墨神庙里有明霜石像才不肯带我去的?傻不傻?你不去神殿就没有办法吸收百姓供奉。你知不知道这些香火可以增长多少年的修为?」
墨雨摇头,「那没法子啊,谁让我养的小猫就闻不得香火味呢。」
他说我是只猫?这是什么见了鬼的形容词?简直糟糕透了。
我瞪他,「我就是闻不得怎么了?你不是说要让我不食烟火也能尝遍百味吗?」
墨雨但笑不语,带着我去街上买了一只烧鸡和一盏香烛。他把香点燃,插到烧鸡上。然后吸收了香火,他……他他他他他居然想过来亲我。
他想先吸收掉香火味,再把只剩下烧鸡味道的烟火气哺给我?这是什么馊主意?我一个激灵,一把推开他。
一口烧鸡就想占我便宜,呸呸呸。
还说我不解风情,他自己才更离谱吧?哪里有人的初吻是烧鸡味的?不行,打死也不能妥协。
「哎哟哟,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搅两位郎情妾意了。」司翎突然出现,来者不善。
不对,这不是司翎的真身,只是个分身而已。这个缩头乌龟,有本事来正面刚啊?
我这个人就是嘴上不肯吃亏,「不打扰不打扰,要是你不介意,我们还能在你面前做点别的呢。」
司翎不理我,只向着墨雨道:「墨上神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吗?我上次可是说了,再认不出来,我要生气的。」
墨雨没说话。
我怼了回去:「不知道又怎么样?你一个分身还能杀了我们不成?」
司翎笑里藏刀,「怎么会呢?在下是来给墨上神送礼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你的墨神庙里,应该有一个鼎。那可是个好东西,是我用那三十五人的魂魄炼化的,虽然引不了墨上神入魔,可蛊惑凡人心志还是不在话下的。」
那些魂魄怨气鼎盛,连墨雨都差点被逼得入魔,如果城里的那些凡人被怨气入侵,还不得个个都变成只会杀戮的疯子?只怕到时候赞清城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墨雨毫不犹豫地掐住了司翎的脖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司翎并不在意此刻危急的处境,「这么大火气干什么?这还要多谢上神你啊,要不是上一次你优柔寡断放走了我,我哪来的机会呢?这怨气鼎也不是无法可解,就要看上神你愿不愿意了。」
墨雨收紧了手,「说!」
「上次那个留馈你还记得吧?他从前悲天悯人的气度真是和你一模一样。不过佛陀也难逃七情六欲,在大义和私情面前,他还是选了他的心上人。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这次换了是上神你,你又会怎么选?」司翎说完,颇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隐约觉得不妙,「狗东西,你这话什么意思?」
司翎的这个分身已经快被墨雨掐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笑,「小美人,上次在幻境里,那些鬼魂不是说了吗?你要加入他们才行啊。死在墨雨手里的无辜之人一共三十有六,你也是其中之一,从这个角度来看,你们其实是一体的,所以我设计堕魔阵的时候就把你也算了进去,后来正因为你不愿意加入,墨雨才没能魔化。」
我打断他的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废话,所以呢?」
「要想破坏这鼎里的怨气,除非……你入鼎生祭,以性命为代价,像在幻境里破坏掉堕魔阵一样,毁掉鼎里的怨念,和那些魂魄一起同归于尽,魂飞魄散。」
司翎终于不再假笑,明明是和我说话,却看着墨雨。
入鼎生祭,魂飞魄散……我看向墨雨,发现墨雨也神情复杂地看着我,我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司翎看了看我,对墨雨说道:「墨上神,看来这个丫头跟你可不一样,不太愿意普度众生呀。那怎么办呢?墨上神,你不会眼睁睁看着赞清城毁于一旦的对吧?那些人可都信仰着你呢……」
墨雨一言不发,只是已经忍无可忍,拧断了司翎的脖子。
但这个司翎只是个分身,嘴里还在一张一合地说着话:「日落之前,鼎里的怨气就会爆发,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上神,我想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墨雨走过来,向我伸手,我接连后退。我太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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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雨步步紧逼,不由分说搂我入怀。我从没见过墨雨如此失态。
他的声音在发抖,「明霜,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他们……那是数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我不该死,他们也无辜。
是啊,我们都是无辜的,区别在于,他们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是无辜的。而我,只有死了,才会让人觉得我是无辜的,才会得到悼念。
「他们现在这样,是我的错吗?是我造成的吗?我有那么罪大恶极,要非死不可吗?墨雨你是不是忘了,我本就是没有心肠的恶鬼,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一群毫不相干的人?」
他说:「明霜,快来不及了……」
太阳即将落山,快来不及了。我知道,他是神明,他要护佑一方,舍一人而救万民。可我不想死,不想再次死在墨雨手里。
因为对于我来说,上次杀我的,是陌生人。这次对我动了杀心的,却是我的心上人。很可笑吧?兜兜转转,都是同一个人。
我挣脱开来,做出防御的姿势,「墨雨,如果我说我不想死呢?如果我不愿意杀身成仁呢?你会不会带我走,我们离开赞清城,任那些人自生自灭。还是说,你会杀了我祭鼎?」
墨雨不说话,我心里了然,只觉得悲凉。
他一开始就在劝我去死,他说他知道我不愿意。可他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啊……
他怎么就不能问我一句:「明霜,你愿不愿意?」
他都没有问过我,就替我做了决定。他怎么就知道我不会为了他,为了他所说的大义,舍了这条性命呢?
我可以死,但不能是别人替我决定死活,尤其这个人是墨雨。
「墨雨,看来今日必有一战。你别指望我有那个觉悟自动献身,要杀我就快动手吧。别等我自灭元神,可就没人能祭鼎了,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墨雨召出长离剑,那是他惯用的武器。而我向来野蛮惯了,打架从来都是赤手空拳。
墨雨剑尖指向我,我冲向他。准确地说,是冲向他的剑锋。
墨雨似是惊愕,我决然撞上他的剑,穿透了我的魂魄。
自他拔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非杀我不可了。他要我这条命,我逃不掉的。
既然如此,死就死了……
这辈子只有两个人对我好,一个是明雪,她对我好,所以我牺牲性命也想为她报仇。
另一个是墨雨,他对我也好,我便连杀身之仇也不顾了,飞蛾扑火一般喜欢他。
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还会被他杀第二次。
我曾是市井中卑贱的乞丐,除了明雪,从来无人在意过我,后来明雪也死了,我又成了人人喊打的妖女。
我曾经想过,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和我有一丝关联,如果还有人希望我好好活着,那这个人一定就是墨雨了。可是你看现在,连他也放弃我了。
大概我真的是个不该存于这世间的人吧?
