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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云也

1

杜婉容又梦见了那只蝴蝶。

梦里她梦见了她的阿娘、阿父,还有许多人,她喊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一只白色的蝴蝶,最后落在一个人的手指尖。

但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是谁,就被颠醒了。

手里传来冰冷的触感,她缓过神,原来是冷雨从被风吹开的窗口处漏进来。

马蹄声哒哒地响着,顺着窗口望出去,她才发现马车已经走出了很远。

杜婉容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圣旨送至府上的那天,全家人跪在地上,杜婉容看到父亲听出了满脸笑容,自己的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

到了新皇要选秀的日子,她是家中长女,年龄适宜,父亲便把她送进了宫。

那日选秀,她看不清帏帐下皇上的脸。只听得太后说了一句好,他才开口跟着说了句「好」。

就这样,她当上了皇后。

八抬大轿过了正门,行过册封礼,本该是洞房花烛的时候,皇上却只传来一道政务繁忙的指令。

杜婉容掀了盖头,坐在梳妆台前,突然觉得身上的装扮是如此可笑。

凤鸾殿中是铺天盖地的红,喜烛摇曳的光从殿门口延伸到床几旁,正对着殿门的墙上挂着一副字画,明晃晃映出金粉写的「琴瑟和鸣」四个字。

两个不相爱的人凑在一起,哪里会有什么琴瑟和鸣。

但自己没有选择。

她自嘲般扬了扬嘴角,卸下头上最后的凤冠。

殿内的安神香飘来微弱的气味,杜婉容闻了竟放松许多。她不知自己何时睡着,只知半夜从梦中惊醒,看见皇上身上还穿着今日拜堂时的喜服坐在床边。

「醒了?」

她往床榻里侧挪了挪,不禁将身上的被子拉得更高了些。

皇上脱了外衣,在她身侧躺下,空气中有淡淡的酒味。

殿内只有窗子漏出来的月光,白天时册封礼隆重而冗长,就连拜天地她也只是匆匆看了皇上几眼,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他的脸。

他的眼眸深邃,表情柔和,细看眉宇间却又有几分不怒自威。

「你进宫第一日,朕来看看你。」

杜婉容别开眼神,说:「臣妾大病初愈,恐怕不能……」

「朕今日只是宿在这里,不会做什么。」皇上把她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轻笑一声,「睡吧。」

他松开手,背对着杜婉容睡过去。

杜婉容听着身边人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从枕下摸出一把珠钗,几乎要抵上他的后颈。

为什么是你呢。

她松开手,珠钗掉落在锦被上。

她直直地盯着重重帏帐,半晌流下一滴泪来。

2

入宫第一日杜婉容带人前去拜见太后,太后跪在蒲团上礼佛,眼睛扫过前来的妃嫔,在杜婉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就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把她们打发走了。

离开前,太后身边的嬷嬷告诉她们以后请安不必过来,当场就有几位妃嫔的脸色沉了下去。

宫里的人渐渐熟络起来,侍奉杜婉容的人中除了一位年长的嬷嬷负责管事,其他的都是些活泼的,特别是那个叫碎月的小侍女,不是给她用针线做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就是变着法子逗她开心。

这天她拿了块小木雕来找杜婉容,杜婉容看了许久,从梳妆匣子里找出块玉佩。

「本宫未出阁的时候,本宫的阿娘曾做过一个玉佩。」

「这也太精致了!」碎月接过玉佩,眼睛都瞪大了,「娘娘平日里怎么不挂着呢?」

杜婉容的脸上还是笑着,眼神却黯淡下去。

她的生母原是玉匠家的女儿,对她的父亲一见钟情,后来生下了她,又在她年少时离开了人世。

碎月看着杜婉容的表情,把玉佩放回她的手心,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杜婉容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门外的黄鹂啾啾喳喳叫得喜人,她拉着碎月出了屋子,环顾四周的景色,看见了东墙处的一树山茶。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她走过去捻起一朵山茶花,把花别在碎月的耳旁,「这颜色很衬你。本宫那儿还有些水红色的料子,你拿去裁了做衣裳。」

碎月连忙摆手拒绝:「这太贵重了,奴婢穿着不合适。」

「碎月姐姐肯定很想收下,不过还得跟娘娘推拉一番。」

「满阳你这臭小子瞎说什么!」碎月的脸「腾」地红起来,气得要过去打方才说话的小侍卫。

小侍卫做了个鬼脸,提着扫帚跑走了。

「既然进了宫,那我们就都是一家人。你不过比本宫小了两岁,正是大好的年纪。况且是本宫给你的,没人敢说什么。」杜婉容笑盈盈地拉住碎月,抚了一把她的发髻,又看了眼院子里的其他人,「这暖风熏得人都醉了,本宫在院里为你们弹一曲可好?」

「『风前欲劝春光住』,对风坐弹,皇后好雅兴。」

好听的男声从宫门口传来,身着华服的男人走进院子,众人连忙俯身给他请安。

皇上点了点头,径直走进屋内坐下,杜婉容随他一同进去。碎月端上两盏茶和糕点后关上门退出殿外。

「朕方才听你吟的是《诗经》里的诗。」

「臣妾已经和碎月说了好一会话了。」杜婉容笑得灿烂,为皇上选了块糕点,递给他,「看来皇上听了不少。」

皇上盯着她递来的糕点,没有接,而是端起茶盏吹了吹说道:「这屋子墨香倒重。」

「臣妾平日里读些古书,读得不精,打发时间罢了。」

杜婉容眉头不经意皱了一下,很快舒展开。但是皇上捕捉到了她的那份错愕,低下头不紧不慢地翻看着她放在桌子上的书。

「这是太史公的书,皇后读的很有分量。」

「臣妾曾听家父讲过太史公书中越王勾践的故事,不由心生敬佩。」

皇上听了杜婉容的回答,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和她视线交汇,说:「同为帝王,朕读秦王颇有感想。皇后可读过秦王本纪?」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一只盯着猎物的狼,只一瞬间,杜婉容看见了他眼中的几分复杂。

接着他轻笑一声,眨着眼睛把情绪压回去。

「朕只是随便问问,皇后不用这么紧张。」

「臣妾愚钝,这一卷还未曾看过。」杜婉容勾起嘴角,端起桌上许久未动的茶盏喝了一口,道,「陛下过来,不会只是为了和臣妾讨论古文吧,这茶都凉了。」

「朕今日过来只是要告诉皇后。」皇上把书翻到某页后起身,他走到门口处停下来拨弄了几下古琴,「后宫之事皇后要多替朕打理,朕过几日再来看你。」

杜婉容送走皇上,拿起倒扣在桌上的书,只看了几行,她的手指便不自觉将纸页揉皱。

他已经知道了。

3

皇上没再露面。

入宫数月,皇上除了进过皇后的凤鸾殿一次,再也没踏入后宫。他前去地方私访,不仅大臣得知他音信全无,而且别宫的人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过,更不必说争风吃醋。

杜婉容让碎月把皇上赏的东西按照自己之前打听好的嫔妃喜好分出去,后宫没有那么多的琐事,她这个皇后倒也当得清闲。

直到八月十五那日。

年少时往往每到中秋夜,是杜婉容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她的母亲会做上一桌好菜,父亲也会专门抽出时间回家来陪他们。一家人守着小小的一方天地,对月聊谈,好不快活。

