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姻缘神,有一天我突然黑化了。
我堕神那天,九重天上三十六只凤凰齐齐起舞,玉泽宫内灵光大盛,八方来仪。
历澜正在迎娶他的天妃。
01
红鹭推开窗,勾着头探了一圈,搓着手兴奋道:「姑姑,外面好大的阵仗呀,咱们不去看看吗?」
我想了想,历澜成亲这么好的事,是得去贺一贺,何况我是主姻缘的神君。
于是放下手里的红线,整整齐齐收在筐里,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柄玉如意来,同红鹭道:「咱们走吧。」
玉泽宫内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延绵铺出去三十里地的红毯,听说是历澜特意命织女以晚霞配着五彩鸟尾羽织就,流光溢彩,人人都道帝君真是气派,这么漂亮的绸子普通仙人拿来裁衣都觉浪费,他却直接用来铺地,可见帝君爱极了天妃娘娘。
我一步步踩在这红毯上,却也觉得没什么,直到望见门口贴着的那对喜联,银钩铁画,矫若惊龙,提勾的时候习惯往内稍稍一撇,这笔迹我再熟悉不过。
他写道:「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脚步不由得顿了顿,旁人说得一点没错——帝君确实爱极了天妃娘娘。
旁边的长眉老道是个大嗓门的,见我来了,扯着嗓子大声道:「哟,是月鸿仙君,快快快,大家快给月老让个地儿,大喜的日子少了谁也不能少了月老的贺仪呀。」
「月老,你的红绳呢?快拿出来,把帝君和梓柔仙姬牢牢绑一起。」
「哈哈哈,说得有理,月老,就看你的了。」
我本只想远远看上一眼,偷偷把玉如意放下便走,无奈众仙君你一句我一句,直接把我推到了大殿最前面。
历澜立在最上方,面容一如既往地精致。因是大婚,我瞧着他格外喜庆些,平日他总是穿白衣或者玄衣,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今日这一身喜服,衬得他眉目如画,不沾凡尘的谪仙也染上了三分烟火气。
他将梓柔揽在怀中,见了我,眸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
他不高兴了。
不高兴什么呢?
我自然不会当着八荒众神的面让他难堪。
我上前一步,他将梓柔揽得更紧了些,看我的目光隐隐含了些警告的意味。
记忆中,他也曾这样紧紧揽着我,低头吻我通红的耳尖,打趣说:「我们小阿月这样容易害羞,将来可怎么做得了月老,去主他人姻缘哟。」
时光轮转,我的心上人,在我面前揽着别人——我是多余的那一个。
并且不受欢迎。
我不退不避直直对上他的目光,定定瞧了一会儿,然后柔柔笑着,取出那柄早已准备好的玉如意,递上前去。
「帝君与天妃娘娘天缘巧合,小仙在此恭祝二位举案齐眉,永结同心,长长久久地做一对恩爱夫妻。」
这话原是他对我说的,他说:「阿月,我想寻一个人,举案齐眉,永结同心,长长久久地做一对恩爱夫妻。」
只是我没想过他寻的那个人原来不是我。
02
我叫月鸿,是当今天界的月老,掌世间姻缘,滚滚红尘,无数痴男怨女,经我的手,被一条小小的红绳拴到一处,系下宿缘。
你是贪恋权贵的人间帝王吗?我要问问你,君王,你到底爱江山,还是爱美人?
你是无情无欲的得道高人吗?我要问问你,圣人,世间究竟有没有你所说的双全法,让你不负如来不负卿?
你说你是盖世英雄,一身傲骨宁折不弯,好得很呀,英雄,你有没有尝过情毒的滋味,一旦发作,百蚁钻心,我倒要看看,你那一身傲骨,能扛几天。
其实我一开始是想修无情道的。
上一任月老总是拿着拐杖敲我的头:「咳咳咳,丫头,你要气死我,我们姻缘殿两万余年,何曾出过修无情道的月老?你这是大不敬啊!」
我抱着头原地乱窜,将老君精心养的月季踏翻一大片:「别打了,老君别打了,疼死我了,修无情道修为涨得快,哪里不好了?你这个老头子不讲道理。」
老君摸摸胡子,下手更狠:「你修无情道,你以为拴红线就是随便找一男一女绑上去就完事了吗?」
我道:「那可不就是,情爱嘛,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搂在一处,怎么过日子不是过?」
「你那是做媒吗?你这是乱点鸳鸯谱!咳咳,老朽今天非要教训教训你!」
「我明明就是一块石头,你非要点化我让我做姻缘石,我修无情道你还不许,哪有你这样的神仙?我……我要去跳诛仙台!这个神仙我不做也罢!」
说着我便往外跑,老君气得直跺脚,涨红着脸召出捆仙索要来绑我。
我像一条刚出生的小牛犊,鼓着劲儿往外冲,随即一头扎进了一人怀里,男子清冽甘甜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一抬眼,对上一双点漆似墨黑的眸子,那么干净清澈,如同一池秋水,诱人沉沦。
本仙君陷进去,花了两百年也没有从那眸子中走出来。
我最终,还是修了有情道。
03
凡人总是求我。
有的磕头如捣蒜:「菩萨,求求你,只要云娘爱我,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让我得到云娘吧!」
有的诚心祈愿:「信女愿一生吃素,行善积德,求月下老人为我寻个如意郎君,幸福美满,恩爱不疑。」
有的状若疯狂:「他为什么不爱我,我的段郎,他怎么可以和别的女人成亲,我不允许,我坚决不允许!」
有的甜蜜还愿:「菩萨,多谢你,夫君待我好极了,日日与我画眉,今日,他还同我说,想要个孩子。」
他们的愿望,我通通可以允。
只是我的愿望,要去求哪个?
我掌他人姻缘,偏偏不掌神仙的姻缘。
我见证过凡人无数春花秋月,属于我的那一段,叫作南柯一梦。
好讽刺。
高台上的历澜和梓柔十指紧扣,大红色喜服层层叠叠,衣摆在地上缠成一处,融为一体,分不清谁是谁的。
没有人知道我同历澜有过一段情,便是老君也不知道。
那一日我撞到历澜,他独自一人,身边没有带随从,只有头上龙首样式的金冠昭示了他的身份。他伸手拎住我后颈处的领子把我提开,嘴上说着「大胆」,眼里却含了并不当真的笑意,指尖碰到我皮肤上,一片沁人心脾的凉。
待老君追出来,历澜收了笑意,变成一个端正严肃的储君,又在老君回头瞬间冲我眨眨眼。
当晚收到他的传讯时,我激动得把床边砸凹下去一块。
我们在紫竹林相见,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因着他一袭银袍光风霁月站在那儿,莫说紫竹,甚至连脚下的苔藓都披着层璀璨星辉,格外动人
他问:「小丫头,你叫月鸿是么?听你说要跳诛仙台,很有胆量嘛。」
那时候我情窦初开,怎么能让心上人对我留下离经叛道的印象,当即紧张道:「我不是,我没有,我神仙做得好端端的……」
他仰头望天,故作失望道:「是么,还以为终于寻到个有趣些了的。」
我更紧张了,结结巴巴道:「刚刚说错了,其实是想跳的。」
历澜把我这手足无措的一通表演尽收眼底,最后说:「今天一见面我就知道你同那些板正的神仙很不一样,我很喜欢。」
我一下被「喜欢」两个字冲得七荤八素,脑子晕晕的,只听他在那边又说了许多。
大抵是说他这个储君当得很苦闷,不容行差踏错半步,问我是否愿意时常到这紫竹林来,同他做一朵解语花。
最后他牵住了我的手,银袍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片炫目清晖,晃得人眼花。我们一起用红线扎了一只小兔——他说这只红皮小兔子很像白天直直扎进他心里那只。