我倒下,被墨雨接住。
我被墨雨抱在怀里,口吐鲜血,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看来是撑不住了。
有水滴落在我脸上,似乎是墨雨哭了。他低头,覆上我的唇,是一个吻。
我想推拒,却做不到了。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哺了一口血到他嘴里。他素来爱干净,这下肯定恶心得不行。
我知道这很幼稚,但我现在快死了。死之前,这是我最后能报复他的了。
死之将近,我竟然在想,原来我的初吻是血腥味的,还不如烧鸡……
墨雨抱我起来,用缩地术来到神庙。剩下的时间不多,我要撑不住了,他必须在我魂魄消散之前将我投入鼎中。
「明霜,说好了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墨雨一步一步走向鼎中,我这才知道,他是想和我一起祭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原来他想选择和我一起死,这就是他以为的两全其美。可我不需要,我不稀罕。
墨雨啊,我向来是不识抬举睚眦必报,你替我选择了死亡,我又怎么可能放任你称心如意地死去?在他和我一起入鼎的那一刻,我自愿「原谅」了他。
他本来就是可以飞升的人了,只需要我松口,他就可以羽化登仙。没了我怨念的羁绊,墨雨立时脱胎成圣。
天边一束金光打下来,落在墨雨身上。他无法自控地被金光召唤,自此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神明。而我落入鼎中,被万千怨气腐蚀。
好疼,真的好疼啊。
意识消失之前,我眼中是一片飞升盛景,当真好看。
墨雨,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是我对你的惩罚……
25
没想到我还没死成,更没想到我醒过来第一个看见的人会是司翎。
我和墨雨都忽略了一件事,「祭鼎」这个办法出自司翎之口,他的话原来不一定是真的。
司翎的话有真有假,如果我不祭鼎,怨气会腐蚀赞清城是真的。可祭鼎会死是假的。
如果我祭鼎,怨气会重塑我的身躯,现在的我拥有着魔族的躯体,不再是鬼魂了。
我当然不会觉得司翎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让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入魔。可他既然布了那么大一个局,却没要我性命,必然有所图谋。
「小美人。」司翎一贯轻佻地这么叫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墨雨身为上神,却连最简单的疗愈术都不会?」
我不搭话,司翎自顾自说着:「因为,他原本是魔族人,就算他脱胎换骨,摈弃了从前的一切,飞升成神,他也曾经是魔族人。魔族永远学不会疗愈术,他也不例外。」
这个消息太过惊世骇俗,我不得不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司翎站起来,「我说,墨雨,墨上神,他和我一样是魔族。他是……曾经是,我的兄长。」
司翎从前不叫司翎的,他有另一个名字:墨风。
墨风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叫墨雨。哥哥和别人很不一样,不喜欢血腥残暴,有一个济世救民的梦想,这样一个异类在魔族简直是耻辱。
不过墨风从来都不觉得哥哥有错,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和厌恶的东西。
就像有些魔族喜欢以杀人为乐,而哥哥不喜欢,哥哥喜欢救人。就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墨风不喜欢杀人,也不想去救人。不过他很喜欢哥哥,只要是哥哥想做的,他都不会反对。
有一天,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的哥哥突然转了性子,带着他疯玩了一整天,陪着他说了好多好多话。
末了,哥哥拍拍他的头,「小风,哥哥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爹爹和阿娘。」
墨风紧张地拉住墨雨,「哥哥去哪里啊?可不可以带着我。」
「离开魔都,走一条新的路。」墨雨微微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墨风那个时候虽然还很小,但却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可是哥哥,我们本来就是魔啊,为什么一定要脱离这里呢?」
哥哥半蹲着,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出身是没有办法选择的,但是往后的路,取决于你自己。」
哥哥走了,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走得很干脆。爹爹震怒,阿娘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墨风却没有那么大的反应。
他知道,哥哥和他们不一样,在这种充满杀戮的地方,哥哥是不会开心的。
没关系,哥哥永远是哥哥,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后来,他听说哥哥九死一生剔除了魔骨,成了修仙的散修,救贫济弱,混出了名堂。墨风是高兴的,至少,哥哥终于达成所愿。
哥哥走的第一年,阿娘又怀了孩子。临盆之前,爹爹没能挨过天雷,就这么去了。阿娘惊闻爹爹死讯,内息错乱,魔气崩坏,也随爹爹去了,只留下刚出生的弟弟。
墨风抱着弟弟,眼睁睁看着阿娘一点一点死去。魔族不能修习疗愈术,墨风无能为力。
他在想,或许这就是哥哥选择仙界的原因吧?如果哥哥在就好了。
没有母乳,弟弟是他用血喂大的,他现在一无所有,但只要能看见弟弟,墨风就觉得没有那么苦。
他相信哥哥是爱他们的,就像他爱弟弟一样。天底下哪里会有不疼爱弟弟的哥哥呢?即使他是魔,也懂得为家人付出。
墨风给弟弟起了名字,叫墨望。也许是因为喝血长大的原因,墨望比同族人都要残暴易怒。不过墨风觉得没什么,在非死即活的魔界,残暴并不是坏事。
只是每次看见墨望满身是血地回来和他撒娇,墨雨心里都有些担忧。万一有一天哥哥回来了,哥哥要是不喜欢这样的墨望该怎么办呢?
后来墨望死了,听说是在凡间「狩猎食物」时,被一个修仙的方士杀了。
失去了最后寄托的墨风崩溃,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找那人报仇,见到的,却是如今一身清正的墨雨。
他以为哥哥会一直是哥哥,原来真的不一样了……
「墨雨,墨修士!哥哥……你知不知道你杀了谁?!那是墨望,是弟弟!是我弟弟……是你弟弟!你还没有抱过他,还没有听他叫一声哥哥……你就,啊啊啊啊啊!你杀了他!」
他那么长一段撕心裂肺的吼叫,似乎是把墨雨吓傻了,他呆呆地眨了眨眼,「你刚才说,他?是谁?」
「他是墨望,你又有了一个弟弟你知道吗?爹爹阿娘死了你知道吗?你从来都不回来看看我们,你为什么不回来!」
他原本以为哥哥只是抛弃了魔族的身份,现在才知道,原来哥哥是抛弃了他们所有人。
「他……墨望屠村,为恶乡里,该杀。」墨雨说这句话时,几乎听不出任何感情,眼睛却红了。
墨风把墨雨摁在地上,打了一拳又一拳,「屠村怎么了?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魔。是你自己要普度众生的,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凡人,你就要踩着我们的尸骨登天吗?」
墨雨不说话 任由他打。其实墨风不动用魔气,这样的攻击根本就不重,倒是很消耗体力。
慢慢地,墨风停了手,也不哭了,好像整个人都变得冷静:「墨雨,原来你是没有心的。但是只杀一个不够的,我以爹娘的亡灵起誓,今日你不若杀我,来日,我必定做出比墨望更恶劣百倍的事情。墨雨,你杀了我!你把我一起杀了呀!」
墨雨沉默良久,一柄长离剑抵在墨风胸前,却只刺入了三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哥哥。你若怨恨,可以来找我报仇,不必牵连无辜。」
报仇吗?好,如你所愿。
我感慨良多:「你早该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你百般筹谋,就是为了给墨望报仇?这个局可不小,从赞清城的瘟疫就开始了吧?」
司翎嗤笑,「他可不就是这样?我不过是改了名字换了样貌,他就认不出了,咱们这位墨上神,是何等的心性凉薄啊?」
我没理会他的埋怨,继续追问:「你费劲巴拉制造一场瘟疫,就为了逼他杀人?