而如今,只剩今夜清光似往年。

阖宫举办中秋家宴,屋内灯火通明,王孙贵族坐满整个大殿,外姓王爷找来了全京城最好的乐师和最美的舞姬,有的嫔妃也献上自己的才艺为宴会氛围助兴。

八王爷吃醉了酒,端了酒盅站起身,说贵妃的妹妹弹得一手好筝,不知自己有没有这个福气听一曲。

杜婉容只知道薛贵妃是千里迢迢嫁过来的,家里捧着长大,却不知她还有一个妹妹。

薛贵妃想说点什么,却被身后一个姑娘拦住了。

那姑娘从容地走到筝前,朝着殿堂上盈盈一笑,容貌竟与杜婉容有几分相似。

「朕许久未见二小姐,二小姐的琴艺见长。」

杜婉容扭过脸去看皇上,他握着酒杯的手迟迟没放下去,笑容中像是含着一汪春水,柔软的眼神里有她未曾见过的宠溺。

酒过三巡,想去外面转转的不止杜婉容一个人。

「皇上,臣妾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眼看薛贵妃请辞,杜婉容向皇上说自己陪贵妃回去。

「娘娘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必跟着臣妾了。」

宫中呆了不过数月,薛贵妃成了出了名的冷脾气。她待人虽客气,但总拒人于千里之外,难免不会被人在背后说小话。

杜婉容倒是不在意,向薛贵妃致了谢,走上自己回宫的路。

不知被谁撞了一下,随即她的手中被塞进一个东西,回到宫中一瞧竟是父亲的密函。

子时,原本躺着的杜婉容听到三声石子叩响,披了一件袍子下床点上一盏油灯拿在手中。她打开殿门,木门发出一丝微弱的吱呀声在深夜格外响亮。

她与门外的黑衣人交换了袖中的字条,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父亲可又说了别的什么?」

黑衣人不言语,抱拳后退,踩着石雕登上屋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杜婉容回到屋内,匆匆读完后将父亲的字条放在油灯上,看着火舌一点点将它燃烧殆尽。

其实自己进宫是一个毫不意外的结果。

「任何妃嫔只能一人入宫不可带随从,新皇倒是谨慎。」每每家中餐桌上杜洵尚谈起皇帝,都是满眼的不屑,这次也不例外,「可皇上生母早已去世,太后母系一族式微,他又刚登基不久,还不得靠老夫才能稳定国家。」

「容儿,你要时刻记得你是我杜家的人。」杜洵尚接过姨娘递来的酒,「为父培养你多年,为的就是今天。」

杜洵尚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抬眼看向杜婉容时眼底是一片阴郁。

他总是想让杜家一举登天。

或者说,让他自己。

杜婉容手中攥着酒杯,没有答话。直到坐在她身旁的姨娘狠狠戳了她一下,她才朝父亲挤出一个笑,但这笑又在举起酒杯后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下了一场大雨,全家人撑着纸伞站在门口,看她上了马车,却没有一个人走出来,说一句家人会说的送别话。

车夫刚要起步,一个人推开众人,跌跌撞撞从府门里跑出来,惹得姨娘一阵嗔怒。

听见声响的杜婉容掀起帘子,看到外头跑来的是她曾经的贴身侍女春江。春江的脸不知怎的变得脏兮兮,她从打湿的帕子里摸出块东西塞进杜婉容手中,说自己只要有机会入宫做婢女就会去看她。

杜婉容伸开五指,原来塞进她手里是那只擦拭干净的小玉佩,那是小时候她的母亲做的,也是她最宝贝的玩意。她只知父亲将关于母亲的所有东西清理一空,不知春江找了多久才找到它。

她握紧了手里的小玉佩,心中毫无要进宫当皇后的满足和欣喜,只是最后看了春江一眼,便红了眼眶。

她用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笑着说,你别傻了,你以为后宫是那么随便想进就进的吗。

马车晃晃悠悠走出很远她才落了泪,用牙齿死死咬着帕子不让自己哭出声。

朱红色的门走出来,朱红色的门送进去。这一出一进,把她从暗潮汹涌的过去带到了危机四伏的未来。

又是一夜无眠。

4

入了冬,江南地方官反而贡上一只玄凤鹦鹉。皇上说杜婉容前些日子放丢了一群鸽子,便赏给她这鹦鹉做慰藉。

她对小动物没那么感兴趣,倒是碎月喜欢的紧,看见后开心的不得了。

杜婉容逗过鹦鹉便让碎月拿去喂食,自己捂了只汤炉,趴在桌子上。

外头的天灰蒙蒙一片,院中的枯枝挂上了今冬的第一场飘雪。

碎月推了殿门进来,把手放在暖炉上烘着,脸也冻得红红的:「娘娘,贵妃娘娘请您去花院里赏梅呢!」

杜婉容翻书的动作一顿:「贵妃娘娘?」

「就是中秋宴上的薛贵妃。方才奴婢在回宫的路上碰到她了,说花园里罕见的那么早就开了腊梅,香气逼人,想邀娘娘一同去看看。」

花园离凤鸾殿不远,碎月撑了把纸伞,为杜婉容遮住被风吹散的落雪。

路过太后宫的时候,杜婉容远远望见一群人从宫里出来。

「为何会有如此多的僧人?」

「下个月就是太后寿辰了,虽然太后要求一切从简,但往年这个时候,国寺的僧人都是要进宫为太后祝寿的。」碎月往那边望了一眼,「娘娘别管这个了,贵妃娘娘还等着您呢!」

杜婉容应了一声,但还是看着队伍末尾的那个僧人将宫门关上,慢慢跟着队伍走着。

那人走在一片茫白中,衣角翩跹,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杜婉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花园里。

薛贵妃不愧是王府里出来的人,对情调把握很有一套。她用新梅煮了一壶茶,坐在亭子里细细品着。

皇上不知为何也在花园中,看见她们二人对雪饮茶。

他走到亭子中坐下:「难得见皇后出门走走。」

杜婉容在他面前放了杯茶:「贵妃邀我前来,美景美人美情,臣妾可不想错过。」

他端起茶盏,放在手中捂着:「皇后若是喜欢,朕以后多寻几个人陪你。」

薛贵妃在一旁倒了杯茶,也不嫌烫,一口一口将其喝光。

皇上笑了,伸手帮薛贵妃摘下挂在发上的梅瓣,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她身上。

「但贵妃听不得这话,到底是要闹别扭的,跟小孩子一样。」

「……谁要理陛下。」

薛贵妃嘴上这样说着,可杜婉容在空中氤氲的白汽中分明看见了她瞬间变红的耳尖。

杜婉容了然一笑。这些日子皇上除了有事交代,基本上没怎么来过凤鸾殿,看来是已经有了别的去处。

皇上最后拍了拍她的手,将凉好的茶一饮而尽,说:「朕还有事,先走了。」

两人送别皇上,重新坐回位子。杜婉容盯着薛贵妃看,看得她耳朵更红了。

她不满地说:「娘娘老看我做什么!」

「本宫看着你,才能觉得有个人做念想挺好的。」

薛贵妃抿了下嘴角:「娘娘怪会取笑臣妾。」

「是真的。」杜婉容伸手去接亭外飘飘扬扬的雪花,化在手里,她看着它变成一个个圆圆的水滴,「『爱』的感觉,本宫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自从上次见了那个僧人,杜婉容总有种异样的感觉。