他说:「你现在修为尚浅,根基不稳,若是把你我这段情公开,会承受很多不必要的非议,阿月,我舍不得他们说你半句。」
我的心上人,他如此贴心。
他从背后拥着我,把头埋在我颈上,长长的睫毛扎得我脖子痒痒。
他说:「告诉别人做什么呢,阿月这样貌美温顺,我只想把你藏起来,锁起来,关在房里,日日夜夜只对着我一人。
「我藏着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把你放到世人面前。
「等你再大些,承了月老的位子,我便来娶你,到时候咱们的喜联,我要亲手写,挑最粗的笔,写得大大的,挂在玉泽宫门口昭告三界,叫所有人都一眼瞧见。」
我没有告诉老君,他天天敲打的小石头不声不响谈了一段情,我满心满意盘算着,等历澜来提亲那天,要好好吓一吓这个老头子,叫他看看,小石头本事大着呢。
那时候我晚上总是睡不着,一个人把头埋在被子里娇羞着傻笑,脸颊发烫,心中藏着无限欢喜——世间竟然有这样好的男子——竟然叫我遇到了。
他说,他要把我藏起来。
日日夜夜只对着我。
他说,舍不得别人把我看去。
我是他一人的。
可惜我终究没有等到吓一吓老君的那天。
现在想来,我们在一起一百五十年,本仙君额外惦记他五十年,两百年的时光如水而过,甚至不如他闭关一次的时间长。
历澜只是在他以万为单位的漫长生命里,一时兴起,对我投来了惊鸿一瞥。
04
我曾经瞧老君牵过一段红线。
一个公主,嫁为人妻后,又爱上了一个和尚。
我蹲在水镜前,一边看他们的故事一边笑得直打颤。
「老君,你做月老真真是屈才了,你安排的这段情,便是司命看了也要甘拜下风,哈哈哈哈,公主跟和尚绑一块儿,真有你的。」
老君袖子一撩,我头上又吃了一拐杖:「说你是块石头,你还真是块石头。你不懂情就不要乱说,给我闭嘴好生学着。」
「学什么呀?」
「自然是跟着你师傅学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最适合的那两个人,为他们系上一条红线。」
「什么叫合适?」
「你看我们手里的红绳,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英雄就要配美人吗?门当户对就是良缘吗?丫头啊,合适二字,大有门道,慢慢学吧。」
「老君,你说得头头是道,那你说说,这个公主跟和尚,哪里合适了?她明明有驸马,却偏要去爱一个和尚,图个什么?新鲜?刺激?」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冲破礼教束缚,踏碎世俗眼光,丫头,他们想要在一起,便是有千难万险也不在乎,这般情深似海,想要被世人承认,你说不合适吗?」
「两个傻子。要想长长久久的,为什么不把这段情爱藏起来呢?公主的权势做不到这个?干吗非要搞得人尽皆知,平白送掉一条性命。」
我噘着嘴说完,习惯性捂住头,等了许久,老君的拐杖也没有落下。抬头看去,老君背着手,拘着身子已经走到了窗前。
窗外那棵万年相思树迎风立着,树叶哗啦啦晃动,在地上洒下一片光斑。良久,我听老君叹了一句:「情,怎么藏得住呢?」
这句话当时我不懂,等我懂得,已经太迟了。
如果能回到月下定情那一夜,我定要问问历澜,为什么是紫竹林,不能是一朵光明正大的解语花?
05
梓柔她……她很好。
要说九重天上的神女有什么标准,梓柔一定是最像神女的那个神女。
貌美、温柔、善舞。
她的父君是天界战神,主杀伐,她却最为心善。
她曾在妖兽口中救下一只小狼崽,狼崽食肉,她不忍杀生,以自身血肉饲之,整整三十六日,一条手臂割得鲜血淋漓。
隔壁替太上老君看炉子的鹤琴曾托着头痴痴同我道:「姑姑,梓柔仙姬今日来取丹时朝我笑了一下,啧啧,便是吃了春风化骨丹也不过如此,嗨呀,真是好羡慕帝君啊。」
我看着水镜中又一对眷侣经我手共许白头,懒懒答道:「嗯,咱们帝君是个有福气的。」
从前情到浓时,我也曾赖在历澜怀里,吃味道:「他们说,你和梓柔,是天界双璧,十分般配呢。」
历澜挺拔的两道眉毛皱到一处,冷哼道:「想必那些老道儿神仙做久了,日子过得有些清闲,成日里逍遥自在,居然嚼起储君的闲话来,日后我定要好好给他们立一立规矩。」
「那……那你觉得梓柔怎么样?九重天上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他冷冷的眸子垂下来,不悦地瞥向我:「别人喜欢她,关我什么事?」
喔,他喜欢的,不是梓柔,是我,月鸿。
情爱真醉人,像相思树下埋了五百年的陈酿。
直到老帝君发了神谕。
【太子历澜同梓柔仙姬,倾心相许,缘由天定,愿结终身之盟,待新天帝继位后,择吉日完婚。】
便是我化形时候的雷劫也没有将我劈成这样。
06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我初做月老,手头事情多了些,没有常常同历澜见面。
他……他也忙。
忙着……储君哪有不忙的,他一直都很忙。
他要批公文,要修炼,要赴宴,要赴法会,一桩桩一件件,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最后一次相见时,历澜行色匆匆,只喝了一口茶便要走,我叫住他问,小石头已承月老位,他准备何时来娶我,他责怪道:「眼下多事之秋,谈何风月?阿月,我记得你以前很懂事的。」
见我对这回答不太满意,他又耐下心来哄道:「听话。」
老帝君发神谕那天,他用传音铃给我传了信——过往种种莫要再提,阿月,你是个懂事的姑娘,尽数忘了吧。
过一会儿,又传了一句:「听话。」
我从前是不大在意容貌品性这些东西的。凭你美若天仙还是丑女无盐,任你是村头野妇还是青楼艺伎,我都得替你牵条红线不是。
但这回,由不得我不在意。
梓柔仙姬性子那么柔善,我是小石头,从前老君气急了会骂我是小犟驴。
梓柔仙姬总是穿些清淡素雅的颜色,同历澜飘逸出尘的气质配极了,我是喜神,一袭红衣终年不变。
梓柔仙姬在蟠桃会上一舞动九天,我想来想去,唯一的特长也就是用红线扎小兔子格外熟练。
倘若是我这样毛毛躁躁地成了天妃,将来坐在历澜身边,坐在高高的大殿上主事,众仙家看了肯定要笑话。
还好,都能改。
我窝在姻缘殿想了好几天,最后换了身藕粉色裙子,梳着沉稳端庄的发髻,拿着新扎的小兔,掐了个隐身诀去玉泽宫——他说过,舍不得旁人见到我。
玉泽宫里头我来的不多,凭着记忆摸了好久才摸到历澜的书房,我方要进去,一女子笑脸盈盈端着一盆果盘自偏殿而来,正是梓柔。她先是替历澜研好了磨,后又替他倒了一盏茶水,纤纤素手执着墨玉茶杯递到历澜唇前,手腕上挂着的一串小金铃簇簇摆动着。
梓柔将皓腕举过头顶,摆出一朵莲花的姿势站定,她本就长得好看,现下腰肢轻摆,玉足点地,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历澜提笔作画。
他画的山水很有意境,花鸟鱼虫无不传神,想必画美人也很美。
我愣愣看了半晌,终究没有走进去。
画中不该有旁的墨点儿。
他承袭天君位的第二天,我念着过往情意去找过他一回,想要当面说声恭喜。他身旁的小书童答:「陛下今日有事,仙子请明日再来吧。」
只不过傍晚,我就晓得历澜今日有什么事了。
不单我晓得,整个九重天都晓得了——
天帝历澜同梓柔仙姬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字,三生三世,不离不弃。
从前我甜蜜得睡不着,后来我也总是睡不着。午夜梦回,我回忆着那些耳鬓厮磨,尚回荡在耳边的甜言蜜语,总疑心这一切只是个梦吧,我一个人想象出来的梦。