「是啊,他不是把那些凡人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吗?我偏偏就要他尝尝亲手杀人的滋味。那些人还真是两副心肠,墨望杀了人就要偿命,他墨雨杀了人就是英雄,可笑至极。」司翎这样说着,却笑不出来。
那我可真是倒霉透了,我很纳闷,「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非折腾我不可?」
司翎低着头,声音也阴沉了几分,「我没想过伤害你,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任何人在他心里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谁,在他所谓的大义面前都不值一提。」
「恐怕不止吧?你想让我恨他,开启堕仙阵。」司翎用怨气制成堕仙阵,却没想到我对墨雨早就没了怨恨,所以他计划让墨雨再「杀」我一次。
我祭了鼎,身上集结所有人的怨气,只要我再贡献出自己的怨气,就可以随时开启堕魔阵。
司翎终于抬头,「你猜错了,那些怨气助你化形时就消散了,我知道你和墨雨都是一样的死心眼,不指望着你帮我开启堕仙阵。我赌的,是另一个可能。」
「哦?那要看你赌了什么?」
司翎盯着我,「我赌你不会再喜欢他了,我赌他会爱而不得,我赌他这辈子都会孤家寡人,我这一生都毁了,也不可能再让他有半点欢愉。他不是一个没有心的神明吗?长相厮守,他也配?」
不知怎么,我笑了,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那如果我痴心不改,还是喜欢他呢?」
「要真是这样,那我就放你回去,回他身边,决不食言。可是明霜,你真的愿意回去找他吗?」
我狠狠擦一把脸上的泪水,「不去了……」
司翎赌对了,我可以不恨墨雨。但是我不能再喜欢他了。
我知道他没有做错,所以不恨。只是,我没办法再喜欢他了。
说来怪我,这三百年年来的日日夜夜,被一捧火暖了心肠,顺带着也烧坏了脑子,竟真的想过要和他厮守着,没完没了地过下去。
可我忘了,火焰能照亮黑暗,也能吞噬一切。
墨雨,这个我心头唯一的光亮,一个普度众生的神明。他照亮了人世,却独独焚了我。
在他拔剑的那一刻,就已经选择了要牺牲我。即使我没有死,也是被他放弃的人了。
我知道他是对的,甚至没有立场去恨他。可是,我再也不能爱上一个要了我性命的人了。
许是看我擦不净眼泪,司翎递了自己的帕子给我,「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么,你要不要弃明投暗?」
26
我冷哼一声,「不跟着墨雨就要跟着你吗?我又不是自己活不下去。虽然我现在在你的地盘,但我是不会屈服的,除非你打断我的腿,否则我绝对会走的。」
司翎恍然大悟一般,「打断你的腿?真是个好主意啊。你果然有做魔的天赋。不知道你想断哪条腿?左边?右边?要不然还是两条一起吧?」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秒㞞,「小女子现在无家可归,您发发慈悲,就让我跟着您吧,只要您给我留着这双腿,以后我就是你的小狗腿,绝对鞍前马后,任劳任怨。」
司翎想抚摸我的狗头,被我躲开了,于是他有些尴尬地拍拍手,「行啊。那我就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我还等着你鞍前马后呢。别想着逃,你刚才也说了,这是我的地盘。」
司翎真的走了,我静静躺在床上,竟然习惯性地想感知墨雨的位置。不过在意料之中,我什么都没有感应到。
在墨雨成神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咒术就已经解开了。他现在是真正的神明,而我也有了新的躯体,我们之前的联系不复存在,从此再无瓜葛。
其实除了跟着司翎,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我现在空有魔躯,没有魔族的身份,谁还能收留我呢?
而且听司翎的意思,他是不会再让墨雨见到我的,这很好。我不止一次说过,我是个睚眦必报心肠歹毒的人。
真心这种东西,我只会付出一次。既然墨雨已经负了我,再见无益。
一转眼又是百年,在魔界的日子过得无聊且迅速,无聊到我已经结交了很多狐朋狗友,迅速到司翎已经混到了魔界右长使的地位,我严重怀疑这一届的魔尊眼光不行。
司翎有了一定的地位,我的境遇也水涨船高,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当狗腿子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不过我低估了司翎这厮的变态程度,天魔两界谈和,司翎主动请缨去天界赴宴,还非要拉上我。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接待魔族使臣的人,是最近在天界风头无两的墨雨。
这是要带我去赴一场鸿门宴啊。
按照司翎自己的说法,他就是故意让墨雨以为永失所爱之后再次见到我。
想想看,一个心心念念想着的人,你满心以为她死了,时隔百年她再次出现在你眼前,失而复得,看得见,摸得着,却得不到。多有意思?
我是不想去的,这些年来我只当世间没有这个人,如果不是司翎刻意提起,我真以为自己忘了。
现在我什么都没了,我不敢见墨雨。我怕我看见他现在春风得意,衬得我愈发落寞孤寂,那样对我来说太不体面了。
司翎也不逼我,只是问了我一句:「这些年来只要有关他的消息你一概不听,到底是厌恶极了不想听,还是心里过不去,不敢听呢?」
我还是答应了去天界。司翎说的对,我放不下。
那件事情就像一个愈合不了的疮疤一样埋在我心里,除非把它彻底揭开,挖出腐肉,放出毒血,它才有机会重新生长起来。
如果我和墨雨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辗转反侧不得安宁,那我情愿那个人是他。我又不欠他什么,再说了,我从来就是一个自私的人。
27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天界,还记得上一次来,我还是只名不见经传的小鬼,被阴差押解着面见天帝。
天可怜见,我那个时候就是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小乞丐。生前连我们那儿的县太爷都没见过,死后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鬼判。这一下突然被天帝召见,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还是我那时无知者无畏,除了有点蒙,竟然凭着一股子倔性硬刚下来了。
还记得天帝说墨雨是难遇的英才,飞升以后必将大有作为。许诺如果我原谅墨雨,就让我下辈子投个好胎。绝对是大富大贵的命,高低也能整个公主当当。
我看到了希望,殷切地问:「你那么厉害,能让明雪活过来吗?」
「呃……不行,她已经死了很久,早就变成别人了。」
希望瞬间破灭,「那算了,我不稀罕。」
能固执到让天帝亲自开解,我也真是头一个了。别说公主,就算是让我位列仙班都不行。
天帝无计可施,这才有了我和墨雨三百年的孽缘。
往事不可追,如今我是魔界副特使,身价不知涨了多少,不是当初的那个吴下阿蒙了。
司翎事多,明明想让墨雨见到我,偏偏又非要给我戴上一个面帘,换了一身不同于往常风格的衣服,简直是自相矛盾。
本来我是来给自己找场子的,被他这么一装扮,好像我做贼心虚不敢见人似的。
我不肯,「怎么?你要我过来,不是想看好戏的吗?你把我裹得严严实实,还不如不叫我来了。」
司翎止住我想摘下面帘的手,放到鼻尖嗅了嗅,「别急呀,你可是我手里的底牌,哪能那么轻易就透给他?咱们赌一赌,就凭你这一身的美人香,他能不能认出你?」
我甩开手,狠狠瞪他一眼,「知不知道你为什么报不了仇?就因为你屁事多。」
司翎未置可否,只道:「就怕哪天我真的大仇得报,你会哭出来。」
「只怕有人哭得比我更厉害。是吧?司翎哥……哥。」我有意咬重了「哥哥」这两个字。果然,司翎不肯继续这个话题了。
见到墨雨之前,司翎悄悄跟我说:「你猜一会儿墨雨看见我,会不会想杀了我为你报仇?」
「他不会的。」我了解墨雨,非常了解,「你现在的身份是魔族特使,杀你等于破坏两界和谈。往大了说,是会引发大战的。你的命多金贵啊,你信不信,哪怕是你当着他的面杀我,他不会动你分毫。」
变态不愧是变态,司翎眼神一亮,「当着他的面杀你,好主意!小霜儿,你总能给我一些不错的提议。」
面对这样的威胁我早就见怪不怪,眼睛都不眨一下,「你真要杀就快动手,别这么叫我,怪恶心的。」
司翎开怀大笑,「我说着玩的,墨雨舍得,我可舍不得。话说回来,就算他不杀我,打一顿总是在所难免的吧?」