寿辰宴上,太后得知杜婉容最近在研习佛理,便赏了她许多佛经,过后又把她叫到自己宫中。

但她见了杜婉容,说的话又与「佛」毫无关系。

「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人帮他。」太后换了一袭素净的衣服,双手合十在胸前,睁开眼睛,杜婉容第一次从中看到作为母亲的担忧,「这也正是哀家选择你的原因。」

她点头。

而后的几天,杜婉容都在殿中研读太后送的佛经。原本她只是想探究自己的一个念想,现在好像真的能从中悟出些什么。

「娘娘!皇上来旨,晚上要来咱们这用膳!您快些准备吧!」碎月在院中大老远就喊起来,小跑着推开殿门,却看见杜婉容专注地看着书。

她吐吐舌头,轻手轻脚退出去。

满阳行色匆匆穿过回廊,手上不知拿的是什么。但碎月也仅仅只是疑惑了一下,想起皇上要来的事,就向小厨房快步走去。

这顿饭还没吃几口,杜婉容就察觉到皇上在试探她。

与杜婉容闲聊时他几番提及国事,但是杜婉容每次笑意盈盈应对滴水不漏,他很难看出她的态度。若她将这些告知杜洵尚,那么杜洵尚应当早有动作。

但满阳告诉他的事情中没有这些。

「皇上是知道后宫向来不允许干政的,但又与臣妾说了这么多国事,莫不是这危机出在杜家人身上吧?」

他轻笑一声:「皇后说的,朕听不明白。」

「宫禁如此森严,连臣妾何时何地放了群鸽子都有人跟您汇报。」杜婉容为皇上夹了小厨房新做的菜肴,放进他面前的碟子里,好像是在说什么家常话一样平静,「若无陛下您的旨意,家父的探子怎能多次出入皇宫?陛下早就想除掉臣妾,不过碍于现在时机尚未成熟。」

「因为家父谋反的证据并不确凿。臣妾说的对吗?」

「杜丞相对大宋功不可没,皇后,何出此言?」

「陛下,这道菜名叫『白浪乱珠』。」杜婉容没有顺着皇上的话说下去,而是用银筷指着桌子中心的菜肴,「若在上面淋些蜂蜜,虽说味道吃起来香甜不已,但长期如此,食用的人会变得神志不清。」

「臣妾知道陛下想做什么,臣妾也一样。」

「皇后,你可是杜家的女儿。朕为何要信你?」

皇上夹起一块豆腐,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白浪乱珠,需要风助。且需时时刻刻,才能在某日一举吹翻。除了臣妾,您没有更好的选择。」杜婉容吹了吹粥碗向上泛出的热气,目光从手中的白瓷小勺转移到对面人身上,「陛下若仍有顾虑,大可打开臣妾梳妆匣子的最里层,里面放的是臣妾留下家父的每一张字条,您一看便知。」

皇上颇为玩味地看着她,说:「但朕听闻,皇后每每与人见面,都会将字条烧尽。」

「调虎离山之计罢了。宫中环境如此谨慎,父亲派的人没有时间真去盯臣妾烧掉字条。」杜婉容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空白纸条,放在身后的油灯中燃着,心中的冰霜永久封冻,「臣妾选择与您站在同一条船上,自有臣妾的道理。」

皇上沉默良久,叹出一口气:「你若为男子,凭这般沉稳果敢,定能在朝堂上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

「史书上记载成大事的女子大有人在,臣妾从未因自己是女儿身而懊恼。」杜婉容握紧了手指,指甲狠狠戳进手心,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陛下大可放心。臣妾是父亲亲自『送』来的人,有些事只有臣妾能做到。」

隔天傍晚皇上又来凤鸾殿中,给杜婉容带来了几卷东西。杜婉容细细翻看,发现这些皆是皇上对杜洵尚存疑的地方。

边沙国位于大宋西北部,一直都在蠢蠢欲动,近日来却十分不安分。新法的施行使国库日渐充盈,杜洵尚及几位老臣屡次在朝堂之上提起出兵攻打边沙,这对于刚有一点起色的军队来说不是最好的选择。

从新法开始切入,皇上仔细分析了其每一条利弊,发现杜洵尚实行新法一开始就是为了挑起与边沙国的战争。不断调兵去各处边地巡逻,增收税款,还有多年前边沙斗殴被地方官员镇压事件……这些事看似毫无关联,若是不从十几年前的案宗与上书看起,很难让人发现杜洵尚的真实目的。

他在杜府周围下了亲信,怀疑杜洵尚与边沙国在先皇在世时已有勾结,但是苦于没有十足的证据。杜洵尚在朝中的势力庞大,贸然审讯调查大臣只会打草惊蛇。

杜婉容按照皇上编造半真半假的国事回复父亲,开始旁敲侧击找证据。她给皇上画了份地图,告知他何时杜府的安防最为松动,让他好派人入府搜查。

但很快杜洵尚就发觉事有蹊跷,皇上派的探子无法在杜府内拿到有效线索,只好作罢。杜洵尚与杜婉容书信照旧,内容真假未曾可知。

5

大宋和边沙这场仗还是未能避免,开战的前几日,皇上下令让杜婉容轻装简行为国祈福。

她带着碎月和满阳两人来到国寺。国寺中的住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行者,他亲自领着杜婉容来到大殿中,净过手,跪在蒲团上,请了三炷香插在香炉上。

「愿佛祖保佑大宋,愿将士凯旋归来。」

待杜婉容站起身,大住持夸赞她的心诚。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杜婉容笑了一下,「本宫尚未来过国寺,师父可否让本宫参观一下?」

杜婉容跟随住持走过各个殿宇,在每尊佛像前都虔诚跪拜,听着木鱼声和念经声从不同的地方传来。

「娘娘,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他们刚回到寺庙门口,碎月眼尖,发现杜婉容挂在腰间的玉佩不见了。

「那玉佩是我们娘娘的心爱之物,一定得寻到才行!」

杜婉容告知住持:「本宫记得方才走过的路,不会打扰到佛祖和清修的弟子们。」

住持说了句「阿弥陀佛」,便让三人自行寻找。

其实玉佩是杜婉容故意丢下的,方才后院中独有的一株菩提,让她想到了家中的那棵槐树,她想在这古色佛香之中悠悠度过短暂的闲暇时间,也比困在宫墙里好上百倍。

所以她把玉佩丢在那里,又支开碎月和满阳,自己一个人折回去。

转到寺院长长的回廊,只见院中的菩提树下站着一位白衣飘飞的和尚,一如初冬的那场落雪。

杜婉容停下脚步。

「娘娘可是落下了故人的东西?」

那和尚走上前来,单手立在胸前鞠了一躬。

「贫僧素墨,见过皇后娘娘。」

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眸色很浅,乍看像一弯水洼,乘着月色捞了把光;细看却像漫山遍野开着的蒲公英,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妄做一场神仙风流。

「素墨师父怎知本宫寻的是何物?」

素墨将手中的玉佩递给她。

「贫僧与皇后娘娘未曾谋过面,却已知娘娘悲出何处。」

她看见他在太阳下发光的眼睫,心脏猛然颤动。

仿佛飞过了一只春日蝶。

「本宫与师父……」

「娘娘,奴婢可找到您了!」

碎月看见院中的她,跑来的脚步声让她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这位师父拾到了本宫的玉佩。」杜婉容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另一只手作势捏上碎月的脸,「本宫正要感谢师父,就被你打断了。」