如果不是梦,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奇怪,这个梦居然有首有尾,这般逼真。
07
僵硬的回忆,逐渐开始有所松动。
「姑姑,姑姑。」红鹭抓着我衣袖,小声急促地开口,「快开宴席了。」
光顾四周,众仙皆已入座,整个大厅中唯有我还愣愣站着,殿中一时寂寂,数条目光交错到我身上。
我骤然回神,垂首敛目道:「小仙……身体不适,殿前失仪,望帝君与娘娘恕罪。」
历澜纹丝不动端坐着,手中把玩着酒杯,面色不虞,目光中写满了四个字——你不该来。
倒是梓柔一脸关切地探向我:「月鸿仙子没事吧,可要寻药君来瞧瞧?」
我在大殿角落随便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梓柔拍手传上舞姬,丝竹奏乐声响起,众仙推杯换盏,敬来敬去。
觥筹交错间,隐约听得一人神神秘秘道:「诸位可知那凶兽穷奇逃了?」
一人惊呼:「逃了?!」随即压低声音继续道,「不是说叫战神苍昊锁在琉璃塔底吗?怎么回事?」
原先那人小声道:「在下也不清楚呀,今早我听得守塔的小天兵说,那穷奇不知用什么法子在塔底凿了道小口,趁着帝君大婚守卫松懈,悄悄逃掉了。」
一人咬牙切齿:「这畜生!不知道又要出去害多少人,上任月老不就是被他……唔」
话音猛地被截断,他似乎被人捂住了嘴。
其实他们不必忌讳我,老君为了护我,被穷奇所杀,这事在天上还有谁不知道呢。
我兀自饮下一杯酒,只觉得胸口一片火辣,暗叹这酒不好,做喜酒太烈了些,喝着伤人。
过了一晌,又听得那头一人道:「话也不能这样说,要不是穷奇,咱们帝君又如何与天妃娘娘结缘呢,也算那畜生积德了。」
「哦?仙友此话怎讲?」
「咦?这位仙友不知吗?穷奇刚闯入天界那天,帝君在瑶池畔救下了梓柔仙姬,听说为此还伤了手腕呢,二人一见倾心,自此结下良缘。」
那天……那天……
我昏昏沉沉忆起来,那天,我去寻历澜,他衣袍有些乱,显然刚刚与人斗过法,右手还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珠。
我大吃一惊,问他怎会弄成这样,他却不说如何受伤,只道穷奇闯入了天庭,叫我出门往后小心。
我只当他性子要强,不愿说打斗细节。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可笑我见他受伤,把我多年珍藏的一道护身符给了他,这符原是老君给我的,说是紫宸上神亲手所写,可驱凶避邪,护人平安。
我把那保命的东西幻化成一粒相思豆给了历澜,只说是从院里相思树上随手摘的,一个不值当的小玩意儿,你拿去戴着玩儿吧。
说这话时,我暗暗觉得本仙君这云淡风轻故作潇洒的姿态,真真是天上地下头一份大情种。
现在我只想一剑捅死自己——明明是天上地下头一份大傻子。
若不是没有了这道护身符,老君也不会为了护我而死。
一滴泪砸进酒盏,师傅……小石头……小石头错得离谱……
正当时,历澜同梓柔携手起身,举着酒盏,遥敬众仙官一杯。
我抬眼望去,梓柔白细的玉手上,那串小金铃中,多了红红的一点,正是那粒相思豆!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可笑……可笑……哈!
「姑姑,我瞧你面色不好,还是少喝些吧。」红鹭担忧地伸手来抢我手中酒壶。
我醉眼蒙眬地打量她一眼,搂着她道:「哦……是鹭儿……你说,什么是情呢?」
她咬着唇怯怯道:「姑姑是月老,天底下还有谁比您更懂情呢?」
未及我答话,她又道:「姑姑莫要喝醉了,今日还有三万九千条红线要牵呢。」
我惨然一笑,放下手里的玉壶:「是了,还有三万九千条红线要牵,三万九千条红线……对对佳人都要幸福美满,我这就去……」
说罢,一把推开她,再不管他人如何,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玉泽宫。
08
九重天上少了一位神女。
无方城中多了一位浪人。
所谓浪人,非仙非魔,不入三界,跳出五行,无根无依。
无方城位于三界交汇处,缥缈难寻,无规无矩,专收迷途之人。我也是听老君偶然提起,才知晓还有这么一个妙处所在。
只有心怀执念之人能寻到无方城。
而想入无方城,只有一个法子,把自己入城的缘由原原本本告知城主,不得有任何欺瞒,然后,用一样东西作为入城的抵押——如果你那样东西能打动城主的话。
我抬头注视着闲闲倚在座上那人,他生得一副好相貌,一双眸子带着凌厉的艳,眼角挑着颗泪痣,鼻梁高挺,整个人带了些盛气凌人、不好相与的气质。
此时他一脚踩在椅子上,松松散散披着件墨色云纹的袍子,手上提着个已经开启的酒坛,极其潇洒肆意,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我。
一开口,嗓音低沉,莫名地好听,让人想起海底的魅妖。
「所以,你放火烧了姻缘殿,却又好生护着那三万九千条红线?」
「对。」
「那棵树呢?本座记得你家老头子可是宝贝得紧呐。」
「被我砍了一半,留着根。」
凤眸微转,他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
「你要做堕仙,偏偏又处处留着情,嘴上说着恨极,做事又处处留有余地。你明明可以入魔界,却又百般寻我无方城,可见你心中有爱。」
我面无表情答道:「你说错了,我确实恨极。」
「哦?」他挑了一下眉,不置可否,「那么,你拿什么东西来换。」
「情。」我极其郑重,「我用情跟你换,我要——修无情道。」
09
老君以前颇不赞同我使双刀——刀气狠厉,我每练一次,他的月季就要绿肥红瘦几分,然后老头子也得跟着为伊消得人憔悴。
月老嘛,就应当像他一样慈眉善目,腰上挂着两把大刀算怎么回事?
当然啦,小徒弟月鸿正值青春妙龄,可以不必慈眉善目,但起码也该法相庄严,一手捻花,一手缠绳才对。
说归说骂归骂,在我三百岁寿辰时,老君还是请干将用千年玄铁为我锻造了一对双刀,我大为感动,当即在院中展示了新得的一套降龙伏虎刀法。
刀很快,漫天花雨落叶萧萧中,头上被拐杖敲出来的包很疼。
后来我修起有情道,受了些情伤,又不用刀了,成了个端庄的神女,恪尽职守,日复一日牵着红线,姻缘殿里成夜燃着静心助眠的安神香。
我不喜欢那个端庄的神女。
她并不快乐。
无方城的日子单调又安静,我每日挥刀两千次,也在夜里蒙面出去砍过几个欺负姑娘的登徒子。修为精进得很快,也许顽石天生就该断情绝爱,你瞧,本仙君曾经说过,我修无情道要合适得多。
闭门修炼百日后,窗外新种的月季开了第一朵,我在花端缠上了一段红线,遥祭老君。
有一粒小小的相思豆,在别处放了太久,也该取回来了。
10
玉泽宫还是老样子,陈设丝毫未变。本仙君潜进来的这个时辰相当恰好,历澜出去了,只有梓柔一个人在。
说来惭愧,我们牵红线布置姻缘的,必不可避免会涉及些非礼勿视的画面,什么催情、迷情……搞得我对迷药这一类东西很精通。
给梓柔用的这种是我自己研究的,专门针对神仙,名唤忘忧,没有任何副作用,就是会昏睡两日而已。
这厢将将把睡过去的梓柔扶去榻上,身后蓦然传来一身怒喝:「你干什么?」
随即一道光猛地打过来,我险险避过,再一回神,历澜已把梓柔夺去,搂在怀里,对我怒目而视。
他这一下用足了力道,不偏不倚正正劈在我刚站过的地方,往下看,地板一片焦黑,滋滋冒着火花。
我不紧不慢拍了拍衣裙上落下的灰,又在屋内落下一道结界,同他寒暄道:「多日不见,帝君风采依旧,得见故人,帝君好像不大高兴呐?」
历澜的脸色很不好。
细细数来,好像每一次遇见我他的脸色都不好,铁青的,紧绷的,皱着眉的,暗含警告的,冷若冰霜的……我简直要怀疑难道我是那报丧神,不然他为什么可以脸色不好得那么理所当然?
