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二月的长安比想象中冷,凛冽的风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冷得发疼。我穿着厚厚的大氅尚且感到不适,真不知这些大冷天围在刑场边看热闹的百姓有什么样的毅力。
阿乔小跑到我身边,把一个暖炉塞进我手里捂着,又替我理了理大氅,竖起领子护住脸。我低声道了谢,继续目不转睛盯着行刑台。
这是今冬最后一场处斩了。
被押着跪在那上面的,是我的阿翁、阿母和阿兄。坐在高台上监斩的,是我的前未婚夫,林殷琰。
奇妙而可笑的组合,我最爱的男人,却要亲自下令处死我至亲的家人。
我从前熟悉的侍女、侍卫之流的下人,以及一些牵扯进此次谋反的淮阳官员,已经在此前陆续被斩首,无头尸身连席子都没裹就丢上了城外乱葬岗。我的阿翁、阿母和阿兄,也不会得到比他们更高的待遇。
我空茫的目光从低着头的亲人身上移开,落到了林殷琰身上,他若有所觉,停下了和下属的谈话,转头看向了我。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浮起担忧,冲我微微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我回府,别在这里给自己找罪受。
可是我想看亲人最后一面,哪怕他们因为怕见我流泪而一眼都不看我。
我在林殷琰如有温度的目光下痛苦地皱起眉。他侧头对着下属说了句什么,片刻后,那人从边上绕了过来,在我近前行了礼说:「御史请王主回府休息,王主大病未愈,不好受凉。」
我低低一笑,哑声道:「他知道我为什么病吗?我这病药石难医,受不受凉的又有什么区别。你去回话,就说若御史愿取消这场处刑,我便听他一回。」
那人带着纠结的神色回到了林殷琰身边,林殷琰听完他的回话后,眉头拢起,像是看着我叹了口气,我看到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是在说「胡闹」。我冷笑,回了他一句「我恨你」。
他的目光几乎顷刻闪了一下,嘴唇颤抖似的动了动,最终避开了我的眼神。
时辰已经到了。林殷琰对着下属点了点头,那人便喊了声 :「行刑!」
而林殷琰再也没有看我一眼,自始至终冷静地看着我亲人身首分离。
血液喷溅,惊声四起。
我闭上了眼不敢再看,努力压住眼眶里的热意,可嘴边还是尝到了又苦又咸的味道。阿乔在我身边担忧地叫了一声「王主」,我睁开眼,便看到不慎从刽子手手中掉下来的我阿母的脑袋滚到刑场边上,立时惊惶地后退了两步。
——她是闭着眼的。
阿母,为什么你不再看看阿宁呢?阿宁不会哭的啊,阿宁不想让你们担心的。
我魔怔了一样死死地盯着阿母,直到她被人随意地拾起,而阿乔在我身后小声叫了一句:「御史。」
不知何时身后那群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散去,而林殷琰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我浑身被大氅裹得臃肿仍觉寒意渗骨,而他只穿棉袍却神色从容,行走间仍如清风明月。
他走到我面前对着阿乔劈头盖脸地训斥道:「怎么把你家主子带出来了?陛下不是说过叫王主在府里安心养病吗?」
我皱起了眉。
阿乔是皇帝怜悯我孤弱特意指派来服侍我起居的侍女,这不是个好差事,我初到长安时更是脾气阴晴不定,可她一直诚惶诚恐,伺候得很周到。我心知她是皇帝的眼线,却没生出多少抵触,因她与我已死的那名也叫阿乔的侍女极像。此时听林殷琰这么斥责她,又情知他是借着训阿乔责怪我,便有些怒意。
阿乔紧张地回答:「秉御史,奴劝过王主……」
我打断她的话,冷冷说:「是我自己要来,御史若对我不满直说就好,不必寻她的不是。」
林殷琰顿了顿,神情温和下来:「我只是担心你。你看你脸色这样差,还要强撑着来这种不干净的地方——」
他抬手抚上我脸颊,我猛地被他指尖的温热烫了一下,仓惶后退一步,低声说:「御史自重。我有自知之明,无需御史操心,若御史如事,我就先走了。」
林殷琰手一顿,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目光暗了下去,却没回我,而是对阿乔吩咐:「带你家主子回府歇息,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时你再说你劝不住王主,仔细你的皮肉。」
阿乔颤抖着应:「喏。」
「说了不怪她——阿乔,让车夫把马车拉过来,我们回府。」
我听着阿乔逐渐走远去了马车那边,才轻声对林殷琰说:「御史何必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呢,左右婚约已毁,你不必再违心地对我好。」
林殷琰靠近我一步,捧起我的手,目光灼灼:「阿宁,我说过那次是我情绪失控,婚约不曾毁,我已让人重制了一份婚书。是我害你至此,我会补偿你,也会履行对淮阳王的承诺,照顾你余生。」
那双潋滟桃花眼里盛满了我熟悉的情意,浓烈而真实,恍如曾经他每次从九江郡特意去淮阳看我时那样缱绻的爱恋。
过去,我是真的相信,他会给我余生安稳幸福的。
我把手抽了回来,缩回大氅里,同时用力咬了下舌尖,在身心同步的痛楚中开了口:「那纸婚书,你撕的,我烧的。淮阳军溃败后,你亲口同我说要恩断义绝,说你从前只是与我逢场作戏。如今摆出这样一副深情面孔,是要恶心我吗?」
林殷琰闻言眼睫颤了颤,神情复杂起来,半晌才说:「我同你道过歉,我说我不该说那些话,也不该撕毁婚书。是我一时冲动,也是我自欺欺人,以为我对你所有的动情都是假装,其实早在及笄礼上,我就对你——」
我受不了地再退一步,声音沙哑地打断他:「林殷琰。」
他住了口,静静地看我。我低下头不敢让他看到我脸上蜿蜒流下的泪水,声音却还是带上了哭腔。我说:「放过我吧,求求你了。你如果真的对我有情,为什么会亲自率军围剿淮阳军,为什么会把我押上战场威胁阿翁阿兄,为什么会亲自下令处死他们——你不爱我,你爱的是权,我从来可有可无啊。」
脚步声和车轮声渐近,是阿乔带着马车来了。我头也不抬地把暖炉塞回给她,飞快抬手擦了擦眼泪,才抬起头,转身就要走。
他在我身后叫我:「阿宁,我再怎么追名逐利,你也是我最爱的女人。」
我头晕眩片刻,听到阿乔轻轻惊呼一声扶住了我。
其实我身子的确差得很,从淮阳北上长安这一路吃够了苦头,到长安后又因为水土不服、风寒入体和情绪过激,一度病得起不来床。
可那时候,林殷琰也没有来看过我,我只是听说他受封御史大夫,领御史台监察百官,又加封镇国大将军,是本朝第一个年纪轻轻而身兼文武重职的官员。他是门庭若市,大出风头,而我是被特赦的叛臣之后,怎么看也不该有牵扯,同我保持距离是对的。
今日他却这样反常,实在叫我看不懂他了。
……而且,今日是自淮阳事变后,他第一次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叫我「阿宁」,还这样剖白自己的心意。
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不牢御史挂心。陛下既赐我淮景封号,我就还是王主,日后御史还是叫我王主的好。御史前途无量,淮景不敢挡御史的道,爱不爱的,不必谈了。」
林殷琰叹了口气:「阿宁,你不用同我这样生分。我说了,我们之间仍有婚约的。」
我笑了笑:「昔日主婚的人都死了,这婚约还有没有用还两说呢。况且我听闻陛下有意将康阳公主许配给御史,淮景是不敢同公主争辉的——御史留步,不必再送。」
我上了马车,不再同他纠缠。因为我悲哀地发现,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对他怀有留念,他反复提起婚约仍然作数,让我枯井一样的心泛起了一点点涟漪。我怎么会这样不堪,这样可笑呢?
我在马车上发了会儿呆,直到阿乔提醒我地方到了,我才恍然惊醒,掀开车帘下了马车。这里不是皇帝赐给我的王主府,而是靠近城门的外城区,住的多是商贾货郎,比规划整齐的内城要混乱一些,也更好藏人。
我今日就是来寻人的。借着今日处斩阿翁他们的机会,我才找到理由出了门,否则我要找的人恐怕得在这里等到开春天气回暖、我身子好起来,才能不被皇帝用养病的借口把我困在府里。
我把阿乔留在这里,说想自己走走,便在这片街区里穿行起来,最后停在一扇发了黑的、布满划痕的木门前,从腰间摸出一片刻有复杂纹路的黄铜,推开了门。
那是一个多月前,我在九江郡的地牢里最后一次和亲人见面时阿翁给我的。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淮阳还有一支潜藏在暗处的影卫。
我问阿翁为何不让影卫带着他们逃走,阿翁说:「九江郡外镇守着十万大军,区区影卫怎么能让我们全身而退。况且影卫不能现世,否则林殷琰也保不住你的命了。」
我哭着说:「可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本就是我害你们落到这步田地的,阿翁,让我和你们一起死吧,我不怕死的。」
阿母劝我:「是你阿翁自己看不清形势,我和李相都劝过他,他执意不听,才走到这一步,与你无关,阿宁,不要给自己揽责。只有你活着我们才能安心闭眼,所以你要答应阿母好好活着,我相信林郡守会照顾好你的,」
我咬牙切齿:「林殷琰……我要杀了他……我要为你们报仇!」
阿兄猛拽了一下我的手,厉声说:「温巺宁!看看你还有没有一个王主的样子!报仇?是长安朝廷围剿了我们淮阳叛军,你报仇是要刺杀皇帝,还是要刺杀丞相?林殷琰只是他们的一步棋,你杀了他除了送死还有什么用?你死了,我们拼了命让你活下去有什么意义?」
「可他背叛了你们!」
「我也恨不得杀了他,只要有机会。」阿兄一字一顿地说,「可既然我做不了,我就不允许你做——你给我干干净净地活着,知道吗?这些东西不该你来背负,阿宁,只要你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们就安心了。」
如果不是他们一次又一次说要我活下去,我怎么会接受所谓「淮景王主」称号,苟活到现在呢。皇帝说是恢复我往日身份,可「淮景」是个什么地方?
——什么也不是,只是为了好听起的一个名罢了。
昔日淮阳国已经被长安朝廷一分为二成了淮西郡和淮南郡,国不复国,家不复家,没有封地和食邑,我这个王主只是长安城的一个笑柄而已。
我闭了闭眼,把涌上心头的脆弱压下去,对跪在面前的影卫吩咐道:「王主府的长史会去牙行买人,你们到时见机行事。」
「另外,今晚去城外乱葬岗把淮阳所有人的尸首都找出来,寻个向南的地方入土为安。」
「——不用立碑。」
02
回王主府后我才歇下没多久,阿乔就面带焦急地进房告诉我皇后召我进宫。
我恹恹地换好衣服,在心里思索着皇后召我的缘由和应对的方式,才走到府门口,就听阿乔提醒:「御史来了。」
我抬头,果然看到林殷琰撑着伞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脚边已经堆上四五个大箱子。刚见过不久,他又来做甚?
……莫非是听说皇后召见我了?
我静静地看着林殷琰拾阶而上,行如清风松竹,恍惚仍是初见时的潇潇君子骨。
我和林殷琰是在两年前、我十五岁的及笄礼上见的面。彼时他是初赴九江上任的郡守,才二十出头就被派去九江这样的上郡,阿兄告诉我那是皇帝刻意磨练他,准备让他在地方上待几年就召回去做丞相的。
他前途亨通,自然无需对阿翁巴结谄媚,在宴会上显得不卑不亢进退有礼。淮阳除了我阿兄,少有像林殷琰这样出色的年轻人,我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不妨与他撞上了眼。他似乎一眼窥破我的好奇,并不介意我不大礼貌的打量,反而对我温润一笑,桃花眼上挑,漾起的眼波让我的心轻轻动了一下。
阿兄叫我别总看他,我嘴硬地说:「只是这里太无趣,我随便看看罢了。」
于是阿兄便拉着我溜出了大殿,带我去王宫花园的湖边钓鱼,说给我做鱼鲙。
阿兄片鱼的手艺是很好的,偶尔他会背着阿翁偷偷给我和阿母做鱼鲙吃,我们都替他瞒着。毕竟他是藩国太子,这种低贱的手艺让阿翁知道肯定要生气的。然而鱼将将上钩,身后就传来说话声,鱼立刻被惊跑了。
我到嘴的鱼平白没了,恼怒转身,却和林殷琰对上了眼,要出口的训斥卡在了喉间,只蹦出来几个字:「郡守来花园里作甚?」
因为太紧张,语气僵硬得好像在骂人,说出口便有点懊丧。
林殷琰何其聪慧,目光落到我和阿兄脚边的渔具,明白我们在钓鱼,立刻上前诚恳道歉,他身边的内侍也诚惶诚恐地同我告罪。
阿兄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上前半步同林殷琰客套了几句。我整理好心情,插话邀请他去湖心亭上小坐共酌。
林殷琰闻言微微笑起来,眼里漾开一池温柔春水:「林某却之不恭。」
我们三人从淮阳的风土人情谈到长安的坊间传闻,我几度被他的风趣逗笑,把没吃成的鱼鲙忘到了脑后,对他好感陡升。后来阿翁派人来叫阿兄,林殷琰便也跟着起身。我没打算一起走,阿兄走前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眼睛都黏在人家身上了。」
我羞恼地捶了他一下,阿兄笑着捏捏我的脸和林殷琰走了,留我兀自发呆。
及笄礼后,阿翁留林殷琰在淮阳小住了一段时间,我便拉着阿兄一起邀请他去王都各处赏玩。后来他送我一个亲手刻的木雕,刻的是我在湖心亭里眉目飞扬谈笑的模样,我就知道他也对我有意。
阿兄默许了我和他的交往,阿翁和阿母也没有过多阻拦。因此,林殷琰回九江郡时,我便同他书信往来,而他每隔一两月就会来一趟淮阳陪我。正是在那些信件中,无知无畏的我透露出去许多淮阳国内的政局波动,也正是因为我和林殷琰的感情,才让阿兄和阿翁轻信了他,导致最后淮阳举兵时被压着打。
归根结底,我是淮阳的罪人,而他是造就这一切最大的推手。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坦然地对我说他要补偿我、照顾我呢?他怎么补偿得起,我又怎么生受得起?
「王主,您还好吗?」
阿乔的叫声让我从回忆中陡然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站在门口看着林殷琰发起了呆,不由得咬了咬舌尖,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林殷琰走近后直接道:「皇后召你进宫?」
我淡淡说:「御史消息很灵通啊。」
林殷琰皱眉打量了一会儿我的脸色,说:「你今日这番折腾太耗心神了,仔细晚间又要烧起来——方才你没有直接回府,是去哪里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我平静道:「心情不佳,随便走走。」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才说:「罢了,你去哪里都好,只是你身子这样弱,又没带着人在身边,出了事怎么办?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我扯扯嘴角:「御史管的倒宽,淮景受教了。」
林殷琰叹了口气:「阿宁,我是担心你。皇后召你进宫,许是为今日你去刑场之事,时节敏感,她若为难你,你忍着些,莫同她置气。」
我心想,可不是为了我去刑场的事么,我不仅罔顾皇帝吩咐出了王主府,还在外城区神秘失踪了一刻钟,没带贴身侍女阿乔,怎么看怎么可疑。我若是皇帝,八成怀疑我是包藏祸心,意图勾结什么人和我父兄一样颠覆皇权。
但这倒是其次,毕竟我只是一介孤女,勾结谁都成不了大事,更重要的应当是林殷琰和我的那一番拉扯让皇后知道了。林殷琰和康阳公主的婚约并非空穴来风,皇后必然对我有所不满。
不知林殷琰知不知道皇后召我的真实目的,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要来我王主府给皇后递刀,不知道的话又为什么要在不欢而散之后再次上门?
我默了半晌,轻飘飘说:「若御史不来,皇后或许不会为难我。不过就算皇后有意为难,我又有什么置气的资本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林殷琰加重语气说:「你有我,阿宁。今日我来,是要给你送东西,也是想让皇后知道我的态度,让她不要为难你。」
「有你?」我轻轻一笑,「你算我的什么?我凭什么受你的好?我落到这步境地,不是你一手造就吗?」
林殷琰拧了拧眉:「我们不能把那些事翻篇重新开始么?你非要反复提,有什么意思?」
我被他这话弄得十分好笑,心底同时翻起悲凉,我说:「翻篇?感情和人命在你眼里这样一文不值吗?林殷琰,不是我要反复提,是你反复无常,你需要我时对我呵护备至,不需要我时对我冷漠无情,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王主啊——你看我现在还有王主的样子吗?」
林殷琰顿了顿,软下声音说:「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说这样的话。阿宁,我会娶你,一辈子对你好,你信我。无论皇后说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话,你都记着我心里只有你。」
我垂眸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把手搭在了阿乔手臂上。她会意,轻声提醒:「王主,该走了,让皇后等久了不好。」
我便恹恹道:「我要进宫了,御史自便。」
然后我就直接走了,当真没再管他。
见到皇后时,她身旁还有一位贵气逼人的女子,我猜出这是宠冠后宫的沈夫人,她们下首坐着的娇俏少女应当就是皇后所出的康阳公主了。
皇后抬手叫我过去:「这就是淮景吧?来,走上前,让孤看看。」
我依言走上前,皇后拉过我的手,和蔼道:「可怜见的,这么小就成了孤儿。」
我温顺道:「有陛下和殿下垂爱,淮景知足了。」
皇后一见面就给了一把软刀子,倒是在我意料之中。我看了眼康阳公主,她今年刚刚及笄,按理是不急着安排婚嫁事宜的,皇后这么着急,甚至都不在意这种风声对公主声誉的影响,那就只能是因为康阳自己想嫁了。
看来林殷琰去淮阳之前,还撩拨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公主啊……不过,谁说当初的我不是不知世事呢。
我还在思量,就听沈夫人温声开口:「可怜这孩子生着病也要见父母最后一面,是个有孝心的。瞧这小脸白的,本该好好休息才是。」
话里隐有指责皇后此时叫我进宫的意思。
这是皇后和沈夫人、二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斗争,我只作没察觉出那刀光剑影,温顺地应道:「谢夫人关心。」
托前淮阳丞相李瑾年的福,我得以大概了解如今长安的局势,知道储位之争的两位中心人物二皇子和三皇子势力如何。
二皇子自是中宫正统,皇帝也隐隐透露出立嫡立长的意思,但三皇子子凭母贵,皇帝因沈夫人对他爱屋及乌,又把沈夫人所出的长女平渚公主下嫁给手握三万重兵的平渚侯。如今康阳要被许配给凭军功加官进爵的林殷琰,两位皇子之间的争斗必将更加激烈了。
而我和林殷琰的纠缠,无疑让自己一脚跨进了夺嫡旋涡中心,又或者说,我是被是林殷琰生拉硬拽进来的。
皇后没有同沈夫人打机锋的意思,而是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初来乍到,又遭逢大变,劳形苦心,回去后是该好好休养。等开了春,身子好些了,康阳会带你去各处走动走动的。」
我琢磨出一点不寻常的意味,皇后这话似乎不只是敲打我不要四处乱跑,还意有所指,难道林殷琰和康阳公主的婚约开春就能正式定下了?
倒也是好事,省得林殷琰成日纠缠我。
我低眉顺眼道:「谢殿下关怀。」
沈夫人又说了一句:「平渚过几日要回长安,她一向喜欢同人结交,到时你若身子好些,倒可以去她府上坐坐,免得无趣。」
我察觉到皇后脸上随着沈夫人的话流露出一种审视的神色,却不怎么有所谓,左右我一个孤女,仰仗皇恩苟延残喘,站队与否又有什么区别,倒不如坦然面对所有人。于是安静片刻之后,我微微笑起来说:「淮景不敢高攀公主,但若公主愿意,淮景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康阳公主主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脆生生开了口:「我也对南方的事很有兴趣,听闻淮西郡物产丰饶,颇多长安没有的风俗,你若得闲,也进宫来给我讲讲吧!」
语气里是高高在上的轻视,就像随口吩咐一位下人那样漫不经心。我垂眸,轻轻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理智,才开口说:「但凭公主吩咐。」
皇后却突然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康阳公主的手,用故作斥责的语气说:「康阳莫胡闹,淮景身子还差着,怎好叫她这么折腾。你若想听故事,待开了春淮景身子好了,再请她进宫陪你。你阿翁挂心着淮景的身子,早早吩咐过要郎中仔细伺候呢。」
这意思是不想让我离开王主府,看来我在外城区神秘消失一刻钟的消息还是让皇帝心生不满了,皇后这是代替皇帝警告我不要折腾幺蛾子呢,顺便提醒我和林殷琰保持距离、不要碰面,还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下主动提出让我去见平渚公主的沈夫人。
一箭三雕,不愧是在沈夫人这样的压制下依然稳坐后位数十年的女人。
没等我回答,沈夫人便说:「养病也不好总闷着,天气好时,还是要走动走动的,否则闷也得闷坏了。」
等这场令人疲惫的传召结束,我才后知后觉琢磨出沈夫人对我的维护和示好之意,不由得十分不解,我一个落魄王主,有什么值得示好的吗?