我不屑地睥睨,「这么欠打?你怕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当初非要我命的人是他自己,又不是你,他要是真对你喊打喊杀的要为我报仇,那真是虚伪透了。」
「嘘。」司翎往前一步让我在他身后,「墨上神要来了,千万要注意你的身份啊,明副特使。」
我整理好了衣裙,微笑道:「属下遵命,司特使。」
28
墨雨翩翩而至,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身素袍,芝兰玉树,身边跟着一个小姑娘。
只是现在,这个姑娘不是我了。这很正常,但我没想到,那个姑娘会是玉莲。
原来她母亲不是花妖,而是花仙。因为思凡私配凡人才遭了天谴。她母亲生前很得西王母器重,只是天规不容触犯,西王母只好忍痛割爱。
玉莲的母亲将身世隐藏得极好,以至于玉莲都不知道自己是半神血脉。后来西王母得知花仙尚有一女,爱屋及乌,提了她上天接替了母亲的职位。
玉莲身份陡然提升,决定要摈弃前身,还改了个名字叫云栖。如今她也有资格和墨雨站在墨雨身边了。
我看得出来,她对墨雨的那份心有增无减。祝她好运吧。
墨雨此人,仰慕可以,暗恋也可以,死皮赖脸地痴缠都没问题。只是不能厮守罢了,和他在一起的人,大抵都没有好下场。
也是我命硬,被他克了一次又一次都没死干净。
看见司翎的那一瞬间,墨雨的手指蜷缩起来,握成了拳。我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司翎就是墨风,会是什么反应。
司翎也注意到了墨雨的动作,笑得没皮没脸,「墨上神,来之前我就叫人报过我的名讳,我还以为你早就准备好了笑脸相迎呢。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不愧是墨雨,果然能忍,「在下来迟,招待不周,见谅。」
司翎笑得像只花孔雀,「不打紧,不打紧,咱们是老相识了。就是不知道旁边的这位美人妹妹,怎么称呼啊?」
玉莲,哦不,现在应该叫云栖了。
云栖似乎是被司翎轻慢的态度吓着了,微微往墨雨身后侧了一下。墨雨介绍道:「这是云栖仙子,也是来迎接使团的。」
司翎从善如流,「原来是云栖妹妹,久仰久仰。说来惭愧,说是使团,也就来了我们两个人。」
司翎说罢拉过我,「好巧不巧,我也带了个姑娘来,这姑娘命苦啊,被一场大火毁了容貌,碰巧被我救下,收作下属。我见她一双眸子像极了一位故人,就给她取了个名字,明霜。」
我心领神会,上前见礼,沉下气息变幻了嗓音,将魔族女子的娇媚学了个十成十,「奴家明霜,见过墨雨上神,见过云栖仙子。」
我抬头,欲说还休地朝墨雨递了个秋波,如愿以偿看见了他额头上的青筋。我知道,这是墨雨动怒了。
不过墨雨并未当场发作,仍客客气气引我们到了住所,「明日天宫开宴,自然会有人来请二位,少安毋躁。」
过了半晌,我正在屋里待得无聊,叩门声响起,我以为是司翎,开口正要骂,就听见墨雨的声音:「明……」
他终究是叫不出明霜两个字:「明副使,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一步借到了天宫的一个小亭子里,我纳闷他的意图,难道是认出我了?
我主动出击,「墨上神有何贵干。」
他问我:「副使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吗?这名字原是另一个人的。只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明知故问:「不知道让上神惦念了这么久的人是谁啊?」
墨雨垂下眼睑,半晌答道:「那是我爱妻的名字。」
爱妻?
我冷笑,「上神和那位姑娘的故事,我也是听司翎大人说过的。依我看,上神既然选择推人家入死路,就别装着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那姑娘幸亏是魂飞魄散了,若不然泉下有知,说不定从地狱里爬出来也要啐你一口。」
墨雨固执地向我解释:「我和她拜过堂的。」
他信誓旦旦,我却不以为然,「一无庚帖二无媒,小孩子演家家酒也常常拜堂玩的,可又有几个竹马最后真娶了青梅呢?」
29
墨雨很是诧异地看着我,「不止这双眼睛,你这性子也被司翎养得和明霜十足的像。」
「司翎养我?你说得对。你知道他养我干什么吗?他要你一看见我就想起明霜,要你时时刻刻记起她的死亡。对司翎来说,让你难过就是我的价值,有价值的人才不会被抛弃。」我恶毒地说着。
墨雨红了眼,「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我从来不想忘了她。哪怕再难过也不想忘,让我活着才是她对我最好的报复。不是她狠心,是她恨我,她也应该恨我的。」
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上神,我是魔族人,所以不明白你们神仙的清高境界。难道慈悲为怀,就是拿一个人的命去换一群人的命吗?那被牺牲的那个人怎么办?她就不重要了是吗?」
大概是不想让我看见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墨雨背过脸去。可是我怎么能放过这么好一个看他难过的机会?
于是我继续补刀:「上神,你不会是后悔了吧?可是有什么用呢?我有着和她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性情,可我不是她,她死了!其实死了也好,活着又能怎么样呢?她永远都排在你心里的最末位,迟早会被你再次牺牲。」
他永远清正不染私欲,可他的生活里并不是没有意外。曾经墨风以死相胁,他明明知道以墨风的性子日后必会为祸人间,但他还是心软放过了墨风。
是不是他愿意放过任何人,只除了我?
我真的不想恨他,所以我选择在他杀我之前主动寻死。他从来都没有错,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大概神明和恶鬼天生就是不般配的吧。现在他身边有了另一个姑娘,也许这才是一个好结局。
我拍了拍墨雨的肩膀,「我胡言乱语的,上神不必介怀。其实你也没有太喜欢明霜,你只是太孤独了,需要有人陪你,至于那个人是谁,不重要的。」
「很重要。我从来都知道,我以魔修仙,走的注定是一条孤独到底的路。我准备好了的,不需要任何人陪我。可是后来我有了她,那就只能是她。谁都不行,我只要她。」
我不该说这么多,不该听见这些话的,感情这种东西是一把双刃剑,我伤了他,也刺痛了自己,「她死了!就算她活过来也不可能原谅你了,不可能!」
这些话,我不知道是在告诉他还是在警告自己。趁着墨雨沉浸悲伤,我夺路而逃。我怕再待下去我会露馅,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
如果能一笑泯恩仇,之后相忘于江湖,那是很好很好的。如若不然,从此决裂斗个你死我活,那样也不错。
爱不得又恨不得,这样的感情过于复杂,太痛苦了。
我一向死脑筋,爱憎分明,所以我在心里立誓:下次再见,要么忘了他。要么,杀了他。
30
隔天我和司翎赴了宴,再进献了一枚魔尊给天帝的丹药,说些好听的,吃吃喝喝也就散了。
可能是我上次的言谈过于犀利,墨雨一直躲着我。直到赴宴结束我和司翎回了魔族,我都没能再见到墨雨。
这样也好,回来就回来了。先不想那么多,好好睡一觉。
我果然低估了司翎的变态程度,一觉醒来,我发现我手腕上多了个东西,是一朵图腾般的花,很小,似绽未绽,含苞待放。
而司翎就守在我的床边。
我举起手质问:「这是什么东西?」
司翎也不避讳,大方承认:「蛊毒,我下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从天界回来以后你的心就乱了,我不可能让你去找他。你每惹怒我一次,这朵花就会盛开一分。待它完全绽放,就是你的死期。」
我非常淡定,「哦,你放心,我活到现在不容易,惜命得很,肯定唯我们司大人马首是瞻。」
目的达成,司翎深深看我一眼,转身就走。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是墨雨看我的那种。
感情太麻烦,一桩都够我烦得了,再多来一个更完蛋。
于是我叫住他:「有时候我在想,或许我真的应该恨他。可是爱也好恨也罢,都是对于墨雨,不是你,也不可能是你。」
司翎没有转头,只道:「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稀罕你爱我。难道你觉得,我喜欢你?自恋死了。」
我觉得不妙,连忙低头。果然,手腕上的花绽开了一瓣。这也值得生气?司翎这个小气鬼!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想想也是,谁会给喜欢的人下这种毒啊?