他眼里盛着磅礴怒气,嘴唇紧抿着,沉了声道:「你对柔儿做了什么?」
难得看到他失了颜色,我饶有兴趣,摊了摊手道:「天妃娘娘身娇体弱,小仙如何舍得她受苦?也就是新学了个咒,在她身上试一试罢了。也许过个万八千年,就能醒来,又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谁知道呢?」
我原想激一激他,不料听得此言,那双令本仙君迷失两百年的眸子镇定地转了个圈,再一眨眼,他反倒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神君,望着我笃定道:「你不会,我了解你。」
是啊……他了解我。
我最恨他这点,诱我是他,说要结束的也是他,为什么总是一副将我吃透的模样,我们之间从来由他做主。
尚未答话,历澜又转回去极爱怜地望了梓柔一眼,落下一道仙障将她好生护住。
他站起来负手而立,话音里满是责备:「火烧姻缘殿的事还没同你计较,今日又对柔儿出手,我很失望。明明说过,叫你尽数忘了,为何不听呢?」
我冷笑一声:「莫要失望,我确实忘了,承蒙帝君指点,小仙幡然悔悟,现在改修无情道了。」
「何必呢?」历澜立在原地摇摇头,叹道,「为何如此看不开?阿月,你是个好姑娘。」
这声「阿月」唤得我一时恍恍不知身在何处。曾几何时,那个困在姻缘殿辗转反侧的可怜人,日夜祈求天道,让他再唤我一句阿月吧,就像从前那般。
今夕何夕,却是所求成真了。
定一定神,我指着榻上之人说:「谁不是好姑娘呢?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问帝君,诚然唯有梓柔才配做你的天妃,可是帝君,你觉得你这样的,又配得上梓柔吗?」
他顺着我的手回头看去,见到梓柔手上的小红豆,瞬间沉了面色。
这一架打得酣畅淋漓,本仙君憋屈上百年,早想打一场了,双刀见血,越战越勇,无奈我虽然苦修,却也远不是历澜的对手,幸好,得老君庇佑,折了条胳膊,却也总算把相思豆夺了回来。
伤重翻身坠下云头时,耳边传来一声猫叫。
喵~
我:?
一男子安抚道:「嘘,猫儿别怕。」
这声音,是城主?
一道影子笼下来,我抹了一把额上的血眯眼望去,重重叠叠的光影中,他松垮垮披着件墨绿衣袍,怀里揣着只雪团似的白猫,冲我道:「哟,你那小豆子拿回来了么?恭喜。」
11
常言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比如我在南天门外遇见了我无方城的城主,他闲庭信步,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仗着法力高强连个隐身诀也不掐,只结个结界虚虚拢着自己。
常言又道:人生处处有惊喜,柳暗花明又一村。
比如一刻钟前,我同历澜打得死去活来。
一刻钟后,我坐在瑶池边上,吊着胳膊看城主钓鱼。
嗯,用我的血拌饵,他刚刚顺手接了半碗。
我揣着手看他娴熟地放饵抛竿,幽怨道:「前有天妃娘娘割肉喂狼,今有我月鸿以血饲鱼,传出去也算一段佳话。」
闻言他嗤了一声,扯着嘴不屑道:「脑子有病。你的血本座今日不用白不用,那个梓柔么,脑子多少有点毛病,做给旁人看罢了。」
我在原地一怔,梓柔她……不好么?
随即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拾起来,是个瓷白小瓶。
「生生造化丹,固本培元,化瘀止血。」他握着鱼竿懒洋洋道,「猫儿虽爱吃灵鱼,做饵半碗却也够了,不需要血流成河,本座看你脑子也多少有点毛病。」
……
堂堂无方城主来天界钓鱼喂猫,到底是谁有毛病?
撇撇嘴不再管他,盘腿而坐,自行调息。之所以苦修百日,就敢来找历澜的麻烦,只因我日日以心头血养刀,这是个折仙寿的法子。
谁在乎呢?待我杀了穷奇,自会去陪老君。
回到无方城时,庭中站着一女子,轻裹薄纱,鬓上簪着朵半开的牡丹,一张红唇艳得我的月季也要让步三分。
冲城主笑盈盈的,眉目间自有万种风情:「蔺郎~奴家等你好久,你瞧瞧,我今日这张皮怎样?可好看?」
白猫「嗷呜」一声,跳下去跑开了。
12
「我美吗?」
「美。」
我望着那对明晃晃挤到我身上的嫩白酥胸,情不自禁道:「太美了。」
「既如此,」美人染着豆蔻的手指直直点着我额头,凶神恶煞道,「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牵红线!」
……
这位柳烟烟,听说生前是凡界魔教合欢宗的关门大弟子,苦修十数年,正要出关一展平生抱负,怎料将将走到山脚,从天而降一块巨石,将她一下砸死了。
她含恨而终,心有不甘,不愿轮回,转头入了无方城。
我诚恳道:「姑娘命途多舛,或许该去问问司命。」
「司命在哪里?」
「九重天上。」
「我一只鬼能去天上吗?所以,还是要问你,为什么不给我牵红线?!」
「我已不是月老。」
「那你是的时候为什么不牵!!」
自那天从城主处得知我曾是月老后,这位艳鬼柳烟烟就缠上了我,日日爬我的墙头,嚷嚷着非要讨个说法。
本君甚是头疼,只得答应赔她一段情缘。
她相中了城主,据她所说,唯有城主那样惊才绝艳的,才配得上她苦修数年的汗水与心酸,才配得上她合欢宗大弟子的尊贵与荣耀。
可怜我每日练刀,还得抽空陪她去勾引城主,一时形销骨立,比她更像只鬼。
这夜月黑风高,我与她趴在房屋顶上,说好她从天而降,正正落在城主怀中时,我趁着如水的月色,从上头撒些牡丹花瓣下来应景。
城主正在屋里见什么人,那人脸生,我从未见过,是个清峻的少年,身姿挺拔如松,身上背着柄剑,也许是新进无方城的。
阵风袭来,我拢拢单薄的衣服,捅了下旁边的艳鬼,示意她快些,我冷得不行了。
她却纹丝不动,如同被定住般死死趴着,我正纳闷,忽然她身下瓦片嘎吱嘎吱地抖动起来,随即嘭的一声,瓦片不堪重负,房顶塌了个大洞。
我提着一兜花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摸不着头脑,满室灰烟中,只见艳鬼柳烟烟不顾头上还顶着碎瓦片,撸起袖子来死死抓住那少年,纤长的指甲深深嵌入少年手中,咬着牙道:「原来是你!你怎么敢来!」
13
方才趴在屋顶上,黑蒙蒙的,瞧得不甚真切,现下在屋里亮堂堂一片,我才发现这少年脸上纹着一片刺青,自耳后顺着脖颈一路蜿蜒向下,消失在他严严实实盖着的衣领里。
柳烟烟不愧是个厉鬼,指甲暴长,扣在那少年腕上,原先娇媚的容颜此时鬼气森森,她仰天长啸一声,震得屋内的瓷器碎了一地:「是你!你!!还我命来!!」
那少年任她抓着,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淡淡吐出一句:「放手,你认错人了。」
艳鬼将那少年掐出血来,逼近一步恨声道:「丙申年五月二十日午时三刻,云台山下,你用巨石生生砸死了我!毁我容颜,伤我性命!你脸上这刺青,我化成灰也认得,绝不会认错。」
少年听得此言,眼珠终于转了一下,伸手捉住那只扣死在他腕上的手,露出个很温和的笑容来,我以为他终于要道歉了,谁知下一秒,听见他讥笑道:「是么?弱者,就该死。」
随即将柳烟烟甩在一旁,冲城主一点头,大步流星地踏了出去。
柳烟烟跪坐在一片碎碴子上,长发遮面,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身体一抖一抖的,渐渐有血水从她膝下渗出,沾湿了罗裙。
这也太惨了,我从来见她都是千娇百媚的,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正要去扶她,忽听得她笑出声来,先是低低地闷笑,然后逐渐变成狰狞狂笑:「好得很,好得很,我柳烟烟今日以血为誓,总有一日,我要叫你跪在地上求我!你且等着,咱们来日方长。」
随即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往自己手心用力一划,大笑着飘出去了。
今夜能看这样一场戏我是没想到的,刚刚有多热闹,此时就有多寂寥,室内一时安静得让我发慌。
转身欲走,却被城主叫住了。
他随意坐着,变出个茶杯来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一双狭长的凤目在屋内慢慢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月鸿,给本座个解释。」
我也学着他扫视了一圈——屋顶有个大洞,嗯,柳烟烟开的,不关我事,屋内陈设碎了一地,嗯,柳烟烟鬼叫弄碎的,也不关我事——总之,不关我事。
我对他呵呵一笑,他也对我呵呵一笑,眼角泪痣高高吊着,在明晃晃的烛火下甚是倨傲。
被倒吊起来后,我笑不出来了。
14
柳烟烟对城主有情,却累得我被吊在这大厅里遭罪,可见情这个东西,实在害人。
还好,我已修无情道。
顶上那大洞呜呜刮着冷风,我被绳系着晃来晃去,眼前事物上下颠倒,一时眼花缭乱,脑门充血,端的是苦不堪言。
城主修长的手指在茶杯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冲着我似笑非笑:「怎么,无情道不想修,拜入艳鬼门下了?」