03
想不通这事我就不想了,搁置一边,忙着安排成功进府的影卫。十八个影卫我留了八个在我的主院里随身护卫,另外十个无声无息被安在了其他不起眼的位置,既不会让皇帝警惕我有了一股暗中势力,也能让我对王主府和长安城内的人事了解更多。
也是因为有了他们,我才知道,自那日处斩过后林殷琰开始频繁出入我王主府,长安城内随之而起的风言风语难听到了什么程度。虽然我知道八成是有皇后和康阳公主的手笔在内,但头一次知道时,还是气得砸了一只御赐的瓷杯。
我问:「这几次林殷琰上门是谁放进来的?为什么每次他进来了我才知道?」
阿乔犹豫了一下没说话,而站在一边汇报此事的影卫没有任何顾虑,直接说:「是长史。」
我眯了眯眼:「长史?……他是陛下送来的吧?」
阿乔这次点了头,我看了她一眼,若有所觉:「阿乔,昨日陛下是不是召你进宫了?」
阿乔闻言露出羞愧的表情,我笑了笑说:「无妨,我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的,这就够了。」
我不希望我身边这么近的人总是在我和皇帝中间摇摆,所以要努力把她争取过来,彻底成为我的人。至于长史……罢了,就算他真是林殷琰安的钉子,明面上也是皇帝安排来的,我不好动他。
正说着,长史就把林殷琰领进来了。
我冷冷地睨他一眼,没理会,对林殷琰说:「御史又来了,我这小小王主府真是蓬荜生辉啊。」
林殷琰抬了抬手上拎着的食盒:「我让厨下熬了燕窝汤,还热着的。」
我垂眸不去看他:「御史似乎总以为王主府的厨子是死的,倒是奇怪。」
林殷琰柔声说:「我只是想关心你。」
我冷笑一声:「关心我,所以任由别人说淮景王主不知廉耻,勾引未来驸马?你的关心倒是自私的很,御史是想感动我,还是想感动自己啊?」
林殷琰走近两步,把食盒搁到桌上,从里面捧出一盅热气腾腾的燕窝汤,是奶白色的,瞧着好看得很,的确比我的厨子做出来的要好,想来是御赐给我的补品并非什么好货。
他一边用勺子轻轻拨动那碗燕窝,一边说:「我也不知道流言会难听到这个程度。但是阿宁,你知道这是皇后的手笔,她只是想逼我娶了康阳公主而已。我同陛下说过我们之间的婚约,陛下说愿意代替淮阳王为你主婚,自然是同意了我们的婚事。皇后手段实在是不太高明,陛下总会敲打她的,你无需担心。」
我淡淡道:「康阳是尊贵的嫡公主,她的名誉何其重要,还关系着皇家的颜面。如果陛下无意为你们指婚,就不会任由那些传言在长安城里人尽皆知。你要骗我,也不用编出这样拙劣的借口。」
林殷琰顿了顿,把那盅燕窝汤推到我面前说:「先喝了吧——我没有骗你,陛下亲口许诺,开春便会为你我赐婚。」
我冷眼看着那晚燕窝,并不伸手去碰:「你的意思是康阳公主上赶着嫁你?御史好大的架子啊,就是不知道皇后若是为此不满,是要找你的麻烦,还是找我的麻烦了。」
林殷琰说:「皇后和康阳公主那里,我会去解释清楚。」
我反问:「如果皇后不退让呢?如果皇帝也反悔让你娶康阳公主呢?」
林殷琰沉默了片刻,敲了敲那只瓷盅:「快凉了,喝了吧。」
我从他的沉默中品出了他的答复,一时间满心「果然如此」的失望。也是,他都能在需要的时候把我绑上沙场,那么在不能拒绝的情况下另娶他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更何况,我也并不愿意真的嫁给他。我和他之间的重重矛盾,现在已经是这样剑拔弩张的程度,如果同处一个屋檐下,恐怕再无宁静之日。但我还想安安稳稳地多活几年,为了阿翁他们,也为了淮阳无数战死沙场无法收尸的儿郎。
只有我活着,才意味着淮阳国没有彻底被抹去。为了这个,哪怕被皇帝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我也心甘情愿——这是我该赎的罪。
我冷冷道:「我乏了,阿乔,送客。」
林殷琰走后,我就把那盅燕窝给了阿乔。毕竟是上好的东西,扔了可惜,但我也吃不下口,干脆赏给阿乔,还能收获她的感激,何乐而不为呢。
我在除夕宴时见过平渚公主,看得出来皇帝和平渚侯都对她很是尊重爱惜。本以为沈夫人之前说的话只是为了和皇后针锋相对,没想到上元节后我就收到了平渚公主的手信,邀请我过府一叙。
虽然疑惑,但平渚公主邀请我便要去赴约。既然我站队与否都没有任何影响,我自然没必要得罪他们。
平渚公主是在公主府的花厅见的我,她瞧着比那日除夕宴上更温和可亲一些,只是神情有些奇怪,我总觉得她看我时眼里带着某种打量,但不是看初次见面的人那种好奇的观察。
注意到她几度看向我们身后那座云母屏风,我便也看了过去。大概是我面露疑惑,平渚公主便解释道:「那是先前同驸马成亲时阿翁送来的,因怕搬动损坏了,就留在这里,没带去封地。」
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原来是陛下送的,怪不得公主这么喜欢。」
平渚公主笑了笑,神情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就转开话题,问起淮阳的诸多风情。我一一回应,心里推想着她叫我来这一遭的目的何在。
话题从淮阳风情转到了阿翁他们身上,我犹豫许久,问:「公主今日找我来,可是有话要说?」
平渚公主顿了顿,先遣散了花厅里的所有下人,才说:「我知道淮阳王手里有一支影卫,那支影卫在你手里,对不对?」
我怎么也没想到平渚公主、或者说三皇子的目的是我的影卫,一时间心中惊涛骇浪迭起,呼吸都慢了下来。这支影卫的存在是个秘密,如今这世上应该只有我一人知道才对,三皇子他们从哪里知道的?如果他们知道了,那么长安还会有其他人知道吗?
平渚公主大概看出了我的忧虑,主动解释道:「放心,这个消息,目前只有我和三皇子知情,阿母只知道你手里有我们需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们没有告诉她。」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公主要我做什么?」
她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让我和我的影卫为三皇子做事。
影卫是为了保护淮阳王族而存在的,擅长隐藏追踪,对于急于压过二皇子、取得太子之位的三皇子来说的确是迫切需要。
平渚公主笑起来,面露欣赏:「不需要你做太多,我们只是想要人,也不会让你掺和进这些事里。无论我弟弟成或不成,都不会牵连到你。」
我心想这可未必,不过左右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若是三皇子真成了,我的日子定然会好过很多,也可以借此彻底摆脱林殷琰——或者到那时我有了能与林殷琰一斗的能力,我便可将他拉下台,报我淮阳国破之仇。
因此我没有考虑很久就爽快点头:「但凭公主吩咐。但阿翁只留给我十八个影卫,我得留八个在身边以防万一,望公主见谅。」
平渚公主笑道:「你若是把人全都送给我弟弟了,我才要怀疑你呢。留点人保护自己是应当的,你放心,这十个人就够了。」
我们愉快地达成了一致后,我试探地问了一句:「不知公主是从何处……」
平渚公主很快地打断了我,轻声说:「不是我有意瞒你,这本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只是时候未到。」
我轻舒一口气,点了点头。想来他们的消息渠道应当也是同我们王族接触密切的人,许是阿翁从前信重的内侍之流也未必,但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说完这些,平渚公主再次话头一转,提起了林殷琰。
「你和御史的故事,我回长安没多久,倒是听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
我苦笑道:「公主莫取笑我了。」
平渚公主说:「看来你并非如传闻那样,是故意亲近御史的了?」
我摇摇头:「公主也知道陛下有意让御史做康阳公主的驸马,我怎么会愿意再同他有交集,只是……」
我难以启齿地闭上了嘴,而平渚公主却带着了然的神色开口说:「你和他有婚约在身,三书六礼只差一个亲迎了吧?这事阿翁是知道的,想来皇后也应当清楚,却像是要逼着御史娶康阳。康阳年级尚轻,按理来说不该这么早出嫁的。」
我愣了一下:「公主也知道我和他的婚约?」
她笑了笑:「皇室都知道,没有外传恐怕是阿翁为了康阳的名誉把消息压了下去。其实我倒是听说了一星半点从前的事。御史是底下举贤良上来的,风采斐然,很得阿翁青眼,就是可惜了父母双亡,又一直没有娶亲,家里没个贴心人。最先他是随侍阿翁身边的车郎将,康阳那时就很恋慕他,只是他一直推说功名未成不愿成家。谁想阿翁派他去九江郡成就功名,倒是让他在外面遇上了真正心仪的人。」
我是第一次知道林殷琰和康阳公主过去的事,一时没说出话。原来林殷琰去九江赴任就是为了先取功名再娶公主,那他招惹我做什么呢?既然早知道长安有个千娇百媚的康阳公主在盼着他回去,为什么要来淮阳王宫提亲?他不知道我会有多不堪吗?
我失神许久,被平渚公主轻轻地拍了拍手唤回神智,郝然道:「公主见谅。」
她摆摆手:「无妨,你从前也不知道吧?我想御史也不会主动同你说这些。淮阳的事,他也算是沾了一手,我知道你心里必然有疙瘩,可御史大概不知道的,如今满城风雨,是他给你招惹的又一桩祸事了。」
我涩然道:「我若早知如今这一切,当日绝不会答应他的求亲。难怪康阳公主那般不待见我了,原是我不该同御史有关联的。」
平渚公主温声说:「你当时又怎么能知道呢?——只是,巽宁,」她顿了顿,「你介意我这么叫你吗?」
我摇摇头。平渚公主目光飘向那座屏风,又很快移回来,接着说:「巽宁,你知道,御史如今是阿翁眼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朝中已经心照不宣他会接任年近花甲的丞相的位子。如果康阳嫁给他,对弟弟很不利,所以我想——」
我抿唇,低声说:「公主希望我嫁给他。」
平渚点点头:「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御史如今任由长安满城风雨,显然是想借势娶你。他既然这样执着,你不如便遂了他的意,也算帮我一把。」
我只感觉突然非常非常疲惫,沉默好一会儿后说:「公主恕罪,我还要想一想。」
她体贴道:「我知道,你回去好好想想。你脸色不好,我不多留你了,回府好好休息吧。」
回府后,我先安排了影卫的去向,借着接送东西的名义把那十名被我分散在府内的影卫送了出去,按平渚公主所说,我只要把人送出府,三皇子就会派人接应,后续无需我再操心。
但人有去无回是可疑的,不过时机正好,前淮阳丞相、现淮西郡郡守李瑾年从淮西给我送了不少东西来,也有一队护卫,我把人留在府上填补了影卫离开留下的空缺。左右都是些不起眼的位置,换了人也不会被察觉。
这位李相真是帮了我很大的忙,先前被关在九江郡时他想办法找人送了一份长安势力表给我,让我不至于到了长安后两眼一抹黑碰上不该碰的钉子,现在又派人送来我旧时的藏品和钱物人手解我燃眉之急。
若不是自己处境困难,我必然要想办法回报他的善意的。
也算是阿翁从前没有白信任他吧。尽管淮阳举兵时他称病未出,并不参与,也因此在事后升了官,但他从未落井下石,还对我相助颇多。仅这一点,就让我足够感激。
04
这几日林殷琰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没来我府上讨嫌,我得以好好考虑平渚公主说的事,但日日苦思却只是增加我的纠结和痛苦。
我知道平渚公主是给我接受的时间,而不是真的给我选择的机会,我哪里有选择呢?我这样落魄伶仃、名不副实的王主,若非因为影卫,平渚公主绝不会多看我一眼,更遑论那样和气地与我相处。
影卫,我是不得不给,因为我若拒绝,平渚公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皇帝,我必死无疑。林殷琰,我也是不得不嫁,因为我若不嫁,平渚公主将我和他的婚约一散布,我也不得不嫁。
我想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阿乔劝我:「王主这几日怎么又吃不下去东西了?这是厨下炖了半日的老鸡汤,您身子这样弱,还是喝几口补补吧。」
我恹恹推开:「没胃口,闻着实在难受。你若心疼浪费,便拿去喝了吧。」
阿乔赶忙说:「我怎敢喝这个!王主多少喝一口吧,你方才也没吃几口饭,这样下去身子哪里受得了,又要病倒了可不好。」
我还要拒绝,就听门外有人说:「是该喝的。我几日没来,你又瘦成这样,再不吃东西怎么得了。」
又是林殷琰,怎么御史大夫是这么闲的?而且长史为什么每次都无声无息地把他放进来,无视我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厌烦地皱起眉,不想在此时纠结嫁与不嫁的痛苦中见到他,头也不抬道:「御史今日得空了?我知道御史政事繁忙,不必来我这里浪费时间。」
林殷琰已经走了进来,示意阿乔退下后,在我身边坐下,搅了搅老鸡汤,给我舀了一勺喂到嘴边。
我冷眼看着他,并不张嘴。
他无奈道:「阿宁,你总这样做什么呢?我们总要成亲的,日后同在屋檐下,你也要日日同我这样争吵吗?」
我撇开头:「什么叫总要成亲的,御史对我很是势在必得啊。」
林殷琰说:「不是我势在必得,是陛下已经首肯此事。我知道你还因为康阳公主而心有不满,但我已经有了办法,你放心。」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我立刻觉得心里一股火起,抬手挥掉他的手,在汤勺碎裂的刺耳声音中怫然道:「林殷琰,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愚弄?你明知九江郡任期结束后就会回长安尚公主,为什么还要来淮阳王宫提亲?」
林殷琰愣了愣:「……你知道了?」
我冷笑道:「是啊,我知道了,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林殷琰叹了口气,轻声说:「阿宁,我和康阳公主之间没有婚约,什么都不算,我没有给过除你之外任何人承诺。我没想瞒你,只是这本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我闭了闭眼,感觉到心里蔓延出来的酸涩和疼痛,深呼吸了一下压下眼眶热意,哑声说:「就算你们没有婚约,也是皇室里认定的事实,如今我反倒成了插足的那一个。你还想娶我?你做梦,我绝不会嫁你!」
说到最后,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林殷琰脸色沉了下去,开口时语气却仍然克制:「阿宁,你该知道我的心意的,我想弥补,也想好好照顾你。你如今过得困难,甚至到了要淮阳旧臣给你接济的地步,怎么还是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呢?」
听他说起李瑾年,我才忽然冷静下来,缓了缓急促的呼吸说:「我不敢承御史厚爱,御史尚公主则前途无量,我怎敢挡御史的道。万望御史不要为了我这个淮阳余孽舍弃大好前程。」
林殷琰却说:「阿宁,我并不需要为我的前程娶康阳公主。」
我说:「那倒是我轻看御史了。左右我从来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任你揉捏罢了。」说完我扬声叫阿乔进来,扶了我出去——被林殷琰气得狠,身上发软,走不动道了。
而我和林殷琰大吵一架之后不久,我和他早有婚约的事就传遍了长安。我不知这是平渚公主的手笔还是林殷琰的手笔,但也没什么差别了。终归这事一出,我便要被皇后叫进宫里。
我早有预料,所以椒房殿来人时并不惊讶,平静地跟着人去了。
这一次殿内没有沈夫人,皇后和康阳公主母女两个神色紧绷地在上首等着我。
皇后直接问:「你和御史大夫的婚约,可是真的?」
不然还有假么?我心下好笑,分明她们早已知道,却做出这幅兴师问罪的样子,仿佛是我一直瞒着不说。
我说:「先前御史说过要与我恩断义绝,我以为就不必再提。不过御史说婚书仍在,那婚约便仍然作数吧。」
康阳公主红着眼眶问我:「为何他日日去你府上,却不愿进宫见我一面?分明先前他许诺过我的……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淡淡道:「公主这问题,淮景也想知道。御史的心意非我可以动摇,公主若要他转变主意,恐怕淮景帮不上忙了。」
皇后冷冷地说:「陛下怜悯你孤弱,才对你照拂有加,却不是让你恃宠生娇的。究竟是御史日日上门,还是你日日勾他,你自己心里不清楚?陛下很快就会公布康阳的婚期,你好自为之。」
上一回皇后还知道要恩威并施,很有中宫威严,这一次大概是急了,竟然这样直接又……有失皇后仪态。
我算是知道,皇后和康阳公主大抵只是想要敲打我,顺便向林殷琰传递她们的态度而已。我没了应付的精力,勉强应付几句后便说身体不适借此离开。
回到王主府时,却见林殷琰站在一辆马车前,像是在等我。
我没看他,径自走了进去,等跨进大门后,我停住脚步,没有转身:「林殷琰,今日皇后告诉我,陛下已经答应为你和康阳指婚,很快就会下诏。」
林殷琰也停住了,半晌才说:「阿宁,你信我。」
我反问他:「我凭什么信你呢?」
林殷琰几步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膀,眸中恍似也有痛苦:「我会处理好的。」
我平静道:「你不必为了那纸婚约和陛下苦苦争执,反让我破坏你们君臣情谊,你倒可以得个深情不负的名声。我们婚约之事,陛下若压下去便于你声誉无损,你大可以风光迎娶康阳公主。」
林殷琰摇摇头:「阿宁,我只想要你。陛下一开始是不同意康阳公主嫁我的,她还小,本该在皇后身边再教养几年。可康阳公主娇惯坏了,皇后拗不过,才几番苦求陛下。如今陛下还在斟酌……」
他顿了顿,坚定道:「即便康阳一定要嫁,我也不会让她做我的妻。」
我愣了愣,不可思议道:「你想让公主做妾?」
「你疯了!你自己疯就算了,何必拉我一起,我还想活久一点,不想这么早被皇后和康阳公主弄死!」
林殷琰立刻抓住我的手:「阿宁,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
我打断他:「我不想听,你走吧。林殷琰,别让我更恨你了。」
他声音放低了:「阿宁,我让厨下做了你最喜欢的鱼鲙,鱼是从淮西郡加急送来长安的。特地做好送来的,你尝尝吧。」
顿了顿,他补充说:「淮河边的无名酒家送来的鲜鱼,我让掌柜的亲自抓的。」
我要去推他的手微微一顿。
淮河边的无名酒家,是王都里鱼鲙做的最好的,也是我最喜欢的,每回出王宫,都要和阿兄去那里吃。
当年及笄礼后我和阿兄第一次主动邀请林殷琰,就是去吃那家的鱼鲙。
我们在临江的小平台上坐下,掌柜的熟门熟路来和我们打了招呼:「两位殿下,今日还是老样子么?」
我说:「其他的招牌都各来一份,今日有贵客,掌柜的须得好好招待啊。」
掌柜的朗声应了喏,便一抹手拎起网兜走到江边下网捞鱼,我虽然看了许多次,仍然兴致勃勃地盯着看——这个位置绝佳,不仅能赏江景,还可以看掌柜的亲手抓鱼,是常年为我和阿兄留着的,勉强算是这间格调不怎么高的酒家最好的雅座了。
林殷琰说:「没想到两位殿下会来这样的地方用膳。」他打量着四周,神情隐有不适应。我料想他顺风顺水这么久,应当很久没来这种百姓的小酒楼吃东西了,便让阿乔去马车上取了从王宫带出来的酒,先给他斟了一杯,说:「郡守先润润嗓子,我们的菜是掌柜的亲自操刀,精工细活,要多等一会儿的。」
林殷琰道了谢,目光在我脸上轻轻地拂过,便酝酿起了温润的笑意。我莫名感到了一丝羞怯,垂眸不再与他对视。
阿兄轻咳了一声:「其实是阿宁喜欢,这丫头总爱到外面来吃这些,每回自己吃了,还要拉我一起来。」
我哼笑:「阿兄自己不也吃得很欢么——这家的鱼鲙在王都很有名,有一回阿翁寿宴,我请了掌柜的进宫,结果连阿翁都很喜欢呢。如今他们家是三教九流都有来吃的,生意红火得很,郡守要仔细尝尝。」
林殷琰含笑道:「既然王主盛赞,我自然要好好品尝。」
我和阿兄其实还对他存有考量,毕竟只见过一面,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放下戒心?我们又不是那种单纯的人。之所以会主动邀请他吃鱼鲙,其实只是因为那日有人寻他,他匆匆走了,留下一个说了一半的长安逸闻。我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后面一半,就撺掇阿兄把他叫了出来。
虽然本是为了听故事,不过除了故事,我们还聊了更多。吃完鱼鲙后,我们三人中间的气氛自然了很多,阿兄已经熟稔地称呼起林殷琰的字了。
如果没有那个讲了一半的故事、没有那天的无名酒家,或许我和林殷琰就不会有开始。
我闭了闭眼:「掌柜的捞上来后现做的才叫做新鲜,长途颠簸、耗时颇久,再鲜也不是我要的鱼了。」所以,我们的感情也不是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何必强行掩盖瑕疵,欺骗自己一切如昨呢。
我拉开大门,把他直接搡了出去,冷冷道:「以后谁再放他进来——」我转头,盯着一直守在门边的长史冷然道,「我不会让他好过。」
我把大门嘭的一声关上,不去管长史变幻莫测的脸色,转身回了自己的主院。
05
不知道是我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那日把林殷琰赶出大门下了他的面子,之后林殷琰连着一个多月没来王主府。我算是能喘口气,胃口都好了起来。
平渚公主给我送过手信,解释婚约之事是三皇子放出去的话,并跟我道歉说没能劝住三皇子。我心知三皇子的急迫,没有怪他的意思。早晚纸包不住火,不是三皇子,林殷琰这个疯子自己也要说出去的。
但是,嫡公主给中二千石的御史大夫做妾,绝对会成为本朝最大的笑话,我想皇帝应该不会这样不理智,便没把林殷琰那日的话真的放心上。
其实我着实不能理解林殷琰对我的执着,难道是我那时激动之下烧了婚书让他后悔了,现在才这样死缠烂打?