「那奴婢要给师父好好陪个不是喽!」

碎月眨了几下眼睛,又把杜婉容逗笑了。

「好了,我们快点回去,免得打扰师父诵经。」

两人向素墨道别后转身离开。而他追随着杜婉容远去的身影,眼眸中却是化不开的愁意。

杜婉容上了马车,告诉碎月她累了,便闭上眼睛。

故人之物吗……

「阿娘!」年少的杜婉容绕过深长的回廊,拿着纸鸢跑向杜府大夫人。

大夫人坐在槐树下绣花,阳光透过树叶撒了她一身。她把绣品放在身边的侍女手中,张开双臂接住险些被自己绊倒的杜婉容。

「慢些跑,当心摔了自己。」

杜婉容在她怀中抬起头,扬起的小脸上是欢欣的笑容。

「阿娘,和我一起放纸鸢吧!」

「容儿,阿娘给你弟弟绣的衣服还没做好,你还是和春江一起去吧。」

杜婉容的小脸皱起来,撇着嘴说:「又不是阿娘生的弟弟。」

「别胡说——」大夫人连忙捂上杜婉容的嘴,看向她的眼中有些许憔悴,「叫你爹和二姨娘听到又要不高兴。」

「您日日劳累,还要受二夫人的气。」旁边的侍女看不下去,「明明您才是这杜府的大夫人,大人也不管管……」

大夫人责怪地看了侍女一眼,侍女立刻噤了声。

「行了,你替我把这收起来吧。」大夫人笑着抚摸杜婉容两个小小的发髻,「阿娘今天不绣了,陪容儿去放纸鸢好不好?但是容儿不能把今天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杜婉容点点头,拉着大夫人的手奔向外面。

但她们都没有看见,躲在假山后面的二夫人侍女的身影。

几天后就是二月初三,她的生辰。

父亲特许她今日不必温习功课睡个懒觉,她还是醒得早,拿着纸鸢去找母亲,路过后院时却只看到槐树下空荡荡的椅凳。

她跑着来到母亲的屋子外,笑容僵在了脸上。虚掩的房门里是父亲让母亲喝下他送来的酒,母亲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明明身处初春,风却是从寒冬吹来。

纸鸢落地的声音让父亲回过头,父亲皱着眉看着年幼的她,接着拽着她的手把她关进隔壁的杂物间。

「世事已乱,皇帝身体抱恙撑不了太久,太子尚未娶亲,为父要让你成为下一个皇后。」

……

杜洵尚摸清了太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花了五年时间把杜婉容打造成他踏入宫墙内的棋子。

但他没想到太子死在战场上,先帝驾崩,帝位传到了他最不喜欢的皇子手中。

这步棋走得太险了。

杜洵尚不曾料想为何杜婉容只字未提那日发生的事。

其实五年的时间她无时无刻不想逃离杜洵尚,但为了给母亲报仇,她只能忍。

6

几月后,国寺的僧人进宫为太后祈福。

「今日来的师父里,好像还有上次帮娘娘找到玉佩的那个小师傅呢!」

「是吗?」

杜婉容下棋落子的动作仍旧干净利落,只是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碎月,待会结束了,去请他来凤鸾殿中讲经吧。」

碎月「哎」了一声,折出殿外。

杜婉容向对面的薛贵妃解释道:「太后喜欢,也让本宫多学着些。」

但她没能等到素墨过来。

快入夜的时候,满阳一改平日里的样子,满脸严肃地对她说:「娘娘,皇上说有了新的线索,请您去文华阁一趟。」

前些日子皇上看似去各处游历,未能亲政,实际是去地方寻找未被重用的优良人才,从而扩大自己的势力,他提拔的这些人在朝堂之上形成新的流派,帮助他抗衡守旧派。

他将宫中势力交给杜婉容掌管,杜婉容不仅与六宫交好而且深得民心,她的实际控制权越来越高,也慢慢从后宫扩展到前朝。

最近她通过拉拢沈将军,已经掌握了朝廷上的兵权。她知道,若是没有兵权在手,就算自己掌控了全局,也无法彻底地掌控后宫。

况且她要做的,是帮助皇上掌控整个朝廷。

皇上从拦截下了杜洵尚私藏粮草的密函,杜婉容认得那上面就是父亲的私印无误。皇上要让满阳前去丞相府打探,杜婉容认为不可。两人迟迟未有决定,商讨结束时竟已入夜。

杜婉容走到门口时特意停了一下,指了指皇上身上的衣服。

「天凉了,让贵妃以后在入夜后给您加件披风吧。」

皇上愣了一下,点点头。

回宫路上,满阳跟在杜婉容身边,刚想要说点什么,却听见墙边有一声异动。

「娘娘!」满阳将她挡在身后,剑用鞘挡住了来人的攻击。来人拳风强劲,杜婉容凑着灯光一看,发现竟是那个来送信的黑衣蒙面人。

「我认得他!他是杜府的人!」

黑衣人并未说话,手握长剑直刺杜婉容。满阳护住她的同时,另外几道寒芒从四面八方袭来,他一手抓住来人的肩膀用力,借助反震的力量,将来人推开数丈远,而后用气力一掌拍飞一枚飞镖,又趁机躲过另外两道攻击。

满阳手握长剑,刀锋对准黑衣人。黑衣人腹部受伤,不敢贸然行动。

「小心!」

杜婉容看到一道银光闪过,连忙拉了满阳一把,右手堪堪被逃走的黑衣人射出的暗箭擦破。暗箭上抹了毒,毒势凶猛,杜婉容当场吐出大口鲜血,短短几分钟伤口便溃烂不已。这一幕被刚刚赶到的皇上看见,他立刻传唤御医并派人将杜婉容送去宫中。

皇上脸色阴郁,召唤暗影侍卫擒拿黑衣人,务必严查黑衣人的来路去向。

他收到消息时已经是深夜,暗影空手归来,汇报黑衣人服毒自尽死在乱石岗,面容全毁。

御医忙活了整个晚上,把杜婉容的右手保了下。

但是这只手,再也提不起笔了。

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接下来,杜婉容在御花园散步时,不慎跌倒,头撞上柱子昏迷不醒。御医再次为她诊治,面露难色:「微臣无能,无法根治皇后娘娘的病。娘娘中毒剂量虽微,但积淤在体内无法排出,毒素很快侵蚀五脏六腑。若娘娘的身体只靠药物吊着,最多……不过三年。」

皇上看着床上仍在昏睡的杜婉容,叹了一口气。

杜婉容被人追杀,看来是杜洵尚早就发现了书信的问题。若是自己能早一点发现,也不会牵连她到这般地步。他对杜婉容充满了愧疚,他已经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守护这个国家,但事实证明,他甚至没有能力去保护好身边人。

皇上无法时刻待在杜婉容身边,他知道杜婉容喜读佛经,便请了素墨进宫陪伴她。

杜婉容在佛经声中幽幽转醒,素墨闭着眼睛,跪在蒲团上敲木鱼。杜婉容想支起未受伤的手臂起身,但僵硬的身体让她重重跌回床榻上。

声音戛然而止。

杜婉容看着窗边的微光,说道:「听师父敲木鱼,倒是让本宫想起能弹《流水》的日子。」

「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素墨点头,眼睛笑得很弯,「『高山流水』二曲本只一曲,巍巍乎若太山,洋洋乎若江海。有心之人可品出其妙处,无心之人只当听过故事。」

杜婉容心中一动。

「师父还懂古琴。」

「贫僧游历时略知一二。」

「这件事情还未了结。」杜婉容轻叹一口气,侧过头,窗子早已被日头照得一片通红,「师父,本宫有事请你帮忙。」

杜婉容将自己调查杜洵尚的事对素墨和盘托出,她现在无法出宫,委托他用僧人的身份四处打探,前去约定好的驿馆替她与沈将军联系。

皇上也应允。

他一方面忙着镇压蠢蠢欲动的地方官员;一方面边沙战事吃紧,朝廷一片大乱,还要在新人人才与旧派大臣中权衡,实在无暇顾及杜洵尚的具体举动。

为了不泄漏出皇后患病的事实,皇上安排大臣上奏控诉杜婉容与沈将军拉帮结派,有危害皇位之嫌。

果然,今日早朝,后宫之事被众人知晓,立马引发轩然大波,一时间杜婉容的皇后的地位岌岌可危。皇上装作无奈之下只好将杜婉容禁足在凤鸾殿,实际为其赢取更多空间。

7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这几日杜婉容在殿中静养,没有见到素墨。她躺在床上,脑子里不断浮现着他的面孔,他裹在雾里,向她伸出手,一双温柔的眼睛笑得很弯。

他是来告别的吗?