也不对!司翎和墨雨是两兄弟,一个送心上人去死,一个给心上人下毒。合情合理啊!我这都摊上的是什么事啊?
呸,晦气!
没过多久,更晦气的事来了。我一直觉得这一届的魔尊脑子不太好,现在证明我所言非虚。
魔尊在我和司翎赴宴之前给了司翎一颗丹药,吹得绝无仅有,多么珍奇,说是求和的诚意。我和司翎也没多想,恭恭敬敬地就献给天帝了。
结果,诚意个大头鬼!他竟然往里面投毒!我就纳了闷了,他这个智商是这么当上魔尊的?
得亏天帝没在宴上当着我们俩的面吃了丹药,要不然我和司翎铁定有来无回,妥妥的炮灰啊。
不过这枚药最后也没落到天帝的肚子里,天帝仁厚,把药赏给了刚登仙不久,仙格还不稳的云栖。
云栖没有天帝那么福泽深厚,也没人家那么大方把丹药送人。高高兴兴地吃了,当天就毙命在自己的宫殿里。
这一下事情不妙了,魔尊原本应该是打算毒了天帝,直接进攻天庭搞大事的。没想到天帝没吃,原本求和的假象也被撕破了。
这可怎么办?好办!找个替罪羊就行了。
对,我就是这个替罪羊。
魔尊一口咬定是我居心叵测,想要破坏两界交好,在丹药里投了毒。
还说我是蓄谋已久潜伏在魔族,投毒一事魔族上下全然不知。为表清白,魔尊愿意把我这颗老鼠屎全权教给天界处置,绝无包庇。
被押走的时候我人都傻了,他娘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我被押往魔族大殿,魔尊的表情好像牙疼,他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我也不想这样,但是如果让人知道毒是我下的,那肯定是要开战的呀。所以死你一个总比死大家好,你说对不对。」
我简直烦死了,「我说你一个魔尊,站在这样的道德制高点上跟我说这些话不合适吧?你毒害天帝不就是打的开战的注意吗?只不过计划失败,你现在玩不起了而已。什么顾全大局,装什么犊子?」
魔尊听完眨了眨眼,想了好一阵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对哦,老子是反派!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干什么?」说完清了清嗓子,指着我道,「你,我说是你下毒,那就是你下的。来人,押下去。」
我一阵无语,他脑子绝对有病。有这样的魔尊,魔界前途堪忧啊。
「且慢!」我真没想到,司翎会来救我,他跪在我身边,「如果尊上非要找一个人给天界交代,臣愿领罪!我才是赴宴的正使,是我下毒的,请尊上放了她。」
「司翎,你疯了?这是要死人的你知道吗?你是正使,深得魔尊信任,你下毒和魔尊下毒有何区别?你想跟我一命换一命?那不叫救人,那叫牺牲,你别做傻事。」已经有一个明雪替我一死,不能再多一个司翎了。
魔尊当然不会理会司翎,我还是下了狱。我被关押在魔族的监狱里,过不了多久天界就会来提人,我会在万寂台上被处以极刑。
我看着手腕上那朵已经开得差不多的花发呆,天地良心,可不是我惹司翎生气的,怎么花还在开啊?算了,不重要,无非是死得更早一些。
司翎来牢里看我了,现在这种局面,见一面少一面。
我突然开窍,现在死了肯定比上万寂台少受些罪,于是想故意惹怒司翎。
司翎一直不说话,我就主动挑起话头:「司翎,你知不知道我特别讨厌你?之前你被子里的那只蛤蟆是我放的,如花收到的那封情书是我以你的名义写的,你和魔尊谈情说爱的话本也是我杜撰了传出去的。」
司翎还是不为所动,于是我换了方向,「其实你根本就不想复仇对不对?你口口声声说恨墨雨,却从不曾想过要他性命。你百般谋划,也不过是想让他入魔。其实你是想让他变回原来的身份,变回你的哥哥,对不对?」
墨雨果然是司翎的死穴,我腕间最后一片花瓣绽开。但是,我又双叒叕没死!
「司翎,你丫骗我!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蛊毒。我还想着惹怒了你就能直接毒发身亡呢,万寂台的极刑死得是很难看的你知不知道?。」
这个狗东西居然还有心情笑,「对,就是骗你的。你想死?哪那么容易?既然你那么懂我,怎么能让你死呢?明霜,你不会死的。」
31
「你怎么救我?现在罪名已经定了,你再轻举妄动,那就不是一换一,是买一送一了。我死了以后,你就告诉墨雨真相,让他给我守寡。说真的,别再报仇了,你心太软,不是那块料。」
司翎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买一送一?你以为我殉情啊?放心,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是男人都靠不住,直到我都被押往万寂台旁边了,司翎也没出现。
现在正是魔族要避嫌的时候,魔族人根本没办法进入天界。眼看监刑官就要发号施令,得,等死吧。
突然,有一个身影一路冲杀进来护着我,但是他却没有带来刀下留人的谕旨,他是来劫狱的。这个人不是司翎,是墨雨。
「你来干什么?滚开!」
墨雨看着我,伸手为我理了理额间的乱发,「司翎……墨风他都告诉我了。抱歉,我来晚了。明霜……」
原来司翎是找了墨雨来救我。
「你……你不能救我,救了我你就是天界的叛臣。」
「不重要。」
「你救了我,下毒的事没人背黑锅,两界是要开战的。」
「那不是你的错。对不住,都是我不好,这一次,我会护着你。」
「两界开战,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下界会暴乱的。到时候生灵涂炭……」
墨雨打断我的话:「你重要,你比较重要。不是你的错,不该你来承担。明霜,我现在有了私心,做不成神仙了,我带你走好不好?」
他说我比较重要……可是他根本带不走我,他这是在跟整个天庭唱反调。即便墨雨拼了命带我走,余下的日子,我们也只能活在被追捕的逃窜之中。
我的神明应该永远泰然自若,我不想让他为了我变成无家可归的惊弓之鸟,变成以后传说里的坏人。
墨雨奋力对抗着围涌上来的天兵天将。监刑官企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服墨雨,屡劝不止。
但双拳难敌四手,人海战术耗得墨雨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再这样下去,买一送一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抢过一个将士手中的兵刃,狠狠心刺在墨雨后背。
墨雨死也想不到我会偷袭,就连旁边的天兵天将都蒙住了,停止了进攻。我一把将受伤的墨雨推向人群,没了同伴的我愈发显得可怜。
我大声喊着,唯恐在场的人听不见:「魔女明霜,意图毒害天帝在前,幻术迷惑上神心志在后,罪不可恕,自愿伏诛!桩桩件件,皆我之过,与旁人无由。」
语毕,我最后看了一眼墨雨,随后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万寂台。
墨雨,你看,我也没有那么坏。倘若有一个人愿意把我排在心中首位,我也是愿意牺牲的。你别辜负我,好好活着。
虽然这次你没能救我,我也当你是救过我了。一命抵一命,我不记你仇了。下辈子,我们再见。
哦,我好像没有下辈子了,那就不见了。
后来过了好多年,天庭仍有我的传说,说一个女魔头伏诛后怨念满天,久久不散。一个神仙伤得不轻,拖着半条命在万寂台边泣不成声。
哈哈哈,没想到吧!我还是没死!我自己都没想到,救我的人会是天帝。
天帝当然知道不是我下的毒,但是他没拆穿魔尊,一是不想开战生灵涂炭,二是……这个魔尊脑子不好,让他继续坐这个魔尊挺好的,都不用担心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嗯,这一点我深以为然。
可是他为什么救我呢?说起来离谱,是因为我太惨了。本来魔界找个替罪羊出来,天帝是不会管一个炮灰的死活的。
但是我这个炮灰也太惨了点。细数我这一生,活得好好的,被杀了。好好的胎不能投,被鬼判稀里糊涂地发配到地狱。
好不容易从地狱出来,还和上神谈起了恋爱,本来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被司翎横插一杠子,又被墨雨弄死了一回。
你说这命硬没死成吧,没过多久的安生日子,又被安了个大罪名,这下好了,倒是不用死来死去了,直接改成在万寂台上魂飞魄散了。
问题的关键是,我真没做过什么坏事,唯一一次杀人未遂还被墨雨抹了脖子把命搭进去了。
啧啧啧,怎一个惨字了得呀?