——那是淮阳兵败后,我被林殷琰囚禁在九江郡郡守府的一间房里整整三天,除了送饭的侍女见不到任何人。我用绝食抗议,终于在第三天砸掉饭碗后等到了他。
他推开房门,走到我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王主折磨自己,是以为我会心疼吗?」
我那时才意识到,他可能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爱我。
「琰郎,你原本不是这样的。」我艰涩地乞求他,「你有办法的是吗?你可以救阿翁他们的对不对?你答应过我不会让事情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说过的。」
林殷琰把背着的手拿了出来,手上捏着那本婚书,淡淡道:「王主这么聪慧,怎么还想不到,我与你定亲只是为了方便我行事而已。多亏王主拿来的那张布阵图,才让朝廷大军如虎添翼,这么快就平定了叛乱。王主也是大功臣啊。」
我崩溃道:「所以一切都是假的,你不爱我,也不想娶我,你只是为了你的功名,不择手段,骗我上钩,好榨干我的利用价值。你没有心啊林殷琰……」
林殷琰闻言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王主说得对,我没有心。所以婚约便作罢了吧,王主另觅良人。」
我倏然抬起头,就见林殷琰把婚书撕成了四五片残纸丢到了地上。他说:「自此,林某与王主恩断义绝,不复往来。」
我怔怔重复道:「恩断义绝、不复往来……」
痛苦、怨恨几乎碾碎了我的骨头,我咬紧牙,蹲到地上捡起了那些碎纸,然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熏香炉前,抖着手把碎片放到了火上。
第一张碎片被火点着的时候,林殷琰突然靠近把那张纸迅速抽了出来,还将我手上其他残纸夺走,收进了怀里。他捏着我的手腕怒道:「你烧了它,是要彻底和我分道扬镳吗!」
我惨笑道:「这不是郡守方才自己说的吗?」
他紧扣住我的手腕:「是你说我没有心,说我利用你,不爱你,不是吗?你怎么不想想,我若是真的没有,你怎么会在郡守府里,你早已和你阿翁他们一起关在地牢里了!为了这个,我吃了多少弹劾和谩骂,你怎么不想想我的难处!」
我大笑一声:「你的难处?林殷琰,用我威胁阿翁阿兄投降的是你吧?把他们绑进大牢的也是你吧?你怎么反倒这么无辜了?」
他咬牙说:「我在这个位置上,就只能身不由己,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上战场吗?我多么怕有人不长眼伤到你!」
我说:「御史自己要撕了婚书,怎么轮到我烧就这么大意见?算了,烧不烧都没什么,你自己说了恩断义绝,以后我们不必再见了,我怕我忍不住会杀了你。」
林殷琰沉默许久后甩袖出去了。那日晚上,他派人传话,允许我去地牢看望家人,还送了一封信,言说他是情绪激动之下失言,并非真的要与我恩断义绝。但那之后他再没有来见过我。而刑场上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就好像自顾自跳过了那一段撕心裂肺的过往——现在还要娶我,要让康阳公主做妾,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个人,我真的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也许我曾经爱上的,只是他伪装出来的皮相罢了。
但我本以为林殷琰说的让康阳公主做妾只是说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认真的,更没想到帝后能答应。
内侍宣读完诏书后笑盈盈地同我说了句「恭喜」,阿乔机灵地塞了个金珠过去,我迟钝了片刻才接过那纸诏书。
而内侍走后,随着诏书一起来的三位绣娘却留在了这里,捧着玄色的婚服布料等我检查。
花厅里只剩下我麻木翻动布料的声音。这是过去淮阳国上贡的、我很熟悉的布料和花样,不知帝后二人赐给我这个是为了膈应我还是为了安抚我,或许二者皆有吧。
实在不可思议,林殷琰坚持要娶我,却还要娶康阳公主做所谓「平妻」,他疯了么?平妻不过是说着好听,把份例抬上来,但其实还是妾。
或者是皇帝为了尽快除去我这根刺,愿意牺牲自己女儿的名声和幸福,将我放到林殷琰和康阳公主的眼皮子底下。等找到治我罪的理由,除了我这个心腹之患,康阳公主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御史夫人。
若是这样说,那我倒可以理解了,不过理解归理解——
我停下手上翻布的动作,说:「阿乔,替我拿着。」
阿乔依言接过,我弯下腰轻轻一捞,从绣娘脚边的绣筐里取出一把剪子。
正在为我介绍婚服样式的绣娘卡了壳,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一剪子下去将那匹布剪成了两截。随着刺耳的布匹撕裂声,花厅里立时跪了一地。
阿乔跪在我脚边,捧着剩下几匹布声音颤抖地说:「奴等性命皆系于王主一身,王主千万谨言慎行啊。」
在花厅的一片死寂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到穿着朝服神色匆匆的林殷琰,和他身后躲躲闪闪不敢看我的长史。
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我总得治一治他。
我冷笑一声说:「御史来得巧,看看我剪得好不好?这亲还结不结?」
林殷琰大步走进来,沉声命令:「都出去。还有,今日之事,胆敢从谁嘴里漏了出去,一律祸及全家。」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花厅里只剩我们两人和一块残破的婚服布料。
哦,还有一把剪子。
林殷琰低声说:「到了今天,你还不愿意接受吗?」
「我是不愿意你又要我又要康阳公主,怎么,一边是儿女情长,一边是前程似锦,御史割舍不下,两个都要?」
「我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御史府再差,比你在这个冷冷清清的王主府好得多。你从前多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住在这样的地方,也过得下去吗?」
我攥着剪子逼近他,一字一顿道:「我以为你清楚,我过成这样,拜谁所赐。」
他钳住我握着剪子的手:「我以为你也清楚,起兵是你阿翁狼子野心,平反是我受命而为。」
「是,你只是听命办事而已。」我说,「是我无理取闹,我看不清现实。所以你别娶我,让我在这里一个人孤独终老吧,对你我都好。」
林殷琰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而逐渐阴沉:「温巺宁,你是故意说这些话剜我的心的吗?」
我笑了出来:「若真可以,我求之不得。可你这人惯会做戏,你的心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恐怕是假的,那么剜了也就剜了。」
林殷琰把我的手往外一拽,用力在腕上摁了一下,我便感觉腕上一麻,不自觉松了手,让那把剪子掉到了地上。
而他近乎冷酷地给我的命运下了决断:「你阿翁不在,婚事当由陛下做主。既然他已经下令赐婚,你便没有拒绝的余地。你是嫡妻,康阳欺不了你,何况还有我在。这块布毁了就毁了,我会再送一块给绣娘制衣。亲迎流程繁复,你要养好身子,没事就别操心这些庶务了。」
我冷笑回应:「怎么,又要关我?如今我不是在郡守府也不是在御史府,你也能关得了我?」
林殷琰轻声说:「你大可以试试。」
我想起长史和林殷琰的关系,皱起了眉。
「……你若敢关我,我死给你看。」
林殷琰冷冷说:「你若死,我就把你阿翁阿母和阿兄的尸首挫骨扬灰。」
我掀唇一笑:「只要你找得到他们的尸首。」
影卫早已把他们安葬了,我没让他们立碑,埋下后就再也找不到地方。
他看着我,神情逐渐变得复杂,最后叹了口气。
他说:「阿宁,我不是真的要关你,也没有毁坏淮阳王遗体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好好在府里休息,直到亲迎那日。大婚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好。这是你说的。」我甩开他的手,「慢走不送。」
但林殷琰走后,我就让人叫来了长史。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紧张地跪在地上,哆嗦半天后说:「王主恕罪,奴有错……」
「哦,你有什么错?」我淡淡反问。
他嗫嚅半天没说出话。
「你是陛下挑来服侍我的,让你做长史,是抬举你的能力,不是让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我就算落魄了,到底还是王主,到底还姓温,你对我不敬,是想挑衅温氏一族吗!」
我语气严厉起来,长史立刻磕了一个头,颤抖着说:「奴知错了,奴再也不敢了!」
我笑了一声:「空口白牙,我凭什么信你?你也不用给我表忠心,我不需要。王主府的账是你管的吧,我看你也挺累的,日后这些东西交给阿乔过目吧。」
他脸色一白。
管理账目和采买是最有油水的差事,也是最能威慑下面人的,我把这个权力剥夺了,日后他也就形同被架空,翻不起什么浪来。
我没再管他,吩咐影卫把他带出去。阿乔为难道:「王主,没有侍女代理长史差事的先例……」
「反正你们都是陛下送来的人,谁做都一样不是么?没有先例,我开就是了。」
我就这么下了决定,长史在这之后果然夹着尾巴做人了,我也觉得这王主府待着舒心许多。
06
赐婚是三月初,亲迎礼定在五月,所以一应流程十分匆忙。当然,康阳公主的婚期定在十月,还能紧赶慢赶地准备齐全。我没有亲人能出嫁妆,皇帝为了表示对我的宽容和优待,赐了三箱珍宝给我作嫁妆,林殷琰也往王主府送了两箱东西。出乎我意料的是,平渚公主也送了一箱珍宝来,说是为我添妆。
彼时我因为夜里贪凉吹了风,又有点头痛,正躺在床上听阿乔给我念话本解乏。长史进来汇报,我愣怔片刻,让阿乔跟着长史去清点礼单,自己琢磨起来。我和平渚公主算是合作关系,但也没有多亲近,她此时给我添妆为的是什么?大约是,要把水搅得更混点?
若我和平渚公主亲近,而林殷琰却要娶康阳公主——想想就知道林殷琰会面对什么样的压力了。这么一来,我倒是很乐意和平渚公主交往。
我斟酌着写了个手笺送到公主府表达感谢,邀请她成亲那日来观礼。当然她不可能来,但我总要把姿态做出来。
王主府庶务重新交给了长史,但他是再不敢造次了,我很满意,成亲时走得也放心。
大婚那日,康阳公主也送来了贺礼,和皇帝皇后的贺礼一同送来。我欣然收下,让阿乔帮我把康阳公主的贺礼——一柄玉如意摆到床头。立场不同,又是共侍一夫,她固然不喜欢我,我对她也绝没有什么好感。
平渚公主自然不可能来,但她也派人送了贺礼,是和平渚侯一起送的一大一小两座玉观音。这倒没什么,就是随贺礼一起送来的那纸贺笺让我略感疑惑。平渚公主在贺笺上说真正的礼物不便送来,邀我成亲后去她府上欣赏。我犹豫了一下,让阿乔替我收好这份贺笺,提醒我三日后登门拜访。
阿乔趁林殷琰还在门前和人交谈低声说:「御史日后要娶康阳公主,王主还是不要同平渚公主过多接触吧。」
我自然不能将我和平渚公主和三皇子的关系告诉她,便只是简单道:「我没有拒绝她的权力,阿乔。」
阿乔不说话了,安静地帮我卸了发髻和妆容,褪下繁复的婚服,换上柔软的中衣。
我让阿乔下去吃点东西,便半闭着眼靠在床头等着林殷琰。阿乔走了没多久他就进来了,像是喝得微醺,那双曾将我迷得神魂颠倒的桃花眼里漾着动人的水波。我抚了抚心房的位置,无声告诉自己:温巺宁,争点气,不要再被他迷惑了。
林殷琰走到我面前脱下外袍,坐到了我身边来拉我的手。
我轻轻一躲:「做什么?」
他不答反问:「你说呢?」
「哦,要圆房。」我皮笑肉不笑,「也不是不行,不过御史得拿点东西来换。」
林殷琰拧起眉:「换?你是不是忘了,礼成后我们就是夫妻了,夫妻间行房事再自然不过,有什么可换的?」
我问:「若我不愿呢,御史会强要了我吗?」
「阿宁,你知道我不会的。」
「我不知道。之前威胁要软禁我的也是御史,我怎知御史是否觉得强要了我也不是什么大事。」
「温巺宁!」
「你连我要什么都不问,是打定主意不管我要什么都不给了?林殷琰,你何时对我这么吝啬了?那时候我说一句想吃九江的糖酥,你就派人日夜不休地跑死两匹马送来给我,现在我的要求你听都不听了?」
我红着眼睛问他。固然一开始是为了向他提要求,可说到现在我确实是委屈了,他从前哪里会这样对我冷言冷语,从来是温柔细致,我要什么就给什么。所谓的爱,果然都是假象吧。
「温、巺、宁。」他一字一顿地说,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用劲极大,「你一定要把自己弄得……弄得像个秦楼女子一样,这种事也要明码标价?一定要把自己贬低成这样?是我看不起你,还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
我被他掐得几乎要痛呼出声,推又推不开他,恼怒之下压下脸去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林殷琰这才吃痛之下松手。
我摸着又麻又痛的下巴咬牙切齿:「你拿秦楼女子和我作比,自然是你看不起我,我何苦看不起我自己?你不是说大婚之后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现在我想提个要求你就这副模样,好啊,你想要我,你拿去吧!左右你爱的从来是你自己!」
林殷琰闻言沉默了半晌,神态泄出一丝疲惫:「阿宁,若你只是不愿同我行房,我不会勉强你。你想要什么,我自然会尽力为你拿到。」
我笑了:「我愿意,怎么不愿意?我的要求很简单,你让我和康阳公主共侍一夫是不可能的,每月里我要回王主府独住半月,日后她的院落也得离我远一点。」
林殷琰干脆点头:「都随你。我府上庶务,你也可以随意指挥,日后康阳入府,我也会以你为先。」
这会儿又爽快起来了。我并不把他这话放心上,只是轻轻拉开自己的衣带,含笑道:「既然如此,春宵一刻,我们就不多费口舌了吧。」
林殷琰眸色暗了暗,握住了我的腰凑近了我,低声道:「阿宁,我想要你。」
「好,我给你。」
我伸手搂住他的肩,唇在他颊上碰了碰。左右这种事无法避开,何必扭捏?反正,我如今最值钱的就是这一条命,只要我能活着,其他都不重要了。
我和他的心跳声碰在了一起,逐渐重合成擂鼓,在我耳边时轻时重时远时近地敲打着。
就像是那天我在书房外撞到阿翁和阿兄的密谈时胸腔里如鼓的心跳。
意外发现阿翁想起兵谋反之后,我悄悄找过阿母,但阿母只是垂泪告诉我,没人劝得动阿翁,甚至连九江郡郡守都无奈妥协而同意到时为他助力了。
我不敢相信林殷琰也参与进了这件事里,当即写信质问他,而林殷琰为此亲自来了一趟淮阳,赌咒发誓他只是暂时妥协,绝没有真的和阿翁一起谋反的意思,也保证会想办法组织阿翁,绝不会让他翁走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我很相信他,所以一直焦急又安心地等着,等到的却只是阿翁起兵前夜,林殷琰匆匆赶来淮阳说要带我去九江避乱。我却仍怀有希望,甚至在林殷琰的故意诱导下偷偷溜进书房临摹了阿翁的行军布阵图交给他,完全意识不到这样会让父兄的军队陷入绝境。
我坚信他只是为了让阿翁苦海回头。
直到我在郡守府里被一碗掺了药的汤迷晕,醒来后发觉自己被绑上了战场,架在朝廷大军的战车之上父兄遥遥相望,而一把长剑就抵在我的脖颈间。我僵硬地转头时,发现执剑的就是林殷琰,而他满脸我陌生的杀意。
全身的血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我开始缓慢回忆认识林殷琰之后、尤其是知道阿翁准备起兵之后,我都和他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似的耳边嗡鸣不断。
阿兄怒吼:「原来是你偷偷带走了阿宁!枉阿翁那么信任你,甚至把阿宁许配给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原来那时林殷琰说是阿翁让他带走我,是骗我的。想来也是,阿翁若真要送走我,林殷琰为何要在夜里带我走,甚至不让我再去见一见阿母呢。
林殷琰只是掀起嘴角冷笑了一声,他扬声说:「尔等叛党若再不投降,我就杀了你们王主祭旗。」
林殷琰的话像刀子一样直直插在了我的心上,我嘶吼出声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阿兄别管我!阿宁死不足惜,但淮阳儿郎不能枉死!」
淮阳国还是败了。我泄露的行军布阵图让林殷琰对阿翁和阿兄的指挥风格了如指掌,即便阿兄有所察觉地进行了变动,淮阳偏翼军队还是遭受偷袭,损失惨重。中军又因为我而颇受掣肘,军心涣散,败局是无可避免。父兄负隅顽抗,最终被围困至俘。
林殷琰说要杀了我祭旗,但没有动手,在父兄要自尽时故技重施再次以我性命威胁,让他们不得不放下武器,屈辱地被人绑了起来押到九江郡的地牢里。
我本要当场自戕,被林殷琰拦下了,崩溃之下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淮阳王宫上下已经全部被俘。
而我如今却还是和林殷琰成了亲,在洞房夜抵死缠绵。
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快乐,也不过如此了。
成亲后第三日,我应邀去了平渚公主府。她屏退了所有人,对那扇云母屏风说了一句:「还不出来?连贺礼都不亲手送给妹妹吗?」
我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屏风后传来桌子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和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没过一会,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低着头从后面绕了出来。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阿兄?」我颤抖着说,「是你吗?」
平渚公主说:「抬起头来。」
那人听话地抬起了头,我瞬间如遭雷击,好半天才呜咽一声:「阿兄,你的脸……」
阿兄温声开了口:「我就是怕吓到你,才一直不敢见你的,可还是让你伤心了。阿宁,对不起。」
我走上前,想摸摸他的脸又不敢。昔日让淮阳女子魂牵梦萦的那张脸如今布满了可怖的伤疤,俊雅风流的淮阳太子竟成了个疤脸凶神。
平渚公主在我身后幽幽道:「你一副天雷轰顶的模样作甚?他不过毁了一张脸,却保住了性命,有什么可伤心的?」
阿兄说:「是的,阿宁,如果不是这样,我没法活下来。你不必太伤心,皮囊不过身外之物罢了。」
我哑声问:「那刑场上那个……」
「是我弟弟找的人。」平渚公主接过话,「暂时性的易容而已,人死了,也就腐化了,死无对证,王主不用担心。」
阿兄微微笑道:「公主和三皇子助我良多,我感激不尽。」
平渚公主摆摆手:「说了不必再提——你们兄妹应当有话要说,我不多打扰了,二位慢聊。」
说完她就真的走了。
阿兄的目光温柔下来:「我们阿宁终于嫁人了。阿翁阿母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安心不少。」
「可是我嫁给了林殷琰。」我涩然说,「我不该嫁给叛徒的。」
阿兄摇摇头:「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了,至少嫁给他的确对你有好处。阿宁,我们处境艰难,能好过一些就该知足,活着已经很困难,还要纠结什么前尘往事呢?」
我怔了一下:「阿兄似乎通透不少。」
在九江郡地牢见面时,阿兄仍恼恨林殷琰伤害了我,阻止我报仇只是担心我的安危,现在竟像是放下了一切。
阿兄笑了笑:「我们已经不复当年,只是为求生依附他人,哪里还有资格说报仇不报仇——阿宁,我知道嫁给他你并不快乐,但毕竟是终身大事,做阿兄的还是要送你贺礼,希望妹妹以后岁岁安稳。」
他转身回了屏风后拿了什么东西出来,我想起什么,睁大眼:「那日平渚公主让我过来时,你也在这里?」
他点点头,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了我——是一樽精致的玉雕,刻的是过去我们一家人月下共酌时的场景,每个人的神态都栩栩如生,看出来花了很多心思。