还是……

杜婉容的呼吸变得急促,心里乱糟糟的。她不敢再往下想,因为她怕一想就忍不住扑进他的怀抱,紧紧抱住他。

她怕自己会失望,怕自己会难受。

不知道为何,她觉得很疲惫,好像身体内所有的力气被抽空了一般,心脏一阵阵的疼痛。

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却只触碰到一片幻影。

「皇后娘娘,您的心跳越来越快了。」素墨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杜婉容惊慌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的额头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是暑气太重了。」不知何时素墨出现在她的寝殿中,杜婉容想用衣袖擦掉汗水,但素墨快她一步,用布巾替她细细擦拭,「让素墨师父担心了。」

「贫僧见娘娘睡得沉,没敢打扰您。只是您现在心脏跳动太过异常,贫僧年少时略懂医术,还请娘娘让贫僧为您把脉。」

「素墨师父,本宫没事。」杜婉容笑着回答,脸色却依旧很苍白。

「娘娘,这关乎到您的病情。」素墨的脸色凝重,语气严肃。

「请便吧。」杜婉容侧过头去,想起刚刚做的梦,不敢正视素墨。

素墨取了块绢纱垫在她的手腕上,右手搭在上面。他仔细检查着,突然皱眉问道:「娘娘是否常有午夜梦回?」

杜婉容眼眸一动,随即回答:「未曾有过。」

「您在说谎。」

素墨放柔了语气,俯看着杜婉容的脸,觉得她似乎又瘦了些。

「娘娘梦见过什么?」

她的睫毛微微颤抖,几乎要藏不住放大的心跳。

他靠得太近了,她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清淡的檀香气息。

「……素墨师父,腕上的绢纱要掉了。」

「抱歉,贫僧逾越了。」

素墨慌忙撤身,杜婉容拉起锦被,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静得只能听见外头的蝉鸣。

「……碎月在外头煎药。」

燃着的线香忽闪了几下,香灰湮没在香炉中。

素墨沉思片刻,开口道:「贫僧想起一件往事,可否说与娘娘听。」

「贫僧与娘娘第一次见面说和娘娘未曾谋面,其实贫僧说了谎。」

十几年前的一个黄昏,素墨还只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刚卖完了采来的最后一点药材,走在街上,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他好奇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却发现一辆马车失控,正冲着他撞过来。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旁边推开了他。

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素墨和一个小姑娘同时被震倒在地。

小姑娘摔倒在地,但她并不惊慌,而是爬起来扶住素墨。素墨也从地上站起来,连忙问道:「小姐,你有没有怎么样?」

小姑娘笑着说道:「没什么大碍,只不过你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有点苍白呢,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素墨摇了摇头。

马车停了下来。小姑娘和素墨两人抬头一看,只见马车前的路上站着一群人,手里拿着棍棒。其中一人手里拿着鞭子,满脸横肉。

「把东西交出来!」那人说道。

小姑娘和素墨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对着那人说:「这位公子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们才对吧!我的马儿受了惊,车上的东西又不见了,你们两个偷了东西还敢狡辩吗?」

素墨皱了皱眉,刚准备说话,却被杜婉容拉住了。

杜婉容说:「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哼,那就别怪我等无礼了!」

几个人说着就冲上前来,拿麻绳捆住他们要往马车上绑,杜婉容和素墨的手都磨红了,拼命挣扎却毫无办法。

「放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这是杜府的大小姐,你们居然敢动她!」

几个人看到衙役带着人朝这边奔来,丢下马车慌忙逃窜。衙役解开了他们手上的绳子,一位游士担心地走上前,问小姑娘有没有受伤。

「没有,是他救了我。」

素墨疑惑地看着她,杜婉容向素墨做了个「帮帮我」的口型,她冲他快速眨了眨眼,眼中有抑制不住的笑意。游士向素墨道过谢后领着小姑娘要走,又被他拉住了。

素墨捡起掉在地上的白玉玉佩,小姑娘连忙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小小地惊呼一声。

「谢谢你呀!」她接过他递来的玉佩,挂在腰间,「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说挂在身上能给我带来好运。希望也能给你带来!」

……

「隔了那么多年,没想到你还记得。」

素墨看着杜婉容,多年来他都在寻找曾经救过自己的人,直到后来战争四起,他家破人亡,国寺的老和尚看他可怜便收留了他。那天他在寺中捡到那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才知道当年的姑娘已经变成了现在的皇后。

可是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一道道的清规戒律束缚着他,他们的身份悬殊,也已经不再是说句「帮帮我」就可以做些什么的年纪了。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帮她。

他帮杜婉容收集情报,数次进宫,想让她在这难熬的日子里多片刻欢欣,这样便足够了。

「本宫好像还未曾看过素墨师父习字。」杜婉容伸手,素墨将她扶起来,在她的身后垫了软垫,「宫里的字画挂得久了,师父可否为本宫写一幅新的?」

素墨点头,杜婉容就那么看着他研磨、写字,流动的空气中夹杂着盛夏的燥热,窗外飘来微微花香。一瞬间,杜婉容希望时间就永远静止在这里。

但是两人没有看见碎月背对着门,她的嘴角紧抿,手里端了一盅煎好的药,热气早已消散。

8

立了冬,杜婉容的病情日渐加重。但养病的日子她并没有闲着,一边帮助皇上梳理脉络,一边在暗中巩固自己的地位。曾经的她知道,这件事情还需要慢慢来,毕竟朝堂之上,她的势力不能够全部暴露。

但是如今,大宋与边沙战情出现转机,已经快到了收网的时候。

今夜是除夕,难得休战一晚,边疆的战士和中原的朝臣都想过一个团圆节。

宴会上,新入宫的赵美人想尽办法勾来全场人的赞叹,薛贵妃只冷眼看着皇上的笑容,不住地灌酒下肚。

杜婉容参加完家宴,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去人多的街上转转。皇上原本放心不下准备亲自带她去,但是太后突然想找他说说话,他就派了几个暗卫保护她。

马车驶到夜市街道,碎月扶着杜婉容下来。为了不暴露杜婉容的模样,碎月特地给她买了一个面具戴上。

杜婉容一张脸被面具遮了个七七八八,她和碎月一袭普通人家打扮,混在人群里竟看不出是哪里来的姑娘。

今夜轮到素墨出门采置寺中物品。他在夜市的摊子上买了东西,还没迈开脚就被人挤到面具摊子旁。

摊主看他是个和尚,硬要不收钱塞给他一副面具,他拗不过只好收下。

小的时候他跟着父母逛过除夕的夜市,也是这般热闹与繁华。

他愣了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戴上这面具,哪怕只有一夜,让他回味一下普通人的生活。