「……」我讪讪笑了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先放我下来,细细讲给你听。」
「你愿意讲,本座却没那个耐心。」他理理袖子站起来,施施然走到我面前,抱着手冷声道,「说吧,怎么赔?」
我好脾气同他讲道理:「或许应该找柳烟烟赔。」
他凉凉道:「好主意,艳鬼得了个名正言顺接近本座的理由,恐怕要喜不自胜了。」
我被风推着滴溜溜转了个圈,又听他道:「都说无方城无规无矩,我却觉得多少还是要有点规矩的,法力便不要用了,瞧你精力旺盛得紧,那些碎掉的东西,就一个角一个角粘起来吧。」
夜风虽凉,我心更甚。
我颓然道:「上次钓鱼,你用的我的血。」
他回:「没有本座的生生造化丹,你还能蹦跶回无方城?」
我彻底没话说了。
待擦完地板,修完顶上的大洞,强睁着一双熬得赤红的眼睛补到第三个瓷瓶时,天已大亮。
城主打着呵欠走出来,怀中白猫也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经过我身旁时,脚步顿了顿,轻飘飘丢下句:「手脚轻些,叮叮当当怪吵人睡觉。」
听听,人言否。我大怒,拾起手边一块抹布朝他掷去,抹布停在他身前三寸,而后凭空往右拐了个弯,砸中书架,滚落两本册子来。
里头露出的字迹力透纸背,杀气纵横,我疑心自己熬通宵出了幻觉,揉揉眼睛又过去捡起册子来细看。
这字迹分明……分明和老君给我的护身符一模一样!可那符是紫宸上神写的,莫非……
城主听我惊呼,转过身来,一手撑在书架上,一手夺过我拿着的册子,随意翻了两页,静默良久,忽笑道:「紫宸这个名字已不用许久了,月鸿不如叫我无方城的名字——蔺时。」
道分无情有情。
道也分合道破道。
合道顺天地法则,悟得到便能修;破道逆天而行,与天地相争九死一生。
紫宸上神就是这九重天上唯一一个破道神,他那一身仙骨,乃是从尸山血海中实实在在拼杀出来的。
都说神仙神仙,修为实打实当得起那个神字的却也没有几个,按理说修到他那个份上,应该是极爱惜羽毛、德高望重的,他却不是。
他是九重天上的一根反骨。
不参禅悟道,不论经辩法,有时候连立场也不甚分明。
那年仙界和魔界开战,战况焦灼,天界久攻不下,老天帝愁来愁去,最后把主意打到了这位杀神身上,希望他能惦记起自己做神仙的本分,出手灭一灭魔界的威风。
他说:「仙界赢了如何?魔界赢了又如何?三界还是那个三界,众生还是那个众生。」
把老天帝气了个倒仰。
众仙背地里都说,他这性子,早晚怕是要入魔,可是他却一直好端端的,直到他无声无迹消失那天,也是个正儿八经真得不能再真的神仙。
他消失百年,天界寻他不得,只道紫宸上神出去云游了,没想到竟在无方城做了城主。
15
柳烟烟又换了一张皮。
都说想要俏,一身孝。她今日从天灵盖一路白到脚后跟,轻纱遮面,眸子里潋着一汪碧灵灵的泪水,鬓角牡丹却又艳极,生生冲淡了那份我见犹怜的气质。
她勾着如丝的媚眼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真是便宜宗景之了。」
宗景之,就是那个用巨石拍死她的剑修。
我奇道:「你打算怎么让他跪在地上求你?」
「爱上我,自然凭我拿捏。」
「你怎知他爱这样的,要是他不爱这种小白花呢?」
「那就再换一张皮呗,」她满不在乎道,「我们合欢宗叱咤江湖几十年,还没有过拿不下来的男人。」
柳烟烟掐着腰弱柳扶风地走了,我收收东西,拾掇出个包袱去寻城主。
昨天回来,我想了许久,凭我现在的功力要杀穷奇着实有些困难,若是能拜紫宸上神为师,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城主一边默不作声听我说着,一边伸手接住窗外漏进来的日光,目不转睛地看,仿佛能看出花来一般,忽然八竿子打不着问了句:「你有多久没晒过太阳了?」
现在是说晒太阳的时候吗?
我深吸一口气,扑通跪在地上:「我是认真的,我可以做任何事,也不怕吃苦,只求城主教我修炼。」
「你修炼是为了什么呢?相思豆,你拿回来了;负心人,别以为瞒得过我,你近段时间没少杀吧。破道不是杀道,我们道不同。」
我恨声道:「报仇有错?」
「你的经历我感同身受,可是……」
「切肤之痛,你如何感同身受?!」
他默了一默,又道:「穷奇是上古凶兽。」
我听他话音里似有转圜之意,心中大喜,急切道:「那又如何,十年杀不了,我就练百年,百年杀不了,我就练千年,总有一天,我要为老君报仇。」
「千年,」他慢慢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如鹰般的眼光终于落在我身上,问道,「你有多少心头血,可供你养刀千年?」
16
我说,小石头命硬得很,穷奇一日不死,心头血一日不竭。
城主听了,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只道能在他院中待够三日,就指点我修炼,我明白,这是变着法赶我走呢。
第一日,犹如火焚,明明是个阴天,我在院中却如九个太阳当头炙烤,先是汗如雨下,然后汗烤干了,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流出来,五脏六腑烧得厉害,我咬破嘴唇,吞自己的血止渴。
第二日,是个万箭穿心的幻境,这个紫宸上神,真不是个东西。我说能日日剜心头血,他整得挺好,一日顶我千年的量,还摸着下巴问我如何?我被捅成个蜂窝子,双刀深深插进地里,撑着自己勉强站住,对他挤出个挑衅的笑来,伸出一个指头来——还有一天。
第三日,我见到了历澜。在这个幻境里,他穿着初见时的白衣,一叠声叫着:「小阿月,到这里来,快到这里来。」待我过去,他又穿着喜服冷冰冰地说:「你来干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挥刀去砍,他的身影倏忽散去,化为一条红线将我五花大绑,几道忽远忽近不男不女的声音响起:「一块石头,也配讲情?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看看她,看看她,大家快看看,她多可怜。」「可怜什么,明明是可笑。」我大喊一声,挣断红绳,正要挥刀再砍,幻境却突然一下子坍塌了。
我一刀砍了个空,力道刹不住,直直往前扑去,城主大发善心伸手扶了我一把,待我站定,发现他脸色莫名有些苍白。
我心道就算你收这个徒弟收得不大顺心,却也不用这样摆脸色吧。
心中这样想着,手里动作不停,恭恭敬敬递上一杯拜师茶,眼巴巴看他喝进肚去。
至此,拜师礼成。
晚上我高兴,在月季花下摆了一桌,请柳烟烟喝酒,情之所至,两个人都喝得有些上头。
我大着舌头问她:「那个剑修,跪下求你以后,你要干什么?」
她想也没想就道:「继续追城主啊。你呢,杀了穷奇,你想干什么?」
我想了想道:「我想找一个人。」
她大惊:「你不会还想着那个历什么吧?」
「怎么可能,我修的是无情道。」
我把酒壶中最后几滴倒进嘴里,又新启了一坛酒,搂着她道:「我想找一个女孩,她穿红色衣服,跷着腿坐在一棵大树上,别人说她不好,我却觉得她很好。我跟你说,那棵树有一万年那么大,树底下还有个种花的老头……」
微风拂过,月季花叶簇簇摇着,好像有什么人碰过它一下,月亮无声在天上挂着,它看见了什么,却不说话,只眨眨眼,留下一地清晖。
17
柳烟烟一边梳妆一边看我练刀。
城主教的这套刀法极难,我练了许久也才勉强摸到第三层的境界,挥刀百次后,我吐出一口浊气,捏捏酸软的手臂,正要再练,忽听得柳烟烟唤了我一声。
她垫着脚尖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奋力朝这边招手,我不明所以,待走过去,见她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张手帕,轻轻擦拭我额上的汗珠,红着脸道:「夫君练刀可要仔细身子啊,寒冬腊月的,若是练坏了身子,夜里要叫哪个来疼烟烟~」
……有病。
我揉着额上跳动的青筋说:「虽不才堕仙了,所幸天上也还有两个交好的医官,可请来为你诊治一番。」
她嘤嘤嘤了一阵,自去换第四张皮,是个明黄装束的娇俏少女。
我喝了两口水,准备再去练刀,传音铃却响了,竟是历澜。
他说他对我有愧,想起老天帝曾传授秘术,或可复活老君,约我在紫竹林一见。
这讯息来得蹊跷,历澜这样的人,会说出对我有愧的话,我是万万不信的,但是那紫竹林,是从前我俩私会时的地方,在一个罕有人迹的偏僻处,又确确实实只有我两个知晓。
若是历澜要和我算上次抢相思豆的账,苦修这么久,我也并不怕他。不管如何,事关老君,我总要走上这一遭。
紫竹林一如既往地安静,落叶层层堆积在地,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个充满甜蜜回忆的地方,今日不知为何莫名有些阴森,重重叠叠的树影不住晃动着,形如鬼魅。
前方渐有脚步响起。
「帝君?」我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脚步继续向前,显然来者不善,我凝神听着,不自觉握紧了双刀。
一片雪白的衣角自竹后露了出来,而后出现了一张充满怨气的脸,是梓柔!