阿兄温声说:「去岁你同林殷琰订婚时给你雕的。本以为送不出去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成了你的成亲贺礼。还好那时把东西提前放到了李相家里,否则就被充入国库了。李相也是仔细,派了专人护送这么个小玩意北上,没让它损坏,否则阿兄如今真是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了。」
我一直努力忍住的眼泪一瞬间决堤。
07
我低下头狠狠擦掉眼泪,压下诸多纷乱思绪,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阿兄,三皇子为何会救你?」
阿兄解释:「利益交换而已。碰巧三皇子派了心腹来天牢接他犯事的表舅,我想办法通过那个人和三皇子搭上了话,用影卫交换了我这条命,但从此再不能以淮阳太子的身份活下去。」
我总算明白为何平渚公主会直接找上我要人。
「可是影卫我并未全部送给三皇子。」而且毕竟他们的主人是我,我还和他们保持着联系,借此了解三皇子都要他们做了什么。不为别的,只是担心三皇子让他们沾上什么不好惹的人或事,最后牵连到我罢了。
「他心里有数,你不必多想,左右你只是为了保命,三皇子和公主都理解。只是苦了你,林殷琰立场与我们不同,你夹在中间怕是不好受。」
我无所谓道:「不好受的是他不是我,我的立场对陛下来说并不重要。」
他笑了笑:「也是。我只是担心林殷琰会再对你不利,你心里有数就好。」
我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阿兄现在是……在平渚公主府上吗?」
他点了点头。
我想起第一次来公主府上时,她几度看向那扇云母屏风,还有她对我不太寻常的亲昵态度,心底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公主和阿兄之间似乎关系并不简单。
我犹豫着问:「阿兄,你和公主……」
「想什么呢。」阿兄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只是公主身边一个侍卫而已,她给我一个身份,我略尽绵薄之力报答。三皇子在内宫住着,人多耳杂,我不好寄身。」
我却还是觉得不妥,但阿兄既然不承认,我也就不再追问了。我自己的感情都是一本烂账,还操心阿兄做什么呢。
见过阿兄之后我心情难得愉悦,林殷琰有所察觉,晚间准备歇下时问了一句:「今日去平渚公主府里说了什么,这么开心?」
我含糊道:「女人间的话题罢了。」
他目光扫过我放到多宝格上的玉雕:「平渚公主送你的?怎么,公主竟知道你家人的长相?」
我神情自然:「公主又没去过淮阳,怎么知道他们长相?自然是我给的图样,请公主找了玉匠替我做的。」
他「哦」了一声,神情似有探究:「这玉匠手艺不如何啊,看着有几处不协调。」
我好笑道:「你这个半吊子也好意思评论别人的手艺?」
我是在说他当年送我那座木雕,他也想起来了,眼里带上一丝笑意:「你还记得?我是第一次做那玩意,手艺自然比不上木匠,那还是我做坏了十来个之后的成果。」
我抿唇笑了,贴上去勾住他的脖颈,低笑道:「御史对我真是上心得很。」
他把我往下一拉,吻上我的眼睑,轻声说:「……还可以更上心一点。」
玉雕之事就这样被我模糊过去了,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何况我也没露出什么把柄,之后他十有八九不会再提起这樽玉雕了。
入睡前,他在我耳边提醒了一句,要我尽量少和平渚公主接触:「陛下还未封太子,朝中形势不明,康阳又快入府了,莫蹚浑水。」
我困倦地说:「我蹚不蹚浑水,对局势又有什么影响?何况我并没有选择的权力,你知道的。」
林殷琰微微叹了口气,揉了揉我的头发,没再说这件事。
此后我与平渚公主见面频繁了起来,我知道她是为了给我和阿兄相处的机会,十分感激她的体贴。
自然,我和平渚公主见面自然是瞒不过别人的,但我乐得林殷琰为此而头疼。康阳公主下嫁给他,也就意味着林殷琰成了二皇子一派,而我作为他的妻子却与平渚公主私交甚密,他自然会受到质疑和为难。
我寻了个机会故意问了他。那日林殷琰从丞相府议事回来,我让阿乔把熬好的鸡汤端给他,边看他喝汤边问:「我总是同平渚公主一处,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林殷琰顿了顿,放下勺子抬眼看我:「怎么这么想?」
我问:「二皇子那边,没为难你?」
林殷琰伸手抚了抚我的发:「无妨,你若喜欢平渚,同她多走动也没什么。左右平渚在长安待不长,她还要回封地的。」
我饶有兴趣问:「先前你不是还要我不同她往来么?怎么突然态度转变这么大。」
林殷琰叹口气:「阿宁,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若你开心,我也不想总是拦着你。你在长安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我怎么忍心叫你和她断交。」
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轻飘飘叫了一声:「林殷琰。」
他「嗯」了一声,突然蹙了蹙眉,舀了一勺汤递到我唇边:「熬了汤,自己也不喝点,看你这些日子瘦成什么样了?」
我没有推拒,张口喝了那勺汤,凑近了一些。
「林殷琰,你最近愈发像在淮阳时的样子了。」
林殷琰闻言有些疑惑的样子:「什么叫在淮阳时的样子?我不是一直这样么。」
我轻嗤一声:「你先前还要把我关在王主府里呢,还说什么一直这样。御史对着我竟是有两幅面孔的,可是看心情决定用哪副对我?」
林殷琰语塞片刻,又喂我一口汤:「之前是我不对,你若还有气,要我怎么补偿都好。」
我淡淡道:「你补偿不起。」
「要是没有淮阳兵败的事,没有阿翁他们被斩首的事,或许我们还可以和过去一样吧。」我声音低了下来,「林殷琰,要是去九江的不是你该有多好啊。」
林殷琰表情微动,眼里浮起一丝痛苦,和我的痛苦如出同源。他微微倾身,把我抱进了怀里。
他低低道:「我也希望陛下那时没有选我。如果我们在京城初遇,我一定也会爱上你的。」
我苦笑一声,可惜,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林殷琰已经开始准备给康阳公主的三书六聘了。
康阳公主大概是对我心怀怨念,先前皇后说会让她请我进宫到如今也没个消息。好在林殷琰给她选的院落果真离我的很远,那里如何吵闹对我也影响不大,日后大概和她见面机会也不多。这样也好,省得相看两厌。
但我到底还是填了些此烦闷,见林殷琰时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心里有数,对我多有忍让,倒是越发像是在淮阳时温柔谦和的模样了。有时候我夜里梦到被绑上战场那一回,惊醒时还有些恍惚,一时是梦里他冷硬的杀意,一时是榻边他平和的睡颜。
我究竟该怎么对你呢,琰郎。
我还在兀自痛苦纠结,九月中旬,康阳公主婚期前,一道流言打破了京城里暗流涌动的平静。
不知从哪里流出去的消息,说平渚公主和府上侍卫私通、枉顾平渚侯脸面,且传的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说那名侍卫面有疾令人生畏,借此嘲讽公主没有眼光饥不择食。
我听到影卫报来的消息,几乎遍体生寒——流言中的侍卫,十有八九是阿兄。
这个消息理所当然传进了宫里,听闻沈夫人当即被气到病倒,皇后则把平渚公主叫进宫训斥了足足一个时辰。倒是皇帝毫无表示,也是,这件事还没到值得皇帝关注的地步。
但终归有损皇家脸面,皇后责令平渚公主抄经思过,还要求赐死那名侍卫。
影卫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临帖,手一抖就把整幅字都毁了,几个墨点丑陋地横在纸上,像是我脑子里轰然炸开的一团又一团乱絮。
为什么阿兄还是逃不过一个死?我们何德何能被命运这样关照,连最后这点卑微的、只是想要活下去的愿望都不能拥有。
我哑声说:「传信给公主,我在茶馆等她。」
影卫应声退下。
阿乔进来给我煮茶时大惊道:「王主怎么了?」
我转过头,看到她身后跟着进来的林殷琰,从他的瞳孔里看见泪流满面的自己。
我手忙脚乱伸手擦干眼泪:「没什么,想起旧事罢了。」
林殷琰把阿乔支了出去,抱着我问:「是因为平渚的事?」
我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庆幸此刻他看不到我的表情,埋在他怀里闷闷道:「公主一定很伤心,这件事对她声誉影响太大了。」
他摸了摸我的头:「无妨,这不是什么大事,皇后只是借机打压沈夫人罢了。」
我「嗯」了一声,心想,对公主当然没有影响,可是对阿兄却是又一次性命之危啊。
「我想见见公主。」
林殷琰说:「去吧,既是好友,该见见的,安慰她不要太过伤怀。」
我一时惊讶于林殷琰出乎我意料的好说话。
但我没有想太多,和林殷琰吃了午膳,便匆匆出门了,阿乔一如既往被我留在府里。我去见公主时,都是只带着影卫的,好在他们如今都是贴身保护我的侍卫,既是出门,带着侍卫自然比侍女更妥当,阿乔从未起疑。
08
见到公主时,她身边没有阿兄。面对我失望的眼神,她说:「君侯把他关起来了。」
我手微微一抖。公主看上去很憔悴,她说:「君侯也是为了他好,暂时避避风头。如今皇后逼我杀他,若要救他,只能再用一次之前的法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阿兄要活下去,只能再让一人扮作「面有疤的侍卫」替他死,而他再次改容换貌。可他的脸都已经毁了,还能怎样易容呢?这样的长相,注定走到哪里都会因为和平渚公主这桩事而引人注目。
「总之,我会先把他送去平渚,那里是君侯的地方,更安全些。待风头过去,就往西边走,那里比这边乱些,但也更好藏身。」
为今之计,只能这样了,只是这样,我日后恐怕再难见到阿兄了。
我沉默许久,还是问出了口:「那公主和阿兄……」
她顿了顿,避开了我的目光。
「是真的?」我不可思议,「可是平渚侯……」
如果公主对我阿兄是用了情的,平渚侯在其中如何自处?我和林殷琰这样的关系,我都对康阳公主喜欢不起来,易地而处,我想平渚侯也会难以自处。
她叹了口气:「巽宁,别让我更难堪了,我只是……情难自抑而已。弟弟拜托我收留他时,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因为他走到这个地步。」
我跟着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了。我确实也没资格置喙,我和林殷琰之间不也是一场无法自控的荒谬吗?时至今日,我还在他的温柔乡里痛苦地沉沦,一边是家仇国恨,一边是爱人与安乐。在这件事上,平渚公主和我,都是在薄薄冰面上行走的旅人啊。
平渚公主带着痛苦补了一句: 「我对他有愧,也对你有愧。」
「公主不必自责,若是这样,阿兄也有错的。已经到这个地步,再去追究也没意义了。只是公主可知道是谁传出去的?」
公主摇摇头:「我府上不干净,我也是出了这事才察觉到的。这件事,保不齐是借着打击我来打击君侯和三皇子,恐怕幕后人也想不到会和淮阳有关,当务之急是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且尽快送走他,否则越掰扯越麻烦。你不用担心,弟弟和君侯都会出手的。」
平渚公主走后,我独自在茶馆里坐了许久,才带着满身秋霜回了御史府。
林殷琰居然还在,似乎没有去丞相府上议事。
见我回来,他先让阿乔去帮我温了一碗桂花羹,拉着我进了屋,皱眉说:「手怎么凉成这样——脸色也差得很。平渚公主状态很差么?」
我哑声说:「公主说,她是爱他的。」
林殷琰顿了顿。
「你看,他们也是孽缘。」我半闭上眼,「和我们多像啊。」
林殷琰摸了摸我的脸:「怎么会像,你夫君可不是皇后轻易动得了的。」
「可你的妻是。」我涩然道,「皇后不喜欢我,康阳也不喜欢我。琰郎,我真的是该活下来的吗?陛下都还对我心怀戒备,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我一命而已。」
林殷琰的神情在我那一声「琰郎」后柔了下来,恰好阿乔送来了桂花羹,他便拉着我坐下,一勺一勺喂给我。
「阿宁,你不要多想。皇后如今虽然大有不揪出那侍卫不罢休的意思,说是什么疤面人入不得公主府,其实公主想要什么人自然随她乐意。公主若想保那侍卫,有的是法子,你何须替她担心,左右皇后只是借机敲打沈夫人而已。风头过去,只要公主回了封地,自是想做什么做什么,除了君侯,谁又能说她什么?」
我从他的话里品出点东西,心下大骇,面上不动声色道:「皇后是要追究那侍卫的来历?难怪公主今日那么低落,原是为此。」
林殷琰说:「来历再不好,最多是个黑户,又算得了什么,再说平渚公主自然处理得好,你当相信她。」
不,阿兄不只是黑户,还是已「死」的叛党。
我心下不安,在林殷琰被人叫走之后,让影卫晚间去公主府上探探消息。
翌日早晨,影卫告诉我,公主已经把阿兄送走了。我暂时松了口气,却还是不安,虽然没人想得到偷梁换柱这种事,但我生怕背后的人会为了动摇沈夫人或者平渚侯和二皇子而越查越深,把阿兄进府前的动态查得一清二楚,然后翻出淮阳。
我在这不安的情绪里等了好几天,等到我估摸着阿兄已经到了公主封地,才隐隐松下一口气。
却在此时被皇帝召进了宫。
我忐忑不安地进了宫,虽隐有不好的预感,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阿兄居然被五花大绑摁在地上,满身狼狈,衣服上甚至有斑斑血迹。
而林殷琰正站在皇帝身边,面色平静地望着我,神情像极了下令处斩阿翁他们那一日。我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面前是什么样的境况,恨恨地盯了林殷琰一眼,捏紧拳头用嵌进肉缝里的指甲生起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理智,走到大殿中央跪下。
那里已经跪着平渚侯和平渚公主。
我垂头说:「陛下万福金安。」
皇帝声音里不辨喜怒:「有你们淮阳遗族在一日,我就不能安。」
大殿里的气氛立时降至冰点,我咬了咬舌尖,恭顺道:「淮景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皇帝说:「你抬起头看看这个人——你不认识吗?这不是你至亲的阿兄吗?」
我抬起头,眼也不眨:「陛下这话淮景不明白,这人我不认识。我的阿兄不是已经在刑场被御史大夫亲口下令处斩了吗?」
林殷琰站在皇帝身侧,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此人面有疾,声有损,确实无法确定是前淮阳太子温允廉。但此人故意毁了自己面容潜伏在平渚公主府上,还有意引诱她,先前试图逃跑时使的又是你们淮阳兵法,与淮阳遗族必然有关联,可谓是居心叵测,罪当万死。」
居心叵测,罪当万死?
他之前,分明不是这样和我说的。
所谓温柔,果然又是他包装出来的一层假象,用来迷惑我、蛊惑我、蒙骗我么?
我忍下涌上眼眶的酸意,再次用力咬了咬舌尖,让自己不至于失态。
「难道只因为我同公主私交不错,就怀疑此人同我有故么?淮阳叛党已全部受刑,我也是戴罪之身,怎还敢怀有妄念。」
皇帝打断了我和林殷琰的对峙,说:「是与不是,一审便知。林卿,你来审,我倒要看看,是我误会了淮景,还是她在蒙骗我——淮景,你记着,有些事我可以容忍,但这件事,我绝不能忍。」
有些事是什么事?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想,只看到林殷琰应声走近阿兄。
已经有内侍捧上刑具,我低下头,不敢看阿兄受刑,也不愿看林殷琰对阿兄行刑的模样,只听到鞭子狠狠打在肉上的声音和阿兄低低的闷哼,心如刀绞——刑场那一幕竟然在今日重演了,林殷琰是故意要这样折磨我吗?
如果直接坦白,至少阿兄只是一死,而不会这样被折辱。
我刚要动,平渚公主突然碰了碰我,我低着头目光不动声色地往左移,见她手指不易察觉地摇了摇,示意我不要冲动。
或许公主另有法子救阿兄性命,我这么安慰自己,压抑住了扑上去告罪求情的冲动。
阿兄断断续续、嗓音沙哑地说:「我罪在引诱公主,其他一概不认。」
我闻声一时如遭雷击。原来林殷琰说的「声有损」是这个意思,阿兄为了不被认出来牵连三皇子、平渚公主和我,恐怕在被抓之后就服了什么药毁了嗓子,如今嗓音粗粝又难听,旧时那个温文尔雅的淮阳太子温允廉似乎已经彻彻底底地从他身上被剥离了。
——太子温允廉,绝不会在不应该动情的时候动情,而把自己陷入这样几乎十死无生的险境里。阿兄实在,变了太多。
09
皇帝说:「还是不认?」
林殷琰放下鞭子请罪:「臣无能。」
皇帝摆手:「罢了,是不是温允廉容后再议。」皇帝的声音严厉起来,「平渚,你真是被我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皇后要你打死他,你居然还想偷偷把人送走?」
平渚公主挺直背说:「女儿同他清清白白,发乎情止乎礼,绝无逾矩之事,以为直接打死有违阿翁一贯的慈怀之道,遂自己做主把人放走了。阿翁要治罪,也只能治女儿一个不孝不敬之罪。至于他是淮阳叛党一事,女儿不知情,但绝不认为他有反叛之心。」
皇帝冷哼一声:「你总是很有理——平渚侯,你来说,你的妻子和此人是怎么回事?」
平渚侯声音很平静,半点不像被戴了绿帽的模样:「公主同臣一贯亲密,至多只是见这侍卫无家可归着实可怜才多关照了些许,大约有些违了礼制,才被人编排。」
我有点意外平渚侯对公主的维护,半晌后想到,若阿兄的身份真的揭露,他也会被治一个包藏叛党的罪,自然会尽力帮公主。
局势似乎逐渐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皇帝却突然冷冷一笑:「你们这是串通好了一起来糊弄我——林卿,你来说,你查到了什么?」
我心中猛地一跳,睁大眼看向林殷琰,他却没看我,只是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打开后读道:「已找到淮景王主私自为淮阳叛党挖的墓,墓中所有人尸身尚算完好,只有淮阳太子的头已经面目全非,但仵作摸骨后断定此人必然只是普通百姓。疤面侍卫于叛党处斩后第二日出现在长安,登记为无业游民,平渚公主进长安城后迅速进入公主府做了公主的贴身侍卫。公主府内长史回报,公主与君侯已近一年不曾同房,而疤面侍卫进府后,曾多次留宿公主院落。」
话音落下,阿兄猛地吐了一口血,低低咳嗽起来。
我如坠冰窖,而林殷琰读完后,终于和我对上了眼。他动了动唇,是在和我说「对不起」。可林殷琰,你本就欠我这么多,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值当什么?
——他分明一直在查阿兄身份,却在我面前只字未提,甚至有意引导我不要想多,为的就是降低我的警惕心。更甚者,他鼓励我和平渚公主往来,未尝没有借机窥探我的行踪,好摸清阿兄底细的原因在。
跪在我身边的平渚公主一动不动,但我清楚看到有一滴眼泪无声地落在她面前的地上。无声的绝望在我和她中间默契地蔓延开来。
皇帝大约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些,气得抓起一盏茶水狠狠砸到了平渚公主面前的地上,溅起的茶汤弄脏了她华贵的衣服,也溅了几滴在我垂下的左手上,滚烫的茶水烫得我一个激灵。
他的怒喝劈开了一室僵冷:「平渚!这就是你说的发乎情止乎礼?你这么多年的教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与人私通就算了,还是叛党余孽!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有没有我这个阿翁!」
我闭了闭眼:「陛下息怒,此事公主……」
「我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平渚公主打断了我的话,她的声音冷静地出奇,但我离得近,听到了她颤抖的呼吸。
她继续说:「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阿翁,您不是很清楚,淮阳国叛乱根由是什么吗?」
我闻言一怔,缓缓抬起头看向她。
「是您刻意放纵,多番诱导,让淮阳王野心膨胀,最后才起兵谋反。您是为了收回淮阳封地不是吗?您为了削藩多年布局,最后用御史大夫去淮阳拨动了棋局,顺利收回了淮阳封地,还为日后削藩造势,杀鸡儆猴。」
我瞪大了眼。
原来林殷琰也不过只是皇帝众多棋子中的一枚。
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就帝王的千秋伟业,削弱藩王、逐步回收诸侯封地,这在皇室里必然是功利千秋的大事。而他付出的代价只是被满门抄斩的淮阳王族,和沙场上连尸首都不配被收整的无数淮阳儿郎。
何其可笑,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吗?