素墨来到一家糖人摊子旁,许多小孩子围在旁边焦急地等待着,拿到后再笑着跑走和伙伴炫耀。他对画糖人的动作入了迷,看着老人用麦芽糖颠出一朵花来,没由来想到这朵花很适合拿在杜婉容手里。

他对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转身要走。

「多谢老板。」

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接住了老人的糖花,腕上的玉镯不小心磕在了桌子上,发出轻轻的脆响。

这说话的声音无比耳熟,而后又带了些欣喜。

「素墨师父?」

素墨扭头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的姑娘,身边是碎月在搀扶,他立即明白了这是谁。

「皇……」

「嘘。」杜婉容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今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们都想当一次普通人。

碎月在一旁不解道:「奇怪,娘娘又不知道他的脸,怎么能就看出来是素墨师父?」

「那串佛珠骗不了我。」

面具下两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能看清彼此眼中的笑意。

一声孩提的惊呼打断了她,接着烟火炸开的声音响起,街道上所有的人都抬头去望那片七彩斑斓,接连不断的升空看得人目不暇接。他们两个就站在嘈杂的人群里,望着对方的脸。

「新春快乐。」

杜婉容说。

她看见素墨的耳朵微微有些发红,不只是因为冻得还是别的缘故。燃着的烟火划亮了半边天,也连带着划亮了他的双眼。

「嗯,新春快乐。」

这天日头晒的正暖,碎月去太医院抓药的路上碰见进宫看杜婉容的素墨,他给杜婉容带来本新诗书。

杜婉容刚与他谈到乐府改革,说到激动处咳嗽不已,他连忙站起来去扶她的背。她脸上的表情还没收起来,而这一幕被刚刚踏入殿门的赵美人看了个正着。

素墨看到来人后抽回手,立在一旁微微鞠了一躬。

「娘娘宫中清闲不知道,但宫中爱搬弄口舌的人不在少数,说常有外人出入凤鸾殿,说皇后……」赵美人的眼睛疯狂眨几下,「但臣妾相信皇后娘娘不是这样的人。」

「本宫自然是问心无愧。这位是国寺的素墨师父,方才本宫有些不适,他只是扶了本宫一把。」

杜婉容的语气平静,实际内心波涛汹涌。

这些日子她与素墨亲近,自认为是坦坦荡荡,但在外人看来却不是这样。又回想到这些天她做的那些梦,自己这样回答……真的是问心无愧吗?

赵美人慌乱地摆摆手,又让身边的侍女把送给她的补品放在桌子上,告诉她好好养病后便快步离开了。

她微笑着点头,目光转移到书上。

素墨看着赵美人离去的身影,直到她走至殿外,才问道:「娘娘,您没事吧?」

「无碍。」杜婉容深呼吸一下,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你继续说。」

赵美人从凤鸾殿中出来,看见皇上正站在庭院中,险些惊叫。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自己听着从殿内传来的说话声,久久没有离去。

直到身边的侍卫提醒,他才吩咐了碎月,晚些时候将他带来的书籍给皇后送进去。

他唯独拿走了一本,就是放在最上面的《乐府诗集》。

素墨走后,薛贵妃又来了。她坐在凤鸾殿内,杜婉容忙着拨弄古琴。

「娘娘刚刚见了谁?」

杜婉容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还是那位师父,让他给本宫传授佛理而已。」

薛贵妃给杜婉容画着像,边听她讲话边在纸上添了一笔,末了啧一声,把画笔扔下了。

杜婉容问:「怎么了?」

薛贵妃挑了挑眉:「娘娘的情绪不对,这画已经画不了了。」

杜婉容面不改色,手指抚上琴弦:「或许琴声乱了,扰了贵妃兴致罢。」

薛贵妃不置可否,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杜婉容弹琴,直到太阳下山。

「不是琴声乱了。」她站起身,对杜婉容耳语道,「是娘娘的心乱了。」

「可他不是你的良人。」

杜婉容保持着这样极近的距离:「此话怎讲?」

薛贵妃的双眸盯着她,眼神瞬间变得严肃:「方才我看见那僧人从你宫中出来,与皇上说了几句话,皇上还把手里的书给他看。我觉得,他们远比你我想象的要熟悉得多。」

「谢谢,本宫知道了。」

杜婉容眼睛垂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9

素墨听闻岳阳城住着一位江湖术士,对毒术了解颇深,只是深居简出,几乎没人见过这位游士的真实面目。他向住持申请前去寻找隐居已久的那位游士,为杜婉容医治。

他在走之前曾来到杜婉容的寝宫,对她说:「娘娘的病或许可以治好,但是需要一段时间,等贫僧找到那位游士,我们便再相见。」

杜婉容对着素墨微微点头,说了声谢谢。

素墨离开后,她回想了许多。她想到了从旧宅搬到杜府新宅的所有事,想到了她的母亲、她的侍女春江……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人。想到她第一次踏进国寺的那天,大住持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别的没有多说,单单指出一点,说她命中带愁,必须有缘人可解,或一生无解。

素墨走了,她的心空落落的。她的心湖曾被风吹皱,现在又要重新变成一个普通的湖泊,任何一块石头掉进湖水中,也不会再激起任何涟漪。

四月初八的那天,素墨回来了。许久未见的他又清瘦了不少。跟他同行的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素墨说这是为皇后娘娘找来的游士。

游士为杜婉容请过脉,写了一贴方子,让碎月拿去抓药。药喝了断断续续两个月,杜婉容每日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景色,她知道,她的病已经快要治好了。

她坐在院中的树下,盯着天空中飘浮的云朵看了大半天。虽说她在治疗中,游士不允许她走出殿门,但闲来无事不从容,没有了朝堂之上的纷扰,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那么清闲过了,心中一阵感叹。

「娘娘,不好了!」碎月推开门跑进来,满脸的慌张,「赵美人死了,薛贵妃……被打入了冷宫。」

杜婉容手中的茶盏坠落在地上,碎了。

这件事原本只是一个意外。

赵美人在花园里丢了把簪子,气得正骂人,恰好被游园的薛贵妃听见了。

因为皇上的宠幸,她不满赵美人时日已久,问清缘由后她呵斥了她几句。按宫中位分,这件事就该这么算了,但赵美人不知怎得突然扑向薛贵妃,两人打了起来。薛贵妃在王府习过武,把她一掌打在了地上。赵美人起身时脚下一滑,跌进了湖里。

御医赶到的时候,赵美人已经溺亡了。

皇上大怒,没有任何调查就将薛贵妃关进了冷宫,同时她的兄长也受到了斥责。

听说薛贵妃被人从宫中拉走的时候,还在画着皇上的肖像。

只差最后几笔,就要画完了。

杜婉容见了薛贵妃一面,她被关在冷宫里,没了一贯的傲气,眼中也失去了神采。

「我怎会不知他选中我的目的,我怎会不知他爱我的亲妹妹。」

「但我为什么会赌他能爱上我,我又为什么会爱上他啊。」

「常以靖!放我出宫!我要回东城,我要见我的兄长!」

薛贵妃突然向屋外跑去,冷宫的嬷嬷连忙拦住她,拽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屋里拖,脸上还要给杜婉容赔笑。