天帝难得出手管一次闲事,让人在万寂台做了手脚,万寂台上寂灭的只是我那具由怨念铸成的魔躯,我的魂魄被保了下来。
天帝给了我一副凡人的身躯,让我下界。待数十年后寿终正寝,魂魄可自行去地府投胎。
我本就是凡人,兜兜转转,又做回了最初的那个明霜。
至于墨雨,天帝着实是没想到他能疯批到去万寂台劫囚的地步。
虽然我上万寂台之前极力说明他是被迷了心志,并非有意如此。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天帝罢免了墨雨的神位。
明面上说是处罚,实际上除了上神的名头什么都没夺去,只不过少了个称谓罢了。这里面的手下留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我下界之前,天帝让我见了墨雨一面,我只说了一句话:「凡人这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说不定我很快就会重新投胎了,在那之前,你记得来找我。」
他也只说了一句话:「好。」
我通过天井下界,自己都不知道来到了哪里。天井的传送是随机的,我被放到了一个小镇,就在镇上安了家。
我在等一个人,可能这辈子都等不到。我和墨雨之间早就没了能感应对方的联系。他要在茫茫十亿红尘里找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比大海捞针都难。
最先找到我的是司翎,我惊奇不已,「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司翎高深莫测地点了点种在我腕上的那朵花,现在它已经完全开放,愈发娇媚诱人。
原来这花是定位用的,说来这咒术也够神奇的,我都已经换了一副躯体,它居然没有随之消失。
司翎现在已经脱离了魔族,但是心情还不错,「看你的样子很失望啊?你想等的人现在和你南辕北辙,在另一处苦苦找你呢。要不要我帮你传个信啊?」
「不用。他若能找到我,那是缘分。若找不到,那也是天意。」我和自己赌一把,如果墨雨能找到我,所有的恩恩怨怨便都一笔勾销,我和他白首到老。
如果他找不到我,我就认命了。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除了司翎每天来骚扰我,其他的都挺好。他来一回,我就怼他一回。
司翎对此表示:「那我走!那我走?那我走……欸,我就不走!」
我很好奇,「你不报仇了?」
司翎嘴硬心软,「你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想把他从神坛上拉下来。现在他不是神仙了,想想怪解气的。我就大发慈悲,放他苟延残喘吧。」
我知道,司翎背负着仇恨,但墨风的内心深处,一直爱着哥哥。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我已经很老很老了。司翎还是时不时来看看,我还是没等到墨雨。
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故意支开司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墨雨,我有好好等你的。但是你好没用啊,怎么就找不到我呢?这辈子我等过你,你没来。下辈子,别来了……
院里的桃花坠落在我肩膀上,我嗅着花香,轻轻闭上了双眼。
司翎视角番外:
那天从天界回来,明霜倒头就睡,我趁机在她身上种了一朵花。后来她问我那是什么,我说是蛊毒,其实我撒谎了。
那是我自己独创的咒术,如若种在心悦之人身上,就会开出花来,用情越深,花就会开得越彻底,越鲜艳。
你问我为什么怎么做,可能是因为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我总要留一点什么来证明。
她暗示我不要喜欢她,我否认了。我本来不是那种不敢承认的人,但她喜欢的人是墨雨。
我是司翎,所以墨雨想要的我都会摧毁;但我也曾经是墨风,所以哥哥喜欢的,我都不会抢。
哪怕,是我先遇到她的。
是墨雨先喜欢上明霜的,但遇到她却是我先。
那年我被墨雨的长离剑伤得不轻,于是想了个办法托体成了凡胎休养灵魂。想要恢复灵力,这是最快的方法。
喝了孟婆汤的我忘却凡尘,没了墨风的记忆,成了一个懵懵懂懂的凡人,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我投了个女胎。
女孩被父母养得很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明雪。
我就是那个时候遇到她的,她脏兮兮的,但眼睛很亮,明雪很喜欢她,还给她取了名字:明霜。
这一点点善缘,竟然值得明霜拼命来回报。
程明的刀落下的时候,明雪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挡在了明霜身前。
明雪死了,我回到了原来的身体。
我很震惊,原来如果我没有出生在魔界,如果我没有背负仇恨,如果我不是墨风,我也是能心甘情愿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舍弃性命的。
但也只是震惊而已。我一直不认为我和明雪是同一个人。她太干净太纯粹了,我只是一个泡在血海里的恶魔。
我不是明雪,所以没有打算去理会明霜的死活。在明雪心里她是值得以命相护的朋友,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而已。
但不知怎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看看。如果她还没死在那群人手里,就随手救下她当个宠物养着吧。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这不值得惊讶,也没什么可伤心的。可她死在墨雨手里,死于一场误会。
这可有意思了,她是神明干净无瑕的双手上第一滴血。
我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是报复墨雨最好的办法。逼他杀人,无辜之人。
我策划了一场瘟疫,让他不得不犯了杀戒。我暗中收集了那些人的魂魄,虽然他们现在没有怨气,但好好炼化一番不愁没有。
我要设堕仙阵,原本是要三十六人的,我却只逼墨雨杀了三十五人。最后一个名额,我留给了明霜。
听说她在十八层地狱里破口大骂诅咒墨雨,这是现成的怨气,滋养堕仙阵最好的养料。
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如果是为了报复墨雨做打算,费些事把明霜从地狱里救出来也不是不行。
可我还没动手,天帝就把明霜和墨雨绑在了一起。
我觉得更加有趣,她还真是长本事了,竟然凭一己之力阻止了墨雨飞升。
我花了三百年打造堕仙阵,她就和墨雨朝夕相处了三百年。
我利用留馈把他们引到妖市,改头换面以司翎的身份出现在墨雨面前,任由明霜用拙劣的手段来试探我。
我是有一点开心的,这一点点情绪大概来自明雪。被明雪保护着的那个女孩子现在很好,如果明雪看到她的话应该很高兴。
我突然有一点羡慕墨雨,他本该孤寂的一生有了一抹色彩。而我本来圆满的生活却在他走的那一刻开始崩坏。
这不公平。
我把他们投入了幻境,旁观着里面的情形。明霜还在为没能救下明雪耿耿于怀,连幻境里都是那天。
看着她为明雪拼命的样子,我开始庆幸我是明雪。至少,有一个人做梦也想救赎我。
好可惜啊,她想救赎的人是我,却又不是我。是明雪,不是墨风……
不管怎么样,我不想让她再死一次了。我故意拖慢了时间的进程,让明霜撑到了墨雨来救她。
在她的幻境里明霜活到了终老,过了圆满的一生。我也是那个时候才察觉到,清心寡欲的墨雨上神早就动了心。
原来他也是有心的,只是不对我们罢了。
幻境里的场景不是我预设好的,它只会引诱人心中的执念,从而变幻出来。
我想过的,墨雨心里会不会也因为杀了墨望而后悔?这会不会成为他心中的执念?