皇帝暴怒道:「平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为了这么个叛党,连你阿翁都敢指责了!」
平渚公主说:「女儿不敢,女儿没有指责阿翁之意,只希望阿翁作为一国之君,念在您杀业过重的份上,能用一点容人之量放过温允廉。」
皇帝又砸了一盏茶,我却已经感觉不到手上的烫意,麻木又混沌地僵硬在原地。
他冷冷地问平渚侯:「平渚侯,你来说,朕应当如何处理?」
平渚侯平静地说:「臣愿以手上三万兵马,换陛下成全公主,饶她不孝不敬之过。」
平渚公主低低说了一句谢。
我顶着混沌的大脑。从一片混乱里摸索出了点头绪。皇帝之所以召见了我,是要逼我承认阿兄身份;召见公主,是要公主认清现实,同阿兄一刀两断;召见平渚侯,则是为了逼他交出兵权。
果然,他接着说:「好!好!好得很!一个两个都反了天了!叛臣温允廉,你呢,你可认罪?」
阿兄哑声说:「罪臣深愧连累公主名声,但请陛下赐我一死。」
平渚公主猛地动了一下,她咬着牙说:「温允廉……你若敢死,我便殉你,我说到做到。」
皇帝暴喝:「你敢!」
阿兄嘶哑地笑了几声:「臣何德何能得公主这般垂青——公主是千金之躯,罪臣惶恐,能收到这番心意已经知足,不敢要求公主更多,惟愿公主岁在千秋,一生顺遂。」
平渚侯始终不发一言,但我实在也没有精力去想他如今心中是作何感想了,我甚至已经跪不稳,全靠阿乔死死在边上支持着我。
我知道公主现在已经走投无路,无法可想,甚至到了要用自己的命威胁皇帝的地步。阿兄的死局已经无法更改。
皇帝冷冷道:「御史,你还愣着做什么?还要让这个不孝女和贼人在朕面前演一出深情惜别吗?」
我目眦欲裂地看着林殷琰从皇帝手中接过一柄剑走到阿兄面前,近乎本能地往前膝行两步。林殷琰注意到了,顿住脚步看向我,低声说:「王主自重,不要再同逆臣牵扯不清。你是平反的功臣,怎可行包庇之举。」
我哑声说:「御史真是体贴入微,一次又一次在我面前斩杀我的亲人,好叫我认清自己的位置。」我咬牙切齿,「多谢了。」
林殷琰面上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片刻,扭过头举起了剑。
「不可以!」平渚公主踉跄地站了起来要扑过去,而皇帝一挥手,她就被人按住了。在她崩溃的声音里,阿兄倒在了地上,真真正正地死去了。
我浑身僵冷地跪在原地,发不出哭声,连痛苦都被冻在了身体里,只是看着阿兄渐渐失去生机的身体,他最后看向我翕动的嘴唇,那柄还悬在阿兄身体上空滴血的剑,和握着剑的玉白的手背上还未平下去的青筋。
阿兄最后和我说的是: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这样执着于让我活下去呢?我茫然地想,我这条命值得这样被珍重吗?
阿兄被拖下去的时候,平渚公主不管不顾地死死抓住了他毫无生机的手,而后被人一根一根掰开。最后她面无人色地跌倒在了地上,被闻讯赶来的沈夫人扇了一个巴掌,然后让人把她架了下去。
我恍惚地被人扶了起来,连皇帝对我的责罚是什么都没听清,只感觉鼻间是熟悉的冷香,让我越嗅越难以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没了意识。
10
醒来时,林殷琰守在我床边,神情莫测,头上有浅浅的不知哪里碰来的瘀青,看着很是疲倦。他低声说:「此番虽是我对不住你,可温允廉是叛党,我不能放过他。」
我哑声说:「什么时候发觉的?」
他顿了顿:「……你那日拿回来那座玉雕,我曾在温允廉的书房见过同样的一幅画,被他收在箱子里——是抄淮阳王宫那日看见的。」
我惨笑:「枉我还自以为藏得很好。林殷琰,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百般掩护我阿兄的样子蠢得不行?是不是像在看戏啊?」
他握住我的手:「阿宁,我没有……」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就好像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样,厌恶道:「别碰我。」
林殷琰手僵在原地,半晌后,才缓缓道:「康阳半月后入府。」
我没应声。
「你有孕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激动地坐起来抓住他的领子,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嗓音抖得不像话,可说出声来我才发觉这句话一点我想象中的气势也无,反而像一个可怜的丧家之犬。
他重复道:「你有孕了,阿宁。」他眼里好像有欣喜,又好像有担忧,有疲倦。我分不清楚了,我只是喃喃道:「怎么会有孩子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呢。」
其实同他成亲时我就做好了这个准备。不是没想过吃避子药,但一旦吃了就会被林殷琰察觉,他必然不满,而我不想和他掰扯这个。其实如果阿兄身份没有暴露,如果阿兄不用死,或者如果林殷琰没有参与进来,没有亲手杀了阿兄,我有孕这件事都不会让我这样难以接受。
何况,这是一个有淮阳血脉的孩子——我嘲讽一笑:「林殷琰,皇后和康阳都不会让这个孩子活下来的。皇帝也不会允许我生下一个有淮阳血脉的孩子,他恨不得我早早死了,才不会成为他的心腹之患。你看他今日步步紧逼,恐怕还存着要杀了我的心思呢,更遑论这个孽胎?」
林殷琰说:「陛下不会杀你,阿宁,有我在,你不会出事。我会让这个孩子顺利出生的,你不要担心。」
「我担心?」我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我说:「林殷琰,我一点也不担心。你最该担心的就是我啊。我一点也不希望这个孩子出生,他身上的血是脏的。」
「阿宁,你这是何意?这是你的孩子,怎能这样说他。」林殷琰皱起眉。
「这不是我的孩子。」我冷冷道,「我怎么会和杀父杀母杀兄的仇人生下孩子。你若想要孩子,就让康阳给你生吧,她必然乐意得很,你不必在我这讨嫌。」我说完后就推开他跌跌撞撞下了床,满房间找东西。
林殷琰紧张地跟在我身后:「你要做什么?」
我一把抓起多宝阁上那尊我一直视若珍宝的、阿兄送的玉雕,眼也不眨地朝肚子上砸上去。
将将落到小腹上时,手腕忽的一阵剧痛,是林殷琰不知怎么捉住我的手,在哪个地方狠狠按了一下。我吃痛松手,那玉雕便直直砸向地面,而一股大力拉着我往后退了几步,我便眼睁睁看着它在我原先站的地方碎成了无数碎渣。
然后突然脱了力,如果不是林殷琰及时收紧手臂,我恐怕会跌到地上。
「它碎了。」
我喃喃地说。
林殷琰紧紧地搂住我,贴在我耳边说:「我再让人给你做个一样的。」
「可那是阿兄做的。」我嗓音颤抖,「他留给我最后一样东西都没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连这个都不愿意留给我?」
林殷琰语气似乎有些慌乱,把我抱回了床上,摸着我的脸说:「阿宁,我把它补好给你好不好?是我错了,我不该一着急就没注意,你不要这样……阿宁你抬头看看我。」
我抬起头,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林殷琰脸上又显出那种痛苦。原来你也会痛苦啊,林殷琰,你亲手把一切推到这样不可回头的地步,居然还要在我面前做出这样一幅痛苦的模样?你装给谁看,你自己吗?
我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别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林殷琰看着我,果然那痛苦渐渐褪下了,而后涌上来的是什么呢?我擦了擦眼泪,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就听他一字一顿道:「阿宁,如果你这样恨我,如果我得不到你的原谅——那我就不要了。我要别的东西。」
我没来得及去想他说的「别的东西」是什么,他就已经一脚跨上床,整个人压了上来。
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瞪大眼:「林殷琰,你疯了!」
「对啊,我疯了。」他压紧我挣扎的双腿,一边撕下床边帐帘把我的手绑在床头,一边冷冷地说,「我早就疯了,我恨不得你身心都完完全全属于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逃脱,阿宁,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好好地爱我呢?」
我咬着牙说:「你做梦!」
然后他俯下身狠狠地咬上我左肩,我在刺痛中任由眼泪肆虐了满脸,满心麻木地任由他在我身上折腾。
如果真的珍视我腹中的孩儿,他根本不会这样对我用强。说到底不过是把我视作他的所有物,占有欲发作,不允许我有任何不在他允许范围内的行为罢了。他只需要我在他身边做一个低眉顺眼的宠物,需要时施舍给我一点怜惜,不需要时可以绝情地伤害我和我所珍视的一切。
要我爱他?他又何曾真心爱过我呢。
我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恨他。
第二日早上,我浑身酸痛地在阿乔的啜泣声中醒来,从她口中得知昨日皇帝本来是要将我也一起处死的。林殷琰跪地为我求情,甚至磕了头,差点就要辞官,才让皇帝松了口,只要求林殷琰把我关在御史府,不允许我再出去,还严禁我再同平渚公主联系。
我没想到林殷琰额头那瘀青竟是为我求情磕出来的,更没想到他甚至要为了我放话要辞官,一时有些心情复杂。
但只是片刻恍惚我就回了神,林殷琰只是不想在彻底对我腻了之前让我死罢了,行为再如何激进,也只是向皇帝表明他的态度,让皇帝知道他会好好地「照顾」我,不再让我生事。毕竟皇帝怎么会为了我和这样一个近臣闹翻呢?
不过是就坡下驴罢了。
我说:「你哭什么,我不是还没死么?」
如今这境况最值得我高兴的,大概就是阿乔逐渐偏向了我。
她哽咽着说:「王主您……您有孕了,御史怎还能这样对您啊。」
我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到自己裸露的皮肤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还有许多痕迹极重的淤青。昨晚林殷琰对我委实没有几分怜惜,除了我小腹的位置还有所注意,其他地方简直糟蹋了个遍,恐怕是把阿乔这孩子吓到了。
我淡淡道:「因为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林殷琰就发了疯。」
阿乔哭声哽住,茫然问:「您不想要这个孩子?为何?」
我看了看仍平坦的小腹,迟疑地把手轻轻放了上去,但并无什么感觉,完全想象不到一个生命在这里面孕育着。
「我不该有孕,你明白吗,阿乔?淮阳国如今真正只剩一个我了,陛下只盼我能早点死,怎么还会允许淮阳血脉继续延续呢。更何况……我怎么可能会为一个刚刚亲手杀了我阿兄的人生孩子呢。」
半个月后,康阳公主的车架驶到了御史府门前,当真是十里红妆,尊荣万里挑一。
我没有出席,一是康阳公主明着是平妻,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贵重些的妾罢了,我不便在这么个日子触她的霉头。二是前一晚被林殷琰折腾得狠了,实在也没精力起来,只让影卫替我把礼物放到了前厅就算。
不知为何,自郎中诊出我有孕之后,林殷琰几乎夜夜都要折腾我,我有时怀疑他是自己下不去手打掉这个孩子,想用这种方式把孩子流掉。若真是如此,那我倒十分不介意他折腾我。
只是这孩子命硬得很,同我这个没用的生母一样。可我活着是为了淮阳,这孩子却是一个裹挟着罪恶和欲念的新生命,没有人会祝福他的出生,包括他的生身父母。
康阳公主进府后,林殷琰居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我房内,我本还以为康阳比她阿母强得多,居然懂得如何笼络住男人的心。但影卫告诉我,送到康阳公主院落里的饭食都混有避子药粉。
我瞠目结舌地想,林殷琰真是疯了,若是让人知道他给当朝尊贵的公主服用避子药,必然会被人狠狠参上一道,说朝廷重臣品行有失,苛待公主。
那么林殷琰不来找我,也就为了向帝后表明他对公主足够尊重而已。这人还真是冷心冷情的可以。
我不大理解他为什么不让康阳怀上他的孩子,这人分明连我腹中孽胎都不愿意打的,偶尔我甚至会疑心他确实对我有一丝感情。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要一回想起林殷琰鞭打、杀死阿兄的场景就忍不住牙齿发酸,他会爱我?大概只是疯得过了头,才这么嚣张吧。
11
他们成亲半个月后,林殷琰终于再次踏进了我的院子。
已经入秋,我身子弱,不大吹得了风,但不愿意总是闷在房里,便让影卫搬了个屏风摆在回廊的上风处,我抱着暖炉半躺在下风的软塌上同阿乔说笑。林殷琰进来的时候我们都没发觉,还是影卫悄然离开之前冲我比了个手势我才察觉。
「御史有闲空来我这里了?」我懒洋洋地说着,并没有起身迎他的意思。阿乔起身行了礼,被林殷琰摆手挥下去了。他坐到我身边,态度自然得仿佛我们半个月前的争吵撕扯都不存在。
他说:「我过些日子,可能要南下走一趟。」
我一顿:「南下?去哪里?」
「朝廷打算颁行推恩令,陛下有意让我去各诸侯国游说,顺便监察各国执行情况。」
自从阿兄死了、平渚公主被强制带回平渚、平渚侯上交三万兵马之后,三皇子势力大不如前。我没有要回影卫,但也不再打探他的任何行动,干脆地把那十名影卫直接送给了三皇子,和他划清界限。而我也在那之后变得耳目闭塞很多,林殷琰说的这件事,我之前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我很快意识到皇帝此举背后的深意。
「推恩削藩,不像是御史想得出来的主意。」
他说:「确实是我提议的。」
我掀唇冷笑:「对上别人,御史倒是仁慈温和许多。」
他平静道:「陛下早有此意,我不过顺势提出而已。」
「是啊,御史惯会揣摩上意,怪不得官运亨通呢。等藩国之行结束,恐怕丞相也到了致仕的日子了,御史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啊。」
「我不敢妄自猜测。」
我兴致缺缺地摆摆手:「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让我在府里和康阳平和相处,不要给你惹麻烦?」
林殷琰看着我,终于说出他的目的:「我要带你一起走。」
我怔了怔,不可思议道:「你去哪里我都得跟着?林殷琰,你凭什么。」
林殷琰只是说:「此事陛下已经同意了。」
「他自然会同意。」我冷笑,「他巴不得我在外面出什么事,最好是死了,他也不至于日夜想着我这个淮阳余孽,因为担心我为亲人报仇而寝食难安。」
林殷琰皱起眉:「阿宁,慎言。我是担心你在府里照顾不好自己,才向陛下求了恩典的。」
我闭上眼:「随你。你不是已经替我做好决定了么,何曾打算征求我的意见。我照顾不好自己?你是怕我趁你不在偷偷把孩子给打了吧——哦,林殷琰,」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坐起身靠近了他,饶有兴致道,「你是不是还没敢让他们知道我有孕了,所以趁月份不大要急急忙忙带我走?」
「……我是为了你好。」他低声说,「现在公布消息,对你对孩子都不好。」
「是对你不好吧,林殷琰。陛下之所以同意我和你成亲,还让我压了他女儿一头,必然是提了条件的,除了要你监视我,还说过不许我留下子嗣吧?正妻没有子嗣,你若封侯,只能由公主的孩子承袭爵位,算来还是皇家赢了,他们果然从不做赔本的事。」
林殷琰的脸色随着我的话音逐渐沉下去,我则乐不可支道:「林殷琰,你这人着实有趣,阳奉阴违这一套并不是只在我阿翁面前用嘛。你说你会让这个孩子生下来,还要我跟着你一起走,是不是想回来之后告诉陛下这是你收养的孩子?你觉得他会信吗?」
林殷琰眯起眼,我察觉到他动了怒,却毫不畏惧,直视他的眼睛说:「或者你决定在路上收一两个美人,然后说是她们为你生的孩子?这倒是有几分可信。」
林殷琰沉声说:「阿宁,你不必如此。你若不愿,我难道会把你绑上马车吗?你何苦说这些戳我心窝子的话?」
「绑?你当然不会,这多难看,你说不定会把我打晕了抱上去呢。若这些话可以戳你心窝子,我不介意多说几句,我——」
我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林殷琰堵住了我的嘴。我也没挣扎,任由他在我唇上碾磨,甚至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我的目光落在院子门口——影卫冲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有人来了,我也确实听到了隐隐约约的人声。在这个时间靠近我的院子的人,非康阳公主莫属。
她这半月不知是不是因为林殷琰敲打过她、还是单纯厌恶我的原因,没有来找过我的麻烦,只是一进府就要走了府内庶务管理大权,是以这半月我院里的衣食差了不少。我心里有数,没同她计较也没告诉林殷琰,只是因为时候未到而已。
——现在机会来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康阳的衣角出现在了我院子门口。我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把林殷琰拉向自己,闭上眼迎合着他的动作。
外衫被剥下一半时,康阳委屈的声音响了起来。
「琰郎,你昨日不是答应我今天陪我摹字么?」
林殷琰身子僵了僵,先替我整理好衣服,才转身看向康阳:「康阳,你进来之前,不会让人通报一声的么?」
康阳公主瞪大眼:「琰郎,你是在训斥我吗?」
阿乔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给我盖上了一条毯子,我便好整以暇地半靠在榻上看他们,只是心里竟因康阳那声「琰郎」而生起一丝酸涩。
我也曾这样情真意切地唤过他啊。