她面容扭曲道:「我就知道是你,你个贱人!」
摸着良心讲,本君自认没有半分对不起过梓柔。历澜与我如何,也从未半分怪罪过梓柔。
她这是?
随即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我用刀去砍,刀尖蹦出细碎火花,没砍断,网上红光闪烁,越收越紧,触及身体处冒出阵阵黑烟。
梓柔几步抢到我面前,摸出一把小刀,抵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着我脸道:「大婚那日,我就瞧着你俩不大对劲,果不其然,你不仅堕仙,还烧了姻缘殿。那是我精心筹谋的大婚啊,全被你毁了。」
「烧了一神主殿这么大的事,他居然毫不追究。我一觉醒来,见阿澜身上有伤,我手上的相思豆也没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什么人敢擅闯帝妃寝宫,还对天帝动手?我说要将此事昭告三界捉拿,他也不肯。
「我左思右想,去问阿澜是不是你,他居然还发了好大脾气。呵,你们郎情妾意,我算什么?啊……他将你藏去哪里了,让我在三界一通好找。你用什么勾引的阿澜……是这张脸么?」
她喃喃念着,手中冰凉凉的刀锋贴在我脸上游走。
我挣扎道:「这事属实是你理解错了。」
她高高举起刀道:「别白费力气了,这是父君收穷奇时用的网,穷奇都挣不开,你算什么东西?别怕,我割肉喂狼崽就是这把刀,不疼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贱人,等我毁了你这张脸,阿澜就只爱我一个了。」
「疯子。」眼看那刀越来越近,我顾不得被网烫掉的皮肉,全身灵力疯狂游走,打算跟她拼了。
电光石火间,梓柔却突然倒飞出去了。
城主寒着一张脸将我从网中放出来,眼角泪痣红得妖异,劈头盖脸问道:「刀法练到第几层了,就敢出来溜圈?」
18
这是何等的好日子,城主竟又出来钓鱼了,竟不早不晚恰好把我救下了!
本君十分感动,暗想待会儿一定主动放出半碗血来供他拌饵。
梓柔从地上爬起来,雪白的衣袍沾上淤泥,手上握着小刀,神情狠厉。
城主往前踏出一步,我拦住了他。
「我来。」我说。
梓柔显然不是我的对手,不过十来个回合,已被我打趴在地。
我将那小刀寸寸折断,一片片插在她前面,屈身俯视她眼睛道:「历澜,你的好夫君,我却不敢惦记,你可千万看好了,别把他放出来咬人。」
城主噗嗤在我背后笑出声来。
我转身要去白他,忽然眼神一凝,一支箭正携雷霆之势袭来,城主也察觉到了,一把将我推开。
箭头入地半尺,尾部犹自发颤,可见力道之大。
紫竹林或许几百年没这么热闹过,我们三个神仙一个堕仙,四双眼睛互相对着,适才阴森森的地方此时瑞气腾腾,只怕种下一截枯木也得立时活了。
历澜将梓柔从地上扶起来,眼睛淬火似的,厉声道:「你还敢来?」
我耸耸肩道:「这回纯粹是你的好天妃请我来做客。」
梓柔这时完全又变成了那个圣洁的神女,偎依在历澜怀中,小声啜泣着,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她道:「月鸿仙子不知为何将我掳来此地,不知我做了什么竟叫她这样生气?原是我不好,阿澜,你我合离,娶了妹妹吧。」
又抹了泪冲我道:「千错万错是我的错,妹妹切不要因我与阿澜起了嫌隙。」
演技之精湛,只怕艳鬼来了也要甘拜下风。
历澜紧紧拥着她道:「说什么合离?我历澜今生今世只会有你一个天妃。她不过一块石头,做什么同她道歉。你很好,千千万万个旁人也比不过你。」
复又对我道:「月鸿,你一而再再而三对柔儿出手,今日定要让你长长记性。」
我还没说话,城主站出来了。
他说:「什么石头,本座瞧着明明是块美玉。本座离开天界多年,不想换了个瞎眼的做天帝,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历澜气急反笑:「你又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天界,这有你说话的份么?」
城主淡淡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在下不才,多少也算个神仙,仙号么,也是有一个的,众仙友称我一句紫宸。」
历澜顿住了,愣在原地,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渐渐有些发白:「你……你不是……你不是……」
城主挑眉道:「不是什么?你要再想让月鸿长记性,不妨直接冲我来,说实话,本座也很想让你长长记性。」
说罢,直接拉起我,驾云出了紫竹林。
痛快!
这大概是自老君走后我最痛快的一天了,我在云头上心花怒放了半晌,颇自觉变出一个碗来。
城主不解:「这是作甚?」
我撩起袖子凛然道:「今日多谢城主,没耽误你钓鱼吧,来,用我的血!」
他低低笑了一声,道:「若是真想谢我,换个别的吧。艳鬼那样的都能唤我一声蔺郎,你为何一直叫我城主?是不知道我的名吗?」
19
天界发了两道神谕通晓三界。
第一道是说那穷奇出逃多日,终于又被抓住了,现由战神亲自看管。
第二道则说天妃娘娘梓柔有孕,天帝大喜,将其晋为天后。
天界双喜临门,摆下酒宴,广邀宾客,日子就定在下月十五,届时一同行册封礼。
听到第一条消息时,我胸腔猛跳动了一下。
城主——呃,蔺时狠剜了我一眼道:「你想都不要想。」
我道:「你放心,我只怕找不到穷奇,现下既然知道在哪儿了,我自会勤加修炼。」
他掀开眼皮瞅了我一眼,不说话了。
蔺时近日不知道遇着什么顺心事,脾气好得一塌糊涂。
就连我从他屋顶上掉下来砸碎了他几坛梅子箐,他也没说个什么,甚至还问了句疼不疼?
哦……他说他屋顶那个大洞我补得不大好,下雨天有些漏水,拘了我去重做水泥来着,虽然我把那块地泼了又泼,也没见到底哪里漏水。蔺时悠悠喝了口茶道:「既找不着,那就重新都做一遍吧。不用通宵,慢慢做就是。」
柳烟烟换了十数张皮,也没叫那有杀身之仇的剑修动心,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一时郁郁,窝在家里七八天未曾出门。
我问她:「你为何不用自己原本的皮?难道你们合欢宗都是白骨精吗。」
她道:「合欢宗从不用真皮示人,若用真皮,恐会动情。」
我道:「你这报仇也太曲折了,姐妹一场,我替你杀了他去。」
她又急伸手拉住我,期期艾艾道:「诶,不用,我……我……我自己来。」
我从柳烟烟处出来,望见那剑修在门口远远站着,不知在看什么。他也瞧见了我,冷冷一瞥,背着剑转身走了。
把这事告诉蔺时后,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敲了一下我的头道:「别人的事你少管。」
蔺时开始勒令我每日必须晒足半个时辰太阳。
我不解,难道晒太阳还能促进修为?