如果真的是,假如他真的有悔意。我会放了他,放弃策划了这么久的阴谋。毕竟,我的世界里只剩他一个了。
可是没有,他最放不下的不是弟弟,是别人。算了,我在期待什么呢?
我在幻境里放入了炼化好的魂魄,引发了堕仙阵。我以为明霜会是我的助力,可是……她爱上了墨雨。
我百般筹谋,原来是为他们做了嫁衣。他们在幻境里互通心意,真是一对有情人。
我嫉妒了,凭什么墨雨就可以得到幸福?是他自己要做神仙的,凭什么配有真心这种东西?
于是我做了另一个局,逼他杀明霜。我知道他会动手的,我也知道只有明霜死了,才是对他真正的惩罚。
可我心软了,我在必死之局里留了一线生机给她。让她留在魔界,把照亮了墨雨的那道光,留在了我身边。
一个身处黑暗的人,独占了百年的光明,自然舍不得再失去。
可我知道,这束光是我偷来的,不属于我。
我主动请缨带明霜去了天界,让她见了墨雨,其实是我想逼她断情。
我明白明霜不会属于我,但我也不忍心看她伤情下去,长痛不如短痛。
她还有了断的机会,可我的心意注定连开始都不能。
可就是我的私心害了她,让魔尊有机会拿她做挡箭牌。
她不能死,否则我就又回到了黑暗里。
我这才明白,原来光亮不是一味囚在身边的。只要她活着,就是我的救赎。
我救不了她,只能去找墨雨。我坦白了明霜的身份,还有……我的身份。
我之前从不敢告诉他我是谁,是因为我既想让他认出我,又害怕他认出我。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个坏事做尽屡屡逼他进绝路的司翎,其实就是墨风。
可是现在我不在乎了,只要他能救得了明霜,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很快有了消息,魔女明霜自投万寂台,身殒魂消。
但我知道,她活着。我种在她身上的那朵花,是印在她魂魄里的。只要她灵魂不灭,我就能感知到。
我脱离了魔界,只身去找她。陪着她过了一辈子,陪她等一个人。
她死了,准确地说,是去地府投胎了。我收敛了她的尸身,没有刻墓碑。
因为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不知道我该以什么身份刻下灵牌上的字。
刻挚友,我不甘。
刻挚爱,我不敢……
听说她早就投胎了,算算日子,如今该有十六岁了。我能感应到她在哪里,却没再去找她。
因为我知道,她等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就让那朵花替我陪着她,生生世世。
明霜啊,不管你变成了谁,每当你看见腕间的印记,那是有一个人在对你说:我爱你。
墨雨视角番外:
从出生那天开始,我就和族人们不一样。我喜欢和煦的风,鲜艳的花朵,灿烂的阳光,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叫作人间,哪里全都是被称为「人」的生物。我喜欢他们,想要保护他们。
可是父亲说,普度众生不是妖魔该做的,那是神明的职责。
没关系啊,我成为神明不就可以了。
我知道这条路注定孤独而又看不到尽头,不过我不怕,我有一个特长,擅赌。
只要是我想赢回来的东西,只要我下得起赌注,我永远都不会输。
我赌我可以脱离魔族,成为不一样的人。我赌赢了,剔除魔骨的我没有死,逆天而行找到了修仙之路。
从那以后,我成了墨修士,斩妖除魔济世救民。救了不少人,也攒下不少仇恨。
来找我寻仇的人络绎不绝,有一天,他来了。
我弟弟,墨风。而前不久死在我手里的那个人也是我弟弟,原来他叫墨望。
我痛心疾首,有罪当罚,这是天理。我只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回去看看他们,为什么没有教导好墨望。
我到底是没能狠得下心,放了墨风一条生路。在墨风心里,我大概再也不配做一个哥哥了。
后来赞清城瘟疫横行,我只能作出选择,用活生生的人命来赌一个全城的生机。
我又赌赢了。赞清城瘟疫,我杀了三十五个人。功德圆满可立时飞升。
我觉得疑惑,我救过这么多人都没飞升,怎么造了杀孽反倒得了机缘?
果然没有这么容易,我被一个小姑娘缠上了。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我曾经冤杀了她。
也罢,既然是我的错,理应我来弥补。飞升其实没这么重要,人间也没什么不好。
小姑娘蛮横得很,也许只是对我蛮横,毕竟是我对不住人家。
明霜讨厌我,我一直是知道的。我除魔卫道时,她就在一旁叫好。
不过,她是给我的对手喊的好。
她总说希望我死掉才好,一点都不避讳。但我知道,她是偷偷盼着我赢的。
偶尔我受了伤,她会故意往我身边凑,绷着脸说天谈地,就是不说担心我。
其实明霜胆子很小,我离开一小会儿她都会盘问我半天:「你做什么去?什么时候回来?回不来我怎么办?万一我被收妖捉鬼老道灭了呢?不许你去,要不然……带上我吧。」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明明心虚,但她不愿意示弱讨好我,还非要摆出不耐烦的样子骂一句:「姓墨的,你聋了是不是?」
明霜只有睡着的时候很乖,喜欢抱些什么东西,不然睡不香的。我知道,她和我一样,都是孤独惯了的人。
虽然日子过得也不算安生,但是她陪着我,我陪着她,这样也挺好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和我熟稔起来,似乎是因为习惯了,所以也就不再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我也习惯了,不一样的是,她习惯我是因为无可奈何,而我习惯她,是因为她已经渐渐在我的生活里扎根,变得不可或缺。
我常常在想,就让她不要原谅我了吧。
三百年了,她第一次说要原谅我是在幻境里。我不愿意,因为原谅就代表着分离。
可那一天还是来了……
司翎设计逼我杀了明霜,我是神明,我应该这样做的,就像上次拯救赞清城一样。这场赌局一目了然,只不过赌注换成了明霜。
可是那是明霜,是我生活里的唯一,也是……我爱的人。
城里的人无辜,可明霜也没有错,这些不应该她付出代价。我该怎么办呢?
明霜要和我一战,就像当初的墨风那样。我拔剑的那一刻突然在想,为什么我不能输呢?
我是神明,是凡人的信仰,他们总说我战无不胜无所不能。可是谁说的,我不能输呢?
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好了。这一战,我会输给明霜,我要让她活下去。
拔剑是我作为神明的使命,而输给明霜是我作为墨雨的私心。
我是个赌徒,孤注一掷一路拼杀战无不胜想赢到底。唯有遇见她时便方寸大乱,恨不得满盘皆输,将余生赔个干净。
这一次我的赌注换了,我想要赢回来的,不再是别人,是明霜。这一战,赢便是输,输才是赢。
就算失去做神的资格,就算要赔掉我守护的一切,我也要明霜。
可我忘了,既然是赌局,哪里会有人一直赢呢?