林殷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只是同阿宁商量事情,你不要闹脾气。」
康阳面色涨红,面带怨愤地瞪我一眼:「你们就是那样商量事情的?商量到床上去吗?」
林殷琰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怒意:「康阳,阿宁是我的妻。你若是再这样胡搅蛮缠,我便请皇后带你回宫好好冷静几日。」
康阳咬住唇,是泫然欲泣的模样:「琰郎,我听到消息了,你要带她一起去藩国,为什么不能也带上我?」
我在心里摇摇头,康阳真是……被林殷琰迷得神魂颠倒,才会连自尊都丢掉说出这样乞求的话。可惜林殷琰一开始就没打算带上康阳,他不会让康阳知道我有孕的。
果然,林殷琰说:「你是公主之尊,怎么好在路上劳顿。」
「可是我们成亲才半月。」康阳倔强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走?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林殷琰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正莫名,就见他走上前把康阳公主抱住了,一时无语凝噎。
就听林殷琰说:「不要胡思乱想,这是陛下安排的任务。推恩之行,功在千秋,我亲自走一趟陛下才放心,」
康阳公主像是被安抚下来了:「好,那你走之前必须得都陪着我。」
「好。」
康阳公主走之前得意地冲我笑了一下,我哭笑不得,看着她像只小孔雀一样满心欢喜地走了。这孩子还真是单纯,给我短衣少食看来已经是她最大的心计了。
林殷琰则转回身,目光幽深:「你早就看到她了?」
我说:「让御史添烦恼了,是淮景不对。」
他淡淡道:「你同她置气做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孩子。」
我哼笑:「我做什么同她置气?林殷琰,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他逼近我,面沉似水道:「五日后启程,让阿乔给你收拾好行李。」说完他就拂袖走了。
十日之后,阿乔扶着我上了马车。出长安时,我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扮作普通侍卫跟在我马车两边的八名影卫,微微一笑。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长安,也会是最后一次。
——我已经不打算回来了。
林殷琰当然不会允许我离开,但我身边有影卫,只要找到时机,可以顺利逃走,找一个没人知道我的小地方了全此生。
其实只要出了长安,这个时机就很好找。
林殷琰同他说的一样,简直是形影不离地照顾我,除了处理公务的时间,我五步之内必然能看见他的身影,或者干脆就和我一起坐在马车里,我翻我的游记,他读他的奏简,少有交流。
其实是我不大愿意搭理他,自从阿兄死后,我极少正眼看他,也很少再和他好好说话。哪怕行房,也是他径自折腾,我绝不主动,全当自己是个死人,或者当自己被狗啃了。
不过随着离长安远了,紧绷的气氛缓和不少。沿途路过一些繁华热闹的城镇时,林殷琰总会带我去当地有名的酒家吃东西,给我买各种各样的新鲜玩意儿,变着法地哄我。我盘算着逃跑的事,也就顺势软下了态度。
那日晚间,因晨时我胎动腹痛,出发耽搁了功夫,没能赶到预定落脚的驿站,只能在郊外搭营。我让阿乔把从上一个镇上带出来的糕饼给随行的几个高官分了分,虽然不值当什么,至少比干粮能下口。他们纷纷感谢,取了水来把肉干煮化了就这糕点吃。
林殷琰没和他们一处,径自让人起了个小火堆,用提前备好的精米熬了碗粥,让我进帐里去。我顺势拉他坐下,懒洋洋说:「不想动。」
林殷琰便一口一口地喂我。
我说:「没给大家煮?」
林殷琰说:「除了你,谁值得我亲自熬一碗粥?这米是从长安带出来的,本就不多,给旁人吃做什么。」
我似笑非笑道:「这会儿又开始对我上心了?」
「我何时对你不上心?」
「你每回对我上了心,都是有所图。在淮阳是为套我阿翁军报,成亲后是为查我阿兄身份行踪,今次又是为了什么?」
「仅为你和孩儿的身体罢了,你早上又动了胎气,岂不知你疼亦我疼。」林殷琰轻轻叹一口气,「阿宁,我就算曾对你有所图,可对你的好也是出自真心的,你不能一概而论。」
我抿了抿嘴里的白粥,皱了眉,轻轻跳过他这个话题,道:「没滋没味。」
「将就一晚,明日到了前边镇上,给你买甜糕。」
他说起甜糕,我却不往日那般充满兴趣,只觉喉间翻上来一阵恶心,偏头一阵干呕。林殷琰慌忙把粥搁在旁边桌上,扶着我一边给我拍背顺气,一边叫阿乔进来:「你给你主子备着的酸枣和饴糖呢?」
阿乔面色为难:「王主在路上就吃完了。」
林殷琰拧拧眉,招手让阿乔陪着我,自己掀帘出去了。
12
我白着脸靠在榻上,对阿乔扬了扬下巴。
她神情显出一丝犹疑,在我的目光逼视下,咬了咬牙,从袖里掏出一包药,抖着手撒在了白粥上,然后快速用汤匙搅了搅,白色的药粉迅速在白粥里消溶。
「王主……真的要这么做么?」
「我说过我要走的。」我淡漠道,「你若不想跟我走,大可现在就去林殷琰那里告密,或者快马加鞭回长安告诉皇帝。」
阿乔着急道:「我自然是要跟着王主的!阿乔孑然一身,除了王主身边,还能去哪里呢?只是怕御史察觉……」
「你机灵点,他不会察觉。」我轻轻搅了搅那碗我喝了没几口的粥,唇角勾起一抹笑,「他对我居然毫不设防……罢了,恐怕只是没想到我会胆大到这个程度。机会只这一次,你若办砸了,我后半生都要折在林殷琰身上了,你难道愿意见他继续折磨我?」
「阿乔自然是不愿的!」阿乔说。
正说着,林殷琰进来了,捧着一小袋什么东西,疑惑道:「不愿什么?」
我看了眼面露紧张的阿乔,说:「不愿见我孕中这般劳累。」
林殷琰闻言叹了口气:「我也不想的——这是先前叫人买的酸果脯,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我接过那一小袋果脯,拈起一颗放进嘴里嚼了嚼,爽口好吃,压下了喉间若隐若现的反胃。便冲林殷琰笑一笑:「你倒是有心。」
「你的事,我何时不上心了。」他又拿起那碗粥,舀起一勺递到我嘴边,「再喝两口吧。」
阿乔已经无声无息退到了角落,我垂眸张嘴,抿了一口又皱起眉,立刻拿起一块果脯放进嘴里。林殷琰面露担忧:「连粥都喝不得了?」
我摇摇头:「想是今日精神不济,明日许就好些了——这粥煮都煮了,倒了也浪费,你喝了吧。」
然后继续一块一块地吃着果脯,没一会儿就吃空了一小半。
林殷琰无奈地摇摇头,端起粥几口喝了,把碗搁到一边,阿乔便悄声走上来收走。我往林殷琰嘴里塞了个果脯,看他立刻被酸得皱成一团的脸,笑出了声。
他无奈:「别闹。」
谁和你闹,我是怕你尝到嘴里余味除了白粥的寡淡还有一股奇怪的药味,才给你压上一压。我心里冷笑,有意同林殷琰玩笑了一会儿,见他神态显出困倦,便自然道:「困了?你连日来赶路还要处理长安送来的奏简,着实累坏了,先歇下吧,若他们有事找你,我让阿乔挡回去就是了。」
林殷琰不疑有他,洗漱完躺在床上,很快进入了熟睡。我冷眼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想也就这个时候,这头总是满腹城府、伺机而动的狐狸才能顺眼一些罢了。
「还不进来?」
我低低说了一句,守在我帐门的影卫即刻走了进来,阿乔也跟着进来了。她动作迅速而无声地给我收拾东西,影卫则扶着我下了榻,然后把林殷琰牢牢绑在了床。我药量备的足,林殷琰睡得很沉,没有丝毫察觉。
我要带的东西无非是我从长安带出来的银钱和那座林殷琰给我补好了的、阿兄送的玉雕——虽然丑了许多,但终归是阿兄留给我的念想,我不想丢。
犹豫了一会儿,我对阿乔说:「把那座木雕也带走。」
阿乔从我带出来的东西里费劲地扒出那座压箱底的木雕,我先拿来看了两眼,沉默地抚了抚雕刻的少女鲜活而富有生气的脸,重又交给阿乔。
「走吧。」我最后看了眼林殷琰,低叹着说。
我是再也不敢在林殷琰身边待下去了。这只笑面狐狸如今一对我好,我就开始惶恐不安,反思自己近日是不是又瞒着他做了什么,推算自己究竟还有什么利用价值。照理说我最后的价值已经被他榨干了,但是难说啊,毕竟我腹中还有他的孩儿,谁知道他又要用这个孩儿做什么文章呢?他逼着我好好养胎、生下这个孩子,必然另有目的。
我曾避开林殷琰和阿乔谈过一次,问她如今究竟是我的人还是皇帝的人。我敢这么直接问出来,自然是因为从阿乔的行为中察觉出她心中天平的倾向,心中自有了一个答案。
而阿乔果然没让我失望,我便和盘托出我的计划,并且暂时没有透露我有影卫。要她帮我下药也是一个考验,如果她最后不下或者和林殷琰透了消息,影卫会立刻解决她,以防消息泄露得更多。
好在她经受住了我的考验,我也正式信任了她,因此在影卫从密林里牵出五匹马时,我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死士。」
她恍然点头。
留在这里的只有四名影卫。十名影卫我直接送给三皇子,并不打算要回来了,算是感谢他当初愿意出手搭救我阿兄,哪怕最后结果并不如意。剩下八名里,两个还留在营地里随时查探情况,两个在我们扎营时就已经悄无声息脱离队伍,先行前往我的目的地为我落脚做准备。
我的目的地,是楚国边陲一座叫做祝济的小镇。虽然离长安近了些,不过恰好与淮阳王都一北一南。李瑾年告诉我,天气好的时候,登上祝济山,可以看到王城里那座摘星楼,阿翁给阿母建的淮阳最高楼——如今已成了李瑾年的私产,改成了酒楼,只供给达官贵人享乐用。
我这次带着的银钱,有一半是他从淮南郡送来的,约好了碰头的地点叫影卫去取,没让林殷琰察觉。我之所以决定落脚祝济,也是因为李瑾年说这里有他一个旧友,可以帮忙照顾我,给我提供一处不算小的院落居住。
李瑾年对我算是尽心尽力了,从前淮阳国的所有官员里,除了被处斩的那些,也就只剩他一个还这样对已经地位大不如前的旧主了。我很承他的情,只是回信除了一句谢谢,竟也写不出太多。
我骑术还不错,阿乔却从未接触过,我让一名影卫带上她,我们一行六人便披着星月急急忙忙地赶路,要赶在林殷琰醒来察觉之前和他的车队拉开距离,还要小心沿途不留下痕迹,十分辛苦。我几乎是强忍着所有不适,等到天蒙蒙亮,影卫告诉我可以停下歇息了,我立刻就伏在马上吐了起来。
没吃什么东西,自然也吐不出什么。阿乔走时还拿走了那一小袋果脯和一壶水,此时赶紧跳下马递给我。我见她自己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摆了摆手:「你喝点水,不必管我。我吃不下东西。」
就这么赶了好几天路,被留在巡藩车队里的影卫追了上来,将我走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我。
林殷琰睡到第二天早晨才起来,发现我不见了之后暴怒,差点把当晚当值的巡逻护卫直接打死。后来他派人到方圆百里内搜寻,但影卫岂能让他发现我们走过的痕迹?是以滞留原地整整一日却找不到我之后,林殷琰愈发焦躁,而其他官员则联名表示不能为了一介妇人耽误行程,逼着林殷琰继续启程。
只是整个车队的氛围自此后降至冰点,连「温巺宁」这三个字音都成了禁忌,无人敢触御史大夫的霉头。
我听闻后颇感可笑:「真是疯了。」
他总是在无用的地方假作深情,自我感动。
但林殷琰放弃搜寻我的消息,也让我放慢了脚程,租了辆马车闲闲地赶路。
——倒也不是真的不着急,只是之前压着不适接连几日赶路,让我的身体负荷太大,一下子慢下来,我的害喜症状立刻反弹,严重时我一整天水米不进还是干呕不止,整个人急速消瘦下来。
阿乔起先着急得很,还要给我请郎中,我说:「这孩子我本就不想要,没了就没了吧,何须强求留下。」
我硬是一副药都不吃,靠自己硬生生地熬到了祝济。可惜天不遂人愿,腹中孩儿这样都没掉。
彼时已经十二月了,初冬第一场雪在祝济纷纷扬扬地落下了,轻盈柔软,和长安厚重的雪不一样,但和淮阳的很像。
我没顾得上赏雪念旧,因我已经起不来身了。阿乔说什么也不肯听我的,着急忙慌给我请来了郎中。
郎中把完脉后沉吟说:「小娘身子骨差,还怀着身孕长途奔波,这脉象像是要滑胎啊。」
我捂着小腹,在细密的疼痛艰难开口:「有什么办法……可以加快滑胎的?」
郎中惊异地看着我:「孩子阿翁也同意么?」
我勉强笑了笑,随手指了一下站在床边守着我沉默不语的一名影卫:「他同意的。我们本没打算要这个孩子,只是一直没腾出空来处理。」
影卫突然被我点了名,表情僵硬地冲着郎中点了点头,说了句「没错」。郎中表情复杂地在我们中间看来看去,半晌叹了口气:「罢了……这种药,倒也有。不过你身子太虚,贸贸然用药恐会危及性命,我先给你开点调养身子的药吃上一段时间吧。」
阿乔红着眼眶从郎中手上接过药方把人送了出去,回来后就哭了。
「王主,若真是那么危险,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吧!哪怕生下来送人呢!总好过糟蹋你的身子啊!」
我虚弱但坚定道:「阿乔,我早说过,这个孩子我不会要的。是不是淮阳血脉倒不重要,左右已经离开长安了,只是这是林殷琰的孩子,我绝不会为他生下来。若非顾虑自己身体,我早就直接打掉这个孩子了,如今勉强退一步,休养一段时间后用药滑掉,再不可能退。」
13
调养了一个月后,郎中诊脉后认为我的身体受得起猛药了,便把滑胎的药方给了我。
我在阿乔关切的注视下几口喝掉了那碗黑乎乎的药。
疼痛袭来得猝不及防,我手一松,碗就砸在了地上,而我直直倒在床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还平坦的小腹。疼痛好像是从那里出来,又好像全身各处都在叫嚣着痛苦,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失态地叫出声来。
阿乔的哭喊声时近时远,我在这钻心蚀骨的痛苦中,居然恍惚感觉到自己落入了林殷琰的怀抱,熟悉又陌生的温暖稍稍缓解了我的痛楚,依稀听见他低低唤我阿宁。
这是梦,还是幻境?
好像是林殷琰来提亲那晚,我睡不着,半夜里跑到房顶上喝酒,结果受了凉。本要赶回九江的林殷琰被我绊住脚步,留在淮阳王宫里照顾我。我嫌药苦,闹脾气不愿意吃时,他把人都支走,抱着我温声哄劝。
被我刻意忘记的过去骤然浮现,让我无可抑制地眼眶湿润,喃喃着说:「琰郎。」
声音很低,咽在嗓子里,甚至都不敢让自己听到。
他对我这么狠,我竟然还在思念他过去那些镜花水月般的温柔,温巺宁是彻底没救了吧。
等我清醒时,身上已经被换好了干爽的衣服,阿乔在我床边坐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我动了一下,她就立刻清醒,抬起头来看我,眼圈边还是红的。
「王主醒了?还疼吗?」她声音里还带着鼻音。
我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无事了,你去休息一下吧,让影卫守着我。」
阿乔不愿意,说要给我端粥来,要走时又犹犹豫豫地说:「王主昏迷时,一直在喊御史……」
我怔了一下:「是吗?……你就当没听见吧。」
滑胎之后我心里轻松不少,感觉自己和林殷琰、长安最后的联系也断掉了,可以彻彻底底地告别过去。我让阿乔把那座带来的木雕拿出来,看了许久后,丢给影卫吩咐道:「烧了。」
影卫自然立刻拿去烧了,阿乔却问我:「王主不是很宝贝那个木雕吗?怎么烧了?……那刻的是您吧?」
我垂眸说:「从前只是舍不得,但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呢。留着徒增怨恨罢了。」
我开始了躺在床上当药罐子的日子,一点风也吹不得,每日就是躺在床上,读读书,听阿乔给我讲讲祝济镇上发生的事情和影卫汇报的消息,一日喝上七八碗药。有回我闷得难受了,到窗边坐了半个时辰,晚上竟然就发起热来。
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虚弱到这个地步,阿乔又是要哭的样子,服侍我喝了药后居然胆大包天地提出要求:「王主日后绝不许见风了,再要生病,我真受不了。」
我打趣她:「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没为爱人哭,倒是为我哭了好几场,也值当?」
阿乔红着脸抱怨:「王主!我是关心你。」
我一时感慨,阿乔到我身边后,我始终对她心怀防备,客气有余,亲近不足。但离开长安之后,我们终于亲近起来,我依稀找到了和那个早已魂归淮阳的阿乔相处时的感觉。
恍惚片刻,我突然开口说:「阿乔,日后莫唤我王主了。」
阿乔面露不解。
我微微笑着说:「淮景王主死在去藩国的路上了,现在活着的是温巺宁。我比你虚长几岁,你就叫我阿姐吧。」
阿乔立刻摇头拒绝:「不敢,我卑贱之躯,怎敢与王主攀亲。」
我挑了挑眉,叫来影卫,取出特意带出来的阿乔的卖身契,当着她的面撕成了碎片。
「现在我们身份平等了。」
最后阿乔当然还是妥协了。不过自此之后她就被我纵容得越发无法无天了,饭逼着我吃干净,药逼着我喝干净,随时盯着我有没有偷偷倒掉。甚至在郎中开的药之外,还去买了燕窝炖给我吃。本来积蓄有限,她花起来真是毫不心疼。
影卫一直在向我汇报林殷琰的动向,所以我知道他到广陵了,到楚国了,到鲁国了……回长安了。
我听到他回长安的消息时问:「没再找过我?」
影卫摇摇头:「除了最初那一日过后,就没再找过。」
是觉得我逃走了他找不到我了所以干脆放弃了么?我心里有些犹豫不定,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林殷琰这个人岂是这么容易就罢手的。看他出长安之后对我的紧张程度,就知道我的失踪一定让他十分恼怒,怎么可能就这样轻轻放过?
可他又确实没有动作,至少祝济和楚国都没有任何动静。我暂时缓过一口气,身体也随着开春后天气回暖而好了许多,总算是能下地走动吹吹风透透气了。
而后,「淮景王主、御史大夫夫人」的失踪在长安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不过很快就被另一件事盖了过去。林殷琰回长安不久,就因为先前的军功和此次推恩令的顺利颁行而获封琅琊侯,而老丞相顺势提出致仕,林殷琰便顺理成章成了新任丞相,也是本朝最年轻的宰相,一时风光无两。
在此之下,谁还记得琅琊侯那个本就不大讨人喜欢的夫人呢?