他还是那句话:「你有多久没晒过太阳了?别只想着杀穷奇,老君舍命救你,不是只想叫你替他报仇的。」
我说:「你既知前因后果,就应当晓得,若不是我枉信情爱,弄丢了护身符,也不会……」
他伸手虚虚揽了我一下,道:「这不是你的错。」
这姿势令我毛骨悚然,从前……从前……也有一个人从背后拥着我,把头埋在我颈上……那个人……他……
我僵硬着后退一步,白着脸勉强笑道:「最近我们关系诚然不错,现下这个姿势却也太亲密了些。艳鬼中意你那么久,唔,虽然她最近忙着找那剑修报仇,但心里还是想着你的,若是让她看到了,恐要误会,哈哈,哈哈。」
蔺时径直封了我退路道:「牡丹太艳,我更喜欢月季。」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
于是我也不退了,停下来,定定看着他眼睛,冷静道:「没人比你更清楚,我修无情道。从进无方城那天起,就已经放弃情了。」
他声音沉沉的,海妖似的嗓子带着蛊惑人心的魅:「是,我收了你的情,所以我想把我的情赔给你,好不好?」
20
那日我拒绝得足够明确,第二日未去蔺时府上练刀,他却来找我了,神情泰然自若,问:「一码归一码,你不想杀穷奇了么?本座不收半途而废的弟子。」
他一派坦荡,恍若个没事人一般,我一个修无情道的自不可能落了下成,当即拿捏出个比他更坦荡三分的表情,开门放他进来。
想来这好像是蔺时第一次进我院子,他负手四处转了一圈,趁着喝茶的间隙道:「挺不错,就是东西有些少了,等下次来,我给你月季搭两个爬架。」
这是要常来的意思。
我撑着额叹气道:「昨日还说得不够明白么?」
他置若罔闻,放下茶杯说咱们开始修炼吧。
几日下来,我院里不仅多了爬架,还种了棵大树,多了一方石桌,添置几个摆件,连墙上都新开了两个供我晒太阳的窗框。
我说:「你这是何必?我不会再生情。」
他道:「我都知道,只等你想通。」
这家是不能待了,我无处可去,只好去寻柳烟烟。
她还是一副郁郁的样子,我与她一同郁郁。
她在镜前梳妆半天,忽一拍桌子道:「咱们到凡界去散散心吧。」
凡界是个神奇的地方,不管何时来,总是一派热闹景象,凡人寿数不过百年,过得反比我们这些神仙快乐许多。
柳烟烟身为厉鬼不能在阳光下久待,我施法给她做了个罩子,这下她可高兴了,非要拉着我尽地主之谊,请我去天香楼吃饭,据说有个什么水晶肘子甚是有名,她生前心心念念,不想还没尝过一口便香消玉殒了。
我化成个凡人点了一桌,她坐不住,说要去后厨看看这道名菜是如何做的,遂飘飘然走了。
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我从日出寻到日落,又冲回无方城四处找了一遭,正打算去问那面上有刺青的剑修,传音铃响了,这回是梓柔。
梓柔只传了一句话:她在我这儿。
传音铃瞬间被捏个粉碎,好得很,敢对我身边之人下手,梓柔,你我之间,终难善了。
21
我本以为怎么也要痛杀一场才能进玉泽宫去,不承想一路静悄悄的,连个把小仙娥也不曾撞见,显然梓柔为了摆这场请君入瓮的戏,把人都支出去了。
为着几日后的大宴,玉泽宫上上下下悬灯结彩,许是为了彰显恩爱,历澜还把那块写着他俩名字的三生石搬到了大殿门外。
我冷笑一声,径直走了进去。
外面一片敞亮,里头却不见一丝光亮,四周没有一丝声音,唯有我脚步发出的回响。
梓柔坐在大殿之上,身子隐在黑暗里,只露出个苍白的面容。
「你来了,」她说,声音里莫名有些沙哑发紧,像在忍耐什么极致的苦楚一般,「你藏在何处?要找你来还真是费了本宫不少力气。」
我抽出双刀问:「她在哪里?」
她却不答,急切道:「缚罗网,那天那张网在哪里,你快还给我。」
我冷笑一声:「还给你,再让你来捆我么?说,你把柳烟烟放哪儿了?」
她「嘶」了一声,似乎那莫名的疼痛更甚,咬着牙道:「你把网给我,我就把那只鬼给你。」
我道:「做什么装神弄鬼,我自己会找!」说罢,掐了个会发光的诀。
她急急道:「别!」
来不及了,一团白光在我手中腾起,殿内一时亮如白昼。
我被眼前景象震得说不出话来。
梓柔她肚子时大时小,大时犹如揣了个枕头,小时也似装了枚鸟蛋在里头,她故意穿了黑衣,却仍有绿光从她肚中隐隐透出,更可怕的是,那东西似乎还会呼吸蠕动,显然是个活物。
这是……穷奇?!
难怪这一路来没人,原是这样!她肚子里有个怪物,定然不敢让旁人知晓。
我仓皇退后一步,不可思议道:「它……怎么会在你肚子里?你不是有孕么?」
下一秒就想通了,定是她偷盗她父君那张网时,不小心将穷奇放了出来,穷奇再逃被捉,必然受了重伤,只好附在她身上,不晓得哪位鬼才医官为她诊了个有孕的脉象出来。现在穷奇吸食她仙力逐渐伤好,正要破肚而出。
梓柔被撞破秘密,神情癫狂,蓦地把柳烟烟召出摁在地上,一把抓住她脖子,凄厉道:「快把网给我!」
柳烟烟满身血污,只轻轻哼了一声便没了反应,她一只厉鬼,不消梓柔对她做什么,天上这浩然正气就够她受的了。
我目眦尽裂,挥刀上前。
梓柔看着一副快不行了的样子,借了腹中穷奇的力,修为却是大涨。
我被她划伤几处,最后一下任凭她一剑捅进我腹中,挥刀斩断她右臂,硬生生将柳烟烟抢了出来,又立时往她口中塞进一枚生生造化丹吊命,拢了个结界罩着她。
梓柔失了右臂,血如泉涌,痛上加痛,在地上哀嚎半天后,又直冲我来。
我早有准备,双刀出鞘,一把将她钉在王座上,我用剩下那把刀紧紧抵在她心口,冷声道:「我不去找你,你偏要找事做,上次教训还没吃够吗?」
刀尖没入胸腔一寸,山穷水尽处,她大吼一声:「阿澜!!」
随即什么从她身上爆开,将我弹出,历澜应召出现。
这是夫妻才有的同心咒。
历澜像是从什么宴席上被急召回来的,神情茫然,手上还握着只可笑的酒杯,他一脚踩在血水里,酒杯落在地上应声而碎。
梓柔用她浑身的仙力压住她腹中那怪物,此时看上去又是个正常的肚子了,她汗如雨下,断断续续道:「阿澜,她……她趁你不在,要杀我们的……孩儿。」
历澜视线凝在她残破的身上一动不动,半晌,转过身来,一句话没说,直接朝我攻来。
我一边接招,一边闲话道:「帝君,听说你大喜,我今日才晓得,原是惊喜的喜。」
他并不接话,攻势更猛。
忽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我说,你能不能有一次打架叫本座一声。」
22
历澜显然不是我和蔺时的对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被打落在地,嘴角留着不及擦去的血,却神情坚毅,挡在梓柔身前道:「对不起你的是我,你为何一次次对柔儿出手?她是无辜的!」
我一指边上躺着的柳烟烟恨道:「谁不无辜?」
历澜怔怔道:「她是谁?」
有些事,是时候该说清楚了。
历澜越听脸色越白,待听完前因后果,他一张俊脸白得一丝血色也无。
回头问梓柔:「柔儿……她说得可真?」
外面大批脚步声响起,天兵天将姗姗来迟,将我们团团围住,蔺时挽了个剑花将他们隔开。外面还围了群看热闹的神仙,却不敢上前。
梓柔死死咬住唇,并不说话,额上冷汗越来越多,看她忍得辛苦,我忍不住帮她一把,屈指一道光朝她打过去。
她本在濒临爆发的阶段,挨了我这一下,骤然泄气,那怪物般的肚子又显现出来。