「贵妃娘娘疯了,别吓着皇后娘娘,还是跟奴婢回屋里去吧!」

薛贵妃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门槛上,她伏在地上,笑出了满脸的泪水。

「你要小心……」

「容儿,我们不能爱上人,不能被爱上。这就是我们的命,这就是我们的命……」

薛贵妃殁了的第二天,杜婉容手里提着东西,穿了一袭白衣闯进文华阁。

「你来做什么?」皇上看见她皱了皱眉,问道,「穿的那么少,着凉了怎么办。」

「这只有我们两个人,这种套话,就不必再讲了。」

皇上放下手中的笔:「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让我接近沈将军?是不是如果你的计划失效,就可以把责任归在杜家与沈家私自勾结之上?」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先回答我!」

皇上没有说话。

杜婉容嗤笑一声,厉声道:「你明明爱的是若瑶的妹妹,你也知道宫中的日子有多不好过,你舍得将她拖下水吗?你不敢!你想让她干干净净不沾染尘埃,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明明不爱后宫里的任何一个人,却演出你很爱,把她们圈在一方天地,其实你把每个人只当作你获取情报的棋子!」

「若瑶死了,赵美人也死了,你既打击了薛家,又握住了杜家的把柄,还利用了沈家。好一出一石三鸟啊!」

「若瑶什么都懂,但她还是那么爱你。」

「你就这样,用一尺白绫回报她的爱?」

「这个皇后,我不当也罢。」

她将凤印和诏书狠狠摔在地上,拂袖而去。

10

「娘娘近几日心情不佳啊。」

游士最后一次来给杜婉容问诊,刚把手搭在她的腕上,他就皱起了眉。

杜婉容摇着扇子,兴致缺缺:「或许是胃口不好吧。」

「这是在下最后一次为娘娘问诊了。」游士把药箱收下去,「娘娘的伤病已经完全康复,只是您内心有一个结。解铃还须系铃人,娘娘要解开心中的那道结,精神才能够彻底好起来。」

「若是系铃人……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呢?」

「那就要看娘娘的意愿了。」

游士说完,向她拱手一拜,离开了凤鸾殿。

走到门口时遇见匆匆进门的素墨,他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心中仍有他物。」

素墨的心里猛地一震,他看着游士离开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

而这句话,恰巧被起身想送别游士的杜婉容听得一清二楚。

她躲在殿门后,攥紧衣角,然后突然松开,连同眼神一起黯淡下去。

杜婉容的伤病痊愈的第二天,碎月扶着她慢慢走出殿门。她眯着眼睛看外头槐树发的第一枝新芽,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病就快三年了。

她再一次来到国寺,一是向佛祖还愿,二是要感谢这三年里素墨不时进宫,为她祈福并带来手抄经书。

「本宫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希望素墨师父帮本宫完成。」

忘忧湖畔的海棠簇簇连成一片,风吹来时就像是落了一场绯红的雪。杜婉容像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她跑进这场雪中,抬手拢了一下散落的发髻,脸上的笑容缓缓舒展开,眼睛也被阳光照亮了。

「素墨师父,你看!」

她转过身,手中的花被风再次卷走,飘向素墨,落在他洁白的僧袍上,远远看去像是沾上了一抹朱砂。

素墨的瞳孔不经意放大,回过神来后将单手立在胸前,朝她鞠了一躬,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她的笑容停滞在了脸上,心仿佛被针扎了一般,疼得厉害。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习惯了素墨的照顾,他的照顾使她心中有了依赖。

素墨沉默了片刻,说:「娘娘,我有几句话想跟您单独聊聊。」

杜婉容支了碎月去一旁候着,自己先开了口。

「素墨师父,你是皇上的人。」

素墨看着她,喉头动了动,没有反驳。

「从进宫开始,皇上就知道本宫是来杀他的。他想除掉本宫,只是没想到,本宫会选择帮他。」杜婉容不再看他,「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放心。他安排你多次进宫,是在试探本宫,还是疑心于本宫?」

「不……」

他的目光正好迎上杜婉容的眸子,心中顿时一紧,连忙转移目光。

他怕他再看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从被薛贵妃发现的乐府诗开始,不,或许是从很久前,他就不想再受制于皇上委派的范围了。

最开始,皇上找到他,告诉他皇后不知为何喜上佛经,让他借进宫诵经的机会监视她。

他记得她于他的恩情,但也无法违抗皇命。

他很喜欢看到她的笑容,可她的笑,总带着些苍凉与无奈。

所以他渐渐从监视她,到认识她,到了解她,到感知她。

那日游士看透了他,他不是两眼皆空。

当他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杜婉容时,已经偏离自己的本心太远了。

佛说,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若一开始就是错误呢。

「您是否恨过我?」

杜婉容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素墨看到她摇头后,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们的感情见不了光,放不下,也无法说出口。

「娘娘,我……」

「嘘。」

杜婉容把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堵下他要说的话。

「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我不恨你。」她缓缓道,「只是可惜,我们都是可怜人。」

养病期间素墨给她容送来手抄佛经,与她谈古论今,身患重疾时是他求来游士为她治病,他对于她的关怀让她第一次觉得有人真正走进她心里。

他们都为追求心中道义至死不渝,这道义也变成了他们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她知道这一生,他们注定是有缘无份。

素墨的医术很厉害,但一直没有治好她。

她从袖中掏出素墨第一次赠她的佛经,这本佛经已经被她翻阅了许多遍,书边都有些破损。

她笑意盈盈地递给素墨,说:「本宫想求一份师父的手抄佛经,待至海棠花落,本宫亲自去国寺取,可好?」

素墨重重地点了点头,辞别杜婉容。杜婉容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淡出自己的视线,最后消失不见。

她在海棠树下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的眼泪连带着她最后的爱意,都葬在了泥土里。

11

碎月半夜闻到烧焦的味道,连忙起身。刚走出门就看到书阁冲天冒起的火苗,而凤鸾殿正殿连着书阁,杜婉容还在寝殿之中。

几个守夜的侍卫不知为何在床上昏睡不醒,满阳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来不及多想,她连忙冲进去将杜婉容喊醒,把她扶出来。

「奴婢去找人救火!」

碎月咳嗽着,着急地咬了咬唇,抬步要走,杜婉容却拉住她的手。

她的心猛地一沉。

「碎月,别去。」杜婉容抬头看她,一滴眼泪从脸颊划过,又落在散发中消失不见,「你坐下,陪本宫说说话。」

「死生有这么难吗?」火光映得她的双眸倏明倏暗,「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周而复始,死死生生,亡灵进入轮回还有选择,本宫自始至终却没有任何选择。若是方才逃不出来,本宫或许……也算是解脱了。」

碎月知道杜婉容在宫中过得不快乐。

从前杜婉容老爱打趣碎月,说皇上来凤鸾殿碎月比自个儿都高兴。碎月就边剥豆子边笑,说皇上来了好,皇上来了,娘娘就不孤单了。

别宫的小侍女经常谈论起皇上和皇后的感情真挚,说皇上来后宫去的最多的、留时间最长的就是皇后娘娘宫里,而皇后娘娘被皇上这样偏爱仍能对人宽厚,贤良淑德,和和美美的,多让人羡慕啊。

若是这话被碎月听到,她定会骄傲地抬头笑说,可不是吗,我们娘娘和皇上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现在这话碎月说不出口,也笑不出来。