更何况,康阳公主不久就被传出有喜,且被扶了正,不再是身份尴尬的平妻。皇后为此十分愉悦,赏了一整箱宝贝送到了琅琊侯府,还送去了一个医术了得的郎中随时为公主诊脉,保证她和腹中孩儿的健康。
阿乔听说后颇为愤愤:「君侯怎么能扶正公主呢,分明阿姐才是正妻!阿姐又没……没……」
「我是没死。」我接过她的话,「但下落不明和死也没什么差了,不过是多了一纸休书罢了。反正我也不在乎这个名头了,我若在乎,还会允许林殷琰顺顺利利娶了康阳进府吗?」
但心里还是不可避免泛起酸涩。罢了,如今他是封侯拜相,权倾朝野,又有娇妻美眷在侧,想必是忘了我了。
忘了好,我再也不想同他有任何牵扯了,如今这样天各一方,就很好,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任由不该存在的爱在心里丛生,而不至于被恨意一起折磨得要发疯。
——可是,我还是低估了林殷琰疯魔的程度。
五月初,琅琊侯林殷琰陈兵楚国边境,楚国上下风声鹤唳,楚王派了使者同琅琊侯交涉,质问长安朝廷此举何意,同时紧急调度国内军队。
我不知道林殷琰的回复是什么,但我猜得到。
林殷琰知道我在祝济。
……他来抓我回去的。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告诉阿乔之后,阿乔惊慌道:「阿姐,那我们换个地方吧?君侯找到我们定然大怒,阿姐会受苦的。」
我摇摇头,疲惫道:「有人盯着我们,去哪里都没用。他大概一直都知道我在这里,是为了不惊动我,才忍这么久。带兵来而不是自己来,是因为知道我身边有人保护,知道不能强行带走我,所以要这样逼我跟他走。」
如果这么说,那么林殷琰休了我而扶正康阳就是纯粹为了气我或者恶心我,或者以为这样我会愤怒地自己跳出来。只是我没有,所以他最后带兵来了楚国。
皇帝居然也任由他这么疯。
我叹了口气,呢喃着说:「阿乔,你说,这次回去,等着我的是什么?我用迷香放倒了他逃走,还自己流掉了他的孩子,林殷琰只会疯得更厉害吧。可是为什么,他一定要这样逼我呢?为什么不能让一切就这样终结,为什么要纠缠至此……」
阿乔吸了吸鼻子,目光坚定道:「阿姐,你扮作我,让影卫带你走吧,我替你拖住君侯。」
我摇摇头:「算了,阿乔,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不应该牵连你。你若不想回长安,就留在这里吧,省得长安那里为难你。」
阿乔咬牙说:「阿姐回去我也回去,我绝不会让阿姐一个人受苦。」
我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幸好陛下派了你来我身边,如今我总不算是孤身一人,还有亲人在侧。以后哪怕……我也不会觉得太孤单、或者太害怕了。」
阿乔睁大眼,问我什么意思,我笑笑没回答。
我想,既然林殷琰非要这样逼我,那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回长安也好,还可以离阿翁阿母和阿兄近一点,省得在异乡孤苦伶仃又无法落叶归根。
我想了想,干脆主动写了一封信,派影卫送到楚国边境的长安军营里。
「琰郎:
孩子我已打掉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我也不想再和你争执此事。你如果不想让我更难堪,就把这事忘了吧。听说康阳被你扶了正,还给你怀了孩子,她一定很高兴的吧。你看,除了我,总有人甘心为你受生产苦痛的,你何必非要我做呢。
还没恭喜你封侯拜相,你从前和我说你最大的愿望就是位极人臣,青史留名,如今算是实现了。只可惜你身边有了个我,青史上大概是要有污点的。你不该与我这个叛臣之后牵扯这么多,还为了我调动了军队。得君侯这样重视,我真是惶恐异常。
我知道你想带我走,不必惊动别人,我在这里等你。」
14
我就这么在祝济静静地等着林殷琰上门,而他果然没让我等太久。
琅琊侯和楚王交涉后保证带兵退后一百里,要求是带一支小队进楚国找他失踪了的夫人,楚王勉为其难同意了。
于是几日后,林殷琰带着一支百余人的军队进了祝济。前有两名楚国官员带路,后有楚国军队押后,明显是防着他的,楚王显然不信林殷琰真的只是为了找个人,何至于此呢?为了一个女人兴兵动众的。
谁想得到林殷琰已经疯了呢。
他带兵踏进我的宅子,小小的院子瞬间被士兵们填满了。楚国的人则守在庭院外,远远地看着我们,并不靠近。
我靠在软塌上,懒洋洋地说:「我要你自己来,你还是带了军队,君侯对我这么不放心吗?」
林殷琰的目光落在呈保护状围在我身前的影卫上,半天才说:「能迷晕我,还能不留痕迹地在一晚上跑那么远,我可不敢小瞧了王主——这几个就是在御史府时一直跟着你的侍卫吧?还有阿乔。你身边忠仆倒是不少。」
「如果不是有他们,我也不敢有这样大胆的想法,不是么。」我微微一笑,支起身子,阿乔立刻扶住了我,我接着说:「我倒是好奇,君侯只找了我一天就没再找过,如今又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祝济,是一开始就知道我会来此处,还是楚国有您的眼线?」
林殷琰淡淡道:「告诉你也无妨。你是不是一直对你们淮阳那位李相心怀感激?他又给你准备长安局势分析,又给你送钱送珍宝,还帮了温允廉一把,让你们兄妹俩都对他感激不尽吧?」
我愣了一下,从他的问话里品出他的意思,呼吸急促起来:「你什么意思?」
林殷琰说:「还能有什么意思?他一直是我的人。当初淮阳国如果不是因为粮仓失火,以你父兄的能力,恐怕还能力挽狂澜。若不是这位忠心耿耿的李相在背后帮了我一把,说不定此时你就不是王主,而是公主了。淮阳王可不是你和温允廉这样单纯的人,他怀疑过李瑾年,只是我给了李瑾年那份长安局势分析,轻轻松松化解了淮阳王的质疑,也让你无条件地相信了他。我这一步棋,走得确实极妙,不是吗?」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回想起我都和李瑾年说过什么,脑袋几乎立刻就晕了一下。
原来当初阿翁是有可能成功的,如果不是我引狼入室,先行对林殷琰用了心,阿翁怎么会对林殷琰毫不设防,又怎么会连自己最亲近的丞相和林殷琰有所来往都意识不到。怪不得林殷琰什么都知道,他早就知道阿兄还活着,只是需要查到确切证据向皇帝报告,才一直隐藏到最后一刻;他也早就知道我会来祝济,更甚者可能这个地方都是他找的。
「你早有预谋……你还说你对我是真心的,可你那么早就埋下了这么一颗我毫不设防的棋子,用我的信任,随时准备给我致命一击。林殷琰,你何至于……你这个……」我几乎语无伦次了,虚软地靠在阿乔身上,手脚发凉。
而林殷琰抬脚逐渐靠近了我。
影卫绷紧了身体,露出戒备的姿态,林殷琰在他们面前停住脚步,挑了挑眉:「你这几个侍卫,不一般啊。」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不敢与君侯的军队比。」
而后我轻声示意影卫后退。
已经没必要了。林殷琰总归不会真的伤害我,既然我已经决意与他回长安,又何必做出要与他对着干的姿态呢。更何况,即便我要抵死反抗,影卫也不可能在重重士兵包围下带着虚弱的我冲出重围。
林殷琰一步步走近,在我面前停下,挡住阳光,投下了一片颇具压迫感的影子。
「这宅子,是我让人为你准备的。阿宁,你住得可还如意?」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鬓角。我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他的指尖钻了出来,顺着头皮钻进脑袋,让我的头针扎似的疼了起来。如果不是我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恐怕还难以维持清醒。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混蛋。」
林殷琰笑了一声,弯下了腰,轻轻捏住我的下巴,幽沉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我。他轻飘飘地说:「我更混蛋的时候你不是也见过吗?不过半年过去,或许你已经忘了。或者,要我现在帮你回忆一下吗?」
他粗暴地推开阿乔,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然后低下头狠狠吻了上来。他强硬地撬开我的唇齿,粗暴地掠夺我口腔内的空间,还狠狠地咬了一下我的舌尖,浓郁的铁锈味在我们唇齿间弥漫开来。我今日被他气了这一场,好不容易养回来的精神消失殆尽,根本没有力气推开他,连支撑自己坐着都费力。
我含糊不清地说:「混蛋……畜生……放开我…….」
他退开了几步,阴沉沉地笑了一声:「我不仅不放开,我还要现在让你回忆起来,我从前是如何混蛋畜生地对你的。」
我瞳孔骤缩。
在他伸手来扯我衣服时,阿乔扑了上来挡在我身前,带着哭腔说:「君侯,阿姐身体受不住的……你怎能这样折辱她!」
阿乔用了力气狠狠推开了林殷琰,然后抱住了我。她冲我笑了一下,说:「阿姐,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这个傻丫头啊,眼里还包着泪呢,就这几个以下犯上的动作都把她吓成这样了,还说什么保护我。
我无奈地笑了笑,目光空茫地穿过她,落在她身后神情阴晴不定的林殷琰身上,刚要张嘴说什么,忽觉眼前光线昏暗起来,阿乔的脸也模糊了。
阿乔惊慌失措地喊我:「阿姐!」
晕过去之前,我还在想,认个妹妹可真好啊。
再醒来时,已经身处颠簸的马车。
——林殷琰真是一刻也不想耽搁。
阿乔一见我动了就立刻扑上来,紧张地问:「阿姐感觉怎么样?」
我笑了笑:「放心,暂时死不了。」
阿乔眼圈还红着,闻言低低哽咽了一下:「阿姐不会死的。君侯……君侯虽然在祝济时对阿姐不好,可他亲自布置了马车,还给你喂了药。他不会薄待阿姐的。」
我轻轻一笑:「不会薄待?他已经休了我,还要带我回去,我用什么身份待在他身边?我失踪半年,陛下必然要问罪,他也不会不知道,但他还是执意如此。如果这叫不会薄待,那我倒愿意他薄待我。」
「可君侯真的关心阿姐的,」阿乔说得艰难,「为什么要这样折磨阿姐呢?」
「因为他疯了吧,谁知道呢。」
回长安的路上,我养回来一点的身子再度恶化,每天郎中都会在车队停下歇息时给我熬好药端进马车里,林殷琰倒是再没有露过面。
但挨了半个月后,我还是没挨住,因为高烧再次昏迷。迷糊中有人给我掖被子、擦头脸还耐心地喂我喝药,我含糊地说:「阿乔,烫。」
喂到我嘴边的勺子顿了顿,又收了回去。再塞到我嘴里时,温度适宜很多,我顺从地张嘴咽了下去。
不好好喝药,阿乔又要哭了,得顺着她。
15
睁眼时果然是阿乔守在床边。
没有颠动的感觉,我是在驿站里休息。林殷琰居然舍得放慢脚步让我在驿站里好好休息?疯病减轻了?
阿乔说我已经昏迷四天了,郎中连我能否醒来只能看天命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差点就要被林殷琰丢上山喂狼。
我咳了几声,轻轻说:「扶我起来,想晒晒太阳。」
阿乔小心地扶着我下床到窗边坐下,推开了窗户。我眯着眼感受阳光的温度,吩咐阿乔给我倒一杯水来。
阿乔半天没应声,我纳闷地转过头,看到林殷琰端着一个托盘静静地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而阿乔已经不见踪迹。
他脸色不大好,眼下青黑,面带疲倦,神情却和先前在祝济时不一样了,不再充满戾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温和。
「我让她出去休息了。」林殷琰说,「她守了你好几日。」
我转回脸,平静道:「多谢君侯体恤阿乔。」
林殷琰把托盘放到了窗下的小几上,上面摆着一碗剔透的燕窝。他说:「吃点东西吧,你几日没进食,身子受不住的。」
我轻飘飘道:「君侯现在知道心疼我了?先前打算对我用强时怎么不知心疼我一点?」
林殷琰面上浮现出一丝痛苦:「阿宁,是我错了,我不知道你的身子已经差到这个地步。阿乔说你是喝了药把孩子流掉的,其实你若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们把他生下来以后扔了也好,总好过你糟蹋自己。」
我轻声说:「我不愿意为你生孩子。」
林殷琰一时没回答,我以为他是生气了,抬头看却见他捧着那碗燕窝轻轻地吹了吹气,然后舀了一勺递到我唇边,温柔道:「张嘴。」
我一时恍惚。大概是一场大病,叫我的心也跟着身体一起脆弱了起来,也或许是太久太久没有从林殷琰脸上看到那样不加修饰的、纯粹真诚的关切,我居然眼眶有点酸。
我闭上眼,没有和他争执这种小事,张嘴吃了。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滑胎时喝的药太猛了,对身体的损伤是难以用其他药补回来的,加上几番情绪起伏和舟车劳顿,哪怕是有神医妙手回春,我也熬不了太久了。
林殷琰也许也对此有所察觉,才会用这样的方式弥补我,或者说,弥补他自己心里的愧疚。
喝了小半碗燕窝我就皱起眉不喝了,林殷琰好声好气地劝我,我撇开脸,看也不看他。
他叹了口气,把碗放下,又把窗户往里拉了拉。
「不要一直坐在风口,回床上躺着吧。」
我闭着眼说:「林殷琰,你究竟为什么非得找到我?就当做温巽宁已经死了,让我在祝济好好地待着不好吗?」
林殷琰的嗓子里仿佛压着什么东西,沙哑道:「我不能没有你。」
我笑了一声:「堂堂琅琊侯、当朝丞相,居然说自己不能没有一个女人。不嫌丢人啊?」
林殷琰握住了我的手,没用力,只是虚虚地握着,我便没有挣扎,随他去。
他说:「阿宁,不管你信与不信,我真的爱你,我不想你在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受苦。」
我慢慢说:「只要没有你,我就一点也不苦。我不喜欢长安,你却非要绑着我回去,这就是你说的爱我吗?你把我休弃,却还要带我回去,是不知道康阳会如何看我,长安人会如何看我吗?你明知陛下会因我离开又藏到楚国而对我心生忌惮,还要带着军队逼我和你走,你是恨不得陛下直接赐死我吗?」
林殷琰紧了紧我的手:「陛下答应我,会留着你的命。」
我轻轻叹气:「辛苦君侯为我求来这一命了。只是我这一条命本就不值钱,人人却都要我拖着它活下去,委实奇怪。」
林殷琰抱着我回了床上,准备离开时,我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我说:「琰郎,你在这坐坐吧。」
他顺从地坐了下来,替我梳理了一下头发,温声说:「想听什么书吗,我给你念。」
我微微一笑:「都行。」
我既然有所打算,也就不必再和他僵持下去,还给自己找气受。
休养了几天后,车队再次上路了,这次速度放慢许多。
我十分纳闷:「林殷琰这个丞相这么闲?大老远跑来和我在这里耗时间,丢下一堆政事不管的?」
阿乔说:「听说君侯离开长安前,把政事暂时托付给了镇江侯,紧急奏折才会送来给他过目。」
镇江侯就是前丞相。
我对此十分无言以对。
虽然林殷琰已经很小心,但我的身体毕竟是太差,不得不几度停下让我调养,这么拖拖拉拉到长安时已经是盛夏了。
皇帝已经带着大半个朝廷去了行宫避暑,林殷琰本要安顿好我后再动身去面圣,皇帝却派了内侍来,说知道我身体不好,已经在行宫给我准备好了郎中,言下之意就是要我也去西京。
我对林殷琰说:「陛下这是要秋后算账了,君侯逼我回长安时,可曾预料到这个?」
林殷琰只是说:「莫担心,陛下至多只是敲打你,不会多做什么。」
我不置可否。
不过去了行宫之后,第一个找我的却不是皇帝,而是康阳公主。
康阳小腹微微鼓起,仪态雍容,半年前的娇憨单纯已经看不见了。也许有了孩子真的会让人很快成长起来吧——我出神地想着。
其实在淮阳时,我不是没想过和林殷琰成亲生子的场景。想想距离淮阳之变其实也才一年半时间,居然已经物是人非到了这个程度,我和林殷琰,我和淮阳,我和长安,都已经覆水难收。
康阳是直接来到林殷琰安顿我的温泉山庄里的。我在院子里晒太阳,而她直接带人闯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在我面前坐下。我摆手示意影卫不要动,而康阳打量了我一圈,说:「看得出来你过得不好。」
我说:「是啊,拜你夫君所赐。」
她神情变了变,突然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去。我猜她有话想和我说,便对一直固执站在我身后的阿乔说:「去给公主热一壶茶来。」
阿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康阳公主说:「倒是个忠仆。」
我说:「公主想说什么?」
康阳也不和我绕弯子,直接道:「你知道他给我吃避子药吗?」
我颇为意外地看向她,康阳比我想象的机灵一点啊,居然发现了?
但我只是说:「公主这是何意?」
我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我的神情已经足够回答她的问题,康阳的神情便一点点冷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回长安后我想亲手为他熬粥,也不会发现这件事——」她深吸一口气,「我从没想过他是这样的人。可就算我发现了,他也不让步,甚至开始根本不愿意碰我。」
康阳的声音微微发抖:「如果不是我让阿母帮我在赐给他的补药里放了别的东西,我根本不会有这个孩子。」
我微微蹙眉,林殷琰的确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可康阳竟然会为了林殷琰做到这个地步,连公主的尊严和颜面都不要,用上这种……不干净的手段,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可即便如此,即便他被下了药,神智都不清楚了,」康阳看着我,神情是我十分熟悉的痛苦,就好像是另一张我的脸在我面前潸然泪下。她说,「就算这样,他嘴里叫的也不是我,而是你,是『阿宁』。」
我猛得从软榻上坐了起来,心里惊涛骇浪汹涌而起。
康阳公主把手搭在小腹上:「若不是我快了一步把这个消息告诉阿母,还逼着他休了你,我想他连软禁我让我滑胎的事也做得出来的。温巽宁,你何德何能,有他这样爱你,甚至都敢不顾性命威胁当朝公主?你既然走了,又为什么要回来?」
我怔怔道:「他分明只把我看作掌中玩物罢了,何曾对我有过真心。爱?公主太高看我了。公主以为我愿意回来吗?若不是他用大军逼我,我怎么会回到长安。」
康阳情绪安静下来,许久才说:「他若不爱你,怎么会丢下政事,还找阿翁求了一支军队,去楚国接你?我百般奢求的,你居然弃若敝履啊。看来我和他,其实也是一样的可怜人。」
我苦笑一声:「我和你才是可怜人,他有什么可怜的?他位极人臣,娇妻在侧,他还缺什么?大概,只缺我这么一个玩物吧。公主,恕我胆大包天劝你一句,及时抽身吧,别在他身上陷太深,否则日后苦的是你啊。」
康阳冷冷道:「我不需要你教我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你管好自己的事吧,阿翁今日必会召你进宫,自求多福。」
康阳公主起身走了,脊背挺直,像是她那倔强不认输的爱情。我闭上眼,心想,这也是个可怜人,可怜却不自知的人。
康阳走后没多久,宫里就来了人。
阿乔本要与我一起进宫,我按住了她,说:「今日不必跟着我,在这里休息吧。」
阿乔紧张道:「为什么?阿姐要做什么?」
我摇摇头:「什么也不做。只是陛下今日必然盛怒,见到你只会火上浇油,你就不必进宫受我牵连了。」
阿乔犹豫许久,别别扭扭地答应了。我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说:「在这里等我,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
再见了,阿乔,谢谢你这段时间陪在我身边。
16
我把影卫也留在了宫里,就这么一个人去见了皇帝。出乎我意料的是,皇帝身边也没有其他人。
他目光沉沉地在我身后打量一圈,我因为他的视线而生起一丝怪异感,而后皇帝缓缓开口:「老三身边的人是你送去的吧,你身边还留着几个?」
我毛骨悚然,并且立刻想起上次皇帝说的可以忍和不可忍,立刻明白了什么,艰难道:「陛下这是……何意?淮景不明白。」
皇帝说:「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淮阳王身边有一支影卫我一直都知道,那是先帝送他的人手。若不是因为一直觉得这些人掀不起风浪,我早就把人收回来了。现在看来,你这个做女儿的比你他要大胆的多,带着人直接进了长安就算了,还敢插手皇子事务?」
最后一句话时皇帝陡然提高了声音,我被滔天的怒意逼得立刻跪到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陛下明鉴,淮景不敢对三皇子置喙,只是三皇子向淮景要人,淮景不敢不给,但从未过问三皇子用他们做了什么,也没再和他们联系过。」
皇帝冷冷说:「三皇子找你要人?朕的儿子还需要找你要人手做事?」
我又磕了一个头,嗓音艰涩:「是阿……阿兄告诉三皇子的,许是、许是影卫做事比一般人要容易得多,三皇子才会……」
「放肆!」
一声怒喝砸下来,我闭上了嘴。
「两个叛党余孽,竟敢在长安搅风搅雨,还引诱皇子夺嫡!好啊,你们淮阳果真是一门叛心,我当初就不该心软放过你。不过是念在林相劳苦功高,不忍他痛失所爱,竟叫你得了机会染指朝廷!妖女惑人,枉你生的一张漂亮脸蛋,竟是这样的心肠!」
我伏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大脑艰难转动着思考当前处境。
皇帝无疑是一开始就知道我身边有影卫的,只是我一直安分守己,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帝先前说「有的事我可以忍」,大概是还不知道当时阿兄和三皇子的关系,也不知道三皇子身边有我送去的影卫。如今不知怎么知道了,又逢我被带回长安,他就立刻发难了。
其实此局并非无解,我可以做小伏低,先认下罪,皇帝至多先把我关起来,等林殷琰知道消息,自然会想法子救我。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想办法活下去呢?本来此次进宫,我就没想再出去的。皇帝知道影卫的事虽然在我意料之外,却让我更容易达成我的目的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子。
「陛下早就知道我有影卫,却从未敲打过我,难道不是放任了我吗?那时我同平渚公主私交极好,陛下和皇后都知道的,怎么想不到我会通过平渚公主联系上三皇子呢?或者只是想得到,却有意放纵罢了。陛下偏爱三皇子,却并不想让他继位,您是故意想让他犯错,好顺理成章贬斥他,把二皇子捧上太子之位的,不是吗?」
皇帝沉下脸:「淮景,你是不想活了吗?」
我微微一笑:「陛下一直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却碍于君侯的面子不好处置我,今次陛下找到了这个机会,淮景自然不会这么不识相。其实在离开长安之前,我一直同三皇子府上的影卫有联系,也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且并非毫无参与。陛下若想知道原因,淮景也不隐瞒。我只是想助三皇子上位,好给自己一些倚仗,并借三皇子之手除掉君侯,仅此而已。」
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咆哮道:「来人!把这个妖女给朕拉下去!朕今日就替林相清理门户!」
后来,我是在死囚的牢里和林殷琰见上面的。
这个地方,曾经阿翁、阿母和阿兄也待过,还有从小就陪在我身边的阿乔,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下人。我一直都想知道他们被关在这里时是什么样的心情,现在我身在其中,却觉得心平气和,什么额外的情绪都没有。
其实从淮阳城破起,我所求只有一死。苟活至今,只是因为不想辜负阿翁阿母和阿兄的殷切期待,也想替他们活完他们没机会过完的一生。可事到如今,我只能对他们食言了。
阿兄走后,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可以汲取的支撑我活下去的力量,仅有的一点点温暖,来自阿乔对我的关心,可我这样贪婪,那一点点怎么够呢。
见到林殷琰的时候我很平静,他看上去却不大好,眼下一片青黑,神态郁郁,犹如困兽。
他问我:「这就是你要的吗,温巺宁?」
我说:「是啊,如果你没有来祝济,也许我会努努力活一把。可你执意带我来了长安。既然这样,那么死在这里确实比死在楚国好上许多,至少我可以和阿翁阿母还有阿兄葬到一起。」
林殷琰紧紧地攥住死牢门,双手上青筋毕现:「你何至于……你竟这样恨我吗?」
我歪了歪头:「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恨你呢?我淮阳王族一脉尽死于你手,许多忠肝义胆的官员,还有无数淮阳儿郎……你手上沾的血那么多,你怎么会以为我真的可以和你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相处?朝堂上雷厉风行的林相,居然在感情上这么糊涂吗?」
林殷琰手抖了一下,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身体不好,在这里怎么住得习惯。」
我垂眸笑了笑:「都要死了,在意这么多做什么。」
被关进来以后我确实过得不好,这里潮湿阴冷,地上的草根也透着股日久经年的寒意,无论是站、坐还是躺,都十分难受。我每晚都睡不好,冷醒以后就要忍受一阵一阵的头疼和胸闷,就这样挨到天亮。
可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几天了,皇帝早就想处死我,这次我主动送上把柄,无论林殷琰如何求情,他都不会再放过我。
我没打算让林殷琰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直接问:「陛下让你来不是与我叙旧的吧,他准备好让我怎么死了吗?是斩首,还是白绫,或者鸩酒?还是杖毙,车裂,腰斩?」
林殷琰脸色扭曲了一瞬,然后好像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淮景王主欺君罔上、挑拨长安与诸侯国的关系,顾念昔日平反有功,着褫夺王主封号贬为庶人,赐鸩酒。」
我动了动酸麻的双腿,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缓缓道:「谢陛下隆恩。」
这罪名居然还和楚国扯上了关系,我此时居然有点怀疑林殷琰让我住到楚国去也是有意为之的。不过,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牢门被打开,一直隐在角落里的内侍捧着一杯酒走上前来,我接过酒,冲他说了声谢。
林殷琰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内侍已经再次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我看着林殷琰的眼睛,说:「琰郎,你还要怎么样呢?」
这个称呼好像把他烫了一下,他仓促地松开了手,面上浮现明显的痛苦之色。
他说:「阿宁,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走到了这个地步呢。」
我轻声说:「如果那天,你没有留下那个讲了一半的故事,我们的一切都不会开始。淮阳兵败后,我会和家人一起死,而你是监斩的长官。我们之间没有太多交集,你亲手下令处斩也不会有太多愧疚,我也不会痛苦。」
「可是,琰郎,没有如果啊。」
我微微一笑,抬手将鸩酒一饮而尽。
毒酒下腹,钻心的痛从下往上蔓延,我视线模糊地往后踉跄几步,被接入一个浸满冷香的怀抱。
「阿宁啊……」
是错觉吗,林殷琰居然哭了?我茫然地摸了摸脸上冰凉的液体,在逐渐遥远的意识里叹了口气。
罢了,林殷琰如何与我再也没有干系了。死了之后,我就能见到阿翁、阿母和阿兄了,哦,还有那个古灵精怪的阿乔。我好想他们啊,真的好想、好想。
番外一
阿乔看到琅琊侯抱着阿姐回到温泉庄的时候,看到他怀里毫无生气的女人,那张动人的面颊上是安宁的表情,没有一点已死之人的惨淡,嘴边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笑,甚至比她生前还要美,是彻底解脱了的模样。只有眉间一点褶皱,显示出她死得其实很痛苦。
那是毒酒啊,喝下去五脏六腑揉碎了一样得痛,阿姐本就被病痛折磨,怎么死前还要受这样的苦呢?