众仙惊呼,历澜则是一脸不可置信。
梓柔用仅剩的一只手紧紧抓住历澜衣摆,焦急道:「阿澜,你……你听我解释,都是那贱人……」
「够了!」历澜厉声打断她,默了一下,掰开她的手道,「柔儿……我原以为你是个很好的,不想如此不堪……我们合离吧。」
他说此话这表情、这语气,一如当年对我。
帝后合离,如此大事,外头那些看戏的神仙们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捂着嘴,眼睛却冒着精光,只恨不能立刻飞出去酣畅淋漓谈论一番。
三生石就在门口,本是为十五日那场大宴准备的,历澜和梓柔的名字亲密依偎在一起,恩恩爱爱地见证着这场闹剧。
可是任凭历澜如何念咒作法,那两个名字都消不下去,牢牢镌刻在那块三生石上。
自然不可能被他抹去。
姻缘神不管神仙姻缘,可是那天,我以姻缘神的名义,诅咒他永生永世不得所爱。
天道应了我这请求,将我处罚为堕神。
我上前行了一礼,柔柔道:「帝君与娘娘天缘巧合,小仙在此恭祝二位举案齐眉,永结同心,长长久久地做一对恩爱夫妻。」
「你……你……」历澜转回身哆嗦着手对我指了半天,也没个下文,反倒自个儿瘫坐在地上了。
蔺时抱着臂幽幽道:「这一段进城时却没有讲过。」
我小声咳了一下,心虚道:「城主也没问啊。」
一阵大笑响起,梓柔被钉在座上表情扭曲,不知是痛多还是恨多,她阴恻恻道:「很好,很好,今日你们,全部都要给我陪葬。」
说罢,不再压制腹中怪物,一只兽爪瞬间撕破她肚子,狂风骤起——穷奇要出来了。
蔺时难得正经了脸色。
穷奇再三被抓,此时凶性大发,大口一开就吞了边上几个小天兵。我二人上去与它缠斗,一时剑光飒飒,刀光凛凛,一交手我才晓得蔺时修为如此高深,之前与我那些只可算作小打小闹。
他衣袖翻飞,一剑削下两只兽爪,我用缚罗网将它束住,蔺时朝我扬了一下眉。
变故就发生在我要举刀那一刻,穷奇不甘赴死,举全身之力奋力一跃——
狂风席卷,东侧滔滔洪水滚来,西侧燃起熊熊烈焰,脚下大地向两侧裂开。
天破了。
适才围观的仙友们逃的逃,散的散,动作慢些的,便被天上那大洞吸去,立时化为烟灰消散。
而我身上猛爆出一阵五彩光芒,心中似有所感,甚至还很平静,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一般。
情不自禁向天上那大洞迈出一步。
那是我的归处。
「月鸿——你敢!」蔺时一把抓住我,同缚罗网铺天盖地一起罩下来的,还有他的怀抱。
我被网用力捆着,皮肉冒出黑烟,动弹不得,胡乱挣扎中,我瞧见他眼角那颗泪痣红得要滴血似的,而后从他脸上飞了出来,直直落进我眼睛眶子里去。
他紧紧抱了我一瞬,体温滚烫。
然后他转身,一头扑进了天裂处。
有声音飘碎在风中,他说:「我等你想通。」
23
这几日,天界出了几件大事。
一件是天妃梓柔偷盗缚罗网、私放穷奇,导致天破,放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抽其仙骨,剥除仙籍,引八十一道天雷诛灭。
这番处罚引起战神不满,天军多有躁动,天帝置若罔闻,日日留恋花丛,要寻什么真爱,众仙议论纷纷,天帝之位,恐怕要换人了。
一件是那个说「三界还是那个三界,众生还是那个众生」,向来不问世事的紫宸上神,居然以身殉道,祭了全身修为补天,众仙感其功德,在天柱旁为他立了块碑。
柳烟烟把这些消息带给我时,我并不关心,只让她再给我拿两坛梅子箐来。
她努努嘴,颐指气使地指挥宗景之去搬。
那日我失魂落魄回来,刚进无方城,一把剑就横在我脖子上,细节我已记不清,总之最后那剑修说了什么,抢走了昏迷不醒的柳烟烟。
他们的事我不甚清楚,只晓得那剑修最后,到底给她跪下了。
柳烟烟这张皮我没见过,素着脸,皮肤白瓷一般,耳边仍簪着牡丹。
她在我探究的目光里渐渐红了脸。
我道:「没什么害羞的,恭喜。」
这几日,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从前那些想不通的事,渐渐一件件想通了。
蔺时,也就是紫宸上神,修破道,他的功法太过霸道,极容易走火入魔,可他却好端端的,显然有压制之法。
是老君给了他情人泪——这是相思树上结出的凝露——凡界千万情人的眼泪,相思泪,团圆泪,断肠泪,缠绵泪,百转千回,最适合压制煞气,所以他给老君写过护身符作为报答。
蔺时神陨的时候,那颗泪痣从他脸上飞出来,落到了我眼睛眶子里——这本来就是我的眼泪。那时候我被历澜伤得夜夜睡不着觉,坐在相思树上伤情,一滴泪混在情人泪里,叫蔺时拿去练功了。
所以,他应该是能和我共情的。
难怪他次次晓得我遇难,且找得到我在哪里。
从来没有什么钓灵鱼,谁会大老远跑去钓鱼。
他骗我。
全盘想通那日晚上,我梦见了老君。
我日日思念,却心怀愧疚从不敢梦见的人。
他坐在月季花丛里缠着红线团,见到我,哼了一声:「你舍得来了?」
我扑过去跪下,哽咽着,语无伦次道:「小石头没有脸见您……我……我做了好多错事,又遇见了一些人……好像又把什么都搞砸了……师傅,我好想您……」
老君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活计,一下下拍着我的背,他并没有说话,我却宛如有枝可倚,一颗心找到了归处,哭得愈发大声。
我说:「我想让蔺时回来。」
老君哼唧道:「那就让啊。你一块女娲石,天都能补,何况神魂。」
我道:「可是我不信情。」
老君敲了我一拐杖:「小石头,想想那公主跟和尚,别把你的情藏起来。」
一觉醒来,枕巾全湿。
有阳光照进来,我捧着被子坐在一片暖洋洋的光亮中,想起这窗框是蔺时硬要在我墙上开的,光晕里,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问:「月鸿,你有多久没晒过太阳了?」
后记
姻缘神归位那天,是个水洗碧空的好日子。红鹭欢天喜地迎出去,发现她家姑姑一袭红衣艳丽夺目,还带了个男人回来。
那男子长身玉立,生得一副好模样,眉眼凌厉,松松散散披着外袍,慢悠悠跟在姑姑后头,一抬手,雄浑法力荡出,把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大殿修葺得光洁如新。
姑姑立时捶了他一下,恶狠狠道:「你有这本事还让我给你补屋顶?!」
男子闷笑两声,摊手任凭她打。
月鸿先抱着红鹭叙旧感慨一番,而后问道:「现下殿中还有多少红线要牵?」
此话一出,红鹭霎时撇了嘴,两滴泪珠挂在睫上摇摇欲坠,悲戚道:「姑姑,都是鹭儿没用,自你走后虽勤勤恳恳不敢有半分懈怠,奈何法力低微,现下还攒了六万万八千一十九条要牵。」
透过朦胧的泪光,她瞧见姑姑脚下打了个踉跄,被那男人稳稳扶住,一挑眉,给了姑姑个「你可以,我看好你」的眼神。
隔壁鹤琴听见热闹,从太上老君殿里跑出来,待看清那男人相貌后,扇火的扇子啪一声掉在地上,叫着「鬼啊」跑掉了。
姑姑冲他背影大吼一声:「你才是鬼!」
复又牵起那男人的手,笑眯眯道:「蔺时,我带你去拜拜老君。」
他嘴角噙笑,亦执了她手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