她以为我放弃了她,在她万念俱灰撞上长离剑的那一刻我就输了。
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就只要等一等,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我愿意输的。上神的虚名、万民的信奉,还有往后这一生,我全都都输给你……
我抱着她去了祭鼎,如果注定要牺牲,最起码要让百姓记得她。
我的明霜不是妖女,她是我的小女孩。她没有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伤了她。
既然我已经输了她,那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明霜,索性你带我一起走。我们说好了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可她不给我这个机会,她对我失望了,她宁愿让我孤零零一个人去做那九天之上的神灵。
明霜,我没有不要你,你也别不要我好不好?
可是她听不见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明霜这个人了。
为神的日子很清静,可是没有了某个人在我身边,真的太清冷了。
我向天帝请旨求个差事,不然我要如何打发这样漫长的时光呢?
天帝叫我接待魔界使团,司翎带来了一个和明霜很像的人。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无非想刺激我。
可是真的太像了,以至于我明明知道是假的,明明知道会难过,还是忍不住想接近。
那个姑娘说话字字诛心。她说我的明霜不在了,我和明霜之间再没有任何联系,明霜不会原谅我。
后来使团回了魔界,丹药的事情败露,那个姑娘被推上来做了替罪羊。司翎来找了我,告诉我真相,原来她真的是明霜。
司翎还向我承认了他的身份,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就是墨风。只是我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罢了。
墨风说:「你要去救她,这是你欠她的,也是你欠我的。我求你,哥……」
我赶去了万寂台,看见了我日思夜想那个的人。我知道救了她我会面临什么,可是这一次,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她活着。
直到我杀进重围把她揽在怀里,我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我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告诉她:「不管什么情况之下,在我这里都是你比较重要,我带你走。」
其实我们应该走不掉的,不过没关系,就算是死我也要护着她。只要我活着,她就必须安然无恙。
谁也劝不动我,谁也不能阻拦我,哪怕是明霜她自己也一样。
可我还是小瞧了明霜,她故意伤了我,把我摘得干干净净,自己殉了万寂台。
这是我第三次看着她在我眼前死去了。这一次,是神形俱灭。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成了满天的尘埃。
没关系,明霜,我与你同去。这一次,你总归拦不住我了吧?
这一次拦我的是天帝,明霜还活着。天帝说我大闹万寂台罪不可恕,要罚我下界,我感激涕零。
这于我和明霜来说,是最好的成全。
世界之大,我不知道明霜在哪里,开始了漫长地寻找。
每路过一个地方,我都会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在等人的姑娘?那是我妻子。」
我在人间找了百年,可是没有见到她。
以凡人的寿命,她现在应该已经轮回了。可是我只当她还活着,明霜一定还在某一个地方等我,我要再快一点,不能让她等急了。
有一天我路过一个村庄,有一个少女在田间坐着,手里抱了一盆快要枯萎的花,似乎很是忧虑,愁眉不展。
我看了她很久,终于走上前去。我挥手施法,原本凋零的花草瞬间复苏。
少女看了看花,又看了看我,问道:「你是神明吗?」
我抚了抚花叶,思考了一会儿,「嗯?我曾经是吧?」
「这还差不多。」她这句话的语气那么熟悉,我惊讶地看着她,突然明白,原来她没有喝孟婆汤。
明霜晃了晃手中的盆景,微微昂着头,「墨雨,你刚才要是敢厚着脸皮说是,看我不一盆砸你脑门上。」
日常番外
十里八乡都在传,明家的那个疯姑娘不知从哪寻了个俊俏后生来。那姑娘向来不像话,抢个夫婿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话越传越离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说是明家那姑娘闲着没事抱着盆花晒太阳,一个俊俏且倒霉的后生路过,被那姑娘看上了,当即捉了回家做上门女婿。
听听,这哪是个姑娘?明明是个土匪。
天地良心,这种事我是真没干过。墨雨不是我抢来的,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他备足了三书六礼向我父母提亲,着实是把老两口吓了一跳。
我这一世的父母子息薄,只我一个女儿,自然是疼得不像话。我不满周岁就被他们规划好了圆满的一生。
可惜我三岁的时候他们就明白,这规划怕是完不成了。因为在他们看来我又皮又疯,还神神道道,特立独行。远亲近邻都知道我是个不好惹的。
我长到十二岁,他们就开始成天担心,这么皮的姑娘,将来要是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我是个孝顺女儿,见不得父母发愁,安慰他们说:「阿爹阿娘别担心,有一个要娶我的人正在路上呢。他又厉害,人又好,将来肯定是个二十四孝好女婿。咱们就一起等着他从天而降就好。」
爹娘瞅了我半晌,而后对视,凄苦道:「完了完了,孩子傻了。」
如今我真把人领进了门,二老瞪大了眼睛,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但面子上还是要端一端架子,要盘问一下这上门提亲的人到底什么底细。
我那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阿爹正襟危坐,笑眯了眼问墨雨:「公子故乡在哪里,家里田产几何呀?」
墨雨沉吟了许久,「家乡很远,田产……暂时还没有。」
见他这副忐忑又尴尬的模样,我乐开了花,绷住笑意,在旁边做害羞状,低头不语。
我娘生怕这天上掉下来的女婿跑了,横了我爹一眼,岔开话题道:「你看这老头子,提田产做什么?有几间屋子,有片瓦遮顶不就行了。」
这下墨雨更加尴尬,竟然有些羞愧,「房屋……也没有。但是……」
我一边偷笑一边暗骂墨雨太实诚。房屋田产对他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现在撒两句谎怎么了?
再说天底下那么多墨神庙,不都是他的房屋田产吗?这也不算撒谎。
还不等墨雨说完就被我爹打断,他看着一表人才的墨雨,又看看低头傻笑的我,有了几分怀疑,「你怕不是骗了我女儿想图谋家产的吧?要不然你就是她雇过来骗我的?」
哎哎哎,这火怎么还烧到我身上了?看来不说话是不行了,我赶紧解释:「爹,女儿骗你做什么?你看看他那副样子,他要是入了咱家图谋不轨,你觉得谁会吃亏?爹……」
我爹向来没主意,我一撒娇他更是招架不住,急急忙看向我娘。
我娘看了看我那副不值钱的德行,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墨雨。一咬牙一跺脚,「嫁!闺女喜欢就好。我生的女儿,大不了我养她一辈子。」
我和墨雨就这样定了亲,后来谣言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说入赘明家的那个小子大概也是个疯子,和明霜臭味相投,成天研究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我没理会那些话,只一心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我若是不重新修炼,难道要一世一世地等着他吗?老娘可没那个耐心。
问名,纳采,纳吉,文定,请期,迎亲。上一世在幻境里,我和墨雨只拜了天地,什么仪程都没有,我从来不知道成亲原来要那么麻烦。
有时候备嫁不耐烦了,我就埋怨墨雨:「你说你非提亲干什么?你安安生生等我几十年,让我为父母养老送终,然后我不就可以跟你走了嘛。」
墨雨搂我在怀,用下巴使劲磕着我的头顶,有一点惩戒的意思,「这么快就忘了,是你说的,一无庚帖二无媒,不算成亲。也是你说的,在幻境里我娶的是十六岁的明霜,不算数的。」
我有点理亏,但还是嘴硬,「那又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墨雨拿我没办法,长叹一口气,「你说的都对,所以这些我都要补给你。这样我有了名分,你就没有办法赖账了。」
我嫁给了墨雨,大婚当日很是热闹。我看着满堂庆贺的宾客,老泪纵横的父母,还有我的新郎官。
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明雪。不知道她已经轮回了几世,不知道她这辈子有没有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或许在茫茫红尘中,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是我觉得,她一直都在。
我望着墨雨,这个即将和我生生世世相伴的人。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离开我了。
至此,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 啊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