阿乔觉得自己应该很难过的,可是想想阿姐从前其实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快乐的日子,哪怕在祝济那半年,她也是恹恹的,像是很勉强地活着。如果死亡对阿姐来说是解脱,那她应该为阿姐高兴,而不是流泪。
可是眼泪其实不受自己控制,自己就掉下来了,她擦得手忙脚乱,心想这样不好,阿姐一定不会喜欢她哭的。
琅琊侯走到她面前时表情很冷淡,也没看她,只是盯着怀里的女人头也不抬地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阿乔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胆大包天地回了一句:「阿姐之前说过,有我在,她死的时候也不会太孤单,太害怕。她进宫之前还说,要我在这里等她。她是想我陪着她的。」
阿姐说那句话很模糊,她那时没懂,现在却懂了。原来阿姐在决定跟着琅琊侯回长安时,就做好了死的准备。怪不得不让自己跟着进宫,阿姐是怕吓到自己吧。
琅琊侯终于抬起了头:「你叫她阿姐?」
阿乔说:「是啊,阿姐说,这样她又有了亲人,而不是孤身一人了。」阿乔说着,长长地哽咽了一声,「君侯如果对她好一些,她也不至于、不至于走到最后这样的地步。天地之大,阿姐连一处容身之所都没有。虽然她说我是她的家人,可我还是看得出来,阿姐很孤独,很痛苦,她没有一天快乐过。」
琅琊侯站在原地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句:「陛下不让我给她办葬礼,只能草草下葬。你如果愿意,就给她扶棺吧。」
阿乔应了好,看着琅琊侯抱着阿姐进了卧房,他的背影透着萧索,竟然和阿姐独处时的模样那么像。她想起自己过去在御史府见到的琅琊侯在暗处默默凝视阿姐的模样,还有回长安路上阿姐第一次昏迷不醒时他耐心细致的照料,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这个男人。如果真的爱惜阿姐,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呢?
难道爱是这样伤人伤己的东西吗?
阿乔不懂,也就不去想了。
——不过,琅琊侯怎么把阿姐抱进房间里了?阿乔透过窗户看到琅琊侯把阿姐轻柔地放在床上,感觉到了一丝怪异。琅琊侯不是疯了吧?阿姐已经死了啊。
好在琅琊侯并不是彻底疯了。他每日还是照常上朝、处理政务,也没有真的把阿姐就那样放在房间里,让人在床上铺了厚厚的冰块,每日更换。阿姐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冰床上,眉目娇艳如昨。
每晚回来,琅琊侯都要坐在阿姐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一夜不眠。阿乔有时候从窗户里看进去,会觉得那一坐一躺的两个影子竟然出奇得安逸美好。
第七天,琅琊侯把阿姐放进了一副简陋的棺木里。阿姐被皇帝贬为庶人,不能按照王主规制下葬,只能这样草率地抬上山。
下葬的地方是影卫指好的,他们说,淮阳王一家人都埋在那里。他们挖开了那块地,果然里面还有三副同样简陋的棺木。琅琊侯和阿乔一起扶着棺木放了下去,影卫沉默地填上土。
这里是十八个影卫,比从前常待在阿姐身边的多了十个,他们是在阿姐死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温泉庄里的。埋好棺木之后,他们把提前打好的一块石碑安了上去,上书——淮阳温氏巽宁之墓。
立完碑之后,影卫齐齐低着头跪在了墓碑前。
琅琊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阿乔觉得他好像在那里站成了另一块墓碑。
日头起来之后,琅琊侯带着阿乔下了山,影卫没有走,他们留在了那里。阿姐触怒皇帝其实是因为他们,虽然阿乔知道那只是她寻死的借口。皇帝盛怒之下把阿姐关押,却忘了处理这些影卫,但他们应当不会再入世了。
也许他们会一直守在这座荒山上,给他们的主人守墓,然后老死在这里。也或许他们会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着,不吃不喝,生殉阿姐。
阿乔摸了摸突然掉下来的眼泪,听到琅琊侯在她前面说了一句:「你想继续在侯府做事,还是离开?我可以放你自由。」
阿乔想了想说:「我想替阿姐去看看她的家乡。」
阿姐十七岁那年离开以后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她心心念念的,夜里都要哭着喊的淮阳。
如果可以,阿乔想活得久一点,等淮阳诸人成了被遗忘的存在,就可以把阿姐和她的家人悄悄送回淮阳,让他们在故土落叶归根。
阿姐如果知道,也一定会开心的。
琅琊侯脚步停住了,阿乔跟着停住脚步,仰头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似乎一瞬间佝偻了的背。
他哑着嗓子说:「好,替她好好看看,走一走她从前最喜欢待的那些地方。我那时答应过终有一日会带她回去,可我食言了。」
阿乔问:「君侯是哭了吗?」
琅琊侯苦笑一声。
「我不敢哭。我不配。」
这里四下无人,身后是阿姐的墓和十八个忠诚的影卫,身前是窄窄的山路和远处楼阁叠起的行宫。阿乔终于问出了她一直不懂的那个问题:「君侯是爱阿姐的吧,为什么总是对她这么狠呢?为什么不肯多怜惜她一些呢?」
琅琊侯一时没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前面,很久以后,他才轻轻地回答了阿乔的问题,也或许是回答他自己,或者回答永远也听不到了的阿姐。
他说:「我以为把阿宁密不透风地护在身边才是对她的爱。长安不适合她,这里的人事,都不是从小被尊宠长大的她处理得来的。
「温允廉假死,阿宁以为她还有亲人,可是她不知道温允廉这样的钦犯待在她身边,只会让她最后陷入难以跨出的沼泽,我必须早早让她抽身,哪怕是要亲手杀了她敬爱的兄长。
「李瑾年算什么?只是一个投机商人,她居然那样毫无防备地信任他,连想要从我身边离开都要和他商量。我最恼怒的不是她要逃走,而是她居然向李瑾年求助。哪怕她告诉我她不喜欢长安,她想在别的地方定居,我难道办不到吗?
「我是冷血自私,不择手段,我是配不上阿宁,就算这样,我也想拥有她。可她曾经那样张扬又自信的一个人,怎么就在我身边日渐枯萎了呢。」
阿乔看到这个说过自己不敢哭的男人抬起手捂住了脸,最后一句话已经支离破碎。
她说:「可是,即便君侯以为这样是为阿姐好,阿姐却未必喜欢啊。要是君侯早一点告诉阿姐就好了,也许你们说开了,会有更好的结局呢。」
琅琊侯摇了摇头。
「我说了,阿宁不信的,她不信我爱她。她说得对,如果我把那个故事讲完了,我和她就不会有开始,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可我那时本已动心,本就是故意留了一半故事等她来问。我若真是逢场作戏,何至于亲手为她做那个木雕啊。」
阿乔恍然说:「木雕?是阿姐在祝济时烧掉的那一个吗?」
琅琊侯猛然转过身,阿乔看到他满眼的震惊,他说:「阿宁一直留着那木雕?」
阿乔想了想,点了点头:「装在一个木盒子里,和淮阳的东西一起送来的。动身去祝济时,她特意让我找了出来,但滑胎后,她就烧掉了,她说,想和过去断个干净。」
琅琊侯脸上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崩裂。
他闭了闭眼,然后说:「你走之前,给我讲讲她吧。」
大半年后,在淮西郡定居下来、嫁给了一个木匠的阿乔听说,琅琊侯夫人康阳公主生下了一个男孩,皇帝亲自赐名须谏,显然对这孩子寄予厚望。
阿乔自己的孩子长到七岁时,康阳公主病逝了,据说是生产后就一直郁郁不乐,病结于心。没过多久,皇帝也驾崩了,新帝是二皇子。而就在此时,顾命大臣琅琊侯突然提出要辞官,新帝百般挽留,琅琊侯仍然去意坚决。新帝无法,退而求其次要求琅琊侯可以走,但不算辞官,也只能离开三年去游历散心,三年之后必须回长安。
琅琊侯答应了,同时把自己十岁的儿子林须谏托付给了太后,而后独身南下。
阿乔听到这个消息没过多久,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琅琊侯。
琅琊侯架着一辆很大的马车,阿乔牵着儿子的手,觉得自己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果然,琅琊侯问她:「我选了个好地方,准备让阿宁入土为安,你要和我一起吗?有你和我一起,她应该不会那么不高兴我打扰她安眠。」
阿乔自然答应了,她原本还打算等过几年儿子长大了,就带着儿子一起回一趟长安看看阿姐,再等上几年,等淮阳国已经成了被遗忘的旧事,就把阿姐他们的墓悄悄地带回来。但是没想到,琅琊侯竟然自己把他们带回了淮阳。
琅琊侯告诉阿乔,那些影卫已经成了枯骨,还依稀维持着跪在那里的姿态,显然是跪在那里生殉了。他把他们的尸骨也收拾起来,准备葬在阿姐的墓边,让他们继续保护阿姐。
十年没见,琅琊侯老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操劳政事的原因,他双鬓皆生华发,双眼亦有浑浊之色。唯有将阿姐安葬在旧日淮阳王都外的山上时,那双眼里迸发出了熠熠的光。
他说:「我总算是带她回了淮阳,总不算是对她食言了。」
阿乔说:「您兑现得太晚了。」
琅琊侯苦笑一声:「我对她食言得太多,能少一样,也算是多弥补了一点吧。」
在新帝给他的三年时间里,琅琊侯就一直住在那座山上。阿乔带着丈夫和儿子去见过他几次,也给他送一点自己做的吃食,每次见他,他都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阿姐的墓前,没有说话,没有眼泪,只是那样看着。回回下山,阿乔回头看去,就觉得那个男人仿佛是这天地间最孤独的人,就像雁失其侣,此后再无一丝幸福。
阿姐活着时,琅琊侯不懂如何爱,让阿姐孤独又痛苦地熬到放弃活着的所有希望。阿姐死后,琅琊侯好像还是不懂爱,却懂得了阿姐的孤独,在那之后沿着阿姐曾经的寂寥和苦痛走了下去。
他历经两朝,权倾朝野,受皇帝倚重,受他人尊敬,有一个聪慧的儿子可以继承衣钵,但他却只能永远、永远地,被困在那座墓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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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景帝二十一年冬,琅琊侯林殷琰薨逝。帝大恸,亲扶棺。琅琊侯之子林须谏时任中书舍人,随侍帝侧。帝偶问及琅琊侯遗言,须谏曰:「碑向南,墓内置一空棺。」
番外二
平渚第一次见到温允廉的时候,那个男人满身的戾气,脸上交错纵横的伤疤让他看起来简直像个恶霸。
她皱着眉说:「你瞪我做什么?我弟弟救了你,我收留你,你不该感谢我们吗?——下令杀你的,又不是我们。」
温允廉慢慢收敛了眼里的凶光,片刻后说:「国仇家恨负于身,未免情绪激动,公主见谅。」
平渚想着他不久前刚刚看到自己亲人被斩首,对他生出一丝同情,语气也缓和些许:「你还记着国仇家恨,是还想报仇吗?下令围剿淮阳的是我阿翁,率军大败淮阳的是御史大夫,但这之后,还有更多人,更多想要削藩、巩固长安控制力的人。你要杀了他们吗?你孤身一人,哪怕算上影卫,也做不到。」
温允廉垂眸,眉目拢上一层阴影:「做不到也要做,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仇人坐享安乐吗?」
「对,除了这,你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你的轻举妄动会暴露你的身份,让我弟弟为你做的一切功亏一篑,让我背上包庇钦犯的罪名,让你妹妹遭受无妄之灾。」平渚公主冷静道。
温允廉很久没说话,公主也不再劝他,干脆吩咐道:「你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长得凶神恶煞,也怪能吓唬人的。」
平渚不是什么良善耐心的人,但不知怎么鬼迷心窍似的,非要发善心安抚温允廉。她特地带着他去城外散心,和他谈经书、讲诗文,看着他眉间阴影一日日淡下去,心里居然很有成就感。
大概是为初见时,他凶狠的目光里,藏着的那一丝痛楚和迷茫吧。一贯高高在上受尽宠爱的平渚公主动了恻隐之心,不忍他这样失意下去。
可是这颗恻隐之心,不知何时就变质了。
或许是因为游湖时,温允廉无声地给她披上大氅,眼里一闪而逝的温柔;或许是因为登山意外跌了一跤时,温允廉伸过来牢牢接住她的臂膀,和他担忧紧张的神情;又或许是和他争论经书上的注解究竟是对是错时,她蛮不讲理地要他退让,他无奈又宠溺的那一声「公主说是什么就什么」。
她不是没有被疼爱过,可无论是阿翁、阿母,还是驸马,都不曾让她这样心旌摇荡。即便温允廉面上瞧着凶恶,让人生畏,她也无可自拔地爱上淮阳太子那温柔多情的内里。
而平渚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委屈自己不去讨要。她直截了当地问了温允廉,温允廉面上很是意外,却没有推拒之色。
他只是说:「公主厚爱,我万分感激。只是君侯对我亦有深恩,我不敢有负君侯照拂。」
平渚说:「你不必管他,你只说,你爱不爱我?」
温允廉没有说话,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他们就那样紧紧地拥住了彼此,不去想世俗眼光,不在乎府内流言。驸马听说后也没有生气,只是很平静地说:「他身份特殊,若有一日曝光,你可承受得起后果?」
平渚坚定道:「自然可以。」
——她高估了自己。
亲眼目睹温允廉被一剑划开喉咙时,她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立刻断了。什么公主的仪态、尊严,她都忘掉了,眼里只看得到温允廉暗淡的唇色,和苍白无生气的手腕。
允廉,我不是不想殉你,我不怕死的,可阿母说,我如果敢死,她就要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骨灰撒进护城河,让你永生永世只能徘徊在这里,回不了你念念不忘的淮阳。我不敢,我不敢让你再受苦,也不敢害你不能回家,所以我只好这样窝囊地、无趣地活下去了。
平渚被带回封地后就大病一场。昏昏沉沉近一月,依稀感觉温允廉还在身边,还在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可睁眼时,守在床边的,是正在处理封地事务的驸马。
她心里涌上一股浓浓的失望。驸马听到动静后扶了她起身,让人端了粥来给她喝,然后告诉她:「淮景失踪了。」
平渚愣了一下,大脑一时没有转过来:「失踪了?好好地待在长安,怎么失踪了?」
驸马说:「御史大夫娶了康阳后没多久就带着淮景去诸侯国颁行推恩令了。但路上不知怎么回事,淮景失踪了,这事还压着,如今知道的人不多。」
平渚用还混沌的大脑费劲地想了想,然后说:「应该是走了吧,她说过她不喜欢长安,也恨极林殷琰。她身边还有影卫,应当是让他们带她离开了。」说完她讥讽道,「林殷琰真是活该,在巽宁面前亲手杀死她阿兄,还奢望巽宁无怨无悔地跟着他?」
驸马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粥要凉了,快喝了吧。」
平渚消沉很久,才勉强找回一点精神。不过她没想到,再次听到温巺宁的消息,居然是她的死讯。
「……阿翁知道弟弟身边有影卫了?」她幽幽道,「我早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太子之位,怎么也不会是他的。阿翁宠我和弟弟,可二弟才是最适合做皇帝的,阿翁不会不选他。」
驸马正给她剥葡萄,这是西域特贡,宫里都不多,皇帝还算怜惜平渚,特意遣人送了一小箱来封地上让她尝尝。驸马把剥好的葡萄放到平渚面前的盘子里,催她吃了:「不争一场,他怎么知道自己不可能?总归陛下也没有责罚他,还给了一块不错的封地,他也该知足了。」
「只可惜了巽宁。她今年也才……才十九吧。」
「你不是早说过,淮景与御史大夫之间,注定会走到这样的吗?」
平渚顿了顿,一口咬下葡萄,酸甜的滋味在嘴里迸开,可吞咽下去后,余味只有涩然。
「是啊,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你看我说巽宁说得这么准,轮到自己,却糊涂成这样。」
驸马温声说:「明年带你去淮西郡避暑吧,听说那里夏日里风景很不错。有座摘星楼,从前是淮阳王为王后建了观星的,如今被改作酒楼,有许多别处吃不到的特色菜,你会喜欢的。」
平渚眼眶红了,眼泪要掉不掉地挂在眼睫上,好半天颤颤巍巍地掉了下来,被驸马温柔地拂去。
她说:「君侯,谢谢你。」
「你我夫妻之间,何须说这个。」
后来驸马果然带她去了淮西郡,也尝了摘星楼的酒菜。但平渚回忆着从前温允廉给自己介绍淮阳时的说法,总觉得这些菜还差点意思。
在淮河边准备租船时,平渚看到了一个有些面熟的人。等那人走进了,平渚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跑到了平渚面前,小声叫道:「公主!」
平渚恍然:「你是巽宁身边的侍女,叫、叫阿乔吧。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乔笑着说:「这里是阿姐的故乡,她一直想回来,可惜没机会了。我想着,替她来看一看也是好的,就来了。」
平渚轻声说:「是啊,替他来看一看,也是好的。」
阿乔说:「公主来了可得尝尝这里有名的鱼鲙,喏,就是前头那家。看着寒碜了些,味道是真好,鱼都是现捞的,新鲜着呢!」
平渚恍惚回忆起温允廉说过的话。
「……我片鱼的手法很好,不过阿翁不知道,让他知道了,恐怕我这辈子也别想吃鱼鲙了,那可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啊。」
「可长安没有淮阳那样鲜的鱼鲙。」
「日后有机会,我带公主回去看看,亲自尝尝淮阳鱼鲙。江边有一家鱼鲙做得极好的,阿宁很喜欢,公主也会喜欢的。」
如今她来了淮阳,吃上了最鲜的鱼鲙,身边陪她说话的,却不是当初那个眉眼生动的男人了。
– 完 –
□ 原小札