后来皇上常去的地方变成了薛贵妃的宫殿,她还给杜婉容抱怨过,但杜婉容只是笑笑,眼里从来没有她认为该有的感情。

她说不出之前的杜婉容在压抑什么,从国寺回来,杜婉容就像是换了个人,别人看不出,但她能感觉到。都是翻书,之后的杜婉容开始有了期待。

直到她为杜婉容病中煎药,凤鸾殿门遥遥一望,发现了她和素墨之间的情愫。

她从未见过杜婉容如那般刻在眼底的热切,甚至有些疯狂,仿佛全宋城的烟火升起都不及其万分之一。

「奴婢伺候的第一位主子是太妃。」碎月望着浓烟滚滚的上空,露出悲痛的神色。

那时候太妃还不叫太妃,叫草原公主。她从草原嫁来大宋,入宫以来只侍寝的时候见过先皇一面,就从妃成了太妃。

她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的宫,只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而她只不过大了碎月五岁。

先皇驾崩,前朝后宫乱成一团,太妃得知消息后趁机爬上城墙,以一只鹰的姿态坠了下去。

「那天太妃握着我的手,说她想回家。」

她的心早就死在了草原上。

人活着是为了一个念想,执念也好,贪念也罢,若是没了念想,就没了活下去的希望。宫里的日子,是越熬,越难熬。熬到最后,就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若有人记得自己是谁,这荒唐日子就再过不下去了。

薛若瑶的笑声又在耳边响起。

这就是我们的命吗……

被人当成棋子送进来,被人当成弃子抬出去。

皇后宫中燃起的火把嫔妃吓坏了,满阳领着侍卫前来灭火,只看见碎月扶着杜婉容坐在庭院中的椅子上,而她病中珍藏的众多古籍佛经,已经被熊熊烈火吞噬。

缘既生,缘寂灭。

什么也没留下。

这天素墨辞别杜婉容回到寺中,翻开的佛经里掉出一片红叶,上面只写着四个字:

若有来世。

12

边沙一战大宋大获全胜,皇上列数了杜洵尚所有谋反的罪行,一夜之间,杜府被围攻,整个杜府被抄家,但是杜洵尚的房间只有一张字条,人却不知所踪。

杜婉容从杜洵尚留下的字条中猜到他的去处。

她想要赌一把。

六月末的这个傍晚,她独自撑着油纸伞,前去杜府旧宅赴约。

进去之前,她想起自己踏出杜府大门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天。

刻满了裂纹的木门年久失修,庭院也已衰败不堪,地上是零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枯叶。

杜洵尚就坐在庭院中。

房中守卫一拥而上,刀剑夹在杜洵尚脖子上,逼他跪下。

他没有反抗。

她用五年的时间承受他,又用了五年的时间扳倒他。

杜婉容突然觉得他的身形变得渺小起来。没由来想到母亲在世时他们三人一起坐在槐树下,小小的自己第一次找到他额角的一根白发,而他发出一声爽朗的笑。

逝者如斯,往事不可追。

杜婉容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父亲,佛法讲求万物轮回,你的轮回有数不清的亡灵为你铺路。看见她,你真的能走下去吗?」

从母亲去世的那天起,她失去了放声大哭和大笑的权利。

现在她终于可以放肆一把了。

她勾了勾唇角,只扯出了一个破碎的弧度。

一阵天旋地转,她失去了意识。

杜家全府满门抄斩,波及到的人零零总总竟达数万人。

自那日杜婉容晕倒,皇上还没有时间见她一面,朝堂上众大臣为如何处置她争执不休。

「皇上。」一位大臣说,「杜洵尚已然伏法,但其女儿仍身处后位,是否难以服众?」

「那爱卿认为朕应当如何处置皇后?」

「臣以为,皇后乃杜家嫡女,应当和杜氏一族一起受罚。」

另一位大臣连忙站出来反驳道:「大人此话不妥。杜洵尚一案皇后功劳颇深,怎能将皇后与罪臣相提并论。依微臣看,皇后仍要为皇后,以示皇上赏罚分明。」

「但……」

「够了,此事朕自有定夺。」

皇上连忙制止了朝堂中吵得不可开交的局面,闭上双眼,眉头皱了起来。

后宫不知前朝,前朝亦不知后宫。

杜婉容穿着未出阁时的一身衣裳,迷晕了看守她的一干人,带着偷走的一樽酒壶逃出宫去。

她不知道自己走后宫中是何模样,只知道疾驰的马蹄声和勒马声出现时,皇上已经寻到她了。

「何苦留我。」

风扬起她的衣裙,把她说的话也切割成碎片散落开来。

「……碎月和满阳还在等你回去教他们弹琴。」半晌皇上才说出这一句。

杜婉容伸手拢了一下被吹散的发。湖面与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连成一片,金色透过云层在远处勾勒出轮廓,忘忧湖,美得好像从来不属于这个世界。

何以解忧,何以忘忧。

她心中已有答案。

「碎月和满阳天资聪颖,你也可以教会他们。为什么要再回去呢。皇宫,对你而言是家,但对我而言只是日日夜夜的困顿与煎熬。」

杜婉容将青玉镯子从手腕上脱下,放在石头上。悠悠开口。

「这对镯子是我进宫前自己找人磨的。凤鸾殿里我和碎月最亲了,没什么东西好留下的,若是她不嫌弃,就留给她当陪嫁吧。」

「你一定要给她选个好人家……绝不要让她像我一样再在宫里受苦了。」

皇上的神色不慌,声音却在风中微微颤抖:「你若厌烦宫中的生活,朕写一贴书与你和离,放你自由,让你回家。」

杜婉容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十年前我就已经没有家了。」

「我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才来到宫中,如今心愿已了,这深宫不再留得住我。」

她将酒杯斟满,放在手中把玩。

「若是一生守在宫墙里,倒不如死在宫墙外。」

「婉容!」

皇上翻身下马,要夺她手中的酒杯。但她已经将其饮尽,一松手,酒杯坠落碎在地上。

她吐出大口鲜血,缓缓闭上的双眼中皆是解脱。

「可惜……海棠花……再也见不到了……」

素墨。

接下来的这一场长梦,我还会梦见你吗?

番外

忘忧湖畔的海棠开了。

老和尚带着小和尚来到湖边,看着小和尚在花树下跑来跑去,轻轻牵动嘴角。

他已经多年没有迈出庙门,没有人记得他已经多少岁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多年不愿走出那一方无名小庙。

小和尚原本是个小乞丐,他不怕这位人人不敢靠近的老和尚,平日里除了练功诵经祈福,就是在老和尚房里求他给自己讲故事。

而老和尚总是笑笑,继续抄着一份不知抄了多少遍的佛经。

但今日小和尚说到想去看海棠花,他愣住了,蘸墨的动作一顿,向来一尘不染的袖口处沾上了墨迹。

自从她离去,他再也没有去看过海棠。

湖边的海棠树一簇一簇开满了火红的花,微风把它们和吹碎的天光云影揉在一起,让人一时分不清这天地。小和尚惊呼一声丢开老和尚的衣袖,边跑着边伸手去捉被风吹零的海棠花瓣。

「师父,你看!」

——「素墨师父,你看!」

老和尚看着他转过身,有一瞬间恍神。脑海中突然有一个人和眼前的身影重叠,那人也是这样呼喊着他的名字,伸手给他看刚接下的落花,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这初夏的海棠,灿烂而易碎。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他回过神,抬手一摸,满脸是泪。

(完)

作者: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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